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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住哪兒?」她問,「在鄉下?噢,說吧,叫什麼名字?」
「他不是叫了咖啡嗎?」她說。
下個星期一晚上他已備好繩索。他到先前那個角落等候,這次他又來得很早。終於他看見了她。她朝他站立的地方走來。「我原以為你不會到這兒來了,」她說。
她坐在床邊,雙手捧著那盒價廉而包裝花哨的糖果,黃髮女人同她談話時她也這樣坐著。然而現在背靠衣櫃、目不轉睛看著她的是喬。她開始笑了。她那雙關節粗大的手捧著俗艷的糖果盒,滿面笑盈盈的。喬注視著她,見她起身,低著頭從他身邊走過。她穿過門出去,直呼馬克斯的名字。喬還從未見過馬克斯,除了在餐館見他頭戴帽子身上系著圍裙。馬克斯進屋時甚至不在抽煙,伸出手說道:「你好,羅密歐?」
事情開始在他十七歲的那年秋天。那是某周中間的一天。通常他們在星期六進城,帶上食品——冷食,盛在專門買來攜帶食物的小籃子里——打算在城裡過一天。這次麥克依琴進城找律師,希望辦完事趕在正餐前回家。喬等在街頭,將近十二點麥克依琴才出來。他一露面就看了看懷錶;然後望望鎮上法院塔樓上的時鐘,再望望太陽,流露出一副惱怒不滿的神色。他以同樣的目光瞅了喬一眼,手裡握著懷錶,眼神冷峻,煩躁不安。他彷彿第一次審視打量這個他從小養大的孩子。然後,他轉身說道:「快呀,現在來不及了。」
「他說欠博比五分錢,」女人說,「他要給博比一枚鎳幣。」她的聲音平靜,老闆的聲音也同樣平靜。
這下她躺著紋絲不動了,另一種靜寂。但他似乎沒注意到這個。他也安靜地躺著,手沿著她的脅腹緩緩地上下撫摸。「你是什麼?」她問。
兩周之後他開始吸煙,在煙霧中眯斜著眼,而且也酗起酒來。他總是在晚上同馬克斯和瑪米一起喝酒,有時還同別的兩三個男人;他通常和一兩個女人混在一起,有時是本鎮的女人,但大多數是從孟菲斯來的陌生女人,她們呆上一周或一個月,在櫃檯後邊充當女招待。成天閑散的男人聚在這兒,通常他不知道這些人的名字,但學著他們歪戴帽子。晚上在馬克斯拉上窗帘的餐館里,他翹起帽子,同別人談論原先那個女招待,甚至當著她的面,用他那年輕人喝醉酒感到絕望的宏亮聲音,稱她是自己的婊子。他還常常開著馬克斯的小車帶她到鄉下參加舞會,但總是留心不讓麥克依琴有所風聞。「我不知道他會對什麼更氣惱,」他告訴她,「對你或是對跳舞。」有一次,人們實在沒法可想,只得讓他睡在一個他做夢也沒想到會進入的房屋裡。次日黎明時分,女招待開車送他回家,讓他趁天明之前進屋,以免被發覺。而在白天,麥克依琴帶著憂鬱和納悶的心情觀察著他。
「喂,出去吧,」黃髮女人說。
這事便從思維表層一晃而過了。在以後的半年間,他常有機會進城,可沒再見到那家餐館,連它的門前也沒經過。他能夠去,但並不想去,也許不需要去。更多的時候,他知道腦海里的思緒會突然匯成一幅圖畫,這畫漸漸成形,呈現在他眼前:一張長長的櫃檯,沒有任何鋪飾,有些令人懷疑,一端站著那個一動不動、面孔冷漠、頭髮異樣的女人,像在守護櫃檯;另一端男人們耷拉著腦袋,不住地抽煙,不斷地點煙,扔煙頭;而那個女招待不比孩子大多少,往來於櫃檯與廚房之間,胳膊上疊滿菜盤,每次都得從那些男人身邊經過,他們歪戴帽子,在煙霧繚繞之中對她談話,咕咕噥噥,顯出近乎興奮得意的神情,而她面帶沉思,埋著頭,拘謹不安,充耳不聞似的。他想:「我連他們對她說的什麼都不明白。」想著我甚至不知道他們對她說的話是男人不該對身邊經過的孩子講的相信我還鬧不明白睡覺的時候眼皮合上的瞬間怎麼會把她那拘謹憂鬱的面容關進眼帘;悲哀、陰鬱而又年輕,那神情老呈現在那兒、變幻出年輕人的慾望所具有的種種模糊無形的神秘色彩。這已經構成了愛情滋長的土壤,這種睡意矇矓的想法使我明白三年前我為什麼情不自禁地揍那黑女孩,她自己也一定明白我的用意,並且為之感到得意,帶著等待和驕傲的心情。
「我認為我身上帶有些黑人的血液,」他雙眼閉著,手的動作放慢但未停止,「我不知道。我相信有。」
他接過硬幣便徑直朝那家餐館走去,連硬幣都沒放進口袋裡。他並未籌劃或盤算,幾乎是不假思索,好像指揮他行動的不是他的頭腦而是他的雙腳。他把那枚小錢幣緊緊捏在手心,捏得發燙,像孩子通常的做法。他笨拙地走進簾門,趔趄了一下。雪茄櫥後邊的黃髮女人看著他。(半年來她彷彿一直站在那兒未曾動過似的,那一頭硬直光亮的黃髮絲毫未變,甚至還穿著同一件衣裙。)遠在櫃檯那一端的一堆歪戴帽子斜叼煙捲的男人,身上還帶著理髮店裡的氣味,也在注視他。店老闆夾在他們中間,這是他第一次注意到,第一次看見店老闆。老闆同別的男人一樣戴頂帽子,正在抽煙。他的個兒不大,不比喬的塊頭大多少,一支煙有意地叼在嘴角,像是為了避免妨礙交談。煙圈兒上騰,煙霧背後隱現出他眯著眼的凝滯的面孔;他從不用手去扶一下煙捲,直到整支煙抽完一口啐在地上,然後用腳跟踩滅;喬將從這副姿態獲得他自己的一項舉止,但不是現在。那是後來的事,當生活的節奏開始變得如此疾速,接受總是取代認識和相信。這時他只是瞧著那個靠在櫃檯裡邊的人,纏著一條臟圍裙,他穿圍裙的時候與攔路強盜偶爾戴一戴假鬍鬚差不多。接受這一切是以後的事,將會隨著他由憤恨到輕信的整個變化出現:這一男一女作為夫妻,開個小食店,引進一個又一個端菜上飯、手腳不靈的女招待,飯菜簡便低廉倒適合這門生意。他接受了,實行了,在他那短暫而又不平靜的假期里,他像匹小公馬帶著又疑又喜的驚奇,跳蹦在一片隱蔽的棲息著一群疲憊而又在行的母馬的牧場上,而他到時候也成了那數目眾多、無名無姓的男人中間的一個犧牲品。
「我不相信,」她的聲音響在黑暗裡。
「它有什麼毛病?」喬問。
但那是以後的事。這時他手裡捏著錢幣朝櫃檯走去。他相信男人都停住了談話來注視他,因為他什麼也聽不見了,除了從廚房門那邊傳來的刺耳的炒炸聲,心想她進廚房去了,所以沒見到她他偷偷地把屁股移上一隻凳子,相信人們都在注視他,雪茄櫥背後的黃髮女人在瞧他,老闆也在瞧他,他面前的煙霧也會變得懶洋洋的不再往上冒了。這時老闆只叫了一個名字。喬明白老闆沒有動身,也沒有用手碰一下嘴邊叼著的煙捲。「博比,」他叫道。
「從沒喝過不要錢的酒,」馬克斯說,進屋之後還沒有正眼看喬一下。「我的天。」他倆的談話又明明在談論喬,由他引起,卻用一種叫他摸不著頭腦的語言。
「我是想他們說不定在等你,等到你……」
「沒有,」女招待說,聲音平板,卻仍然不緊不慢地答上了話,「我弄錯了。」
九*九*藏*書他的聲音同她的一樣平靜。「病得多重?你家裡沒有可吃的葯嗎?」
當他出門,卑賤和悔恨使他精神痛苦不堪,巴不得鑽進地下,他匆匆走過雪茄櫥背後那個面孔冷漠的女人,相信自己再也不會,也不可能見到她了。他不相信自己還忍心再見到她,再見到這條街,這骯髒的門口,甚至遠遠地瞧上一眼。沒想到年紀輕太可怕了。太可怕,可怕每到星期六,他總是尋找理由、製造理由避免進城,麥克依琴在一旁觀察他,沒產生具體的懷疑。他以埋頭苦幹打發這些日子,苦得過分;麥克依琴懷疑地琢磨他的這種苦幹行徑,但他完全無從知道,無法推測。他有的是活兒干,於是晚上也好過了,幹得筋疲力盡,再沒有睡不著的時候。隨著時間的消逝,絕望、悔恨和恥辱感日益淡薄。當然他並沒有把它忘記,還會重溫那情景。但是現在,印象不那麼深刻了,像一張留聲唱片,由於紋路磨平,熟悉的聲音變得模糊了。過了一些時候,甚至連麥克依琴也接受了這個事實。他說:
「我認為再去一次也沒壞處,」喬說。他衣兜里有半塊錢,那是麥克依琴太太給的。他向她要一枚鎳幣,她卻堅持要他收下半塊錢。他接過來捏在手裡,態度冷漠,鄙夷不屑。
她沒有立刻回答。過了一會兒,她才平靜地埋著頭說:「你還從來沒有過情人呢。我敢打賭你還沒有過。」他沒答話。「有過嗎?」他沒有答話。她動了一下,第一次碰他。她走近一步,雙手輕輕地抓起他的胳膊,握在手裡。他埋頭看見她低垂的頭部輪廓,她的頭生來就與頸項有些錯位。她吞吞吐吐對他講話,彆扭地使用也許是她知道的僅有字句。可是他早聽人說過了。他早已飛回往昔,掠過擊斃山羊的經歷併為獲得的抵禦力付出了代價,回到了那天下午他坐在溪邊的情形:除了感到驚駭受到傷害之外,更感到憤恨。被她握住的胳膊猛地一下抽開了。她不相信他是有意衝撞她,事實上她相信恰好相反。但結果是一樣。他消失在路上,他的輪廓、身影漸漸變得模糊,她相信他在快跑。身影消失后,有陣子她還能聽見他的腳步聲。他走後她沒有馬上離開,照樣低著頭站在那兒,像在等待領受剛才已受到的那一下撞擊。
「找了個有錢的農場主,」他說,「從養牛場鑽出來一個約翰·雅各布·阿斯特。」
「你到這兒很久了嗎?多久?」
麥克依琴和喬坐在櫃檯邊的兩隻獨凳上吃了起來。喬也吃得挺快,因為麥克依琴不停地直往嘴裏塞。他坐在喬旁邊,即使在吞咽時也似乎憤憤然挺胸直腰的。麥克依琴點的食品很簡單,容易準備,下肚也快。喬明白他這樣做絕不是吝嗇小氣。也許是節儉的考慮讓他們挑選了這家餐館,可是他點這種食品卻是出於儘快離開的願望。他一放下刀叉便說:「走。」說著已起身離開凳子。麥克依琴到雪茄櫥邊付錢給那位黃髮女人。這女人帶著一種無動於衷的閑散神情,傲岸不屑,漠然冷峻。她幾乎沒有瞟過他們一眼,無論是他們進店那陣子或是麥克依琴付錢的時候。她找錢時也不抬眼,動作麻利而又正確無誤,幾乎不等麥克依琴掏出鈔票,硬幣已溜到玻璃櫃檯上了。在她那副精心打扮的假髮、假面孔後邊,她顯得頗為莊重,像鎮守大門的一尊石雕母獅;擺出的那副尊容像是一塊盾牌,在盾牌後面那些遊手好閒、擠在一起的可疑男人才好歪戴帽子斜叼煙捲。麥克依琴點清了零錢便往外走,直走到街上。他再次盯著喬說:「我要你留心那個地方。世上有這樣一些地方,大人可以去,小孩子,像你這樣年紀的小青年,可不能去。那餐館就是這樣一個地方。也許你再也不應當跨它的門。但你應當見識見識這種地方,才會明白該迴避什麼樣的去處。有我在場讓你看看也好,好向你講清道理,讓你警惕。再說那兒用餐也挺便宜。」
她愣了一會兒沒動。然後一隻大手端起咖啡杯,手和杯一齊不見了。他埋頭靜坐在那兒等待。這時有人過來了,不是老闆,而是雪茄櫥背後的女人。她問:「啥事?」
當天晚上他們沒有離開那個角落,沒有沿路溜達或閑逛,而是坐在一個傾斜的草坡上談話。這一回是她講,說給他聽。但是,不用她多說。現在他恍然大悟,他現在的發現實際上他早就該知道:餐館里那些閑坐的男人,他們叼著煙捲對她講話,而她來來往往,走個不停,老是埋著頭,一副可憐相。聽著她講話,他彷彿聞到了那些無名的男人的煙熏臭味。她講話時頭部微微低垂,一雙大手放在膝頭。自然,夜裡他看不見、也不用去看。她說:「我以為你早知道。」
她沒有動彈,但立即說:「你在撒謊。」
按她聲音來自的高度,這雙手絕不可能是她的。「行,」喬說。
「嗯,你呀。別再說啦,行嗎?」
那雙手放在那兒沒動,聲音也一成不變:「檸檬椰汁巧克力,哪一種。」在旁邊的人看來他們一定顯得十分古怪。隔著沾滿污黑的油漬、磨擦得光滑的櫃檯,他們面面相對,有點兒像是在祈禱:青年男人一副鄉下人面孔,衣著樸素整潔,尷尬的神情使他顯得天真單純;他對面的女人埋著頭,靜靜地等在那兒,由於個子瘦小,也顯出同他類似的氣質,不帶任何情慾。她顴骨突出,瘦骨嶙岣,面部肌肉緊緊地綳在面頰上,眼眶周圍暗黑;低垂的眼瞼下面,她的眼睛似乎沒有深度,彷彿不能反射出看見的事物。她的下巴狹窄,狹窄得托不住兩排牙齒似的。
「他說他欠一杯咖啡錢,」女人說。
黃髮女人像馬克斯剛才做的那樣,背靠衣櫃注視著她。「從孟菲斯老遠地到這兒。費了那麼多勁兒弄到這兒又不想幹了。」
「我以為你肯定知道。」
黃髮女人只瞟了一眼盒子,連手也沒抬一下,說道:「謝謝。」馬克斯瞟了眼盒子也沒有動手。
「信不信由你,」他說,手仍然未停。
「我沒有可……」她的聲音斷了。她說:「喲,真會說。」然後她突然說道:「時間不早了。你還得走四英里地呢。」
「不,」他說,「我絕沒有這樣想過。」
「不知道。一路上我大都在跑。我怕來遲了。」
這天夜裡,他們躺在床上,在漆黑的夜裡談話,或者說是他在不住地講話。與此同時他一直在想:「天啦,天啦。原來是這麼回事。」他也赤身裸體地躺在她身邊,用手撫摸她,喋喋不休地談她。不是談她來自哪裡,有些什麼經歷,而是讚歎她的身體,彷彿從未有人這樣做過似的,無論是對她或是對別的任何人。他像是在一面絮語一面了解女人的身體,帶著孩子般的好奇心。她告訴他第一次約會的那天晚上她所害的病。現在這不令他感到驚奇了,同樣,赤身裸體和那具體的形狀也不會令他驚奇,儘管原先好像根本沒有過、絕不存在似的。於是他反過來把自己知道的事告訴她,談到三年前那read.99csw.com天下午與黑人姑娘在鋸木棚里的事。他躺在她身邊,鎮靜安詳地談著,一面撫摸她。可他鬧不清她是不是在聽他講話。然後他說:「你注意到我的皮膚,我的頭髮了沒有。」他等待她回答,撫摸著她身體的手也動得慢了。
他的手緩慢而又輕柔地撫摸著她那看不見的脅部。他沒有立即回答,不像是在故意逗她,只是沒想到還要繼續往下講。她再次問他,他才告訴說:「我身上有黑人的血液。」
這個城鎮是火車的大站。即使在一周中間的日子,街頭也到處是男人。這地方帶著男人世界匆匆過往的氣氛,甚至在這城裡住家的人,丈夫每隔多日或遇上節假日才在家——這些男人行蹤靡定,活動場所遠在外地,他們間隔的難得歸家的情形好像劇院的贊助人難得光臨劇場。
「我會給你另買一件,」他說。她沒作聲,任自己被半拉半背地拽過作物,犁溝,進入林子,來到樹林之間的地面。
現在他踏上了街道,汗津津地捏著那半塊錢,錢幣濕漉漉地沾在他手裡,感到比一塊錢硬幣還大。他在嘲笑聲中走著,出門時就迎著笑聲,那堆男人的笑聲;到了街上他還被笑聲推擁著前進,然後聲音開始越過他,漸漸消逝,讓他腳踏實地地走在地上,人行道上。他和女招待迎面相遇。她戴頂帽子,穿著暗色的衣服,正埋頭疾走,起初沒看見他。停下步了,她也沒抬頭瞧他;她早已瞧見他,看得清清楚楚,就像先前她把餡餅和咖啡擺上櫃檯的情形。她說:「噢,你專門回來還錢給我,當著他們的面,他們還取笑你。哎,真是。」
喬向他道謝。然後他看著那頭小母牛大聲說:「它屬於我。」他看著母牛,腦海里卻不假思索地掠過一個念頭那可不是件禮物,甚至說不上是一項許諾。那是威脅心想:「我並未要求得到它。他主動給我的,我沒有要求過。」我相信上帝明白,它是我辛辛苦苦掙來的。
「近來我一直在觀察你。現在我再也不懷疑自己的眼睛,只好相信你終於開始接受上帝選定的合適賜予。可是你不要因為我誇獎了你幾句就得意忘形。你還會有時間和機會(我不懷疑也有慾望)使我後悔自己說過的這些話。你會再次變得懶惰閑散。然而獎賞同懲罰一樣,也是為人而設的。看見那邊的一頭小母牛了嗎?從今天起,它就歸你。請注意,別讓我以後為此感到後悔。」
「他付過你錢嗎?」她問。
他說:「這兒?在這兒?」這是他第一次看見女人的裸體,雖然他是她的情人已經一個月了。即使這時,他也不知道還會見到什麼他不明白的事。
他把繩子整齊地卷好,藏在頂樓那塊鬆動的木板後面,這兒也是麥克依琴太太隱藏她大大小小的硬幣的地方,不同的是繩子藏得更深,麥克依琴太太沒法摸到。這主意就是從她那兒學來的。有時候,老兩口在樓下熟睡打鼾,他悄悄拿出繩子時會情不自禁地想起這事的反諷意味。有時他真想告訴她,讓她看看他隱藏罪惡工具的地方,讓她明白是受了她的啟發學會如何藏繩子的。可是他知道,她只會更加幫他隱藏;她巴不得他去幹壞事,好替他打掩護,最後她才會有許多機會竊竊私語,擠眉弄眼,把麥克依琴攪得疑神疑鬼,昏頭昏腦。
黃髮女人看著女招待的頭。「那有什麼稀奇?」
「餡餅一角。」她隔著櫃檯恰好站在他對面,一雙大手放在污黑的檯面上,帶著疲憊的神情等在那兒。她從來沒有瞧他一眼。他說:「我想不要咖啡了。」聲音微弱,充滿絕望。
他迅速地摸黑穿好衣服。他已經晚了,為小母牛大吵大鬧之後他得讓他們有時間先睡去;爭吵本來已經了結,至少當晚沒事,偏偏又有那女人插手。紙里包著一件襯衫和一條領帶。他把領帶塞進口袋裡,卻穿上外套,以免白襯衫在月光下太顯眼。他下樓走出馬廄。穿慣了常洗的柔軟的工作服,他感到新衣的質料華貴卻粗厚刺人。房舍蹲伏在月光里,黑魆魆的神秘莫測,暗藏危險;房舍彷彿在月光下獲得了個性,充滿威脅,是個陷阱。他急忙走過房屋上了小道,從口袋裡掏出一塊廉價手錶。這是他三天前花其中一部分錢買的,但他從未擁有過手錶,忘了上發條。然而,用不著手錶告訴他時間,他知道已經晚了。
「克里斯默斯?這是你的名字?克里斯默斯?喲,真怪。」
「也許我喜歡他。你沒有想到吧。」
「不叫麥克依琴,」他說,「叫克里斯默斯。」
「咱們往哪兒去?」她問。他沒回答,只顧拽著她前進。她得小跑才能跟上。她笨拙地小跑著,一頭動物,被她身上有別於動物的東西阻礙著——她的鞋、衣服和矮小的身材。跑到一周前他翻越圍欄的地方,他拉她離開大路。「等等,」她說,話語從嘴裏蹦出來。「圍欄——我過不——」當她躬身從兩條鐵絲中間鑽過時,衣服被掛住了;他已越過鐵欄,靠過來猛地一拉,衣服唰的一聲撕裂了。
她悄聲地說:「嗯,我原以為你是個外國人,絕不是本地周圍的人。」
「喲,真是。」有一會兒他們沒講話,只是站著,兩個影子面對著面。一年多以後,他記起這天晚上她說的這聲「喲」才突然明白她像是在等待我動手去碰她。
正是由於她個兒瘦小,他才一見傾心,像是她的瘦弱保護了她,沒招惹太多男人向她投去貪婪緊盯的目光,於是留給了他更好的機會。要是她身材高大,他很可能不敢問津。他會想:「絕對不行。她准有了相好,有了男人。」
「出去,」女的說。
他用不著悄悄溜去,雖然他能這樣辦,甚至不惜蠻幹。可是,麥克依琴提供了方便。他匆匆朝那家餐館走去。這次進門他不再猶猶豫豫。女招待不在那兒。也許他看見——注意到她不在。他在雪茄櫥前站定。櫥後邊坐著那個女人,他把半塊錢放在櫃檯上,說道:「我欠你五分錢。一杯咖啡的錢。我叫了餡餅和咖啡,不知道餡餅就得一毛錢。我欠你一個鎳幣。」他沒有朝後面望。那些男人就在那兒,歪戴帽子斜叼煙捲,老闆也在其中。喬等在那兒,終於聽見系著臟圍裙的老闆講話了,嘴裏仍叼著煙。
「等……等到……」她的聲音停歇,消失了。她說話時一動不動,他們像兩個影子站在那兒:「我同瑪米和馬克斯住在一起。你知道的,那家餐館。你一定記得他們,還去付過一枚鎳幣……」說著她開始笑。笑聲里沒有高興的意味,什麼也沒有。「我一想起這事,一想起你到那兒去,帶上一枚鎳幣。」然後她止住笑,笑聲停止時也沒有高興的意味。她埋著頭說話,一種平靜的憐惜的聲音傳到他耳里。「今晚我犯了個錯誤。我把有的事給忘了。」也許她在等他詢問忘了什麼事,但他沒問。他只是站在那兒,任那平靜的埋頭說話的聲音從他耳畔悄然消逝。他已經把擊斃那頭羊的事忘記了。那個年齡大些的男孩告訴過他的事實,裝在他腦子裡太久了。槍殺山羊后的體驗使他不再聽信那話,時間一長就更難記起來。所以,開始他不懂她話里的意思。他們倆站在角落裡,這兒是城鎮邊沿,街道開始變成小道,兩旁不再是整齊有致的草坪,而是矮小的用石塊壘起來的房屋和光禿的土地,簡陋矮小的屋子構成了這類城鎮的貧民地帶。她說:「聽著,我今晚病了。」他不懂,沒話可說。也許他不需要去弄懂。也許他早已預料到會有某種註定的霉運,心想:「總之,當初把這想得太美了。」思維疾速,比想法還快馬上她就要消失,不在眼前。然後我得回家,躺在床上,像沒有跑這一趟似的耳邊又響起她的聲音:「我告訴你星期一晚上來會面的時候把日子給忘了。我想是你使我感到突然,那天星期六在街上。總之,我忘了那天是哪日。你走後我才想起。」九九藏書
過了一個月,那是一個星期六的早上,麥克依琴說:「我想你不喜歡再進城吧。」
她是一家位於城鎮的背街、狹窄而又暗黑的小餐館的女招待。成年人只消瞟一眼便知道她已經三十多歲了。但在喬眼裡,她個子那麼小,頂多不過十七歲。她不僅個兒不高而且纖細得差不多像個孩子。可是,成年人看得出來她那纖細的身子不是自然的苗條,而是精神的某種內在腐敗所致:身上沒有任何年輕苗條的韻味,周身沒有一根表明青春曾經留住過的線條。她的頭髮暗黑,面孔顴骨高突,老是埋著頭,彷彿頭顱生來就這樣長在脖子上,有一點兒錯位。她的眼睛像玩具動物的紐扣眼:談不上質地堅硬,沒有硬度可言。
「當然。我阻止不了你。我只是不願看見你那樣。一個毛小子,他長這麼大還不曾見過一塊錢呢。這鎮上賺大錢的小夥子有的是,他們才適合你。」
「他不想要這杯咖啡,」女招待說。她的答話脫口而出,不像是被問題難住了,聲音平淡安靜。那女人的話音也平平靜靜。
「用什麼付?難道他還沒花掉那枚鎳幣?」他注視著她,「這是為鄉巴佬開的嗎。這就是我把你從孟菲斯帶來的目的不成。也許我也開始免費請人吃飯好了。」
「別因為他以往的舉動搞得人家忐忑不安。告訴他這杯酒是請他喝。」
「天哪,」馬克斯說,「羅密歐初到寒舍,我特地來請他喝一杯的。」
第一次他拿了五毛錢,在五毛和二毛五分之間曾猶豫了一些時候。然後他拿了五毛,這恰好是他需要的數目。他用來買了一盒蓋子上沾滿污漬、放陳了的糖果,而這盒糖果是另一個人在店裡玩彈子沖盤遊戲贏來的,原來只值一毛錢。他把這盒糖給了女招待。這是他買給她的第一件東西,像是在他之前誰也沒想到過要送她東西似的。當她一雙大手接過這俗氣的臟盒子,她臉上的表情有點兒異樣。當時她正坐在自己卧室的床邊,這是她與名叫馬克斯和瑪米的男女一塊兒住的小屋子。大約在一個星期前的一天晚上,馬克斯走進卧室,她正在床邊脫衣服,剛好在脫長襪子。他走了進來,靠在衣櫃邊,嘴裏叼著煙。
「我已經走來了,現在到了這兒。」他的聲音很輕,失去了希望,卻沉著鎮靜。他說:「我想是不早了。」接著,像是有了什麼改變。不用瞧他,不等聽見他重濁的聲音她便領會了他的意思。「你害的什麼病?」
「他願意喝嗎?」黃髮女人說。甚至當她明明在問喬,仍然顯得像在和馬克斯談話。「你想喝一杯嗎?」
他倆往外走。黃髮女人沒瞅喬一眼,而馬克斯雖不瞧他卻喋喋不休。然後他們走了。喬站在衣櫃旁邊,女招待立在房間中央,埋著頭,手裡端著敞開的糖果盒。房裡空氣沉悶,一股陳腐的氣味。喬從沒到過這間房,不曾相信會有這樣的機會。窗帘放下了。惟一的一隻燈泡亮在一段電線的末端,圍上一頁雜誌紙、用別針別著當燈罩,燈光的熱力已經把紙熏得褐黃。「行,」他說,「行了。」她既不答話也不動彈。他想著外面黑洞洞的夜,想到他倆曾單獨在外面的那個夜晚。「走吧,」他說。
「還不止那點兒區別。豈止是外國人。你猜不出。」
「啥事?他要什麼?」
下一個星期六,他從麥克依琴太太的隱藏處又拿了半塊錢給女招待。一兩天後,他有理由相信她發覺少了錢,並且懷疑是他拿了,因為她專門尋找麥克依琴不會幹擾他們的時機同他講話。於是,她喚了一聲:「喬。」他停步看著她,知道她不會盯著他看。她說話的聲音平平淡淡,並不看他。「我理解正在長成大人的小夥子需要花錢。也許需要的比麥克依琴先生給你的更多……」他凝視著她,直到她住口,聲音消失。顯然,他在等待她把話打住。然後,他說:「錢?我要錢來幹什麼?」
他與那個女招待再次會面,發生在星期六去付那杯咖啡賬之後的下個星期一晚上。那時他還沒有繩子。他從住房的窗戶爬出來,從十英尺的高處跳下地,步行五英里進了城。他根本沒考慮如何回到自己房間的問題。
黃髮女人瞅著對方埋下的頭。然後轉身朝門口走去。「一定別傷害他,」她說,「這種事不會長久的。這些小鎮的人不會長期容忍這事的。我知道。我就來自這樣一個小鎮。」
他們面對面站著,卻互不相視。在別人看來,他們活像兩個修士在默禱的時刻巧遇在花園的小徑。「我只是想,我……」
每周大約有兩個夜晚喬和女招待一起到她的房間。起初,他不知道還有別的人這樣做過。也許他相信這是天賜洪福,格外對他垂青。很可能直到最後,他仍深信馬克斯和瑪米只因為有他在場只好放隨和點兒,雖然不贊成他倆在一起的事實。但是他明知道他們住在那兒,卻沒有在屋裡再見到過他們。他不敢斷定他們知不知道送糖果的那天夜晚他曾經留宿,以後又回去過。
他輕手輕腳地把繩子從掩藏的地方取出來。一端已經結好,準備牢牢地套在窗戶裡邊。現在不費眨眼工夫他就能溜下地面又攀沿而上。他練習已經一年有餘,能徒手沿繩上爬,完全不著牆壁,像影子般、貓一樣敏捷靈活。他靠在窗口旁邊,讓繩子未固定的一端窸窣下墜。月光下,繩子看起來細得像蛛絲。然後,他把兩隻鞋拴在一塊兒,插|進背後的皮帶內,沿繩一溜而下,如同影子似的一晃,越過兩位老人的住房窗口。繩子正懸在窗口前面,他把繩子往一旁拉緊,貼著牆套定。然後,他穿過月光走到馬廄,登上閣樓,從隱匿處取出那套新裝。新裝用張紙包裹著,裹得仔仔細細的。解開之前,他雙手摸了摸紙裹的褶痕。他想:「他發現了,他已經知道。」他輕聲地罵了一句:「媽的,狗雜種。」
「是呀!是呀,」他說,「有時候聖誕節會延續好一陣子。對不對,羅密歐?」喬從衣櫃邊移開一步。他從未到過這住處。他仔細打量這人,見他臉上帶著一絲和解的神色,有些困惑但不慌張,他審視著這張看不透的僧侶般的面孔,但沒有吭聲。倒是女招待講話了:「要是不喜歡,你們滿可以不吃。」
「椰汁,」喬說。他的嘴吐出了這兩個字,但他立即又想收回。他只有一枚硬幣。他一直緊緊地捏著,還沒意識到它只不過是一角錢而已。他的手捏出了汗,汗濕了錢幣。他相信四周的男人正在注視他,又一次嘲笑他。他聽不見笑聲,不敢抬頭瞧他們一眼,但https://read.99csw•com深信他們在注視他,嘲笑他。那雙手消失不見了。不一會兒,它們又回到眼前,把一盤食品和一杯飲料擺在他前面。這時他望了她一眼,瞧著她的面孔,問道:「餡餅多少錢?」
一個男人的名字。這不是在思索,只是一個念頭一閃而過她不在這兒了,他們找了個男人來代替她。正像他說的,我白費了這枚錢幣他相信現在已來不及後退;要是溜走,黃髮女人準會阻止他。他相信背後那些男人明白這個,正在嘲笑他。於是他靜靜地坐下,埋著頭,那枚錢幣還捏在手心裏。他沒看見女招待,首先見到的是一雙特大的手出現在他對面的櫃檯上,映入他的眼帘。這時他才看清她衣服上的圖案,圍裙的上部,一雙關節粗大的手放在櫃檯邊,木然不動,像是從廚房裡端來的食品。「我要咖啡和餡餅,」他說。
這時他開始有些發顫。他能聞到她,聞到她等在面前;一動不動,聰明冷靜,有些倦意。他想她在等我動手,而我卻不知道咋個動法他的聲音在他自己聽來也顯得滑稽可笑:「我想時間晚了。」
她坐在床上,用床單遮住身子,平靜地埋著頭。「他付了我錢的。」
「行啦,」黃髮女人說,「走吧。」
「什麼?還有什麼別的不同?」
「噢,天哪,」他說。喬感到整個店堂都在傾聽。他不想聽卻聽見了,不願看卻看見了。這時他朝門口走去,那半塊錢還擺在櫃檯上,老闆在後堂也能看見,因為他問:「那是幹什麼的?」
他沒期待與她重逢,年輕人之間的愛情不需要多少企求渴望就可以滋長。他對自己的舉動及其表明的意味感到驚訝,驚訝的程度多半不亞於麥克依琴的反應。下一次會面是在春天的一個星期六,這時他已經滿了十八歲。麥克依琴進城還是去會見律師,但這次他做好了準備。「我進去耽擱一小時,」他說,「你可以在城裡到處走走看看。」同往常一樣,他看著喬,目光嚴峻,若有所思,仍有些局促不安,像一個正直的人迫不得已要在法與罰之間做出妥協。「拿去,」他說,打開錢包掏出一枚硬幣。那是一角錢。「一旦你發現有人想得到它,就不會把它扔掉。這是樁怪事,」他焦躁不安地看著喬,「但是看來,一個人要不先明白浪費是咋回事,便不可能懂得錢的價值。你一小時內回到這兒。」
「我一有機會走開就趕來了。我先得等他們睡熟。我還怕來遲了呢。」
「就算是吧,」他說,躺著不動,手仍在撫摸。
這就是那天他坐在麥克依琴身邊匆匆用餐時見到的情形:麥克依琴直著腰背,憤憤然悶不作聲,他們倆單獨坐在長櫃檯中部,櫃檯一端站著黃頭髮的女人,另一端擁擠著一堆男人;女招待面容拘謹,始終埋著頭,一雙大得過分的手擺盤放杯,她站在櫃檯的另一邊,看上去只有一個大孩子那麼高。然後,他和麥克依琴便離開了。他沒想到還會再去。這並不是因為麥克依琴不准他去,他只是不相信這輩子還會逢著機會。他彷彿自言自語:「他們與我不是同一類的人。我看得見他們,但不明白他們在幹啥,為什麼要那樣。我能聽見他們的聲音,但不明白他們在說啥,為什麼那樣談話,在對誰談。我隱約感到除了飲食用餐之外還在談別的。但我鬧不清,而且永遠也不會明白。」
「那是這個城鎮的問題,與你無關。你只消留意我說的話,除了我同你一道,不准你再去那兒。不會再去的。下次咱們要帶上午餐,早也好晚也罷。」
等了一個多小時她才露面,他到得如此早。她走來站在他面前,個子矮小,低著頭,一副穩重期待的神氣,像突然從黑暗中出來。她說:「你來啦。」
女招待坐著不動。「是的,他付錢。」
「我不知道,」喬說,「我從未沾過酒。」
他並不在跑。但他在快步疾走,朝著更加遠離他家的方向,家在五英里之外,他爬窗戶出來,現在還沒有考慮該如何進屋。他快速地沿大路走去,然後折身越過一道圍欄,進入一塊翻耕過的土地。犁溝里長了些作物。土地那邊是一帶林子,一片樹林。他走到林地便鑽進茂密的林間,左碰右撞,來到枝幹陰影的深處,這兒萬籟俱靜,氣息濃郁,隱匿在裡邊誰也看不見。到了這個看不見摸不透的林子像進入了一個洞穴,他彷彿看見一排形狀討人喜歡的瓮映照在月光下,灰白灰白地忽隱忽現。可是沒有一個瓮完整無缺,不是裂了口便是破了縫,從每道裂縫裡正在滲出液汁,顏色暗淡,氣味惡臭。他扶住一棵樹,兩條胳膊支在上面,看著那一排排映照在月光下的瓮,他嘔吐了。
喬從未到過麥克依琴領他來的地方——背街的一家餐館,狹窄而又暗黑,一條骯髒的門廊夾在兩扇邋遢的窗戶中間。起初,他還不知道這會是家餐館。外面沒掛招牌,聽不見做菜的聲音,也聞不到飯菜的香味。他只看見一張長長的木櫃檯前面擺了一排沒靠背的獨凳;靠櫃檯前方雪茄櫥的後面站著一個個兒高大、頭髮金黃的女人,櫃檯另一端坐著一堆男人,並不在用餐。麥克依琴和喬走進煙霧繚繞的店堂,他們一齊轉過頭來,誰也沒開腔,只是望著麥克依琴和喬,彷彿談話一斷都突然屏息靜氣了,甚至連煙霧也不再冒,現在聽任余煙隨處飄散。這些男人穿的不是工作服,大家都戴著帽子,一副面孔:既不年輕也不算老,不像農民也不像城裡人。他們像是剛下火車的人,明天又會上路不見蹤影,行蹤無定。
下一個星期六,他幫鄰居劈柴,掙了兩元錢。他沒對麥克依琴講真話:要去什麼地方,去過哪裡,在那兒幹了些什麼。他把掙的錢給了女招待。麥克依琴發現了他幫人幹活,相信喬也許把錢藏起來了;說不定麥克依琴太太就是這樣告訴他的。
喬快走近門邊了。「拿去,傑克,」老闆說。喬沒有停步。「把錢還他,」他說,聲音平板,仍然坐著沒動,煙圈兒未受行動干擾照樣在他面前翻騰。「把錢還給他,」老闆說,「我不知道他在耍什麼花招,但在這兒能騙得了誰。把錢還他。鄉巴佬,你頂好回農場去,也許在那兒可以花五分錢玩女人。」
「我是怕你還得墊錢,你自己,我想——」
「馬上就走。我只是來補她五分零錢。」他走了出去。女招待坐著不動。黃髮女人走來靠在衣櫃旁邊,注視對方埋下的頭。
女招待一動不動。「我不想傷害馬克斯。」
他觀察馬克斯,瞧著他的面孔,當女招待講話的時候。她仍然埋著頭說:「不會對你,也不會對任何人,有什麼害處……沒用他的時間……」喬既不注意她,也不瞧黃髮女人,而全神貫注地盯在馬克斯身上,仍然帶著那副迷惑不解的神色,和解的但並不懼怕的表情。這時黃髮女人說,彷彿他們在當著喬的面談他,而且以他們知道他聽不懂的語言在談論。
喬還未辨認出這人是誰就已經同他握手了。「我名叫喬·麥克依琴,」他說。黃髮女人也進屋來。除了在餐館,這也是喬第一次見到她。他看著她跨進屋,仔細觀察她,看見女招待打開糖果盒,伸手遞過去。
她回答的聲音低沉,有氣無力:「檸檬椰汁巧克力。」
從此,他開始偷錢,從九-九-藏-書隱藏的地方悄悄地拿。很可能,麥克依琴太太沒向他暗示過,從未對他提起過錢,他甚至也不明白自己為了尋歡作樂在花錢。實際上,多年來他一直看見麥克依琴太太把錢往某個地方藏,後來他自己也有東西要藏,便把它藏在他知道的最安全的地方。每次取繩藏繩,他都看見裝錢的鐵皮盒。
「你真這樣想過?」他抓住她的胳膊,拽著她上路。
「猜猜吧。」
「沒什麼。挺好。請允許馬克斯·康弗里介紹博比·艾倫小姐的青春伴侶。」
「喬給我帶來的,」她說。
「走?」她問。這時他瞧著她。「上哪兒去?」她問,「幹嗎?」他仍然不明白她的用意。他看著她走向衣櫃,把那盒糖放在上面。他正瞧著,只見她開始脫衣服,幾下解開,扔在地板上。
在青春期和青春期之後的那些星期六下午,他同其他四五個男孩一起去打獵捕魚,惟有禮拜天在教堂里才能見到姑娘。她們總是同禮拜天、同教堂聯繫在一起。因此,他沒有機會留意她們。而要那麼做,他會認為是放棄對宗教的憎恨。可是,他和別的孩子在一起談論姑娘。也許他們之中有人——比如,那天下午安排黑人姑娘到鋸木棚里的那人——知道姑娘的事。那人告訴別的孩子:「她們都想干,但有時候不行。」別的孩子對此莫名其妙。他們不知道姑娘們都想干,更不明白還有她們不行的時候。他們各自想入非非,但要是承認不明白後半句就等於承認自己還未發現前半句的事實。所以那男孩談論姑娘時他們總是側耳傾聽:「那種事每月在她們身上發生一次。」他描述自己對這種生理規儀的理解。也許他知道。總之,他談起來繪聲繪色,很能說服人。假若他只把它描述成一種生理狀態,只談他自己相信是怎麼回事,別人絕不會聽他的。可是他畫圖,畫出人體,具體的情形,憑鼻子聞氣味,甚至眼睛觀氣色,就可以發現。這使他們很動情:那短時的毫無辦法的處境既令人心裏癢滋滋的,又叫人垂頭喪氣;那光滑的妙不可言的形狀里所包藏的慾望,遇上這無可迴避的周期性污穢,只好甘守寂寞。這些就是那孩子的說法,其餘五個男孩靜靜地傾聽,面面相覷,滿懷狐疑,神情詭譎。下一個星期六,喬沒跟他們一塊兒去打獵。麥克依琴以為他去了,因為獵槍不在。可是喬躲進了牲口棚,在那兒藏了整整一天。再下一個星期六,他的確去了,但獨個兒一早離去,不等別的孩子來喊他。他沒去打獵。他去了離家不到三英里的地方,在後半晌時分擊中一頭山羊。他在一條隱蔽的山溝發現一群羊,於是躡手躡腳地靠近,開槍擊中了一頭。然後他跪下,雙手浸在那奄奄一息的動物所流出的尚溫的血里,全身顫慄,嘴裏發乾,背部高聳。過了一會兒,他才鎮定下來恢復平靜。他沒有忘記那孩子告訴過他的話,而且真聽進去了。他發現自己能夠忍受血,直接浸在血里。他彷彿在說,說得不合邏輯但非常鎮靜好吧,原來是這樣。但是我可別這樣做。別在我的生活中,我的愛情里這之後,三四年過去了,他已經忘掉這件事,好比當心裏一旦堅信一個事實可真可假,便把它淡忘了。
「我並沒有佔用你的時間。」
「五英里,不是三英里。」
「不,」他說,「我不知道。」
他到了鎮上,站在她告訴他等候的角落裡。這個角落很清靜,他來得太早,心想我得記住。得讓她教我咋做,在什麼時間,怎麼個做法。可又不能讓她發現我不懂,又得通過她弄清楚。
他凝視著她,看著她那不動的埋下的頭顱,這時她坐在床上,雙手扶在膝頭。他背靠衣櫃站著,一面抽煙。他叫了一聲:「瑪米!」過了一會兒,他又喊道:「瑪米!到這兒來。」隔牆很薄。不一會兒,黃頭髮的大個子女人慢悠悠地從門廊走來。他們都能聽見她的動靜。她走進卧室。「你聽聽,」男的說,「她說也許她非常喜歡他。好一對羅密歐與朱麗葉。我的天!」
「可是,你還有充足的時間,使我懊悔不該給你那頭奶牛。」麥克依琴說。
小路平直地延伸在月光下,兩旁樹木投下枝葉的陰影,像黑墨般鮮明濃烈地印在蓋著灰塵的地面上。他走得很快,現在房屋已被甩在背後,從那兒看不見他的身影了。前頭不遠就是橫過小道的公路。他盼望著隨時見到汽車駛過;他曾告訴她,要是他沒在小路口等候,就會徑自去那舉行舞會的學校場所找她。但是,沒有汽車駛過,他走到公路旁仍聽不見有任何動靜。公路,夜晚,都空蕩蕩的。他想:「說不定她已經去了。」他重新掏出停擺的表看了看。表停著不走因為他沒有工夫上發條。他現在遲到了是他們造成的,因為他們沒給他上發條的工夫,因此拿不準是早是遲。在暗黑的小路的那邊,在那幢此刻望不見的房裡,那女人這會兒正在熟睡,是她攪來攪去弄得他遲到的。他朝小路那邊的方向望去,正在一邊觀望一邊思索之際,突然他的整個身心好似猛然一震,他相信看見了小路陰影里有什麼動靜。過了一會兒,他又覺得沒看見,也許是心裏有事作的怪,像從牆上看見了幻影。「我倒希望那是他,」他想,「但願那真的是他。但願他會來跟蹤我,看見我鑽進汽車。但願他會跟在我們身後,會來設法阻止我。」然而,小路上他什麼也看不清。空蕩蕩的小路上只有令人疑心的影子不時晃動,不一會兒,他卻真的聽見了汽車的聲音,從朝向城鎮的大路的另一邊老遠傳來。他舉目凝視,立即看見車燈的亮光。
「你跑?整整三英里的路?」
通常他們在外面相會,到別的什麼地方,或者溜達一陣,再去她的住處。也許直到最後他相信那是他的主意。後來一天晚上,她沒到他等候的地方同他見面。他等了又等,直等到法院大樓的時鐘敲響十二點。這時,他朝她的住地走去。他從未這樣做過,儘管這時他還不知道沒同他在一起時她會不會准許他去那兒。當晚他去了,原以為會發現屋裡漆黑,人已入睡。不錯,屋子一片黑暗,可是人並未入睡。他知道,在暗黑的窗帘背後,房裡的人沒睡,而且那兒不止她一人。他說不清自己怎麼會這樣認為,也不會承認他所知道的事。「那人是馬克斯,」他想,「只是馬克斯而已。」然而他心裏更明白。他知道房裡有個男人同她一起。於是他有兩周沒去見她,儘管知道她在等他。後來一天晚上,他到了那個角落,這時她出現了。他劈頭就給了她一下,打在她身上。他甚至還知道一些他不敢相信的事。「哇,」她叫了一聲。他又揍了她一下。「別在這兒!」她輕聲地說,「別在這兒!」這時他發現自己在痛哭流涕。從他記事以來他還沒哭過,這時他一邊哭,一邊罵,一邊揍她。她一把抱住他。於是他揍她的緣由便蕩然不存了。她說:「好啦,好啦。別哭了,別哭了。」
「是的,沒有壞處,」麥克依琴說,「你的確幹得挺賣勁。但對於一個還得艱苦開拓前程的人來說,進城絕不是好習慣。」
「晚了?」
他們的話語很輕。周圍靜悄悄的,夜深了,夜晚苦短,正在無情地悄悄消逝。「我猜不著,你是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