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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快過去了,她差不多陷入絕望境地。夜裡她通宵不眠,大半時間神情緊張地躺著,咬牙切齒,緊捏拳頭,又氣憤又害怕;更糟糕的是,她感到悔恨:一股莫名的怒火使她恨不得將時間倒轉,哪怕是一小時、一秒鐘也好。這時,愛情全然被排除了。年輕的醫生甚至比那小孩更不屑一顧,沒給她任何幫助,只給她帶來了災難。她說不清楚自己究竟最憎恨什麼,甚至分不清自己睡著與醒來的時候,因為在她的眼皮下,在她的視網膜上,時時刻刻呈現出那張沉靜嚴肅、無法躲避的死死盯著她的羊皮色面孔。
還有一樁事他後來才會記起,等到記憶不再接受他的面孔,不再接受表面的印象。那是他們在女總管辦公室的時候發生的事。他站在那兒紋絲不動,也不望一眼陌生人那雙不用看就能感覺到的眼睛,只等待陌生人講出眼裡轉動的念頭。然後那想法終於說出來了:「克里斯默斯。一個帶異教徒意味的名字,褻瀆神明。我得給改一改。」
他站在那兒聽陌生人講話,身上穿著硬挺挺的新罩衫,耳朵和面孔剛被硬肥皂、粗毛巾擦過,還紅紅的在發燒。孩子望了他一眼,見他身軀有些粗壯,蓄著短短的棕色鬍鬚,留一頭短髮,雖然不是最近才理過。鬍鬚和頭髮都顯得硬直有力,沒有一絲銀白,彷彿色素不受年齡的影響,儘管他的面孔表明他有四十多歲了。他的眼珠色澤淺淡,冷漠。他身上穿一套體面筆挺的黑色西裝,膝頭放著一頂黑帽,被一隻粗實潔凈的手緊緊抓住,手指即使扣在絨帽上也幾乎攥成了個拳頭。一條沉重的銀錶鏈子橫過他的馬甲。一雙厚實的黑皮鞋,用手工擦得鋥亮,雙腳穩穩噹噹地並排踏在地上。孩子雖然只有五歲,他一眼就看出他不抽煙,也不會容忍別人抽。小孩不敢看他,由於他那雙眼睛。
她甚至沒有即刻去見女總管。她開始是要朝那兒去的,但並沒有往辦公室的門口去,而是看著自己走過辦公室門口繼續向前,走向樓梯口然後登樓。她彷彿在跟隨自己,看自己要往哪兒去。一踏進走廊,這時走廊里清靜無人,她如釋重負地又打起呵欠來,盡情地舒氣。她走進自己的房間,閂上門,解下衣服上床睡覺。室內遮光的帘子已經拉好,光線暗淡,超過了半明半暗的程度,她仰躺在床上,靜寂不動。她合上雙眼,面容舒展開朗。過了一會兒,她開始伸開兩腿,然後又慢慢合攏,感覺到先是涼爽平滑地拂過腳腿的床單逐漸變得暖和光滑。她經歷了三個不眠之夜,現在思緒彷彿懸在失去的睡眠和將至的睡意之間,她敞開身軀去迎接睡眠,這睡眠恍若一個男人。她想著:「我只消讓女總管相信我就成。」然後,她想象他在一窩黑崽子中間準會像個大傻瓜。
她立即轉過身去。「好吧。你不用告訴我。我知道,告不告訴我都一樣。我老早就知道他是個混血的黑崽子。」她轉身回樓房去。現在她走得不快了,而且呵欠連天。「我只消想出個辦法讓女總管相信就成。他不會告訴她,不會支持我。」她又打了個呵欠,又長又大的呵欠,她的面孔上除了打呵欠之外什麼也看不見了,接著連呵欠也銷聲斂跡。她突然想起了什麼事。這以前她幹嗎沒有想到,可是她深信她早就心裏明白,一直明白,因為這主意顯得太妙了:他不僅會被打發走,還會為給她帶來的恐懼和擔憂受到懲罰。她想:「他會被送進黑人孤兒院。當然,人們非這樣做不可。」
營養師在他心靈里還沒有任何印象,除了與吃飯、食品、食堂以及木桌邊餐前的儀式直接聯繫在一起;她出沒於他視線之內,在他腦海里沒產生任何影響,只不過偶爾他會獲得愉快的聯想,看見她時會感到快活——她年輕,體態豐|滿,肌膚勻滑,白裡透紅,不禁使他的思維想起食堂,使他的嘴巴想起香噴噴黏糊糊的食品,而且還是粉紅色的,有點神秘的。他最初在她房裡發現牙膏的那天,他徑自撞進房,從未聽說過牙膏,只是彷彿知道她準會有些那一類的東西,他會在房裡找到它。他能分辨出她夥伴的聲音,一個從鄉村醫院來的年輕實習生,教區醫生的助手,也是這幢房裡的常客,而且迄今還說不上是個敵人。
「唔,」他說。犀利的目光逐漸緩和下來,移開她,又再次包圍她。看著他那目光,她似乎覺得自己十分渺小,像一段小樹枝浮在一方池塘里。過了一會兒,他的目光變得差不多通情達理了。他開始打量這間女人的住房,像是從未見過這樣的房間似的:狹小、暖和、零亂,散發著女人的胭脂氣息。「把女人的邋遢擺在上帝面前。」他說完便轉身走了出去。隔了一會兒,女人才掙起身。她緊捏著衣服呆站了一陣,傻乎乎地呆若木雞,凝視著敞開的門卻又想不到該做什麼。過了一會兒她才跑到門邊,猛然把門關上,抵緊閂好,靠在門上喘氣,雙手緊緊擰著已經轉動鎖上的鑰匙。
「是,有權威的人。」他們彼此怒目而視,卻很冷靜,心平氣和。
「知道什麼?」
女人坐在床上,緊緊抓住手中的衣服,身子像在慢慢往床里沉,臉色發白地望著他。「告訴她?」
「你是說,要是女總管知道了,她就會把他送走?對啦。可是我不能等。」
然後他又回到了家。他以為回來後會受到懲罰,但懲罰的理由,究竟犯了什麼罪過,他並不期望弄個清楚;因為他早就明白,成年人絕不把孩子當作大人看待,儘管孩子總是認為大人就是大人。他已經忘掉吞牙膏的事。現在他千方百計避免見到營養師,而一個月之前,他卻巴不得在她眼前露面。他只顧迴避她,早把迴避的原因忘了;過了不久他竟把夜間出走的事忘得精光,因為他壓根兒不知道這兩者之間有什麼聯繫。偶爾他會回想起來,卻稀里糊塗,蒙朦朧朧,而這隻發生在他朝著鍋爐房門口瞧的時候;這時他記起以往老坐在那兒注視他的人,而今不在那兒了,完全銷聲斂跡;就連門口那張藤椅也無影無蹤,跟先前那些逃走的人的情形一個樣。至於那人的去向,孩子根本沒有想過,一絲念頭也沒有。
「噢,」陌生人說,「我剛才對你說了,這沒關係。我不懷疑這孩子合適。他同我和麥克依琴太太住在一起,會發現有個好家庭的。我們倆都不年輕了,喜歡安安靜靜地過日子。雖然他不能享受山珍海味,不能養尊處優,但他也不至於過分勞碌。我不懷疑,他跟我們生活在一起,長大後會敬畏上帝、憎惡懶惰和虛榮的,儘管他的出身不明不read•99csw•com白。」
「噓——!」她說,「是的,他們只能那樣辦,當他們發現……」
「他們要送他去哪兒?」她沒回答。「別對我撒謊,別對我主上帝撒謊。他們會把他送到一家黑人孤兒院!」她閉著嘴,像是終於明白了他在講什麼。「噢,我弄清楚了。他們要送他去一家黑人孤兒院。」她沒有吭聲,現在卻在觀察他了,她眼裡雖然還有些驚駭未定,但同時顯出詭譎的神色,正在盤算。這時他逼視著她,目光彷彿直射她全部身心。「回答我,耶洗別!」他大聲叫道。
「不錯,他就藏在帘子背後。離得像你這樣近。你現在給我講清楚。你瞧他的時候我看清了你的眼神。我一直在注意你,整整五個年頭了。」「我知道,」他說,「我明白啥叫邪惡。難道不是我讓邪惡站起來在上帝的世界里行走?我讓它像濁氣一樣遊動在上帝面前。上帝絕不阻止它從小娃兒嘴裏說出來。你聽見過他們叫喊的。我從來沒教他們那樣喊,叫他本來該叫的名字,該受詛咒的名字。我從來沒對他們說過。他們早就曉得。有人告訴了他們,可不是我。我只是等待,等待上帝選擇好時機,當他認為該向他的眾生世界揭露邪惡的時候。現在時候到了。這是一個徵兆,再次表現在女人的淫|盪犯罪上。」
「他將吃我家的飯,信仰我家的教,」陌生人說,「幹嗎不應當跟我姓呢?」
他立即認出那人,毫不吃驚。要是女總管知道孩子如此熟悉他,倒會不勝驚訝。他不知道這個大人的名字,但他是個敏感的孩子,儘管三年內他們之間沒說上一百個字,可在他的生活里這人比誰都更真切,即使包括艾麗斯在內。哪怕在他只有小小三歲年紀的時候,這孩子便意識到他們之間存在著某種不用言說的關係。他知道,只要他一出現在活動場地,這人就會坐在鍋爐房門口的椅子里注視他,全神貫注,毫不鬆懈。要是孩子年齡大些,他也許會這樣想他憎恨我可又懼怕我,弄得他不敢讓我離開他的視線在現在這樣的年紀,如果懂得更多詞語,也許他想的是這便是我與眾不同的緣故,因為他無時無刻不在注視我他接受這一切。因此,當他發現原來是這人把他從熟睡的床上背下樓,他不感到驚奇。他站在漆黑寒冷的門邊,這人正幫著他穿衣服,他心裏也許會想他太恨我了,甚至極力阻止將要落在我頭上的事發生。
「把你的姓給他是合適的,」女總管說。
就這樣,兩個月前的那天下午他以一管牙膏簽下的期票算是勾銷了;而這位迄今仍然不明底細的簽名人,現在坐上了輕便馬車的座位,裹在一張乾淨的毯子里,瘦小的個子,獃獃地縮成一團;馬車顛簸搖晃,迎著十二月的斜陽落照,鑽進一條凍結的滿是車轍的小巷。他們一整天都趕著車。中午時分,大人曾拿東西給孩子吃,從座位下面的木箱里掏出三天前烤好的鄉村食品。可是直到此刻暮靄沉沉,他才開口對孩子說話。他戴著連指手套,用抓住鞭子的手略微指了一下小路前頭透出的惟一亮光,說了一個「家」字。孩子沒吭聲。大人埋頭瞧了瞧他。為了抵禦寒冷,大人身上穿得十分臃腫,龐然一堆不見形體,屹然不動恍若頑石,那副神情與其說是粗俗不如說是冷酷。「聽見我說的了嗎,你的家到了。」孩子仍然不吭聲。他從未見過家,的確沒什麼好說的。何況他小小年紀,還沒有信口開河、言不及義的本事。「你會發現有東西吃,有地方住,還會得到信仰基督的人照顧,」大人說,「幹些力所能及的活兒會防止你調皮搗蛋。我會很快讓你懂得:懶惰和胡思亂想是兩大惡行,而幹活和敬畏上帝則是兩大美德。」孩子還是一聲不吭。他還不曾干過活兒,也沒有敬畏過上帝。他對上帝比對幹活更缺乏了解。他見過幹活,扛著鐵鍬和耙子的男人每周六天出現在活動場的附近,可是上帝只在星期日才出現。這一天——除了必須穿得整整潔潔,還會有悅耳的音樂,不知所云的字句——總的來說挺愉快,雖然有點兒乏味。他不聲不響。馬車顛簸向前,向著家去,精心飼養的剽悍的馬匹加快了步伐,直往牲口棚奔。
他一言不發,沒有任何驚奇的表示,即使到了第三天,警察把他和大人扣押起來也同樣如此。他們新到的地方與他們在黑夜裡逃離的舊處一般無二——同樣的孩子,只是姓名不同而已;同樣的成年人,只是氣味有別。他看不出有什麼理由要離開原來那個地方,幹嗎不可以在那地方住下去。但他不感到奇怪,當有人來叫他起床穿衣,卻不說明緣故和去處。也許他知道將要返回原處,也許憑著孩子超人的感知能力,他一直明白不會在這兒住下來,住下來也不可能長久,而領著他逃離的大人卻始終糊裡糊塗。在火車上,他又一次觀望同樣的山丘、樹木和牛群,只不過從另一邊窗口,朝著相反的方向。警察給他東西吃,仍然是麵包夾鹹肉,但不是從報紙裏面拿出來的。他注意到了這個區別,沒有吭聲,也許根本沒有想這個。
他蹲在滿是女人氣味的柔軟衣衫和鞋靴中間。他憑感覺發現原先圓鼓鼓的牙膏現在給糟蹋了。憑味覺而非視覺,他感到那條看不見的涼爽蟲子,像蜷曲地溢在他手指頭上那樣爬進了他嘴裏,挺澀嘴卻又甜甜地直往裡鑽。平常他並不貪心,嘴裏含上一口就行,就把牙膏放回原處離開房間。哪怕只有五歲,他也知道不能再貪多。也許是那條軟蟲在警告他,貪多會使他生病;也許是他做人的本性在警告他,貪多她會發現牙膏變少了。這是他第一次貪多過量。他藏在那兒等候,到這時他已經多吞了不少。憑感覺他彷彿看見漸漸擠光的牙膏。他開始冒汗。然後他發現汗水已經冒了好些時候,好長一段時間他只是呆在那兒一個勁兒地淌汗水。這時他完全聽而不聞了。帘子外面要是放一槍,他多半也聽不見。他的注意力彷彿轉到了自身,眼看著自己流汗,看著自己將另一條膏蟲往嘴裏塞,而他的肚子卻不願接受。果然,它拒絕往下鑽了。現在他一動不動,凝神靜氣,像位化學家躬身待在實驗室里等待著反應。他不用read.99csw.com等多久,吞下的牙膏很快在體內翻騰,竭力想退出來,回到涼爽的空氣里。那感覺不再是甜甜的了。他恍恍惚惚地蹲在滿是女人胭脂氣味的簾后暗處,口邊懸著粉紅色的唾沫,靜聽著體內的動靜,帶著驚訝的宿命想法等待著那即將在他身上發生的一切。接著,真的發生了。他一敗塗地,只好乖乖地投降,自言自語地說:「唉,我糟了。」
在眼鏡後面,女總管微弱不安的目光露出困惑不解的神情,彷彿她在努力迫使目光透過表面的迷濛狀態。「可是他幹嗎把孩子帶走呢?」
他站著不動也不吭氣,像個泥塑木雕的大玩具:瘦小,沉靜,圓圓的腦袋,圓圓的眼睛,穿一件罩衫。他仍然驚訝不已,目瞪口呆,感到羞恥。看著那塊銀元,他彷彿瞧見討厭的牙膏像條軟木棍不斷往外伸,叫人毛骨悚然;他整個身軀突然蜷曲起來,顯得反感嫌惡極了。「我絕不要,」他說。「我永遠千萬不那麼幹了,」他心想。
「黑鬼?」
在這條寂靜空蕩的走廊里,在正午之後的清靜時刻,他像一個影子在那兒晃動;五歲了,個子還那麼瘦小,不作聲不出氣的,跟影子一般無二。走廊里要是還有另一個人,那人准無法確切地說出他在什麼時候、從哪兒悄然隱匿,鑽進了哪扇門,進入了哪間房。可是此時此刻,走廊靜悄悄空無一人。他知道這一點。自從他偶然發現營養師使用的牙膏那天起,將近一年時間他總在這個時候來到走廊。
「咱們必須安置他。必須馬上安置他。我們手裡有些什麼申請表?你去把卡片拿給我看看……」
那是下午的事。當天晚上九點鐘的時候,她正在又一次解衣準備就寢,忽然聽見看門人到了走廊,朝她門口走來。開始她不知道,不可能知道這會是誰,然而她聽見那從容的腳步聲,心裏便明白了,接著響起了敲門聲,她還沒來得及趕到門邊門就要開了。她沒有出聲,立即沖向門去,用全身重量抵住門,緊緊頂住不放。「我在脫衣服!」她惱怒地輕聲說,知道來人是誰。他沒答話,身子緊壓在正慢慢推開的門上,門縫開得愈來愈寬。「你不能進這兒來!」她叫道,但聲音不比耳語更響。「難道你不知道他們……」她的聲音近乎喘息,低微而又絕望。他仍然不吭聲。她竭盡全力頂住漸漸向內開大的門。「讓我穿上衣服馬上就出來,不行嗎?」她仍以低微的悄聲說,調門輕飄,不產生任何作用;她好像在對一個淘氣的孩子或瘋子說話,又哄又騙:「你等等,好吧。聽見了嗎?先等一下好不好?」他不回答。無法抵擋的門還在徐緩地開大。她靠著門,身上只穿了件內衣,像一個在扮演滑稽搶奪戲的木偶,無力招架。她埋頭瞧了一眼靠在門上的身子,移動不得又無計可施,好像這個木偶在表演過程中昏了頭腦,茫然不知所措。然後她轉過身,放開門跑回床邊,胡亂抓起一件衣服,迅速轉向門口,抓住衣服擋在胸部,縮成一團。他已經走進屋,在她倉皇後退、亂抓亂遮的狼狽時刻,顯然他一直在望著她,等待她。
孩子充耳不聞,由他說去,如果這人把涼爽的天氣說成炎熱,他也不會特別在意。他甚至沒有心思對自己說我不姓麥克依琴,克里斯默斯才是我的姓現在還沒有必要去管這個,時間長著呢。
「是這樣。但我該咋辦呢?告訴我。」
可是陌生人並不在聽別人講話,也不像是在對任何人宣稱:「從今以後他的名字叫麥克依琴。」
女總管又一次冷冷地急切說道,幾乎不等對方講完就接過話來。「也許我能向你提供同樣多的情況,無論關於這個孩子或是別的孩子,阿特金斯小姐在這兒的本職工作只是與食堂和廚房有關。在這樁事情上,她好心地充當了秘書同你聯繫,純屬偶然。」
「你得等待,像我這樣,」他說,「你已經掂到了上帝令人悔恨的手掌的分量,大約三天了吧。我在他令人悔恨的手掌下生活了五年,一面觀察一面等待,等他認為合適的時機,因為我的罪過比你的更大。」雖然他直盯著她的面孔,但似乎全然沒有看見她,他的眼睛沒有注視她。那雙眼像是視而不見的盲眼,睜得老大,冷冰冰的,似迷若狂。「比起我犯的罪和我為贖罪吃的苦頭來,你所乾的事和受的折磨算個啥,只不過是女人害怕受到髒話辱罵而已。我已經苦苦忍受了五年。你算老幾,敢為你那女人的淫穢去催促全能的上帝?」
一天傍晚,有人到校舍住地叫他。再過兩個星期就是聖誕節了。兩個女人——營養師不在其中——帶他到浴室,給他洗澡;梳好濕漉漉的頭髮,穿上乾淨的罩衫,然後把他領進女總管的辦公室。屋裡坐著一個人,陌生人。他望了這人一眼,不等女總管開口便明白了。也許記憶讓人知曉,而知曉使人開始了悟,甚至產生心愿;小小五歲年紀,未經滄桑,說不上抱什麼希望。也許他只是突然記起了乘火車的旅行,麵包夾鹹肉的食品,記憶沒有回溯到更為久遠的時候。「約瑟夫,」女總管說,「你願不願意跟善良的人到鄉下過日子?」
「知道那孩子,聖誕夜裡扔來的那個孩子,是個黑鬼。」
「因為他知道,」營養師告訴女總管。
他坐在門口的一張藤椅里,一本翻開的書擺在膝頭。她走近時看清是本《聖經》,她只是看了一眼,猶如瞥見他腿上有隻蒼蠅。「你也恨他,」她說,「一直在監視他,我看出來了,別對我否認。」他抬起頭看著她的面孔,眼鏡掀在眉梢。他並不老,與他目前乾的這份差事不相稱。他是個嚴峻的人,正當壯年;他應當過一種更充實更有活力的生活,可偏偏時運不濟,陰差陽錯,竟把一個四十五歲、具有健壯體魄和心智的人扔到了陰山背後,一個適合六十歲或六十五歲的人呆的地方。「你知道,」她說,「在別的孩子叫他黑鬼之前你就知道了。你跟他大致在同一時候來這兒的。聖誕節晚上查利在大門的台階上發現他,在那之前的一個月,你才到這兒幹活的。我說得對吧。」看門人的臉圓圓的,麵皮有些鬆弛,極為污穢骯髒,沒刮鬍子,滿臉胡茬。他的眼睛十分澄明,呈深灰顏色,非常冷峻卻又非常狂暴。但是女人沒有注意到這個,也許在她看來並不顯得狂暴。於是兩人在積滿煤塵的門邊面面相對,瘋狂的目光直視著瘋狂的目光,惡狠的聲音與惡狠的聲音相撞,但聲音不高,聲音平靜安詳,談話簡潔,活像兩個密謀者在一起策劃。「我觀察你已經整整五年了,」她深信自己說的一點兒不假,「你就坐https://read.99csw•com在這張藤椅里,一直在注視他。孩子們到戶外的時候你才坐在這兒。每當他們出現,你就把椅子挪到門邊,坐在你能觀察到他們的地方。你注視他,聽別的孩子叫他黑鬼。這就是你乾的事。我知道。你來這兒就為這個,觀察他,憎恨他。你做好了準備他才來的。也許就是你把他抱來扔在那邊門前的台階上。總之,你心裏明白。而且我必須知道。他一旦說出去,我就會被解僱。查利說不定——會——告訴我。把真相攤出來,現在就告訴我。」
「等吧,像我這樣等著。我等了整整五年,等待上帝採取行動,表明他的意志。他終於這樣做了。你也等待吧。等他準備好了,他會向有權威的人表明他的意志的。」
「你信不信沒關係,」對方說,「可他知道。他偷偷把他帶走就是因為這個。」
她輕輕把兩手拍合在一起。「可是,難道你不明白?這也許正是上帝的意志,讓你告訴我,因為你知道。由你告訴我,再由我去對女總管講,說不定這正是上帝的意志。」她瘋狂的目光顯得異常沉靜,惡狠狠的聲音表現出耐心和安寧,只是她的一雙手老在不停地動著。
「黑鬼?」女總管說,「別的孩子?」
女總管五十多歲了,面膛鬆弛,閃現出和善、微弱、十分沮喪的目光,接著又說了一句:「我不相信!」然而到了第三天,她把營養師召來。看上去她有些缺少睡眠,相反營養師卻精神煥發,鎮靜自若。女總管把找到看門人和小孩的消息告訴她之後,她仍然很沉靜。「在小石城,」女總管說,「他想把孩子送進那兒的一家孤兒院。人們覺得他像個瘋子便扣住了他,找來警察。」她瞧著年輕女人。「你對我說過……那天你說……你是怎麼知道的?」
「她要把他咋辦?」
現在她很坦然,甚至暫時也顯得不著急了。現在她似乎有了周密思考和籌劃的時間。她掂量著那情形,把全部注意力、心思和考慮統統集中到那個坐在鍋爐房門口的看門人。這既缺乏周密的論證,也未曾細心盤算。看起來她只是往外望望而已,像坐在車內晃眼望見行人,毫無驚異地看著那個瘦弱邋遢的看門人——他正坐在積滿污垢的門邊的一張藤椅里,透過鋼架眼鏡讀著擺在膝上的一本書——這個人幾乎像根木樁似的,她知道他已有五年了,卻從未真正把他看在眼裡。走在街上,她不會認出他,從他身邊經過也會視而不見,儘管他也是一個人。她的生活此刻恍若一條走廊,筆直而又簡明,他就坐在這條走廊的另一端。她立即朝他走去,還沒意識到開步已經踏上那條污黑的小道。
「我真不明白,這麼久了,我們就沒看出來。你只消看看他的面孔,他的眼睛和頭髮。當然,這太可怕了。但是我想,那將是他必須去的地方。」
他沒回答。他相信誰都應當明白,他絕對不情願談起自己關於牙膏和嘔吐的醜事。他沒敢看她的臉,只注視著她的雙手,等待懲罰。她一隻手捏成拳頭放在裙子口袋裡,透過裙布他看見捏得很緊。他還從未被別人用拳頭揍過,也沒有經歷過連等三天才受處罰的事。當他看見那隻手從口袋伸出來時,他相信挨揍的時刻到了。然而她沒揍他,那手僅在他眼皮下攤開,手心裏露出閃亮的一枚銀元。她的聲音纖細、急切而又微弱,儘管走廊里就只有他們兩人。「你用它可以買不少東西。整整一美元呢。」他知道那是什麼,但從未親眼見過一美元。他眼睜睜地看著它,渴望得到它就像渴望得到啤酒瓶上亮晶晶的蓋子一樣。可是他不敢相信她會給他,因為這東西要是他的,他准捨不得給她。他不明白她要他做什麼事。他正等著挨一頓鞭打,然後被豁免了事。她又開口說道,急迫緊張,說得很快:「整整一元呢,看見了嗎?能買許多東西哩。每天買吃的也夠花一個星期。下個月說不定我還會給你一塊錢。」
「是呀,幹嗎不呢?」女總管說。
「那是你法定的權利,」女總管說,「我們不關心小孩叫什麼名字,而重視他們受到怎樣的待遇。」
「聽著,」她說。說完,她停住腳步,凝視著他,彷彿不知道下一句該說什麼。孩子等在那兒,屏息靜氣,一動不動。漸漸地,緩慢地,他背部的肌肉變得平板、僵硬、緊張起來,像塊木板似的。「你要說出去嗎?」她問。
「沒關係,」陌生人說,「那不要緊。我剛想到……」
他冷得直顫抖,服服帖帖地迅速穿衣服,兩人摸索著好容易才把兩件衣服穿在他身上。「你的鞋在這兒,」大人無力地耳語道。孩子坐在冰涼的地板上穿鞋。這時大人沒挨著他,但孩子聽得見、感覺得出他也彎著腰,正在做什麼事。他想:「他也在穿鞋。」大人又伸出手,摸到了他,扶他站起來。鞋帶沒系好,他還沒學會自己系鞋帶呢。他不告訴大人沒系好鞋帶,沉默著一聲不吭。他呆立在那兒,接著一件大衣服把他全身裹上——憑氣味他知道這是大人自己的衣服——然後他再次背起他。門輕輕地開了。新鮮的冷空氣撲了進來,街燈的亮光也溢入門內。他看得見一盞盞街燈,廠房的光禿牆垣,還有高高聳入星空的沒有冒煙的煙囪。映著街燈,那排鋼條圍欄像飢餓的士兵列隊站立在那兒。他們穿過空曠的活動場地,他懸起的雙腳和著大人的跨步節奏輕輕搖晃,沒繫上的鞋帶在腳踝處兜來兜去。他們走到鐵門,穿了過去。
「我說的不全是那個意思,」陌生人說,聲調裡帶著一絲緩和的意味。他想做到在表示歉意的同時,固執己見,毫不退讓。「我想應當先同阿特金斯小姐(營養師的名字)談談,我原是與她通信聯繫的。」
記憶里積淀的必早於知曉的記憶,比能回憶的長遠,甚至比記憶所想象的更久遠。知曉的記憶相信有一條走廊,那是在一幢寬大長方的歪七扭八、冷浸浸回應有聲的樓房裡的一條走廊;這幢樓房的紅磚牆已被它的煙囪,更多的是它四周的煙囪,熏得污黑暗淡;戶外空地鋪滿爐渣,寸草不長;這幢房屋困在煤煙直冒的工廠中間,還被一道十英尺高的鐵絲網包圍起來,活像一座監獄或一個動物園;這兒偶爾也會騰起孩子們雀噪的聲浪,在回憶里,那些身穿清一色粗棉布藍制服的孤兒會不時浮現腦際,但在知曉中,這些孤兒同陰冷的牆壁、同那些無遮無蔽的窗戶一樣總是歷歷在目;遇到下雨天,雨水將窗邊常年從四周煙囪飄落來的煙灰粘聚在一起,像是黑色的淚水滾滾下流。
當帘子突然拉開時,他沒有抬頭。他九_九_藏_書正在嘔吐,一雙手粗暴地把他拽出來,他沒有抵抗。他被一雙手拽著,歪歪倒倒,垂著下巴,傻乎乎地看著一張不再粉紅白|嫩的面龐,面龐周圍拂著散亂的頭髮,那些泡酥酥的髮捲兒曾使他想起過糖果。「你這討厭鬼!」一個憤怒而微弱的嘶聲罵道。「小密探!敢來監視我!你這小黑雜種!」
女總管連眼也不抬,她的眼睛顯然在眼鏡後面皺縮在一塊兒了,至少暫時是如此。她馬上接過話,差不多有點兒過分急切:「我們絕不查證孩子的父母。正像我剛才告訴你的,聖誕夜裡他被扔在這兒的台階上,再有兩個星期就整整五年了。如果你認為弄清孩子的父母很重要,你最好別考慮收養孩子。」
他依舊穿一身工作制服,現在戴了頂帽子,但他進屋后也不摘下。那雙冷漠瘋狂的灰眼睛彷彿仍然沒看見她,根本不屑瞧她。「要是上帝親自進入你們任何人的房間,」他說,「你該相信他來在你難堪的時刻。」他問:「你是不是已經告訴了她?」
「他們喊他黑鬼喊了幾年了。有時候我想,孩子們具有某種悟性,那是你我這樣年紀的成年人辦不到的。孩子們,還有同他年齡相仿,同那個老頭兒年齡差不多的老年人也有這種悟性。所以每當孩子們到院子里玩耍,他就坐在那邊門口——看著那孩子。也許由於聽見別的孩子喊黑鬼,他才發現的。但也可能他早就知道。你還記得吧,他們倆是大致同一個時候來這兒的。那天晚上——聖誕節,你沒忘記吧,查——哦,他們在大門前的台階上發現了那個嬰兒,他恰好是在那之前的一個月來這兒幹活的。」她滔滔不絕地談著,同時注意到女總管一雙困惑皺縮的眼睛凝視在自己身上,彷彿無法移開它們。營養師的目光顯得溫和單純。「於是那天我們交談時,他急於告訴我一些關於孩子的事。他想把那事告訴我或者任何別人,但後來也許害怕了,他又不肯講,我便離開了。當時我完全沒動腦筋想想。我把這事完全拋到九霄雲外了,等到——」她的話音停了。她注視著女總管,突然她臉上浮現出豁然開朗的神情,頓時有所醒悟似的,雖然誰也無法判定那是不是裝出來的。「對了,因此……對,現在我全明白了。這事恰好發生在他倆失蹤、走掉的前一天。我在走廊里,正要回房間,他突然走上來擋住我;就是在那天我同他講話的,他拒絕告訴我他先前打算要講的事;當時我想這才怪呢,我從沒在這幢屋裡見過他。可他一講話——聲音挺怪,神情也怪。我給嚇壞了,嚇得不能動彈,任他把我擋在走廊里——他說:『你是不是已經告訴了她?』我說:『告訴誰?告訴誰什麼?』接著我意識到他指的是你,想知道我是不是把他打算對我談起的孩子的事告訴了你。可我不明白他要讓我告訴你什麼事,這時我想叫喊,他問:『她要是發現了那事會咋辦?』我不知道該說啥,也不知如何擺脫他。接下去他說:『你不用告訴我,我知道她會咋辦。她會送他進一家黑鬼孤兒院。』」
他不知道背他的是誰,也懶得過問,因為他相信自己知道在往哪裡走,知道這是咋回事。他暫時不用理會背往何處。這使他想起一樁兩年前的事,那時他才三歲。一天,他們之中有個十二歲名叫艾麗斯的女孩不見了。這之前他喜歡她,有點兒把她當媽媽似的,也許這就是喜歡她的原因。在他眼裡,她同成年女人一樣成熟,個兒也一般大;但不同的是,那些女人總是命令他吃飯、洗漱和睡覺,而她卻不這麼做,也從未這樣對待過他,與他為敵。一天夜裡她弄醒了他,對他說再見,可他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他昏昏欲睡,有點兒不高興,並未完全醒來,因為她平時一向待他挺好,他才容忍了。他沒發現她在哭,因為他不知道成年人會哭泣,等他知道的時候早記不得她了。他一面敷衍她一面又睡著了。第二天早晨她不見了,無影無蹤,沒有留下任何痕迹,連件衣服也沒見到,而她睡的床已經被一個新來的男孩佔據了。他壓根兒不知道她的去向。那天,他在一旁聽見幾個曾幫她做準備離開的大姑娘悄聲地秘密談話;在同樣秘密的靜悄悄的氣氛下,六個年輕姑娘在幫助第七個人準備結婚,悄聲悄氣地談論新衣服、新鞋子以及接走艾麗斯的那輛馬車。這時他才明白,她一去不返了,她已穿過鋼條圍欄中間的鐵門。他彷彿看見她站在深鎖的大門外邊那一瞬間的英姿,巍巍然大步地沒入一種難以名狀的光燦燦的景象,像一幅落日晚照的圖景。過了一年多時間,他才知道她不是頭一個出走者也非最後一個;除了艾麗斯,還有更多的人消失在深鎖的大門外,穿著新衣裙或新制服,帶上一個有時不比鞋盒更大的小巧布包。他相信這樣的事此刻正落在自己頭上。他現在才明白,她們當初是如何離開的,為何走後沒留下任何痕迹。他相信別人同他一樣,也是在深更半夜被人悄悄接走的。
「同樣,你不能催促上帝。我不是等了五年嗎?」
這時他簡直不敢望她一眼。他能感到她站在面前,聽得見她說話,一聲漫長而顫慄的嘆氣。他閃過一個念頭現在該挨揍了可是她甚至沒有動他,只是緊緊地抓住他,連搖都未搖他一下,彷彿她的手也不知道往下該如何行動。她的面孔靠得那麼近,他能感到她的氣息衝上自己的面頰。他不用抬頭便知道她此刻的面孔像什麼模樣。「講吧!」她說,「那你就講出去吧!你這小黑鬼!黑雜種!」
「是呀,要是你願意聽聽我的想法,我認為他是瘋了。你要是同我一樣,在走廊里見過他那副神情就好了,那天晚——白天。當然那孩子怪可憐的,非去黑鬼孤兒院不可,在這之後,在這兒同白人一起長這麼大之後。他是什麼種姓的,這不是他的過錯。但也不是我們的過錯——」她止住不講了,望著女總管。鏡片后老總管的目光仍然顯得困擾,矇矓,毫無希望。她說話時挺費勁,嘴唇直打哆嗦。雖然她的話同樣不帶有任何希望,卻堅決果斷,毫不含糊。
那是第三天的事。到了第四天,她變得十分冷靜,但又怒不可遏。她不再費心盤算。這以後她按照某種預見採取行動,彷彿不得安寧的白晝和不能入睡的夜晚加劇了她冷靜的面具背後的恐懼和憤怒,將她的心靈與女人對邪惡的自然敏悟連在一起了。
營養師並不轉開目光。「我不知道,一點兒不明白。自然,我知道那並不意味著什麼,當別的孩子叫他黑鬼——」
他們不用等多久電車就開來了,要是年齡大一些,他準會讚揚大人很會把握時https://read•99csw•com間。但他並不感到驚異,也沒有注意這個。他站在街角,靠在大人身邊,鞋帶散開著,罩在那件直垂到腳後跟的外衣里,眼睛睜得又大又圓,小小的臉蛋平平靜靜,不瞌睡了。有軌電車開了過來,晃過一排窗子,軋軋軋地停下,他們登車時還在嗡嗡響。車內幾乎空空的,因為這才凌晨兩點多。這時大人注意到鞋帶沒拴上,於是替他系好;孩子靜靜地坐在位子上,兩腿筆直地伸在他面前,看著他系鞋帶。到車站還有一段長路,他乘坐在有軌電車上,不等他們到站他又睡著了。他醒來已經大天白亮,乘上火車也有一大陣了。他還從未坐過火車,也沒誰對他說起過。像在電車上一樣,他安安靜靜地坐著不動,除了頭部和一雙腳露在外面,全身都裹在大人的外衣里,他看著原野——起伏的山丘,一叢叢的樹木,一群群母牛以及諸如此類——在眼前晃過,這些都是他第一次領略。大人發現他醒了,便拿出用報紙包著的食品——麵包夾鹹肉。「拿著,」大人說。他接過食物一面吃一面觀望窗外景色。
「是什麼?」女總管問道,她的身子朝椅背忽地一靠,兩眼盯著比自己年輕的女人。「是個黑——我不相信!」她大聲說,「我才不相信!」
孩子醒來時發現被人背著。天寒冷漆黑,他被背下樓梯,背他的人一聲不吭,行動小心翼翼。在他與托起他的一條手臂之間塞了些細軟東西,他知道是自己的衣服。他沒叫喊,沒吭聲。憑著氣味和空氣,他知道到了后樓梯口,從這兒往下可以通往側門;他已經離開自己的卧室,從他記事起那兒就擺有四十張床。從氣味判斷,他還知道背他的是個男人。可是他不作聲,安靜輕鬆地伏著像在睡覺,高高地騎在看不見的手臂上,抖動著,慢慢地下樓梯,走向緊靠活動場的側門。
他躲在帘子後面,現在安全了。他們走後,他會把牙膏放回原處,也要離開。於是他蹲在帘子背後,不經意地聽見營養師緊張的輕聲話語:「不!不行!別在這兒。現在不行。人家會抓住咱們的。會有人——不,查利!請別這樣!」男人說的話他一個字也不懂,也放低了聲音。那聲音帶著冷酷無情的意味,就像迄今他所聽過的所有男人的聲音,他還太年幼離不開女人的世界;可此刻他巴不得逃離,哪怕只有短暫的時間離開,然後甘願一直呆到死亡時刻。他還聽到一些他並不理解的聲響:腳被拽著劃過地板的聲音,鑰匙在門裡轉動的聲音。「不,查利!查利,行行好吧!請別這樣,查利!」女人在輕聲地乞告。他還聽見別的聲音,窸窸窣窣,咕咕噥噥,但不是話音。他無心聽,只是等在那兒,既不好奇也不在意地想著:這個時刻上床睡覺真莫名其妙。透過薄薄的布簾又傳來女人微弱的聲息:「我害怕!快!快!」
現在他覺得快到門邊了。離得很近,他準確地知道還剩下多少步看不見的梯級,到了那兒背他的人便會小心翼翼地靜悄悄地放他下地。他感到那男人無聲的急促而又暖和的氣息衝上他的面頰,感到身體下面那雙抓緊扣實的胳膊,他知道裹成一團的是他的衣服,摸黑抓上的。背他的人停下腳步。他蹲下身的時候,孩子的腳往下觸到地板,腳趾卻迅速從又冷又硬的木板地面縮回。那人這時才開口說話:「站起來。」於是孩子明白他是誰了。
「噢,」看門人說,「我早就曉得他會在那兒抓住你們的,當上帝懲誡的時機到來。我早曉得。我知道誰叫他藏在那兒的,一個徵兆,一個對淫|盪的詛咒。」
「咋辦?」她凝望著他,他那沉靜發亮的目光彷彿並不在注視她,而是把她包圍了。她張口結舌,像個傻瓜似的目瞪口呆。
可是他感到那人在觀察他,正在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冷漠但並非有意嚴峻。他會以同樣的目光去估量一匹馬或一張用過的犁,如果他事先相信會發現紕漏,事先有了購買的打算。他講話很留意,慢條斯理,冗長沉悶;這樣講話的人並不要求別人給予多少注意,而更要求別人靜靜傾聽。「你既不能夠,也不願意告訴我有關他父母的更多的事。」
「剛想到什麼?我們不強迫任何人收養這兒的孩子,也不強迫孩子違背自己的意願離開這兒,要是他們的願望是合理的。這種事得由雙方共同商定。我們僅僅充當顧問而已。」
到了第三天,她掙脫了似睡若醒的昏迷狀態,不像頭兩天那樣,在白天與人一起的時候,要毫不鬆懈地擺出一副假面孔,把自己嚴實地掩蓋起來。這一天她採取行動了。她毫不費事地找到他。那是在午飯後的清靜時刻,在空蕩的走廊里。他果然在那兒,什麼事也沒幹。也許他一直跟在她後面。誰也說不准他是不是在那兒等候。所以她在那兒找到他,毫不奇怪,而他聽見腳步聲后便轉過身來望著她,也一點兒不感到驚奇:兩人面面相對,一張臉不再勻滑、白裡透紅,另一張卻仍然嚴肅莊重,除了期待別無任何表示。「這下我可以把那事了啦,」他想。
第二天早餐的時候,看門人和那小孩不見了。沒發現他們的任何蹤跡。人們立即向警方報告。他們發現有扇側門給打開了,看門人有一把開那門的鑰匙。
「女總管。上帝做好準備時就會向她透露他的意志的。」
營養師二十七歲了——滿有理由去冒險闖闖春宮,但畢竟年紀尚輕,她更加關心的不是愛情而是會不會被人當場捉住。而且她還愚蠢透頂,竟相信一個五歲的孩子不僅能從聽見的聲音推斷出她所乾的事,還會像成年人那樣把它張揚出去。因此,事後的整整兩天里,無論在什麼地方,眼睛往何處瞧,她總感到那孩子帶著動物的窺測本能以深沉的目光盯著她,她越想越覺得他像個成年人:她相信他不僅打算講出去,而且此刻故意保持沉默,好讓她多受折磨。她壓根兒沒想到那孩子會認為自己犯了罪過,而今遲遲未受處罰,心裏惶恐不安;他有意出現在她面前,為了挨一頓鞭打,把罪過抵銷,讓事情了結,一筆勾掉。
一旦他鑽進那房間,便赤著腳、不出聲地端直走到梳洗台前,找到那管牙膏。他正看著粉紅蟲狀的膏汁緩緩地涼爽細滑地溢上他羊皮紙般的黃色手指頭,這時突然聽見走廊里響起腳步聲,接著聽見說話聲就在門外。也許他已辨別出營養師的話音。慌忙之間,還不等弄清他們是否只是射門前經過,他便抓起牙膏,赤著腳悄聲悄氣、仍像影子般橫過房間,躲進遮掩屋角的一張布簾後面。他蹲在這兒,置身精緻的鞋靴和懸挂的女人的細柔衣衫中間。他蜷伏在那兒,聽見營養師和她的夥伴進入房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