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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之光》的時空與情節結構

《八月之光》的時空與情節結構

福克納在《八月之光》里試驗著一種高度自由的組合結構,1957年他被問到為什麼把海托華的身世放在倒數第二章,他答道:「除非像驚險故事那樣沿著一條直線發展,否則一本小說只能是一系列斷片。這多半像是裝飾一個展覽櫥窗。要把各種不同的物件擺放得體,相互映襯,需要有相當的眼力和審美情趣。原因就在於此。在我看來,那樣放最合適:克里斯默斯故事的悲劇結局最好以其對立面的悲劇來反襯。」在福克納看來,小說的結構布局,如同干木工活兒,多半憑經驗、憑感覺行事,或者像「裝飾展覽櫥窗」那樣,需要的是以藝術的眼光將不同的物件排列組合,而且正是從物件的自由排列組合中呈現出新穎的構型。因此,小說的形式可以是多元組合結構,而不必是傳統的人工斧削的直線型的單一模式;小說結構所追求的不是整齊勻稱的機械統一體,而應由各斷片以自身的理由呈現出獨特的形狀,千姿百態地組合在一起,形成一幅天然成趣的畫面。邁克爾·米爾格特高度地評價了福克納的探索和取得的成就:「正是在《八月之光》的創作里,福克納首次成功地找到了自己的結構模式:幾條在本質上彼此區別、各自獨立的敘事線索既能同時展開又能不斷地相互影響——每一條線索都在以某種方式持續地與另外的線索達成默契,往往造成相得益彰的甚至是喜劇式的效果。」read•99csw•com
《八月之光》是一個多線索的情節結構。首先是兩大平行對照的線索:一是莉娜的故事,主要出現在首尾兩章,占的篇幅雖然不多,卻構成了小說的框架;二是克里斯默斯的故事,小說的主體;介於兩條平行線索之間的還有海托華,除了他的故事自身的意義外,他還在小說的敘事模式中起著類似讀者或者第三者的觀察與反饋作用,小說中凡現時情節大都通過拜倫向他「講述」出來。使情節結構繁複的另一大因素是,每條主線又套上支線,莉娜的故事里有伯奇的故事;克里斯默斯的故事涉及更多人物,其中最主要的有伯頓小姐;海托華的故事包含了他妻子的故事。以克里斯默斯的故事為基本情節,《八月之光》可以粗略地划為四部分:第一至五章,克里斯默斯殺害伯頓小姐前後,小說的鋪墊部分;第六至十二章,克里斯默斯的身世倒敘,殺害伯頓的原因;第十三至十八章,克里斯默斯逃亡及被捕之後;第十九至二十一章,克里斯默斯遇害及小說的尾聲。
福克納建構他的神話王國始於他的第三部小說《沙多里斯》,他以自己的家鄉——密西西比州北部拉斐特縣為藍本,構築了一個神話般的約克納帕塔法世界;他五歲時全家移居的該縣縣城牛津鎮,遂成了出現在他眾多小說里的傑弗生鎮的原型。《八月之光》是緊接《沙多里斯》之後繼續營造約克納帕塔法王國的又一大藝術工程。小說以傑弗生鎮為故事背景,由此福克納把自己的小說視野由先前的家庭擴大到了城鎮。儘管此前的長、短篇小說也有以傑https://read.99csw•com弗生鎮為背景的,但《八月之光》對傑弗生鎮的描寫比以往小說都更為集中和深入;它把現實事件、現實人物與往昔歷史的影響結合在一起,既展示了傑弗生鎮這個典型的南方社會在20世紀20年代的現實,又使之獲得了歷史的深度。
米爾格特認為,20世紀30年代初期福克納的創作在同時追求著兩大目標:一是探索小說形式在結構和風格上存在的最廣闊領域和可能達到的極限,二是進一步建構他業已開始的神話王國——約克納帕塔法世界。這兩種追求的努力和成果都可以從《八月之光》里找到明顯的體現。
在小說藝術形式方面,福克納在《八月之光》里把現世主義的技巧與傳統的藝術手法有機地結合起來。如果說,他此前的小說以多角度的敘事觀點著稱,《八月之光》則以多線索的情節結構聞名。正像《喧嘩與騷動》《我彌留之際》一次只讓讀者通過一個人物的視角去觀察和理解中心故事,《八月之光》拒絕讀者順著一條連貫的線索去窺知全貌。福克納能夠如此操作所憑藉的控制閥,前者是人物的意識流動,後者則是時間的跳躍交織。《八月之光》展開的現在時間在八月中旬,前後歷時僅十天左右。莉娜在小說開始時出現在路上的時間是星期五,星期六下午她抵達傑弗生鎮,這時一幢住宅還在燃燒,一樁凶殺案發生了。這個案子涉及兩個住在現場附近的嫌疑犯——伯奇和克里斯默斯。兇手克里斯默斯逃跑了;為了獲得一筆抓獲兇手的獎金,九九藏書伯奇露面來幫助警方捕捉兇手。克里斯默斯逃跑躲藏一周之後,星期六齣現在摩茲鎮。莉娜一路來尋找的情夫是伯奇,卻遇見了邦奇;她已臨近產期,在邦奇的幫助下住進了克里斯默斯和伯奇先前住過的小木屋:一周后的星期一早上,由海托華助產,嬰兒誕生了。嬰兒出生這天恰好是兇手克里斯默斯被殺害之日,也在這一天伯奇去小木屋會見莉娜,可是見面幾分鐘后伯奇便又逃離。於是,如同小說開始時那樣,莉娜又上路了。整個故事橫向展開的現在時間雖然只有十天,縱向延伸的過去時間卻涉及幾個人物的一生,甚至包括了其父輩祖輩的三代家史。隨著情節的展開,人物的出現,時間在現在與過去之間流動,不斷地前後跳躍相互交叉,形成了一個縱橫交錯、紛繁變化的多質肌體。
理清小說中幾條主線的曲折走向,才能看出《八月之光》的結構形態;看清了這些線索之間的聯繫,才能明白福克納探索小說形式的匠心與成就。福克納的小說不同於一般的小說,他每部小說都在探索或者實驗某種創作技巧。《八月之光》以其情節結構為一大特色,閱讀時要特別細心。例如,小說的第一章是莉娜的故事,第二章卻是克里斯默斯的故事,第三章又換成海托華的故事。在三個主要任務及其故事線索的鋪墊完成之後,第四章拜倫訪問海托華,把自從見到莉娜后的種種事件和傳聞講給海托華聽,於是三條線索便間接地交匯在一起了。第五章回過頭來集中地描寫克里斯默斯殺害伯頓小姐前的星期五一整天,直到夜深人靜他等在伯頓住宅的外面,「聽見兩英裡外的時鐘敲響十二點。這時他起身朝樓房走去……」。可是在這關鍵的一刻,福克納把筆頭一掉,讓克里斯默斯懸在樓梯口,竟用了整整六章共一百四十頁(原文)的篇幅來倒敘克里斯默斯的身世,闡明他去殺害伯頓的複雜原因和心理。到了第十二章末尾部分,我們才看到克里斯默斯終於「穩步地登上樓梯,走進卧室……」。而在第十三章,才又回到故事開頭的現在,呈現星期六早上謀殺之後的現場以及樓房燃燒時的圍觀場面。九九藏書
從平行線索之間見到它們的聯繫,從看似分裂的排列看出天然渾成的組合,顯然這對讀者更具有挑戰性。在創作過程中,福克納曾一度把第三章的情節放在開頭,後來才改成以莉娜的故事開端,末了再以她的故事結尾。這一首一尾,構成了整個小說的統一框架。莉娜的故事採用傳統的敘事手法,因為這更適合她的故事的主題含義。她的故事在首章運用的是直接描述,末章卻通過一個傢具商販來轉述;兩相對照,一近一遠地呈現出她不斷「行進在路上」的永恆意象。前三章分別引入莉娜、克里斯默斯和海托華的故事,其中包含一個共同之處:描寫他們如何來到傑弗生鎮;最後三章這三人的順序卻顛倒過來,分別描寫他們如何離開(包括死的方式)傑弗生鎮。這樣,前後六章在兩個層面上首尾呼應,遙相對照,使這部看似畸形的小說不失為一個獨特的統一體。在各線索之間,尤其是兩大平行主線之間,表面上兩線從未交叉,莉娜與克里斯默斯從未見過面,但福克納從小說主題、人物遭遇、事件、行動、時間、用品、話語、意象等諸多細節描寫上,巧妙地大量採用了對置、對位、對應、反襯等手法,構成了不同線索之間的契合與張力,維繫了小說的整體結構。比如,莉娜和克里斯默斯都是孤兒,曾被另一家收養,最後都以越窗的方式逃走;在同一個星期五,莉娜搭乘馬車懷著希望去會見情夫,朝傑弗生鎮悠緩地行駛;克里斯默斯卻從早到晚消磨時光,懷著殺人的動機等待夜幕降臨去殺死情人;莉娜來到傑弗生鎮的一周正是克里斯默斯逃離該鎮的時候;莉娜的嬰兒在星期一誕生,克里斯默斯卻在這一天慘遭殺害;兩個人都對自己的姓名十分重視,一個說:「我現在還沒姓伯奇呢,我叫莉娜·格羅夫。」(第一章)另一個聲稱:「我不姓麥克依琴,克里斯默斯才是我的姓。」(第六章)在其他線索之間也大量運用這些手法:海托華和伯頓都是堅持住在傑弗生鎮的不受歡迎的外來者,他們的祖輩父輩都有美國內戰和重建時期的不幸經歷,都有類似的怪癖,給後代留下了沉痛的精神創傷;莉娜和伯頓,一個年輕單純、充滿活力生機,一個空負了年華、以死作為解脫,但兩人大致在同一時候懷上身孕,前者為後者燒毀的莊園帶來新生;星期一下午的同一時候,拜倫·邦奇在野外追趕再次逃離的伯奇,矮小的邦奇甘願被高大的伯奇痛打一頓;而氣盛的珀西·格雷姆則在城裡窮追亡命的克里斯默斯,後者握著手槍卻未向追擊者還擊。……細心閱讀,便會發現層出不窮的這類細節描寫。福克納似乎關心的不是各線索之間的融匯或調和,相反是彼此間的對置、對比或反襯,正是這些匠心獨運的手法,賦予了《八月之光》多線索結構的向心力,使「頭重腳輕」的形態獲得了內在的整體性。read.99c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