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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麼會知道也許他聽清的就是這幾個字,但多半沒聽清。也許他們這時的話語還比不上關閉的窗外昆蟲劈劈啪啪的扑打聲更有意義;也許他看見了那些打好的包裹行李,但仍不明白它們意味著什麼博比說,那之後他便不見了。
他應當遠離壞女人。
喬下了馬,走到馬的頭部,開始用力拉,好像使出大力氣就會拉它起來再走,然後又重新跳上馬背。馬仍然沒有動靜。他這才死了心;他微微靠著馬,兩者都凝然不動:累垮的馬和年輕人面面相對,頭挨著頭,活像一副雕刻的傾聽姿態,一幅祈禱的情景或彼此竊竊私語的場面。然後喬舉起木棍,一個勁兒地敲打不再動彈的馬頭,直到棍子折斷。之後他繼續用一節不比他的胳膊更長的斷棍擊打。最後,也許他意識到再打也不會給馬帶來痛苦,也許是他的胳膊終於打軟了,才扔掉棍子,霍地轉過身,大步走開。他沒有回顧一下,愈走愈遠,白襯衫鼓動著,漸漸地投入了月影;他遠遠地跑離了馬倒下喪命的地方,好像這匹馬從未存在過似的。
「別拖拖沓沓的,」陌生人說,「要是你砸死了那老頭兒,就明說。這守不了多久的秘密。到下個月外面準會傳開。」
我們會發現的。我們會明白他的血是不是黑的。
行啦。咱們動身去孟菲斯吧。
也許喬全然沒聽見她的話,也沒聽見女招待的叫喊:「他親口告訴過我,他是個黑鬼!狗娘養的!我白被他奸——了,他娘的黑鬼,把我給陷進警察會插手的事,在一個鄉巴佬的舞會上!」也許他聽見的只是那陣大風,他揮動著彷彿仍然抓住椅子的手臂,朝那兩個男人撲過去,然而他多半不知道這時他們先衝著他來了。他帶著類似他養父所具有的那種得意神情撲去,恰好撞在陌生人的拳頭上。倒地之前他臉上早挨了陌生人兩拳,他卻似乎沒有感覺到。他仰面躺在地上,動彈不得,就像先前被他打倒在地的那人一樣。但他並未昏過去,因為他仍然睜著眼安詳地望著他們。眼裡既沒流露出痛苦,也沒有顯出驚異。但顯然他不能動了,帶著深思的表情躺在那兒,靜靜地望著兩個男人,黃髮女人依然紋絲不動地站在那兒,鎮定自若,不動聲色,像一尊鑄像。也許他聽不清這些聲音,或者聽見了但它們再一次如同窗外昆蟲唧唧喳喳的嘈雜聲一樣,不具有任何意義:
「從這兒滾開!」喬叫喊道。他揮動椅子,轉了一圈,面色仍然十分冷靜。他叫道:「往後站!」雖然誰也沒朝他走去。人們個個都像癱在地上的那人,一聲不吭,獃著不動。這時他舞著椅子,步步退向門口。「站開!我說過總有一天我會要他的命!我對他明說過的!」他面色沉靜地揮動椅子,繼續往門口退。「你們誰也別動,」他說,目不轉睛地盯著一張張恍若面具的臉。然後他扔下椅子,一轉身跳出門外,衝進柔和的疏影斑駁的月光。他趕上女招待,她正要鑽進他倆來時乘坐的汽車。他雖然氣喘吁吁,但說話卻很平靜,一張麻木的面孔,重濁的呼吸,只大到能發出聲音而已:「回城去,我過一會兒就去那兒,我還要……」顯然他不明白自己在說些什麼,正在發生什麼事。這時女招待忽然在車門口轉過身來,照著他臉便揍;他沒有動,聲音也未改變:「對,就那樣。過一會兒我就去那兒,一旦我——」說著轉身就跑,女人還在揍他。
喬朝她走去,手裡仍提著那把破椅。其他人畏縮地擠在四周牆邊,一齊注視著他:姑娘們穿著緊繃繃的色彩不協調的衣服和郵購的便宜鞋襪,青年小夥子穿的衣服也是郵購的,尺寸不合,鼓鼓囊囊的;他們雙手粗硬磨損,眼裡流露出耐心注視一道道的犁地溝和緩緩移動的騾屁股所留下的痕迹的神色。喬開始揮舞著椅子跑過去,叫道:「放開她!」這時她忽然停止掙扎,把憤怒和喊叫轉向喬,像是剛看見他,意識到他也在那兒。
健壯的農家老馬慢跑著回家。青年靈巧地騎在馬背上,身子前傾,輕鬆地保持著平衡,興高采烈,快活得像浮士德曾有過的時刻:把未來的憂慮徹底地置之度外了,終read.99csw.com於獲得自由,不拘榮辱,無法無天。馬在行進中累得汗流浹背,噴出強烈的氣味,帶甜的硫酸味,像刮過一股無形的風。他大聲叫道:「我終於這樣幹了!終於這樣幹了!我對人說過要這樣乾的!」
喬安靜地躺在地上,看著陌生人俯下身,從地上揚起他的頭又照他臉上揍了一拳,這次是湊近猛揍。過了一會兒,他舔了舔嘴唇,像小孩子舔調羹那樣。他看著陌生人的手收回去,但沒有落下來。
他多半會知道。讓咱們至少摸清楚逃走是不是有正當理由,起碼。
他躲在大路與房屋之間的小道的陰影里,看得見喬站在小道的路口。他也聽見了汽車駛來的聲音,看見車子開過來停下,喬鑽進車內。他可能根本沒在乎車內還有誰,也許他早已明白,他的目的只是弄清車子往什麼方向開走。也許連這個他也明白,阡陌縱橫,路徑相通,汽車可以開往任何地方。現在他折身回屋去,走得很快,還是那樣義憤填膺,彷彿他相信現在他會受到更加高貴更為純潔的義憤指引,而不必懷疑自己的感官能力。他只穿了雙在室內用的拖鞋,帽子也沒戴,睡衣直扎進褲里,聽任背帶懸晃著,快步如箭地趕至馬廄,套上高大剽悍的老白馬,重返小路,穩重地縱馬馳上大道,不顧麥克依琴太太從廚房門口不斷呼喊他的名字。上了大路,他仍然不緊不慢地前進,人和馬都有些不自然地前傾,像是在仿效縱馬飛奔的神情,雖然實際上並不存在這樣的速度;像是沉著冷靜,十拿九穩,人和馬都堅信自己全知全能,具有超然的洞察力,目標和速度變得無關緊要。
陌生人說:「你用椅子砸他腦袋的那個人,是不是死了?」
「砸死他?」喬說,帶著不耐煩卻強忍惱怒的語調,像是遭到拘留卻被小孩子審問似的。
他騎著馬以同樣的速度徑直來到一個他尋找的地方,卻像是尋找了整整一夜,幾乎跑遍了半個郡縣才發現似的,雖然並沒有那麼遠。他走了還不到四英里便聽見前面有音樂聲,然後看見路旁一所小學亮著無數燈光,這建築物每層只有一個大房間。他早就知道這個地方,但先前他既沒理由也不便了解這裏面竟然會成為舞場。然而這時他騎著馬直朝小學走去,走進四處隨意停放的各種汽車和輕便馬車的陰影,學校周圍的叢林間還拴著鞍馬和騾子。馬還未停蹄,他已翻身下鞍。馬也不拴,他一落地便趿著拖鞋懸著背帶走去,把圓形的頭和氣得短髭直豎的面孔伸向敞開的門和窗戶;音樂從這兒傳出,裏面照在煤油燈下的無數人影晃動著,沉浸在頗為有條不紊的喧囂之中。
「死了?」喬說,瞧著陌生人。他這樣瞧著的時候才又一次看見女招待,又在跑動。等他真真實實地抬手動腳時,他卻從心裏完全驅開了眼前的兩個男人。他走向床邊,一面扯著衣袋,臉上浮現出一種勝利的喜悅神情。女招待沒有看他。自他進屋以來她沒覷他一眼,很可能他根本沒注意到這點。她一直坐著不動,手上仍然燃著香煙。她凝滯不動的手粗大、蒼白、死板,像是一塊預備下鍋的肉。又有誰抓他肩膀,這次是陌生人。陌生人同馬克斯並肩站立,一齊盯著喬。
手並未落下,在場的還有黃髮女人,她抓住陌生人舉起的手腕我說過已經行啦
再給他一拳喬靜靜地躺著,注視著那隻手。這時馬克斯站在陌生人旁邊,也俯下身咱們還需要多一些血才能弄明白
這時,喬感到頓時一切都過去了,周圍的一片喧囂沉寂下來,只剩他站在地板中央,手裡緊緊抓著那把已經碰裂的椅子,俯視著倒在地上的養父。麥克依琴仰面躺地,現在顯得完全安靜了,彷彿在睡覺,前額上的血也不再淌了,即使倒地長眠也露出一副頑固不化、堅韌不拔的神情。
這一切同剛才在小學里發生的事如出一轍:有人拉住她,她又叫喊又掙扎,頭扭來扭去,頭髮弄得散亂一團;同頭髮形成對照的是她的面孔,她的嘴唇,嚴峻冷冰像是死人的嘴臉。「混蛋!狗娘養的!把我給陷進去,而我一直把你當白人對待。當白人!」
他真是個黑鬼嗎?看上去不像。
他又一次像被一陣風攪得莫明其妙,像三小時前在小學面對四周驚訝的面孔時的情景,而那情景這時他已忘懷。他靜靜地站著,如在夢中,站得筆直,坐著的女招待驀然起九九藏書身,撞著了他,他眼睜睜地見她站起身來,捧起鈔票和錢幣亂扔一氣。他靜靜地看著她板起面孔,張口大叫,眼睛瞪得溜圓也在叫喊似的。在場的人惟有他顯得沉著鎮靜,惟有他的聲音平靜清晰地響在耳邊:「你是說你不願意?你的意思是不願意?」
他路過慣常等候的街角。要是他真的留意到了或思索過的話,準會說天哪!多久了。那是多久前的事了啊街道轉過彎之後成了砂礫路。他差不多隻有一英里地要走,所以他跑得不快,而是穩步地勻速前進,頭略微埋下,像在面對腳下的被踐踏的路思索。兩條胳膊擺動在兩側,同訓練有素的賽跑運動員一樣。路繼續拐彎,被月光照得灰白,路兩旁稀疏地排列著隨意建造的低矮醜陋的小房屋,這是那些今日來、明日去的萍蹤靡定者棲身的城邊地帶。小屋一個個漆黑一團,惟有他跑去的那一處例外。
「那老頭兒。你是不是認為已經砸死了他?給咱們直說。你不想把博比陷進去吧。」
他自己也無可奈何,生來接近這樣的女人。
喬進屋之後雖然紋絲未動,卻似乎一直在跑。當馬克斯碰他肩膀時,他彷彿在行進中被阻止似的轉過身來。他甚至沒有注意馬克斯在房裡。他帶著一種憤懣的神情回過頭來看著馬克斯。「小夥子,給咱們講講,」馬克斯說,「是咋回事?」
喬催馬穿過城鎮大街的時候,聽見什麼地方時鐘正敲一點;現在老馬已筋疲力盡,好長一段時間一直在喘粗氣,但喬仍揮動一根大棍頻頻地敲打馬的臀部,迫使它嘚嘚疾馳。這棍子不是一根樹枝,而是一段帚柄,麥克依琴太太插在前院花圃里用來領著藤蔓向上長的。馬蹄雖然不停地翻,但速度並不比一個人步行快多少,一起一落的棍子也同樣慢了下來,馬背上的年輕人身子前傾,似乎還不知道它已經疲憊不堪;他像是在拽著這匹快要不行的馬行進,月光輝照的空蕩街頭,有節奏地響著馬蹄緩慢空洞的聲音。人和馬都帶上一種奇異的夢幻般的色彩,像電影中的慢鏡頭,一步一步地緩緩行進在街道上,朝他慣常去等候的街角前進,也許不那麼緊急,心情卻同樣急迫,更帶年輕人的浮躁。
「他在舞場上,」他說,「讓開,老太婆。」她轉開身,身子往後一靠,一隻手抓住披巾,另一隻手支在門上,眼看著他走過房間,開始跑上樓梯,徑自到他住的頂樓去。他不停步地扭頭瞧了一眼。藉著燈光她看清了他咧嘴露齒的笑容。「在舞場上,聽見了嗎?不過,他可不是在跳舞。」他回過頭來朝著燈光大笑,扭回頭后仍笑個不止,一面直往樓梯上跑,跑著跑著沒入黑暗,從頭往下漸漸消失,像是頭沖在前面跑著笑著,一頭扎進了一個可以抹掉他身影的去處,像一幅粉筆畫從黑板上被抹去。
喬喘著粗氣。他能聽見自己喘息,還聽見別的什麼聲音,尖細而又遙遠。他彷彿聽了好長一陣才辨出那是人聲,女人的聲音。他舉目四望,看見兩個男人拉住她,她卻掙扎扭動,頭髮亂蓬蓬的,蒼白的面孔蒙上粗俗的脂粉,醜陋而又痛苦難堪,嘴咧成一個小洞放聲尖叫:「罵我娼婦!」她一面叫喊一面亂扭,想掙脫拉住她的兩個男人,「那個老龜孫子!放開我!放開我!」然後她的聲音不再是任何字句,只是尖聲嚎叫。她又蹦又跳,竭力用嘴去咬那兩個抓住她的男人的手。
喬一進門便朝他熟悉的門口走去,甚至幾乎又開始跑,如果說已經停步的話。他沒聽馬克斯講話,從未聽人說過什麼比爾街——孟菲斯城裡的三四個街區的總稱,相比之下哈萊姆稱得上攝影場。喬一直沒抬頭張望,這時突然看見黃髮女人站在門廳後邊,他根本沒注意她進來,他進屋時門廳里原來空無一人。可這時她突然出現在那裡,穿著黑衣裙,手裡拿著一頂帽子。就在他身旁敞開的門邊擺著一堆行李,還有幾個包。也許他剛才沒看見這些,也許目光比思維更敏捷我沒想到她會有這麼多東西也許這時他才首次想到他們不需要帶什麼旅行,心想我怎麼拿得動這麼多可是他沒停步,已經轉向他所熟悉的門口。彷彿當他把手放到門上才意識到門裡面一片寂靜;他十八歲了,知道這寂靜表明裡邊不止一人。九*九*藏*書但他沒有止步,也許沒注意到門廳里又空了,黃髮女人已無聲無息地離開。
她跟在後面,費力地爬著樓梯。他走過她身邊時,她就開始跟去,彷彿那使她丈夫離開的緊迫感像喬肩上披的一頂斗篷被帶了回來,現在又由他傳給了她。她步履艱難地攀登狹窄的樓梯,一手抓住欄杆,一手扯住披巾。她不講話,也不叫他,像個幽靈在乖乖地執行不在場的主人傳回的命令。喬沒點燃自己房裡的油燈,但房裡朗朗地映照著月光,即使沒有月光她大概也能辨出他在幹什麼。她直身靠著牆壁,沿牆摸索前進,一直摸到了他的床邊,在床上坐下來。這費了她一些時間,等她注視鬆動的木板所在的地方,他已朝床邊走來,月光端直地灑在床上,她眼睜睜地見他把錢盒往床上一倒,迅速把一小堆硬幣和鈔票抓到手裡,直往衣袋裡塞。只有這時他才瞧了她一眼,見她弓著背坐在床上,一隻胳膊支撐著,另一隻抓住披巾。他說:「我沒有問你要錢,記住這個。我不問你,因為我怕你會主動給我。我乾脆自己拿。別忘了這點。」話音未完他便轉身。她看著他轉身走進照亮樓梯的燈光,直到他下樓。他的人影消失了,但還能聽見他的聲音,聽見他迅速地回到門廊;過了一會兒,她又聽見馬蹄聲;再過一會兒,馬蹄聲也消失了。
「什麼咋回事?」喬問。
「我不知道,跟你說過啦!」喬說。他的目光從一個人身上移向另一個人,滿腔怒火卻沒有發作。「我擊中了他。他倒下了。我早就對他說過,總有一天我會那樣做的。」他來回地望著兩張板著的幾乎如出一轍的面孔。他開始掙開陌生人抓住的肩膀。
如果他真在思索,也許他相信自己一直在接受指使,而此刻進屋時更是受到大天使米迦勒的直接推動。顯然,他的目光全然沒有受到室內突然的光亮和熙攘場面的干擾,他穿入人群之中,人們回頭張望,接著弄得大家莫名其妙,開始出現騷亂;而他只管朝那個青年衝去,他真心實意地收養了這個青年,一直努力按自己堅信不疑的正確方式養育他。喬和女招待正在跳舞,還沒看見他。女招待只見過他一次,但她還記得,也許此刻他一露面她便全明白了。她停下舞步,臉上浮現出近乎恐怖的神情,喬見了忙轉過身來。當他轉身之際,麥克依琴已來到他們跟前。他也只見過這女人一面,很可能當時他不屑於瞧她,正像他一貫拒絕聽男人談論猥褻的事那樣。然而這時他端直地逼近她,暫時撇下喬不管。他叫道:「滾開,臭婊子!」他聲若雷鳴,灌入驚駭的寂靜,灌入煤油燈下那一張張震驚的面孔,驅散了停止的音樂,灌入了初夏月光朗照的寧靜夜晚。「滾蛋,娼婦!」
他走向這個亮著燈的屋子,從路上折身跑去;夜深沉寂,足音響亮而又有節奏。也許他已經看見女招待,穿上了外出旅行常穿的暗色衣服,戴上了帽子,打點好了行李,等待出發。(怎麼回事,他們要去哪兒,乘什麼交通工具去,這些他似乎沒想到。)還有馬克斯和瑪米,多半是更衣就寢的緣故,馬克斯沒穿外套,只穿了件內衣,而瑪米則穿件淺藍色的睡袍,兩人都忙忙碌碌,處於喧噪激動、正要送別什麼人的情景。但實際上他並不這樣想,因為他根本沒叫女招待做好準備離開。也許他相信早就這樣告訴過她,或者她心裏應當明白,因為他近來的舉動和對未來的打算顯而易見,任何人一看就會懂。也許他甚至相信在她鑽進汽車時,他對她講過他回家一趟是為了取錢。
那是一天晚上他自己告訴博比的。但我猜他究竟是什麼玩意兒她同他一樣糊裡糊塗。這些鄉下的野雜種是什麼都有可能。
麥克依琴躺在床上。房裡黑洞洞的,但他睡不著。他躺在麥克依琴太太身邊,確信她已入睡,自己卻思緒不寧,反覆在想:「那套衣服已經穿過了,但啥時候穿的呢?不可能在白天,因為他一直在我眼皮下,除開星期六下午。可是一到星期六下午他就可以去牲口棚,脫下我要求他穿的衣服並藏起來,然後換上他願意穿、必須穿上才好去幹壞事的服裝。」這時,他心裏豁然明朗,像有誰告訴了他似的。如此推斷,那套衣服準https://read.99csw.com是悄悄在穿,十之八九是在夜裡。要是這樣,他絕不相信這孩子除了好色縱慾之外還會幹別的什麼。他自己從未犯過淫|盪的過錯,遇上有人談淫穢的事,他總是閉目塞聽。然而只消集中地思索半小時,他對喬的行為便幾乎了如指掌,就像喬親口告訴他的一樣,除了不知道姓名和地點。要是喬親口對他講這些,說不定他還不相信;因為他這種人對善與惡的表演總是抱著一套固定不變的看法。在他的身上,固執與洞察力簡直就是一回事,只不過固執顯得還要遲鈍一點兒。因此,當喬從樓上沿繩滑下,影子般疾速地掠過麥克依琴敞開的映照著月光的窗前,他睡在窗子後面卻沒有立即認出喬,也許即使看清了繩索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等他趕到窗前,喬早已挪開繩子套好,朝牲口棚走去。麥克依琴在窗邊眼睜睜地看著喬,感到義憤填膺,那滋味就像法官目睹一個生死待判的罪犯,竟在法庭上靠在法警身上朝他袖子上吐唾沫。
自然,他不知道麥克依琴套馬的地方,也不敢說馬就在那兒。然而,他帶著有些像他養父對事物的執著自信,萬無一失的判斷,立即跑到了馬跟前,翻身上馬,勒轉馬頭朝向大道。汽車早已開上大路。他看著尾燈漸遠漸隱,消失不見。
馬克斯說:「那麼,你到這兒來幹啥?」
他跑上門廊。迄今為止,即使在他是這房子的座上客的日子,也總是情不自禁地從路邊溜入門廊的陰影里,儘可能不引人注目地趕緊鑽進有人期待他的那個房間。他敲了敲門。她房裡還亮著燈光,不出所料,門廊另一端也有一盞燈。遮上帘子的窗戶後面有談話聲,幾個人的聲音,他能聽出那是緊張的而不是快活的聲音。這個他也料到了,他想他們以為我不會來。那該死的馬,該死的馬他又敲門,敲得更響,接著抓住門把手轉動,把面孔湊近後面掛著帘子的前門玻璃。談話的聲音停止了。之後,整個屋裡再也沒有任何動靜。屋裡的兩盞燈,她房裡照映的燈罩,門后不透光的帘子,全都明明朗朗地顯現著,但當他伸手抓門把手時,彷彿屋裡的人全都突然死了。他再敲門,接連不斷;他正敲著,門突然悄聲地在他敲打的指頭下開了(沒看見門帘后出現人影,沒聽見有腳步聲走近門邊)。他好像是貼在門上似的,門一開他便跨進門檻,這時馬克斯卻從門后出來擋住。他穿戴齊整,甚至戴上了帽子。「唔,唔,唔,」他說,聲音不高,一把將喬拉進屋又關上門,喬還沒意識到自己已經進入屋內。然而,他的聲音仍然含糊不清,發自內心卻完全空空洞洞,沒有一絲一毫歡愉的意味,像一片貝殼,像是他拿著什麼東西在面前並透過它來觀察喬,而在從前這會使喬帶著介乎困惑與憤怒之間的神情盯住馬克斯。「羅密歐終於到了,」他說,「比爾街的花|花|公|子。」這時他的話音高了一些,將「羅密歐」幾個字說得十分響亮。「進來,同大伙兒見見面。」
現在馬連快步行走也困難了,腿腳僵直,呼吸既深長又費勁,簡直在喘氣,一次呼吸一聲呻|吟。棍子還在不停地落下,馬行進的速度在逐漸減慢,棍子敲打的速度卻在不折不扣地相應增加。但馬慢到不能舉步了,忽然偏斜倒向街邊,喬拖它的頭,揍它,但它倒在街邊就不動彈了,投下斑駁的影團,頭耷拉著,渾身顫抖,呼吸細得幾乎像人聲。然而騎馬人仍然身子前傾地坐在馬鞍上,一副飛奔疾馳的姿勢,不住地用大棍抽打馬的臀部。要不是棍子在一起一落,馬還在呻|吟喘氣,這儼然像一座騎馬雕塑,只是塑像偏離了基座而墜落在地,以一副疲憊不堪的姿態歇在靜寂空蕩、月影斑駁的街頭。
但是直到此刻,這話對他很可能還只是聲音而已,沒有傳達出任何意思,只是攪昏他的大風的一部分。他獃獃地凝視著她,看著她那張從未見識過的面孔,輕聲地說(究竟說出聲沒有,他自己也不知道),緩慢而又驚訝嗨,我是為她害了命,我甚至為她去偷了錢像是他剛剛聽說這事,剛剛想到這點,剛剛被人告知他幹了這事。
當然啰。他不用愁,為他自己走上門來,這一拳白送。
「幹啥——」喬說,「我幹啥……」他說read.99csw.com,聲音低微,驚駭不已,仍然帶著憤慨而又克制的神情,目光從一張臉移向另一張臉。「我到這兒來幹啥?我來接博比。你們以為我——我辛辛苦苦地跑回家一趟,是為了拿錢準備結婚的——」他又一次完全忘了他們在眼前,掙開身便朝女人走去,臉上又浮現出滿不在乎的得意揚揚的驕傲神情;很可能這時候那兩個男人像兩張紙片一樣完全從他的生活里吹颳得無影無蹤了。他甚至沒注意馬克斯走到門邊去呼喚,不一會兒黃髮女人便走進房來了。他俯身床邊,在女招待埋頭呆坐的上方,一把把皺摺的鈔票和錢幣從他衣袋裡掏出,撒落在她膝頭和她就坐的床邊。「這兒!看看。瞧吧!我有錢,看見了嗎?」
他打開門便又跑了起來,像是一個人在寂靜不動之中卻遠遠地跑到了他和他的意識前面。女招待坐在床上,像他多次見到的情景。不出所料,她穿著暗色衣服,戴著帽子,低著頭坐在那兒,門開時也沒有抬頭望一眼,一隻手的指間夾著香煙,那手映著暗色衣衫悄然不動,看上去真有點兒畸形怪異。同一瞬間,他看見另一個男人,以前從未遇見過。但當時他沒意識到這一點。只是到了後來他才記起這個和他曾瞟過一眼的那堆行李,這時他的思維比目光更為敏捷了。
「還有你!你領我到這兒來。該死的鄉巴佬。狗娘養的!你和他都不是好東西。把一個從來沒見過的人引向我——」喬並不像在專門追趕誰,手裡舉著椅子,面容卻顯得十分鎮靜。女人身邊的人往後退,放開了她,可她仍然亂扭亂動手臂,似乎沒意識到已經獲得自由。
也許他並不覺得自己在橫衝直撞,大吼大叫。很可能他還以為自己站在那兒絲毫未動,堅如磐石,心平氣和,可他周圍那些懶散的貪色鬼卻已亂成一團,驚恐直叫,像是見到了憤怒的報復天使派來的代表。也許他覺得伸去打那青年耳光的手不屬於他自己,他從小撫養他,供給了他吃的、住的和穿的;而青年人閃過那一耳光之後再次揚起的面孔已不是他所熟悉的那張孩子臉了。但是他對此並不感到詫異,因為他所關心的不是那張孩子臉而是一副他同樣熟悉的撒旦的面孔。他舉起拳頭,直盯著那張面孔步步逼近,如歷夢境,像一位大義凜然的殉難者,迎向喬照著他的頭部劈來的椅子。他陷入一片昏眩,也許這昏眩使他有些震驚,但震驚不大也未持續多久。
他轉上小路,並不放慢速度,乘著月光直騎到住宅跟前。他原以為天色會很暗淡,事實卻不然。他不停歇;現在,那條精心掩藏的繩索既是他逝去的往昔生活的一部分,也成了他的光榮和希望的象徵。十三年來被他視為敵人之一的衰老老太婆,此刻已經醒來,正等著他。她和麥克依琴的卧室里還亮著燈光,她站在門口,一條披巾罩在睡衣上。她問了一聲:「喬?」他迅速走過門廊,那副面孔就跟椅子劈去時麥克依琴看見的一個樣。也許她還沒看清楚。「咋回事?」她問,「爹騎馬走了,我聽見……」這時她看清了他的面孔,但已來不及往後退。他沒有揍她,用手輕輕地掀了一下她的胳膊,行色匆忙,要她讓開路,別擋在門口。他把她掀過一旁像伸手掀開門帘一樣。
「博比,」喬說,心想博比,博比他轉過頭,又像在跑動。這時馬克斯一把抓住他肩膀,儘管手腳不重。
這時她像第三張紙片被大風從他的生活里颳走。他開始揮動手臂,彷彿手裡還抓著那把破椅子。黃髮女人到房間已有一會兒工夫了。這時他才注意到她,不帶任何驚奇;她顯然像是由稀薄的空氣凝成,一動不動,面色沉靜得像金剛石的表面,令人肅然生畏,那神情堅定冷冰恰如警察摘下的一隻白手套。這時她的暗色的旅行裝上面罩了件淺藍色的晨衣,她冷靜地說道:「止住他。咱們離開這兒。很快就有警察上這兒來。他們會知道去哪兒找他的。」
那個陌生人同樣坐在床頭,也在吸煙。他的帽子往前栽,帽檐的影子落在嘴唇上。他看上去既不老也不顯得年輕。如果兩個白人突然竄到一個非洲村莊會被土著人當作兩兄弟,那麼陌生人和馬克斯可謂兄弟倆。他的面部——燈光照見的下巴部分,一動不動。陌生人是不是正在注視他,喬不知道。馬克斯正站在他背後,喬也沒注意到。他聽見了他們交談的聲音,卻不懂他們說的是什麼,甚至沒留心聽問他。
編織些小圈套,美妙得叫我也動心。
「說呀,」馬克斯催促道,「咱們在這兒的人不都是朋友嗎?你是不是砸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