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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與社會

人物與社會

當然,人與社會的關係總是兩方面的。人的因素常常是更主要的方面,人對社會採取不同的態度和立場往往會引出不同的結果。克里斯默斯的悲劇有社會對他的不公,種族歧視的壓力,但命運的作對卻是註定不變的。「那條延伸了三十年的街道……已經繞了個圓圈,但他仍套在裏面。」在他為社會中的「自我」而苦惱而求索的一生中,他對社會和他人採取了不妥協的頑強態度,可是他自己也忽視了對社會和對自己的了解,甚至「他在這片土地上長大成人……對這片土地的真正形態和感受還一無所知。……對大地也必須遵循的不可更改的法則,他仍然一竅不通」。直到他感到周身虛脫無力,才意識到「生存原來是這麼回事」(第十四章)。在海托華和伯頓的情形中,可以說伯頓更多地是歷史創傷的受害者,一個被社會扭曲了的人物,而海托華雖生猶死地虛擲了一生,則主要應由他自己負責。對莉娜來說,她是自然的幸運兒,她總是得到各地鄉親的幫助,傑弗生鎮的鄉親對她也是友善的。正像福克納在他的其他小說里所表現的那樣,他對南方社會的描寫是客觀真實的,但對存在的問題和弊端所持的態度,則是相當溫和的。
傑弗生鎮是《八月之光》的社會背景,克里斯默斯的謀殺轟動了全鎮,「發現大火之後五分鐘,人們便開始聚集。……不出半個鐘頭便彙集了一群又一群的人,有的獨個兒來,有的一家子出動。還有的從城裡開著汽車,一路哇哩哇喇地飛駛趕來」(第十三章)。在其他幾個場合:克里斯默斯被捕后的監獄外面,大陪審團開會時戶外走廊里,追擊克里斯默斯時的廣場上,總是擠滿了「人們」、「鎮上居民」、「鄉下人」。這些人不單看熱鬧,而且三五成群地議論。在公眾場合是這樣,在家裡也一樣,「在星期一的晚餐桌上,城裡人議論紛紛」(第十九章)。對克里斯默斯事件如此,對早年的海托華事件也沒什麼兩樣。而且,整個小說相當大一部分情節都是從第三者的眼光或民眾反應的角度傳達出來的。因此,小說從頭到尾給人一個深刻的印象:傑弗生鎮是一個公眾積极參与、社會輿論強大、相當封閉落後的美國南方社會。很明顯,這個社會的精神支柱是傳統的道德觀念和宗教教義的清規戒律。它要求生活于其中的每個人都按它的規範行事,任何偏離其準則的言論舉止都會遭到公眾的議論或譴責。這樣的社會必然保守封閉、對外排斥,成為產生社會偏見和種族歧視的溫床。有時人們會不顧事實,想當然地對事物做出結論:在伯頓被殺的現場,「他們個個都相信這是樁黑人乾的匿名凶殺案,兇手不是某個黑人,而是所有的黑種人;而且他們知道,深信不疑,還希望她被強|奸過,至少兩次——割斷喉嚨之前一次,之後又一次」(第十三章)。任何超越他們準則的舉動,出乎他們意料的事實,都會被認為「豈有此理」。克里斯默斯自動地出現在摩茲鎮而被捕,「他這樣做可激怒了鄉親們。一個殺人犯,竟然穿得周周正正,大搖大擺地在街上逛,活像沒人敢碰他似的……他像是壓根兒不知道自己是個殺人犯,更不明白自己是個黑鬼」(第十五章)。這樣一個社會,個人如果不贊同它,就會受到它的壓力,變成雙重性格的人;公眾輿論可能會被引導利用,興起迫害風浪,以致成為滋生三K黨、珀西·格雷姆一類的法西斯分子的土壤。https://read.99csw.com
另一方面,我們看到傑弗生鎮是一個具有典型意義的南方社會。19世紀中葉的南北戰爭和其後的重建時期造成了難以愈合的精神創傷,留下的濃重陰影遲至20世紀20年代仍然籠罩著傑弗生鎮。種族問題,對北方佬的歧視,黑人的權利與地位,仍然困擾著後代。「為了黑人的選舉權問題」,伯頓小姐的祖父和哥哥——廢奴主義者、北方佬,被「從前的奴隸主、在南北戰爭中當過兵的」沙多里斯上校在傑弗生鎮上殺害。埋葬他們的墳墓還不得不掩蔽起來,「這兒的人憎恨我們。我們是北方佬,外地人。……是他們的仇敵」。伯頓還被父親帶到墳前,要她「記住這個。你爺爺和哥哥躺在這兒,殺害他們的不是白人,而是上帝加在一個種族頭上的詛咒……記住我受的詛咒,你母親受的,還有你自己將會受的……這是每個已經出生的和將要出生的白人孩子會受的詛咒。誰也逃脫不了」(第十一章)。歷史的創傷,南北的分歧,時代的怨恨,尤其是種族歧視和迫害,似乎已經根深蒂固,成了永遠無法擺脫的命運。因此,海托華和伯頓的遭遇,克里斯默斯的悲劇,還可能以不同的形式、在不同程度上重新上演。read•99csw.com
值得注意的是,三個主要人物及與他們關係密切的另外三個人物——盧卡斯·伯奇、喬安娜·伯頓和拜倫·邦奇,對於傑弗生鎮來說,都是外來者。雖然他們在傑弗生鎮的經歷有長有短,遭遇有好有壞,但都與傑弗生鎮這個社會有關。
克里斯默斯的一生是一出悲劇。造成他悲劇的原因,福克納曾很深刻地指出:「我認為他的悲劇在於,他不知道自己是誰——究竟是白人或是黑人,因此他什麼都不是。由於他不明白自己屬於哪個種族,便存心地將自己逐出人類。在我看來,這就是他的悲劇,也就是這個故事悲劇性的中心主題: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一輩子也無法弄清楚。我認為這是一個人可能發現自己陷入的最悲哀境遇——不知道自己是誰只知道自己永遠也無法明白。」福克納正是這樣來塑造這個悲劇主人公的。他用了整整七個章節來追述他悲慘的身世和遭遇,讓讀者了解他為什麼殺死伯頓小姐。福克納還精心塑造了克里斯默斯的悲劇人物性格:他具有悲劇主人公的勇氣,儘管他只是一個卑賤的現代流民,卻像古希臘悲劇《俄狄浦斯王》中的主人公俄狄浦斯那樣,敢於向命運抗爭。他拒絕繼父給他的姓氏,堅持對伯頓小姐的要求說「不」;他流浪四方,一直尋找、試驗、確認自己是誰。苦惱他一生的問題不是如何維持生存,而是他屢遭命運的打擊所留下的創傷。他具有悲劇主人公的氣魄,敢於正視現實,殺害伯頓之後他沒有逃亡他鄉,而在一周之後自動出現在摩茲鎮,還去理髮店「理了發,修好面……又進一家商店,買了件新襯衣,一條領帶,一頂寬邊草帽」(第十五章)。這一切表明他從容不迫地走向死亡。直到最後他被珀西追擊,臨終之際手裡握著手槍卻沒有開槍反抗。福克納對他最後慘遭殺害的描寫也是意味深長的:他倒在地上,「帶著安靜、深不可測、令人難以忍受的目光」,他的血「像騰空升起的火箭所散發的火花似的從他蒼白的軀體向外噴射;他彷彿隨著黑色的衝擊波一起上升,永遠進入了他們的記憶。……這情景將留在人們的記憶里,沉思靜默,穩定長存,既不消退,也並不特別令人生畏;……城裡又一次響起汽笛的尖銳長嘯,儘管受到牆垣阻隔,它還是愈升愈高,超出了聽覺的極限。」(第十九章)這深沉的筆觸,祭奠似的氛圍,寄託了作家的無限感嘆與同情。九-九-藏-書
喬·克里斯默斯是小說的主人公,他的故事是小說的主體和中心。他的一生是悲慘的一生:他還在襁褓之中就被拋棄,「克里斯默斯」的得名(英文「Christmas」)記下了他在聖誕之夜被拋棄在孤兒院門外的遭遇。他被剝奪了父母之愛,在一雙邪惡的目光注視下度過了五年時光。由於偶然發現了女營養師的性隱私而遭到報復,幼小的心靈里從此播下對女人的敵對種子。之後被麥克依琴夫婦領養,受到繼父嚴格的清教徒戒律的約束,養成剛強不屈的性格;繼母麥克依琴太太對他憐愛關心,反令他厭惡,加強了他對女人的反感與怨恨。他成年後遇到的情人偏偏是個名叫博比的暗娼,他夜裡偷偷爬窗去與她幽會,導致了他成為砸死繼父的罪犯。為了逃避罪責,他開始了長達十五年的流浪生活;他走南闖北,干過多種活計,同許多女人睡過覺。造成他不安寧的原因是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白人還是黑人。他努力想變成黑人,黑人不認同他;他本來看上去像個白人,但自己心裏又不踏實,因為從小就有人罵他是「黑雜種」。因此,他長達十五年的流浪生涯可視為他尋找自我的歷程。他偶然來到密西西比州北部地面,闖入了伯頓小姐的廚房。他倆萍水相逢,即使成為read•99csw•com情人之後也很少交談,彼此並不了解,他們走到一起實質上是兩個孤苦人的自然需要。所以,當伯頓小姐要按自己的意志改變他的生活時,他堅決不從。於是兩人的關係到了盡頭,她未能實現先斃了他再結果自己性命的打算,反死在他的剃刀之下。
《八月之光》出現的人物眾多,有名有姓的多達六十余個,少數幾個沒提名姓,更多人物以「他們」、「人們」、「鎮上居民」、「鄉下人」的稱謂出現。這些人物,像福克納其他小說中的人物一樣,只要在他的筆下出現,哪怕是一晃而過,都會給讀者留下鮮明的印象。
莉娜·格羅夫是主要人物之一,由於她的故事簡單,在小說中沒有多少情節。她是一位年輕、單純、天真的鄉村姑娘,父母早喪,跟著哥哥一家長大。她沒有受過什麼教育,似乎只是按照人的健康的本能和衝動行事。她受了盧卡斯·伯奇的欺騙而懷上身孕,腹中的胎兒一天天長大,她便毅然上路去尋找胎兒的爸爸。一路上鄉親們目睹她的處境都為她擔心,她自己卻總是樂觀自信,帶著「一種內心澄明的安詳與平靜,一種不帶理智的超脫」,相信「上帝準會讓好事圓滿實現的」(第一章)。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她花了四個星期從亞拉巴馬州一路找尋,來到傑弗生鎮卻沒有如願以償。等嬰兒出世以後,伯奇突然出現在她面前,但幾分鐘后伯奇又撒謊溜走了。她幾乎是「心甘情願」地放他走掉,只是發出一聲嘆息:「現在我又只好動身了。」莉娜與其說是福克納塑造的一個人物,不如說是他有意運用的一個非人格化的意味雋永的象徵。她從容自在地行進在路上的形象貫穿小說始終,不僅為整部小說構建了一個框架,更暗示了一個以鄉村為背景的淳樸人生,那幅「老在前進卻沒有移動」的「古瓮上的繪畫」般的悠然景象,是她坦蕩無憂的人生之路的絕妙寫照,體現了亘古不變的自然人生。她儼然是大地母親的化身,負荷身孕的體態象徵著大地潛在的蓬勃生機;她以強大的生命力和超然的人格與小說中其他悲劇人物形成強烈的對照,並給他們以人生的啟迪。她身上閃現的自然淳樸、寬厚仁愛、堅韌不拔、樂觀自在的精神,令人想起福克納在接受諾貝爾文學獎的演說中所讚美的人類「心靈深處的亘古至今的真情實感、愛情、榮譽、同情、自豪、憐憫之心和犧牲精神」。可以說,她就是《八月之光》的光輝的具體象徵。九九藏書
蓋爾·海托華是一個被廢黜的長老會派教會牧師。他從神學院畢業后,出於個人的目的執意要求來傑弗生鎮供職,因為這是他心儀崇拜的祖父——美國內戰時南部同盟軍的騎兵,最後喪命的地方;他自幼生活在祖父的陰影里,對現實世界、他的教區和教區會眾漠不關心,甚至在佈道講壇上夢囈起祖父光榮的過去和死時的情景。在家裡,妻子曾幫助他來到傑弗生鎮,但他的生活中沒有妻子的地位;他的冷漠使她孤獨、絕望、神經失常以及私自出走,造成跳樓身亡的桃色醜聞。他被教會罷免之後拒絕離開傑弗生鎮,過著離群索居、晦暗陰鬱的日子。這個悲劇性人物同伯頓小姐一樣,其悲劇的造成既有自身的責任,也有南北戰爭和重建時期的影響,兩人的祖父都分別留下了令人難以承受的精神遺產,使他們與社會格格不入,要麼被社會遺忘,要麼成為眾矢之的。與海托華來往的幾乎只有拜倫·邦奇一人。在小說的開頭,他在拜倫眼裡彷彿是「一尊東方的偶像」,拜倫像虔誠的弟子總是向他請教,並以他為榜樣,也過著與世隔絕、獨善其身的生活。但是,八月之光滌盪了他們的心靈。拜倫遇到莉娜以後產生了愛情,幾乎變成了另一個人;真摯的愛情滋潤了他長期乾枯的心田,憐憫之心使他同情他人,幫助他人。海托華為莉娜接生之後感受到了生命的活力與喜悅,打破了傳統的道德觀念,開始理解拜倫對莉娜的愛。在拜倫的影響下,海托華甚至同意挽救克里斯默斯,表明他重新回到了現實世界。在小說倒數第二章,我們看到這位在往昔沉溺了一生的可悲人物,終於從沉睡夢幻之中覺醒而且認識到:他辜負了教區的會眾,「是我自己做得不對……說不定是道德上的罪惡」;他應對妻子之死負責,他是「使她絕望和死亡的工具」,他白白地虛擲了一生,「我知道整整五十年來我甚至還沒有變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