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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者——關於賽思·理契蒙

思想者
——關於賽思·理契蒙

賽思認得特克·斯摩萊特這個帶幾分危險性的伐木老人,他的怪腔怪調使鄉村生活生色不少。賽思知道這人到了大街上,會成為一陣叫囂和議論的中心,其實老人是故意繞了許多路經過大街,好顯顯他推車的本事。「假使喬治·威拉德在這裏,他就有話說了,」賽思想。「喬治才是這城裡的人。他會大聲招呼特克,特克也會大聲招呼他,他們兩個會談談說說,大家暗自高興。我可不然。我在這兒可格格不入。我不願攪些無謂的紛擾,我只想離開此地。」
賽思走下樓梯,走出旅館的前門,憤憤地咕噥著。他橫過一條儘是塵灰的小街,爬過一道鐵柵,來到車站空場的草地上坐下了。他以為喬治·威拉德是個大傻瓜,深恨自己不曾把話說得再過分些。他和銀行家的女兒海倫·懷特的交情,雖然表面上只是漫不經心的,但她時常是他遐想的對象,他覺得她是他個人私有的。「這忙碌的傻瓜和他的愛情小說啊,」他咕噥道,回頭凝視著喬治·威拉德的房間。「他為什麼永遠不會討厭他自己的喋喋不休呢。」
起初是椅子的移動聲,接著,這一男一女走下石子路來到一個木門跟前。站在木門外面,男子俯下身來吻女人。「看過去的面上,」他說,轉過身體,迅速地沿人行道走掉了。
喬治彷彿被他的自白弄得坐立不安,他走向窗子,背朝著他的朋友倚在窗口。
在一個夏天的晚上,賽思·理契蒙到威拉德新旅社去看他的朋友喬治·威拉德。
「你居然硬挺到底了,我很高興,」母親有點兒憤怒地回答道。她吻他的前額,裝出忙於家務的神氣。
賽思對他的朋友湧起了一陣憤怒之情。他想,城裡的人,永遠講些無聊的話,而且大多衝犯他那緘默的習慣,弄得他極不痛快。「嚇,你自己去跟她說吧,」他脫口而出,隨即很快走出門去,衝著他的朋友把門砰的關上了。「我要去找海倫·懷特,跟她說話,可是決不提起他,」他喃喃自語。
弗吉尼亞·理契蒙只剩下一點兒收入,便住到鄉村裡過隱居生活,撫養她的兒子。她雖然對於身為丈夫及父親者的死去深感悲痛,但對於他死後流傳的種種關於他的傳說,卻根本不相信。她心裏以為,這一個敏感而孩子氣的、大家真心愛慕的人,不過是一個不幸者,一個過分良善,不能應付日常生活的人。「你會聽到各種各樣的傳聞,你可不要相信你所聽到的話。」她對她的兒子說。「他是個好人,對人人充滿熱情,他是不應該想做一個事業家的。對於你的將來,無論我怎樣計劃和夢想,除了希望你做個象你父親一樣善良的人之外,我再也想象不出更好的了。」
賽思在周末回來了,有點兒疲倦,耳朵里和眼睛邊全是煤屑,這時她又覺得不忍責備他了。他走進屋子,把他的帽子掛在廚房門口的釘上,便站在那裡緊瞅著她。
「哦,再會,」
他簡短地說道。
「或許你不反對和我出去散步吧?」
海倫和賽思停留在一道柵欄旁邊,附近有一幢低矮暗黑的房子面對著街道。這房子原來是製造桶板的工廠,現在卻空空如也。街對面一家人家的門口,一男一女在講起他們的幼年時期,他們的聲音清清楚楚地傳到有點兒窘迫的少男少女耳邊。
賽思遲疑猶豫,可他站著等待時,那少女轉過身子,穿過籬笆跑出去了。他有追她的意思,然而他只是站著呆看,他被她的舉動弄得糊裡糊塗昏頭昏腦,就象被她所生長的城裡的種種生活攪得糊裡糊塗昏頭昏腦一樣。他慢吞吞地走向家去,他站在一棵大樹的陰影里,望見他的母親在窗口燈下忙著縫紉。黃昏開頭時他所感到的孤獨情緒又回來了,並且渲染了關於他剛才經歷過的冒險的種種思https://read.99csw.com想。「唉!」他嚷著,轉過身子,凝望著海倫·懷特走去的方向。「事情就要這樣演變的。她會和其餘的人一樣。我想她現在會開始用滑稽可笑的方式看待我了。」他望望地上,凝思著這個念頭。「以後我在她身邊時,她會困惑失措,感覺異樣了,」他低聲自言自語道。「將來一定如此的。件件事情都要這樣演變的。到了她愛上誰的時候,那可決不是我。一定是別人——一個傻瓜——一個講話很多的——一個象喬治·威拉德那樣的人。」
「我正預備寫一篇愛情小說,」他解釋道,神經質地大笑。他點上板煙斗,開始在室內往來蹀躞。「我知道從何著手。我要和人戀愛。我坐在這裏通盤想過了,我就要動手寫了。」
「那是蓓爾·特納,」海倫低聲說道,勇敢地將她的手放在賽思手中。「我不知道她有情人,我以為她太老了,不會有。」賽思不安地笑起來。這少女的手是溫暖的,一種新奇的昏眩之感傳遍他的全身。他心裏起了一種願望,要想告訴她原來他決定不告訴她的話。「喬治·威拉德愛上了你,」他說道,雖然激動,他的聲音卻是低沉而平靜的。「他正在寫一篇小說,他因而要戀愛。他要知道戀愛的滋味如何。他要我告訴你,看你怎麼說。」
賽思和海倫在街上樹下散步,濃重的雲正掠過月亮的臉;在他們前面深沉的夜色中,走著一個人,他的肩上扛一隻短梯子。這人匆匆前行,停在十字街口,將梯子靠在路燈的木頭柱子上,把鄉村的路燈點起來。他們的路是半明半暗的,有的地方有燈光,有的地方則被椏枝低垂的樹木的濃影遮暗了。風在樹頂上撒潑,驚擾著睡熟的鳥,弄得它們飛繞哀鳴。在一盞路燈前的光亮處,兩隻蝙蝠上下盤旋,追逐著成群的夜間的飛蟲。
來開門而看見賽思站在門口的,是海倫·懷特。她歡喜得臉泛微紅,走上前來,輕輕地把門關上。「我就要離開這個小城了。我不知我將怎麼辦,可是我要離開這兒出去工作。我大概要到哥倫布去。」他說,「或許我要進那邊的州立大學。無論如何,我要走了。今晚我要告訴母親一聲。」他猶猶豫豫,滿心疑惑地左右觀望。
賽思·理契蒙站起身來,向門口走去。他同伴的話使他憤不可遏。
賽思想象自己在一個夏天的黃昏,深深地窩在樹下雜草中間。在他所建立的幻景里,他的身旁躺著海倫·懷特,她的手放在他的手裡。一種古怪的不情願之感,使他不去吻她的嘴唇,但他覺得假使他想接吻,也可以辦得到。他可不吻她,他一動不動地躺著,瞧著她,聽著成群結隊的蜜蜂在他頭上唱那連續不斷的熟練的勞動之歌。
這是溫士堡收穫漿果的季節,車站月台上,大人小孩們把一箱箱殷紅的香噴噴的漿果,裝到停在旁邊軌道上的兩輛快車上去。天空中是五月的月亮,雖然西方有風暴欲來之象;而路燈都沒有點亮。在暗淡的光線中,站在手推行李車上把箱子送進車門去的人影,只是依稀可以辨見。另外有人坐在圍著車站草坪的鐵欄上。板煙斗燃亮著。彼此開著鄉村的玩笑。遠處一輛火車長嘯,把箱子裝進車廂的人們重新使勁兒工作了。
賽思的聲音變得充滿了稚氣的真誠。「你瞧,我得奮鬥,我得工作。這便是我的擅長之處。」
理契蒙家的屋子是用石灰石築成的,雖然村子里說它已經衰敗了,其實卻愈是年深月久,愈顯得美麗。歲月已開始稍稍點染了石頭,石頭表面有了一層濃濃的金黃色,在黃昏或是陰天,屋檐下陰暗的地方,透出一塊塊明滅浮動的棕色和黑色。
在賽思·理契蒙和他的母親的關係上,有一種特色。這特色https://read•99csw•com甚至在他十八歲時即已開始顯現在他同人們的一切交往上面。一種對於這青年的不大健康的尊敬,常常使母親在他面前說不出話來。她當真對他疾言厲色時,他只要牢牢地注視她的眼睛,便可看到困惑的神色浮現在母親的眼睛里,當他注視別人時,他在別人的眼睛中早已看到過這種困惑的神色了。
賽思在凳子上轉了半個身,竭力在黑暗中看看她的臉色。他認為她比喬治·威拉德靈敏坦率得多,他離開他的朋友,他感到欣慰。對於小城市的不耐煩之感,又回到了他的心裏,他想把這種感覺告訴她。「人人都是說了又說,」他開言道。「我覺得討厭。我要干點事情,做些無需多說多話的工作。也許我就做一個店裡的技工。我也不知道。我想我不大在乎的。我但求工作和安靜。那便是我心裏所想的一切。」
賽思的祖父是個採石匠,屋子是他修建的。這屋子連同往北十八英里的愛儷湖上的採石場,後來一起傳給了他的兒子,即賽思的父親克拉倫斯·理契蒙。克拉倫斯·理契蒙是個溫文而熱情的人,鄰居們非常敬愛他,他在和俄亥俄州托萊多城的一個報紙編輯的一場街斗中,給殺死了。格鬥是起因於把克拉倫斯·理契蒙的名字和一個女教員的名字成雙作對地刊登在一起,但因為死者先開槍打編輯而引起紛擾,所以連設法懲罰兇手也辦不到。採石匠死後,才知道傳給他的許多錢,由於朋友的慫恿,做了投機和不穩的投資,全虧折掉了。
事實的真相是:兒子思想異常明白清楚,母親可不然。她指望人人對生活具有某種一成不變的反應。娃兒是你的兒子,你罵他,他發抖,望著地板。你罵夠時,他就哭,於是一切都獲得原諒了。他哭過了,上床去睡了,你就悄悄走進他的房間去吻他。
賽思跑到銀行家懷特的屋子跟前,站在大門前的黑暗之中。門上掛一個厚重的銅環,那是海倫·懷特的母親推廣到鄉村中來的一種改革,她也曾組織過研究詩歌的婦女俱樂部。賽思把銅環掀起又讓它下落。銅環噹啷一聲,響得象遠處的槍聲。
在花園裡長凳上,賽思不安地動彈。他放鬆了姑娘的手,把自己雙手插在褲袋裡。他一時衝動,蓄意要使他所打定的主意的重要性在他的伴侶心上留個印象,於是他向那房子頻頻頷首。「母親要大驚小怪的,我想,」他低語道。「她根本沒想到過我在生活里要有什麼作為。她以為我將永遠待在這裏做一個娃兒哩。」
賽思停在樓梯上,靜聽樓下人們的議論。他們激動,說話很快。湯姆·威拉德正在嚴責旅客。「我是一個民主黨員,你的話使我生厭,」他說道:「你不了解麥金利。麥金利和馬克·漢納是朋友。你的頭腦也許不可能體會這件事。要是有什麼人告訴你,友誼比金元和輔幣更深,更大,更有價值,甚至比國家的政治更有價值,那你就要明明暗暗地訕笑了。」
她說道。「你去同你母親談談。你最好現在就去。」
喬治詫異。他奔向前去,竭力在黑暗中端詳賽思的臉色。「怎麼啦?你預備幹什麼呢?你別走,讓我們談談吧,」他竭力挽留道。
一陣情感湧上海倫的心頭。她的手放在賽思的肩膀上,她開始把他的臉拉向她自己仰著的臉。這一個舉動是出於純正的感情和傷心的遺憾:在黑夜的風情下出現的某種曖昧的冒險,現在是永遠不能實現了。「我想我應該走了,」她說,讓她的手沉重地落在她身體的兩側。她想到一個念頭。「別跟我一起走,我要獨個子回去,」
賽思從他坐著的草地上站起來,默默地經過坐在鐵欄上的人們,走上大街。他突然下定了決心。「我要離開此地,」他對自己說。「我九_九_藏_書待在這裡有什麼好處?我要到其他城裡去工作。明天我要跟母親提起這件事。」
這些信是用一種圓圓的男孩子式的筆法寫的,反映出一個因閱讀小說而激起熱情的心靈。賽思沒有復過這些信,雖然他也曾被一些用鉛筆寫在銀行家夫人用箋上的話所感動,覺得榮幸。他把信放在外套口袋裡,在街上行走,或是站在校園的柵欄旁邊,心裏總是熱情如熾。他竟這樣的被小城裡最富有動人的姑娘選為寵兒,他覺得好極了。
繞過一個街角,他踅進旅館的門,便走上通向他朋友的房間的樓梯。在旅館辦公室里,店主和兩個旅客正在討論政治。
「你到那邊做什麼事呢?」她低聲問道。
「我們動身以後,我本來想在一個鐘頭之內就回來的,」他解釋道。「我不曉得怎麼辦。我知道你要急壞的,可是我也明白,要是我不去,我又要覺得丟臉。我索性干到底,是為我自己著想。可是不舒服。睡在潮濕的麥稈上,還有兩個喝醉的黑人來和我們一起睡。我從一個農夫的車上偷了一隻食物籃時,我不禁想起他的孩子要整天沒有東西吃。我厭惡這整個事情,可是我決意硬挺到底,直到別的孩子預備回來為止。」
賽思從凳子上站起來,伸出了他的手。他不願意就此結束這約會,可是他再也想不出什麼話來了。「這是我們彼此最後一次見面了,」他低語道。
賽思是個十六歲的少年的時候,有一次和另外兩個少年結伴,離家偷跑。三個少年爬進一節空貨車的打開著的門,坐車到四十英裡外的一個正有集市的小城裡去。
海倫和賽思又默默地散步,他們走到環繞老理契蒙家的花園,穿過籬笆的孔隙,進去坐在一叢矮樹下的木凳上。
海倫·懷特是感動了。她點點頭,一種愛慕之情流遍全身。「應該如此,」她想,「這孩子根本不是孩子了,而是一個強壯的有志向的男子漢了。」某種侵襲她肉體的朦朧的慾望一掃而光,她挺得筆直地坐在凳子上。雷聲繼續隆隆發響,閃電照亮了東邊的天空。原來是神秘而空曠的花園,有賽思在她身旁,可能變成新奇美妙的冒險的背景的,現在卻好象只是一個平平常常的溫士堡後院,範圍十分局促有限。
在溫士堡,賽思·理契蒙被稱為「有城府的人」。「他象他父親,」他走過街上時,一般人總是說道。「他總有一天會脫穎而出的。你等著瞧吧。」
自從賽思還是穿短褲的孩子起,他同現在第一回傍著她散步的少女之間,早已存著一半兒表露的親呢之情。有一個時候,她如痴如狂,寫些信給賽思。他發覺有些信藏在學校里他的書籍里,有一封是在街上遇到的一個孩子遞給他的,還有幾封是從村上的郵局寄來的。
賽思失蹤以後,弗吉尼亞·理契蒙在她家裡的地板上往來蹀躞,心中充滿不可捉摸的驚惶。雖然在第二天,通過城裡警官的調查,她打聽到孩子們出外冒的什麼險,她還是不能安下心來。她整夜睡不成覺,聽著滴答的鐘聲,告訴自己說,賽思象他的父親一樣,會碰到突如其來的吉少凶多的結果。這次她決心要使孩子深深感到她的憤怒的分量,她雖不讓警官干涉他們的冒險,卻拿出了筆和紙,寫下了一大篇她要針對他而發的辛辣嚴厲的訓斥。她把這訓詞記牢了,在花園裡走來走去,高聲朗誦著,象一個演員背著他的台詞。
丈夫死了幾年之後,弗吉尼亞·理契蒙對於逐漸入不敷出的情形頗為驚惶,便以增加收入自任。她學過速記,靠著她丈夫的朋友的力量,她在縣府找到了法庭速記員的職位。法院開審時她每天早晨搭火車去辦公,不開庭時,便在她的花園中玫瑰花叢里工作,打發日子。她是一個高大筆挺的婦人,面貌平庸,生著一頭濃密的https://read.99csw.com棕色頭髮。
大家以為喬治·威拉德將來會成為作家,這使他在溫士堡頗有聲望,他常常和賽思·理契蒙談起這件事。「這是一切生活中最容易的,」他說道,變得興奮而且自負。「你隨便到什麼地方,沒有人管束你。你雖然在印度或是南海的小船上,你也只要寫點東西就成了。等我成了名,再瞧我有什麼玩意兒吧。」
農民們從南方沿著滿布塵埃的大路到城裡來,得經過一叢胡桃樹,繞過高大木板圍欄上貼滿廣告的集市廣場,策馬穿過山谷而下,走過了理契蒙家的屋子,才進入城市。因為溫士堡南北各村大多致力於種植水果和漿果,理契蒙總是看到一車車的采果者——少男、少女和婦人——早晨到田裡去,晚上滿身灰塵地回來。這嘰嘰喳喳的一大群,彼此在車上大聲說著粗俗的笑話,有時惹得他惱火極了。他深恨自己不能也放聲歡笑,大聲說著毫無意義的笑話,使自己成為往來於大路上的、吵吵鬧鬧嘻嘻哈哈的、不息川流中的一個角色。
年輕的威拉德突然想起了一個新的念頭,轉過身向他的客人走來。「你聽我說,」他說道。「你同海倫·懷特比我熟。我希望你把我所說的話告訴她。你且去同她談話,說是我愛上了她。看她怎麼說,看她怎麼對待,然後你回來再告訴我。」
賽思在薄暗中踉蹌前行,覺得他自己是桑梓的棄兒。他開始自憐自惜,意識到自己的思想荒唐無稽時卻又失笑了。最後他斷定自己只是少年老成而已,根本不是自憐自惜的人。「我天生應該去工作。我或許能夠倚靠勤勉的工作替自己謀得職位,我不妨就這麼辦,」他打定主意。
其中一個少年帶著一滿瓶威士忌和黑莓酒的混合酒,三個人便坐在車門口喝酒,腳懸在車門外。賽思的兩個同伴唱歌,列車經過小城時,他們對車站上閑散的人們揮揮手。他們商議要搶劫帶了家眷趕集的農民的籃子。「我們要象國王一樣生活,逛集市、看賽馬,都不用花一個小錢,」他們吹牛道。
在喬治·威拉德的房間里,有一扇窗子可以俯瞰一條小巷,另外有一扇窗子可以望過鐵路,看到火車站對面的比甫·卡特飯店。賽思·理契蒙坐在一張椅子上,望著地板。玩著鉛筆,無所事事地坐了一個鐘頭的喬治·威拉德,熱情地招待他。
「我知道我要跟誰戀愛,」他直截了當地說道。「就是海倫·懷特。她是城裡唯一的打扮得漂亮的姑娘。」
在街上傍著少女散步時,新的勇敢的念頭兜上賽思·理契蒙的心頭。他開始懊悔打定主意離開小城市了。「留在城裡常常和海倫·懷特在街上散步,那是多麼新鮮而又愉快的事啊,」他想。想象中他幻見他的手臂攬著她的腰,覺得她的手臂緊抱著他的頸子。事與地的一種奇妙的結合,使他把跟這少女戀愛的念頭,同前幾天到過的一個地方,聯想起來。他有事到一個住在集市廣場那邊山麓中的農民家裡去,從一條貫通田疇的小徑回來。在山麓,農民的屋子下方,賽思曾在一棵梧桐樹下歇足,向四面看望。一陣柔和的嗡嗡之聲衝進他的耳朵。剎那間他以為這樹一定是一群蜜蜂的老巢。
賽思向下俯瞰時,看到他四周長長的草里到處全是蜜蜂。他原來站在密密層層的雜草中間,那些雜草長在從山麓迤邐下來的田裡,高及人腰。雜草開著小小的絳色花朵,透出醉人的芳香。蜜蜂成群結隊地聚在雜草上,一面工作一面哼著歌曲。
「我是多麼拙劣愚蠢啊,」他想。「假使懷特夫人出來開門,我就不知道說什麼話才好了。」
喬治·威拉德比賽思·理契蒙年紀大,但在兩個人頗為古怪的友誼中,獻殷勤的永遠是喬治·威拉德,接受殷勤的倒是年紀小的那個。喬治所服務的那家報館有九_九_藏_書一個宗旨,它竭力要在每一期上,盡量登載村子里居民的姓名。象一條神經緊張的狗,喬治·威拉德到處奔跑,凡因事到縣府去的,或是從鄰村拜訪回來的人,都一一地記在他的拍紙簿上。一天到晚,他盡在簿子上記些瑣瑣屑屑的事情:「A.P.林萊特接到一批草帽。埃德·貝遠鮑姆和湯姆·馬歇爾星期五在克利夫蘭。湯姆·新寧大叔正在瓦萊路住宅里建築一所新倉庫。」
賽思·理契蒙慢慢地沿大街而行,經過瓦克煙店和市政廳,到白克埃街上。他想到自己並非他的桑梓生活里的一部分,心裏覺得沮喪,但這沮喪並不深刻,因為他並不以此為自己的錯誤。在韋林博士的房子前面,大樹的濃蔭之下,他停下步來,站著看傻裡傻氣的特克·斯摩萊特在街上推一輛獨輪車。這個頭腦稚氣得可笑的老人,在獨輪車上放了十來塊長長的木板,當他在路上急急忙忙走過時,他極為巧妙地使車上的載重不失平衡。「小心啊,特克!注意平穩啊,老孩子!」老人對自己嚷道,並且哈哈大笑,弄得車上的板子搖搖欲墜。
下午下過雨,可是他走過大街時,天空已有一部分晴朗了,一道金光照亮了西天。
店主被一個雇客打斷了話頭。那是一個灰色鬍髭的高大漢子,在雜貨批發店裡工作的。「你以為我在克利夫蘭住了這幾年,還不知道馬克·漢納嗎?」他問道。「你的話是胡說。漢納只是一味地要錢。這個麥金利是他的爪牙。他把麥金利也欺騙了,你可別忘羅。」
溫士堡的賽思·理契蒙跟他母親所住的房子,一度做過小城裡的展覽所,可是年輕的賽思住在那裡時,它的光榮已多少有些黯淡了。銀行家懷特在白克埃街上建的大磚屋,使它黯然失色。理契蒙家的房子,是在大街盡頭很遠的一個小山谷中。
站在樓梯上的年輕人,不再停下來聽其餘的討論,卻繼續走上樓梯,走進一個黑暗的小過道。旅館辦公室里人們的談論聲中,有某種東西引起了他心裏一系列的思想。他是孤獨的,而且已經開始認為孤獨是他性格的一部分,一種可能經常伴隨著他的東西。他走進旁邊一個過道,站在俯瞰著一條小巷的窗子旁邊。城裡的麵包師傅阿白納·格羅夫站在他自己的店鋪後面。他的發炎充血的小眼睛來來回回望著小巷。他的店裡有人喊他,他可假裝不聽見。麵包師傅手裡拿了一個空空的牛奶瓶,他的眼睛里有一種憤怒憂鬱的神情。
小城裡的談論,大人和小孩子們出於本心地對他的尊敬,(正如大家都尊敬緘默的人那樣)已影響了賽思·理契蒙對人生和對他自己的看法。他,象大部分少年一樣,比大人心目中的少年要有城府些,可又不象小城裡的人(甚至他的母親)所設想的那樣。在他的習以為常的緘默背後,並沒有多大隱秘的目的,他對他的生活也沒有一定的計劃。他結交的少年們吵吵鬧鬧時,他靜靜地站在一旁。他以寧靜的雙眼,注視著他的同伴們指手劃腳的、活活潑潑的形態。對於正進行著的玩笑,他並不特別感興趣,有時他疑心自己究竟是否會對什麼事特別發生興趣。此刻,站在窗口薄暗中望著麵包師傅,他但願自己會因什麼事情而激動之至,即使是象麵包師傅格羅夫那樣慍怒也好。「如果我能象夸夸其談的老湯姆·威拉德一樣,為了政治而激動起來,同人爭論,我也許要好些吧,」他想,這時他離開窗口,再沿著走廊向他的朋友喬治·威拉德所住的房間走去了。
弗吉尼亞·理契蒙無法理解她的兒子為什麼並不如此。在嚴厲的責備之後,他不發抖也不望地板,卻一動不動地盯著她看,驅使不安的疑懼侵襲她的心靈。至於悄悄走進他的房間,在賽思滿了十五歲以後,她已經多半怕做諸如此類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