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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敬的品格——關於沃許·威廉

可敬的品格
——關於沃許·威廉

他所看到的、隱藏在這凝視的眼睛里的某種東西告訴他:這個對別人無話可說的人,倒有些話要同他說。夏天晚上,坐在那堆枕木上,他巴巴地等他開口。電報員保持緘默,似乎改變了講話的主意時,喬治便設法引起話頭。「你結過婚沒有,威廉先生?」他開言道,「我想,你是結過婚的,可你的妻子死了。是不是這樣?」
「我用椅子打了她一下,接著鄰居們闖進來,把椅子奪走了。要知道,她叫喊得真響。現在我可沒有機會殺死她了。出了這事一個月以後,她害熱病死掉了。」
在溫士堡,無人注意沃許·威廉以及他對於人們的憎恨。有一回,銀行家太太懷特夫人向電報公司提意見,說是溫士堡電報局骯髒而且惡臭,可是她提的意見毫無結果。這裏那裡總有人尊敬這電報員。這樣的人本能地感到:沃許內心有一種熾烈的憤怒是針對他所不敢憤不敢怒的事物的。沃許在街上走過時,這樣的人出於本能對他致敬,擎起帽子或是向他鞠躬。管理著橫貫溫士堡那條鐵路的電報員的督察長,便有這種感覺。他把沃許·威廉安插在溫士堡默默無聞的電報局裡,以免辭掉他,並且有意讓他在這個職位上留任下去。他接到銀行家太太提意見的信時,把信撕了,不快地哈哈大笑。由於某種理由,他撕信時想起了自己的妻子。
「她的母親邀我去,」他說道,「她寫一封信給我,請我到但頓城她們家裡去。我到達那裡時,就在晚上這個時候。」
這年輕的電報員瘋狂地戀愛。他用一種宗教式的熱情,設法經過他那青春的陷阱,保持童貞直到他結婚的時候。他對喬治·威拉德繪聲繪形地敘述他和年輕的妻子在俄亥俄州哥倫布城家裡的生活。「在我家後園里,我們read.99csw.com種植蔬菜,」他說,「你也想得出的,豌豆啊,玉米啊,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我們到哥倫布去,是在三月初旬,天氣一轉暖,我就到後園里去幹活。我用一柄鏟子翻起黑土,而她笑著奔來奔去,假裝害怕我翻出來的蚯蚓。四月下旬開始播種。她站在苗床中間的小徑中,手裡握著一個紙袋,袋裡裝滿種子。她每次授給我一些種子,讓我把它們播在溫暖柔軟的土地上。」
有一回,他把故事講給喬治·威拉德聽了,當時是這樣講起這個故事來的:喬治·威拉德在一天黃昏和蓓爾·卡彭特散步,她是一個修飾女帽的工人,在凱特·麥克休夫人所開的女帽店裡工作。這年輕人和這女子並不在戀愛,實際上,她有一個求婚者在埃德·格里菲思酒吧間工作,不過當他們在樹下散步時,他們偶然擁抱一下罷了。夜色和他們的思想,勾起了他們內心的某種情愫。在回到大街上去時,他們經過火車站旁的小草坪,看見沃許·威廉在樹下草地上,顯然睡著了。
面目可憎的老人眼中燃燒的光,一半兒把喬治·威拉德嚇唬住了,可也把他迷惑上了,喬治·威拉德傾聽著,好奇心如焚。黑暗到來,他探身向前,竭力要看看那說話人的臉兒。黑暗四合,他再也不能看見那紫色的傲然的臉和燃燒著的眼睛時,一種奇怪的幻想襲上他的心頭。沃許·威廉用低沉平穩的調子說話,使得他的話似乎更加可怕。在黑暗中,這年輕的記者想象自己坐在枕木堆上,坐在一個頭髮烏黑、眼睛烏黑閃亮的漂亮青年身旁。沃許·威廉,這面目可憎的人,講著他的憎恨的故事,聲音中自有某種幾乎是美麗的東西。
沃許·威廉是一個勇敢的人。他遭遇到的一件https://read.99csw.com事使他憎恨人生,他以詩人的恣意任性,全心全意地憎恨人生。他最恨女人。他稱她們「狐狸精」。他對男人的感情多少不同一點。他可憐他們。「每一個男人豈不聽任這個或那個狐狸精調排他的生活嗎?」他問。
第二天黃昏,電報員和喬治·威拉德一起散步。他們沿鐵路走去,在鐵軌旁邊一堆腐朽的枕木上面坐了下來。電報員把他那關於憎恨的故事告訴給這年輕的記者,便是在這個時候。
沃許·威廉的聲音提高,幾乎成為絕叫了。「我在那房子的客廳里坐了兩個鐘頭。她的母親領我到客廳里,便離開我了。她們的房子是時式的。她們便是所謂體面的人們。房間內有幾隻絲絨的椅子和一張躺椅。我渾身發抖。我憎恨那些我以為是糟蹋了她的男人。我厭惡孤獨生活,並且要她回來。我愈等得長久,我愈變得苦痛和溫柔。我以為假使她進來,只要她的手碰碰我,我說不定就會昏過去。我渴望饒恕和忘卻。」
這個在黑暗中講著話的人,聲音里有片刻的哽咽。「我以前愛她,」他說。「我並不自命不是傻瓜。我現在還是愛她。在園裡,在春天晚上的薄暗中,我在黑土上爬行到她足邊,匍伏在她身邊。我吻她的鞋子,吻她鞋子上面的腳踝。她的衣服的邊緣觸及我的臉時,我渾身顫抖。這樣的生活過了兩年以後,我發現她設法搞了三個情人,乘我出去工作時,他們經常到我家裡來。當時,我不想向他們或她興師問罪。我只是把她送回娘家,一句話也沒說。我無話可說。我有四百塊錢存在銀行里,我把錢給了她。我不查問她何以如此。我什麼也不說。她走了以後,我哭得象個傻娃兒。不久我有機會把房子賣掉,我把那九_九_藏_書筆錢給了她。」
也許有十二三次,喬治·威拉德和這住在他父親旅館里的古怪畸形的人,幾乎要談起話來了。這年輕人看見那斜眼醜臉凝視著這旅館的餐室,心裏好奇得要命。
溫士堡只有一個人知道沃許·威廉之所以在外形和性格上全都變得醜陋的故事。
假使你在城市裡住過,夏天下午曾在公園裡散步,也許你看見過,在鐵籠子的角落裡眨巴著眼睛的,一種碩大的、奇怪形狀的猴子。這傢伙,眼睛下面的皮膚下垂、醜陋、無毛,下體一片鮮明的紫紅色。這個猴子是個真正的怪物。它在它的十足的醜陋之中,臻於一種邪惡的美。站在籠子前的孩子們被迷惑住了,男子漢們懷著厭惡的神色走開去,而婦女們逗留一會兒,也許在竭力回想:她們的男性相識之中,哪一個和這東西微微有點相似呢。
沃許·威廉和喬治·威拉德從枕木堆上站起來,沿鐵軌向小城走去。電報員氣也不透地迅速講完了他的故事。
要是你早年做過俄亥俄州溫士堡鄉下的居民,在籠子里的這頭畜生於你就無神秘可言了,「它象沃許·威廉,」你會說。「當它坐在那邊角落裡的時候,這畜生確實象老沃許,就象他在夏天晚上,把辦公處關門歇夜后,坐在車站廣場的草地上一模一樣。」
沃許·威廉吐出一連串下流的咒罵。「是的,她是死的,」他同意道。「她是死的,正如一切女人都是死的。她是個行屍走肉,在男子的眼前走動著,世界便因為她的出現而弄得一塌糊塗。」那人咄咄逼視著小青年,臉憤怒得發紫。「你的頭腦里可不要存什麼傻念頭,」他命令道。「我的妻子,她是死的;是的,確然的。我告訴你,一切女人都是死的,我的母親,你的母親,在女帽店裡做事的、我https://read.99csw.com看見你昨天和她散步的、那個高大黝黑的女人——她們大家,她們都是死的。我告訴你,她們自有某種腐敗的品性。我結過婚,的確。我的妻子,在嫁給我之前便是死的。她是一個卑污的東西,養她出來的是一個更加卑污的女人。她是上天遣來搞得我的生活不堪忍受的一件東西。我是一個傻瓜,你看得出來嗎,就象你現在一樣的一個傻瓜,所以我,竟娶了這女人。我但願看到男人開始稍稍明白女人的真相。女人是上天遣來阻止男人把世界弄得有價值的。這是造化的詭計。啊!生著柔軟的手和蔚藍的眼睛的女人們,她們是象蛇一樣爬行扭動著的妖物。看到女人我就厭惡。我不明白我為什麼不見一個女人殺一個。」
沃許·威廉開始講述他和那頎長的金髮碧眼女郎的結婚生活;他遇到她時,他是俄亥俄州但頓城的年輕電報員。他的故事處處透出美麗的片斷,混雜著一連串下流的咒罵。這電報員娶了牙醫生的女兒,她是三姐妹中最年輕的一個。在他結婚的日子,他憑著才能擢升為發報員,加了工資,被派到俄亥俄州哥倫布城電報局服務。
沃許·威廉一度有過妻子。他還是個年輕人時,他在俄亥俄州但頓城娶了一個女子。這女子頎長而苗條,生著藍眼睛和黃頭髮。沃許自己是一個美貌青年。他對於這女子的愛,其執著正如他後來對於一切女人的恨。
他和他的妻子安居在那裡,開始以分期付款購置一幢住宅。
喬治·威拉德和電報員走進了溫士堡大街。店家櫥窗里的燈光明晃晃的,照在人行道上。人們笑著談著走來走去。年輕的記者感到不快和無力。在想象中,他也變得老了畸形了。「我沒把那母親殺掉,」沃許·威廉朝街上四面八方打量,說道。
這溫士堡的電報員,https://read.99csw•com坐在黑暗中的枕木堆上,變成詩人了。憎恨使他達到詩情橫溢的高度。「因為我看見你吻蓓爾·卡彭特的嘴唇,所以我才把我的故事告訴你,」
溫士堡的電報員沃許·威廉,是小城裡最醜陋的傢伙。他的腰圍是龐大的,他的頭頸是細長的,他的腿是纖弱的。他很齷齪。他身上的一切,都是不潔的。甚至他的眼白,看上去也是弄髒了的。
沃許·威廉停步,站著凝視喬治·威拉德。小青年的身體彷彿受寒招涼似的發抖。那男子漢的聲音又變得柔和而低沉了。「她裸體走進房間,」他繼續說道。「她的母親耍的把戲。我坐在那裡時,她正脫掉這小妮子的衣服,或許是在哄騙她脫掉衣服。起初我聽見在通向小走廊的門邊有說話的聲音,後來門輕輕地開了。小妮子怕羞恥,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呆看著地板。那母親並不走進房間里來。她把小妮子從門裡推進來時,她便站在走廊里等待著,希望我們會——咳,你瞧——等待著。」
他說道。「我遭遇過的事,可能你就要遇到了。我要你自己戒備。也許你頭腦里已經有了夢想了,我要毀滅這種夢想。」
我說得太快了。沃許身上並非樣樣都是不潔的。他關心他的手。他的手指是胖胖的,這按在電報局桌上電報機旁的手,倒自有某種敏感而勻稱的東西。沃許·威廉年輕時曾被稱為本州最佳的電報員,雖然他降至默默無聞的溫士堡電報局,他仍然以他的能力自豪。
沃許·威廉不跟他所居住的小城裡的人士結交。「我不想和他們有什麼往來,」
他一面說,一面用他的爛眼睛望著沿車站月台行走的人們經過電報局門口。晚上,他沿著大街走到埃德·格里菲思酒吧間去,喝了多得難以相信的啤酒以後,便踉蹌地跑回威拉德新旅社他的房間里,上床夜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