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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他剛八歲。許多年後記憶才讓他想起這一切;那一晚之後的許多年他才回憶起:就在那之後一小時,他翻身下床,跑去屋角跪下,不是像跪在地毯上那樣;他跪在地上,俯身在那一塌糊塗的食物之上,用手抓起食物就吃,像個野人,像條狗。
「你這笨婆子,撒謊還不如他,」男的說,聲音不快不慢,嚴厲卻不激憤,沿著狹窄的樓梯直傳到喬躺卧的床邊。他並不在留意傾聽。「跪下。跪下。跪下,女人!乞求上帝的仁慈和寬恕,別求我寬恕憐憫。」
這時是早上九點。他們從八點起就呆在這兒。附近有幾座教堂,但長老派教會的教堂卻在五英里之外,乘馬車去得一小時。九點半麥克依琴太太來了一下。她已經穿戴好,一身黑色衣服,戴了頂寬邊帽——她是個小個子女人,略微有點兒駝背,神色沮喪;看上去她比身體粗壯、生氣勃勃的丈夫要蒼老十五歲。她怯懦地走來,並沒有跨進屋,只走到門邊,在那兒站了一會兒。她戴頂寬邊帽,身上穿的黑衣服雖已褪色卻總是洗得乾乾淨淨;她手裡拿著一把雨傘和一柄棕葉扇,目光有些古怪,彷彿無論她看見或聽見什麼,總是透過一個更直接的男人形體或男人的聲音,彷彿她是一副視聽器,而她強壯嚴峻的丈夫卻是一根操縱桿。也許他聽見了她走近門邊,但他既不抬頭也不吭聲。她轉身走開了。
「沒事吧?是不是病了?」
然後孩子站在那兒,褲子垮到腳背,兩條腿露在短小的襯衣下面。他站著,身材瘦小卻立得直直的。皮鞭落在身上,他不畏縮,臉上也沒有絲毫的顫動。他直視前方,凝神屏氣,像畫面里的修士。麥克依琴慢條斯理地開打,一鞭又一鞭地用力抽,同先前一樣既不激動也不發火。很難判斷哪一張面孔更顯得全神貫注,更為心平氣和,更富於自信。
當晚上床時,他已下定決心逃走。他感到自己像只山鷹:結實,有能耐,有潛力,無可悔恨,堅強不屈。但是這念頭被放過了,儘管當時他還不明白;正如一隻山鷹,不僅周圍的環境,而且他自己的軀體都仍然像牢籠般地束縛著他。
喬沒有抬頭。奶汁在他指頭間噝噝地直往桶里注。他聽見麥克依琴在身後移動,但他沒轉過頭去看,直到奶汁不再流出。然後他轉過身看見麥克依琴坐在門邊一塊木料上。「你最好先把奶提回屋去,」他說。
整潔簡樸的房間帶有禮拜日的意味。窗邊,微風輕輕吹拂著乾淨的打著補丁的帘子,送進新翻的泥土和野生蘋果的氣息。一架黃色的仿製橡木的風琴,踏板上包著好幾層已經磨損的破舊地毯布,琴上擺著一個腌漬果品用的玻璃瓶,裏面插滿飛燕草。孩子坐在桌邊一把直背椅上,桌上放著一盞鎳制的油燈,擺了一部巨型的《聖經》,佩著黃銅的書夾鉤、鉸鏈和鎖扣。他穿一件乾淨的光領白襯衣,一條暗色的褲子,質地粗糙,卻是新近縫的。他的皮鞋剛擦過,但和八歲孩子擦鞋的情形一樣,笨手笨腳,各處留下斑點,尤其腳後跟一帶,鞋油還未擦勻。桌上還有一本長老派教會的《教義問答手冊》,翻開擺在他面前。
「沒有,」小孩說,聲音微弱,面色慘白。
「不知道。我又不是頭牛,咋知道它會去哪兒?」
也許他自己還不明白他沒打算去幹壞事。他們五個人一起,靜靜地守在一個廢棄的鋸木棚門邊,掩藏在幽暗的陷塌的地面上,從一百碼外看見一個黑女孩進去,她回頭看了一眼便無影無蹤了。這是年齡稍大的一個男孩有意安排的,他第一個跟了進去。其餘幾個男孩抽籤輪流進去,這幾個孩子穿著同樣的工作裝,住在方圓三英里一帶;他們同名叫喬·麥克依琴的孩子一樣,十四五歲年紀個個就干成人的活兒——犁地、擠奶、劈柴。也許喬連想也沒想過這是一樁罪過,因為對於十四歲的孩子來說,最大的過錯是公開被人指摘還是個童身;也許直到他想起家裡有人在等候他,才認為這事錯了。
麥克依琴等待著,手裡握著皮鞭。他說:「放下。」孩子把書放在地上。
「本是?」麥克依琴說,「你剛才說本是你的小牛兒?」
他倆站在那兒。「你是說,你說不清楚還是不願講?」孩子不回答。他沒有埋下頭,也不在看什麼。「哼,要是你不知道的話,那你是個傻瓜,如果你不肯講,那你在耍無賴。你是不是去和女人胡鬧了?」
又在分秒不爽的時候,麥克依琴把懷錶放回衣袋。「現在記得住了嗎?」他問。小孩不吭聲,筆直地站著,面前捧著那本翻開的書。麥克依琴從他手裡拿掉書,要不,小孩會老立在那兒不動。「重複一遍教義,」麥克依琴說。小孩直愣愣地盯著前方的牆壁。他的面容現在顯得慘白,平滑的肌膚下本來沒有多少血色。麥克依琴小心翼翼地把書放回壁架,又拿起皮鞭。他抽了十下。抽完之後,小孩毫無動靜地立了一會兒。這個時刻他還沒吃早飯,兩人誰也沒吃。然後小孩站立不穩了,要不是大人抓住他的胳膊,他已倒在地上。「來,」麥克依琴說,把他領到飼料箱邊,「在這兒坐下。」
「把它賣了,」喬說。
不用側過頭,小孩聽出是麥克依琴太太在費力地爬樓梯。他聽見她走過地板來到面前。他不抬眼,但過了一會兒她的身影映上牆頭,他看見那影子,發現她手裡端著什麼東西。是一盤食物,她把食盤放在床上。他沒看她一眼,也不動彈。「喬,」她說。他躺著不動。「喬,」她又叫道。九-九-藏-書她看見他睜著雙眼,卻沒有碰他一下。
「沒有,」小孩說。大人瞧著他。他說話時帶著沉思的語氣。
喬轉身離開,背對著房門時才說:「他很快就進來。」他感到女人在注視他。她關切地說,用囁囁嚅嚅的語調:「你們趕緊洗洗吧。」
記憶忘不了這一天,二十年之後記憶仍然相信我在這一天成年了。
「你說它會到小溪邊去?」麥克依琴說。
他們面對面地又站了一會兒,也許彼此都在注視對方。然後喬轉身繼續沿沼澤前進,麥克依琴跟著。「你幹嗎不喚它?」他問。喬不回答。看來,他全然不在意沼澤小溪。相反,他在觀望標明房屋所在的那盞孤燈,不時扭過頭去,像在不斷估量離開它已有多遠距離。他們走得不快,但終於到了標志著牧場盡頭的籬柵。現在天全黑了。喬走到籬柵時轉過身來停下。這時他望著對方,兩人又一次面面相對。於是麥克依琴問道:「你把小母牛咋處置了?」
喬領受了開頭的兩拳,也許囿於習慣,也許因為驚訝。可是他承受了,感到對方的鐵拳頭一次又一次狠狠地擊在臉上。然後他閃開一步,蹲下身,一邊舔著血一邊喘氣。他倆再次面面相對。「你敢不敢再揍我!」他說。
一小時到了,麥克依琴分秒不差地抬起頭來問道:「現在是不是記住了?」
後來,喬躺在閣樓里自己的床上。身板僵直發冷,聽見他們在樓下說話,聲音從樓下沿著狹窄的樓梯傳上來。
「不知道。我想是的。」
他們這樣對峙了又一個小時,中間麥克依琴太太到過房屋後門一次,但沒有說話。她只是站在那兒望著馬廄。仍然戴著帽子,拿著傘和扇子。然後她又進屋去。
他這樣平躺著,兩手交叉地放在胸前,像個殉葬的模擬人,這時又聽到狹窄的樓梯上響起腳步聲。不是男人的腳步。他曾聽見麥克依琴在黃昏時候趕著馬車離去,到三英裡外的一座教堂,但不是長老會的教堂,去那兒彌補上午未上教堂的罪過。
「噢,」麥克依琴說,嘆了口氣。這聲嘆氣簡直是得意揚揚,充滿愉快和勝利。「然後你當然就會說,我發現藏在牲口棚頂的那套新裝是你養母買的。你所能犯的每種罪過都暴露無遺了:懶惰,忘恩負義,傲慢無禮,褻瀆神明。現在剩下的兩樁,你又被我抓住:撒謊和好色。你要不是為了嫖女人,幹嗎買一套新裝?」這時,他承認十二年前收養的孩子已經成人了。兩人面對面站著,彼此的腳尖幾乎一般齊整,他照著喬就是一拳。
「把奶桶提回屋去,」麥克依琴說,「我在這兒等你。」
「噢,」大人說,「去洗洗。晚飯做好了。」
「噢,」麥克依琴說,並未提高嗓門,「夜裡小溪邊可不是價值五十美元的小母牛呆的地方。」
「不止一個。」
「嘿,鬆手。呃,等一下:他在這兒。我和——」扭結的一團忽又躁動搏鬥起來。他們再一次按住他。「我們把他按在這兒了。你們大家散開,遠一點兒。給咱留出個地方。」
他憎恨的不是繁重的活兒,也不是遭受懲罰和不公正的待遇。他早在見識它們之前就習以為常了。他沒有抱任何僥倖的奢望,所以對承受的一切既不感到憤慨也不覺得驚訝。惟有這個女人,她那溫情善意,他相信自己會永遠成為它的犧牲品,他憎恨它勝過憎恨男人的冷峻無情的公正。「她在竭力使我悲傷流淚,」他想,渾身冰冷僵直地躺在床上,雙手枕在頭下,月光橫斜地照在他身上,他聽見麥克依琴滔滔不絕的咕噥,聲音沿著樓梯直往上傳來。「她在竭力使我悲傷流淚。她以為這樣做就會征服我。」
喬站著,奶桶提在手裡晃動,他說話的聲音雖然冷靜卻顯得固執。「我明天上午就把它找回來。」
「噢,賣了。用來買了什麼東西,能問問嗎?」
「住手,喬!你打不過咱們這麼多人。再說,誰也不想揍你。」
過了一會兒她安頓他上床。差不多兩年了,他一直自己脫衣服穿衣服,沒人照管過他,沒人幫過他一把,除了偶爾得到艾麗斯的幫助外。他太疲倦了不能立即入睡,這時他感到迷惑不解,神經緊張起來,一心等她離去才好入睡。可是她並沒有離開,相反,還把一把椅子挪到床邊坐了下來。房裡沒生火,天氣挺冷。她肩上披了一塊圍巾,全身蜷縮在圍巾下面,呼吸時冒著霧氣,好像她在抽煙似的。這時他變得十分清醒,毫無睡意。他等著會有什麼不稱心的事發生,無論那是什麼,無論他出了什麼差錯。他不理解事情就是這樣,這便是一切。這體驗對他來說同樣是壓根兒不曾有過。
那是因為她一向好心對待他。那個嚴厲無情、直截了當的男人,只是明確地要求他以某種方式行動,要他接受理所當然的嘉獎或懲罰,他也完全可以判定那男人會對自己做的事和犯的過錯做出什麼反應。然而這個女人卻不然,帶著女人本能的親昵和詭譎,她會使一些雞毛蒜皮、清白無辜的事蒙上一層邪惡的陰影。在他閣樓房間的一塊鬆動的牆板後面,她藏了一鐵盒子錢幣。數目微不足道,而且只有對她丈夫才是秘密,小孩相信她丈夫即使知道也不在乎。而對他來說,從來不是什麼秘密。還在他年幼的時候,她就像玩遊戲的孩子那樣領著他,鬼鬼祟祟,神秘莫測地爬上閣樓,把幾枚不常到手的了不起的硬幣(對本來無可指摘、無人知道的事扯小謊說假話得來的收穫),當九*九*藏*書著他瞪得圓圓的驚駭的眼睛塞進那個鐵盒子,而他根本不明白這些硬幣的價值。她一廂情願地信賴他,堅持非信賴他不可,就像堅持要他悄悄地把東西吃下去那樣:詭譎行事,凡事總偷偷摸摸,把信賴本身這不言而喻的事實給神秘化了。
恰好又在一小時完結的瞬間,麥克依琴抬起頭來問道:「會了嗎?」小孩不回答,也不動彈。麥克依琴走近小孩,發現他根本沒把注意力放在書上,眼睛只是獃獃愣的,眼前一片茫然。他把手搭上書,發現孩子緊緊地抓住書本像抓住一條繩子或一根竿子那樣。麥克依琴使勁從他手裡抽掉書,小孩撲通一聲撲倒在地不再動彈了。
她站在那兒不動,雙手交叉地插在圍裙里。看來,她也沒有瞧他,彷彿隔著床在對牆壁講話:「我知道你的想法。不是那麼回事。他沒叫我給你送東西來,是我自己想到這樣做的。他不知道。這不是他送給你吃的東西。」他躺著不動。他的面容沉靜得像木刻石雕似的,兩眼直端端地仰望著陡斜的木條天花板。「你今天還沒吃東西。坐起來吃吧。不是他叫我給你送來的。他不知道。我等他走了才給你準備的。」
「別放在那兒,」麥克依琴冷冰冰地說,「你以為馬廄地面,牲畜踐踏的地方,可以放上帝的教義。為了這個我也要教訓教訓你。」他親自拾起書來放在壁架上:「把褲子脫下,咱們別把它打髒了。」
他認出是麥克依琴,毫不感到奇怪,這一切完全合乎邏輯,理當如此,不可避免。也許這時他在想,他與這人之間歷來知己知彼,心照不宣;惟一捉摸不定的倒是家裡那個女人。也許他一目了然,就要受到懲罰,即使他避免了麥克依琴認為他可能犯的那種大罪,結果也會跟違犯了的情形完全一樣。麥克依琴沒起身,仍然坐在那兒,獃頭獃腦,像一尊石頭,他的白襯衣在敞開的黑魆魆的門口顯得灰撲撲的。「我已經擠過奶餵過草了,」他說。說完,他不慌不忙地站起身。小孩也許明白,皮鞭早已握在他手裡,鞭子會一起一落,有條不紊,他會一鞭又一鞭地數著,低聲地一一報出數字。小孩的身體也許會變成木頭、石頭,變成一根柱、一座塔,他身上有感覺的部分會像隱士那樣坐在塔里,凝神入靜,羽化升天,快樂無比。
「不,」小孩說。他的胳膊開始在大人手裡掙扎,麥克依琴放開了他。
等他蘇醒過來已經是後半下午了。他躺在閣樓間自己的床上,樓頂低矮,卻很清靜,這時已經是黃昏光景。他的感覺良好,躺了一陣,靜靜地望著頭頂傾斜的天花板,然後才意識到有人坐在床邊。這是麥克依琴,現在換上了日常穿的衣衫——不是下田地時穿的工作服,而是褪色的沒有衣領的潔凈襯衫,褪色的乾淨咔嘰褲子。「你醒啦,」他說,伸過手來揭開被單,「跟我來。」
他走到屋邊空地,在柵欄處停下腳步,瞧瞧廚房窗戶透出的燈光。他靠著柵欄站了一會兒。野草間活動著蟋蟀,發出歡唱的叫聲。螢火蟲上下飛舞,飄忽閃爍,映照著帶露的灰白土地和黑壓壓的樹叢。屋側一棵樹上有隻嘲鶇在歌唱。他背後那邊隔著泉水的樹林中,兩隻夜鶯在啼鳴。比它們更遠的地方,彷彿在夏日遙遠的天邊,一條獵犬在嚎叫。然後他跨過柵欄,看見有人呆坐在門口,面對著馬廄,那兒有兩頭母牛正等著他去擠奶。
「來吧,」麥克依琴說,「起來。」小孩從床上起身,站立起來,瘦弱的身子,穿件土布內衣。麥克依琴也在移動身子,臃腫笨拙的極不靈活的動作,像是費盡了渾身力氣;小孩帶著孩子的淡漠神情望著,瞧見他在床邊緩慢吃力地跪下。「跪下,」麥克依琴說。小孩跟著跪地,兩人一齊跪在這間昏暗的斗室里:小個子穿著用大人衣服改做的內衣,大個子一副粗暴無情的神氣,從不懂得什麼叫憐憫,心裏從來不曾有過疑問。麥克依琴開始祈禱,禱告了很長時間,聲音沉悶單調,催人入睡。他請求上帝寬恕,因為他冒犯了安息日,動手打了小孩,一個孤兒,上帝憐愛的人。他祈求孩子在一個他所蔑視的、拒不順從的人的引導下,那倔強的心會被軟化,還祈求上帝饒恕孩子桀驁不馴的罪過;同時懇求全能的主同他自己一樣寬宏大量,因為主以仁慈為懷,憑藉仁慈並通過仁慈來挽救世人。
麥克依琴站起身,從容不迫,不緊不慢。他拾起懷錶,合上蓋揣回衣兜,將錶鏈挽了一圈穿過弔帶。「來,」他說,頭也沒回。孩子跟在後面,穿過廳堂往後院走去;他也默不作聲地昂首挺胸往前走。兩人的背影酷似,那倔強勁兒像是一脈相傳。麥克依琴太太在廚房裡,仍戴著帽,拿著傘和扇。她注視著他們走過門邊。「他爹,」她叫了一聲。兩人誰也沒瞧她一眼。他們也許沒聽見,或者她壓根兒沒發出聲音。他們繼續往前走,步伐整齊,挺直的肩背姿態排除了任何妥協的可能,即使是流著相同的血也無法做出這麼相似的舉動。他們橫穿過後院朝馬廄走去,接著進入馬廄。麥克依琴打開秣房門,站在門旁讓孩子先進去。麥克依琴從牆頭取下皮鞭,鞭子同他的鞋子一樣不新不舊,也和皮鞋一樣擦得乾乾淨淨,鞭子的氣味與使用者發出的味兒相似,一股干硬鮮活的牛皮條味兒。他埋下頭看著孩子。
小孩沒有起身。「你還要鞭打我嗎?」
「它是我的母牛,」喬說,「你給了我的。我把它從牛囡養大,你把它給了https://read.99csw•com我,就成了我的牛。」
然後,她從他的拳頭下跑掉了;他也只好往後退,因為這時其他幾個男孩一窩蜂地沖了上來,摸黑同他扭打;他又氣又惱,氣喘吁吁地回擊。這時他聞到的是男性的氣味,幾個男孩的氣味;那女孩子從什麼地方叫喊著趁勢溜走了。他們幾個一齊拳打腳踢,管它是手或是身子,揍到哪裡算哪裡,直到相互扭打成一團,他被壓倒在最下面。然而他仍在掙扎,一邊扭斗一邊哭泣。這時那女孩無蹤無影了。他們只顧扭打;他們中間像有一陣強勁的風刮過,現在他們把他按倒在地,按得他動彈不了,毫無辦法。「你不住手?咱們把你擒住了。答應住手吧。」
當他走近家時,所有光亮都從西邊消失了。牲口棚背後的牧場流淌過一泓泉水,黑暗中有一叢柳樹,這些他聽得出、聞得著卻看不見。他走到近旁,小青蛙的鳴唱戛然停止,像許多根琴弦被剪刀一齊剪斷似的。他跪下,天空一片漆黑,他連自己頭部的側影都無法看清。他浸洗了一下臉部和青腫的眼睛,又往前走,越過牧場朝廚房的燈光走去。那燈光像隻眼睛,彷彿在注視他,帶著恐嚇在召喚他。
這也是他躺在床上的感覺。油燈還亮著,外面已經漆黑。已經過了好些時候,但他似乎覺得只要一扭頭,還能看見他們倆一齊跪在床邊的情景,憑空就能瞧見地毯上留下的兩對膝頭參差不齊的印跡。甚至室內的空氣還震動著單調沉悶的聲音,像在喃喃夢囈,祈告,懇求,在和某個超然的存在爭論,而這個存在卻在地毯上連影子似的痕迹也沒留下。
「我替他買的!」麥克依琴太太說,「是我!我用自己的黃油錢買的。你說過我可以——可以花——西蒙!西蒙!」
「不錯,」麥克依琴說,「我的確給了你,為了教你知道佔有、擁有財產的責任,懂得擁有權,懂得擁有者在上帝默許下對自己所擁有財產的責任。為了教你獲得見識,增長自己的財富。呼喚它。」
這時他坐起身。她看著他下床,端起食盤走到屋角,翻轉食盤將食物碗碟一齊倒在地板上。然後他回到床邊,像端聖禮匣似的端著空盤,而端匣人身上的白色法衣卻是原來買給大人穿而後改短的內衣。她雖然站著不動,卻不再看他,雙手仍然裹在圍裙里。他上床后重新平躺著,眼睛睜得大大的,依舊凝視著天花板。他能瞟見她不動的身影,沒有輪廓,背有點兒駝。然後影子不見了。他沒覷一眼,但能聽見她蹲在屋角,把破碟爛碗收進食盤。然後她離開了房間。這時房裡萬籟俱靜,油燈亮著,燈光穩定地燃在燈芯上;牆頭映出燈蛾扑打翻飛的其大如鳥的影子。他能感到窗戶外邊一片漆黑,能聞到春天和泥土的氣息。
麥克依琴不見那頭小母牛實際上還不到兩天,便發現牲口棚里藏著一套新衣服;仔細看過之後他明白這套衣服從未穿過。他在午前就已發現這套衣服,但他對此隻字不提。當天傍晚,他走進牲口棚,喬正在那兒擠奶。他坐在一隻矮凳上,頭往下埋著直頂在母牛的脅腹上,現在小孩的身軀至少在高矮上和成人一樣了。可是麥克依琴不明白這點。他眼裡看見的還是那個孩子,五歲的孤兒,還是十二年前最末月份的那天夜晚坐在馬車上的孩子,帶著動物般的沉靜機警、淡漠懶動的神情。「我沒看見你的小母牛呢,」麥克依琴說。喬不回答。他身子俯在奶桶上面,奶汁正在噝噝地直往下注。麥克依琴站在他背後,埋頭看著他。「我說呀,你那條小母牛還沒回來。」
他抽了十鞭,停下來說道:「拿上書,褲子讓它垮著。」他把《教義問答手冊》遞給孩子。小孩接過手,還是直挺挺地站著;他仰起面孔,抬起書本,一副得意的神情。要是穿上白色的教士法衣,他會像個天主教教堂里唱詩班的男孩,這朦朧陰晦的秣房便是教堂的中殿;隔著粗木板牆壁,從充滿氨草膠和乾草氣味的陰暗柵欄里,不時傳來牲畜的噴鼻息響聲和撲通撲通的蹄子跺地聲響。麥克依琴僵直地坐在一個飼料箱上,兩膝分開,一手扶在膝頭,另一隻手裡攤著銀表,他那副蓄著鬍鬚、輪廓分明的嚴肅面孔像用石頭雕成似的,目光冷漠無情,但並不完全缺乏誠意。
他走進屋的時候,麥克依琴太太站在過道里。她喚了一聲:「喬。」他沒回答,甚至沒抬頭看她,看她的面容,看她半抬起手模仿最溫柔的手勢卻做出了最僵硬的滑稽動作。他板著面孔,倔強地走過她身邊,臉上露出傲慢的,甚至不顧一切的神色;也許那是虛榮心的表現,是男人死要強活受罪的表現。他從桌上取了《教義問答手冊》便回馬廄去了。
「我不餓,」他說。
「書在哪兒?」他問。孩子站在他面前不動,面容沉靜,光滑的羊皮紙似的麵皮下透出一絲蒼白。「你沒帶來,」麥克依琴說,「回去拿。」他的聲音雖不兇狠,卻毫無人情味,完全冷漠乾癟,像書寫或印刷在紙頁上的字句。孩子轉身往外走。
麥克依琴站起身說:「咱們去看看。」他們倆一前一後進入牧場。小溪在四分之一英里遠的地方。螢火蟲飛舞,忽隱忽閃地出現在前面黑魆魆的樹林一帶。他們到了樹林間的地面,草木之間長滿濕軟的濃密澤草,即使在白天也很難穿過。麥克依琴說:「呼喚它。」喬沒有回答,站著一動不動。他倆面對面望著。
「不,」他說,氣喘吁吁,掙扎著扭斗。於是,大家混戰一團,分不清誰是誰。這時他九_九_藏_書們把有關女孩子的事忘得一乾二淨,即使先前明白現在也全忘了扭打起來的原因。在那四個孩子看來,這純粹是不假思索的條件反射,全是男性好鬥的自發衝動,為了那個剛才與他在一起或者正要同他交媾的女伴。但他們誰也鬧不清他幹嗎竟會動手打人,而他也不可能對他們說個究竟。他們把他按在地上,壓低嗓門悄聲地相互傳話。
她沒回答。她跪在他面前,這時他注視著她的頭頂,看見她雙手有些笨拙地摸索他的腳。現在他不再打算幫她了。他真不明白她想幹什麼,等他坐好把冰冷的腳伸進熱水盆里也不明白那是怎麼回事。雙腳泡在熱水裡的感覺太舒服了,他不知道洗熱水腳就是這麼回事,還等著會有別的事發生,無論是什麼,就算是不稱心的事也罷。這體驗對他來說也是壓根兒不曾有過。
「那就算我的損失吧,」喬說,「它本是我的小牛兒。」
有兩人起身後退,出了門。接著剩下的兩個彷彿騰空而起,從地上,從昏暗的鋸木棚騰空而起,拔腿就跑。喬一獲得自由就還擊,但他們已經跑開。他仰面躺在地上,看著那四個人跑進黑暗,放慢步子,回過頭來瞧。他站起身,從鋸木棚出來。他站在門口拍掉身上的木屑,這也純屬自發的無意識動作;與此同時,在不遠的地方,幾個孩子屏息靜氣地擠在一起,不出聲地轉過頭來看他。他沒理睬他們,繼續往前走,工作裝印上黃昏的暗影。現在已經很晚了。夜空里繁星滿天,像盛開的茉莉花朵。他直往前走,一次也沒回頭。他愈往前走,身影愈暗,像幽靈一般;觀望他的四個男孩不作聲地擠在一起,他們的面孔在昏暗中顯得又小又蒼白。四人中有人突然發出一聲叫喊:「喲!」他不回頭。又發出了一個聲音,聲音低微,緩緩傳來卻很清晰:「喬,明兒在教堂見。」他沒回答,繼續前進。他不時用手機械地擦擦身上的工裝。
「我們馬上就來。」他回牲口棚。麥克依琴太太到門邊看著他走開。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她看得見丈夫坐在牲口棚門口。她沒有呼喊,只站在那兒看他們倆遇到一起,卻聽不清他們的談話。
輪到喬進鋸木棚了。他走了進去,裏面黑洞洞的。他立即感到慌張得要命,像體內有什麼東西要翻倒出來,像他想起過去吞牙膏的情形。他一時不能動彈了,站在那兒,聞到女人的氣味,立即知道那是黑種女人的氣味;在黑女孩的氣息包圍下,在慌張心情的壓迫下,他不得不等在那兒,直到她開口發出一個召喚的聲音,那並不是某個字,是全然莫明其妙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他似乎能看清她——像什麼東西俯卧在地,怪可憐的;也許看清的是她的一雙眼睛。他屈著身,彷彿看見一口黑沉沉的水井,看見井底有兩點光亮,像兩顆灰暗的星辰的光。他移動了一下,因為腳碰著了她。然後腳再次碰著她,他在用腳踢她了。他踢得很重,踢得她驚恐地嗚嗚咽咽。她開始尖叫,他猛然把她拉起來,抓住她的胳膊,一陣亂打亂揍,也許是衝著叫聲在揍她,但每次總觸到她的皮肉,感受到黑女孩氣息的包圍和自己慌張心情的壓迫。
「噢,」麥克依琴說。兩人講話的聲音都很平靜。「你認為它會去哪兒?」
「噢,」大人說,「你狠狠地揍了他們,對不對?」
「我說過它可能去。這牧場的面積可不小。」
「是的,」喬說。他的嘴一張,撒了個謊。他本不打算回答的,聽見自己的嘴吐出這兩個字,他大為驚訝。這時改口已來不及了。「我給了她存起來,」他說。
「我知道,」喬說,「我想它在小溪邊。我會照料它的,它屬於我。」
「是誰在按著他?我壓住的是誰?」
馬車一停下,她便走上前去,像早已設想過、練習過似的:她要把小孩從馬車座位抱下來,然後背著他進入屋內。可是,他自從獨立行走以來還沒被女人抱過背過。他扭動著蹦下地,自個走進屋,還邁著大步,瘦小的個子籠在罩衫里全然不成個形狀。她跟在背後,居高臨下地護著他。她叫他坐下,小心翼翼地照看他,帶著困惑而又機警的神情,等待突然一把扶住他的機會,努力演出她事先為他和她自己設計好的動作。她跪在他面前,打算替他脫鞋,一直等到他明白了她的用意。他推開她的手,自己脫下鞋,但沒有把鞋擺放在地上,而是抱在手裡。她脫下他的長襪,端來一盆熱水,端得那麼迅速,除了孩子外任何人都會明白她準是早就預備好了,說不定已經等了一整天。這時,他才第一次開口說話:「我昨天才洗過腳的。」
他禱告完畢,費勁地站起身來。小孩還跪在地上,紋絲不動。但他的雙眼睜著(他一直未掩下面孔,甚至根本沒低下頭),面孔十分沉靜,非常安詳,簡直不可思議。他聽見大人在摸索桌面上的油燈。一根火柴刺啦一聲,劃出火光,火焰點燃燈芯,這時大人映在燈罩下的手掌像在血里浸泡過似的。燈影搖晃了幾下才穩定下來。麥克依琴從燈邊桌上拿起《教義問答手冊》,埋頭瞅了小孩一眼;他那鼻樑高突的面頰像花崗石一樣,髭鬚蔓延到了戴著眼鏡的洞穴般的眼窩。「把書拿去,」他說。
「你們在頂上邊的人先散開。留下的再一齊鬆手。」
「你從沒對我撒過謊,這一點我是知道的,你撒沒撒謊。」他看著孩子,看著他滯然不動的側面。「跟誰斗架的?」
從十二年前十二月的那天夜晚起,她一直千九九藏書方百計待他和善。當馬車開到門口,她等在門廊里——一個善於忍耐、筋疲力竭的可憐動物,渾身沒有性別的任何標誌,除了整齊地夾在一起的灰白頭髮和裙子。她被那個冷酷無情、頑固偏執的人陰險地宰割和摧毀,雖然莫名其妙地倖存了下來,但被他執拗地敲打,變得纖細柔順,如同可以任意扭曲變形的金屬薄片,剝落得衰敗塗地,心灰意冷,微弱蒼白,好像一撮死灰。
孩子沒回答。他的面色十分沉靜,鎮定自若。隔了一會兒他才回答,聲音平淡冷漠。「沒為啥。」
這事發端在星期日早餐之前。他沒有用早餐,多半他們倆誰也沒想到那上面去。大人儘管到了餐桌前,請求上帝寬恕他進食而且非吃東西不可了,但實際上並沒沾食品。午餐的時候,由於神經緊張和疲乏,他睡著了。到了晚餐時刻,兩人誰也沒想到食物。孩子甚至不知道自己出了什麼毛病,幹嗎感到虛弱卻又寧靜。
有時他想應該單獨告訴她,讓她明白一個事實,她處在無能為力的境地,既無法改變它,又無法忽略它;她知道了會對那男人隱瞞,而男人對此的反應可以預料,並且會立即做出;他不會容許這個事實在他們之間的關係中存在,於是這一切便再不會出現了。為了暗中回報她曾偷偷提供那些他不願領受的菜飯,他要悄悄地對她說:「聽著,他說他養了個褻瀆神明的人,忘恩負義的人,你敢不敢去對他說出真相:他養了個黑鬼,就在他自己的家裡,用他的飯食一直供養他,同他一桌吃飯。」
「那麼再用番心思,我再給你一小時。」麥克依琴從口袋裡掏出那塊厚實的銀表,攤放在桌上,挪過另一把舊的直背椅,在桌邊坐下,一雙洗刷得很乾凈的手放在膝頭,穿著笨重而光亮的皮鞋的雙腳穩穩實實地踏在地板上。皮鞋上沒有鞋油塗抹不勻的任何痕迹,但前一天晚飯時候鞋上確是有過斑痕的。為了這個緣故,後來孩子還挨了一頓打,儘管那時他已脫下外衣準備上床;接著他只穿了件襯衣,又把皮鞋擦了一遍。此刻,孩子坐在桌邊,埋著頭,木然不動,臉上毫無表情;充滿春意的陣陣清風,徐徐吹進整潔簡陋的房間。
「你說得完全對。它屬於你。我沒有責備你賣它,要是你賣了個好價錢。就算這筆買賣你吃了虧,我也不會責備你,這在一個十八歲的孩子身上是常事,雖然你本應當向年長的人請教,學點兒世故。你必須學習,像我從前做的那樣。現在我要問的是,你把錢存放到哪兒去了?」喬不作聲。他們面對著面。「你給了養母替你保存,對嗎?」
「不,」他說,喘了口氣,繼續扭動掙扎。
他倆並肩朝廚房走去。當廚房窗口|射出的燈光照在他們身上,麥克依琴停步轉過臉來,彎下身子仔細打量他。「斗架了,」他說,「為啥事?」
薄暮時分了,他離家還有幾英里地。星期六下午他本是自由的,但他從未離家這麼遠,這麼晚還未回家。他一到家就會挨打,這與他外出時乾沒幹什麼事並不相干。回家后他會遭到同樣的鞭打,沒有幹壞事也罷,麥克依琴發現他幹了壞事也罷。
喬在那兒又站了一會兒,然後才開步。他出了牲口棚朝廚房走去。他把奶桶放上桌面的當兒,麥克依琴太太恰好進來。「晚飯好了,」她說,「麥克依琴先生進屋沒有?」
孩子紋絲不動,答道:「記不住。」
「拿起書,」麥克依琴說,把書塞進小孩手裡。透過秣房的窗戶,可以望見麥克依琴太太從屋裡出來。這時她穿了件寬大的褪色長罩衣,戴上一頂寬邊遮陽帽,手裡提著一個杉木桶。她從窗下走過,沒覷秣房一眼,迅速消失不見了。隔了一會兒,井邊傳來轆轤緩慢轉動的吱嘎吱嘎聲,頗有驚破安息日靜謐氣氛的意味。然後她又出現在窗邊,身子扭曲著與手裡提的一桶水保持平衡,她沒瞧馬廄一眼便進屋去了。
現在他們已經看不清彼此的面孔。他們只顯出兩副輪廓,差不多一般高矮,麥克依琴更壯實些罷了。在白蒙蒙的襯衣上方,麥克依琴的頭顱酷似內戰紀念碑上一粒大理石炮彈。「那是我的母牛,」喬說,「它要是不屬於我,你幹嗎那樣對我說呢?你幹嗎要給我?」
孩子沒抬頭,一動不動地答道:「我是用了心的。」但大人的面色沒變得更加嚴厲。
麥克依琴站在桌邊,穿件乾淨發亮的襯衣,黑色的褲子,孩子第一次見他時穿的就是這條。他的頭髮頗有光色,仍然未露出一根銀絲,梳理得整整齊齊,直挺挺地豎立在圓形的頭顱上。他的鬍鬚同樣修理得光潔整齊。「你沒有用心去記,」他說。
從這天晚上起她就這樣待他。他相信今生今世這種事會沒完沒了。現在他已經十七歲,回顧往事,終於明白她長期以來所做的那種種細微笨拙而又徒勞無益的努力,都出於她受盡挫敗的遭遇和她拙劣愚蠢的本性:那一次又一次偷偷為他備好的飯菜,堅持要他接受並偷偷地吃下去,可他偏又不願領情,雖然明明知道麥克依琴不會過問;許多次,遇到像今晚這樣的爭吵情形,她會竭力把自己夾在他與懲罰之間,無論這懲罰應當不應當,公正不公正;這本是人力無濟於事的,因為麥克依琴和孩子都會接受它,把它視為一個自然的無可逃遁的事實;然而她卻偏要插|進來,使它帶上難聞的氣息,令人感到掃興,久久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