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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下午,別人都進城娛樂去了,你為什麼還留在廠里幹活呢?」海托華反問道。
於是,誰也沒看見星期五那天她登上火車,也許是星期六,就是出事的那一天。人們看見的是星期日早晨的報紙,報上說她星期六晚上在孟菲斯從一家旅館的窗台上跳了樓或者是掉下樓摔死了。房間里有個男人同她在一起。他被抓了起來,喝得醉醺醺的。他倆以假名假姓登記為夫妻。警察從她親手寫的一張紙條上發現了她的真名實姓,這是她寫好又撕碎,然後拋進廢紙簍的。報紙印了這紙條又報道了她的故事:蓋爾·海托華牧師的妻子,密西西比州傑弗生鎮人。報道中還提到報社曾在凌晨兩點打電話給她丈夫,他卻說無可奉告。星期日早上人們到教堂時,院子里擠滿了孟菲斯來的記者,他們正在給教堂和牧師住宅拍照。不一會兒,海托華來了。記者們設法擋住他,但他從他們中間穿過,直接走進教堂登上佈道壇。一些年老的男女會眾早到了教堂,既十分震驚又非常憤慨。他們最惱怒的是記者的來臨而不是在孟菲斯發生的事件。可是當海托華進入教堂登上佈道壇時,他們卻又把記者置之腦後了。先是女人們起身退場,接著男人們也站起身來。不一會兒,教堂內走得空空的,只剩下牧師站在佈道壇上,身子微微前傾,面前攤開《聖經》,雙手撐在講壇兩旁,並不低下腦袋,從孟菲斯來的記者跟隨他進了教堂,坐在後排長凳上。他們說,他沒有注意到會眾紛紛離去,茫茫然視而不見。
他從窗口望去,還可以看見他稱為紀念碑的招牌。招牌不高,立在院子的角落,面對街道。這塊招牌有三英尺寬十八英寸高——規則的長方形,正面向著過往行人,背面則對著他。但他用不著讀它,因為那是他親手用鋸子斧頭做成的,做得很有板有眼;上面的字也是由他親手寫的,不厭其煩地下過工夫,寫得工工整整;那是他意識到自己必須開始為油鹽柴米、吃穿用度掙錢的時候做的。他離開神學院時擁有一小筆父親遺留下來的收入,但他從教會得到職位后,每季度一收到支票就把它捐贈給孟菲斯的一家少女感化院。後來他丟掉了教職,失去了對上帝和教會的信仰,他相信自己有生以來所經歷過的最痛苦的事——比喪失教職和由此蒙受的恥辱更為痛心——是寫信告訴她們:從那以後他只能捐贈以往寄去數目的一半。
這時他看見一個人影沿街走來。要在平日夜晚,他會辨認出這個人影,他的形狀、姿勢和步態。但這是星期日晚上,書房裡還在無聲地迴響著幽靈般賓士的馬蹄聲響,他靜靜地注視著那瘦小的沒騎騾馬的人影走過來,帶著動物靠後腳站立以維持平衡的不牢靠和華而不實的靈巧勁兒,這個兩腳動物昏昏然對此感到自豪;可是無可更改的自然法則,諸如引力,結冰的地面,會不斷暴露兩腳動物的虛弱;他自己苦心發明的物件,諸如汽車和擺在暗處的傢具,連他自己吃后扔在地面或街道上的果皮,都會跟他過不去。於是海托華暗自在想,古人把四腳站立的駿馬當作國王和武士的標誌和象徵,那是多麼絕妙呵。這樣靜靜想著,他看見街上那人經過低矮的招牌,折身進了他的大門,正朝住屋走近。這時他身子往前傾,看著那人踏上晦暗的小道,走向黑洞洞的門口,他聽見那人蹣跚的腳步沉重地踏上漆黑的第一級台階。「原來是拜倫·邦奇,」他自言自語,「星期日晚上還在鎮上。星期日還留在城裡的拜倫·邦奇。」
看來,他似乎把宗教、賓士的騎兵和在賓士的馬上喪身的祖父混在一起,糾纏不清,甚至在佈道壇上也不能區別開來。而且也許在他家裡,在他的個人生活里,這些事也攪成一團。拜倫想,也許他在家裡根本不打算把這些事情區分開,以為對待屬於男人的女人就該那樣,因此女人必須堅強;她們不必為跟男人在一起做的事,為了男人或因為男人的緣故而做的事受到責備;因為上帝知道:給男人當妻子是樁十分難辦的事情。人們告訴拜倫,牧師的妻子個兒瘦小,神情文靜,初來時鎮上的人認為她只是沒什麼話題可說。但全鎮的人都覺得,如果海托華是個更可依賴的男人,具有牧師氣質的那種人,而不是活了三十歲卻似乎只生活過一天——這一天他的祖父落馬身亡——她也會平安無事的。然而他不是那種人,鄰居常在下午或深夜聽見她在牧師住宅里啼哭,他們明白她丈夫對此毫無辦法,因為他不知道出了什麼問題。有時候,她甚至不上教堂,她丈夫在佈道的教堂,哪怕是在星期日;人們望著在聖壇上的他,不知道他心裏是不是明白她不在場,是不是壓根兒忘了自己討過老婆。他講道時手舞足蹈,他所宣講的教義九*九*藏*書里充滿了賓士的騎兵,先輩的光榮與失敗;跟他當初在街上向人們嘮叨賓士的戰馬時一樣,他佈道時也會把戰馬同赦免罪過和好戰尚武的九級天使都七扯八拉地攪混在一塊兒。自然,年長的男女會眾都深信無疑:他在上帝的安息日、站在上帝的聖殿中所宣講的這一切,簡直近乎褻瀆神明。
蓋爾·海托華牧師神學博士
他從書房的窗口可以望見街道,街道離得並不遠,因為草坪沒有多寬,只是塊小草坪,上面長著幾棵不高的楓樹。黃褐色的平房也很小,沒有油漆過,很不起眼;茂盛的百日紅、紫丁香和木槿幾乎遮掩了房舍,只剩書房窗外一道缺口,他正是從這兒望見街道的。房屋深深地隱蔽著,街角處的路燈也難以照到它。
人們告訴拜倫,最後牧師小心翼翼地合上《聖經》,走下空蕩蕩的教堂,走過通道時,一眼也沒覷那些記者,像會眾離開時做的那樣,徑自走出了大門。幾個攝影師在前面等著,擺好了攝影機,頭部籠在黑布里等待拍照。牧師顯然早料到了這個,他一出門便舉起一本打開的讚美詩集擋住面孔。攝影師自然也料到了這一著,他們早就設好圈套。人們對拜倫說,很可能他不熟悉這一套,因而輕易地被人糊弄了。有一個攝影師把機子擺在側面,牧師完全沒注意到,或者等他注意到時已經太晚了。他擋住面孔躲過了前方的攝影機,可是第二天報上登出的照片是從側面拍的,牧師正在跨步,舉著打開的讚美詩集擋住面孔。在詩集背後,他咧開雙唇,彷彿在微笑,但牙關卻咬得很緊,那副面容活像舊書上畫的撒旦。第二天他運回妻子的屍體並進行安葬,全鎮的人都參加了葬禮。那並非真正的葬禮,他根本沒有把屍體抬到教堂去,而是直接運到了墓地。他正準備親自誦讀《聖經》時,另一位牧師上前從他手裡拿過《聖經》。許多人,尤其是年輕人,在他和別人離開后還留下來在那兒望著墳墓。
那一切像一陣雷雨似的過去了,現在是靜悄悄的一片,已經進入黃昏,夜幕已經完全降臨。然而他仍然坐在書房窗邊,背後是黑洞洞的屋子。街角的路燈閃爍發亮,沒有風,楓樹的斜影彷彿輕輕地倚靠在八月的夜幕上。他聽見遠處傳來微弱卻又清晰的聲音,那是教堂里人們做禮拜的聲浪:這聲音樸實嚴峻而又圓潤深沉,謙恭而又自信,忽而高昂,忽而低沉,像和諧的浪潮蕩漾在靜寂的夏夜裡。
「我不知道,」拜倫說,「我想那只是我的生活習慣。」
但是他就是不願離開這個城鎮。不久后的一天,人們看見了那塊他親手製作和油漆的招牌,豎立在他的前院,於是明白他已決心留下來。他仍然僱用那個廚子,一個黑人婦女。從一開始他就僱用她。可是人們告訴拜倫,他妻子一死,人們彷彿突然意識到黑廚子是個女人,而且屋裡整天就是他和這個黑女人單獨相處。他妻子草草葬入墳墓,屍骨未寒,人們就開始竊竊私語了,說他逼得妻子不安分守己,最後尋了短見;因為他不是個大丈夫,沒有男子氣,而禍根便是那個黑女人。這就是整個事情的原委;整個事情缺的就是這一情節。拜倫靜靜地聽著,暗自心想,人到處都一個樣。可是看來,在一個小城鎮里為非作歹相當困難,保住隱私頗為不易;另一方面人們卻更能假借他人名義憑空臆造,中傷他人,因為這麼做不需要太多的東西,只要讓那個想法,那麼一個隨隨便便的字,散布出去潛入人心。終於有一天,廚子不再來幹活了。人們聽說一天晚上,有一隊人草草戴上面具闖入牧師住宅,命令他把她解僱。還聽說第二天那女人聲稱,她是主動停工不去幹活的,原因是主人要求她干違背上帝和自然的事。還有一種說法,戴面具的人威脅她放棄工作,因為她是個淺色皮膚的黑人,是所謂的混血女人。據悉,城裡還有那麼兩三個人,反對她干任何她認為是傷天害理的事,而正如一些年輕人所說,要是一件事黑鬼都覺得是傷天害理,那必定非常糟糕。總之,牧師不可能——也許沒有試過——再找一個女廚子。說不定就在那天夜晚,那伙人恫嚇了城裡所有的黑女人。於是,他自己做飯過了一段日子。有一天人們聽說他雇了個黑人男廚。不用說,他這一著壞事了,當天晚上便有幾個人,面具也不戴,把那黑人抓出來鞭打。第二天早晨海托華醒來,發現他書房的窗戶被人砸壞,地板上有塊系著字條的磚頭,命令他天黑之前滾出城去,字條落款:三K黨。可是他仍舊不走。第二天早上,有人在離鎮子一英里左右的樹林里發現了他。他被綁在樹上,打得不省人事。
於是婦女們不再上他家了。不久,人們甚至在街上都見不到他的妻子,而他仍然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後來她常常出走一兩天,她們見她乘早班火車,她的面容開始變得枯瘦憔悴,好像從沒吃飽過飯似的,她臉上那副冷漠的無動於衷的神情彷彿表明她視而不見。而他對人們說,她回本州什麼地方去探望親人了;直到有一天,正是她外出的時候,一個到孟菲斯買東西的傑弗生鎮女人瞧見她匆匆忙忙走進一家旅店。那是一個星期六,這女人回家后便把這事對人講了。可是第二天海托華出現在佈道壇上又將宗教和騎兵隊混為一談。星期一他的妻子回家來了,下個星期日她上教堂去,這是六七個月以來她第一次在教堂露面,獨自坐在後排。這之後有段時間她每星期日都上教堂。後來她又出走了,這次是在一周當中的日子(那是炎熱的七月天),海托華說她去涼爽的鄉間探望親友了。教區的長老,年長的男女,都注視著他,不知道他是不是相信他自己說的話,年輕人則在背後議論紛紛。九九藏書
沖洗底片
七年前拜倫·邦奇剛到傑弗生鎮的時候,他看見招牌上那些字蓋爾·海托華神學博士講授藝術課程製作聖誕卡片沖洗底片心想:「D.D.。D.D.是啥意思?」於是他問別人,人家告訴他那是指「被神詛咒倒霉的人」,蓋爾·海托華在傑弗生鎮反正已經倒霉透頂。人家還告訴他,海托華從神學院畢業出來后拒絕接受任何別的職位,直接來到了傑弗生鎮;為了能派到傑弗生鎮,他想方設法走盡了內線關係。他和他的年輕妻子是乘火車來的,一下火車就激動不已,又滔滔不絕地告訴教會的中堅人士,那些老頭兒老太太,說他自從決定要做個牧師起,就一心想來傑弗生鎮;還有些興高采烈地談到他寫的那些聯絡書信,談到他曾有過的擔心,以及為了能派到這兒他所利用過的種種影響。在鎮上人聽來,他興奮得像個馬販子,由於做成了一筆有利的交易而得意揚揚。也許在長老們聽來,的確就是這麼回事。他們帶著冷漠、驚訝和懷疑的神情聽他嘮叨;彷彿他所嚮往的是來這個小鎮安家,而不是為這兒的教會和會眾服務;彷彿他不關心別人,活著的人,也不關心他們是不是樂意接受他。由於他年輕,年長的男女會眾便跟他談起教會的種種嚴肅事情,教會的責任和他自己的職責,想壓壓他那股興奮勁兒。人們告訴拜倫,半年之後這位年輕牧師仍然興奮不已,還在談論南北戰爭和他的祖父——一個騎兵,在戰爭期間被殺害,以及格蘭特將軍的軍需物資在傑弗生鎮被燒毀的事情,直到他的老生常談叫人聽來毫無意義。人們告訴拜倫,他在佈道壇上也是這副腔調,也是這麼放肆,彷彿把宗教當作了一場夢。倒不是一場噩夢,而是一種比念《聖經》里的字句還要快的東西,像一股甚至不必觸及現世的旋風。自然,年長的男女會眾也不喜歡他這一套。
人們還告訴拜倫,大約在海托華到傑弗生鎮一年以後,他妻子臉上開始顯出一副冷冰冰的神情。教區里有身份的婦女前去拜訪他們的時候,海托華總是獨自出來接待她們,身上只穿件襯衫,連牧師領圈都不戴,神色匆忙慌張,好一陣子彷彿想不出她們來訪的目的以及他自己應當怎麼辦。然後他請她們進屋,自己又告退走開。於是女士們身著盛裝坐在那兒,聽不見屋裡有任何聲息,面面相覷,東張西望,側耳細聽也聽不出一絲聲音。隔了一會兒,他才穿著外套、戴上領圈重新露面,並且坐下來同她們談教區里的事和生病的人。她們高高興興、心平氣和地應付著,同時仍然細心傾聽;也許注視著門口,也許心裏在納悶,他是不是明白她們相信自己已經知道的事情。
「對了,這也是我的生活習慣,」對方說。「但是現在我明白了,」拜倫想,「那是因為一read.99csw.com個人寧願忍受原來的困境而害怕遇到新的麻煩。在冒著風險尋求改變之前,他樂於逆來順受。不錯,人人會說他希望逃離活著的鄉親,但真正危害他的是死去的親人。死人靜靜地躺在地下並不想作弄人,然而任何人都逃脫不了死者的陰影。」
手工製作聖誕卡片和周年紀念卡
他不願辭職。長老們要求教區委員會召回他。可是醜聞之後,報上登了那些照片和文字,別的城鎮也不接受他。人們都聲稱,這全然不是針對他本人,只是他運氣不好,命中注定。於是人們乾脆不上教堂,連那些一度出於好奇心來看熱鬧的人也不來了——他不再惹人注目,現在純粹成了憤恨的目標。然而到了星期日,他依舊按時去教堂登上佈道壇,會眾一見他就起身離開,而遊手好閒之徒則聚在教堂外面的街邊,聽他在空教堂裡布道祈禱。下一個星期日,他抵達教堂時發現大門上了鎖,遊手好閒者看著他去推門,然後鬆手絕了念頭,卻仍然仰著面孔站在那兒,沿街圍了一圈從來不上教堂的人和小孩。孩子們不明究竟,只知道出事了,都停下來看,眼睛睜得圓圓的,注視著他木獃獃地站在上鎖的門前。第二天,人們聽說他去找長老們,為了教會的利益永遠辭去了教職。
海托華博覽群書。拜倫看見牧師書房的四壁書架上擺滿了他從未聽說過的各類書籍:宗教、歷史、科學。他不勝驚訝,暗自欽羡。大約四年前的一天,一個黑人從牧師住房後面緊靠鎮邊的小木屋跑來找牧師,說他妻子臨盆了。海托華沒有電話,他叫黑人到鄰家去打電話找醫生。他看著黑人走到鄰家大門口,只是呆立在那兒,並不進去。過了一會兒,他繼續沿街往鎮那頭走。海托華知道黑人會一直在鎮里走而不去請求白人婦女替他打電話,照他那樣磨磨蹭蹭也許半個多鐘頭后才能與醫生聯繫上。他走到自己的廚房門口,聽見隔不太遠的小屋裡傳出女人的哀叫。他不再等待了,立即跑向小屋,發現產婦已經掉下床,原因他一直不清楚;她手腳跪地,正竭力想爬上床,一面又哭又叫。他扶她上床,叫她躺著別動,並且告知利害,嚇得她非照他的話辦不可;接著他跑回自己住宅,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書,拿上刀片和繩線又跑回小屋,為產婦接了生。可是孩子下地便已死去,醫生到來后說:毫無疑問,她下床的時候,海托華髮現她在地上的時候,她把胎兒憋壞了。醫生贊同海托華的處理辦法,她丈夫也表示同意。
可是人們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教會湊足一筆款送他妻子到一個公立機構,一家療養院;海托華送走她后回來,照例在星期日佈道。女人們,他的鄰居們,其中有的人幾個月沒到過牧師住宅了,都對他很關心,不時送他一些菜肴;她們相互傳說,並對自己的丈夫說,牧師家亂得一團糟,牧師像牲畜那樣過日子——餓了才吃,而且有什麼吃什麼。每隔一個星期他去療養院探望妻子一次,但總是一天左右就返回,星期日又出現在講壇上,彷彿這整個事根本沒發生似的。人們好心而又好奇地詢問起她的健康情況,他一一表示感謝。星期日他又在佈道壇上雙手揮舞,情緒激昂,聲音震顫熱切,在這如醉如狂的聲音里,上帝、救世軍、賓士的戰馬、他已故的祖父都幽靈般狂呼亂嚎;坐在壇下的長老們,全體會眾,都感到莫名其妙,憤怒不已。秋天,他妻子回到家裡,看上去像是好多了,略微顯得豐|滿了些。她的變化還不止這些。也許由於現在她顯得貞潔了,起碼比較清醒。總之,現在她有些像太太小姐們長期以來希望見到的那個樣子,像她們認為牧師妻子應當成為的那種女人。她按時上教堂,參加禱告會;女人們開始上門拜訪她,她也回訪她們;她總是安靜而謙恭地坐著,甚至在她自己家裡也一樣,而她們則告訴她如何持家,穿什麼衣服,該給她丈夫準備什麼樣的食品等等。
慶幸之餘全鎮又覺得遺憾,正像人們有時對那些終於被迫屈服的人感到抱歉一樣。人們想當然地認為他會遠走他鄉,教會還為他募集了一筆錢,幫他去別處落戶。可是他拒絕離開這個城鎮。人們對拜倫說,得知他在後街買了一幢小住宅時(就是他迄今一直居住的那房子),人們萬分驚愕,簡直是驚訝勝過憤慨。於是長老們又召集了一次會議,因為他們曾經給他一筆錢讓他搬遷別處,現在他挪作它用,說明他是假借了名義。他們去找他並把話明說了。他請求諒解,接著回房取出那筆錢,分毫不差,還是原先那些鈔票,堅持要他們拿回去。他們拒絕了,而他也不肯說明自己是從哪兒弄到錢來買房子的。於是第二天便https://read.99csw.com有人說,他曾經為妻子買過人壽保險,然後又僱人謀害了她。可是誰都清楚這是流言蜚語,就連散布的人,傳話的人和聽話的人,都不相信那是真的。
但這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他沒有招收到學藝術的學生,沒有印製多少聖誕卡片,也沒沖洗幾張底片,招牌的字跡卻隨著日晒雨淋褪了色,油漆斑駁剝落,碎玻璃也掉了。當然,現在字跡還能辨認,不過鎮上的人同海托華一樣,用不著去辨認它們。偶爾會有一個黑人女僕帶著照管的白人孩子溜達到這兒,以她那懶散、目不識丁的女人的勁頭,傻乎乎地大聲拼讀字母;或者會有陌生人偶然撞進這條僻靜無人的陋巷,停下來瀏覽這塊招牌,然後望望那矮小的深掩不露的黃褐色住房,又繼續往前走;有時陌生人會同鎮上的熟人談起這塊招牌。「哦,是的,」他的朋友會說,「海托華,他獨自一個人住在那兒。他以長老教會牧師的身份來到這兒,但妻子給他造成很壞的影響。她隔一陣子就悄悄溜到孟菲斯去尋歡作樂。那大約是在二十五年前,就是說,他剛來這兒的時候。有些人斷定他知道這事,斷定是他自己無能或者不願意滿足他妻子;他知道妻子的行為。後來一個星期六晚上,她在孟菲斯的某個住宅還是某個地方被人殺害了。這件事上了各種各樣的報紙,他只好辭去教職,可出於某種原因他不願離開傑弗生鎮。大家想勸他離開,為了這個鎮,為了教會,也是為他自己好。你知道吧,這事給教會帶來了壞影響。讓外地人來這兒聽說這種事,而他又不肯離開,那對教會的影響可夠糟的。可他就是不走。自那以後,他一直住在那兒,獨自一人,從前那兒是大街呢。現在起碼不再是主要街道了。變化不小吧。可是,他沒再給人添麻煩;我想,人們也差不多把他給忘了。他自己操持家務。二十五年來我想誰也沒進過他的屋子。我們不明白他幹嗎呆在這兒不走,但無論哪天黃昏或傍晚你打那兒經過,都會看見他坐在窗邊,呆坐在那兒。別的時間人們簡直看不見他的影子,除了偶爾見他在花園裡勞動。」
他拒絕講出那是誰乾的。大家都明白那樣做是錯誤的,有的人便去他那兒設法再次勸他離開傑弗生鎮,告訴他這是為他著想,下一次也許有人會殺了他。可是他拒絕離開,甚至不願談起挨打的事,別人主動提出要懲辦兇手他也不吭氣。他毫不理睬,既不講出兇手也不打算迴避不測之事。過了一陣子,這整個事又似乎突然煙消雲散,像吹過了一股邪風。看來,大家終於明白,他將成為全鎮生活的一部分,直到他死去為止,因此大家頂好還是和解了事。正像拜倫想到的,這整個事像許多人在演一齣戲,而現在大家都演完了自己被分派的角色,彼此應當相安無事地生活了。他們不再找牧師的麻煩。人們看見他在院子或花園裡勞動。手挽著小籃子出現在商店裡或走在街上,他們見了他會同他打招呼說兩句話。人們知道他自己起炊,操持家務。過了不久,鄰居又開始送菜肴給他,雖然是那種通常送給窮工人家的菜。但那總是食品,而且是一片好意。正如拜倫所想,二十年間人們會忘記許多事的。「嗯,」拜倫心想,「我看除了我以外,傑弗生鎮里沒有誰知道他每天從黃昏到天黑坐在窗口,也不知道他住宅里是什麼樣子。人們甚至不知道我明白這一切;否則說不定會把我們倆一起抓到外面去痛打一頓,因為鄉親們的忘性似乎不比記性好。」拜倫這樣想是因為他來傑弗生鎮居住后,從接觸中觀察了解到另外一件事。
這樣,他繼續把一半收入捐給那些悔過的少女,而實際上整筆收入也不過夠他維持生活而已。「幸運的是,我還能做些事,」當時他說。處於這種情況他才親手製作和書寫了那塊招牌,匠心獨具地把碎玻璃嵌進油漆筆畫,因此晚上當街燈照在招牌上時,那些字跡熠熠生輝,恍若聖誕之夜的景象:
所以他親手製作和書寫的那塊招牌,對於他所具有的意義還不如它在城裡引起的反響大。他已經不再覺得那是一塊招牌,一條廣告。要不是黃昏來臨他到窗邊就坐時看見的話,他簡直完全把它忘了。即使在這種時候,在他眼裡,那也不過是一塊熟悉的矮小的長方形牌子而已,低低地插在街道盡頭的狹窄草坪上,沒有別的任何意義;也許它也跟那些低矮的楓樹和灌木叢一樣,既未得到他的照顧也未受到妨礙,在這可悲而又逃離不開的大地上自生自長。現在他甚至不去看它一眼,如同他根本沒看見下面長著的那些樹叢一樣,儘管他得從樹叢間注視街道,等待夜幕降臨,那入夜的一瞬間。他身後的屋子和書房漸漸暗淡了,他靜候著那一瞬,所有的光線從空中消失,夜幕降臨,只剩下九九藏書在白天貯藏能量的樹葉和草葉,不情願地發出的一絲微光映著大地。馬上就到他想著,馬上,到啦他默想著,全然沒有作聲:「生活中仍然還有值得驕傲和引以為榮的東西。」
可是,人們弄不清他是不是相信自己對人說的話,是不是把這當回事,因為他總把宗教和他祖父在賓士的馬上中彈身亡的事混在一起,彷彿那天晚上他祖父傳下的生命種子也在馬背上,因而已同歸於盡;對這顆生命種子來說,時間便在當時當地停止了,此後的歲月里,什麼事也沒有發生;甚至就他而言,生命也同樣終止了。
他妻子在星期日之前回來了。天氣酷熱,老人說那是傑弗生鎮經歷過的最炎熱的天氣。星期日她去教堂,獨自一人坐在最後一排的長凳上。在佈道過程中她突然站起身,開始朝著佈道壇大嚷大叫,對著佈道壇揮舞手臂;壇上她丈夫停住講演,舉起雙手,俯身靠在講壇上,定住了。站在她周圍的人想拉住她,可她扭鬥起來。人們還告訴了拜倫當時的情景:這時她已站在過道上,喊叫著朝講壇揮拳頭,而他正舉著手俯身靠著講壇,慷慨激昂地打比喻,話還沒有講完,一張狂熱的臉就那樣凝住了。人們不知道她是在向他還是在向上帝揮拳頭。然後他走下講壇來到她身邊;這時她不再扭斗,由他領著走出教堂,人們都扭過臉來看著他們往外走,直到主持人叫風琴師彈奏讚美詩。當天下午,教會的長老們召集了一次秘密會議。人們不知道會議內容,只見海托華返回教堂、走進教區委員會的會議室並隨手將門關上。
「然而這與另一樁事太相似了,」拜倫想,「儘管兩樁事之間相隔十五個年頭。」因為不出兩天便有人說那嬰兒是海托華的,他有意讓嬰兒死去。可是拜倫相信,即使這樣瞎說的人也不認為那是真話。他明白,鎮上的人已經養成習慣,老在訾議這位不受歡迎的牧師,那些事他們自己也不信,但他們就是改變不了習慣。「總是這樣的,」拜倫想,「任何事情要是成了習慣,就會千方百計堅持,不顧真相,遠離事實。」他記得有天晚上他和海托華在一起聊天,海托華說:「他們是好人。他們必須對自己應該懷有的信仰毫不動搖,尤其因為我一度既是他們信仰的導師又是為他們信仰服務的僕人。因此不該由我來怨恨他們的信念,也不應該由拜倫來說他們錯了,因為人的希望莫過於被允許安靜地生活在他的同胞中間。」他說這番話是在拜倫聽到上述傳聞之後不久,也是拜倫開始在晚間到海托華的書房拜訪之後不久。拜倫當時還在納悶,海托華為什麼堅持留在傑弗生鎮不走,幾乎就住在看得見教堂的建築、聽得見教堂里的聲音的地方,而教會早已不承認他,把他逐出了教堂。一天晚上,拜倫向他提出了這個問題。
甚至可以說人們原諒了她,事實上根本沒對她定過什麼罪名,也沒給她什麼懲罰。可鎮上的人不相信女人們忘得了她往日那些以孟菲斯為目的地的詭秘的旅行,對去的目的誰都深信不疑,雖然沒有人訴諸言語,大聲講出來,因為鎮里人相信有德行的婦女是不會輕易忘事的,無論好事壞事,以免良心的味蕾上失去寬恕人的滋味;因為鎮里人相信女人們了解真相,認為壞女人會被惡行迷住心竅,得拿出些時間來表明自己不應引起別人懷疑。然而善良的女人卻絕不會受蒙蔽,因為她們自身高尚,不必為自己或別人的好品行而擔心,於是有充足的時間來嗅出別人的罪過。因此她們相信,德行往往會矇騙她們而被視為邪惡,但惡行本身卻永遠騙不了她們。由於這個緣故,四五個月後當牧師妻子又一次出門,她丈夫再一次聲稱她去探親,鎮上的人便確信,這一次他心裏也是一清二楚的了。然而她仍然回家,他每個星期日照常佈道,照常訪問會眾,看望病人,談論教區里的事,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可他妻子不再上教堂了,很快女人們也不再去拜訪她,不再跨進牧師家的門檻。甚至左鄰右舍也看不見她出入的蹤影。過了不久,她好像不在那兒了,似乎大家都同意這看法:那兒沒她這個人,牧師似乎從未娶過妻子。他照樣在星期日佈道,而且現在他不再告訴別人她探親去了。也許他樂得如此,鎮里人這樣認為。也許他感到高興,不用再撒謊了。
講授藝術課程
這之後,甚至其他教區的人都知道他的教區要求他辭職,而他卻拒絕了。到了下一個星期日,許多其他教區的人來他的教堂,看會發生什麼事。他走進教堂,全體會眾便一齊起身往外走,只剩下牧師和從其他教區來看熱鬧的人。於是,他像往常那樣向他們佈道,帶著人們早就視為褻瀆神明的狂亂激|情,其他教區的人聽了都相信那是不折不扣的神經錯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