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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已經有六個星期不在刨木廠或別的地方幹活了,』警長說,『一個開得起新車、整天亂逛的人,隨時都可以經過法院大樓看看鍾,弄清時間的。』
拜倫住了口,抬頭望了一眼桌後面的人,海托華沒有動靜,眼鏡架周圍的面部不住地靜靜冒汗。「接著,警長來了,消防隊也到了。可是來了也沒用,因為救火的水管沒水可抽。那座老房子於是燒了整個傍晚,我從刨木廠看得見火光和煙柱,她來時也指給她看了,因為那時我還不知道真相。他們把伯頓小姐的屍體運進城。銀行里有她的一份文件,上面寫著她死後該怎麼辦。這文件寫著她有個侄兒在北方,那是她的老家,她的親人是從那兒來這邊的。他們給她侄兒拍了封電報,不出兩個小時就收到了答覆,他願意出一千美金懸賞捉拿兇手。
「她躺在地板上,腦袋差點兒被完全割斷了。一位女士,頭髮剛剛花白。鄉下人說,他站在那兒,能夠聽見嗶嗶剝剝的火勢,他所在的房間也進煙了,像是跟著他灌進了室內。他不敢抱起她跑出屋外,因為他害怕那腦袋會掉下來。他說,於是他匆匆忙忙跑下樓,跑出樓外,甚至沒留意到那醉漢已經不見了;他趕到路邊,叫妻子趕緊催馬去附近能打電話的地方,向警長報告。然後他又繞過房屋到後面水坑取水;他說他打起一桶水后才意識到自己實在太傻,因為整個房屋的後半邊都燒起來了。於是他又衝進屋內,再次上樓,扯下一張床單把她裹好,然後抓住床單的邊角,像扛麵粉袋似的扔上背,把她扛出屋外,放在一棵樹下。他說他擔心的事果然發生了,因為床單已經摔開,她側身向一旁躺著,頭卻轉了一圈,像是回過頭來觀望後面。他說要是她臨死前做了這個動作,也許現在便用不著這樣做了。」
「『我想這話是說我得進監獄,』布朗說,『你要把我關進監獄,自己好去得那筆賞金。』
「你去客廳坐坐,我去替你搭帆布床,」比爾德太太說。
「這時警長又問布朗:『這就是你到今晚才說出那兒的一切的理由嗎?』
「今晚我不走了,」拜倫說,他並不轉開目光,「這個星期去不了啦。」他直視著那雙冷淡而且已經變得不信任的目光,看著她反過來又在觀察他的神情,相信她領會了他的用意,而不是憑她自己的想象。人們常說:老練的騙子騙得了人。然而素有訓練、一貫撒謊的騙子手常常只能騙自己,惟有一輩子都誠實可信的人撒了謊才會有人馬上相信。
「可是鄉下人明白,樓上不可能有什麼大不了的火,因為煙火是從後面的廚房裡冒出來的,何況那人醉成那樣,怎麼會知道呢。他告訴大家,從醉漢竭力阻止他上樓的情形看來,他懷疑樓上出了什麼問題。於是他開始上樓,醉漢卻竭力拖住他,他甩掉醉漢往樓上走時,醉漢還想跟上去,還一個勁兒地說樓上沒什麼;可等他從樓上下來,想起剛才的醉漢時,卻不見人影了。可是我想,他準是隔了一會兒才想起布朗的,因為他上了樓梯,開始叫喚,一連打開幾道門,才開了該開的一道,發現了她。」
「嗯,」比爾德太太說,她又瞅了莉娜一眼,「傑弗生鎮里她就沒個熟人嗎?」
「她打算在這兒住多久?」比爾德太太問。
「這樣,我不知不覺地把一切都告訴她了。即使在那個時候,在我認為那便是全部真相的時候,我也該穩住不說,哪怕把舌頭咬成兩段。」現在他不再瞧著對方。透過窗戶,從遠處教堂傳來混合著風琴和歌唱的聲音,聲音越過靜寂的夜晚,低微卻很清晰。拜倫心想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能聽見。也許他老聽,聽得多了,時間久了,不再聽見了,甚至不需要聽了「我在幹活的整個傍晚,她一直坐在那兒,對面的火焰終於漸漸消失了,我心裏一直想著該對她說些什麼呢,該叫她咋辦呢。她當時就要去那兒,要我給她指路。我說那有兩英里遠呢,她聽了只笑了笑,好像我是個孩子什麼的。她說:『從亞拉巴馬州來的這一路都走過了,我還怕再走兩英里不成。』然後我對她說……」他的話音停住了,兩眼瞅著放腳的地板出神。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來:「我撒了個謊,是的。不過,從某一方面來看,這不算是撒謊:因為我明白那兒會有許多人看熱鬧,她卻要上那兒去找他。我自己沒有把握,也不知道他在不在,去後會怎樣,會有多麼糟糕。於是我告訴她,他正忙著干他的活兒,最好六點鐘後到城裡去找他。這話倒也不假。我相信他的確把那種事,把懷裡揣滿冷冰冰的小瓶子叫作活兒的;要是廣場上沒有他,那他準是暫時鑽進了某條小巷,或者稍稍遲了一步還沒從小巷回來。所以我勸她別急,等等再說。她等在那兒,我一面幹活一面琢磨該咋辦。現在想來當時情況不明我是多麼著急,而今我知道了全部情況,相比之下當時的著急算不了什麼。今天一整天我都在想,我要是能退回到昨天去,只有當時那點兒擔心著急,那一切會容易得多。」
「布朗坐在那兒,左顧右盼,警察圍在他旁邊,都在打量他。他說:『我對你們講的都是實話,這是你們要求的。』他的眼睛轉來轉去,突然頭一扭,像是叫喊似的說:『我咋會知道那是什麼時間?你以為一個在刨木廠當牛做馬、干粗活兒的人能有錢買表嗎?』
「關於克里斯默斯的事。昨天發生的事和克里斯默斯的事。克里斯默斯是個混血兒。關於他、布朗和昨天發生的事。」
「我來幫一把,」莉娜說。但連拜倫也看得出來,她幫不了忙,已經瞌睡得要命。
「我猜這時候他感到絕望了,不僅那一千塊錢離他越來越遠,而且他開始明白拿到那筆錢的會是別人。我想,這像是他看見握在九_九_藏_書自己手裡的一千塊錢卻由別人去花。他們說,看來他像是早就留著這一手,專等這樣的時機才講出來;像是他明白一到關鍵時刻,這些話準會救他,即使對個白人來說,承認布朗不得不承認的事,比起被控告為殺人犯還要糟糕。於是他說:『好哇,來吧,控告我,控告一個用他知道的一切來幫助你們的白人。控告這個白人而讓黑鬼逍遙法外。控告白人而讓黑鬼逃跑。』
「那麼布朗就是她要找的人,」海托華說,他坐著一動不動,以一種靜靜的驚訝的神情看著拜倫,既不感情衝動,也不義憤填膺,好像在傾聽另一個民族的人所做的事。「她的丈夫原來是個私酒販子。唉,唉,唉。」然後,拜倫瞧見對方臉上有種隱伏的東西即將蘇醒流露,而這連海托華自己都未意識到,彷彿他內心深處有樣東西正竭力警告他或者讓他有所準備。然而拜倫覺得那隻不過是他自己已經有過的體驗,而且他正要講述出來。
「我不敢扔下她不管,」拜倫說。海托華坐在桌子對面,仍然沒動彈。「於是我們坐在那兒等候。可就在這時候,城裡警長的辦公室里一切都抖出來了;這個時候布朗正在講出那一切——關於他和克里斯默斯,還有威士忌以及所有的事情。不過威士忌對鄉親們來說已不是什麼新聞,布朗入夥以前人們就知道了。我猜大伙兒想知道的是,克里斯默斯幹嗎看中了布朗。也許因為他們是一路貨色,臭味相投,想避也避不開。然而就算是一路貨色,彼此還有不同之處。克里斯默斯敢於不顧法律去賺錢,可布朗不顧法律卻是因為他糊裡糊塗,蒙在鼓裡盲目行動。就像那天晚上,他在理髮店喝醉酒大吹牛皮,直到克里斯默斯幾乎是跑進去把他拽走。馬克西先生說:『你認為他正要把他和另一個人乾的什麼事講出來?』麥克倫登上尉說:『我完全沒想這個。』馬克西先生說:『你不認為他們實際上在搶劫別人運酒的車嗎?』麥克倫登說:『難道你會感到奇怪,當你聽說克里斯默斯那傢伙一輩子都在干同樣的壞事?』
「能夠把拜倫·邦奇留在傑弗生鎮過星期日的事,準是件怪事,」海托華說,「可是,她正在尋找他,而你幫她找到了他。你做的事不正符合她的願望嗎?這不正是她從亞拉巴馬州一路來找尋的嗎?」
他和莉娜終於走到他寄宿的住宅,走進了門。她好像也有某種預感似的,他倆站在門廳里,她望著他,首次開口問道:「街上的那些人想對你說什麼?那幢被燒毀的房子是咋回事?」
「那麼,」比爾德太太說,「你到哪兒睡覺呢?」但她不等回答又說,「我想今晚我可以在我的房裡給她搭個帆布床,要是她不反對的話。」
「『而這時將近八點了,照你說的,』警長說,『漢普·沃勒的妻子將近十一點才來報告那場大火。你可真花了不少時間才發現不可能赤手空拳地把火撲滅。』布朗坐在警察中間,他們已經鎖上門,但窗外擠了一大圈人,玻璃窗上擠滿了一張張臉。他的眼睛東瞧瞧西望望,神色緊張,上嘴唇噘得離開了牙齒。『漢普說他破門進去之後,屋裡早有一個人在那兒,』警長說,『那人竭力攔他,不讓他上樓。』布朗被圍在警察中間,他的眼珠子亂轉不知往哪兒瞧才好。
「布朗坐在中間,齜牙咧嘴,嘴邊那塊傷疤白亮得像顆爆米花,他說:『你們指給我看看,有誰想得出別的辦法,我只要求這一點;找個人來讓我看看,這個人像我一樣了解他又長期和他住在一起,可這個人的做法跟我不一樣。』
「好像他知道這下抓住了他們的短處。好像他們相信,他乾的事沒有一件有他告發別人乾的事那樣壞。『你們真聰明,』他說,『全鎮的人真了不起。上當受騙了整整三年。三年來一直稱他是個外國人,而我只消三天就明白他跟我一個樣,不是什麼外國人。在他親口告訴我以前,我早就知道了。』這時大家看看他,又面面相覷,不知是怎麼回事。
「你還沒有告訴她?」
「混血兒,」海托華說。他的聲音低微輕飄,像薊毛掃帚倒了下去,沒有任何重量,不出一絲聲響。他坐著不動,隔了一陣還是一動不動。然後,退縮和拒絕的反應突然掠過他整個身軀,像是體內的各部分同他的面部五官一樣可以活動;拜倫看見,那張獃滯鬆弛的寬大面孔上突然滲出了汗水。但他的聲音低微平靜,他問:「關於克里斯默斯、布朗和昨天的什麼事?」
「不,是在後面的一處黑人住的那種小木屋。三年前克里斯默斯把它收拾了出來。那以後他一直住在那兒,而鄉親們還猜不到他究竟在哪兒過夜呢。後來,他和布朗伙在一起,他便把布朗帶去一塊兒住了。」
「布朗呢?」
晚飯鈴響時,他早已做好了準備。他找了個同比爾德太太談話的機會。他從沒有花過那麼多時間去編造謊言。可後來證明這完全多餘,他竭力掩蓋的東西本身就是天然的保護。「男人們會在飯桌上談論那件事的,」比爾德太太說,「我想,像她那樣大著肚子的女人(而且還得找一個名叫伯奇的丈夫她帶著冷嘲地想)犯不著再去聽男人嚼舌頭說怪話。你過陣子帶她進來,等那些男人吃了以後。」拜倫這樣做了。莉娜又一次吃得津津有味,但照樣儀態莊重,彬彬有禮,幾乎還沒吃完飯便發困了。
「就一兩夜,」拜倫說,「說不定只住今天晚上。她是來這兒見她丈夫的。她剛到,還來不及去問呀打聽的——」他仍然簡短扼要,話中有話。現在,比爾德太太打量起他來,他猜她還在努力領會他的意思。可是她卻在注意他的吞吞吐吐的口吻,相信(或者即將相信)他這樣支https://read.99csw.com支吾吾另有原因,別有含義。於是,她再次打量莉娜,那眼神倒不一定冷漠,可也並不熱情。
拜倫也沒瞧他。「還沒有。至少我最後聽到的消息是他還沒給抓著。他們今天帶了警犬出去。但就我所知還沒抓到他。」
「『住嘴,』警長說,並沒生氣,『如果那筆賞金該歸你,我一定保證讓你拿到手。巴克,把他帶走。』
「好哇,」拜倫說,「那太好了。」
「『大約八點吧,我想,』布朗說,『這是通常人們起床的時候,除非他是個闊佬。上帝知道我不富。』
「他們?據我所知,伯頓小姐一個人住在那兒。」
「啊,」海托華說,「是昨天燒的那幢房子吧。我看不出這兩件事中間有啥聯繫——那是誰的房子?我也看見黑煙了,問了一個過路的黑人,但他不知道。」
「他說就在那時,他擔心克里斯默斯會在哪天晚上宰了伯頓小姐。警長問他為什麼從未報告過這種擔心呢。布朗說,他認為不說出來也許可以在那兒呆下去,不用驚動警方便可以阻止那種事發生。警長哼了一聲,說布朗想得倒也周到,要是伯頓小姐早知道的話,一定會感謝他的。我想這時布朗才意識到他自己也有令人懷疑的地方。於是,他開始講起那輛汽車是伯頓小姐為克里斯默斯買的,他曾設法勸說克里斯默斯,不要再販賣威士忌,以免他們倆都陷進麻煩。警察注視著他,他越講越快,越講越多;他說星期六一大早他醒過來,看見克里斯默斯天不亮就起床往外走。布朗知道他去哪兒,七點左右克里斯默斯回到小屋,站在那兒盯著布朗說:『我把那事辦了。』『啥事?』布朗問。『上那幢房子里瞧瞧去,』克里斯默斯答道。布朗說當時他感到害怕,但絕沒想到他會那樣干。他說開初他只認為克里斯默斯最多揍了她幾下。不一會兒,克里斯默斯又往外走,這時他起床穿好衣服,開始生火做早飯;他偶然往門外一望,卻看見前面大房子的整個廚房燒起來了。
「那好,」比爾德太太馬上答道,「反正過會兒你就要離開。你想讓她住你的房間,住到你星期一早上回來?」
「我想我把情況告訴她,這沒錯。我想這一點不會有啥問題。她眼睜睜地瞅住我,坐在那兒,大著個肚子,看她那神情,一個人就是想撒謊也辦不到。於是我講個沒完,那邊燒著的大火看得清清楚楚,好像有意在那兒警告我,要我留神講些什麼,只是我太蠢沒有領會到。」
「『一個黑鬼,』警長說,『我一直在想,那傢伙的確有點兒古怪。』
「『那哪兒是我的車,我不是剛對你講了!』布朗說,『那是他的。她買來送給他的,他殺死的那個女人送他的。』
「所以她上床睡覺之前我不敢扔下她不管。昨晚我打算馬上來見你的,但我不敢離開她。那兒住宿的男人在門廳里走來走去,我擔心會有人偶然闖進去,一旦談起來就會把所有事都給倒出來。我已經聽見他們在走廊里談論這事,當時她一本正經地注視著我,又問起那場火的事。所以我不敢撇下她走開。我們坐在客廳里,她幾乎睜不開眼睛,我告訴她沒問題,會幫她找到他的,只是我得出來找一位認識的牧師,好幫助她去見他。她坐在那兒,閉上眼聽我講話,以為我不知道她和那傢伙還沒有結婚。她自以為把大家給蒙過去了。她問:我打算找誰去談起她?我對她講了,可她閉著眼坐在那兒。所以最後我說『我講的話你一個字也沒聽』,她這才稍微坐起身來,但眼睛還是沒睜開,她問:『他還可以幫人主持婚禮嗎?』我說:『什麼?他還可以什麼?』她說:『他還是個正兒八經的牧師,可以主持婚禮嗎?』」
「『黑鬼?』警長問道,『黑鬼?』
「你去客廳坐著,」比爾德太太說,「我想邦奇先生會樂意陪你幾分鐘。」
「『這無關緊要,』警長說,『往下講吧。』
「她在這兒一個人也不認識,」拜倫說,「離開了亞拉巴馬州她沒熟人。說不定伯奇先生明天早上就會露面。」
「接著他說,就在那天晚上他發現克里斯默斯遲早要殺了她或者別的什麼人。他說他躺在那兒笑,心想克里斯默斯會很快上床,而他卻劃了根火柴。於是布朗止住笑,躺著看克里斯默斯點上燈,把燈放在布朗床邊的箱子上。布朗說,然後他不笑了,只是躺在床上,而克里斯默斯站在他床邊俯視著他。『這下你可撈到了一個好笑話,』克里斯默斯說,『明天晚上你到理髮店去宣揚,可以笑個夠。』布朗說,那時他還不知道克里斯默斯發火了,還頂了克里斯默斯幾句,但不是有意惹他發火。於是克里斯默斯以他那特有的冷腔冷調說道:『你睡得不夠,醒著的時候太多了,也許你應當多睡睡。』布朗問:『多睡多久?』克里斯默斯說:『也許從現在起一直睡下去。』布朗說,這下他才明白克里斯默斯發火了,懂得那不是取笑他的時候。於是他說:『咱們不是好哥兒嗎?與我不相干的事我幹嗎要去跟人說?難道你不相信我?』克里斯默斯說:『我不知道,也無所謂。但你可以相信我。』他瞅著布朗:『你難道信不過我?』布朗說:『信得過。』
「典獄長過來拍了拍布朗的肩頭,他站起身來。他們出門時,趴在窗戶邊看熱鬧的人圍了上來:『巴克,你們把他抓起來啦?是他乾的嗎?』
「『不知道,』巴克說,『你們大家回家去吧。去睡覺吧。』」
「『行啦,』警長說,『我相信你終於講了真話。現在你跟巴克去好好睡一覺。我會對付克里斯默斯的。』
「我也這樣想,」拜倫又快又急切地說,「她好久都沒見過嘈雜和熱鬧,現在也許不得不忍受這一切……要是你這兒今晚很擠,我想她可以用我的房間。」
「沒有告訴她九*九*藏*書,也沒有對他說,因為他也許又會逃跑,管它賞金不賞金。要是他能抓住克里斯默斯,拿到那筆錢,也許他會及時同她結婚的。可是她現在還不知道這些,不比昨天乘馬車到達廣場時了解的情況多多少,當時她大著肚子從陌生的馬車上緩慢地下來,周圍全是陌生的面孔,她帶著一種沉靜的驚奇神情自言自語;不過我看不出有什麼驚奇的,因為她一路上慢慢地走著,說這番話已經成了習慣:『啊,哎呀,我從亞拉巴馬州一路來這兒,現在總算到了傑弗生鎮,這不會有錯的。』」
他們面對面地坐在書桌兩邊。現在書房被桌上的一盞帶綠色燈罩的檯燈照亮了。海托華坐在檯燈後面的一把古式轉椅里,拜倫則坐在對面的直背椅上。兩人的面孔恰好避開燈罩下溢出的直射的燈光。窗戶開著,傳來遠處教堂里的歌唱聲。拜倫在講話,聲音不高,語調平板。
「以前住在哪兒?他倆在那幢房子里住?」
「什麼事你認為我不想聽?有什麼事我還沒聽人說起?」
「不是那場火,」拜倫說,「他們倒是都跑出來了。」
「沒啥,」他說,他自己都覺得自己的話音聽起來乾巴巴的、輕飄飄的,「只是說伯頓小姐在這場火里燒傷了。」
「『要是你談的是個白人,你得小心你說的話,』警長說,『我不在乎他殺人沒殺人。』
「我還是不明白你有什麼可擔心的,」海托華說,「那個男人干那種事,她落到這個地步,都不是你的錯。你已經盡了力,一個陌生人所能做的你都做到了,除非……」他也說到一半住口了。話音一斷,正說的事便漸漸消散,不經意的思索變為推測,接著竟成了關切之類的東西。拜倫坐在對面沒有任何動靜,他垂著頭,表情十分嚴肅;而坐在拜倫對面的海托華,還沒有想到愛情上面去。他只記得拜倫還年輕,過著獨身和勤勞的生活;從拜倫的談話里,那個與他素不相識的女人或許具有某種令人動心之處,即便拜倫仍然相信那不過是憐憫而已。於是,他更密切地注視著拜倫,既不是冷眼旁觀也不是滿懷熱情。與此同時,拜倫繼續以平板的語調講述:到了六點鐘,他還不知道該咋辦,甚至在他和莉娜走到了廣場的時候,他仍然猶豫不決。當拜倫不動聲色地談到,他們到了廣場以後他決定將莉娜領到比爾德太太家時,海托華迷惑不解的神情才開始有所觸動,有了某種預感,想要退縮逃避。拜倫靜靜地談著,邊想邊回味:當時像是有什麼東西滲入了空氣,進入了夜晚,使人們熟悉的面孔變得陌生;而他還沒有聽人說起,也不用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弄明白是什麼使他天真無知造成的困境顯得十分幼稚;實際上他不用弄清事情的真相就知道不能讓莉娜聽到這一切。他不用別人明白地告訴他,便已確定無疑地發現了那溜掉的盧卡斯·伯奇。現在看來,他要再不明白就真是個愚昧無知的傻瓜蛋了。整整一天,命運,機遇,在空中豎起一道黃色煙柱,一個警告信號,而他太蠢,竟然沒有能夠領悟到。所以他得迴避人們——旁邊走過的人,迴避周圍盡在談論這樁事的氣氛,以免她得知真相。也許當時他明白,遲早她得知道,會聽人說起,而且可以說她也有權利知道,但他似乎覺得只要領她走過廣場,進入某個人家,他便盡到了責任。不是對那樁邪惡的責任,他的責任在於當她身無半文、長途跋涉三十天之後到達這兒,造化選擇了他作為傑弗生鎮的代表,在邪惡發生之際同她呆了一個下午。他沒有迴避這一責任的想法或願望,只是為了讓自己,也讓她,有時間可以感受到驚訝和震動罷了。他靜靜地結結巴巴地談著,低著頭,始終是那平板的沒有變化的聲調,而坐在對面的海托華望著他,顯出一副畏縮、不肯接受的神情。
「伯頓家的那幢老房子,」拜倫說。他瞧著對方,彼此對面相望。海托華個兒挺高,有陣子很瘦,但現在不瘦了。他的皮膚像麵粉口袋的顏色,上半身的形狀像鬆鬆裝著麵粉的口袋,馱著自身的重量從瘦削的雙肩直往腿膝上墜。隔了一會兒,拜倫說:「你還沒聽說呀!」對方注視著他。他沉思地說道:「這也該由我來說了。兩天之內跟兩個人說話,說的是他們本來不想聽到的事,根本就不應該聽的事。」
「克里斯默斯和布朗都不見了。警長發現那間小木屋有人住過,這下人人都馬上談起克里斯默斯和布朗來,早就知道不是他倆一起便是其中一人殺死了那位女士。可是到昨天夜裡為止,誰也找不著他們,兩人都找不到。鄉下人不知道他在屋裡見到的那個醉漢就是布朗。大家猜想他和克里斯默斯都逃跑了。然而昨天晚上布朗露面了。他當時很清醒,八點鐘左右來到廣場,又野又狂地大喊大叫,說是克里斯默斯殺了那女人,聲稱他該得到那一千元賞金。人們找來警官,把他帶到警長辦公室。他們告訴他,賞金自然會歸他,但得等他抓住克里斯默斯並證明那是他乾的。於是布朗講話了,說克里斯默斯和伯頓小姐像兩口子那樣住了已有三年,直到布朗與他結夥為止。布朗說,他搬去小木屋同克里斯默斯同住的時候,克里斯默斯告訴他,他一直在小木屋裡睡覺。後來一天晚上,他還未睡著,聽見克里斯默斯從床上翻身下來,走到他的帆布床邊,像是聽了一會兒,然後踮著腳尖開了門悄悄地出去。布朗說,他起身跟在後面,看見他朝大房子走去,從後門進屋,像是後門沒關或者他自己有鑰匙。然後,布朗回到小屋鑽進被窩。可是他說他睡不著,因為他笑個不停,想著克里斯默斯還認為他自己機靈得很。他躺了大概一小時,克里斯默斯回來了。這時他再也禁不住笑了起來,對克里斯默斯說了句『你這偷女人的扒手』。克里斯九*九*藏*書默斯立即在黑暗中站住不動了,而他躺在床上笑個不停,說克里斯默斯這滑頭耍得並不高明,還取笑克里斯默斯去跟一個頭髮都花白了的女人胡纏;要是克里斯默斯真叫他去的話,他願意一個個星期地輪流,大家免付房租。
「我想不太糟糕。也許一點兒都沒燒傷,鄉親們只是談談,像通常那樣,他們總這樣的。」他不敢看她,更不敢與她的目光相遇。可是他感到她在注視他,他彷彿聽見各種各樣的聲音:談話聲,鎮里各處緊張的小聲交談,他匆匆領她走過的廣場那兒的聲音,人們在那兒相遇,在熟悉和安全的燈光下談論。寄宿舍里也彷彿充滿熟悉的聲音,但更主要的是沉悶,難忍的拖延,他注視著昏暗的門廳,心想她為什麼不出來,為什麼不露面正在這時,比爾德太太出現了:一位神態怡然的女人,手臂紅紅的,一頭散亂的花白頭髮。「這是伯奇太太,」他介紹說,瞪大了眼睛,顯得迫不及待,強人所難似的,「她從亞拉巴馬州來,剛到城裡。她要在這兒見她丈夫。他還沒來呢。所以我帶她先到這兒,好讓她在陷入城裡這陣子的熱鬧事之前休息一下。她還沒去鎮上,還沒同誰交談過,我想你可以先給她找個地方休息休息,她免不了會聽別人議論的,還有……」他的聲音停住了,不再往下說,但語氣概括了一切,急切的強求般的口氣。這時他相信她已經明白他的意思。後來他才知道,她沒有把聽到的事告訴她,並不是由於他的請求,而是她早已注意到她懷有身孕,認為最好避而不談。她上上下下地打量莉娜,像四個星期來別的陌生女人常常做的那樣。
「太累了,旅行真累人,」她解釋說。
「『那是什麼時候?』警長問。
「布朗,」拜倫說,「他,他跟他們一道去了。他也許曾經幫助克里斯默斯干那事,但我不這樣認為。我想他最多只敢放火。要是他真放了火,我看他也不知道自己幹嗎要那樣做。也許他認為要是燒個精光,那就似乎什麼問題也沒有了,他和克里斯默斯還可以開著新車到處亂逛。我猜他估計克里斯默斯所乾的不是什麼罪惡而只是一個錯誤。」他的面孔朝下看,一副沉思的樣子,然後又小聲地說道,帶著嘲諷的疲憊神情:「我認為他沒事,現在她任何時候想找他都行,只要他沒跟警察一起帶著警犬外出。他不打算逃走,只要他頭上還懸著一千元賞金,你也許會這樣說。我認為他比他們當中的任何人都更想抓到克里斯默斯。他跟他們一道,他們把他領出監獄一道出去,回鎮后又把布朗關起來。真是滑稽得很,好像兇手在設法抓住自己以便領到為自己設下的賞金。可他似乎不在意,只是抱怨他們不肯花時間外出追捕,說獃著不動是白白浪費時間。是的,我明天就告訴她。我只對她說,他目前關在牢房,和兩條狗呆在一起。我也許會領她進城,在那兒她會看見他們,他和兩條狗拴在一起,由別人牽著,它們使勁地拽鎖鏈,汪汪亂叫。」
「那就是昨晚布朗招認的,可這些誰都知道。大家已經談論了很長一段時間:該有人去告訴伯頓小姐。可是我想誰也不願意去那兒告訴她,因為沒人知道會有什麼後果。我看這兒出生的人中間還有不曾見過她的呢。我自己也不願去那兒,到那幢老房子去;誰也沒在那兒見過她,除了坐馬車經過時偶爾見她站在院子里:長衣裙,遮陽帽,那式樣就連有些黑人婦女也不願穿戴,在她身上該像個什麼樣子。或者,說不定她已經知道了這事。因為她是個北方佬,北方那一套也許她不介意。於是,去對她說,誰也不知道會有什麼結果。
「那是樁怪事。我想一個人要是有個地方呆,一個壞事找不到他頭上的地方,那就是星期六傍晚的刨木廠。而且那幢房子正在燃燒,可以說就在我對面。當時我正在用餐,不時抬頭看看那煙柱子,心想:『好啦,今天傍晚我在這兒總該見不到人影了。起碼今晚沒人會打擾我了。』然後我抬起頭,巧得很,她站在那兒,整個臉都準備著要擺出笑容,嘴就要張開說出他的名字,就在這時她發現我不是他。不知咋的,我便把知道的整個事嘮叨了一遍。」他勉強做了個怪相,不是微笑,只是上唇翹動了一下,臉皮剛皺起還沒展開,這動作便幾乎立即收斂了。「當時我絕沒想到,我不知道的事還不是最糟糕的部分。」
「『我談的是克里斯默斯,』布朗說,『那個殺了白人婦女的兇手,他在全鎮人的眼皮下與她姘居,你們卻讓他遠走高飛,反來控告一個知道他底細的人,能為你們找到他的人。他身上有黑人血液,我第一次見他就看出來了。可是你們這些人,你們這些聰明的警官先生們。有一次他甚至承認過,對我說他是個混血兒。也許他說這話的時候喝醉了酒,我不知道。然而他這樣告訴我后的第二天早晨又來對我說(布朗現在又上勁兒了,幾乎是齜牙咧嘴,瞪著眼注視周圍的人,目光從一張臉移到另一張上),他對我說:「昨天晚上我犯了個錯誤,你可別也犯這類錯誤。」我說:「錯誤,啥意思?」他說:「你想想吧。」我想起有天晚上我和他在孟菲斯時他乾的一件事,我明白要是得罪了他,我這條小命就完了,於是我說:「哦,我明白你的意思。跟我無關的事我不會多嘴多舌的,我從來不這樣,這我有把握。」布朗說:「你們大家也會那樣回答的,當你一個人離鎮老遠地同他住在那個小木屋裡,就是喊叫也沒人能聽見。你們也會膽戰心驚的,到頭來你想方設法去幫助的人反過來指控你殺了人,而你一身清清白白。」』他坐在那兒,東張西望,屋裡的人打量著他,屋外的人把面孔緊貼著窗玻璃。
「咋個燒傷的?傷得怎樣?」
九*九*藏*書拜倫的話音停了,他那平板的、毫無變化的、像唱歌似的鄉村聲調陷入了沉寂。他帶著憐憫、不安卻又冷靜的神情注視著桌子對面的海托華,看見他閉著眼,臉上的汗水像淚珠般往下淌。海托華說:「他有黑人血統的事確切嗎?證實了嗎?想一想,拜倫,那意味著什麼,要是大家——如果他們抓住……可憐的人,可憐的人類。」
「『而那場火將近十一點才有人報告,』警長說,『下午三點鐘房子還在燃燒。你是說一幢古老的木頭房子,就算很大,能燒六個小時?』
他們彼此望著。「什麼事我還沒聽說過?」
「布朗就是那麼說的,」拜倫說,他的語調平靜、固執、深信不疑。「好撒謊的人受了威脅也會講真話的,就像誠實的人遭到嚴刑拷打也會撒謊一樣。」
他停了停。室內一片靜寂,只有昆蟲的鳴叫。窗戶敞開著,戶外昆蟲扑打跳動,發出令人昏昏欲睡的種種聲音。「發現了她,」海托華說,「他發現了伯頓小姐。」他坐著紋絲不動。拜倫沒注視他,也許他一面講述一面在看自己放在膝頭的雙手。
拜倫住口了。他平靜地看著對方,流露出同情和憐憫的神色。「我知道你還沒聽人說過,我早就知道該由我來告訴你。」
「是的,」海托華說。他閉著眼端正地坐著。「可是他們還沒有抓到他。還沒有抓到吧,拜倫?」
「於是布朗往下講,越講嗓門越大,越講越快,一個勁兒地告發克里斯默斯而竭力把喬·布朗隱藏起來,好讓他有機會把那一千塊錢撈到手。有人會認為賺錢或者撈錢是一場不講任何規則的遊戲,這真使我難以理解。布朗聲稱,甚至看見起火了他還一點兒沒想到她還會在房裡,更不要說以為她死了。他說他完全沒想到進屋裡去看看,他一心想的是該如何把火撲滅。
拜倫再次凝視了對方一會兒,但海托華的表情一本正經,希望知道個究竟。「布朗和克里斯默斯唄,」拜倫說。海托華的表情仍然沒有變化。「你還沒聽人說過,」拜倫說,「他們以前住在那兒。」
海托華仍然坐著不動。他端直地坐在桌對面,兩條胳膊平行地放在椅子扶手上。他既未穿襯衣也沒披外套,面孔瘦削而又鬆弛,看來彷彿是兩張面孔,一張疊在另一張上;獃滯的目光從眼鏡片後面向外望,蒼白光禿的頭顱四周,圍了一圈灰白頭髮。由於老坐著不走動,身體發胖,肌肉鬆垮垮的;他露在桌面以上的軀體不成個體型,近乎畸形。他坐得筆直,臉上那副帶有保留和捉摸不定的神情現在卻變得明朗了。他說:「拜倫,拜倫,你究竟要對我說什麼?」
從遠處教堂傳來的音樂早已停止,屋裡沒有任何聲息,除了拜倫單調的談話和昆蟲的從容不迫的唧唧尖鳴。海托華端坐在桌對面,兩手掌心向下地平行擺放著,下半身被桌子遮住,那姿態活像一尊東方的偶像。「那是昨天上午,有一個鄉下人和他的家人一道趕著馬車進城,發現房屋著火的就是他。不,他是第二個去那兒的人,因為他說他破門進入后發現已經有一個人在那兒。他敘述了走近那幢住宅的情景;他對妻子說,那兒的廚房怎麼直冒濃煙;馬車往前走,他妻子說:『那房子著火了。』我猜,他停住馬車,先在車上坐著觀望了一會兒,然後他說:『看起來是那麼回事。』我想是他妻子堅持叫他下車去看看的,她說:『他們不知道房子著火了,你去告訴他們。』於是他下了馬車,走上門廊,站在那兒『喂喂』地叫喚了一陣。他說他能聽見火在燃燒,就在屋內,於是用肩頭撞開門進去,看見了第一個發現起火的人,那人就是布朗,但鄉下人當時不知道。他只是說那人喝醉了,看來像是剛從樓梯上摔下來。當時他還沒意識到那人醉到什麼程度,他說:『先生,你的房子著火了。』他告訴人們,那醉漢不停地說樓上沒有人,而且說反正上面火勢很大,用不著上去救什麼東西了。
「哦,」海托華說,「可是我不明白……要是他們在那兒住得挺自在,要是伯頓小姐不——」
「我想她現在沒必要馬上去什麼地方吧,」她說。
「我看他們合得來。他們在販賣威士忌,用那個老地方當窩子,作掩護。我想她不知道,不知道賣威士忌這事。起碼,鄉親們鬧不明白她是不是知道。他們說那是克里斯默斯三年前自己幹起來的,只賣給幾個互不相識的老主顧。可是他把布朗拉入夥以後,我猜是布朗想擴大生意的,他腰間帶上酒,半品脫半品脫地出售,無論在哪條小巷逢人就賣。就是說販賣他自己從不喝的東西。他們賣的威士忌來路不明,我看經不起查問,因為大約在布朗辭掉刨木廠的工作,成天駕著新汽車到處亂竄的兩星期之後的一個星期六的晚上,他喝醉了,在鬧市區的理髮店裡,向一堆人炫耀他和克里斯默斯某天晚上在孟菲斯或者那附近的路上所乾的事,說到他們把新汽車隱藏在灌木叢里,克里斯默斯拿著手槍,還大吹特吹什麼一輛卡車,一百多加侖的什麼東西。他一直吹牛吹到克里斯默斯趕來,走到他面前把他從椅子里拽了出來。克里斯默斯開口了,用他那特有的平靜的既說不上快活也說不上發火的聲音說道:『你小心點兒,別喝多了傑弗生鎮產的這種烈酒。喝了要上頭的。首先你會莫明其妙地豁了嘴漏風。』他一手攙住他,一手打他的耳光。看上去不像在狠狠揍他;可是當克里斯默斯抽打時拿開手的間歇,大伙兒看見布朗髭鬚下的面頰都給揍紅了。『你出來吸點兒新鮮空氣,』克里斯默斯說,『你在這兒讓鄉親們沒法做事了。』」他沉思了一會兒。然後他又說:「她就坐在那兒,坐在木板堆上,兩眼望著我,我一個勁兒地把這一切告訴她,她眼睜睜地注視我。然後她問:『他嘴角上是不是有一小塊白傷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