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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有甚說甚 @ 張家口

第一部 有甚說甚

@ 張家口

我的丈人曾見過冰瑩,誇她長得俊,是天女下凡,是孟姜女再世。他不明真相,以為我曾暗戀冰瑩,還說我是野地里烤火一面熱,搞得我哭笑不得。我曾告訴他,那是葛任的媳婦,而葛任是我兄弟,不敢胡說的。這會兒,我真怕他問起冰瑩和葛任。若引起南開的猜疑,以為是我把葛任的消息捅了出去,那窟窿可就戳大了,果真如此,那倒霉的可就不止我一個了。唉,像他這樣的地主分子,隨便找個借口,就可把他搞死,容易得就像捏死一隻螞蟻。可他對自己的命運毫無感知,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聽得我膽戰心驚。他說:「誰誰誰,媳婦好俊呀,就像從畫里走出來的。」因為女兒已死,他在我這個女婿面前也就不講甚麼長者風範了,沒大沒小的。他還說了點別的,反正很難聽。不過,謝天謝地!不曉得是忘了,還是覺得我心有靈犀一點通,沒必要說透,反正他沒提冰瑩和葛任的名字。我趕緊把話題扯到他自己身上。我安慰他,當了地主,凡事要想開點,不要背思想包袱。
南開同志開導我:「甚麼事都可以放,就這事不能放,因為尊老愛幼是中華民族特有的傳統美德。」我聽了想笑,怎麼能說特有呢,莫非別的民族就不曉得尊敬老人,心疼孩子?不過,我沒有吭聲。他又說:「這不,禮品我已給先生準備好了,一件呱呱叫的羊皮襖。」我正感到十分為難,老鄉偏偏又在一邊瞎起鬨,「別裝熊了,你不是還有一塊駱駝肉嗎,送給丈人不就行了,捨不得?」我惱火得要命,卻不能發作,只好站在門口發愣。轉眼之間,南開已經牽來了一匹馬。好一匹駿馬,鬃毛和尾巴都剪得很短,毛皮深灰,帶著白色花斑。南開告訴我,那是竇思忠同志的坐騎,是從鬼子那裡俘獲的。此時,他拉著馬轡頭,邀我上馬,還說:「多好的馬,別人想騎還騎不成呢。」聽他的口氣,我要再不上馬,就不識抬舉了。將軍,有些事我也是後來才想到的。他們執意讓我去孟庄,無非是要讓我明白,我丈人的性命就攥在他們的手心。我要是不老實,執行任務有半點差池,老丈人就有好瞧的了。
店裡的掌柜考慮得真周到,讓九-九-藏-書我們帶走的駱駝肉,已經連夜壓成了茶磚模樣。走出店門,我就啃了一下。嗬,比鞋底還硬。你得咬上一會兒,用口水把它弄濕了,才能咬下一小塊。到了鎮子外面,我對趕車的老鄉說,趕駱駝的人死得也太慘了。老鄉說,誰讓他是有錢人呢。真人不露相啊,如今與他熟稔了,我才發現他肚子里其實一套一套的。他說,革命就是先把有錢的少數人弄死,再把沒錢的大多數人弄成有錢的,到了那時候,離共產主義也就不遠了。我問他,是否要把掌柜的英雄事迹帶回去,他說:「狗屁!他要是調走了,換了個生手,下回來還能吃上肉么?」
將軍,你是否吃過駱駝肉?不吃也罷,肉質十分毛糙,像擰繩用的粗麻,還有一股敗節草的味道。可當時吃著香啊。用馬克思的話說,就是使用價值比價值高啊。
不過,總的說來,黑魚話說得還算有水平。他說,他不但不惱,而且很高興。把剛施過肥的田地交給了政府,他也算是為革命做了點貢獻。我問他有多少地,竟被劃成了地主。他說有十畝七分四厘地。此地劃成分的界線是十畝地,過了十畝地就是地主。他接下來的一句話,使我差點閉氣。他說得感謝我,那年在北京,若非我醫好了他的百靈,他就買不成地了。因為賣百靈嘗到了甜頭,爾後他又多次捕鳥到北京去賣,攢錢買下了河邊的一片荒地。他這麼一說,我想起來了。多年前,我來孟庄省親時,還幫他在那片地里砍殺荊棘,盼望來年有個好收成。可世事難料,我又怎能想到,正是有了這片荒地,他才順理成章地當上了地主。
老鄉對這裏著實很熟,沒等南開領路,他便徑自將我領到後院的一間廂房。我剛躺下,南開就進來了。他盤腿坐在炕上,問過辛苦,爾後與我拉起了家常。他說:「聽說先生的岳丈住在孟庄,離鎮子不遠,你何不趁此機會到孟庄走走親戚呢?」他這麼一說,我的腦袋立即嗡了一聲,好像飛進了一窩馬蜂。有甚說甚,我的膽囊也縮緊了。是啊,這事我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從我成了毛驢茨基,我就擔心丈人受到連累。唉,醜事走得比風還read.99csw.com快呀。看來,他們早就摸清了我的底細。我低聲對他說,還是算了吧,我不想讓兒女私情影響革命工作。將軍,我有甚說甚,我真的不想去。我的內人早就死了,兒子生下來沒多久就送到了孟庄,後來再沒見過。我此時貿然前去,兒子會怎麼看我呢?會領我的情么?要是被他掃地出門,那可就丟人現眼了。我越想,越覺得不能去。可南開卻執意要我去,不去好像就不給他面子似的。我說,我沒帶禮品,臨時準備又來不及,空手去吧又說不過去,還是往後放放吧。
他生怕我不曉得他的作用,就在我面前賣乖,說若非與他一起,我定然會成為刀下之鬼。他說的是實話。我正要感謝他,他遽然把舌頭吐出來很長,扮成鬼的模樣。他的舌苔很厚,很黃,就像一個癆病患者。常言道,唇如雞肝,久病少痊。我想,他其實是個短命鬼。甚麼?我也看看你的舌苔?將軍,我有甚說甚。好,真好,不光舌好,唇齒舌三者俱佳,活一百歲沒有問題。唇為君,齒為臣。唇為口之城郭,舌之門戶,一開一闔,榮辱所系也。我有甚說甚,不耍花腔。將軍唇色杏紅,可謂不求自豐啊。你也過來看一下。瞧,范將軍雙唇閉合時,唇線又長又直,說明甚麼呢?說明將軍思考問題很周詳,處理事情有條不紊。還有呢,將軍舌厚而長,表明將軍仕途順達,大吉大昌。將軍,我可不是奉承你。若有半句假話,你現在就可以將我斃了。
這會兒好了,我的岳父總結說,地分了,他也可以像別人一樣睡懶覺了。人活在世上,有兩樁美事,一是娶二房妻,二是睡回籠覺。二房妻是娶不成了,可回籠覺他卻天天能睡。飽暖思淫慾,如今他又變成了一個窮光蛋,也就不再想二房妻的事了。組織上救了他,他要是真的娶了二房妻,還真的對不起我死去的丈母娘。聽到這裏,我方才曉得孩子的外婆已死去多年了。我正手足無措,遽然想起了那塊駱駝肉。唉,但願它能補償我心中九-九-藏-書的虧欠。我往外掏肉的時候,他眯著眼說:「日你娘,麻利一點,老子早就聞著香味了。」可是,還沒等我把肉拿出來,他已經飛快地跑了出去。他的一隻手拎著褲子,叉著腿,光著腳,跑起來就像一隻笨重的鵝。他關上了院門,搭上了門閂。趁我丈人還沒有跑回來,南開對我說:「孟庄還有兩個地主,這村子不大,定上兩個地主就已經完成任務了,所以組織上已經決定了,把你丈人的地主帽摘下來了,只是他還不曉得罷了。」他言辭懇切,不像是假的。我連忙向他表示,組織的恩惠山高海深,本人沒齒難忘。
我的丈人黑魚接過肉,還禮讓了一番南開。因為啃不動,那塊肉就在他手中轉個不停,乍看好像握的是一塊燙手山芋。由於不管從甚麼地方下嘴,都不易咬動,他就專心地朝著一個地方啃。他啃得太用力了,牙床都硌出了血。我問丈人平時都吃些甚麼。趁倒嘴的工夫,他的眼珠子轉了一圈,說:「屎。」
我講著講著就又笑了起來。南開聽得很入迷,可自始至終都不笑。我講到丈人的標準答案時,他幾乎要笑出來了,可還是憋住了。憋的時候,他的咬肌凸出,好像正忍受著便秘之苦。他後來還是笑了,並非因為我的講述,而是因為一條狗。到村頭的時候,一條瘸腿的公狗從村子里跑出來,迎接我這個上門女婿。它徑直跑到我們跟前,在我們周圍轉來轉去。我勒住馬頭,一邊看狗,一邊尋思該走哪條路。這時,狗遽然把那條瘸腿抬了起來,斜著身子,朝著馬腿滋了一泡尿。等我的腦子轉過彎來,它已經尿完了。莫非這條老狗餓昏了頭,錯把馬腿當成了一棵樹?南開終於憋不住了,哈哈大笑起來。我想明白了,南開為狗發笑,那是因為狗是低級動物,雖說狗當中也有資本家的乏走狗,但那區別並不明顯。你笑也好,罵也好,都不會犯錯誤。而人就不一樣了,人是階級動物,需要拉開距離,你是不能隨便表態的,笑也不行。
去了,自然是去了,敢不去么?還是南開同志陪我去的。丈人所在的村子孟庄,離張家口有五六里地,傳說歷史上哭倒了長城的孟姜女,就生在那裡。我騎在馬背上,走著走read.99csw.com著就笑了起來。南開問我笑甚麼,我說我想起了老丈人,他能吃苦,很會過日子,要是到延安去,肯定是張思德式的勞動模範。走路時,他總是低著頭,見到一根樹枝就撿起來,回去當柴燒。倘若是一截鐵絲,他更是兩眼放光,因為攢多了可以打鐵。據內人說,她小的時候,過了仲秋,天稍微一短,他就只讓家人吃兩頓飯,並且要早早上床睡覺。照他的說法,早睡有兩個好處,一來肚子不飢,二來節省燈油。到了夏天,別人嫌天熱,老早就收工了,他卻不願回家。他的脊背總是曬得又黑又亮,所以他有一個綽號,叫做黑魚。農閑時節,他也偶爾出去做做生意。甚麼生意,無非是在林子里捕些野百靈,弄到市裡去賣。既然說開了,我就順便給南開講了講丈人吃肉的故事。有一年,家裡的雞死了,家人把啃凈的骨頭啊雞爪啊,都扔掉了,他卻不扔。一到吃飯的時候,他就把雞爪拿出來泡到碗里,湯里也就一直有油花漂著。我的內弟都快饞死了,整天琢磨如何把那隻雞爪弄走,丟到自己碗里泡一泡。丈人要的就是這種奇效。有一天他把全家叫到一起,挑著那隻雞爪,問:「這是甚麼?」我的內弟說:「雞爪。」丈人說:「睜大你的狗眼睛,看仔細嘍。」內弟流著口水說:「是香噴噴的雞爪。」丈人惱了,甩手就是一耳光。爾後,我丈人才公布他的標準答案。他說:「兒啊,此乃家業也。既要生於富貴,又要死於安樂。誰能挨到最後,誰的家業就最大。」我對南開說,同志啊,待會兒還是將羊皮襖帶回去吧,一塊駱駝肉就足以對付他了。我說,想想看,一隻雞爪就可當成家業,見了這麼大一塊駱駝肉,他還不把它當成萬里江山。
好,我接著說。又走了許久,一天中午,終於到了張家口。竇思忠住在張家口的四馬路。他的公開身份是隆裕店的老闆,做皮毛和古董生意。這是分店,據說總店在北平(北京)的高義伯衚衕。四馬路上還有幾家妓院,其中一家還與隆裕店共用了一堵院牆,它名叫翠花樓。這一點,你(指丁奎)無需另記,記也沒用,狡兔三窟,等你們的人趕到那裡,竇思忠早就跑球了。當時,我沒能立即見到竇思忠。店裡的一個老夥計對客人執禮甚恭。他招待我們吃了兩碗麵條,又打來熱水,讓我們洗洗腳先休息一會兒。老鄉不洗腳,說洗腳容易著涼。他問,老闆去哪裡了。老夥計說,去迪化了,甚麼時候回來,他說不上來。他把我們交給了一個小夥計。我看出來了,小夥計和老鄉也是舊相識,因為他們上來就罵對方是「驢日的」。小夥計有二十五六歲,眉清目秀,舉止得體,爾後我得知他畢業於南開中學。因為我一直不曉得他的真名實姓,所以我就稱他南開。他說「驢日的」時候,腰桿還不是很硬,語氣還有些閃爍,似乎是為了表明能和革命群眾打成一片,才不得不這麼說的。read.99csw.com
有甚說甚,在路上,我曾寄希望于丈人不在家。可我摸進家門的時候,他偏偏在家,好像存心跟我過不去似的。這樣一個閑不住的人,此刻卻躺在床上睡覺,讓我想不通。床前的那盆尿,表明他已經好久沒有起床了。他是不是病了?快死了?我立即冒出了這樣的念頭,其中不乏解脫之感。他原來雖瘦,可好歹還有個人樣,如今卻整個是雞形鵲面。他的一隻腳露在外面,腳後跟閃著灰光。作為一名醫生,我立即從那灰光中看到了死亡的陰影。他也沒有認出我,竟把我當成了另外一個人。他說:「咦,你怎麼跑回來了?」當我報上姓名時,他立即光著屁股從床上滾了下來,說:「我說呢,大早起來,喜鵲就在樹上叫。你不是在延安么?」他這才說道,他把我看成了他的外孫,也就是我的兒子。我問起兒子,他說:「咦,你不曉得?他正跟著彭德懷打仗呢。」我這才曉得兒子也在革命陣營。我問他怎麼沒有下地勞動。他說,不用下地了,因為沒地了。我替他燃了火,拉他在火盆前坐下,他低頭說道,他被劃成了地主,地被分掉了。我心裏咯噔了一下。有甚說甚,那一瞬間,久已生疏的親子之情就像雨後春筍,遽然拱出了地面。我想,待我把葛任接到延安,我定然去見兒子一面,說服他和這個地主分子脫離關係。否則,兒子這輩子可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