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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OK,彼此彼此 & 南陳北李

第三部 OK,彼此彼此

& 南陳北李

因葛任與他們交好,多天以後,葛任、川田與我,曾隨南陳北李同游京都的鴨川,在賀茂川和高野川的分岔處,倒是性情溫柔的葛任先下了水。葛任以前曾將日本比做另一個時代與風土的希臘,認為兩者皆不避裸體,是個性靈的國度,值得效仿。我想,他也只是說說而已,沒想到他真的會在眾人面前赤身裸體,就像一隻白鱘魚。當白鱘魚從水中直立起來時,我甚至看見了他生殖器上懸挂的水滴。葛任招呼川田下水,可川田卻懶得下去。他在採摘岸邊的石蒜花,說要帶回醫院,獻給一名護士。陳獨秀冷不丁的將川田推下了水,但他卻很快又爬了上來。陳仲甫自己撲向水面時,宛如一隻鷹。這或許摻入了我後來的印象,而歷史就是由各種印象疊加而成的。是的,由於日後的諸多變故,我不單將他看成一隻鷹,也將他看成被鷹啄食的普羅米修斯……
黃炎提到的高田村,是東京郊外的一個小村莊。葛任曾九*九*藏*書從父親的朋友徐玉升先生那裡知道,父親逃亡日本時,曾到過這個村子。所以到了日本以後,葛任抽空來了一次,算是對父親的一種懷念。後來他曾向我的姑祖母講過他所看到的高田村:村裡的民房非常簡陋,村邊有一小山,小山後邊有一座頹敗的古剎,但從古剎朽壞的飛檐上,仍不時傳來鳴禽的啼囀。那些鳥是從池塘邊的柳樹和刺槐上飛過來的,池塘就在古剎坍塌的院牆後面。柳樹已經泛綠,而刺槐的枝丫卻還是黑的,就像當年跟著母親作畫時用過的炭條。一個當地人告訴他,以前曾有一個支那人和一個女人住在這裏。他便想象那個「支那人」就是自己的父親,而那個女人就是林心儀。他在村外走來走去,想象著父親的逃亡生活,尋找著父親當年的影子。就在這一天,他在位於小山旁邊一間低矮破敗的民房門楣上,看到了幾個中國字:月印精舍。他很快想到,這莫非是父親留下的?但隨後,他就看到了一個留著仁丹胡的男人。此人就是李大釗,而在房間里與李大釗高談闊論的人,就是後來對中國歷史產生重要影響的陳獨秀。葛任,這個尋找read•99csw.com父親舊蹤的人,在同一時間見到了後來新文化運動中的「南陳北李」。
有一段時間,我們都迷上了照相。川田的一個病人的家屬,有一個照相機。那人是個瘸子,他對川田極為恭敬,川田正是從他那裡學會攝影的。我記得好多照片上都有陳獨秀。他喜歡照相。我們是在東京郊外的高田村認識陳獨秀的,一起認識的還有李大釗。可惜的是,那些照片都被我悄悄燒掉了。在延安的時候,每當有人問我在日本時是否與陳獨秀有過接觸,我都一概搖頭否認,不敢接腔。
李大釗留著小平頭,額頭很大,時常緊抿著嘴。而陳獨秀卻像個詩人,嗓門很亮,手勢很多。當他的手在空中舞動時,你會覺得他手中正舞動著一把隱形的倭刀。那一天,當陳獨秀向我們打聽尹吉甫的時候,我們立即想到了在大貞丸號郵輪上落水而死的那個人。葛任說,他還保留著尹吉甫死前留下的一片糖紙,上面有幾句詩。他的記性很好,當場把那幾句詩背給了陳仲甫(獨秀)聽。陳當時就哭了起來。正如我前面提到的,我們正是從陳獨秀那裡知道,尹吉甫是上海東亞圖書館的一名編輯,是來日本商量辦雜誌一事的。我又想起了尹吉甫化膿的傷口,以及他撫痂而歌的樣子,不由得一陣心酸。九九藏書
我記得葛任當時談到了他的父親。南陳北李都是兩歲時死了父親的,李在三歲時還死了母親。葛任與此相仿,他幼時沒見過父親,後來又死了母親。他們都是無父無母之人,所以有很多共同的話題。我記得在第二個周末,陳獨秀按照葛任留下的地址,找到了川田家中。葛任拿出他的《蠶豆花》一詩,恭請陳獨秀雅正。時代久遠,我已經難以回憶起陳獨秀對那首詩的評價。但我知道,陳獨秀從此將葛任當成了一個文友,常在一起談詩論文。
順便說一下,葛任與陳獨秀後來的交往,主要是書信交往。由於他們都關心中國文字的拉丁化問題,所以1929年陳獨秀在寫完《中國拼音文字草案》一書的初稿以後,曾給葛任寄過一份,並請葛任校核其中的部分發音。1942年5月27日陳獨秀病逝之時,葛任正在赴宋庄途中,他自然無法得此消息。因此,對陳獨秀的一生,葛任有著怎樣的評價,我們也就不得而知了。至於他與李大釗的關係,正如阿慶曾提到過的,他們曾在上海大學做過同事,來往密切。1927年4月28日,李大釗被張作霖絞死以後,在給我的姑祖母的一封信中,葛任曾這樣寫道:「守常竟已作古,令人備感傷悲。他是中國的耶穌,因他也是吊到木頭架上死去的。手掌與腳踝沒揳釘子,倒稱得上國人的仁慈。當年,我是在高田村尋找父親舊蹤時,見到守常的,自此每以父兄待之。據說他死時舌頭伸出很長,他要說甚麼,看客們不關心,看客們要看的是上面落的灰。」葛任對李大釗感情之深,由此可見。九-九-藏-書
對川田一家,印象最深的是他的妹妹和弟弟。他的妹妹當時還小,喜歡赤腳在屋裡走來走去,一副渾然不覺的樣子。我們都看慣了纏腳的女人,即便是放了腳的,也很少看到赤腳行走。葛任說,女孩的天足讓他想起了糯米年糕,細,嫩,散發著香甜。我記得葛任當時還給我們念了一首《江南好》:「衫布裙綢腰帕翠,環銀釵玉鬢花偏。一溜走如煙。」走如煙的還有川田的母親。當她穿著木屐在院內的石徑上走過,那嗒嗒嗒的聲音就像是鍾錶的指針在勻速跳動。聽著那聲音,我有時竟會感到自己回到了中國遙遠的過去。從纏繞著蠶豆花的柵欄的縫隙看出去,在某幢建築物的一翼上出現的漢字,更加深了這種印象。我還記得她常穿一件淺藍色的和服,上面的圖案據說是神戶的景緻。九*九*藏*書
借范老的話頭,順便對葛任在日本的生活做些補充。據《東亞預備學校校史》(1957版)記載:當時的中國留學生有四千人之多,僅東亞學校就有三百六十人。因此,中國留學生在校外借宿的現象非常普遍。黃炎先生所著的《百年夢回》一書,對他們當時的借宿生活也有描述。對范老提到的照相一事,書中也有涉及:
隨後,同游的黃炎、川田和范繼槐等人也來到了月印精舍。黃炎在書中寫到了此事,並提到了他們隨後同游京都鴨川的一些片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