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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服(《虔誠》第三節)——關於路易絲·本特利

屈服(《虔誠》第三節)
——關於路易絲·本特利

然後,路易絲突然覺察她並非單獨一人在房子里。在會客室門的那一邊,一個男子的聲音,在柔和地說話,而且門開了。瑪麗·哈代由她的年輕人陪伴著,走進這小而暗的房間時,路易絲剛來得及躲在樓梯背後的小空檔里。
幾個月後,他們兩人都擔憂她要作母親時,他們便在一天晚上到縣府所在地去結婚。
這青年雙手抱著瑪麗·哈代,吻她。當她掙扎大笑時,他只是把她抱得更緊些。
她小時候住在本特利農場上,是一個緘默的怏怏不樂的孩子,渴求愛情甚於世上的一切而不可得。她十五歲時到溫士堡的亞爾培特·哈代家去住,哈代開一家出售馬車和貨車的店,並且是市教育局的一個委員。
她在那邊待了六個多星期以後,因為她們老是用一貫冷冰冰的神氣對待她,她心都碎了,有一天黃昏,她為之落淚。「停止你的哭泣,回到你的房間里讀你的書去吧!」
路易絲在溫士堡的第一個冬季的一天晚上,碰到一次奇遇,她本來就想要推倒她以為橫亘在她和約翰·哈代之間的牆壁,這奇遇給她的慾望添了一種新的衝動。
她跳來跳去,她的眼睛閃閃有光。於是,當她回答了班上別人答不出的一些題目時,她快樂地笑了。「瞧,我替你們做出來了,」她的眼睛彷彿在說。「你們不必為這事著急,我會回答所有的問題的。有我在這裏,全班就沒有難事了。」
路易絲轉過臉來,把她的面頰偎依在他的肩膀上,這可使這長工更加吃驚了。
這長工是個黑色鬈髮的小夥子,那星期五晚上接她時多少晚了一點,他們便在黑暗中向家裡駛去。路易絲心裏充滿了關於約翰·哈代的念頭,竭力要和人談話,可是這鄉下小子卻困惑失措,不願開口。她的心開始重溫她幼年的寂寞,並且痛心地記起正來到她身上的、銳厲的新的寂寞。「我憎恨每一個人,」她突然喊道,接著便發表了使她的護送者驚異的激烈言論。「我恨父親,也恨老頭子哈代,」她激怒地宣佈道。「我在城裡上學校讀書,可是我也恨讀書。」
接著,在寫了便條后兩三個禮拜的星期一晚上,約翰·哈代來應她的約了。路易絲已完全放棄了他會來的念頭,所以從果樹園裡傳來的呼喚她好久沒聽到。上星期五的黃昏,由一個長工驅車送她回農場去過周末時,她一時衝動作了件使她自己吃九*九*藏*書驚的事,當約翰·哈代站在下面黑暗中柔和而堅持地喚她的名字時,她在她的房間里走來走去,心裏在納悶,是什麼新的衝動引她作了這樣荒謬的一件事。
這商人從門口架子上取下他的帽子,準備出去消磨黃昏。他在門口站定了,虎視眈眈地向後看。他的神情那末凶,路易絲嚇得奔到了樓上她自己的房間里。女兒們開始講起她們自己的事情。「注意我的話,」這商人吼道。「你們的頭腦是懶惰的。你們對於教育漠不關心,這正影響你們的性格。你們將來會毫無成就。牢記我的話吧——路易絲將要遠遠勝過你們,你們會永遠追不上她。」
溫士堡的車商哈代,跟當時的其他許多人一樣,是好談教育的人。他在世上成家立業,絕未藉助于書本上得來的學問,但是他深信他若讀過書,事業就會搞得更好。他同每一個到他店裡來的雇客談論這件事,在他自己家裡,他盡彈這個老調,弄得全家都不耐煩。
工人的女兒和農民或商人的女兒,社會地位完全相同,而有閑階級是沒有的。一個小姑娘不是「漂亮的」,便是「不漂亮的」。假使她是一個漂亮的小姑娘,她就有一個青年人在星期日和星期三晚上到她家裡來看她。有時她和她的年輕人去參加舞會,或是教堂的聯誼會。別的時候她在家裡接待他,有會客室撥給她專用。沒有人闖進去打攪她。兩個人在關著的門裡面坐上幾個鐘頭。有時燈光捻低,年輕的男女擁抱。臉頰發燙,頭髮凌亂。一兩年後,要是他們內心的熱情夠堅韌的話,他們便結婚了。
在哈代家裡,黃昏時吃過了飯,亞爾培特便稱讚路易絲。有一個教師對她大為讚賞,他高興。「唔,我又聽到讚美了,」他開口道,同時狠狠地看了看他的兩個女兒,然後轉過頭去朝路易絲微笑。「另外一個教師告訴我,路易絲正作出好成績。在溫士堡,人人告訴我她是多麼聰明伶俐。他們不這樣講起我自己的女兒,我引以為恥。」這商人站起身來,在室內邁著大步,點上了他的黃昏的雪茄。
要使路易絲那樣的婦人們得以被人了解,並且使她們的生活過得順遂,事先就得大費功夫。她們左右的人得寫上幾本深思熟慮的書,而且還得過著深思熟慮的生活。
哈代姐妹,瑪麗和哈麗特,都比路易絲年紀大。就世上某種read.99csw.com知識而言,她們的資格更老。她們象中西部小城市裡的一切年輕少女那樣生活。那時,年輕女人並不離開城鎮到東部的學院里去讀書。關於社會階級的觀念,也幾乎還沒有開始存在。
兩個姑娘面面相覷,厭倦地搖搖頭。看見她們漠不關心,父親發怒了。「我告訴你們,這可是你們兩個應該好生想想的事情,」他對女兒虎視眈眈,大聲說道。
路易絲有好久不知道她獲取情人的大胆嘗試會有什麼結果。她仍舊有點兒不大明白她是否要他來。她有時以為被人緊抱著接吻是人生的全部秘密,接著又有一種新的衝動襲來,她便怕得慌了。女人自古以來情願被男人佔有的慾望,已佔據了她的心靈,但她對於人生的觀念是那末模糊,在她看來,似乎只要約翰·哈代的手觸及她自己的手,便於願已足了。她不曉得他是否了解這一點。第二天,坐在食桌旁邊,亞爾培特·哈代談天說地,兩個女孩子低語大笑,這時她卻不看約翰只看桌子,而且儘可能趕緊逃走了。黃昏時,她走出屋子,直到她斷定他已經把木柴搬到她房間里並且已經走掉時,她才回來。她緊張地諦聽了幾個黃昏,聽不見從果樹園裡的黑暗中傳來的呼喚,那時她悲傷得幾乎發狂,並且斷定她是無法打破那垛隔在她和人生歡樂之間的牆壁了。
有一個鐘頭之久,路易絲坐在黑暗中地板上傾聽。一句話也不說,藉著和她一起消磨黃昏的男子之助,瑪麗·哈代把男女之間的事教給了這鄉下姑娘。路易絲低下了頭,蜷縮成一個小皮球,不作一聲地躺在那裡。她以為這彷彿是由於神的某種新奇的衝動,給予了瑪麗·哈代一大稟賦,而這年長女人的堅決抗拒,她可不能了解。
瑪麗·哈代厲聲說道。
那天是星期三,吃過晚飯,亞爾培特·哈代立刻戴上帽子出去了。年輕的約翰搬了木柴放到路易絲房間里的箱子里。「你真用功得很,可不是嗎?」他笨拙地說道,接著便走出去了。她回答也來不及。
路易絲已決意要實行她想了幾個禮拜的果敢之舉。她深信約翰·哈代躲在她窗下的果樹園裡,她決意要找到他,告訴他,她要他接近她,把她抱在懷裡,把他的思想和夢幻告訴她,並且聽她把她的思想和夢幻告訴他。「在黑暗中說話比較容易,」當她站在小室里摸索著門時,她對九九藏書自己低語道。
路易絲所住的房間,在哈代家的二層樓上,她的窗戶俯瞰果樹園。房間內有一個火爐,每天晚上年輕的約翰·哈代抱來一些木柴放在牆旁的一隻箱子里。她在到哈代家后第二個月里,便放棄了和這家的姑娘友好的一切希望,晚飯一吃完,她就馬上到自己的房間里去了。

路易絲寫了一個給約翰·哈代的便條,那天深夜,屋裡的人都睡熟時,她悄悄溜下樓梯,把便條塞在他的房門下面。她生怕她若不立刻做這件事情,她的勇氣就會消失。她在便條上盡量把她的願望寫得十分明確。「我需要一個人愛我,而我也需要愛一個人,」她寫道。「假使你就是喜歡我的人,我要你在夜間到果樹園裡來,在我的窗下作出一個聲音。我爬下棚子來就你是容易的。我一直在想著這件事,所以假使你真的要來,就快點來吧。」
路易絲引起哈代家的姑娘瑪麗與哈麗特的不滿,是由於她在學校里用功讀書。
在家裡,路易絲跑到這兩個姑娘坐在那兒的房間里來時,她們睬也不願睬她。
她模糊地希望他會象那個同瑪麗一起站在黑暗中的青年一樣,伸出手來擁抱她吻她,但這鄉下小子只是驚駭而已。他用鞭子打馬,吹起口哨來了。「路是高低不平的,啊?」他大聲說道。路易絲是那末憤怒,她站起身來,把他的帽子從頭上搶下來丟在大路上。他跳下馬車去拾帽子時,她便驅車疾駛,丟下他步行那一段剩下來的路,走回農場。
他們在哈代宅邸住了幾個月,後來便自己置了一所住宅。第一年裡,路易絲竭力使她的丈夫了解她的模糊而不可捉摸的渴望,那個過去引起她寫便條、現在仍舊沒有滿足的渴望。她一再偎依在他的懷裡,設法解說這事,但總是解說不成。他滿心是他自己的關於男女之愛的觀念,他並不細聽就開始吻她的嘴唇。這使她心煩意亂,弄到後來她不要他吻了。她不知道她要的是什麼。
母親身體嬌弱,工作過度,父親秉性嚴厲,容易衝動,富於幻想,對她的出生又不以為然。由這樣的雙親所生的路易絲,從小便是一個神經質的人,是晚近工業主義大量地帶到世界上來的那一類神經過敏的婦人中的一個。
路易絲·本特利把約翰·哈代當做她的情人。那並不是她所希求的,但這青年卻把她之接近他,作了這樣的解釋,而九-九-藏-書她又急於實現其他的渴望,所以她並不抗拒。
他們之間的嬉戲相爭,進行了一個鐘頭,然後才回到會客室里,而路易絲便逃上了樓梯。「我希望你們在那邊安安靜靜的。你們切勿擾亂了做功課的小耗子。」她聽見哈麗特正跟她的姐姐說話,這時她已站在樓上走廊里她自己的房門跟前了。
他有兩個女兒和一個叫做約翰·哈代的兒子,而女兒們不止一次地吵著要一起休學。她們竟做出規矩,在班上只求能對付過去,不致受罰。「我恨書,我恨任何愛書的人,」姑娘中年幼的哈麗特憤憤然自白道。
「美國正有一大變化來到,下一代獨一無二的指望就在於研究學問。路易絲是富翁的女兒,她卻不以讀書為恥。看看她的行為,你們就該知恥識羞啊。」
她的心裏開始琢磨著要和約翰·哈代交朋友。當他捧了木柴來到房間里時,她假裝忙於讀書,一面卻熱切地注視他。當他把木柴放到箱子里,轉身要走出去時,她垂下頭,臉也漲紅了。她竭力要跟他說話,卻說不出什麼來,他走了之後,她便憤憤于自己的愚蠢。
她在學校開學時才到她們家裡去,也不知道她們對於這件事的觀感。她是怯弱的,頭一個月並沒結識什麼朋友。每逢星期五下午,有一個僱工從農場驅車到溫士堡,接她回家過周末,所以她不和城裡人一起消磨星期六的假日。因為她忸怩不安而又寂寞,她便經常用功讀書。在瑪麗和哈麗特看來,彷彿她要想以自己的熟記功課給她們找麻煩。她急於要表現良好,教師考問班上的每一個題目,路易絲都想要回答。
作了約翰·哈代夫人,並且跟她的丈夫一起住在溫士堡榆樹街上磚屋裡的路易絲·本特利,她的故事是一個誤解的故事。
在溫士堡,同在農場上一樣,路易絲是不快樂的。幾年來她一直夢想著她能走出門去見見世面的時機,而且把搬到哈代家去住當做走向自由的一大步驟。每逢她想起這事來時,她總以為在小城裡必定一切都是歡樂和生命,那裡的男男女女必定生活得快樂逍遙,友誼和愛情的給與受,一如人們領受清風在面頰上的輕拂。她在經歷過了本特利家的緘默與寡歡的生活之後,幻想踏進溫暖的氣氛,搏動著生活與現實的氣氛。路易絲在哈代家裡倒也可以得到一點她那末渴望的東西,若不是她剛到城裡便犯了一個錯誤的話。
路易九*九*藏*書絲聽見他走出屋子,產生了追逐他的瘋狂慾望,她推開窗子,探出身去柔聲喚道:「約翰,親愛的約翰,回來呀,別走開啊。」夜是多雲的,她在黑暗裡無法遠望,但她等待著的時候,她彷彿聽得見一種輕微的聲音,彷彿有人踮著腳在果樹園的樹木間走過。她害怕,趕緊把窗關上了。有一個鐘頭之久,她在房間里走來走去,興奮得發抖,當她等待得再也受不了時,她悄悄溜進走廊,走下樓梯,進入與會客室有門可通的一間壁櫥般的小室。
這鄉下小妮子的心裏,充滿了要和這青年接近的念頭。她以為在這青年身上可以尋獲她生平在人們身上所尋找的品性。她覺得:在她與世人之間似乎橫亘著一道牆,她就活在生活的溫和內圈的邊緣上,而這內圈,對於別人,必定是完全開放的,可以理解的。她滿以為只要她這一面作出果敢的一舉,便可使她和別人的交往完全變更面目,而且,憑此一舉,便可能踏進一種新的生活,就象打開一扇門踏進一個房間一樣。她日夜想著這事,雖然她如此熱心盼望的東西是十分溫暖而親切的,但和性|欲尚無自覺的聯繫。它還沒有成為明確的慾望,她看中約翰·哈代這個人,只是因為他近在左右,他也不象他的妹妹們那樣對她不友好。
路易絲到城裡溫士堡中學讀書,便住在哈代家裡,因為亞爾培特·哈代同她的父親是朋友。
導致他們結婚的疑懼,後來證明是一場虛驚時,她憤怒了,說了些刻毒的令人傷心的話。之後,她的兒子大衛出世了,她又無法哺育他,也不知道她是否需要這個兒子。她有時整天陪他待在房間里,她走來走去,偶然躡手躡腳地走過去用她的手溫柔地撫摩他,接下幾天她卻既不要看也不想接近這個出生在這家庭里的具有人性的小東西了。當約翰·哈代責備她殘忍時,她大笑。「他是一個男孩子,無論如何總會得到他需要的東西的,」她厲聲說道。「假使她是一個女孩子,我就沒有一樁事不願意替她效勞的了。」
這個心裏懊惱的人,走出家門踅入街道,氣得發抖。他一路咕噥咒罵,但他走上大街時,他的氣就消了。他停下步來,同別的商人或是剛進城的農民談起天氣或收穫,便把女兒們忘記乾淨了,或者呢,假使他想起她們的話,也不過是聳聳肩膀:「唷,算了,女孩子家總是女孩子家呀,」他富於哲理地咕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