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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村民 第二章

第四部 村民

第二章

「我想不會,」拉特利夫說道,「我知道我沒有,」他說道,「那裡面有名堂。我對此一直都清楚。就像威爾·瓦爾納知道那裡面有名堂一樣。如果那裡面沒有的話,他就根本不會買下它。而且他也不會留著它,只把其餘的部分賣掉,但依然把那幢老房子留了下來,為它付稅,給它往上加東西,他坐在用面桶製成的椅子里,看護著它,聲稱它讓他坐在那裡感到平靜,找人在那兒幹了所有的活兒,花費錢財,為的只是要建造某種和他太太一起在裏面吃住的地方。而且,我確實知道弗萊姆·斯諾普斯是什麼時候接手它的。當他把威爾·瓦爾納弄到了他剛剛想要他待著的那個地方,他就背叛了他,拿走了那幢老房子和十英畝地,那地方几乎無法養羊。昨天晚上,我和亨利一起去過了。我也看到了。如果你覺得拿不準,你就不必介入。我寧願你不參与。」
「其他任何人不可能幹那種事。任何人都可以騙亨利·阿姆斯迪德。但是除了弗萊姆·斯諾普斯之外,沒有任何人騙得了拉特利夫。」
「好吧。」阿姆斯迪德說道,冷酷,帶著一種儘力克制的狂暴,他幾乎是在喊叫;他們兩人都能感覺到,躺在他們中間的他在顫抖,他瘦削、精力耗費了的身體猛烈地扭動、搖晃,就像一條系著皮帶的狗一樣。「那麼他不是弗萊姆·斯諾普斯。你回家去吧。」
「不,不,」拉特利夫說道,「他從來不會那麼晚在那兒的。不過無論如何,我們最好追上亨利。」四輪馬車裡的第三個人還沒有動。即使是在晦暗模糊的狀態下,他長長的白鬍子也有一種發光的特徵,彷彿在拉特利夫帶他來時,他從星光中吸取了某種東西,現在又把它送回到黑暗之中。拉特利夫和布克賴特幫他動著,摸索著,試探著從四輪馬車上下來,拿著另一把鐵鏟和鐵鎬,半背著那個老人,他們匆忙進入谷地,接著向前跑去,力圖追趕上阿姆斯迪德跛腿行進的腳步聲。他們從未能追趕上他。他們從谷底出來,攀登上去,他們此刻背著老人的身體,甚至在他們還沒到園子的腳下,他們就能聽到阿姆斯迪德在斜坡上用鐵鏟迅速鏟地的聲音。他們把老人放開,他坐在他們中間的地上,發出細弱的喘息聲,拉特利夫和布克賴特一齊瞪著眼睛,向上仰望著黑乎乎的斜坡,從那裡發出極力控制住不出聲的、狂怒的鏟地聲。「我們在迪克叔叔能夠找到那筆錢之前,必須讓他停下來。」拉特利夫說道。他們朝著那個聲音的方向跑去,肩並肩踉踉蹌蹌地在黑暗中行走,來到成排的野草中間。「喂,亨利!」拉特利夫悄聲說道,「等一下迪克大叔。」阿姆斯迪德沒有停下,他狂怒地挖掘著,用力把土扔出去,並再次用全力把鐵鏟插|進地里。拉特利夫抓住鐵鏟。阿姆斯迪德把鐵鏟掙脫開,揮動著,把鐵鏟像一把斧子一樣舉起來,他們誰也看不見對方的臉,他們表情緊張,精疲力竭。拉特利夫已經三個晚上沒有脫衣服了,但阿姆斯迪德穿在身上的衣服大約已經兩周沒脫過了。
那條路不再是一條不見蹤跡和傷痕幾乎愈合了的道路。現在,它是有溝槽的路,因為一個星期前下了雨,現在那些幾乎三十年來未受到打擾的野草和雜草展示出四條明顯的路徑:兩條外圍的被鐵制的車輪邊緣軋過的路,兩條裏面的路,從第一對拉車的牲口走進這條道路的第一個下午起,每天都有戴著挽具的牲口和車從上面經過——飽受風雨侵蝕的、吱呀作響的馬車,被犁具擦傷的馬和騾子,男人、女人和孩子,進入另一個世界,穿過另一片土地,行進在另一個時間,進入另一個沒有時間或名字的下午。
他們像一個人似的轉身跳下斜坡,回到他們擱下工具的地方。他們幾乎跟不上阿姆斯迪德的步伐。「不要讓他拿到鐵鎬,」布克賴特喘息道,「他會用它殺人的。」但是阿姆斯迪德並沒奔著鐵鎬去。他徑直向他放下鐵鏟的地方走去,就是在他放下鐵鏟時,那個老人掏出那個杈枝並且只有在他放下鐵鏟后才願意開始行動。他猛地把鐵鏟抓起來,又跑回斜坡上。當拉特利夫和布克賴特到他那兒時,他已經在開始挖掘。這時,他們全都挖了起來,狂亂地挖掘著,用力把土甩到邊兒上,他們彼此擋著對方的路,他們用的工具碰撞著,發出聲響,與此同時,那老人站在他們旁邊,在星光下,他胸前的鬍子和白白的眉毛髮出微弱的光芒,眉毛下面是兩個黑洞,即使是他們停下來細看,也無法從裏面看出來他的眼睛有沒有望著他們,他沉思著,一副超然的樣子,對他們喘著氣從事的狂熱活動沒有興趣。突然之間,他們三人在挖掘的行動中變得僵住了大約一秒。接著他們一齊跳進洞里;六隻手在同一時刻摸到了那個東西——一個重重的、硬實的、用厚布做成的袋子,通過袋子,他們全都感覺到了硬幣圓圓的、軋有花印的邊緣。他們爭搶那個袋子,在他們中間拉來拉去,拽著它,緊抓住它,他們氣喘吁吁。
「沒錯兒,」布克賴特悄聲說道,「你和阿姆斯迪德一直在注意著某個人在挖東西。但是我怎麼能知道那人是弗萊姆·斯諾普斯呢?」
「好了,」拉特利夫說道,「你認為在邦聯貨幣那種東西出現以前,那個老法國人用他所有的錢幹什麼?此外,它的一大部分可能是銀匙和珠寶。」
「等一下。」那老人用一種粗弱、顫抖的聲音說道。他在整個鄉村裡都是出了名的。他沒有親人,沒有牽挂,而且他比所有的人都老;沒有人知道他有多大年紀——一個高個兒、瘦削的男人,穿著骯髒的長及兩膝的禮服,裏面沒有襯衣,長著一把長長的、純白的鬍子,長及腰部,他住在一個用泥巴做成的小屋裡,小屋位於谷底,離任何一條路都有五六英里遠。他製作並出售萬靈藥和符咒,據說他不僅吃青蛙和蛇,而且也吃蟲子——吃任何他能捉到的東西。在他的小屋裡,別的什麼都沒有,只有他的簡易小床,幾個做飯用具,一大本《聖經》和一張用銀板照相法製成的相片,相片上面是一個青年男人,穿著邦聯制服,那些見過照片的人相信那是他的兒子。「等一下,」他說道,「那年輕人內心中充滿了憤怒。你必須迫使那到處亂撞的找尋行動停下。」
「我知道,」拉特利夫說道,「她是卡爾亨縣朵西家的一個女人。而且那樣說不準確。他的媽媽是個蘇格蘭人,而且那樣說也不準確。」布克賴特不再看他了。他小心翼翼,幾乎是輕柔地把鐵鎬放下,彷彿它是一把盛滿湯的勺子,要麼就是盛滿硝化甘油的勺子,他從坑裡爬上來,把手在褲子上擦著。
「可能我也會的,」格林說道,「我來這裡是看——」他停住了,抬頭望著拉特利夫。他紋絲不動,蹲在那裡,一隻手裡拿了塊小木頭,他那打開了的、停著沒用的刀子握在另一隻手裡。拉特利夫望著他。
「他不知道,」拉特利夫說道,「他不在乎是誰。他只是每天晚上出來到這裏挖上一段時間。他知道他不可能在沒有人看到以前挖上兩個星期的時間。」他把最後一枚硬幣放下,又坐回原來的地方,直到布克賴特把硬幣打量完。「一八七一年造的。」他說道。
阿姆斯迪德沒有等他們。拉特利夫匆忙把兩頭牲口拴上,接著他們追趕上他——一個影子,由於漂洗,他的工裝褲褪色變白,所以他的身形依稀可見,他僵硬的身體快速地向前,穿過低矮的灌木叢。大地在他們面前裂開了一道黑黑的口子,一條長長的裂縫:一道溝壑、一條深谷。布克賴特記起來了,阿姆斯迪德不止一個晚上來過這個地方,而那個跛腿的影子彷彿要用力將自己投入這黑暗的深淵。「你最好去幫幫他,」布克賴特說道,「他會折斷——」
「那當然,」拉特利夫說道,「如果鄉親們看到我們,我們可能就會有太多幫手。那是我們想要避免的。」阿姆斯迪德不說話了。從此刻起他就不再說了,他坐在他們中間,一動不動,幾乎就像是害了熱病,身體更消瘦,彷彿不是那種病(在床上躺了大約一個月後,有一天他從床上起來,再次摔斷了腿,沒有人知道是怎麼摔斷的,沒有人知道他一直在幹什麼,他企圖幹什麼,因為他從未談起過),而是那種無能和狂怒消耗了他的體力。
他們沒有生火。拉特利夫可能會反對的,但沒有人提議生火;他們吃著冷而無味的食物,他們太累了,品不出什麼味道;他們只是把鞋子脫掉,鞋子被不斷挖深的坑裡的潮濕泥土弄得髒兮兮的;他們躺在被子中間,時醒時睡,他們太累了,做夢見到黃金,也不能完全安眠的。接近正午時分,斑斑點點、鋸齒狀的陽光碎片、透過裂開縫隙的房頂和兩塊腐朽了的、頭頂上的樓板照進房子,悄悄地向東邊的方向潛行,掠過地面、亂成一團的被子、隨後照在趴著的身體和張著嘴巴、仰面向上的臉上,他們轉開、移動身體的位置,或是用他們的胳膊蓋住腦袋和臉,彷彿他們仍然在睡覺,他們躲開那沒有重力的影子,為此,他們顯露出自己的真實面目,醒了過來。未能好好休息一下,他們就在日落時分醒來。他們身體僵硬地四下動著,沒有交談,與此同時,咖啡壺在毀損了的爐子上滾沸著;他們又一次吃起來,狼吞虎咽著那冷而無味的食物,與此同時,從正在沉落的西方發出緋紅色的光芒,在高高的、被毀了的房屋裡面消逝了。阿姆斯迪德第一個先吃完。他把杯子放下,站起身來,他首先轉動手和膝部,像嬰兒一樣起身,痛苦地拖著他下面的僵硬、兩次折斷的腿,跛著身子向門口走去。「我們應該等到完全黑了再挖。」拉特利夫說道,沒有針對任何人;當然也沒有一個人回應他的話。他彷彿是在自言自語,自問自答。他也站了起來。布克賴特已經站起身來。當他們抵達園子時,阿姆斯迪德已經在他的坑裡,正挖掘著。
「住手!」拉特利夫喘息道,「住手!我們三個人不是夥伴嗎?」但是阿姆斯迪德牢牢抓住它,竭力想把它從其他人手中奪走,同時咒罵著。「放開手,奧德姆,」拉特利夫說道,「讓他拿著它。」他們鬆開了手。阿姆斯迪德把它抓到自己身邊,彎著腰瞪視著他們,這時他們從洞里爬出來。「讓他留著它,」拉特利夫說道,「你不知道那並不是所有的一切?」他迅速地轉身走開,「快過來,迪克大叔,」他說道,「拿上你的——」他停住了。那老人不聲不響地站在他們後面,他的腦袋轉向一邊,彷彿是在聽從深谷方向發出的聲響,他們就是從那裡過來的。「什麼聲音?」拉特利夫低聲問道。此刻他們三個人都不聲不響,表情嚴峻,身體依然彎曲著,就像他們從阿姆斯迪德身邊走開時那樣。「你聽到有什麼動靜嗎?」拉特利夫低聲問道,「有人在那下邊?」
「那倒是真的,她就不必每天走那段路給他送飯了。那個弗萊姆·斯諾普斯真可恨。」
那老人的桃木杈枝又改變方向彈出去兩次;兩次他們即使是黑暗中都準確無誤地發現兩個小帆布袋子,鼓囊囊地裏面裝滿了硬幣。「現在,」拉特利夫說道,「在天亮以前,我們挖一個坑找到一袋東西。挖吧,夥計們。」
「我們往前走吧,」布克賴特說道,「只要那兩頭牲口能走,誰也不用走上一會兒。」
「昨天晚上他不在法國人灣,他怎麼可能昨天晚上在法國人灣看到任何人呢?」蘭普·斯諾普斯說道,「到房子里去吧,尤斯塔斯,」他說道,「午飯馬上就好。過幾分鐘我就過去。」
「要麼再次把那條倒霉的腿折斷。」布克賴特說道。當他們追趕上他時,他正試圖迂迴繞過馬車,他舉起鐵鏟,像一把斧子一樣懸在空中。但格林已經快速地繞著跑到了馬車的另一邊,此刻他在那兒看到布克賴特和拉特利夫正跑上前來,他也從他們身邊迅速跳開,同時注視著他們,他猶豫不決,神情警覺。布克賴特用雙臂從後面抱住了阿姆斯迪德。
「非常感謝,」拉特利夫說道,「我在布克賴特家早飯吃得較晚。今天下午,我想到艾克·邁卡斯林那兒收取一張縫紉機的匯票,到天黑的時候回到這兒來。」他登上四輪馬車,讓兩匹小馬掉頭迴轉,上了大路。即刻它們邁著在大路上行進的步態,身上套著挽具,用它們短短的腿急速地奔跑著,儘管它們向前行進的速度實際上並不快,它們向前繼續行進,直到它們從瓦爾納家的房子那兒經過,在房子的那邊,大路改變了方向,通往邁卡斯林的農場,所以從商店那裡是看不到的。它們進入了這條道,奔跑著,塵土從鞭子抽打它們的毛茸茸的背上一股股長長地冒出。他還有三英里路要走。開始走了半英里后,道路就全都變成了蜿蜒曲折、少有人用的小路,但他可以用二十分鐘走完這段路。天這時剛過中午,而且可能至少要到九點鐘以後,威爾·瓦爾納才能把他的太太從她隸屬的傑弗生女教徒的附屬團體中接回來。他用了十九分鐘走了那段路,馬車在翻卷著塵土的前面的路溝里猛烈碰撞著,彈動著,他讓此刻汗水淋漓的兩匹小馬行進速度慢下來,他讓它們轉向,上了傑弗生公路,那路離村莊有一英里遠,讓它們快速地又行走了半英里,接著速度放慢,逐漸使它們的體溫降下來。不過,輕便馬車還沒影兒呢,所以他繼續往前走,直到他來到一個最高的地段,從那裡他可以看到前面的一段路,並從路上下來,來到一棵樹的樹蔭下,停了下來。到現在他也沒吃午飯。但是他也不太餓,今天上午,儘管他在把那個老人送下車之後,他有一種幾乎無法抗拒的想睡覺的慾望,可那種慾望現在也沒有了。於是他坐在四輪馬車上,身體放鬆,對著刺眼的正午眨動著被刺痛的眼睛,與此同時,兩匹小馬(他從不使用短韁繩)輕輕地把肩上的韁繩弄鬆,在肚軛上咬著。人們可能會從面前經過,看到他在那裡;一些人可能甚至會往村莊的方向去,在村子里他們可能會說看到他了。但是這種事出現時,他會處理好的。他彷彿是在自言自語,現在,至少有一小會兒我能夠放鬆一下的時間。九-九-藏-書
「我的腿沒有什麼毛病,」阿姆斯迪德用那種刺耳的聲音說道,「我可以像你或其他任何人在任何一天走得一樣遠。」
「上午好。」拉特利夫說道。他向坐在後排的兩位婦人舉帽示意,「瓦爾納太太,斯諾普斯太太。」
「跟我一起回家吃午飯吧。」弗里曼說道。
「你夠聰明,不會試著賣給弗萊姆·斯諾普斯任何東西,」瓦爾納說道,「而且上帝做證,你肯定不會蠢到要從他那兒買任何東西,對吧?」
「等等。」布克賴特說道。拉特利夫停住了腳步。布克賴特來到他的旁邊。他們互相望著,誰都看不清楚對方的臉。「你沒有聽他的勸說,插手這件事,對嗎?」布克賴特問道,「每次望著他的太太,他也許就不得不記住那五美元,他的腿斷了,他用那錢從弗萊姆·斯諾普斯那兒買的那匹馬,他甚至沒有再見到過,他現在完全瘋狂了。但他不會到此為止。你不會只聽信他的話吧?」
「尤斯塔斯在來這兒時和你一起吃飯?」他問道。
「站住!」拉特利夫低聲說道,「站住!幫我抓住他,奧德姆!」布克賴特抓住了阿姆斯迪德的另一隻胳膊。他們把那具狂怒的身體按在他們中間,直到阿姆斯迪德不再掙扎,再次躺在他們中間,身體僵直,眼睛瞪著,低聲冷冷地咒罵著。他的胳膊給人的感覺不比棍子大;胳膊的力量卻大得驚人。「他還沒有發現它!」拉特利夫低聲對他說道,「他僅僅是知道它在那裡的某個地方;也許他在房子里的某個地方找到了一張圖,告訴他它在什麼地方。但是,他必須去尋找它的位置,就像我們所做的一樣。他知道它在那個園子里的某個地方,但他要像我們一樣去搜尋它。我們不是一直在注意著他在尋找它嗎?」布克賴特可以聽到,他們兩人現在都在用壓低的聲音悄悄地說話,一個在咒罵,另一個在哄騙著,做著推理,與此同時,它們的多個主人像一個人一樣向上瞪視著星光照耀下的斜坡。此刻拉特利夫對他說道。「你不相信那人是弗萊姆,」他說道,「那好吧。你看好了。」他們躺在雜草里;他們這時都屏住呼吸,布克賴特也一樣。接著他們看到了那個挖掘者——一個影子,濃黑的影子,貼著斜坡走,往上攀登。「注意看。」拉特利夫悄聲說道。布克賴特可以聽到他和阿姆斯迪德的聲音,他們躺在那兒,瞪著眼睛,仰望著斜坡,他們壓低聲音呼吸著,發出激動而微弱的嘆息聲。接著布克賴特看見了那件白襯衣;片刻之後,那人在天空的背景上將他整個的側面輪廓呈現出來,彷彿他在斜坡的坡頂上停了一會兒。隨後那人不見了。「在那兒!」拉特利夫低聲說道,「難道那不是弗萊姆·斯諾普斯嗎?現在你相信了吧?」布克賴特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又把它呼了出去。他依舊抓住阿姆斯迪德的胳膊。他把這點兒給忘了。此刻他再次感覺到它在他的手下面猶如一根震動著的細鐵繩。
現在那時的一切都看不到了。路幾乎也沒有了;沙土沒入小河裡,變得發黑,接著又向上隆起,那座橋沒有留下一絲痕迹。現在那印跡作為一條準繩沿一排毛茸茸的栽成樹籬、相互間有距離的雪松向前筆直伸展,這栽成樹籬的雪松是一不知其名的建築師設計的,還是這個建築師為同樣不知其名的主人設計並建造了房子,現在這樹籬有兩三英尺厚,樹枝相互交纏,長得很密集。拉特利夫轉進它們中間,他彷彿確切地知道他是在往哪裡走。不過這時布克賴特記起來了,他昨天晚上到過這裏。
「那人是弗萊姆。」他說道。
「沒用的東西,」他說道,「閉上嘴,蠢貨。」他走近前來,到拉特利夫等他的地方,在發白的地面襯托下,他也變成了一個黑黑的東西。「亨利在哪兒?」他問道。
「你們可以擁有所有的銀匙和珠寶,」布克賴特說道,「我要自己的那份錢。」
他們首先去了布克賴特的家(他是個單身漢),從他床上拿了墊子,兩床被子,他的咖啡壺、長柄平底煎鍋、另一把鐵鎬和鐵鏟,接著,他們去了阿姆斯迪德的家。他也僅有一個床墊,可他卻有一位太太和五個小孩子;此外,拉特利夫,他以前見過那個床墊,知道它甚至經不起折騰從床上拿起來就會散架。所以阿姆斯迪德拿了床被子,他們幫他將殼莢外皮塞進一個空飼料袋裡當枕頭用,接著他們回到四輪馬車上,從房子前面經過,他的太太依然站在門口,四個孩子此刻在她的身旁擠成一團。可是她仍舊什麼也不說,當拉特利夫從行進著的四輪馬車上回頭看時,那個門口已經沒有人了。
「在輕便馬車裡。」拉特利夫答道。他轉過身子,朝大門走去。
「現在我們準備幹什麼?」他問道。
「今天晚上他會把腳放在自己的桌子下面,」斯諾普斯說道,「你可以到下面那地方去,看看他。隨後甚至在他還沒有張開嘴前,你就能在他的後院了。」
「也許他計劃帶它們向前走上三英里,和他一樣到鎮上,然後把它們給阿倫·賴德奧特,換那飯店的另一半。」弗里曼說道。
「我能走。」阿姆斯迪德聲音刺耳地說道。
「是的,」布克賴特說道,「我說完了。」
「他們不是打算搬到傑弗生並在一張帳篷里過日子,對吧?」弗里曼問道。
「那是什麼?」
「那個老法國人的地盤。」拉特利夫說道。輕便馬車在前面一百碼遠的地方往前行進著,帶起塵土,就像他們自己此刻的情景一樣。「你準備向尤斯塔斯·格林為它出什麼價?」斯諾普斯把口水吐到轉動著車輪外面。他嚼的速度並不快,他也彷彿沒有發現有必要停止嚼動,以便吐唾沫或是說話。
「難道今天不是你告訴他要來的日子嗎?」拉特利夫問道,「那地方你打算向他要多少錢?」斯諾普斯告訴了他。拉特利夫發出一聲短促的喊叫,有點兒像瓦爾納習慣性的突然喊叫一樣。「你認為尤斯塔斯·格林能夠弄到那麼一大筆錢嗎?」
接近半下午時,那些遠道而來的人們開始離去。但是總有一些人會留下來,儘管那意味著給牲口卸下挽具,餵食,甚至擠奶都要在黑暗中進行。隨後,就在日落之前,最後一輛馬車即會到來——兩頭消瘦的、膽怯的騾子,加固了的、向里凹陷的、沒有上油的車輪惹人注目——他們轉過臉,沿圍欄而立,不聲不響地望著。與此同時,那女人從車上下來,從座下面拎出一個錫桶,走近圍欄,她穿著灰色的、不成樣子的衣服,圍欄那邊的男人依舊沒有抬頭看,也沒有在他那節拍器一樣的勞作中躊躇遲疑。她把那桶放在圍欄的角落裡,站上一會兒,一動不動,那灰色的衣服撮成僵硬的、刀刻出來一樣的皺褶垂到她那骯髒的網球鞋上,她的雙手握在一起,卷進她的圍裙里,貼著她的腹部。即使是她在看著那個男人,他們也無法確定;如果她在看著什麼東西,他們也不知道。然後,她轉過身,走回到馬車那兒(她既要給孩子們做晚飯,也還要干給牲口餵食和擠奶的活兒),上車坐到位子上,抓起韁繩,掉轉馬車的方向,駕車而去。隨後,觀看者中的最後一個人離去,剩下阿姆斯迪德站在逐漸隱入黑暗的斜坡中間,他用一種機械玩具的標準動作,自行鏟挖著,漸漸沒入濃郁的黑暗之中。在他不懈的努力中有某種怪異的味道,彷彿那玩具對設定它所適用於做的事情太輕了點兒,要麼就是過牢地握在了他用力的手中。在炎熱的夏天的上午,他們蹲在瓦爾納商店的走廊上,或在漫長的、太陽斜曬的上午,他們在田間四處的交叉口,馬車裡的人對馬車裡的人,馬車裡的人對騎馬的人,騎馬的人對騎馬的人,或馬車裡的人或騎馬的人對一個等在郵筒旁邊和大門旁邊的人,談論著那件事:「他還在那兒挖嗎?」
「離開園子,」拉特利夫說道,「時間已經過了午夜。四個時辰後天就要亮了。」布克賴特回到斜坡的腳下。也就是,他消失在黑暗之中,因為他們沒有去注意他;這時,他們再次動了起來,阿姆斯迪德和拉特利夫緊跟在他後面。他們再次做Z字形攀登,登上斜坡,經過亨利開始挖掘的地方,經過阿姆斯迪德第一夜將其帶到此地時拉特利夫發現有另一個人挖掘標記的地方;此刻拉特利夫可以感覺到阿姆斯迪德又開始顫抖了。那老人停了下來。這一次他們沒有撞到他,而且直到那老人再次說話時,他才知道布克賴特就在他的後面。
「那是個帳篷,」圖爾說道,「厄克上個星期從鎮里的捷運公司弄回來的。」
那天一整夜他們都在挖掘,阿姆斯迪德挖一個洞,拉特利夫和布克賴特一起挖另一個洞。他們不時地會停下來,休息一下,與此同時,夏天的繁星在頭頂向前行進著。拉特利夫和布克賴特會四下走走,放鬆一下擰在一起的肌肉,接著他們會蹲在那裡(他們不抽煙,他們不願冒險露出任何光亮。阿姆斯迪德也許從未有過一個多餘的鎳幣或一角銀幣來買煙草)並平靜地交談著,與此同時,他們聽著阿姆斯迪德在他們下面不停地用鏟子挖地的聲音。當他們停下來時,他在挖掘;當他們再次開始時,他依然還是在挖掘,毫不鬆懈,不知疲倦,儘管他們中間的一個人不時會想起他來,停下來,看著他坐在他挖的坑的邊兒上,一動不動,就像是他扔在坑外面的那堆土,接著他會在自己真的有時間休息以前再次挖起來;這種行動一直持續到黎明到來的時分,拉特利夫和布克賴特站在他的旁邊,和他講著道理。「我們應該停止挖掘,」拉特利夫說道,「天已經大亮了,鄉親們會看到我們的。」阿姆斯迪德依然在挖。
「讓他們看看,」阿姆斯迪德說道,「這裡有誰害怕,我不需要任何幫手。我能——」
「我怎麼——」布克賴特說道。
他們在那短暫的夏天的夜晚挖掘著,就像是在前一個夜晚挖掘一樣,與此同時,那熟悉的星星在頭頂上轉動著,他們不時地停下來,休息一下,放鬆一下肌肉,聆聽那平穩的嘆息聲,還有阿姆斯迪德在他們下面重又開始的鏟地聲;他們勸說他在黎明時分停止挖掘,回到房子里去,吃東西——罐裝的鮭魚,凝結在肥油中的冷鹹豬肉,涼了的烤麵包——再一次躺在亂成一團的被子中間睡覺,與此同時,月亮出來了;接著金色的太陽悄悄地潛進read.99csw.com來,探觸著,在太陽探觸時,他們轉過身去,移動位置,彷彿是在無能為力的噩夢中逃離那觸摸不著、沒有分量的重負一樣。那天早晨,他們把麵包吃完了。在第二天日落時分另外兩人醒來時,拉特利夫已把咖啡壺放在火上,並在平底鍋里做另一鍋玉米餅。阿姆斯迪德不願等玉米餅做好。他一個人吃了自己那份肉,喝了咖啡,再次像小孩子一樣站起身來,接著走到外邊去了。布克賴特也站起來了。「那麼你也趕快去吧,」他說道,「你也不需要等待。」
「是這樣,」拉特利夫說道,「你說完了?」
「尤斯塔斯的媽媽是阿比·斯諾普斯最小的妹妹。」他們互相望著對方,眼睛多少眨動了幾下。很快,天就要開始變得大亮了。
「走吧,」他說道,「回家去吧。」
沙土顏色變暗,沒入小河淺淺的水中,然後顏色又變淺,向上隆起,在這裏,有無數交疊在一起的車輪印、釘了掌的牲口蹄印,猶如一個被遺棄的教堂里突然出現的喧鬧。接著,那些馬車會進入人的視線,在路的旁邊排成行停下來,較小的孩子們蹲在馬車裡,女人們依然坐在馬車車廂里的藤椅上,懷抱著嬰兒,在他們需要時給他們餵奶,男人們和較大的孩子們靜靜地沿著毀損的、旁邊長滿忍冬屬植物的鐵圍欄站立,注視著阿姆斯迪德,他在不停地把土鏟下那個老園子的斜坡。他們望著他這麼做有兩個星期了。從第一天開始,在第一批人看到他這麼干,帶著這一消息回到家裡以後,他們便開始前來,坐著馬車,騎在馬和騾子背上,從遠至十到十五英里以外的地方前來,男人,女人,孩子,八九十歲的老人和吃奶的嬰兒,四代人擠在一輛破舊的、風雨侵蝕的車廂里,那上面依然有幹了的糞便或乾草及穀粒殼,顯得髒兮兮的,他們坐在馬車裡,沿圍欄站立,帶著那種正式歡迎的禮儀,帶著那種一群人觀看雜技場中魔術師表演的狂熱興趣注視著他。在第一天,當第一個人走下來,走進那圍欄時,阿姆斯迪德從他的坑裡爬出來,衝著他跑過去,拖著那條僵硬的腿,舉起鐵鏟,他氣喘吁吁地低聲咒罵著,聲音微弱而嚴厲,把那個男人給趕走了。不過很快他就不那麼做了;他的樣子像是,當他們沿圍欄而立,望著他帶著那種消耗人的、始終不變的狂怒,在那個斜坡上來回不停地親自鏟挖時,他根本就沒有感覺到他們的存在。但是他們中間沒有一個人企圖再次進入園子,而且現在給他添麻煩的只是那些半大孩子。
拉特利夫既不徵求他們的意見,也不問方向;關於到那地方去的偏僻的道路及小巷,或通向任何他走過的鄉村的偏僻道路及小巷,別人幾乎沒什麼能告訴他的;他們沒有從任何人身邊走過;黑夜和沉睡的土地空蕩蕩的,分散的、偏僻地帶的人家僅由偶然發出的狗吠聲標示其存在,他選擇的小道在寬闊的田野中間變得灰白,那田野寬闊的伸延更多是感覺出來的,不是看到的,在田野里,玉米正開始抽穗,棉桃花盛開,接著他們走進由向上生長的樹枝及夏天濃密厚實的樹葉形成的通道,通道上面是八月的天空,上面布滿了稠密的繁星。隨後他們走上了那條過去的小道,多年以來,上面只有瓦爾納的那匹老白馬留下的足跡,而且在一短暫的時間里,小道上被傘狀頂小馬車車輪軋過——那過去的印痕現在幾乎已了無蹤跡,三十年以前,一個信差(也許是一鄰居家的僕人鞭打從犁具上卸下的一頭騾子)飛奔而來,帶來了薩姆特的新聞,那裡可能有一輛四輪多座馬車動了起來,女人們穿著由襯環架支撐的裙子,順從地坐在陽傘下隨車搖動,身穿絨面呢的男人騎馬走在馬車旁邊,談論著新聞,那兒子或許那主人自己已經進入了傑弗生,他攜帶著手槍、旅行皮箱及一個隨身侍衛,侍衛騎著一匹瘦馬跟在後面,談論著軍團和勝利;大約在傑弗生戰役期間,聯邦巡邏隊開進了住滿了女人和黑奴的地帶。
「他會殺了自己的。噢,我不知道那是否會是種損失。」
「所以現在你相信了,對嗎?」拉特利夫說道。布克賴特沒有回答。
「我不知道。」布克賴特說道。
「辦一個牧羊場,」拉特利夫說道,「多少錢?」斯諾普斯往轉動的車輪外邊吐著。他第三次報了同樣的數目。拉特利夫鬆開了韁繩,那個兒小、強壯、不知疲倦的兩匹小馬開始奔跑起來,沿著最後一個彎道飛快地繞行,從空蕩蕩的學校前面經過,此刻村莊看得見了,輕便馬車也看得見了,車子已經在商店的那邊,繼續往前行進。「那傢伙,你三四年前有的那個老師。拉巴夫。有人聽說過他的情況怎麼樣嗎?」
「我以為你知道的,」他說道,「我以為你對這個鄉的人的所有事情都知道的。」
「確實如此。其他任何人都不會幹那種事的。」
「有某個人不贊成這事。」他說道,他沒有回過頭來看。「那不是你,」他說道,而且他們都知道他在對著拉特利夫說話,「而且也不是那個跛腿的人。他是那另一個人,那個黑黑的人。讓他離開這個地方,停止尋找,要麼你就送我回家好了。」
「拿去吧,」他說道,同時他顫抖著長長地吸了口氣,「上帝,」他低聲說道,「只要看看還沒有拿到錢的人對他會做些什麼就明白了。」他彎下身子,猛地讓老人站起來,他不是有意用蠻力,那只是因為他著急。一時間他不得不拉著他站在那兒。
「對他的太太不是,起碼是這樣。」
「我們必須首先發現它在哪裡,」拉特利夫喘著氣道,「我們在第一次就要準確地發現它的位置。我們沒有時間只是去尋找。我們必須在第一個夜晚發現它,因為我們不能為他留下任何當他回來時可以發現的印跡。難道你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嗎?我們將只有一次去發現它的機會,因為我們不敢冒險,在看的時候被人抓住。」
「迪克大叔對錢一點兒也不放在心上,」拉特利夫低聲說道,「要是有人藏在那裡——」他們跑了起來,阿姆斯迪德第一個開始跑,手裡依舊握住鐵鏟。他們從斜坡上下來時,幾乎再一次無法跟上他的行進速度。
「走開,」阿姆斯迪德說道,「我警告你。從我的洞那兒走開。」他又開始進行狂熱的挖掘。拉特利夫注視了他一秒。
「別這樣。」他說道。他轉過身,跑了起來,布克賴特跟在後面。那老人正坐在那裡,這時他們到了他面前。拉特利夫從他旁邊跳了下去,開始從雜草中間爬來爬去尋找另一把鐵鏟。他第一次發現的是鐵鎬。他用力把它扔在一邊,並再次跳進去;這一次他和布克賴特一起發現了那把鐵鏟,這時他們站了起來,爭奪那把鐵鏟,搶過來,奪過去。他們的呼吸聲刺耳,但儘力控制著不出聲。即使這樣,他們聽到比他們自己的喘息聲還高的是,阿姆斯迪德在斜坡上用鐵鏟快速鏟地的聲音。「放手!」拉特利夫低聲說道,「放手!」那位老人,此刻沒有人幫,他掙扎著要站起身來。
「那當然,」拉特利夫說道,樣子令人愉快、溫和,令人費解,臉色疲憊而警覺,「你認為弗萊姆什麼時候會回來?」
「懷特是他第二個太太的名字。她是尤斯塔斯的媽媽。爸爸告訴我這事時,阿比·斯諾普斯第一次從瓦爾納家租用那個地方,那是五年前了。」
「從哪裡回來?」斯諾普斯用那種刺耳的聲音問道,「從躺在那個桶板吊床那邊,與威爾·瓦爾納一起消磨時光的地方回來,睡覺?好像從來沒有過。」
「要是你看上去不像是一個星期沒睡覺了,我就不是人,維·克,」弗里曼說道,「你現在在幹什麼?勒翁·奎克說,兩個早晨前,他的男孩兒看到你的兩匹馬和馬車藏在阿姆斯迪德家下面的谷底里,但我告訴他說,我認為那些馬沒有什麼要躲藏的。所以那一定是你了。」
「昨天晚上你也沒能見到他嗎?」他問道。
「我打算如何——」阿姆斯迪德說道。他蹲在地上,抬頭望著拉特利夫。現在,他們可以看到對方的臉了。他們三個人都由於一夜沒睡和疲勞而神經緊張,精疲力竭。
「當然不,」拉特利夫說道,「而且要是他在合適的地方付人頭稅的話,他還可以駕著馬車穿過商店還有威爾·瓦爾納的房子。」除了蘭普外,所有的人都鬨笑起來。
「他來付他的路稅,」蘭普·斯諾普斯,那個店夥計,像往常一樣,坐在一張斜放在入口處的單人椅上,他說道,「你也反對他使用約克納帕塔法的路嗎?」
後來,在他看來好像是,直到他抵達商店那兒時,他本人還沒有真正認識到,他們是多麼快就接受了那種說法。幾乎是在商店進入他的視野的那一刻,他就看到了沿走廊而立的人們中間的新面孔,而且認出了他——尤斯塔斯·格林,一個佃農,與他結婚一年的太太住在十到十二英里以外的另一個鄉村,拉特利夫打算,等他把那出生兩個月的嬰兒的生活費用打點好以後,就賣給他一台縫紉機;在他把兩匹小馬拴在走廊上的一根柱子上,登上鞋跟磨蝕的台階的時候,他想道,也許睡眠使人得到休息,但是兩三夜整夜不睡,憂心忡忡,並在那些時刻嚇得半死,會使人變得敏銳。因為當他一認出格林時,在他心裏就有某種東西咔嗒一聲,儘管直到三天以後他才會知道那是什麼。他有六十多個小時都沒有脫衣服了;今天他沒有吃早飯,最近兩天他所吃的東西沒多少質量——所有這些都顯現在他臉上。但是他的聲音里和其他任何地方都沒顯出什麼,而且在任何地方一點兒也沒顯出別的什麼來。「早晨好,先生們。」他說道。
「好了。」布克賴特說道。他繼續往前走著,「這就是我想要知道的所有東西。」他們回到四輪馬車那裡。亨利換到座位的中間,他們上了車。「別讓我擠著你的腿了。」布克賴特說道。
「不,」拉特利夫說道,「先捉住他。」當他和布克賴特到了深谷時,他們可以聽到阿姆斯迪德敲打著深谷的邊緣,沒有為讓他不發出聲音做任何努力,他用那像斧子般的鐵鏟的邊緣,以他挖掘時一樣的瘋狂勁頭,劈砍著黑乎乎的低矮灌木叢。但是他們沒有發現任何東西,任何人。
斯諾普斯腦袋轉過來,把唾沫吐到馬車的輪子外面。他輕輕地抖動著韁繩。「駕。」他說道。
「他碰巧在溫特巴托吃飯,我碰巧在那裡吃飯,」斯諾普斯聲音刺耳地說道,「在那兒幾個別的夥計碰巧也在吃飯和付錢。」
「你可以挖,你可以挖,年輕人,」那細弱的聲音說道,「對讓給年輕人的一切,年輕人將保留著,直到發現的結果準備好了去揭示真相。」
「明天晚上,見鬼去吧!」阿姆斯迪德說道。他再次往前拱,想要站起來。「讓我們現在就到那上面去,找到它。那是我們必須做的。在你前面——」他們再次把他按住,與此同時拉特利夫與他爭辯著,壓低嗓音,規勸著他。他們終於把他再次平按在地上,他在咒罵著。
「別出聲。」拉特利夫說道。那老人開始走起來,他們三人在後面跟著。他們像是一個行進的隊列,他們身上既有膽大妄為的異教徒意味,同時又有著正宗教徒的嚴肅意味,慢慢地在園子里來回走著,做相互交疊的Z字形攀登,逐漸登上斜坡。突然之間,那老人停了下來;阿姆斯迪德,跛著腳就跟在他後面,撞到了他的身上。
「他還在那兒挖著。」
「我想我們應該知道不會有錢袋——」布克賴特說道,「過了三十年——」他們把袋子里的東西全倒在地上。他們每人拿起一塊銀幣,迅速地打量一下,接著把它們中的一個擱在另一個上面,就像是棋盤中戴王冠的國王一樣,放在接近燈的位置。然後,他們藉著熏黑了的燈的光線,逐個兒打量著其他的錢幣。「但他怎麼會知道那將是我們呢?」布克賴特問道。
「摸摸我的胳膊肘,」他說道,「不是你,」他說道,「你本不相信的。」當布克賴特摸到它們時,在袖子裏面的胳膊——又瘦又細弱像爛木棍一樣死硬的胳膊——幅度小而不停地痙攣起來;當那老人再一次突然之間停下來時,布克賴特在慌亂中撞著了他,他感到那整個瘦弱的身體在用力向後撤。阿姆斯迪德不停地低聲冷冷地咒罵著。「摸摸這桃木杈子,」那read.99csw.com老人喘著氣說道,「你本不相信的。」當布克賴特摸到它時,它弓成了一個硬實的向下的弧,上面的繩子如鐵絲一樣綳得緊緊的。阿姆斯迪德發出一聲窒息般的聲音;布克賴特感覺到他的手也放在桃木杈枝上。桃木杈枝彈了出去;那老人搖晃著,杈枝一動不動地躺在他的腳邊,阿姆斯迪德,用其空空的雙手狂怒地摸尋到它,用力把它扔了出去。
「我們必須快點兒想辦法,」布克賴特說道,「明天就得想出來。」
拉特利夫把四輪馬車停在布克賴特的大門前。屋子裡沒有亮燈,但即刻就有三四條布克賴特的狗從屋子下面和後面吠叫著跑過來。阿姆斯迪德僵硬地把腿伸出來,準備下車。「等等,」拉特利夫說道,「我去找他來。」
「我不知道,」拉特利夫說道,聲音從他那張疲憊的、缺乏睡眠的臉上發出,依然是那樣令人愉快,沒有變化,令人猜不透,他依然在注視著斯諾普斯,「我過去認為自己聰明,但現在我不知道了。我會帶你回家,」他說道,「你不會誤了午飯的。」
「起來,下去吧,」瓦爾納對他的女婿說道,「只有你那麼做了他才會告訴你的。」不過斯諾普斯已經動了起來。他把唾沫吐到車輪外邊,掉轉身體,踩著輪子下來了,他回過頭,邁著大步,不慌不忙,他穿著髒兮兮的淺灰色褲子,白襯衣,戴著方格呢帽子;輕便馬車繼續往前走,拉特利夫讓車輪轉向,斯諾普斯上了四輪馬車,坐在他的旁邊,他讓馬車轉過來,兩匹小馬再次以那種不倦的、熟悉的行進步態奔跑起來。但是這一次拉特利夫收緊韁繩,把它們向後拉,直到它們是在行走為止,並讓它們以這種方式行進,斯諾普斯在他旁邊嘴裏在不停地嚼動著。他們彼此沒有再次去看對方。
「看起來是這樣,」格林說道,「我來看——」
從那方向來到村子里的那些馬車,停了下來,馬車上裝著男人、女人和孩子,那些從商店那裡走過來,沿瓦爾納的圍欄而立的男人,在觀望著,與此同時,蘭普、厄克·斯諾普斯和瓦爾納的黑奴,山姆,正把傢具、箱子和盒子裝進後面抵在走廊邊上馬車裡。這還是那輛四月份把弗萊姆·斯諾普斯從得克薩斯州帶回來、由原來的騾子拉的馬車,三個男人過來了,他們在馬車和房子之間走著。厄克或是那個黑人在兩者之間背著很重的東西,行動笨拙地從門裡出來,蘭普·斯諾普斯急忙跑到門旁邊,喋喋不休地發出自己的告誡和指令,當然了,他拉住了門,但他沒有拿任何東西,指揮把那東西放進馬車裡,隨後回去,在門口停下,走到一邊,這時,瓦爾納太太快步地從裏面出來,又抱出一些小罈子,內裝水果及蔬菜、密封著口兒的罐子。沿圍欄站立的觀看者清點這些物品——一張光光的床,梳妝台、臉盆架、花形相配的碗、大口水壺、盛污水的大桶和夜壺,還有箱子,裏面無疑是裝著太太和孩子的衣服,還有木盒子,裏面裝有至少是女人知道的盤子、刀叉餐具、做飯用的器具,最後還有用繩子緊緊捆著的一大塊棕色帆布。「那是什麼玩意兒?」弗里曼問道,「看上去像是個帳篷。」
「好的,」拉特利夫說道,「那你就會有很多幫手了。」這時,阿姆斯迪德停了下來,從他的坑裡抬起頭來望著他。「我們怎樣才能整夜挖掘,然後在整個白天坐在那兒不讓鄉親們靠近呢?」拉特利夫說道,「現在快出來吧,」他說道,「我們要去吃飯,然後睡一會兒覺。」他們從四輪馬車上把墊子和被子拿下來,放進房子裏面,大廳里裂開大口的門框上已沒有掛在那裡的門,從它的天花板上垂吊下一個曾經是枝形水晶吊燈的架子,它的那段樓梯上的木板早已被撬掉,拿去修補牲口棚、雞窩和廁所了,它的樓梯立柱,核桃木欄杆和盤旋樓梯的中心柱早就被劈砍下來,當成柴火燒掉了。他們選的那間屋子有十四英尺高的天花板。在毀損的窗戶上方,殘存有曾經鍍過金的、上面鑲著精細金銀絲飾物的上楣,還有螺紋狀、鋸齒狀的裂開了的板條,灰泥從上面脫落,另外還有一個稜柱狀枝形吊燈的架子。他們把墊子和被子鋪在灰泥的粉末上,拉特利夫和布克賴特回到馬車那兒,把他們帶來的食物以及兩袋銀幣拿過來。他們那兩個袋子藏在煙囪里,由於煙囪里落滿鳥屎,此刻氣味難聞,煙囪的位置在壁爐後面,壁爐上面仍然有揳入的幾塊原初的大理石碎片。阿姆斯迪德沒有掏出他的錢袋。他們不知道他怎樣處置它了。他們沒有去問。
「他不用走那麼遠就會找到亨利·阿姆斯迪德。」弗里曼說道。
「殺了他,」阿姆斯迪德說道,「查看每一個灌木叢,殺了他。」
「我感覺到四個人的慾望在奔騰,」那老人說道,「這裡有四個人渴望得到那沒價值的東西。」他們都伏下身去,表情嚴峻。但是沒有一點兒聲音響起。
「他不會有事的,」拉特利夫悄悄地說道,「每天晚上都是這樣的。只是不要逼他太緊。但也不要讓他在前面太遠。昨天晚上,當我們躺在那裡時,我曾經跟他說過。」他們繼續走著,就在那影子的後面,他此刻絕對一聲不響地向前移動著,速度驚人。他們現在行進在一道長滿忍冬植物、谷底全是干沙子的深谷里,他們可以聽到那條跛腿在裏面行走是多麼艱難。但是他們仍然很難跟上他。大約走了兩百碼以後,阿姆斯迪德轉身從谷地出來,向上攀登。拉特利夫跟在他後面。「現在當心,」他悄悄地對身後的布克賴特說道,「我們就要到地方了。」但布克賴特在注意著阿姆斯迪德。他永遠不可能上去的,他想道。他永遠爬不上那個向上的斜坡的。但阿姆斯迪德爬上去了,他拖著那條僵硬的、曾是易折斷的因而可能是再次易折斷的腿,爬上了那幾乎是垂直的斜坡,他不聲不響,沒有人幫,而且做出即刻反應的準備,拒絕幫助而且迴避開他可能需要的那種幫助。接著,布克賴特手膝並用,跟在他們後面爬著,穿過一條長滿一人多高的歐石南植物、雜草和柿子樹嫩枝的道路,趕上了他們,他們平躺在一個邊緣不清的斜坡的角上,斜坡向上隆起,一直到草木叢生的坡頂,在坡頂的橡樹中間,那巨大的房屋的架子就聳立在那裡,它也是那個外來的、不知其名的建築師設計的,它的主人那已分辨不清的骨灰,與他的同胞的骨灰以及在哈萊姆下等娛樂場所吹薩克斯管的祖先的骨灰埋在一起,祖先的骨灰埋在四百碼以外的另一個圓丘下面,它上面的墓碑已風化,字跡模糊。透過它裂開了的房頂、沒有上端的煙囪及一扇高處的長方形的窗戶,他可以看到對面天空中的星星。這斜坡或許曾經是一處玫瑰園。他們中間沒有一個人知道,也沒人在意,就像他們見過的、從旁邊走過並且可能看了一百遍了的東西,垂落在斜坡中間的山牆,他們不知道它曾經是個日晷。拉特利夫越過阿姆斯迪德的身體,緊握著他的手臂,這時,布克賴特聽到了一種聲音,那聲音比他們粗重的喘息聲要響,是不緊不慢的鏟子挖土的聲音和用鏟子鏟土的有節奏的沙沙聲,那聲音從他們上面的斜坡上發出。「在那兒!」拉特利夫悄聲低語道。
「你往哪兒去了?」瓦爾納問道,「到鎮上去了?」拉特利夫撒了個謊;他並沒想要這麼做,他微笑著,彬彬有禮,也許甚至有點兒恭敬的味道。
「我們準備做什麼?」布克賴特問道。
「等等,」他說道,「等等。」接著,拉特利夫彷彿意識到他正在幹什麼。他鬆開了那把鐵鏟;他幾乎是把它投向布克賴特。
「碰碰它!」阿姆斯迪德低聲說道,「碰碰它!」
「我的錢就是我的,」阿姆斯迪德說道,「我發現了它。我為它費了工夫。我打算用它來做我想做的他媽的任何事情。」
「是這樣的,」拉特利夫說道,「要想有結果就必須讓大地安靜下來。我們必須讓他停下。」當他們再次站在亨利旁邊時,他繼續在挖掘;當拉特利夫再次觸摸他時,他轉過身子,把鐵鏟舉起,站在那裡,用一種少氣無力的低語聲咒罵他們,接著那個老人親自走向前來,觸摸著他的肩膀。
第二天晚上,當拉特利夫把四輪馬車再次拐進雪松樹叢里時,時間大約是午夜。此時布克賴特騎著馬,因為馬車裡已經有三個人了,而且阿姆斯迪德再次沒有等著拉特利夫把兩匹牲口拴好。馬車一停,他就從裏面下來了;他從畫有狗窩的箱子里拖出一把鐵鏟,乒乒乓乓地碰撞著,發出響聲。他沒有努力不讓它發出聲響,而且他跛得非常厲害,進入了黑暗之中,這時拉特利夫和布克賴特的腳還沒觸到地面上。「我們也可以回家去。」布克賴特說道。
「我要——」格林說道。
「是這樣的,亨利,」拉特利夫說道,「我們應該給迪克大叔騰地方,找到它在什麼地方。快點兒,馬上。」阿姆斯迪德把鐵鏟放下,從他挖的坑裡出來(那坑已經接近一英尺深了)。不過他不願鬆開那把鐵鏟;他依然抓住它,直到那個老人趕他們回到那園子的角里,從他禮服大衣底部口袋裡掏出一個分叉的桃木枝,在它的最下端,有著用一根繩子吊著的東西;拉特利夫,至少是以前見過那玩意兒,他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一個空空的布煙草袋子,裏面裝了一顆鑲有黃金的人的牙齒。他把他們留在那裡十分鐘,不時地彎著腰,把他的手平放在地上。隨後,他們三人排成一隊,靜靜地跟在他的後面,他走到長滿了雜草的舊園子的角里,把桃木枝杈的兩端緊緊地握在手中,那上面的繩子和煙草袋像鉛錘一樣在他面前懸著,一動不動,他站了一會兒,喃喃自語。
「回到園子邊兒上去,」拉特利夫轉過頭靜靜地向布克賴特說道,「那樣一切都會好的。」
當東方開始變得灰白,他們再也沒有找到其他別的東西。但是他們同時挖了三個坑,正如他們所做的一樣,三個坑中沒有一個坑挖得夠深。大量的財寶埋在深處,就像拉特利夫所說的,如果不是埋在深處的話,在最近的三十年裡,它會被人們發現十次,因為在包括老莊園大廈舊址所在地的十英畝地中,也許沒有多少平方英尺的地,在沒有一絲光的情況下,會被人于日落至黎明之間的時辰挖掘,并力圖同時做到既挖得快,又挖得沒有響聲。所以,最終他和布克賴特勸說阿姆斯迪德,讓他明白了點兒道理,他們停止挖掘,把幾個坑都給填上,抹去挖掘的痕迹。然後,他們在灰色的光線下,打開了帆布袋子。拉特利夫和布克賴特的袋子裏面各自裝有二十五塊銀幣。阿姆斯迪德拒絕告訴他們他的袋子里裝的是什麼,也不讓任何人看他的袋子。他趴在袋子上面,背對著他們,在他們試著要看時咒罵著他們。「好吧。」拉特利夫說道。接著他想到了一件事。他往下看著阿姆斯迪德。「不用說,不會有人蠢到現在就試著花其中的任何錢吧。」
「難道從十天以前起亨利不是每天晚上都躺在這裏,聽著他的動靜?難道我不是昨天晚上親自和亨利一起,聽著他的動靜?難道我們沒有就躺在這兒,等著他完事兒離去,接著爬過去,發現他挖開的、並隨後又把洞填上,把表面的土弄平,來進行掩飾的每一個地方?」
當他們從那條老路上下來,轉道穿過草木叢生的園子,來到傾圮的房屋的架子那兒時,天光依然足以讓他們看到站在它前面的馬車和騾子,而且就在此刻,一個男人從房子裏面出來,他站住了,望著他們。此人是尤斯塔斯·格林,但拉特利夫根本就不知道阿姆斯迪德是否認出他來,或者想要去試著辨認,因為在四輪馬車甚至還未停下來,阿姆斯迪德就再一次從車上下來,從布克賴特和拉特利夫腳下用力抓起另一把鐵鏟,帶著令人痛苦的狂怒,跛著腳腿,朝著格林沖了過去,格林也快速敏捷地行動著,將馬車置於他本人與阿姆斯迪德中間,他站在那裡,隔著馬車的距離望著阿姆斯迪德,這時阿姆斯迪德用鐵鏟越過馬車向他劈砍下來。「抓住他!」拉特利夫說道,「他會殺死他的!」
「那就在布克賴特摟住他時快離開。」格林朝馬車的方向移動著,同時望著阿姆斯迪德,眼睛中帶有某種古怪的、遮遮掩掩的神情。
「把你的袋子也放在這裏吧,https://read.99csw.com亨利,」他說道,「我們現在想要做的是,忘了我們甚至得到過它們,直到我們找到它的剩餘部分,並將其從地裏面弄出來為止。」但是阿姆斯迪德不願意。他身體僵硬地爬上布克賴特身後的那匹馬,不要別人幫他,他拒絕幫助,那種幫助甚至還沒有人向他提供。他把袋子藏在打著補丁、褪了色的工裝褲的上部,緊緊抓著,接著,他們出發了。拉特利夫在小河邊給他的兩頭牲口餵食喂水;他也在太陽升起之前上了大路。就在九點鐘以前,他把錢付給了那老人,把老人放到那個地方,離進入河谷底部通向他的小屋有五英里的路那兒,然後讓那瘦而結實、不知疲倦的小馬向後掉轉過頭,朝法國人灣的方向走去。在那個深谷里藏有某個人,他想道。我們必須儘快想辦法。
「噢,無論如何,不管那是什麼,都已經走了,」拉特利夫說道,「也許它——」他停住了。他和布克賴特互相瞪視著對方;在他們屏住的呼吸聲之外,他們聽到了馬的聲音。它在雪松那邊的老路上;它彷彿是從天而降,掉在那裡的。它在全力奔跑。他們聽到它奔跑著,它跑進了小河位置上的沙土中,沒了動靜。過了一會兒,他們再次聽到它到了那邊的硬地上,此刻聲音變得更微弱了。然後,它的聲音完全停息了。他們屏住呼吸,在黑暗中互相瞪視著對方。然後,拉特利夫出了口氣。「這意味著我們到天亮前都有時間,」他說道,「快過來。」
瓦爾納太太從她手中接過孩子,他們望著她飛快地用一隻手把裙子邊往裡卷,那動作是古老的、女性的、令人麻煩的動作,然後踩著輪子上去,坐到位置上,斯諾普斯已經坐在那兒了,手握韁繩,她俯下身子,從瓦爾納太太手中把孩子抱過來。馬車動了起來,左右搖晃,拉車的牲口搖搖擺擺地穿過院子,朝著通向小道的開著的門走去,而這就結束了。如果有告別的話,那也就是,那些沿路停住了的車吱吱呀呀再次動了起來,可弗里曼、圖爾和其他四個男人只是轉過身,再次放鬆下來,他們的背此刻靠在柱樁圍欄上,他們的臉都同樣嚴肅,有點兒遮遮掩掩的,而且甚至還顯得認真,他們並沒太注意看那輛裝滿東西的馬車,馬車從小巷裡轉出來,走近前來,然後從他們面前走過——沒太注意那方格呢帽,那一刻不停、不慌不忙嚼動著的下頜,那小蝴蝶結和白襯衣;那另一張臉平靜、美麗,據上面那雕刻般的或甚至是死屍樣的表情來判斷,她不用說沒有去看他們,可能沒有去看他們知道的任何東西。「再見,弗萊姆,」弗里曼說道,「當你下手做飯的時候,給我留塊牛排。」弗萊姆沒有回答,他甚至可能就沒有聽到。馬車繼續往前走去。他們望著它,人還沒有動地方,他們看見它轉向走上了那條老路,二十多年了,只是在兩個星期以前,那條路上才剛剛有瓦爾納的老肥白馬的蹄子踩出的印跡。
「我贏你了。」拉特利夫說道。他拿起了兩枚硬幣,他們把錢又放回到袋子里。他們沒有把袋子藏起來。他們把每個袋子放在它的主人的被子上,把燈吹滅了。此刻天變得更亮了,他們可以相當清晰地看到阿姆斯迪德,他在自己那齊腰深的坑裡俯下身子,站起來,又彎下去。太陽將很快會升起了;已經有三隻禿鷹飛向那高高的發黃的晴空。當他們走近前來時,阿姆斯迪德甚至沒有抬頭看;甚至當他們站在坑邊向下望著他時,他仍在繼續挖掘。「亨利。」拉特利夫說道。隨後,拉特利夫向下探著身子,觸動他的肩膀。他猛地一轉身,舉起鐵鏟,鏟邊兒轉了過來,發出細細的一道發白的鐵灰色光芒,就像一把斧子的刃口會發出的那種光。
那老人在深谷的一棵樹下躺著,他在睡覺,仰面朝上,他的嘴巴張著,他的鬍子在光線逐漸增強的黎明中失去了光澤,顯得髒兮兮的;從他們真正開始挖掘時起,他們甚至就把他給忘了。他們把他叫醒,幫助他回到四輪馬車上。那個拉特利夫用來裝縫紉機的畫有狗窩的箱子有一個帶有掛鎖的門。他從那箱子里拿出來一些玉米穗,然後,他把自己的和布克賴特的那袋銀幣藏在箱子後面,上面放上零碎的、依然質地很好的交換物品的小部件,並把箱子再次鎖上。
「說得對,」他說道,「現在已經是明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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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拉特利夫說道。他已經從馬車上下來了,「你留在這裏,管好兩頭牲口。」阿姆斯迪德又把伸到馬車外的腿收了回來,在沒有月光的八月的夜裡不僅不是看不見,相反,由於四輪馬車黑黑的裝飾物的襯托,他那褪了色的工裝褲顯得清清楚楚;看不清楚的只是遮在他帽檐下的五官。拉特利夫把韁繩交給他,在星光下轉身從安放在那兒的金屬郵筒旁邊經過,朝著在郵筒和溫和的狗叫聲那邊的大門走去。當他走進大門時,他即看到了它們——一群吠叫著的黑乎乎的東西,在那略微有點兒發白的地面上,好玩地在他面前散開,它們興奮,它們叫著,咬著他不讓他走。——三條黑黃色的獵犬,星光把它們身上的黃色也變成了黑色,所以,雖不是一點兒也看不見,但看不清細部,它們很像是三張被燒成黑炭樣的報紙,模樣如初,直直地從地面上立起來,衝著他吠叫。他衝著它們大喊。憑氣味它們也該認出他來了。當他大聲喊時,他知道它們已經認出他來了,因為大約一秒鐘的工夫,它們就不出聲了,接著當他往前走時,它們就在他面前往後退,與他保持著原有的距離,吠叫著。這時,他看到了布克賴特,穿著在黑乎乎的房子襯托下顯得也有點兒發白的工裝褲。布克賴特衝著它們大聲喊叫,它們果真閉嘴不叫了。
「噢,這裏不是就我們四個人嗎?」布克賴特低聲說道。
「我過來迎接你。我想和弗萊姆說一分鐘話。」他第一次望著斯諾普斯說,「我駕車送你回家。」
「——會再次折斷那條腿,」布克賴特說道,聲音這會兒小了一點,「那時我們又要照顧他。」
「如果你不想要什麼東西的話,那就趕快離開這裏。」拉特利夫告訴格林道。
「閉嘴,亨利。」拉特利夫說道。他站起來,跪在地上,不過他依然抓住阿姆斯迪德的胳膊。「我們贊同讓奧德姆和我們一起干。至少在我們開始為那錢爭吵以前,讓我們等著,直到我們把那錢找到。」
「走那條路他要多走三英里才能折回通往鎮上的大路。」圖爾焦急地說道。
「我們挖了六英尺深,」布克賴特說道,「四英尺寬,將近十英尺長。我要從我們找到第三個袋子的地方開始。」
「聽著,」拉特利夫說道,「弗萊姆·斯諾普斯不會發現它的。如果他知道到哪兒去查看,你想他會兩個星期以來每天晚上都在這裏挖找它嗎?難道你不知道鄉親們三十年以來一直在尋找那筆錢嗎?在這整個鄉村裡,哪兒有一塊地比這塊巴掌大的園子被人翻騰得這麼厲害,這麼經常?威爾·瓦爾納在裏面既可種棉花,也可種玉米,棉花、玉米長得很高,採摘時他不得不騎在馬背上,而要種的話,只需在地里撒上種子就行了。到現在還沒有人找到那筆錢是因為,它埋得非常深,沒有一個人有時間只在一晚上挖那麼深,然後把那個洞填平,威爾·瓦爾納在白天來到這裏,坐在那麵粉桶做的椅子里看管這地方時,不會發現挖的洞。那是不行的。在這個世界上能阻止我們發現它的只有一種東西。」阿姆斯迪德停了下來。他和布克賴特兩人都朝拉特利夫那看不清楚的臉望著。過了一會兒,阿姆斯迪德聲音刺耳地問道:
「一八七九年造的,」布克賴特說道,「我甚至還有一枚是去年鑄造的。你贏我了。」

2

「那好,」拉特利夫說道,「你打算如何解釋它從哪兒來的?」
「不,我不想要任何東西。」格林說道。
「在第一條狗衝著我跑過來一次后,它們都會認識我的。」阿姆斯迪德說道。
「是這樣的。」拉特利夫說道。他仍然在望著斯諾普斯。
「我想我現在知道了,」拉特利夫說道,「但是我想你仍然應該告訴我的。」
「他在商店裡,對吧?」他問道。
「別出聲,亨利!」拉特利夫小聲說道,「他會聽到你的說話聲!」但阿姆斯迪德的腦袋已經轉了過去,再次瞪著眼睛仰望著那黑暗的斜坡,在他們中間搖晃著,顫抖著,小聲冷冷地咒罵著。「如果你知道那人是弗萊姆,那麼你會相信嗎?」拉特利夫越過阿姆斯迪德的身體悄悄問道。布克賴特沒有回答。他也躺在那裡,和他們在一塊,阿姆斯迪德瘦削的身體在他旁邊搖晃著,扭動著,聽著那不間斷的、不緊不慢的鐵鏟聲響,阿姆斯迪德冷酷而狂怒地咒罵著。接著,那鐵鏟的聲音停住了。一時間沒有一個人動。隨後,阿姆斯迪德說道。
「那就是讓弗萊姆·斯諾普斯發現另有他人在尋找那筆錢。」拉特利夫說道。
「你今天晚上趕車回家有十二英里路要走。」斯諾普斯說道。「現在,你進去吧。」格林又多看了他一會兒。然後,他站起身來,走下台階,到大路上去了。拉特利夫不再注意他了。他正望著斯諾普斯。
「好哇,」拉特利夫說道,「快去吧,開始挖呀。」因為某種東西在他心裏又咔嗒了一下。它可能是在他還睡著覺時出現的,他不知道。但他知道這一次就是它了。只是我不想去看它,不想去聽它,他想道,他蹲在那裡,手裡牢牢地握著平底鍋,放在火上,他在炊煙中眯著流淚的眼睛看著鍋,煙囪壞了,不再能把炊煙排到房子外面,我不敢去看去聽。無論如何,還沒到我不得不那麼做的時候。今天晚上,我可以再次去挖掘。我們甚至有一個新地方等待挖掘。所以,他等待著,直到玉米餅做成。然後,他把它從平底鍋里取出,把它放在靠近炭灰的地方,切下了一些鹹豬肉,放在平底鍋里烹燒;他在三天里第一次吃上熱飯,他不慌不忙地吃著,他蹲在那裡,呷著咖啡,與此同時,日落最後一束緋紅色的光芒沿毀壞了的天花板聚集,也從那裡消逝,房屋裡面僅有那即將熄滅的爐火的微光。
「但是我——」布克賴特說道。
「當然是弗萊姆,」拉特利夫說道,「現在我們必須做的是,明天晚上要找到它的位置而且——」
「是這樣,」拉特利夫說道,「有些時候,一個男人甚至要花比一年還多的時間,讓他的新婚妻子改變錢只是用來買東西的看法。」他站在他們旁邊,倚靠在一根走廊的柱子上,懶洋洋的,從容不迫,彷彿他甚至從未聽說過什麼是著急。這麼說弗萊姆·斯諾普斯從昨天起就在傑弗生,他想道。而且蘭普·斯諾普斯不想有人提起這事。而尤斯塔斯·格林——他的心裏再次咔嗒響了一聲;依然還是在三天以後他才能知道那在心裏咔嗒一聲的是什麼,因為此刻他相信自己確實知道,他看到了整個格局——而且尤斯塔斯·格林從昨天晚上起就在這裏,因為無論怎麼說,我們都聽到了那匹奔跑的馬的聲音。可能他們兩人都在那匹馬上。可能這就是為什麼那匹馬弄出來的聲音會那麼響。他也可以看到那種情景——蘭普·斯諾普斯和格林騎在一匹馬上,奔跑,在黑暗之中奔跑著,回到法國人灣,而弗萊姆·斯諾普斯依然沒有在法國人灣,直到下午的早些時候他才回到那裡。而且蘭普·斯諾普斯也不想讓人提起那事,他想道,尤斯塔斯·格林不得不被送回家去,以避免鄉親們與他交談。而且蘭普·斯諾普斯不僅是擔心和惱火:他害怕。他們甚至可能發現了那隱藏著的四輪馬車。他們也許發現了,所以至少知道了那些在園子里挖掘的人中的一個;現在,斯諾普斯將不得不通過他的代理人,格林,首先抓住他的表弟,他甚至可能會介入一場拍賣競爭,以獲取對抗某個出價高過他的人(拉特利夫加上這一點沒有虛榮)的地位;他想道,他沉思著,像通常那樣感到驚訝,彷彿依然感到不可思議,一個斯諾普斯如何竟然會受到另一個斯諾普斯的傷害。必須儘快想辦法。他站在遠離廊柱的地方,轉身向後,朝台階走去。「我想我要走了,」他說道,「明天再見,夥計們read.99csw.com。」
「也許他要把它們給拉特利夫、布克賴特和亨利·阿姆斯迪德,換取別的東西,」第三個男人——他的名字也叫賴德奧特,是另外的那個人的兄弟,他們兩人都是拉特利夫的表兄——說道,「他會發現拉特利夫也在鎮上。」
「讓他們看好了,」他說道,「它現在是我的。要是我願意的話,我可以整天挖。」
「假如那錢只是南方邦聯時期的錢呢?」布克賴特問道。
「當然了,」拉特利夫道,「不僅如此,那些狗認識我。」
「是這樣,」拉特利夫說道,「你不應該那樣把他趕去。很可能尤斯塔斯不太經常到鎮上來,花一兩天時間仔細看看這地方,在商店旁邊坐坐。」
「別出聲!」拉特利夫噓道,「園子就在那邊的斜坡上。」
「當然,」拉特利夫迅速地說道,他拿走韁繩,「亨利的腿現在已經全好了,你甚至不可能會注意到它。」
「他不會有事的,」拉特利夫說道,「你只要離開這裏就好了。」格林登上了馬車,馬車動了起來。「你現在可以鬆開他了。」拉特利夫說道。阿姆斯迪德從布克賴特的束縛中掙脫出來,轉身向園子走去。「等一下,亨利,」拉特利夫說道,「我們先把晚飯吃了。讓我們在房子里鋪好床。」但是阿姆斯迪德匆忙向前走著,跛著腿在行將消逝的微光中走向園子。「我們應該先吃飯。」拉特利夫說道。接著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猶如一聲嘆息;他和布克賴特並排跑向縫紉機箱的後面,那箱子上的鎖被拉特利夫打開了,他們把其他的鐵鏟和鐵鎬拿出來,跑下斜坡,進入那個老園子,阿姆斯迪德在那裡已經開始挖了起來。就在他們到他身邊前,他站起身來,開始衝著路的方向跑去,他把鐵鏟舉了起來,他們也看到在那裡格林沒有離開,而是坐在路上的馬車裡,透過那已損壞了的鐵樁籬笆,注視著他們,這時,阿姆斯迪德幾乎已到了馬車跟前。於是他駕車往前走。
「他會為愚蠢的舉動碰上麻煩的。」他說道。
「昨天晚上我沒能見到誰?」格林問道。
「我想不是,」拉特利夫說道,「要麼我也會像那兩匹馬一樣,被人撞見的。我過去認為,自己很精明,不會被這裏的任何人發覺的。但是現在我不知道了。」他注視著格林,他的臉,除了缺少睡眠和疲勞外,像以往一樣溫和,愛嘲弄人,令人猜不透,「尤斯塔斯,」他說道,「你走錯路了。」
「離開我的坑,」他說道,「離它遠點兒。」
「好吧,」拉特利夫說道,「告訴我。」
布克賴特和阿姆斯迪德已經挖起來了。當他來到近前查看時,他發現阿姆斯迪德獨自一人挖的坑有三英尺深,而且他的坑幾乎與拉特利夫和布克賴特共同挖的坑一樣長。他繼續往前走,來到布克賴特開始挖的新坑的地方,拿起自己的鐵鏟(布克賴特為他把它拿過來的)並開始挖掘。那次他們也挖了一整夜,頭頂上是行進著的熟悉的星星,不時停下來休息一下,儘管當他們停下來時,阿姆斯迪德並不停下手中的鐵鏟,他們蹲在新挖的坑的邊兒上,與此同時,拉特利夫在說著話,喃喃自語,他不去說黃金、錢財,而是說著趣事逸聞,幽默故事,他那看不清楚的臉顯得愛嘲弄人,茫然若失,令人猜不透。他們又開始挖掘。要去看它光線已經足夠亮了,他想道。因為我已經看到它了,他想道。三天以前我就看到它了。這時黎明開始到來。在蒼白的黎明的微光開始出現時,他把鐵鏟放下,站直了身體。布克賴特的鐵鎬在他的面前不斷舉起又落下;在二十碼遠的地方,此刻他可以看到阿姆斯迪德站在齊腰深的坑裡,彷彿他被齊腰深地切成了兩半兒,那沒有生命的軀體,甚至不知道它沒有生命,不停地勞作著,標準地一俯一仰,猶如一個節拍器,阿姆斯迪德自己回到那塊地里挖掘,那塊土地使得他從出生到死亡命中注定就是奴隸。拉特利夫從坑裡面爬出來,站在黑乎乎的、他們剛從坑裡扔出來的泥土上,他的肌肉由於疲勞抽搐著、痙攣著。他站在那裡,平靜地望著布克賴特,直到布克賴特注意到他,並停了下來,布克賴特接著又舉起了鐵鎬,抬頭仰望著他。他們互相望著對方——兩張瘦削、沒有刮鬍子的、疲憊的臉。「奧德姆,」拉特利夫說道,「誰是尤斯塔斯·格林的太太?」
斯諾普斯駕車前來。這會兒才十點剛過一點兒,所以不僅那些那天預定來的人都來了,他們也都在那兒,其中甚至包括那些個人,像斯諾普斯一樣,準備一路直接趕到傑弗生鎮上。斯諾普斯並沒有從路上下來,與停在那兒的馬車排成一行。相反,他趕著車往前走,從那些停在那兒的馬車前經過,那些懷抱吃奶孩子的女人的腦袋轉過來看著他,沿圍欄而站的男人們的腦袋也轉過來望著他,他們的臉色陰沉,同時也在掩飾著某種,當他把車停下來,坐在那裡,咀嚼著,不停地、有節奏地聳動著下頜,目光越過他們的腦袋,朝園子裏面望去時,他們依然在注視著他。接著那些沿毀損的圍欄站立的人的腦袋轉過來,彷彿要追隨他的目光,他們注意到有兩個半大孩子從園子的盡端的低矮灌木叢中冒了出來,偷偷地跑了進去,從背後走近阿姆斯迪德。他沒有抬頭往上看,甚至也沒有停止挖掘,但當那兩個孩子還在距他二十米開外的地方時,他就猛地轉過身子,拖著身體從坑裡出來,朝著他們衝過去,舉起鐵鏟。他什麼也沒有說,此刻他甚至也沒有咒罵。他只是衝著他們跑過去,拖著他的腿,他在自己挖出的土塊中絆倒了,與此同時,男孩在他面前逃開了,離他遠去。即使是他們消失在他們從中而來的低矮灌木叢以後,阿姆斯迪德仍繼續跑著,直到他絆倒,頭向前地摔在那兒,他在那兒躺了一會兒,與此同時,圍欄那邊的人們一聲不響地望著他,他們能聽到他不順暢的、低低的氣喘吁吁的呼吸聲。然後,他站了起來,像小孩子一樣,先是用手和膝部撐著,站起來,拾起鐵鏟,又回到坑那兒。他沒有抬頭向太陽瞥上一眼,像一個男人在幹活兒過程中停下估測一下時間那樣做。他直接回到了那個坑那兒,帶著那種痛苦的、勞作的緩慢動作,匆忙回到坑裡,那張瘦削、沒有刮鬍子的臉此刻完全就是一張瘋子的臉。他回到坑裡,開始挖了起來。
「我不知道。」斯諾普斯說道。他再次朝轉動著的車輪外面吐去。拉特利夫可能會說,那麼你是不想賣它;斯諾普斯會回答說,我會賣任何東西。但是他們既沒有人問,也沒人答。他們不必那麼做。
「哈,」瓦爾納道,「你跑兩英里路來迎接他,然後轉向,走兩英里路回去,和他談話。」
「也許迪克大叔從沒聽到過任何動靜。」布克賴特說道。
「那好,」拉特利夫說道,「那地方你向我要多少錢?」斯諾普斯告訴了他。那個數目是一樣的。這一次拉特利夫使用了瓦爾納式的突然喊叫。「我所說的只是那座老房子在上面的十英畝地。我並不是想從你手中把整個約克納帕塔法縣都買過來。」他們越過最後一個小丘;輕便馬車開始更快地行進,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現在村莊已經不遠了。「我們這次說了算數,」拉特利夫說道,「那個老法國人的地盤你想賣多少錢?」他的兩匹小馬在分量不重的馬車前也試圖奔跑起來,拉特利夫制止了它們,道路開始變成了彎道,繞過學校,通往村莊。輕便馬車在彎道那邊已經消逝了。
「我不知道。」圖爾說道。終於馬車上的東西裝好了,厄克和那黑人最後一次撞開門,瓦爾納太太匆匆忙忙地拿著最後一個密封著的罐子出來;蘭普·斯諾普斯再次進去,出來時拎著那個他們全都知道的草編箱子,接著弗萊姆·斯諾普斯出來,隨後他的太太出來了。她抱著那個個兒頭很大的嬰兒不可能才出生七個月,但自然也沒等到五月,她在那裡站了一會兒,像奧林匹斯山神一般高,比她的母親或丈夫都高出一頭來,儘管盛夏的天極為酷熱,她仍穿著一套製作考究的西裝,她的形象本身讓人看上去她還不到十八歲,因為那視而不見、木無表情的面具般的臉沒有年歲,與此同時,那些馬車裡的女人注視著她,想著那如何是在法國人灣看到的第一套女西裝,她如何從弗萊姆·斯諾普斯那兒弄到一些衣服,因為現在買衣服的人不會是威爾·瓦爾納了,而那些沿圍欄而站的男人望著她,想起了霍阿克·麥卡倫,想到如果她想要的話,他們中間的任何人如何會去買那套西裝或其他東西。
「別出聲!」拉特利夫噓道。阿姆斯迪德轉過來,朝布克賴特望著。他的臉與布克賴特的臉之間的距離不足一英尺,現在他的五官比任何時候都難辨認。
「他和威爾及女人們昨天在傑弗生,」弗里曼說道,「威爾說他們今天上午回家來。」
接著,他看到了那輛輕便馬車。他已經在路上了,小馬以那種在大路上走的步態行進,全鄉村的人都知道那種樣子,在輕便馬車裡的任何人能夠看到他之前,兩匹小馬全力急速行進,但仍比兩匹大馬行走的速度快不了多少。他知道,在仍有二百碼的距離時,他們已經看到並認出他來了,他把車停下,坐在馬車上,樣子和藹可親,溫和,安詳,只是他的面容憔悴,瓦爾納在他旁邊把輕便馬車停了下來。「你好,維·克。」瓦爾納說道。
「他發現它了!」他突然之間猛地用力從他們中間跳起來。布克賴特聽到或感覺到拉特利夫抓住了他。
「哈,」阿姆斯迪德道,「哈。」聲音刺耳,憤怒,有所克制。其中沒有一點兒歡樂的意味,「我們準備幹什麼。我想你已經回家了。」
「我和你賭一塊銀幣,我要贏你。」拉特利夫說道。他們走上斜坡,走進房裡,進了那個他們睡覺的屋子。屋子裡依然很暗,於是拉特利夫從煙囪里摸摸索索地掏出兩個錢袋,布克賴特將燈點亮,把燈放在地板上,他們蹲在燈的旁邊,互相面對對方,把錢袋打開。
「是的,」拉特利夫說道,「你打算如何向鄉親們解釋你從哪裡得到它的?二十五塊銀元都是一八六一年以前鑄造的?」他不再去看阿姆斯迪德。在漸漸增強的光線中,他和布克賴特互相平靜地望著對方。「深谷裏面有個人,在注視著我們,」他說道,「我們必須想辦法。」
「並在明天晚上找到它,」阿姆斯迪德說道,「上帝做證,我不——」此刻他們全都站起來了。阿姆斯迪德開始掙扎,來勢突然,猛烈,要把被抓住的胳膊掙脫開。但是拉特利夫抓住了他,他伸出雙臂,抱住阿姆斯迪德,直到他不再掙扎。
那天傍晚,剛剛過六點鐘,在空蕩的、關了門的商店裡,拉特利夫、布克賴特和阿姆斯迪德從斯諾普斯手中買下了老法國人的地盤。拉特利夫給了他一份轉讓契約,將他在傑弗生小街上擁有的一半兒飯店轉給了他,阿姆斯迪德給了他一份抵押契據,將自己的農場,包括房子、農具、牲口和大約兩英里長的三股鐵絲圍欄抵押給他,布克賴特為自己的三分之一付了現金。隨後,斯諾普斯讓他們從前門出去,再次把門鎖上,他們站在空蕩蕩的走廊上,在行將逝去的八月的餘暉中,望著他出發上路,朝瓦爾納家走去——他們中的兩個人這麼做了,因為阿姆斯迪德已經到前面去,上了四輪馬車,他一動不動地坐在裏面,等候著,從心中迸發出那忍耐已久、激昂的憤怒之情。「它現在是我們的了,」拉特利夫說道,「而且現在我們最好就準備到那裡去,看護著它,以免有人在此之前某個夜晚把迪克·波利瓦爾大叔帶到那裡,開始尋找埋在裏面的錢。」
「現在等等,」拉特利夫說道,「給迪克大叔一個找到它在什麼地方的機會。」
「你是說今天。」拉特利夫說道。布克賴特仔細打量著他。他彷彿是在從一種麻醉狀態中醒來,彷彿他是第一次看到黎明,看到大地。
「你要那地方幹什麼?」斯諾普斯問道。
「我打算明天到谷底去,把迪克·波里瓦爾找來,」拉特利夫說道,「天黑一小會兒之後,我應該能回到這裏來。不過那時我們在這裏什麼也不能做,只有等到午夜過後,等到弗萊姆搜尋完了之後,我們才能行動。」
「我聽到有人在挖東西,」布克賴特低聲說道,「我怎麼能知道那人是弗萊姆·斯諾普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