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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給的,」阿姆斯特德說,「我可不能冒領這個美名。」
「當然,」阿姆斯特德說,「跟我來吧。」幾匹騾馬一反常態,主動地開始快步走起來。「聞到玉米香味兒了,」阿姆斯特德說,心裏卻想:「跟女人一個樣。她本人該是第一個女人,能先發制人,毫不羞愧地打敗女人,她的姐妹們。她能夠在鄉下到處走動不感到羞愧,因為她知道鄉親們,男人們,會照顧她的。她才不會理會女鄉親呢。又不是女人給她惹來麻煩的,她甚至不把那叫做麻煩。是呀,先生。你只要讓個女人結上婚或者不結婚就惹上了麻煩,你馬上就發現她會從此脫離女同胞,脫離女人的行列,她後半輩子會想方設法跟男同胞混在一起。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她們吸鼻煙,抽香煙,還想得到選舉權。」
這時趕車人卻充耳不聞。他在凝視前方,越過山谷朝對面山嶺的城鎮望去。她順著他用鞭指示的方向看見兩道煙柱:一道是從高高的煙囪冒出的濃厚煤煙,另一道則是昏黃的煙柱,顯然正從鎮那邊的一片樹林中升起。趕車人說:「看見了沒有?有幢房屋起火了。」
「那我就買這種一毛五的花丁魚吧。」她開始解開布包和結好的麻布小袋。解開一個個結子得費些工夫,但她滿有耐心地解了一個又一個結,付了錢又結上小麻袋和布包,然後拿上買好的東西。她從店鋪出來,恰好有輛馬車停在台階邊,座位上坐著一個男人。
他說:「有時候去。」馬車吱吱嘎嘎地前進。田野和樹林像是老懸在中央,前後不見頭尾,似靜若動,海市蜃樓般地變幻著。馬車慢慢地駛過它們。
嫂子告訴了哥哥。於是他注意到她的體形在起變化,他本來早些時候就該注意到的。他是個很嚴厲的人,汗水衝掉了他身上的溫柔、豁達和青春氣質(他剛四十歲),只剩下了在絕望中苦苦掙扎的毅力和固執,以及對並無多大指望的祖傳血統的自豪感。他罵她婊子,斥責那個男人(他猜對了,因為年輕的單身漢或者滿身鋸木屑的色鬼比村裡人家的戶數還少),但她不肯認錯,雖然半年前那男人便溜了。她說來說去總是那句話:「他會捎信給我的,他說了要來接我的。」她毫不動搖,綿羊似的等待著,充滿盧卡斯·伯奇之流所依賴和深信不疑的耐心和忠貞不渝,即使到了真正需要他們的時刻,他們也不打算露面。兩個星期後,她又一次從窗戶爬了出來。這一次爬起來有些困難了。她想:「要是先前爬起來這麼困難的話,我想現在就不會爬窗戶了。」她完全可以在大白天從門口走出去。誰也不會阻攔她。這她心裏也許明白。但她仍然選擇了晚上,並且從窗口爬出去。她帶走了一把棕葉扇,一個用印花大手帕扎得緊緊實實的小包。裏面除了零碎東西外,還有三毛五分錢的硬幣。她穿的是她哥哥穿的鞋子,他送給她的,還有八九成新,因為夏天他們誰也不|穿鞋。她一走上泥土路,便脫下鞋來拿在手上。
「這輛車要進城,」人們告訴她,「他會載你去的。」
他坐上馬車,把騾子弄醒,也就是說讓幾頭騾子開始走動起來,因為只有黑人才弄得清什麼時候騾子是醒著什麼時候是在打瞌睡。溫特巴登跟了出來,走到柵欄邊,兩臂支在柵欄杆上。「不錯,老兄,」他說,「這樣的價錢,我一定會買那台中耕機的。要是你不買的話,我倒挺想買,傻子才不真心想買呢。那麼便宜的價錢。那機器的主人該沒有騾子要賣吧,五塊錢兩頭,對不對?」
她的目光注視著傑弗生鎮方向的大路,面容沉靜,帶著期望,有點兒心不在焉但不顯得迷茫。「我想他會在那兒的,就在那個刨木廠,不會錯的。盧卡斯總是喜歡熱鬧,從來不願意靜悄悄地獃著。所以,他總覺得原來那個多恩廠不對勁。嗯,他——我們決定換個環境,想多掙點兒錢,日子過得快活些。」
她安靜地坐著,手裡拿著隨身攜帶的東西準備下車。她望著前方,望著大路在前面拐彎延伸,路面上縱橫交叉著各種陰影。「我想我還有幾天吧。」
馬車緩緩地穩步前行,在這塊太陽照耀的廣袤而寂寥的土地上,彷彿置身於時光之外,無所謂時間的流逝,無所謂行色的匆匆。從瓦爾納店鋪到傑弗生鎮還有十二英里。她問:「咱們晚飯前能趕到嗎?」
趕車人沒有瞧她。「你從多遠的地方來,來找他?」
「我猜是去那邊看望什麼人吧,」溫特巴登說。
「當然啰,」阿姆斯特德說。他趕車前進,馬車開始發出緩慢的能傳到一英裡外的吱嘎聲。他沒有回頭,顯然也沒朝前望,因為馬車快要到達山頂的時候他才看見那個女人坐在路溝旁邊。他在看清那藍色衣裙的一瞬間並不明白她是不是看見了馬車。當然,誰也不知道他看了她一眼;雖然彼此都沒有動靜,他們卻漸漸地接近了。馬車艱難地爬著,以催人入眠的節奏在揚著紅色塵土的道路上一步一步地緩慢地朝她爬去;騾子穩步走著,夢幻般地移動著,走一步挽具上的鈴鐺響一聲,大野兔似的耳朵靈活地上下抖動一下;他喝住它們時,騾子仍帶著先前那副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神情。
她的面容慢慢地舒展開來,沉靜而又熱情地說:「哎,你們真好。」
「你是說,鄉親們看見一個大著肚子的陌生年輕姑娘走在路上,怎麼就知道她男人離開了她嗎?」她靜靜地坐著。現在,馬車帶上了一種節奏,沒有上油的受壓的木頭髮出的吱嘎聲與過得很慢的下午、道路、炎熱融為了一體,十分合拍。「你打算上哪兒去找他?」
她十二歲那年,父母在同一個夏天去世,死在一個只有三間小房和一處公用廳堂的小木屋裡,死在一間點著蟲繞蛾飛的煤油燈的房裡,室內光禿禿的地板被光腳長年累月地踩踏,平滑光亮得像用舊的銀器。她是家裡活下來的孩子中最小的一個。先是她母親去世,臨死時她說:「好好照顧你爹。」莉娜這樣做了。後來有一天,她父親說:「你去多恩廠跟麥金利過日子吧。收拾收拾東西,做好準備,他一來你就跟他走。」說完他便咽了氣。她哥哥麥金利趕著馬車來了。下午他們便把父親埋在鄉村教堂後面的小樹林里,用松木板立了塊墓碑。第二天早上,她和麥金利一道坐上馬車去多恩廠,從此離開了家鄉,雖然當時她可能還不知道這一走便永遠不會回來了。馬車是她哥哥借來的,他答應過要在天黑以前歸還。
年輕女人沒有立即回答。阿姆斯特德太太不再亂捅爐火了,卻仍然背對著年輕女人。過了一會九-九-藏-書兒她轉過身來,兩人正面相對,忽然彼此毫無掩飾地打量著對方:年輕女人坐在椅子里,頭髮梳得整整齊齊,兩手木然地放在膝上;年長的女人站在灶邊,轉過身來凝然不動,灰白的頭髮在腦後緊緊地擰成個髻,一張面孔像木刻石雕一般。過了一會兒,年輕女人才答道。
「為了掙錢,為了快活,」瓦爾納說,「盧卡斯可不是第一個扔下該乾的活兒,拋下靠他幹活的人,去尋找錢財和快活的年輕人。」
「當然啰,」他說,「誰會跟你爭高低,你養的那些母雞除了黃鼠狼和蛇哪個敢去碰。這隻存錢的瓷公雞也是一樣,沒有人敢碰。」這時她突然彎下身子,扯下一隻鞋,朝瓷公雞狠狠一擊。阿姆斯特德斜倚在床頭,看著她從碎瓷片中間拾起錢幣,連同剛才未抖出的幾枚,一齊放進一個麻布小袋,打上一個結后又狠狠地打了三四個。
「當然,」阿姆斯特德說,「我想她太忙了,或者有別的事。我會告訴她的。」
莉娜盯著自己的雙手。手在動,在全神貫注地卷摺裙子的一角。這不是缺乏自信,靦腆羞怯,顯然是雙手自身下意識的動作。「我沿途不斷打聽。像盧卡斯那樣活潑的年輕小夥子,幾下子就會跟人混熟的,我知道不管他到哪兒,鄉親們總會記得他。可不是,兩天前我在路上便聽人說他在傑弗生鎮,在一家刨木廠里幹活。」
她沒有立刻回答。過了一會兒,她說:「鄉親們都挺幫忙的,他們的心腸真好。」
「太好心了,」莉娜說。她把錢放進用印花大帕裹著的布包里,把包紮好,隨後戴上遮陽帽。馬車等在外面。當他們穿出小道經過住宅時,她回頭望了一下,說道:「你們倆太好了。」
「我一點兒也不想吃,」他說。
「我看上帝也只好這麼辦了,」阿姆斯特德太太說,聲音粗野尖厲。阿姆斯特德躺在床上,頭微微支起,越過擋腳板看見她還未更衣,正在梳妝台的燈影里彎著腰,粗手粗腳地翻抽屜。她找出一個鐵皮匣子,用掛在脖子上的鑰匙開了匣,掏出一個布包,又解開包拿出一隻瓷公雞來,雞背上開著一道縫。她一搖便發出咔嗒咔嗒的碰響聲;她把它倒過來,在梳妝台的上方用力搖動,錢幣從縫口斷斷續續地落下。阿姆斯特德在床上望著她。
「深更半夜的,你拿出這些賣雞蛋得來的錢打算幹什麼?」他問。
「亞拉巴馬?拖著身子一路走過來?你的親人在哪兒?」
莉娜到來的時候,村裡大約住著五戶人家。這兒有條鐵路,有個車站,每天有一趟客貨混合的列車,發出尖厲刺耳的聲音飛駛而過。人們可以揮動紅旗叫列車停下來,但它通常總是像個幽靈似的突然從滿目荒涼的叢山中鑽出來,像個預報噩耗的女巫尖聲哭喊著,從這個小得不像村莊的村子、這個像顆斷線的項鏈里被人遺忘的珠子似的小村莊橫穿而過。莉娜的哥哥比她大二十歲。她上他家去住的時候幾乎記不起來他的模樣。他跟一個老在生兒育女的老婆住在一棟沒油漆過的、有四間房的屋子裡;一年中幾乎總有一半時間,嫂子不是在卧床生育便在產後調養,這時候,莉娜便操持全部家務,照料別的幾個孩子。後來,莉娜曾喃喃自語:「我想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我自己也就很快有了孩子。」
「不用再走多遠,她就會有伴兒的,」阿姆斯特德說。女人緩慢地繼續向前走,腆著個大肚子,一望便知道那是什麼樣的累贅。她走過他們身邊,他們倆都沒發現她瞥了他們一眼。他們見她穿著沒有式樣的褪色藍布衫,手裡拿著棕葉扇和一個小布包。阿姆斯特德說:「她不像是從附近地方來的。看她那慢吞吞的費勁樣子,像是走了好長一段時間,而且還有更遠的路要走。」
他給騾馬卸了套,給它們水喝,把它們關進牲口棚,餵了草料,又把母牛從牧場叫喚回來。然後他到廚房去。她還在那兒,一個頭髮灰白的女人,面目冷峻,嚴厲暴躁。她六年裡生了五個兒女,都給拉扯大了。她從不閑著。他不看她,徑自走到水槽邊,從桶里取了一盆水,然後捲起衣袖。「他姓伯奇,」他說,「至少這是她在找的那傢伙的姓氏,盧卡斯·伯奇。她在老遠來的路上有人告訴她,說他現在在傑弗生鎮。」他開始洗了起來,背對著她。「她大老遠地從亞拉巴馬州來,說是獨個兒來的,一路走著來的。」
「剛才我沒有對您講真話。我現在還沒姓伯奇呢,我叫莉娜·格羅夫。」
她沉默了一會兒。「那你們有什麼五分錢一盒的東西賣呢?」
阿姆斯特德太太望著年輕女人低俯的面孔,雙手放在臀部,帶著冷峻輕蔑的神情瞧著她:「你就相信等你趕到時他還在等你,就算他真在那個地方。你相信在他聽說你到了同一個鎮上以後,他還會呆在那兒等太陽落山。」
「她以為能在那兒找到他!他會在那兒等著,把房屋傢具一切都準備好了!」
阿姆斯特德太太頭也不抬,只顧忙著準備晚飯。她說:「在她回亞拉巴馬州以前,她會有好些日子不再單身一人的。」
阿姆斯特德顯然始終沒有好好打量過她,但他已經注意到她沒有戴結婚戒指。現在他並不瞧她。馬車再次彈起緩慢吱嘎的老調。他問:「你從多遠的地方來?」
「我們沒有五分錢一盒的花丁魚,」售貨員說,「花丁魚每盒一毛五。」他也跟著她說「花丁魚」。
「是的,」莉娜回答說,語氣頗為嚴肅,異常平靜。她靜靜地坐著,雙手放在膝頭一動不動。阿姆斯特德太太並不回頭看一眼,還在忙著對付爐灶。她生火時使出孤注一擲、一了百了的蠻勁。現在這火似乎需要百般照顧。她全神貫注,小心伺候,彷彿那是塊講究的手錶。
「咱們吃吧,吃了好趕路,」阿姆斯特德說,「你前頭還有一大段路呢。」他看著她吃飯,還是晚餐時的高興勁兒,嫻靜大方,彬彬有禮。不過現在過於客氣,幾乎顯得有些拘謹。然後,他把打著結的布包給她。她接過手,臉上洋溢出欣喜的神情,卻並不感到意外。
「你們男人啊,」她說。
「不知道,」趕車人說,「沒有這印象。傑弗生鎮上有好多好多人我都不認識。說不定他在那兒。」
太陽偏西了,再過一小時就會觸到地平線,那時夏日的夜幕就會迅速降臨。一條小路從大路邊拐了出去,那兒比大路更安靜。阿姆斯特德說:「到啦。」
她吁了一口氣,不是嘆息,只是平靜地吐了一口氣,像是略微有些驚異,安詳的驚異。「現在看來,走了老遠啦。我從亞拉巴馬來呢。」
「我想要是的話,我早該聽說了,」阿姆斯特德說。女https://read.99csw.com人往前走著,沒有回頭,一直走出了他們的視線;她大著肚子,慢慢吞吞,不慌不忙,從容不迫,不知疲倦地走著,如同這越來越長的下午一樣。她走出了他們的視線,走得遠遠的,從他們交談的話題中消失了,也許也從他們的思緒里消失了,因為不一會兒阿姆斯特德便說到正題上來。為了說這件事,他已經趕著馬車來過兩次,每次跑五英里來同溫特巴登一起蹲在遮陰的牆邊,以他這種人特有的磨磨蹭蹭、不慌不忙的勁頭,繞著彎子聊天,邊聊邊吐口痰,對時間毫不在意,一蹲就是三個小時。原來,溫特巴登有台中耕機要賣,他是來向溫特巴登開個價錢的。最後,阿姆斯特德望了望太陽,終於把前三天晚上睡在床頭就決定要出的價錢講出了口。他說:「我知道傑弗生鎮上也有台這樣的機器,我用這個價錢能買上。」
「我自己的錢,愛咋辦就咋辦。」她在燈光下彎著腰,面色古板嚴峻。「上帝明白,是我辛辛苦苦攢下這些錢的。你從來沒動過手。」
他仍然目不旁視,漫不經心地問:「你家裡人咋會讓你出門,像你這樣懷著身子的人?」
「明白了。他帶信叫你到傑弗生鎮去的。」
她一動不動,顯然專註在騾耳之間緩慢展現的道路,那一塊明確的被切開的道路的距離上。「我想能夠找到他的。不會太難。他會在鄉親們扎堆湊熱鬧的地方,大家說笑逗樂的地方。他一向喜歡熱鬧。」
「上路的時候,你咋知道該往哪兒去呢?」
「女人也一樣嗎?」他從眼角注視她的側面,心想我不知道瑪莎會說什麼又想道:「我認為我還是知道瑪莎會說什麼的,我想女人心腸不壞,但不一定太肯幫忙。男人呢,倒有可能。可是,只有壞女人才會對另外一個需要照顧的女人百般體貼。」他想是的,不錯,我完全知道瑪莎會說什麼。
阿姆斯特德太太頭也不抬,粗手粗腳地乾著灶上活兒。「你就獃著吧。這會兒你歇歇腿,也許你還得走一陣子,在歇身子以前。」
馬車朝她爬上山來。剛才在大約一英裡外的路上,她曾從它旁邊走過。當時馬車停在路邊,套著挽具的騾馬在打盹,腦袋朝著她前進的方向。她看見這輛車,還看見蹲在圍欄那邊牲口棚旁的兩個男人。她只瞥了一眼馬車和那兩個男人,這一眼無所不包,疾速自然而又意味深長。她沒有停步,圍欄那邊的人多半沒注意到她看了一眼馬車,也看了一眼他們。她沒再回頭。她徑自走遠了,步履緩慢,鞋帶鬆散在腳踝上;她一直往前走了一英里,爬上了山頂。然後她在排水溝邊坐下,脫下鞋子,雙腳踏在淺溝里。隔了一會兒,她開始聽見馬車的聲響。她聽了好一會兒,終於看見馬車爬坡上山來了。
「你把這個給她,」她說,「太陽一出來就套上騾子,領她離開這兒。要是你樂意的話,把她一直送到傑弗生鎮。」
她略微靠前坐著,平靜安詳;她的側面,她的面頰,也同樣安詳。她說:「真是件怪事。」
她開始吃起來,慢條斯理地,一口又一口地,津津有味地咂著沾在手指頭上的沙丁魚油脂。過了一會兒,她住手不吃了;雖然不是突然停下,卻一動不動,正在咀嚼的下頜也不再動,咬了一口的餅乾拿在手裡,面孔略微朝下,眼光一片茫然,彷彿她在凝神傾聽遠處的什麼動靜,那動靜又似乎就在身邊,就在體內。她臉上沒了血色,全身的歡快的血液都似乎抽光流盡了;她靜靜地坐著,諦聽著,感受著難以安撫卻又無比古老的大地的躁動,既無恐懼又不驚慌。「至少是對雙胞胎,」她喃喃自語,但連嘴唇也沒動,絲毫沒有出聲。接著,一陣躁動過去了,她又開始咀嚼。馬車沒有停下,時光照常流逝。馬車終於爬過最後的山嶺,他們看見了煙柱。
「我不想打擾別人,」她說,「不想給人添麻煩。」
「不管咋說,這太好心了。您得代我向她說聲再見,我本想親自見她一面的,但是……」
她這樣走在路上快有四個星期了。過去的四個星期,使人想起走了很遠的這段日子,像一條寧靜的通道,用堅定不移的沉著自在的信念鋪成的通道,滿是善良的叫不上名字的人們的面龐和聲音:盧卡斯·伯奇?我不知道。沒聽說過這一帶有誰叫這個名字的。這條路嗎?通往波卡洪塔斯。沒準兒他會在那兒。有可能的。這兒有輛順路的馬車,它會帶你一程的;在她身後伸延的通道,漫長單調,平靜而又一成不變,她總是在行進,從早到晚,從晚到早,日復一日;她坐過一輛又一輛一模一樣的、沒有個性特色的、慢吞吞的馬車,車輪都吱嘎作響,馬耳朵都軟耷耷的,像是化身為神的無窮無盡的馬車行列,彷彿是那古瓮上的繪畫,老在前進卻沒有移動。
這下輪到她不聞不問了。她說道:「哎呀,哎呀,我上路才四個星期,現在就到傑弗生鎮了。哎呀呀,人可真能走動呢。」
只消有人問起一兩個問題,莉娜就會從頭講述她的故事,像一個說謊的孩子,慢條斯理,一本正經;她坐在台階的最高一級,扇子和布包放在膝頭,穿工裝褲的男人們蹲著靜靜地聽她講。
趕車人啐了口痰,答道:「也許吧。」
「除了鞋油,別的沒有。我想你不會要它,那是吃不得的。」
她哥哥在廠里幹活。村裡的男人不是在這家廠里做工便是為它服務。這家廠採伐松木,已經在這兒開採了七年,再過七年就會把周圍一帶的松木砍伐殆盡。然後,一部分機器,大部分操作這些機器的人,靠它們謀生的人和為它們服務的人,就會載上貨車運到別的地方去。由於新機器總可以以分期付款的方式添置,有些機器便會留在原地:立在斷磚頭和雜草堆中的車輪,形容憔悴,扎眼刺目,不再轉動,那副樣子真叫人觸目驚心;還有那些掏空內髒的鍋爐,以一副倔頭倔腦、茫然而又若有所思的神情支撐著生鏽的不再冒煙的煙囪,俯視著到處都是樹樁的、蕭瑟肅靜而又荒涼的田野——無人耕耘,無人栽種,經過年復一年的綿綿秋雨和春分時節的狂風驟雨的沖刷侵蝕,漸漸成了一條條紅色的堵塞得滿滿的溝壑。於是,這個即使在全盛時期也上不了郵政部地名錄的小村子便被人徹底忘卻,連那些繼承這份遺產的、肚子里有鉤蟲的子孫後代也記不得了;他九_九_藏_書們拆掉房舍,用來當燒飯取暖的柴火。
「我想她知道她要上哪兒去,」溫特巴登說,「從她走路的樣兒看得出來。」
女人立即行動起來。她俯下身,拿起鞋子;顯然她不打算穿上鞋,免得讓馬車停留耽擱。她說:「真謝謝您啦,您可幫了我大忙。」
她們一道走進廚房,不過阿姆斯特德太太走在前面。她直接走到爐旁,莉娜卻站在門邊。現在她摘下了頭巾,頭髮梳得平平順順,連她那件藍布衫也顯得鮮艷明亮了。阿姆斯特德太太在灶邊生火,把鐵爐門碰得直響,以男人般粗獷的動作往灶里塞柴禾;莉娜在一旁看著,說道:「讓我來幫幫您吧。」
莉娜埋下的面孔顯得嚴肅而又沉靜。她的手不再卷折衣裙,現在平靜地放在膝上,像釘在那兒似的。她講話心平氣和,卻又固執己見:「我想小孩出世的時候一家人應當守在一起,尤其是生第一個。我相信上帝會想到這一點,會讓我們團聚的。」
「哦,真的,」她說,「咱們就要到了,不是嗎?」
他沒法從她說話的語氣里斷定她是不是還在注視自己。他用一塊破麻袋布當毛巾把水擦乾。「她多半是這樣想的。要是那傢伙存心想溜走躲開她的話,我相信他很快就會發覺自己犯了個大錯誤。他不該停留的,他早該往前走,橫過密西西比河的。」這時候,他知道她又在注視自己了:這個頭髮灰白的女人,不胖也不瘦,男人般堅強,能吃苦耐勞;她穿著一件便於幹活的灰色長裙,粗野兇狠,雙手放在臀部,臉上的神情同戰敗的將軍一樣。
「從亞拉巴馬州,這一路夠遠的。」
「我爹媽死了。我和哥哥住在一起。我自己決定出來的。」
她在屋后一間披房裡睡覺。這間房有扇窗戶,她學會了摸黑把它打開、關上而又不弄出一點兒聲響;房裡還睡著別的人,先是她的大侄兒,後來是老大和老二兩個侄兒,最後是同三個侄兒一塊兒住在裏面。她在這兒住了八年之後才第一次打開這扇窗戶,但開關了十來次便發覺根本不該去碰它。她對自己說:「我命該如此。」
她倆彼此望著。阿姆斯特德太太的語氣既不冷淡也不熱情,什麼都不是。「所以你想找到他,早些姓上伯奇。是這麼回事嗎?」
「你打算咋辦?趕她出去?還是讓她在穀倉里睡一宿?」
她那雙笨重的沾滿泥土的鞋踩到了地面,她沉著鎮靜地望著他說:「多謝了。」
他們伴著初升的太陽來到店鋪,那兒早有不少男人蹲著,蹲在牆基被腳後跟蹭得表面剝落的門廊里,不時朝外吐痰。他們看著她從車座起身,拿上布包和扇子,小心翼翼地慢慢下車。阿姆斯特德沒有起身扶她。他坐在車上說道:「這是伯奇女士,她要到傑弗生鎮。今天有誰去的話,帶她一起去,她會感謝的。」
她望著突起的朝遠處伸去的道路,似乎在沉思;蹲在旁邊的男人慢慢地吐著痰,偷偷地觀察她,滿以為她在思念她的男人和那即將遇到的考驗;而實際上,她在進行著一場溫和的鬥爭,同自己生存於其間並與之共存的古老土地所賦予的謹慎。這次她勝利了。她站起身來,小心翼翼地、不太自然地舉步,在眾目睽睽下走進店鋪,售貨員跟在後面。「我要去買,」她心想,甚至在指名買乳酪和脆餅乾時她還想著,「我就是要買。」她大聲說道:「還要一盒花丁魚呢。」她把沙丁魚的音說訛了。「五分錢一盒的。」
阿姆斯特德和溫特巴登蹲著,靠在後者的馬棚的那堵不向陽的牆邊,看見她從路上走過去。他們一眼便看出她年輕,懷著身孕,是個異鄉人。溫特巴登說:「不知道她在哪兒懷的身子。」
「請您別嫌棄,跟我一塊兒吃吧。」
阿姆斯特德咕噥了一聲,惡狠狠地粗暴地吆喝道:「呶,駕,騾兒。」他似想非想、似出聲又未出聲地自言自語:「她會找到的。我猜那傢伙會發現自己犯了個大錯誤,他不該在阿肯色州甚至在得克薩斯州這邊住下來。」
「你現在已經姓伯奇了嗎?」阿姆斯特德太太問。
「我看不是。要是的話,我早聽說了。那一帶沒有什麼人。要有,我早該聽說了。」
「不用謝,」阿姆斯特德說,「我看你現在能夠進城了。」他從車上瞧著她。接著,他彷彿在看著自己的舌頭搜索字句,心思平靜而又疾速,思緒飛快地掠過腦海男人,所有的男人都會為了管一次閑事,一次用不著他管的閑事,而錯過一百次做好事的機會。他會因為疏忽而失去機會,發財的機會,出名的機會,做好事的機會,有時甚至是作惡的機會。可是他不會錯過管閑事的機會過了一會兒,他的舌頭才找到話語,他諦聽著,也許帶著同她一樣的驚異:「只不過要是我的話,我不會抱太大的希望……不會太相信……」心想她並不在聽。要是聽得進這些話,她就不會大著肚子爬下馬車,手裡提著布包和扇子,單身一人去她從未見過的地方,尋找她再也不可能見到的人,那個她已經多見了一次的人「你要是回這邊來的話,任何時候,明天,甚至今天晚上……」
「不知道她大著肚子走了多遠呢,」阿姆斯特德說。
天沒亮阿姆斯特德太太就起床做早飯。阿姆斯特德擠完奶進屋時,早飯已經擺在桌上。阿姆斯特德太太說:「去叫她來吃早飯。」當他和莉娜來到廚房的時候,阿姆斯特德太太已經不在了。莉娜望了一眼室內,在門口略微遲疑了一下,臉上早已擺好表情,露出笑容,表示要開口講話,講事先準備好的話,阿姆斯特德明白她想說什麼。可她欲言又止,什麼也沒表白,只是略微愣了一下。
「我看那個叫伯奇的傢伙也一樣,不再會單身一人了。」他站在水槽邊,忙著擦肥皂洗臉。他感到她在瞧他,瞧他的後腦勺,瞧他因汗漬而褪色的藍襯衣下的肩膀。「她說薩姆遜那邊有人告訴她,有個叫什麼伯奇的人在傑弗生的刨木廠幹活。」
「那人叫邦奇,」瓦爾納說,「他在那廠里幹了七年啦,你咋知道伯奇也在那兒?」
他掉轉馬車,往回家的路上趕,駝著背坐在軟塌塌的座位上,眼睛沒有神采,一面想著:「再講也沒用處。無論說什麼,聽見什麼,她都不會相信,都聽不進去;就跟她不會相信周圍人腦子裡的想法一樣……她說過她已經走了四個星期。現在她不會再相信別人的想法,也不會覺得別人會有想法的。此刻她坐在台階的最高一級,雙手放在膝頭,蹲在旁邊的男人當著她的面照樣朝大路上吐痰。而且不等他們詢問,她就會開始講起來,主動給他們談起那個該詛咒的傢伙九*九*藏*書,彷彿她從來沒啥要隱瞞的,即使喬迪·瓦爾納或別的人告訴她,那個在傑弗生刨木廠幹活的人叫邦奇不叫伯奇,她聽了也不會發愁。我猜,她知道得比瑪莎更清楚,就像她昨天晚上告訴瑪莎的,上帝準會讓好事圓滿實現的。」
「沒錯,」阿姆斯特德又啐了一口痰,又望了望太陽,站起身來。「好吧,我看我得動身回家了。」
她也沒瞧他,只是回答道:「我希望這就去見他。說不定您認識他,他叫盧卡斯·伯奇。我來的路上有人告訴我,他在傑弗生鎮,在一個刨木廠里幹活。」
她沒有吭聲。他看得見遮陽帽下她冷靜的側面。馬車不停地慢慢前進。紅色的道路在不緊不慢的騾蹄下,在吱吱嘎嘎的車輪下,沒完沒了地向前頭延伸。太陽高照在頭頂,遮陽帽的影子投射在她的膝上。她抬頭望了一下太陽說:「該是吃飯的時候了。」他從眼角瞟了一眼,看見她拿出乳酪、脆餅乾和沙丁魚來請他。
「哪天晚上發現的?你對他說有了孩子的那個晚上?」
阿姆斯特德沒有扶她。「你下來,就在我家住一宿,」他說,「家裡有女人——女人能……要是你——來吧。明兒一早我就送你到瓦爾納店鋪那兒,你可以搭便車進城。星期六總會有人去鎮上的。他不會在一夜之間離開你跑掉,要是他真在傑弗生鎮的話,明天還會在那兒。」
她從褪色的藍遮陽帽下——風吹日晒而非肥皂洗滌而褪色的藍遮陽帽——平靜而又高高興興地抬起頭來:一張年輕快活的面孔,誠摯友好而又機靈。她仍然坐著,身上穿著同樣褪色的藍衣裙,看不出身材和體形,紋絲不動地坐著。扇子和行李包放在膝頭。她沒有穿襪子,一雙赤腳並排地踏在淺溝里;兩隻沾泥帶土、笨重的男式鞋子放在身邊,懶洋洋地攤在那裡。馬車停了下來,阿姆斯特德坐在車上,駝著背,目光暗淡。他看見扇子沿邊整整齊齊地鑲了一圈同帽子和衣裙一樣的褪色藍布。
「我看,她可以從瓦尼納的店鋪搭便車去,」他說。
「傑弗生鎮到了,」趕車人說。
馬車年久失修,沒有上油的木車軸和鐵架子發出尖厲的吱吱嘎嘎的聲響,緩慢而又刺耳;這響聲像八月天午後的乾燥而又拖沓的一連串聲響,越過炎熱而困慵的寂靜,一直傳到半英里開外的地方。儘管騾馬彷彿受了催眠似的不懈地機械般一步一步走著,車身卻似乎停滯不前。馬車彷彿永遠停滯在半路,老半天進不了一步,緩慢得難以察覺,好像一粒破舊的珠子穿在道路這條微紅的細線上。這慢吞吞的勁頭讓人瞧著瞧著眼睛便不管用了:恍恍惚惚,視覺與感覺融為一體,看不見馬車了;像這條路一樣,在白晝和黑夜之間平靜單調地變化著,像一段量好要用的線重新繞到捲軸上去。最後,馬車的聲響傳過來了,好像來自天邊外的某個無足輕重的窮鄉僻壤,聲音緩慢尖厲卻又毫無意義,像是一個幽靈行進在離它自身形體半英里開外的地方。「隔得那麼遠,我聽得見可還看不見,」莉娜想。她這樣想著,彷彿已經上路,又一次坐著馬車;她想這麼看來,在我搭上那輛馬車之前,在那輛馬車來到我等候的地方之前,我似乎先坐著車走了半英里,而等我下了馬車,它還會載著我又走半英里的路呢她等在那兒,不再理會那輛馬車,聽任心思懶洋洋地、自由自在地疾速馳騁,眼前浮現出陌生人的和善面孔,耳畔響起和善的說話聲盧卡斯·伯奇?你說你在波卡洪塔斯找過了?這條路嗎?去斯普林韋爾的。你在這兒等等,一會兒就有輛馬車過來,把你載到它要去的地方她想:「要是盧卡斯·伯奇一路到了傑弗生鎮,那他在見到我之前就能聽見我坐的馬車。他會聽見馬車的聲音,可他不會知道誰來了。他能聽見卻看不見有一個人來了。然後他看清了是我,他會喜出望外。這樣他還來不及轉過念頭想清楚,他就會看見兩個人了。」
父母去世之前,她從未去過多恩廠,儘管一年裡她要去鎮上七八次,每次總是在星期六,坐著馬車,穿上郵購來的衣裙,一雙光腳丫子踏在馬車底板上,而鞋子卻用張紙包好放在座位旁邊。等馬車快進鎮子的時候她才穿上鞋。她長成個大姑娘后,總要叫父親把馬車停在鎮口,讓她下來步行。她不肯告訴父親為什麼她寧肯步行而不願坐在車上。他以為她喜歡平坦的大街和街邊的人行道。實際上,她認為這樣一來,看見她的人,她走路遇到的人,都會相信她也是個住在城鎮里的人。
莉娜坐在路旁,望著馬車朝她爬上山來,暗自在想:「我從亞拉巴馬州到了這兒,真夠遠的。我一路上都是走著來的。好遠的一路啊。」她想著雖然我上路還不到一個月,可我已經到了密西西比州,這一次,離家可真夠遠的。打從十二歲起,我還沒離開多恩廠這麼遠過呢。
莉娜一時沒有答話。她的面孔像石頭般沉靜,但不那麼冷硬,固執中帶著柔和,一種內心澄明的安詳與平靜,一種不帶理智的超脫。阿姆斯特德太太凝視著她,莉娜卻埋頭講話不看對方。「在那以前,他早就聽說也許得離開。他沒有早些告訴我,因為他不願意讓我擔心。他一聽說得離開就知道離開了倒也好。他可以去別的地方,那兒的工頭待他不會那麼厲害,他會混得好一些。可他老不想走,一拖再拖。但出了這事以後,我們就再也拖不下去了。工頭欺侮他,因為他不喜歡盧卡斯;因為他年紀輕,成天生龍活虎的;還有,工頭想把盧卡斯乾的那份活兒給他自己的一個堂弟。盧卡斯不想把這些事告訴我,怕我發愁,但出了這事以後,我們不能再等了。是我叫他走的。他說只要我說聲留下,他就不走,不管工頭咋待他。可我叫他走。他不想走的,就是那個時候也不想走。我堅持要他走。等他要我去的時候,給我捎個信就行了。可是後來,他的計劃總是落空,沒像他打算的那樣早些讓我去。他年紀輕輕,出去跟陌生人打交道,他得過些時候才能安頓下來。他走的時候絕沒有想到,會要這麼長的時間才安頓得下來,沒想到比他預想的還要長。尤其像盧卡斯那樣一個活蹦亂跳的小夥子,愛熱鬧,喜歡鄉親們,也討鄉親們喜歡。他不知道他需要的時間比他計劃的還要長;他年輕,鄉親們總愛找他,因為他總是有說有笑的,又會逗樂,誤了自己的事也不介意九-九-藏-書,他從來不願意傷害鄉親們的感情。而且我也想讓他最後好好樂一樂,因為結婚對一個年輕小夥子,尤其對一個快活的年輕人,跟對一個女人不一樣。對個活潑的年輕人來說,結婚實在不是這麼快就能接受的。您不這樣認為嗎?」
「得啦,你就獃著吧。我這一日三餐做飯幹活已經幹了三十個年頭,要人幫忙的日子早過去了。」她忙她灶上的活兒,並不迴轉身瞧她一眼。「阿姆斯特德說你姓伯奇。」
「我不想吃,你自己吃吧。」
「我正要去那兒會他。他在一家刨木廠幹活。」
「您要是肯讓我幫忙就好了。」
「當然啰,你有的是時間。不過,你隨時都可能有個不會走路的伴兒。跟我上我家去吧。」他不等回答便吆喝起騾子。馬車拐進小道,一條晦暗的小路。女人靠後坐著,手裡仍拿著扇子、小包和鞋子。
「你們這些男人啊,」她說,「該死的男人。」
馬車停住了。女人正要下車,阿姆斯特德說:「就算太陽下山之前你能趕到瓦爾納的店鋪,離傑弗生鎮還有十二英里呢。」
可是她顯然沒有聽進去。她坐在台階最上邊的一級,注視著空蕩蕩的、漸漸升高的通向傑弗生鎮的大路拐彎處。靠牆蹲著的人們不作聲地端詳著她沉著冷靜的面孔,心裏也產生了跟阿姆斯特德和瓦爾納同樣的想法:她在思念一個壞蛋,他使她陷入了麻煩又拋棄了她。他們相信她再也見不到他了,頂多能瞥見一眼他逃竄時飛起來的外套的后擺。「也許她在回憶那個叫斯羅恩還是多恩的工廠吧,」瓦爾納想,「依我看,即使是個傻女子,也不至於要大老遠地跑到密西西比州來,發現無論到哪裡都不會有什麼兩樣,家裡不比現在到的地方更糟糕,即使家裡有個反對妹妹在夜裡偷偷摸摸干蠢事的哥哥。」心想我要是那位兄長也會反對的,當父親的也一樣。她沒有母親,當父親的由於愛和自尊心會憎惡這件事,可當母親的雖然反感卻照樣會疼愛女兒,與她一起生活……
馬車經過房舍朝牲口棚走過去時,他的妻子站在門口注視著。他並不往那個方向看,他不用看就知道她會站在那兒,這時候正站在那兒。「是的,」他一面把騾子往敞開的牲口棚趕,一面帶著懊悔的心情自我嘲諷,「我完全知道她會說些啥,我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帶住馬車,他不必轉過頭就知道他老婆這時已經回廚房了,不再望著他而是去廚房等候他。他停住馬車。「你上屋裡去吧,」他說,他早已下了馬車,而女人正慢慢地往下爬,小心翼翼地,彷彿在傾聽體內的反應。「屋裡要有人的話,那就是瑪莎。我給騾子喝了水、喂完料就進去。」他並不看著她穿過場院朝廚房走去,沒必要瞧著。他在心裏同她一步步跨進廚房,看見他老婆望著廚房門口,神情完全同她剛才在屋前注視馬車經過時一樣。他想:「我完全知道她會說些啥。」
「我想現在不用發愁了,」她說,「大伙兒對我說過他在那兒。」
「伯奇?」
阿姆斯特德太太沒有回答。她注視著坐在椅子里的對方,見她頭髮梳得光光的,兩手仍然放在膝頭,面容溫和而又帶著沉思。「說不定,他早給我捎過信,可信在半路上丟了。這兒離亞拉巴馬州可遠著啦,我還沒走到傑弗生鎮呢。我對他說過,我不盼著他給我寫信,他寫信可不在行。我對他說:『你準備好了,託人帶個口信給我就行。我等著你。』他走以後,起先我有點兒著急,因為我還不姓伯奇,我哥哥和他一家不如我了解盧卡斯。他們咋會了解呢?」她的臉上慢慢浮現出一種柔和而驚奇的神色,好像第一次意識到她以前並不明白這一點。「你想想看,咋能指望他們了解呢。他首先得安頓下來,他到了陌生人中間會有種種麻煩,而我百事不管,只是等著;他的日子不好過,該他擔心的麻煩事夠多的。可是過了一陣子,我成天忙著懷孩子,等著孩子出生,沒工夫為自己的名分發愁,也顧不上鄉親們會咋想。不過,我和盧卡斯之間用不著賭咒發誓。也許他出了點兒意料不到的事,要不就是他捎的信我沒收到。就這樣,有一天我決定上路,不再乾等了。」
「盧卡斯·伯奇?」阿姆斯特德的調門幾乎跟她的一樣。他們並排地坐在軟塌塌的彈簧壞了的座位上。他看得見她放在膝蓋上的雙手和遮陽帽下的側面,從眼角瞟見的。她的目光彷彿注視著前面展現在柔軟靈活的騾耳之間的道路。「這老遠的路,你一直走著來的?就你一個人來找他?」
顯然他從來沒瞧過她一眼,就連她上車的時候也沒有。同樣,她也一直沒抬過眼。現在她更不用瞧他。「我猜您常去傑弗生鎮。」
「喲,她太好了,」她說,「可是我用不著,我現在馬上就到家啦。」
「我看你最好拿著。你多半已經看到了,瑪莎辦事不喜歡別人不領情。」
她笨拙地用一隻手拿著鞋子、小布包和扇子,騰出另一隻手來幫自己下車。她說:「我還是繼續趕路的好。」
「她準是來這一帶尋親訪友的,」溫特巴登說。
她完全沒想這些事。她想的是手中布包里裹的錢幣。她記起了吃過的早餐,想著這會兒可以進店鋪買些乳酪和脆餅乾;假如她願意,甚至還可以買點兒沙丁魚。她在阿姆斯特德家裡只喝了一杯咖啡,吃了一塊玉米餅,別的什麼也沒沾,儘管阿姆斯特德勸她多吃些。「我吃飯時挺講禮儀,」她想,雙手放在布包上,知道裏面有錢幣,她記起喝下去的那杯咖啡,挺有禮貌地吃下的那一小塊味道挺怪的餅,不禁暗暗感到自豪:「我吃東西像位貴婦人,像貴婦人那樣旅行。現在我還能買沙丁魚吃,要是我願意的話。」
莉娜低下頭,像在注視膝上的雙手。她的聲音平靜而又固執,不過仍然心平氣和。「我並不認為我要盧卡斯做出保證。當初只是很不巧,他非走不可。後來他的計劃又總是落空,所以他沒能像打算的那樣回來接我。我覺得我跟他不需要賭咒發誓。那天晚上發現非走不可,他就——」
「您不知道傑弗生鎮上有個叫盧卡斯·伯奇的人吧?」
「你還要走多遠?」他問。
「說真的,我希望他在。外出旅行越走越煩人。」
「天黑前還想往前趕一段路呢,」她說。她站起身,拿上鞋子,不慌不忙地慢慢爬上大路朝馬車走過來。阿姆斯特德沒有下車去扶她,只是勒住騾子不讓它們亂動;她笨重地爬過車輪登上車,坐上位子,把鞋放在座位下邊。於是,馬車繼續前進。「謝謝您,」她說,「走路真累人。」
「我看你就買那台吧,」溫特巴登說,「聽你這麼說,是筆好買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