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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會兒他知道自己到什麼地方了。不知不覺間,街道開始傾斜,不知不覺間,他已經來到弗雷曼區,這兒看不見黑人,卻瀰漫著黑人在夏天的氣息和他們在夏夜聚在一起的聲音。他似乎被這些無形的聲音包圍了,到處咕咕噥噥,嘁嘁喳喳,有說有笑,使用一種他不熟悉的語言。他彷彿看見自己置身於無底的黑沉沉的深淵,被點著煤油燈的模模糊糊的黑人小屋團團圍住,街燈反而顯得更加遙遠;好像是黑人的生活、黑人的氣息跟呼吸的氣體攪混到了一起,使種種聲音、遊動的人體和光線,都彼此消溶,慢慢地連成了一片,與此刻重濁的黑夜形成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
他不用手扶一下就抽完一根煙。他像扔火柴棍那樣把煙頭朝門口扔去。但它不像火柴棍那樣在半空中熄滅,他瞧著煙頭忽閃忽閃地翻轉著穿出門外。他躺在床上,兩手托著後腦勺,像一個不期望能夠入睡的人那樣躺著,他想從十點鐘就上床,可現在還睡不著。我不知道現在幾點了,但准過了半夜,而我卻還沒有睡著「這是因為她開始為我祈禱,」他說,說出了聲,聲音在黑暗裡顯得突然而又響亮,蓋過了布朗醉后的鼾聲。「是的,因為她開始為我祈禱。」
他的右手麻利得像刀片一般,迅速滑向內衣的領口,突然將剩下的那顆紐扣輕輕一拽。內衣滑下落到腿部后,夜風吹在他身上,舒舒服服的,他感到了黑夜的涼爽嘴唇,柔軟涼爽的舌頭。他繼續走動,感到夜氣如水,感到腳下的露珠,這是他從未有過的感覺。他穿過破裂的大門,站在大路旁邊。八月的野草高過膝頭,草葉和草莖上積滿一個月以來過往馬車揚起的灰塵。大路伸展在他面前,比黑乎乎的樹木和大地顯得灰白一些。路的一端通向城鎮,另一端直爬上山嶺。過了一會兒,山那邊開始亮起一道光,顯示出山的輪廓,然後他聽見汽車的聲音。他站著不動,兩手扶在光屁股上,附著塵埃的野草高及腿膝;汽車駛過山嶺開到面前,頭燈直射在他身上。他看著自己的身軀由黑暗變成白色,就像柯達膠片在顯影藥水里變色那樣。汽車從面前飛駛而過時他直視著汽車的頭燈。車裡傳出一聲女人的驚叫。「白雜種!」他大聲說,「這不是你們臭娘兒們第一次看見……」然而汽車一閃而過,沒有任何人聽見,沒有任何人在傾聽。汽車駛去了,帶著照亮一路的燈光和揚起的灰塵,帶著女人那一聲漸遠漸逝的驚叫。現在他感到冷了。彷彿在最後時刻他特地來這兒露露面,現在既然終局已定,他再次獲得自由了。他轉身回屋去。在那扇黑洞洞的窗戶下邊,他停下來尋找他的內衣,找到后重又穿上。現在內衣上惟一的一顆紐扣都沒了,他只好一路上用手抓著內衣回小木屋去。不久,他便聽見布朗的鼾聲。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一聲不吭地靜聽那又長又粗、每次末了帶著長短不一的咯咯梗塞的鼾聲。「我准把他鼻樑傷得夠厲害的,」他想,「這可惡的龜孫子。」他進了小屋,走到床邊準備躺下睡覺。他剛要倒在床上又突然停下,半倒半坐著。他想,要是在這兒躺到天亮,伴著醉漢在黑暗裡發出的鼾聲,鼾聲間歇里又不斷聽到五花八門的聲音,他會受不了。他坐起身來,靜悄悄地摸索床下的鞋子,穿上鞋,從床上捲起一張半截的棉毯——這就是他的整套卧具,離開了小木屋。大約三百碼遠的地方立著一個馬廄。這兒三十年沒養馬了,已經破敗不堪,然而他朝馬廄走去,走得很快。他心裏邊想嘴裏邊說出聲來:「他媽的,我幹嗎要來聞馬的氣味?」接著又咕嚕道,「因為馬不是女人,即使是匹母馬也有點兒男人氣味。」
他感到休息得很好,像是連續睡了八個小時似的。這是一場意料之外的睡眠,因為他根本沒期望能夠入睡。他穿上沒有系鞋帶的鞋子,腋下夾著摺疊起來的毯子,他用腳試探著看不見的腐朽樓梯,一級一級地沿著垂直的單https://read•99csw•com扶手旋轉式的梯子走下地。他走進灰白髮黃的晨曦里,空氣冷冽潔凈,他深深地吸氣。
「你在找誰,老兄?」那個黑人問。
「現在服了吧?」克里斯默斯說。
半夜過了。克里斯默斯上床已經兩個小時,但他還未入睡。他還沒看見布朗的人影便先聽到了他回來的聲音。他聽見布朗朝門邊走近,然後摸索著往門內闖,門框里顯出他端直地靠在門上的輪廓。布朗呼吸沉重,用兩條胳膊扶住門框站在那兒,開始用帶著鼻音的甜蜜男高音哼唱,拖長的高音彷彿散發出威士忌酒味。「住嘴,」克里斯默斯說,他躺著沒動,話音也不高,但布朗立即不唱了。他在門邊又站了一會兒,筆直地靠著。然後他鬆手離開了門框。克里斯默斯聽見他跌跌撞撞地走進屋來,不一會兒他撞在什麼東西上。有一陣子只聽得見緊促費勁的喘氣聲。接著砰的一聲響,布朗跌倒在地,碰在克里斯默斯睡的床上,屋裡頓時充滿他高聲的傻笑。
又隔了一會兒,兩個一白一黑的頭顱彷彿在黑暗中懸挂著,相持不讓。然後從什麼地方吹過一股涼風,黑人的頭恍若漂流散去。克里斯默斯緩緩轉過身來,看著他們消散、重新沒入灰白的道路;他發現手裡早已握著那柄剃刀。刀沒有拉開。他這樣做並非出於恐懼。「狗娘養的!」他大聲罵道,「幾個龜孫子!」
「丘普,」女人中有人說道,她的聲音略微高一些,「嘿,你過來。」
克里斯默斯鬆了手,但並未拿開。布朗躺在下面,呼吸輕鬆些了,不像剛才那樣大聲喘氣。可是克里斯默斯仍然不移開手。他俯在布朗倒卧的上方,黑暗中他感到布朗的氣息一冷一熱地沖在他指頭上。他暗自在想我就要肇事啦,我就要下手啦他不用移開按住布朗面膛的左手,右手就能伸到他的床邊,他的枕下,那兒放著一把剃刀,刀片有五英寸長。但他沒有伸手,也許思緒已經飄遠,變得十分暗淡,並且告訴他這不是該幹掉的人總之他沒有伸手去拿剃刀。隔了一會兒,他的手移開了布朗的臉。然而他沒有走開,仍然站在床邊。他的呼吸如此沉靜平和,連他自己也聽不見。布朗躺在黑暗裡,現在呼吸平靜些了,過了一會兒克里斯默斯退回自己的床邊坐下,從掛在牆上的褲兜里摸出火柴和香煙。火柴的亮光照亮了布朗。點煙之前,克里斯默斯舉著火柴瞧了一眼布朗。布朗懶散地仰卧著,一隻胳膊無力地伸向地板,嘴巴張開。克里斯默斯瞧著他,他開始打起鼾來了。
「到這邊來,丘普,」跟在女人後面的那個男人說。
小木屋正對著漸亮的東方,大樓房卻仍然隱在樹叢里,只露出一根煙囪。茂盛的野草沾著沉甸甸的露珠,他的鞋很快濕了,皮革冷冷地沾在腳上,濕漉漉的草葉像柔軟的冰條刺著他赤|裸的雙腿。布朗的鼾聲停了。迎著東面窗口溢進的晨光,克里斯默斯能夠看見布朗。現在他的呼吸平和了。「清醒了,」克里斯默斯心想,「清醒了一些,但他自己還不知道,可憐的傢伙。」他瞧著布朗。「可憐的人,醒來后發現自己清醒了他會惱怒的。也許他又得花費一個鐘頭的時間再回到醉迷的狀態。」他放下毯子,穿好嗶嘰褲子和略微弄髒的白襯衣,結上領結。他抽起香煙來。牆上釘著一塊破鏡片,他打領結時從破鏡里注視著自己模糊的面孔。硬邊草帽掛在一顆釘上。他沒有取下來。他從另一顆釘上取下一頂布帽,從床下地板上拾起一本雜誌,這種雜誌的封面上要不是身穿內衣的年輕女郎,便是手執短槍相互射擊的男人。他從枕頭下拿出剃刀,一把牙刷和一塊刮胡香皂,一齊揣進衣兜里。
這天晚上,他聽見敲十一點時正背靠著破門內的一棵樹坐著,背後那幢樓房同樣黑魆魆地隱沒在草木叢中。今天晚上,他想的不是也許她也沒睡著現在他什麼也沒想,心思還沒開動,心裏的種種聲音也沒有開始https://read.99csw.com。他只是坐在那兒,一動不動,直到聽見兩英裡外的時鐘敲響十二點。這時他起身朝樓房走去,步子不快。這時他甚至沒想就要出事,我就要肇事了。
風刮起來了,暗淡而又冷凄,連那吹進他鞋子里的塵土也帶著涼意。「他媽的,我怎麼啦?」他心裏納悶。他把剃刀放回口袋,停下來點燃香煙。他舔了幾下嘴唇才叼起煙捲。在火柴的光亮里他看見自己的手在發抖。「這一切麻煩事,」他想,「他娘的這一切。」他罵出聲來了,一面又開始舉步。他仰望天空,天空里的繁星,心想:「現在准快十點了。」恰好這時,他聽見從兩英裡外的法院大樓傳來的鐘聲,悠悠緩緩,響亮地敲了十下。他邊聽邊數,再次停在空寂的路上。「十點鐘,」他想,「昨晚我也聽見敲十點。還聽見敲十一點,十二點。可是沒有聽見敲一點,說不定是風向變了。」
他起身下床,光著腳,沒弄出任何聲響。他穿著內衣站在黑暗裡。布朗在另一張床上打鼾,克里斯默斯側過頭來,站在旁邊聽了一會兒,然後朝門口走去,穿著內衣光著腳離開了小屋。屋外略微明亮一些。頭上星辰緩慢移動,他知道這些星星已有三十年了,但叫不出任何一顆星的名字;星星的方位、亮度、形狀對他也不具有任何含義。前方,一叢密林的背後聳立著一根煙囪和樓房的一壁山牆。樓房本身黑黝黝的看不清楚。他走到她卧室的窗戶下,裏面沒漏出一線燈光,也沒傳出半點兒聲響,他想要是她也睡了。要是她睡著了以往各道門從不上鎖,從傍晚到黎明的任何時刻都這樣,他要是想進去可以暢通無阻,可以進屋到她卧室,在黑暗中熟悉地徑自走到她的床邊。有時她醒著正在等他,會呼喚他的名字;有時他會粗手粗腳、魯莽地搖醒她;有時不等她完全醒過來,他就野蠻地、粗暴地佔有了她。
九點的時候,他站在理髮店外面,透過窗戶張望那個他視為夥伴的人。他不動聲色地站在那兒,兩手插在褲兜里,煙捲的霧氣掠過他沉靜的面孔,頭上的布帽像頂硬邊帽般歪戴著,那姿態既傲慢又邪惡。他站在店外,神情冷漠惡狠;店內身穿弄髒的紅條褲子和彩色襯衣的布朗,正在粗聲粗氣地比比劃劃地講話,剛說到一半,忽然抬起一雙醉眼,看見了玻璃窗外他的目光,儘管店內燈光輝照,空氣里濃密地布著香波皂沫。他的神情那般冷酷邪惡,一個打著口哨慢吞吞地沿街走來的黑人青年,看見他的側影連忙停住哨聲,繞著道兒從他背後溜了過去,走遠之後才側回頭瞧他一眼。可是這時克里斯默斯也開始走動了,彷彿他停在那兒完全是為了讓布朗能瞧見他。
布朗又開始掙扎。「放開你那雙黑手,你這該死的混血鬼——」手又勒緊了,克里斯默斯用另一隻手揍他的面膛。布朗又一次停止掙扎不再動彈。克里斯默斯又鬆開手。隔了一會兒,布朗狡黠地說,聲音不高:「你是個黑鬼,明白嗎?你自己說的,親口告訴過我。我是白人,我是白——」手又勒緊了。布朗再次掙扎,發出悶塞的聲音,口水流到手指頭上。他停止掙扎不再能動彈時,手又放鬆了。直到後來他一動不動地躺著,氣都喘不過來了。
這次他睡了不止兩個小時,因為太陽已經照在泉水上面,映得源源湧出的泉水閃閃發亮。他站起身,伸了伸蜷曲僵硬的腰背,喚醒發痛的肌肉。他從口袋裡掏出剃刀、牙刷和香皂,蹲在泉邊刮臉,把水面當鏡子,在皮鞋上磨了磨長而發亮的剃刀。
那是兩年前的事,離現在已經兩個年頭了,他想也許這就是憤恨的根源。也許,我相信自己被騙了,受了愚弄。她對我撒了謊,隱瞞了她的年齡;沒對我說真話,沒告訴我女人到了某個年齡會出現的情況他在黑夜裡獨自站在她那黑洞洞的窗口下,大聲說道:「她不應該為我祈禱。要是她不為我祈禱,她會安然無事的。年歲大了不中用並不是她的過錯。可九-九-藏-書她應該明白點兒,通情達理一些,而不是為我祈禱。」他開始咒罵她。他站在黑洞洞的窗下,慢條斯理地一句又一句地用盡了最骯髒的話語去咒罵她。他沒有抬頭看窗戶。在晦暗的夜色里,他彷彿在注視自己的身軀,看見它像一具在濃膩死寂的黑水裡溺死的屍體,緩慢地在重濁污黑的噝噝作響的泥坑裡漂浮轉動。他用扁平的雙手撫摸身軀,兩手緊壓著內衣罩著的身體,順著腹部和胸膛向上挪動。內衣只有衣領口的惟一的一顆紐子扣著。他曾經穿過紐扣齊全的衣服。女人給縫上的。但只有那麼一段時間,只在那段時間以內。然後那段時間過去了。此後,不等她拿到他的衣服、縫上失掉的紐扣,他便從洗衣房偷偷把它們拿走了。她令他灰心失望之後,他專門坐下來回想過哪些紐扣是掉了又給縫上的。他用自己的小刀,帶著外科醫生那樣的冷峻無情,仔細地把她剛縫上的紐扣統統割掉。
克里斯默斯從床上撐起身。他看不清床下的布朗,布朗躺在床邊地板上,大聲笑著並不想爬起來。「閉嘴!」克里斯默斯說。布朗仍然笑個不停。克里斯默斯下床跨過布朗,伸手去摸當桌子用的木箱,那上面放著提燈和火柴。可是他沒摸著木箱,這時他記起剛才布朗倒地時提燈摔碎的聲音。他彎下腰,跨著布朗的身子,摸到他的衣領,把他從床下提起來,托起布朗的頭便打,手又疾又重又兇狠,一直打到布朗止住了笑聲。
儘管走在樹林里,林間黑魆魆的,他還是能夠辨路,即使在看不見的情形下也不會迷路。樹林綿延長達一英里。他穿過樹林走上一條大路,腳下帶著塵土。現在他能看見模糊展開的原野,遠處的地平線。遠遠近近隱約閃現出透亮的窗戶,但多數小木屋沒有任何光亮。儘管如此,他的血液又開始活躍了,像在不住地咕噥。他走得很快,和著脈搏的跳動;他似乎覺得附近有幾個黑人,不等他看見或聽見他們,甚至在他們透過死氣沉沉的塵埃模糊地進入他的視線之前,他已經感覺到他們的存在。他們一共五六個人,稀稀拉拉的一群人,卻又隱隱約約地像是成雙作對;他又一次聽見女人宏亮的咕噥聲,聲音高過他體內血脈的跳動。他迎著他們走去,步子迅疾。他們已經看見他,讓過半邊路,聲音停止了。他隨之改變方向,朝他們橫跨過去,像是存心要走去鎮住他們。幾個女人像是聽到一聲命令突然一齊後退,敬而遠之地繞開他。男人之中有一人跟著她們,像在驅趕她們,當克里斯默斯走過時他回過頭瞅了一眼。另外兩個早已停在路中央的男人則面對克里斯默斯。克里斯默斯也停下步子。雙方似乎都沒有行動,但他倆卻在靠近,像兩團黑影赫然飄到了面前。他聞到黑人的氣味,嗅到廉價的衣服的氣味和汗臭。那黑人的頭部比他的更高,像是背靠天空、從天穹俯瞰。「是個白人,」他平靜地說,沒有回過頭去。「你想要幹啥,白人兄弟?在找什麼人嗎?」這聲音既不帶威脅的口吻也沒有謙卑的意味。
「服,」布朗氣喘吁吁地說,「讓我透過氣來。我不會再笑了,讓我透透氣。」
克里斯默斯點燃香煙,把火柴棍往敞開的門口一扔,看著餘光在半空里消失。這時他傾聽熄滅的火柴棍著地時發出的細微聲息,彷彿真的聽見了似的。然後他坐在床邊,屋裡漆黑,他彷彿聽見各種各樣的聲音,音量雖然不大:颯颯的樹葉聲,黑夜裡的嗡嗡聲,大地的低吟;人們的聲音,他自己的聲音;還有喚起他對許多名字、時間和地點的記憶的其他聲音——這一切他隨時隨地都能意識到,卻不明白;這便是他的生命,他想上帝也許同我一樣,對這些也不明白這句話呈現在他眼前就像書本上印著的字句,清清楚楚卻又稍縱即逝上帝也愛我這幾個字則像經過日晒雨淋的布告牌上那殘留的往年字跡上帝也愛我。
現在這條街本身開始呈現斜坡,但坡度不大,行走安穩。他踱步的黑黝黝的雙九*九*藏*書腿和緩緩曳動的白襯衫,在伸得老遠的陰影中間顯不出來了,這些影子映著八月的星光顯得格外龐大寬闊:一幢堆放棉花的貨棧,一個橫卧的圓形大油箱,像個龐然大物被砍掉頭顱后剩下的身軀,還有一列貨車。他跨過鐵路,鐵軌在轉轍信號燈照射下,短暫地閃現出兩道綠色的光亮,一直伸向遠處。過了鐵路便是一片樹林。他準確無誤地踏上林間小路。這條路穿過樹林直往上爬,城鎮的燈光隔著鐵路、延伸的山谷再次呈現在眼底。但他爬到山巔后才回過頭來。這時他能看見城鎮,城區的光亮,從廣場輻射出來的街道上亮著的一盞盞街燈。他看見他走過的街道,還有那條差點兒使他露出真相的街;更遠處,呈直角的地方還能看見城鎮的光亮城牆,以及他帶著咚咚心跳和齜牙咧嘴的神情倉皇逃離的低洼黑人區。那個地區沒有燈光,在這兒不再聞到那氣息和臭味了;它只是躺在那一帶,漆黑一片,深不可測,它周圍卻是八月的閃閃爍爍的燈光織成的花環。那地方也許就是原來的坑窪,原來的深淵。
布朗渾身無力。克里斯默斯揚起他的頭,咒罵他,聲音低得像耳語。他把布朗拖向另一張床,仰面扔進床里。布朗開始大笑。克里斯默斯伸手按住他的口鼻,用左手緊緊合上他的下顎,右手又開始揍布朗,下手又重又慢,有條不紊,好像在邊打邊計數似的。布朗停住笑,極力掙扎。他被克里斯默斯按在手下,開始發出哽噎的咯咯聲,身子扭來扭去。克里斯默斯緊緊抓住布朗,直到他不再掙扎,沒了動靜,這時克里斯默斯才稍微鬆手,問道:「現在該安靜了吧?還笑不笑?」
他讀到最後一個故事,停下來數了數還剩多少頁,然後望了望太陽,又繼續往下讀。現在,他像一個人沿著街道,邊走邊數鋪路石上有多少裂縫那樣讀著,一直讀到最後一頁,最末一個字。然後他起身划根火柴點燃雜誌,耐心地戳著它,直到它燒成灰燼。他把刮胡用具裝入口袋后沿著溝壑往下走。
不一會兒,溝壑變寬了:底部是一片平坦的干沙地,夾在陡峭的岩壁之間,岩壁上長著茂密的荊棘和灌木叢。草叢上邊還聳立著枝葉交織如蓋的樹木;在一側岩壁上有個洞穴,堆滿了乾枯的樹枝。他開始把灌木樹枝掀向一旁,從洞穴里找出一把短柄鐵鍬,然後用它刨起剛才被灌木枝遮掩的泥土,一連掘出六個帶螺旋蓋的金屬罐子。他不擰開蓋子,只把幾隻罐子側放在地上,然後用鐵鍬的鋒利邊緣戳開它們,罐下的泥土隨著威士忌噴射四溢而變得暗黑,陽光照耀下的這個僻靜處,空氣里頓時瀰漫了酒的芳香。他把罐子一一倒光,有條不紊,面色冷峻得差不多像一副面具。他倒光之後又把罐子扔回洞里,胡亂地用泥土埋起來,蓋上灌木樹枝,再藏好鐵鍬。干樹枝掩得住酒的痕迹卻蓋不住酒的氣味。他抬頭看看太陽,這時已經是下午時分了。
現在他冷靜下來,黑人的氣味和聲音已被拋到身後、留在下邊了。廣場在他的左邊,亮著簇簇的燈光,像渾身透亮的小鳥棲在低枝,展開翅膀顫抖地懸在那兒。右邊是一排往前延伸的街燈,每隔一段距離閃亮在兀立不動的燈柱架上。他背對著廣場繼續慢慢前行,再次穿過兩旁的白人住宅。游廊里也有人,草坪的椅子上還坐著人,可是他在這兒能安靜地行走。他不時看見他們:頭部的側影,身穿白色衣裝的模糊體形;他還看見一個有亮光的陽台上,四人圍坐在一張牌桌邊,幾張白面孔在低矮的燈下全神貫注,輪廓分明,女人白皙柔嫩的光亮的手臂在薄薄的紙牌上晃來晃去。「這便是我嚮往的一切,」他想,「看來這要求並不顯得那麼過分。」
他離開廣場繼續前進,走得不快,他來到一條終日靜寂的街道,此刻更是空蕩無人。從這兒往下走,穿過黑人居住的弗雷曼區可以抵達車站。要是在七點鐘,他會撞見不少人——白人和黑人,往廣場去或者上電影院;而到了九點半,這些read•99csw•com人又會紛紛往家轉。但是這時候電影還未散場,他獨自走在街上。他繼續往前走,穿過白人的住宅區,從一盞街燈到另一盞街燈,橡樹和楓樹枝葉的濃密陰影像零碎的黑天鵝絨布的布塊掠過他的白襯衣。再沒有什麼比一個走在空蕩蕩的街上的大個子更顯得孤零零的了。雖然他塊頭不大,個兒不高,不知怎麼回事,他卻顯得孤苦伶仃,比荒野上獨立的電杆更孤凄。在寬闊空寂、陰影濃重的街頭,他像一個幽靈,一個幻影,從自己的天地遊離出來,不知到了何處。
當晚七點他到了城裡,在一條小街的餐館里吃晚飯;坐在一隻沒有靠背的獨凳上,在摩擦得十分光滑的木製櫃檯邊用餐。
他把刮胡用具和雜誌隱藏在一叢灌木里,重新打好領結。他離開泉邊時,這地方離樓房已經相當遠了,待他走上大路便足有半英里之遙。再往前走一段,他到了一家小雜貨店,門前立著一個汽車加油泵。他走進店裡,女店主賣給他一包餅乾和一聽罐頭肉。他重又回到泉邊和熄滅的火堆旁。
他背靠著樹榦用早餐,邊吃邊閱讀雜誌。在此之前只讀完一篇故事,現在開始讀第二篇,像讀小說那樣從頭到尾讀這本雜誌。他會不時抬起眼睛,一面咀嚼,一面觀看映照著陽光、蔭蔽著溝渠的樹葉。「也許我已經那樣做了,」他想,「也許那事現在不必急著去做。」他彷彿看見炎黃的天日寧謐地展現在他眼前,像一條長廊,一張掛毯,漸漸成為一幅明暗對照的素描畫面。他坐在那兒,彷彿炎黃天日像一隻四腳伸展、睏倦欲睡的黃貓在懶洋洋地端詳研究他。然後他繼續閱讀,不快不慢地翻動著書頁,但有時卻彷彿又停在一頁,一行,甚至一個字上,陷入沉思。這時他並不抬頭,他會一動不動,顯然深深地被吸引住了,也許被一個還吃不透的單詞困住了,他的整個身心在靜靜的陽光下被幾個字母的組合懸挂了起來,而這樣輕飄飄懸著的時刻,他彷彿看見時光在面前緩慢地流動,心裏想著我所嚮往的只是寧靜想著「她不應當開始為我祈禱」。
現在他站立不動了,呼吸十分困難,瞪著眼睛東張西望。他四周都是小木屋,昏暗發黃的煤油燈光使小屋在漆黑的夜裡呈現出模糊的輪廓。從四面八方,甚至在他體內,都咕咕噥噥地響著黑人婦女發出的沒有形體的芳醇甘美、生殖力旺盛的聲音,彷彿他和四周所有的男性生命都被推回到了暗黑無光、潮濕炎熱的原始狀態。他開始逃跑,眼裡射出憤怒的目光,齜牙咧嘴地倒抽著冷氣,直往下一盞街燈處趕。那盞燈下有一條狹窄不平的巷道往上拐,接上一條與之平行的街道而脫離黑人居住的這片低洼地帶。他折身跑進巷道,奮力爬上陡峭的斜坡,心咚咚跳個不停,終於踏上高處的街道。然後他停下來,喘著氣,瞪著眼睛,心房咚咚地跳著,彷彿不敢相信已經呼吸到白人居住地帶的涼爽硬朗的空氣。
他離開小屋時天色已經大亮了。鳥雀在盡情地歡唱。這一次他背對著那幢房屋向反方向走去,經過馬廄進入那邊的牧場。他的鞋子和褲腿很快被灰色的露水濕透了。他停住腳,小心翼翼地把褲管卷上膝頭再走。走完牧場便到了樹林的地界。這兒露水不那麼重了,他放下褲管。又走了一會兒,他來到一處小山谷,那兒湧出一泓泉水。他放下雜誌,拾來樹枝和乾柴,生起一堆火,然後背靠一棵樹坐下,雙腳朝向火堆。很快,打濕的鞋開始冒熱氣,接著他感到熱力升到腿部;等他突然睜眼一看,太陽已經升得老高,火堆早已完全熄滅。他知道自己睡著了。「他媽的,我要沒睡著才怪呢,」他想,「我準是又睡了一覺。」
他睡了不到兩個小時。剛到黎明時分他便醒了。他裹著一條毯子,睡在稀疏下陷的地板上,廢棄的舊馬廄里洞穴般晦暗,往日的草料上積了一層薄薄的塵埃,隱約地散發出令人窒息的霉腐氣味;他透過東邊牆頭沒裝窗板的窗戶,看見漸漸泛黃的天空、盛夏天穹上蒼白的晨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