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四部 村民 第一章

第四部 村民

第一章

「亨利今天上午的情況怎麼樣,阿姆斯迪德太太?」拉特利夫問道。她看著他,停了下來,那雙茫然空洞的眼睛一瞬間來神了。
「上帝做證,」他說道,「你不可能勝過他的。」
「他們運氣不好,」第三個人說道,「當你運氣不好時,你做什麼都沒什麼大用的。」
「那匹馬怎麼樣?」他問道。如果有大笑聲的話,此刻笑聲停止了。那個得克薩斯州人轉向最近的一根圍欄柱子,向柱子的頂端爬去,他穿在緊繃繃的褲子里的兩條大腿故意輪流向外突出,在太陽下閃爍著珍珠般的光芒的手槍槍把時隱時現。他坐在柱子上面,向下望著那些沿圍欄而立的人們的臉,那些臉上的神情專註,陰沉,冷淡,而且沒有在看他。「好了,」他說道,「誰打算先開始喊價?到前面來;挑選你的馬,給出你的價,當最後一匹馬賣出去時,請走進那個圍場,把你的繩子套在那匹為你幹活兒或為你拉車掙錢的最好的馬身上。這裏沒有一匹馬不值十五美元的,它們充滿活力,健壯,適於騎坐或幹活兒,保證一匹勝過四匹普通的馬;你用車軸都無法將它們其中的一匹馬打死——」人群後面發出一陣小小的騷動。那個小男孩出現了,他的身體裹在那緊貼在身上的工裝褲里。他走近圍欄柱子,將那新買的、尚未打開的餅乾紙盒舉起來。那個得克薩斯州人俯身向下,接過餅乾盒,從盒子的下邊將盒子撕開,從裏面倒出三四塊餅乾,放進小男孩的手裡,孩子的手很小,而且幾乎像黑鬼的手一樣黑。他把餅乾盒拿在手裡,用它指著那些馬,同時說道:「請看那匹有著三個顏色不同的蹄子和耳朵上有白點兒的馬;現在等它們再經過時注意它的動靜。請看它肩部的動作;無論是哪個男人買,那匹馬都值二十美元。誰打算給我為那匹馬先出個價?」他的聲音刺耳,脫口而出,有雄辯意味。在他下邊,男人們沿著圍欄站在那裡,在他們的工裝褲上,緊緊地扣著煙草袋和破舊的錢袋,裏面裝著為數不多的零錢和邊緣破損了的紙幣,這些錢曾經秘密地藏在煙囪的裂縫兒里,或塞在木質牆壁的圓木中間。那些馬時而分開,漫無目的地狂奔,時而又擠成一堆,用它們那狂野的、大得不相稱的眼睛注視著沿圍欄而立的那些人的臉。此刻,那通道里到處都是馬車。再有到來的馬車就不得不停在通道那邊的大路上,馬車上的人從那裡步行到通道這兒來。小約翰太太從廚房裡出來了。她穿過院子,朝著圍場的大門望去。在院子的角落裡,一把顏色發黑的鍋坐在四塊立起的磚頭上。她在鍋下面生著火,接著,她來到圍欄旁邊,在那兒站了一會兒,她的手放在髖部,藍色的煙霧從火中冒出,在她的身後慢慢地飄動著。隨後,她轉過身,回到房子里去了。「快來呀,夥計們,」那個得克薩斯州人說道,「誰給我出個價?」
「他們甚至將會偶然撞見那些馬匹的,肯定會這樣,」瓦爾納說道,「他們會在鍛煉和休息中把錢弄回來的。你以一個男人為例,一年到頭,除了騾子在一塊田地的壟溝里隨處拉屎時避開歇一會兒外,他就沒有其他的機會休息一下。像這樣的一個夜晚,當一個男人還沒老到可以安靜地躺下睡覺,但也未年輕到足以從別人家的後窗戶進進出出,到處找女人鬼混時,像這樣的活動對他是有好處的。無論如何,這會使他明天晚上能睡著覺,除非他到那個時候才回到家。如果我們要是早點及時知道這事,我們能夠訓練出一群尋馬獵犬,這樣一來我們就可以進行一次這樣的實地試驗。」
在圍場裏面的男人,除了亨利外,都站起身來,衝著圍欄的門跑去。那個小男孩又一次沒有被馬碰撞,他甚至沒有被摔倒在地上;一時間他的父親一隻手把他從地上拎起來,像搖一個用碎布做成的玩具娃娃一樣搖撼著他。「難道我沒有告訴你待在那輛馬車裡嗎?」厄克大聲喊道,「我沒告訴過你嗎?」
「呃,」那人道,「這個。」他摸著自己的耳朵,「這是我的錯。一天晚上,當我在照看它們時,我心不在焉。我在琢磨著別的什麼事,忘記了那帶刺的鐵絲有多長。」他嘴裏嚼了起來。他們看著他的耳朵。「在馬的旁邊,任何粗心的男人都會碰上這種事的。往傷口上抹點軸油,第二天你就不會注意它了。這些馬一整天都懶洋洋的,不做任何事,這會兒,它們變得相當精神。只要三兩天,就可以把它們收拾得服服帖帖。」他把另一塊薑汁餅乾放進嘴裏,嚼了起來,「你們不相信它們會聽話的嗎?」沒有一個人回話。他們看著那些小馬,臉色陰沉,態度曖昧。喬迪轉過身,走回商店裡去了。「現在你們請看。」他把盒子放回口袋裡,走近那些馬,他的手向前伸出。離他最近的那匹馬此刻用三條腿站了起來。它的樣子像是睡著了一樣。它的眼瞼耷拉在天藍色的眼睛上;它的腦袋的形狀像是個燙衣板。它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便急速地搖動著腦袋,黃黃的牙齒突然之間露了出來。一時間,它和那陌生人彷彿糾纏在一起,劇烈地扭動起來。隨後,他們變得安靜下來,那陌生人高高的腳跟深深地扎進了地里,他用一隻手摳住那匹馬的鼻孔,抓緊馬的腦袋,用力將它的腦袋轉過去一半,與此同時,馬喘著粗氣,發出被遏制了的呻|吟聲。「看見了吧?」那陌生人喘著氣說道。他的血管迸露出來,白白的,顯得強直,從脖子那兒開始一直到下頜部。「看到了吧?你們所要做的,只是給它們一點兒顏色看看,三兩天里好好調理調理它們。現在注意了,往後給我讓開點兒地方。」他們往後挪開了點地方。那個陌生人聚集全身的力量,然後猛地跳開。當他這麼做的時候,第二匹馬朝他的後背猛撲過去,把他的襯衣從領口那兒切開,圍成一圈耷拉在後背上,就像一個劍客使用一劍割切的技巧把一飄動的面紗切開一樣。
「我想我們要先看上一會兒。」一個人說道。
「我再也不能忍受了!」地方法官喊叫道,「我不願忍了!此次審判結束!閉庭!」
「閉上你的嘴,回到那輛馬車上去,」那男人說道,「你想讓我拿一根車柵柱對著你嗎?」他轉過身子,向上望著那個得克薩斯州人。「你把那匹馬給了他嗎?」他問道。那得克薩斯州人此刻正注視著那個女人。接著他望了望那個男人;他一面依舊注視著他,一面將那個餅乾紙盒放在伸開的手上斜著抖動。一塊餅乾從裏面出來了。
「坐在這輛車裡?」那得克薩斯州人說道,「在沒有動用治安維持會的情況下,我不願從第一家得克薩斯州的酒館門前經過。此外,我不打算僅為到得克薩斯而不享用所有這飾有花邊的車頂及裝有輪軸的漂亮馬車。既然我走了這麼遠,我想我要繼續走上一兩天的路,好好看一下北部的城鎮。華盛頓,紐約和巴爾的摩。從這裏往紐約去哪條路近?」他們不知道。但他們告訴他如何到傑弗生鎮去。
「你剛才不是看到我捉它了嗎?」
「先生,」她說道,「如果你把那我織布為孩子們賺來的五美元拿去買其中的一匹馬,你會遭報應的,你一生都會有厄運的。」
「是這樣嗎?」拉特利夫問道,「是哪一匹馬,厄克?是他給你那匹還是你買的那匹?」
「我不知道那匹馬是怎麼想拉特利夫的。」一個人說道。他在牙齒之間咬著一枝桃花,那根枝條上開著四朵桃花,就像是用粉紅色薄紗做成的袖珍芭蕾舞裙。「從窗戶里跳出去,又穿著襯衣從好幾個門跑進來?我想知道那匹馬以為它看到的拉特利夫是多少個。」
「那是什麼意思?」他問道,「你打算讓我來付你認為你能加在他身上的隨便什麼樣的罰金嗎?」
「我聽說,還有一把步槍。」第三個人說道。
「先生們。」他說道。他穿過走廊;他們為他讓開了路。隨後,他們從台階上下來,走近那輛馬車,在馬車尾部,那些馬焦躁不安地站成一堆,它們比兔子大,像鸚鵡一樣花哨,被用幾根帶刺的鐵絲一個接一個地拴在馬車上。它們皮毛上有斑點,身體矮小,長著纖細的腿,粉紅色的臉,臉上長著不相稱的滴溜亂轉、神情溫和的眼睛,它們擠在一起,五顏六色的,它們站著不動,樣子機靈,像小鹿一樣狂野,像響尾蛇一樣致命,像鴿子一樣溫馴。男人們站在一個相對安全的距離,望著它們。這時,喬迪·瓦爾納穿過人群,用肩膀擠著來到這群馬的面前。
「好的,」那得克薩斯州人說道,「噢,要記住不時要敲打那些小馬的腦袋,直到它們習慣你們的存在。那時它們就會聽你們的話了。」他再次抖動韁繩。當他這樣做的時候斯諾普斯走上前來,登上了輕便馬車。
「噢,」瓦爾納道,「你可以試試。你有足夠多的女人,讓她們露出肚皮,對著月亮,或對著太陽,要麼甚至只是對著你的手,你的手經常四處要摸索個夠,很有可能過了一會兒那裡面會有某種東西,你可以把耳朵貼上去聽一聽,除非那時發生了什麼事,你脫不了身。怎麼樣,維·克?」有人鬨笑起來。
「華爾,為什麼你不挑一下,從它們中間為自己買一匹馬?」其中的一個男人說道。
「難道我沒有一遍又一遍地告訴過你不讓他到這兒來嗎?」瓦爾納質問他道,同時搖撼著那個男孩,「他幾乎把盒裡的糖果全都吃完了。站起來!」那男孩懸在瓦爾納的手中,像一隻裝了一半兒東西的口袋,他在拚命地、不顧一切地嚼著。在那張寬闊的、鬆軟的、沒有血色的臉上,他的雙眼緊閉著,由於嚼食,他的耳朵不停地、隱隱約約地在動著。除了下巴和耳朵外,他彷彿已睡著了,在夢中嚼食。
「那到底是什麼玩意兒啊?」一個人問道。
「排開站,夥計們,」弗里曼說道,「要讓它們在我們面前。」他們開始沿著圍場往前走,排成新月形的一條線,參差不齊,每個人都拿著繩子。這時,那些小馬都擠在圍場的盡頭。它們中間的一匹馬打著噴鼻兒;其他的馬在馬群中變換著位置,但沒有分散開。弗里曼向後面瞥了一眼,他看到了那個小男孩。「把那男孩從這裏弄出去。」他說道。
「是這樣,」他說道,「我們有兩匹馬。但你現在要緊緊地跟著我。當我喊快跑時,你就跑。你聽到我說的了嗎?」
「我想,對我們所有人最好的辦法是,每次從它們中間捉一匹馬。」弗里曼說道。
「起來,你們這些約伯和耶洗別幻覺中的古怪傢伙。」那個陌生人說道。馬車動了起來,馬車後面拴在一起的小馬隨之也動作起來,模樣花里胡哨,在馬的後面依次跟著的是那群男人,他們與馬保持著相對安全的距離。他們走上大路,進入小街,隨後來到了小約翰太太的旅館後面的圍場門前。厄克從車上下來,把門打開。馬車從打開的門那兒進去,但當那些小馬看到圍欄時,它們即刻貼著將其連在馬車上的帶刺鐵絲向後掙紮起來,它們全都用後腿貼著地,站起來,接著努力要轉過身去,這樣一來,馬車向後退了幾英尺,這時,那個得克薩斯州人一邊咒罵著,一邊費力地像拉鋸一樣把騾子拉過來,這樣把車輪子牢牢地固定住。跟在後面的人已經在迅速地向後跌倒。「到這兒來,厄克,」那個得克薩斯州人說,「上這個地方來,拿起韁繩。」隨後,他們看到那個得克薩斯州人從車上下來,拿著一把盤成一卷的粗重皮鞭,走到那群馬的後面,驅趕它們進門,冷不防地用鞭子抽打在愛搗亂的馬的屁股上,鞭子抽打得很是地方,像子彈一樣發出啪啪的聲響。接著,那些圍觀的人急忙跨進小約翰太太旅館的院子,登上陽台,從陽台的一端,可以俯瞰圍場。
「那倒是真的,」拉特利夫說道,「一個人要剛好開始變得足夠明白的話,他就能夠避開斯諾普斯。事實上,我相信他不必從多於兩個夥計的人面前經過,就能從他們之間找到另一個受害者。你們這些夥計肯定不會買他們那些東西吧,對嗎?」沒有人回答。他們坐在台階上,他們的背靠在陽台的柱子上,要麼倚靠在欄杆上。只有拉特利夫和奎克坐在椅子里,所以在他們看來,其他的人只是陽台那邊夢幻一般的柔和月光映照出的黑色的輪廓。路對面的那棵梨樹現在已綻放出盛開的白色花朵。樹的嫩枝和小枝不是從大枝上向外伸長,而是垂直地、無聲無息地在水平的樹枝上方聳立著,猶如睡在無風無潮汐的大海最深處海底那溺水女人分開了的、向上浮起的頭髮。
「那當然,」那得克薩斯州人說道,「只是在旅程中我應該有一壺鼻煙或至少有一把曼陀林琴。」他讓騾子後背緊靠在轅桿上,把胸軛解開。他們中間有兩個人到前面來,為他把挽繩系牢。隨後,他們望著他登上了那輛輕便馬車,舉起韁繩。
「你不打算把它抓住給我嗎?」
「當他到達那裡時,他就會變得分量更輕些,」弗里曼說道,「他能夠從任何他想擇取的路徑輕易地到那地方去。」
「對不起,太太。」地方法官說道。他正望著厄克,「被告人是什麼立場?否認所有權嗎?」
「嗬嗬嗬,」他說道,「這麼說就是這輛車了。」
「我不是跟你說過要你離開這兒嗎?」厄克聲音顫抖地說道,「難道我沒有告訴你嗎?」
「他在休息,我謝謝你好意的問候。」她說道。接著,那種眼神又熄滅了,她再次走動著。斯諾普斯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用拇指將他的折刀合上,把他膝部存留的一小堆木屑抖掉。
「她犁地能犁得和我一樣直。」第二個人說道。
「我猜想它們在穿越密西西比河的渡輪上就被人騎了。」瓦爾納說道。那陌生人望著他。「我叫瓦爾納。」喬迪說道。
「胡說八道,」布克賴特說道,「他昨天一整天都不在。沒有人看到他去鎮上或是回來,但那肯定就是他所在的地方。沒有一個男人,會讓他自己同胞兄弟爛在牢里的,我不在乎他的名字是否叫斯諾普斯。」
「哈,」圖爾太太又一次說道,「否認所有權。在現場的至少有四十個男人——也是傻瓜,要麼他們就不會在那兒。可即使是一個傻瓜所說的有關他看到和聽到的一切也是有用的。——至少有四十個男人聽到那個得克薩斯州的殺人犯把那匹馬給了厄克·斯諾普斯。注意,沒有把它賣給他;是把它給他的。」
「好了,老婆。」圖爾說道。這時她對著圖爾說話,她沒動地方,她的語調,甚至她說話時的任何中止和停頓的方式都沒有變:
「請他宣誓。」他說道。
「那匹昨天晚上把你的上衣劃破的馬怎麼樣?」一個聲音說道。這時,三四個男人鬨笑起來。那個得克薩斯州人朝著發出笑聲的地方望去,神情暗淡,眼睛一眨不眨。
「我想我最好過去。」她說道。其他的男人根本就沒有在看她,既沒有看她,也沒有看亨利。他們沿圍欄站著,安靜,臉色陰沉,心不在焉,幾乎是在發獃。接著,那當太太的走進門去;她丈夫在他們身後把門關上,轉身開始向著擠在一起的小馬走去,她跟在後面,在那身灰色的、不像樣子的灰衣服里,她走動著,沒有暗示出運動的力量,就像某種搬運台上的東西,浮動著。那些馬匹正注視著他們。它們聚集起來,混亂在一起,在它們中間換著位置,即將分散開來但還沒有散開。當丈夫的衝著它們喊叫著。他開始詛咒它們,往前走著,他太太跟在後面。這時擠在一起的馬群散開了,那些畜生用那高高的強勁有力的膝部運動著,圍著他們兩人兜圈子,當馬群走動,並在圍場的對面的地方又一次擠在一起時,他們轉身又跟了過去。
「我猜是勝不了。」拉特利夫說道。他站在他們旁邊,沒有去看他們中間的任何人,他的目光顯然在凝視小約翰太太旅館那邊空蕩的大路。深不可測,他甚至在沉思。一個個兒頭大而笨重、發育了一半兒的男孩,穿著一條對他來說太小的工裝褲,突然之間不知是從哪裡突然冒了出來,他在大路上站了一會兒,正好在從走廊上能夠吐到的位置以外,帶著那種不知道是從什麼地方來也不知道當他要再次走路時自己下一步該往哪兒走,而且也不為此而擔心的神氣,他什麼東西都不看,當然也沒有朝走廊看,走廊上的人沒有一個人像那個小男孩一樣用心地看著他,小男孩此刻在注視著大路上的孩子,在他停住的手裡捏著咬過的餅乾上方,他那長春花顏色的眼睛一本正經地、平靜地望著他。那大路上的男孩繼續往前走,身體在緊繃著的工裝褲里明顯一起一伏,接著在商店角落的那邊消失了,走廊上那小男孩的圓腦袋和一眨不眨的眼睛轉動著,一直望著他,直到看不見。然後那小男孩再次咬著餅乾,嚼了起來。「不用說那是圖爾太太,」拉特利夫說道,「不過因為圖爾撞在橋上受傷,她準備起訴的人是厄克。至於亨利·阿姆斯迪德——」
「為了一匹馬我需要什麼?我會需要一個捕熊器來捉它?」厄克說道。
「那是為什麼?」弗萊姆·斯諾普斯說道。他走近前來。此刻,他站在那個那得克薩斯州人以前一直坐在上面的柱子旁邊。那得克薩斯州人沒有去看他。
「除了厄克外,還有其他的人也還沒有回家,」那個嘴裏咬著一枝桃花的男人說道,「布克賴特和奎克仍舊在追趕他們的馬。人們說,昨天晚上八點鐘,他們在伯茨波羅舊鎮以西三英里的地方。他們離那匹馬的距離太遠,還看不出來那匹馬是誰的馬。」
「我猜你那時沒時間,」厄克說道,「從勒翁·奎克忘事,沒把那扇門關上以後,即使我們想到了,也沒有一個人有時間去寫的。」
「你準備宣誓說你看到斯諾普斯把他從亨利·阿姆斯迪德手中接過的買那匹馬的錢又給了那個得克薩斯州人嗎?」他問道。
「不對,換的只是子彈,」第一個人說道,「那個人想要他再用四匹馬換那把步槍,但安斯說他永遠都用不著它們。從密西西比州把六匹馬弄回來花銷太大了。」
「這不會是第一次她為他們種糧食。」那個咬著桃花枝的男人說道。拉特利夫瞥了他一眼。
「我最好馬上走,」她說道,「路很遠的。」她沒有到馬車裡去,而是來到其中一匹瘦削而營養不良的騾子面前。其中的一個男人跟著她,穿過刺槐樹叢,為她把拴它的繩子解開,牽著它到一輛馬車前,她踩著馬車的一個輪轂上去了。隨後人們再次望著地方法官。他坐在桌子後面,他的雙手依然握在一起,放在前面,只是他的腦袋此刻沒有低下去。可他沒動地方,直到法警俯下身子,向他說著什麼時,他才站起身來,突然之間醒了過來,沒有前奏,如同一個老人從微睡中醒過來一樣。他把手從桌子上拿開,而且往下看著,他說話的樣子完全就像他是在念一張紙上的字:
「弗萊姆曾說過那些馬匹是他的嗎?」他問道,「不過你們城裡人比我們鄉下人聰明。很可能你們已經看明白弗萊姆的心思了。」但是拉特利夫此刻沒有在看他。
「什麼?那是怎麼回事?他要把那匹馬給他嗎?」
「這麼說沒有什麼問題,」拉特利夫說道,又一次凝望著前面那空蕩蕩的大路,「很可能她會馬上開始干,把地犁完;那最大的女孩馬上就長到了可以用騾子幹活兒的年齡了,對嗎?要麼至少在阿姆斯迪德幫騾子犁地時她可以把犁扶穩?」他又朝那嘴裏含著桃花枝的男人瞥了一眼,彷彿是等他回答,但那人沒有在看他,於是沒有任何停頓,他繼續說了下去。那店夥計站著,用他的屁股和後背緊緊地壓在門臉兒上,彷彿他在搔癢的動作中停了下來,他使勁地望著拉特利夫,眼睛一眨不眨。拉特利夫若去看弗萊姆·斯諾普斯,除了斜扣在腦袋上的帽子頂部下面的不停嚼動著的下巴,什麼東西也看不到。另一片精心削起的木屑在移動著的刀前面齊整地捲成一團。「現在時間足夠,因為在她洗完小約翰太太的盤子,把房子清理乾淨以支付她和亨利的住店錢以後,所有她要做的,就是回家,擠奶,做足夠吃的飯,讓孩子直到明天都有吃的。接著喂他們飯,讓最小的孩子睡覺,到門外面等著,直到最大的女孩把門閂上,然後拿著斧子到她自己的床上去——」
「而且他將知道,」第二個人說道,「他自己的親戚會是世界上最後一個弄明白弗萊姆·斯諾普斯的生意是怎麼回事的人。」
「這麼說你不相信我的話。」他說道。
「你看到斯諾普斯把阿姆斯迪德的錢又給那個得克薩斯州人了,厄克?」地方法官問道。厄克依舊沒有答話,也沒動地方。蘭普·斯諾普斯從他的嘴邊兒發出一種狂怒至極的聲音。
「——襲擊和毆打,以馬作為工具,此馬沒有名字,屬厄克拉姆·斯諾普斯所有。受害人維爾農·圖爾。有身體受傷及遭難的物證。被告自行辯護。證人,圖爾太太和其諸女——」
「是的,」布克賴特說道,「他的口袋將不會響個不停。」他們又回到圍場;他們繼續往前走,穿過那條狹窄的路,路的兩邊是兩行耐心等待、一動不動候在那裡的馬車,路的盡頭完全被一輛馬車堵死,車上坐著那個女人。她丈夫依然站在門旁邊,手裡拿著那捲繩子,此刻,黑夜完全到來了。光亮處本身並無多大變化,若有什麼變化,那就是那地方更亮了,但帶有月光的另一世界的特徵,這樣一來,當你站在那裡,再次往圍場裏面看時,那些帶斑點的馬的身體有了一種明顯的變化,幾乎令人感到耀眼炫目,但看不出單個的形狀,而且沒有縱深感——不再像是馬,不再是血肉之軀,它們受制於一種能做出故意的狂暴舉動的力量,不再有天生的傷害他人的能力。
「我在聽。」拉特利夫說道。他回頭瞥了店夥計一眼,然後他把視線轉開了,他幾乎是背對著他們站在那裡。「我可以聽到她把盤子倒進平底鍋里,就像她把那些盤子扔進裏面一樣。『你認為他會把錢還給我嗎?』阿姆斯迪德太太問道。『那得克薩斯州人把錢給了他,並說他會給我。所有在那兒的鄉親都看到他把錢給斯諾普斯先生了,並且聽到他說我第二天可以從斯諾普斯先生那兒拿回錢。』此刻小約翰太太在洗盤子,就像是一個男人在洗盤子,好像盤子是用鋼做成的一樣。『不會給的,』她說道,『不過問問他也不會有害處。』——『如果他不願意把錢還我,問也沒有用。』阿姆斯迪德太太說道。——『你自己看著辦吧。』小約翰太太說道,『那是你的錢。』接著我就聽不到什麼了,一時間只聽到盤子的響聲。『你想他有可能把錢還給我嗎?』阿姆斯迪德太太問道。『那個得克薩斯州人說他會的。他們所有的人都聽到他說這話了。』——『那就去找他,問他要錢。』小約翰太太說道。接著除了盤子的響聲我又一次什麼也聽不到了。『他不會把錢還給我的。』阿姆斯迪德太太說道。——『那麼好,』小約翰太太說道,『那就不要去問他。』接著,我只聽見盤子的響聲。她們可能有兩個平底鍋,兩人都在洗盤子。『你認為他不會還給我錢,對嗎?』阿姆斯迪德太太問道。小約翰太太沒有再說什麼。聽上去她正在一個接一個地扔盤子。『也許我最好還是找亨利說說,』阿姆斯迪德太太說道。——『應該的,』小約翰太太說道。如果那聲音聽上去不完全像是她手裡拿著兩個托盤的話,我就是狗,她一齊拍打著它們,就像是拍打此地這些拿在一隻手裡的銅桶蓋一樣。『這樣亨利就能用它來買另一匹五美元的馬了。也許他下一次會買一匹徹底把他殺死的馬。要是我剛好想到他會的,我會把那錢還給他的,親自還給他。』——『我想我最好還是先去跟他說說。』阿姆斯迪德太太說道。接著,那聲音就像是小約翰太太把盤子、平底鍋和所有東西都拿起來,將它九*九*藏*書們全都扔到了做飯的爐子上——」拉特利夫不說了。在他身後,那店夥計正在噓著,「噓!噓!弗萊姆。弗萊姆!」接著,他停住了,而且他們所有的人注視著阿姆斯迪德太太走近前來,登上台階,瘦削的身體穿著不成樣子的灰衣服,那髒兮兮的網球鞋在地板上輕輕地發出噝噝的聲響。她來到他們中間,站在那裡,面對著斯諾普斯,但卻不去看任何人,她的手在圍裙里絞動著。
「你好,弗萊姆。」奎克說道。弗萊姆·斯諾普斯迅速地朝他們所有的人望了一眼,對誰也沒有細看,同時往台階上走,「你要開辦個馬戲團嗎?」
「那他這是藐視法庭罪!」地方法官叫喊道。
「不用說,」拉特利夫說道,「自從兩個夜晚前圍場的那扇門打開以來,在這個鄉村裡能夠找見的、沒有獵狗的唯一新馬主人,是亨利·阿姆斯迪德。他正躺在那裡,在小約翰太太的卧室里,從那兒他可以看到圍場,這樣一來,無論什麼時候他買的那匹馬碰巧跑回來,進了圍場,他所需要做的是,喊他的太太跑出來,拿繩子套住它——」他停了下來,儘管他說了聲「早晨好,弗萊姆」,片刻以後,由於那說話的語聲沒有什麼變化,那種停頓甚至感覺不出來。那個店夥計,猛地站起身來,騰出椅子,一副心甘情願、奴性十足的樣子,厄克和那小男孩繼續吃著東西,而他們注視著他們靜止不動的手的上方,此刻斯諾普斯穿著灰褲子,戴著小領結和有著鮮亮花格的新呢帽走上台階。他的嘴裏在嚼著東西;他已經拿起了一塊白松木頭;他猛地沖他們點了下頭,對誰都沒細看一眼,他坐在騰出來的那把椅子上,把他的折刀打開,開始削木頭。那店夥計這會兒斜靠在門的對面,把他的背貼在對過的門臉兒上摩擦著。那種固執的、不屑的歡快表情又回到了他的臉上,並帶有一種警覺而詭秘的意味。
「厄克抓住了他其中的一匹馬。」第二個男人說道。
「如果你打算用繩子抽他的話,你最好把我們剩下的人也都給抽一遍,然後我們中間的一個人可以把你給痛抽一頓。」另外的人們中間的一個說道。
「噢,」那人說道,「叫我巴克就行。」在他腦袋的左邊,那個耳朵頂部的塗抹處,有一道深深的、最近出現的裂口,上面塗有像是軸油一樣的發黑的物質。他們望著那處傷口。接著他們注意到他從口袋裡掏出那盒子,把一塊薑汁餅乾倒在手上,放進那撮小鬍子下面的嘴裏。
「我想不行,」厄克說道,「我不會買任何我害怕走上前去觸摸的東西。」
「玉米今年也會有好收成。」一個人說道。

1

「是的。」布克賴特說道。地方法官再次望著阿姆斯迪德太太,臉上帶著那種憐憫和憂傷。隨著上午時間向前行進,風刮起來了。於是,不時有一陣陣的風疾速地穿行於人們頭上的樹枝之間,把隱約閃現的雪白花瓣,以及它們濃烈而沁人心脾的芳香,帶到一動不動的人頭的周圍,那些花開得早,嚴冬過去之後,春天就迫不及待地疾速而來,花就在那時過早地盛開了。
「好吧。」那得克薩斯州人說道。他依然在重重地呼吸著,但在其中沒有疲勞或是上氣不接下氣的感覺。他把另一塊餅乾倒進手掌,塞進他小鬍子下面的嘴裏。「好了。我想讓這場拍賣開始。我不是要到這裏來生活的,無論你們這幫夥計聲稱你們的地方是多麼好的一塊風水寶地。我打算把那匹馬給你。」一時間除了那得克薩斯州人的呼吸聲外,沒有一丁點兒響聲,甚至沒有其他人的呼吸聲。
「那將是純粹的什麼東西,」斯諾普斯說道,「不用找能看透他人心思的人也能看明白你的心裏是如何——」
「我看到你的樣子了,」厄克說道,「而且如果每次它發現我在圍欄的同一邊,它就來勁兒,我不得不跟它搏鬥的話,我也不想要像馬那麼大的傢伙。」
「好吧,」那法警說道,「到這裏來。」斯諾普斯從凳子上站起來、走上前去。人們注視著他,儘管此刻沒有人的臉在挪動,在往前伸,一點兒動靜都沒有,那些眼睛靜靜看著他。在桌子旁邊的斯諾普斯朝他們回望過來。他凝視的目光迅速地從那新月形的一排人身上一次掠過;他再次看著那地方法官。法警抓住了《聖經》,可法官還沒有鬆開拿聖書的手。
「要不然,如果那匹馬不合你們的口味,那匹有著提琴頭狀的馬怎麼樣?它的鬃毛就不用說了。如果用於騎坐,我寧願選這匹馬而不選那匹有著不同顏色的蹄子的馬。我剛才聽到有人說五毛錢,我想他的意思是說五塊錢,對嗎?我聽到的是五塊錢嗎?」
「嗯。」瓦爾納道。他打開小約翰太太旅館的大門。那暗淡的燈光依舊從卧室的門向外瀉出,落在大廳的地面上;在大廳那邊,阿姆斯迪德正在不停地發出「啊。啊。啊」的聲音。「每一種疾病都有葯可治,但這最後一種除外。」
「沒有,」厄克說道,「他只是指著圍場里的那匹馬,並告訴我說,它屬於我了。」
「胡說八道,」布克賴特說道,「我不信。弗萊姆不會讓他去監獄的。」
「我明白了,」拉特利夫說道,「這就是為什麼你們一直退縮不前的原因。你們要等他告訴你們它們是不是他的。要麼也許你們可以等到拍賣結束,你們分開,一些人可以跟著弗萊姆,一些可以跟著那個得克薩斯州人,注意看著花錢的是哪一個。不過到那時,當一個人被打敗時,我想他才不會在乎拿到錢的是誰哩。」
「五毛錢。」一個聲音說道。那得克薩斯州人根本就沒往說話聲音發出的地方瞥一眼。
「回到那輛馬車上去,就像我告訴你的那樣。」女人站在他的後面,她的手在她的衣服里再次絞動著。她什麼也不看,對誰都不說話。
「拿著,夥計。」他說道。接著,他望著那個女人,他的聲音又一次變得平淡、溫和。「斯諾普斯先生會把你們的錢明天給你們。你最好把他弄到馬車裡去,帶他回家,他不擁有自己的馬。明天你可以從斯諾普斯先生那裡拿回你們的錢。」那女人轉過身,回到馬車那裡,上了馬車。沒有一個人注意她,或是注意依然站在那裡的她的丈夫,他低著頭,將那捲繩子從一隻手遞到另一隻手裡。他們倚著圍欄,神情陰鬱,不說話,彷彿那圍欄是在另一個時間里,另一片土地中。
「那就到商店裡去,拿些繩子過來。」弗里曼說道。
「他不願意接受,」法警說道,「他說——」
「那倒是真的,」第三個人說道,「弗萊姆哄騙厄克或他的任何其他親戚,會像哄騙我們一樣。難道不是這樣嗎,厄克?」
「好了,老婆。」圖爾說道。
「要是一個男人沒有足夠的本領保護自己,那他自己要小心。」那店夥計說道。
「到這兒來,」他說道,「把那繩子給我。你待在外邊。」
「四美元。」厄克說道。
「為什麼要等他?」那個得克薩斯州人說道。這時,弗里曼也不再看他了。弗里曼的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那得克薩斯州人的聲音沒有任何變化,沒有表露出任何東西。「厄克,你已經挑好了你的。所以當你準備好的時候,我們就可以開始。」
「該死的,」厄克說道,「那麼兩美元。但是我不——」
「他不會來了。」那法警說道。
「你並不擁有我的馬,」那得克薩斯州人說道,「帶他回家吧,太太。」那當丈夫的揚起那張疲憊的面孔,瘋狂的眼神變得獃滯了。他把手伸出來。那女人把那張銀行支票握在她手中,她的雙手交疊地放在她的肚子上。一時間她丈夫抖動著手只是在探摸著。接著他把那張支票抽了出來。
「噢,我不知道柳是什麼,」第四個人說道,「但柳不是草,因為你能用手把一棵草拔起來,草也就沒了。十五年以來,我一直都在我春天的牧場中拔一簇柳。每一年它們都長那麼大。有一點不同,那就是每一年都會多出兩三棵樹來。」
「那些小馬?」那得克薩斯州人說道,「你幫忙給它們水喝,喂它們吃東西。我敢說你的那個男孩可以走到它們中的任何一匹馬的面前。」
「爸爸,」他叫道,「爸爸。」那鐵匠仍然俯身在馬車的尾部,仍然在握著被剪斷的鐵絲的盡端。那些小馬,一時間擠成一堆,此刻悄悄地從馬車那兒經過,遊動著,又排成一串,這樣一來,彷彿它們的數目增加了一倍,它們狂奔起來;那未釘馬掌的蹄子不停地從塵埃中拔出,發出響亮的、快速的、清脆的節奏聲響。「媽媽說要你回去吃晚飯。」那男孩說道。
「我可以給他的,」他說道,「但我沒有。要是我能真的確定這次他會買的東西肯定能殺死他的話,像小約翰太太說的那樣,我可能會給他的。除此之外,我不是在保護一個斯諾普斯不受斯諾普斯們的傷害,我甚至不是在保護一個人不受一個斯諾普斯的傷害。我在保護的甚至不是一個人,他不是別的什麼東西,而是某種生靈,他只會行走,感受太陽的溫暖,不做別的什麼,即使他願意,他也不知道如何去傷害一個人,即使他能夠,他也不想去傷害他人,就像我不會站在那兒袖手旁觀,看著你從狗那裡偷一根肉骨頭一樣。我從來沒有發現那些斯諾普斯們,我從來沒有發現夥計們,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屁股亮給他們。我能夠做更多的事,但我不願做。我不願意,我告訴你!」
「什麼?」地方法官問道,「把它給他?」
「它是我的馬,」他說道,「我買下了它。這些人都看到我買了。我買它付了錢的。它是我的馬。給你。」他轉過身子,將那銀行支票向斯諾普斯遞過去。「你要管一下這些馬。我買了一匹。這就是買它的錢。我買了一匹馬。你問問他。」斯諾普斯接過銀行支票。其他的人沿著圍欄站立,神情陰沉,無動於衷,模樣懶散。太陽這會兒已經落山了;沒有別的什麼,只有投在他們身上和圍場上的紫羅蘭色的影子。那些小馬再次毫無道理地奔跑著,來回走著。就在此時,那個小男孩來了,他依然不感到累,不知疲倦。他拿到了一紙盒新的餅乾。那得克薩斯州人接過餅乾盒,但他沒有立刻把盒子拆開。他這時把繩子扔了下來,那當丈夫的彎腰去撿,他探摸了一陣后,才從地上把繩子拾起來。接著,他站立著,低著頭,他的皮帶扣上的光反射在那捲繩子上。那女人沒有動地方。這時,黃昏正在迅速到來;最後一行麻雀無序地在高高的、正在變幻著顏色的天空中盤繞旋轉。隨後,那得克薩斯州人從後面將餅乾盒撕開,倒出一塊餅乾,放在手裡;他的手慢慢地將餅乾捏在中間握緊,直到一股鼻煙顏色的細細的粉末開始從他的手指間流下,他彷彿是在注視著那隻手。他仔細地把那隻手在大腿上擦著,抬起頭,環顧四周,直到他看到了那個小男孩,他把餅乾盒遞迴給他。
「他沒有給你一張賣單或一張字契或任何書面的東西?」
「他為了要買那些馬中的一匹什麼都不顧了,」她說道,「而我們從貧民院出來只有五美元,他簡直是瘋了。」那男人轉向她,臉上現出一副抑制的、夢幻般的憤怒表情,模樣很奇怪。其他的人沿著圍欄閑坐在那裡,樣子懶散,幾乎是漠不關心。小約翰太太到現在已經洗了一會兒了,她在那泛著肥皂泡沫的盆里的搓板上,有節奏地一上一下地搓著衣服。此刻,她再次站直身體,她沾著肥皂泡沫的手放在髖部,往圍場裏面望著。
「好吧,」布克賴特說道,「把你的馬車掛上吧;那什麼也不是,只是塊坡地。我說了一切都沒問題。」
「我不知道。」他說道,拉特利夫開始大笑起來。他坐在椅子上,大聲笑著,與此同時,其他的人坐在或倚靠在台階和欄杆上,坐在大笑著的他下面,厄克坐在那些聆聽著和等待著的人的下面。拉特利夫停止了大笑,他站起身來。他打著哈欠,聲音很響。
「我到得太晚了,」拉特利夫說道,「我從未能及時趕回來。」
「那男孩是艾·歐的孩子,」瓦爾納說道,「上帝做證,除了給他下毒藥,我做了所有的一切。」
「我不是跟你說了要你別待在這裏嗎?」厄克問道,「你難道不知道,它們那些傢伙殺死你的速度比你能說走開的速度還快嗎?你快走,到那圍欄的外邊去,待在那裡。」
「他還沒有說它們是他的。」奎克說道。
「是的,」厄克說道,「他把它給了我。我很抱歉圖爾碰巧也在同時使用那座橋。我該賠多少——」
「我想你最好出去,」厄克對那男孩說道,「你出去,到那邊的馬車裡等著。你從那裡能看到我們捉它們的。」那小男孩轉過身,快步朝那小屋的方向走去,馬車就停在小屋的下邊。那排成一行的人往前走著,亨利的位置稍微靠前一些。
「上帝做證,要是厄克害怕的話,我是不害怕說出來的。我看到他那樣做了。」
「你來得剛好是時候,」他說道,「拉特利夫彷彿為了要弄清楚究竟誰是馬的主人已經費勁出了好多汗了。」斯諾普斯沿著那塊板齊整地用刀刃削著,那齊整的、精確的被削起的木屑在它前面捲起。其他人又削起木頭來了,他們小心謹慎,什麼東西也不看,只是厄克和那男孩依舊還在吃著東西,那店夥計背靠在對面的門臉兒上摩擦著,注視著斯諾普斯,眼神中帶有那種很強的詭秘和警覺的意味。「也許你能讓他的心放下來。」斯諾普斯略微轉過頭去,吐著唾沫,唾沫越過走廊和台階,落到那邊的塵土上。他把刀子收回來,開始刻削起另一個捲起的木屑。
「是的。」他說道。
「我以為你說你和他把那些字條都燒掉了。」
「是這樣。」厄克說道。他和那小男孩早已吃完了薄脆餅乾和乳酪,到這會兒他們坐在那兒有一會兒了,他的手裡拿著那個空袋子。
「它們也不吃玉米嗎?」其中的一個男人問道。
「你真好。」她說道。她把紙袋卷在圍裙里,那小男孩眼睛一眨不眨地死死盯住她的手在圍裙下弄的隆起的一團。她再次走動起來。「我想我最好去幫忙做午飯。」她說道。她從台階上下來,可是她剛到與地面一樣平的地方,開始往後退時,那衣服的灰色皺褶又一次失去了所有能暗示生命動力的跡象。於是她彷彿是在沒有運動的情況下向前挪移,好像是一個正在退後的、逐漸變小的飄浮物上的人;一根灰色的、枯萎了的樹榦,在一股從容流淌的大水中移動著,在某種程度上看完好如初,筆直筆直的。站在門口的店夥計咯咯地笑,他笑得很突然,聲音暴烈,笑得很歡。他拍打著大腿。
「華爾!」厄克吼叫道。那小男孩轉過身來,朝著馬車跑去。那些馬匹在圍場裏面來回狂奔,彷彿在牲口棚里它們的數目再次增加了一倍;它們中間的兩匹馬從后側的方向衝上前來,從那小男孩的頭上再次飛奔而過,沒有碰觸著他,他奔跑著,急切,步伐很小,彷彿跑不出幾步一樣,不過他終於跑到了馬車那裡,厄克從馬車上伸出手臂,他被曬得褪色的皮膚此刻現出病態的白色,他抓住那男孩工裝褲上的帶子,把他拎到了馬車裡,他猛地把那男孩臉朝下橫放在他的膝蓋上,從馬車的車廂上抓起一根盤成一團的拴牲口用的繩子。
「但是賣馬的和收取賣馬的錢的人是那個得克薩斯州人。」地方官再次四下望著那一張張的臉,「對吧?你,布克賴特,情況是這樣嗎?」
「你願意發誓說那是真的嗎?」斯諾普斯望著地方法官。此刻他的眼睛沒有眨動。
「不,」第一個人道,「他甚至還到不了那一步。弗萊姆願將其生意告知的第一個人,是那個在最後一個人死後留下的人。弗萊姆·斯諾普斯甚至都不告訴自己他在幹什麼,即使是在月光照不到的、空蕩而黑暗的房子里,他和自己躺在床上時也不說的。」
「那沒說的,」奎克說道,「可要是一個男人碰巧沒有襯衣會怎麼樣。」
「到這兒來,女士,」那得克薩斯州人說道,「亨利打算在大約一分鐘內買到他一生中的便宜貨。來吧,夥計們,讓這位女士到前面來,這樣她就能看得真切。亨利打算選出這位女士一直想要的那匹騎用的馬。誰說十——」
「趕快離開這裏,華爾!」厄克吼叫道。他倒在地上,用胳膊護著腦袋,那男孩沒有動地方,那匹馬第三次從他頭上呼嘯而過,他沒有眨眼睛,也沒有彎腰,腦袋也沒有被碰到。馬再次撞進了前面的陽台上,此刻拉特利夫手裡依然拎著襪子,正繞著房子的一角跑著,登上台階。那匹馬打著轉兒,既沒往前沖,也沒有停頓下來,它朝著陽台的盡頭奔跑,衝過欄杆,向外飛去,樣子嚇人,在月光下,飄浮著。它落在圍場里,依舊在奔跑,它穿過圍場,狂奔著,穿過那破損的門,來到翻倒的馬車和那輛依舊完好、亨利的太太仍舊坐在裏面的馬車中間,它沿著小巷奔跑,上了大路。
「商店不會關門的,」弗里曼說道,「如果商店關了,蘭普·斯諾普斯就會出現在這裏。」於是,一些人從馬車上取下繩子做好準備,另一些人往商店那兒去了。店夥計剛好正在關門。
「發生了什麼事?」瓦爾納問道。
「注意看,爸爸!」那男孩說道,「那就是它!那就是我們的馬!」它就是那得克薩斯州人給厄克的馬,「抓住他,爸爸!」
「我會認出那五美元錢的。那是我自己掙的錢,晚上在亨利和孩子們都睡以後我織布掙的。傑弗生鎮的一些太太存些錢和那類東西,把它們給我,我就織些東西,然後把它們賣掉。我掙那筆錢是一次掙一點兒,當我見到它時我就能認出來的,因為我不時地從煙囪里把錢罐拿出來數錢,錢那時攢得足夠用來給我的孩子為來年冬天買幾雙鞋子穿。如果斯諾普斯先生只要讓——」
「我可寧願它們在這兒待在外面,如果它們想要這樣。」厄克說道。
「是的,先生。其他在那兒的男人看到他把錢給了斯諾普斯並且說我可以拿到錢——」
「好了,老婆!」圖爾說道。他迅速地站了起來。但在圖爾說話之前,圖爾太太依然平和,只是身體相當僵硬,呼吸急促。接著,她轉身面對著他,她沒有尖聲叫喊,而是在大聲說著話;那法警即刻用他那手工打磨光的山核桃木鞭條敲擊著桌面,吼叫道:「肅靜!肅靜!」與此同時,那整潔的老男人,猛地向後倒在椅子里,彷彿是打算躲避,身體由於老年人的痙攣而顫抖,他沒有信心,不知所措地望著。
「我知道,」瓦爾納說道,「可是怎麼折斷的?」厄克沒有動地方,他注視著瓦爾納,他們幾乎可以明顯地看出來他在收集和組織詞語、句子。瓦爾納,俯視著他,開始從容地、聲音刺耳地大笑起來,他咂著舌頭。「我來告訴你發生了什麼事。在追趕了大約二十四小時后,厄克和那男孩終於把它趕進了弗里曼家的那前面堵死的過道里。他們設想它不可能會爬上弗里曼家八英尺高的籬笆,所以他和那男孩就在那過道的盡頭橫著綁了一根繩子,離地面大約有三英尺高。不用說,當那匹馬來到過道的盡頭並看到弗里曼的牲口棚時,它猛地轉過身,猶如一隻受了驚嚇的蒼鷹,沿著那條過道,拚命地往後奔跑,就像厄克設想的一模一樣。它或許根本就沒有看見那根繩子。弗里曼太太跑到陽台上,從那裡觀望著。她說當它撞到那根繩子上時,它看上去完全就像是這些在這裏的、巨大的聖誕玩具風車中的一個。但是你買的那匹馬跑掉了,是嗎?」
「好吧,」那得克薩斯州人說道,「五美元成交。但你別沖我擺手。」
「我不知道,」那個得克薩斯州人說道,「據我所知,它們從未見過這種東西。我們馬上就會弄清楚的。」他消失了,不過他們依然可以聽到他在牲口欄里。接著,他又一次出現了,手裡提著一個雙底的大飼料籃子,轉身沒入黑暗處,在那裡,顏色斑駁的馬的臀部沿著食槽此刻安靜地排成一行。小約翰太太又一次出現了,這次她是在陽台上,手裡拿了一個叫人吃飯用的大銅鈴。她把銅鈴舉起來,以搖出第一聲響。當那個得克薩斯州人走近時,那些小馬中間出現了一陣小小的騷動。但他再次開始衝著它們說話,聲音響亮,語氣輕鬆,沒有重點,既有詛咒,又有哄騙,他消失在那些小馬中間。門口的男人聽到玉米粒倒進食槽里乾燥的碰擊聲,這種聲響被一種獨一無二、令人驚愕的恐怖噴氣聲打破。一塊木板隨著一聲巨大的爆裂聲斷裂了;在他們的眼前,走道的深處在猛烈的聲響中分崩離析,而當他們瞪著眼睛,從門上面看,無能為力但卻開始行動的時候,那整個的內部炸裂成瘋狂晃動的片片東西,猶如猛烈瀉出的片片火焰。
「那麼你只是以送出一匹馬的形式來開始拍賣,為什麼你不等到我們都到這裏再說?」那得克薩斯州人不再看那男人,他把那空空的盒子舉起來,眯起眼睛仔細往裡面看著,彷彿它裏面裝著一件貴重的寶石或一隻死去的昆蟲。然後,他把它揉成一團,小心地把它扔在他坐在上面的那根柱子的旁邊。
「那還用說,」拉特利夫說道,依然是那種夢幻般的、心不在焉的腔調,他實際上甚至是在轉過頭去說話,「而至於阿姆斯迪德,不會有什麼事兒,因為從我聽到的當時的對話,在那得克薩斯州人離開以前,他就不再擁有那匹他以為是他的馬的馬了。至於那條斷了的腿,也不會讓他有什麼損失,因為他的太太能把他的糧食種起來。」那店夥計不再貼著門摩擦他的背了。他望著拉特利夫的後腦勺,眼睛也一眨不眨,專註而嚴肅;他瞥了斯諾普斯一眼,斯諾普斯在嚼著東西,同時望著隨著刀刃的推進而捲起的另一片木屑,接著他又一次注視著拉特利夫的後腦勺。
「我以為有某種東西整天都不對勁兒,」一個人說道,「拉特利夫沒有在那兒給人出主意。」當他們穿過小巷時,小約翰太太就在她的院子里,從那根衣服繩上收衣服;他們仍舊能聞到那火腿的味道。其他的人在圍場門旁等著,在圍欄裡邊,那些小馬又一次擠在一起,猶如幽靈般的水生動物,在月亮變幻莫測的光輝里明顯是懸在那裡,沒有腿。
「亨利。」那女人說道。她說話的聲音並沒有提高。她一次也沒有去看那得克薩斯州人。她摸著那男人的胳膊。他轉過身,把她的手甩掉。
「可是,我們有兩匹馬要捉的。」一時間厄克站在那裡,向下望著那個男孩。
「亨利出價三美元,」那得克薩斯州人說道,「出價高出他一美元,厄克,那匹馬就是你的了。」在圍欄那邊,那些馬突然之間狂奔起來,沒有任何道理,突然之間又停了下來,盯視著那些沿圍欄排開的人的臉。
「她拿著斧子上床睡覺。她只有十二歲,而且這鄉村裡多少依然到處都有那些沒有被捉住的馬,那些馬從來不屬於弗萊姆·斯諾普斯所有,很有可能她覺得也許她不能像小約翰太太那樣只用一塊洗衣板揮動著打它們——然後,她又回來,洗晚飯時用的盤子。洗完之後,到早晨之前就沒有什麼事要做了,於是她就待在亨利的附近,這樣亨利叫她能夠聽到,直到天亮,她去劈木柴,做早飯,接著她去幫小約翰太太洗盤子,整理床鋪,掃地,同時注意望著大路。因為現在自|拍賣會以後,弗萊姆·斯諾普斯可能在任何時間從他所去的地方回來,不用說他自然是去鎮上看望他惹上小小官司麻煩的表弟了。這樣一旦見到他,就能把那五美元要回來。『除非也許他不願把錢還給我。』她說道,而且也許這也是小約翰太太所想的,因為她從來沒有說過什麼。我可以聽到她——」
「等等,」他說道,「接著他幹了什麼?」他向厄克問道,「只是把馬牽過來,把韁繩放進你的手裡?」
「亨利,」她聲音平緩地說道。那男人扭過臉從肩膀上望著她。
「不。」那得克薩斯州人說道。
「那匹馬!」圖爾太太大聲喊叫道,「我們看見它有五秒鐘,它鑽進我們的馬車裡,接著又出來了。隨後它就沒影了,上帝不知道它在哪兒,謝天謝地,他不知道!騾子跟著它跑了,車子給弄壞九_九_藏_書了,你在那兒躺在橋上,你的臉上滿是木刺兒,你全身上下是血,我們不知你死了沒有。而他把那匹馬給我們!你不要讓我閉嘴。到那輛馬車上去,你坐在一對血氣旺的騾子後面,把韁繩纏在手腕上真是傻瓜!到那輛馬車上去,你們全都去!」
「那就去牽你的馬吧。」過了一會兒,亨利的目光轉開了。他站著,腦袋多少有點兒耷拉著,不時地咽著唾沫。
「那是馬戲團。」奎克答道。他們開始站起身來,注視著那輛馬車。這會兒他們可以看清楚了,跟在馬車後面的那些動物是馬。在那輛馬車裡,坐著兩個男人。
「要麼最好這樣,拿著那繩子,把那可惡的傢伙吊到那邊去。」第二個人說道。那個得克薩斯人此刻站在牲口棚的爆裂了的門那兒,從臀部口袋裡掏出薑汁餅乾盒子。「在他把法國人灣的其他人也都殺了以前這麼干。」
「你在找誰啊,孩子?」一個人問道。
「當然,」拉特利夫說道,「兩個晚上以前,事情就已經成了那種樣子了。那個忘記關上圍場大門的人做了那件事。只有厄克的馬是例外。我們知道那匹馬不是弗萊姆的,因為那匹馬是白白送給厄克的。」
「我要和你一起坐車到瓦爾納家那麼遠的地方。」
一個車輪子修過,交叉在一起的車輪桿用打包用的鐵絲捆在輪輻上,兩頭營養不良的騾子戴著一副破舊的挽具,挽具上補綴了些棉繩;韁繩是普通的棉花紡成的耕犁繩,不是新的。車上坐著一個女人,一個男人,女人身穿不成樣子的灰色衣服,頭戴一頂褪了色的太陽帽,男人穿著褪了色、打著補丁但卻乾乾淨淨的工裝褲。通道里沒有馬車停的位置,於是,那男人讓馬車原地不動地停在那裡,從上面下來,走近前來——這是個消瘦的男人,個兒頭不大,他的眼睛裡帶有某種神情,某種緊張而又無精打採的神色,某種同時既模糊又強烈的神情。他從後面用力擠進了人群中,同時問道:
「是的。條件是你要給下一匹馬出個價錢。」人們再次變得鴉雀無聲,只有那得克薩斯州人的呼吸聲音,接著小約翰太太的提桶撞到鍋邊兒的聲音響起。
「而且你向斯諾普斯要過錢了?」
「對不起,太太。」那地方法官說道。他說得是那樣的平靜,圖爾太太閉上了嘴,變得相當安靜,幾乎成了一個理智、從容鎮定的人。「你丈夫受傷沒有異議。那匹馬是傷人的東西也沒有異議。法律說,當一個人擁有一頭動物,他知道那動物危險,而且如果那動物被用能夠把它關在裏面和限制在其中的畜欄或圍場關在裏面和限制在其中,遠離公共場所,如果有人進了那個畜欄或圍場,無論他知道其中的動物危險或者不危險,那麼他就犯了非法侵入罪,而那動物的主人就不負有責任。但是,如果那個他知道危險的動物沒有用適宜的畜欄或圍場關在裏面,無論是意外還是有意的,而且無論動物的主人是否知道,那麼動物的主人就負有責任。這就是法律。現在需要確認的第一點是,馬的所有權,第二,那匹馬在法律提供的定義範圍中是危險的。」
「嗬,嗬,」拉特利夫道,「我還沒聽說這麼件事。不過厄克還少一匹馬。而且是那匹他必須花錢買的馬。這就是足夠的證據,那些馬不是弗萊姆的,因為沒有一個男人會給自己的同胞兄弟某種他無法抓住的東西。」他們又一次笑了起來,可當那店夥計說話時,他們不笑了。他的聲音里根本沒有歡笑的意味。
「你不要到那裡去,太太。」他說道。她停下腳步,沒有去看他,沒有去看任何東西。她丈夫把門打開,走進圍場,轉過身來,手抓住打開的門,但沒有抬頭看她。
「好的,」拉特利夫說道,「快走吧,夥計們。這裏再沒有要捉的馬了。」他們跟著他往門口走去,他們踮著腳尖兒,他們的鞋在地上拖著,影子模樣嚇人地映在牆上。
「把那錢還給他,」她丈夫說道,他的聲音少氣無力,沒有生機,「我買下了那匹馬,我準備抓住它,在我能把繩子套在它身上前,我必須把它擊倒。」那得克薩斯州人甚至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我說過我準備這麼做,對吧?」斯諾普斯說道。地方法官放開了拿《聖經》的手。
「什麼理由?」蘭普·斯諾普斯說道,「還沒有一個人證明它們是他的馬。」地方法官望著他。
「我不知道,」拉特利夫說道,「但如果它看到的我有我看到的它一半多,那它就被包圍在裏面了。每一次我回過頭看,那匹馬就剛好從我身上飛過去,要麼就是轉身向後,再次從那男孩的頭上飛過。而那個男孩在那兒,他就站在那匹馬的下面,有一次我敢肯定他站在那裡足有一分半鍾,頭也不低下,甚至連眼睛也不眨。確實是這樣,當我四下望去,看到那可惡的傢伙就在門裡我的後面,瞪著眼睛看我時,我敢肯定弗萊姆·斯諾普斯從得克薩斯州弄回來的是一頭老虎,只不過我知道,將整個屋子都佔滿了的不可能只是一頭老虎。」他們又一次笑了起來,沒有出聲。蘭普·斯諾普斯,那個店夥計,坐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向後斜靠著那對著房門、半是攔著的入口。他突然之間咯咯地笑了起來。
「安斯·邁卡拉姆把他的那兩匹馬馴成了一雙好馬,」第一個人說道,「它們的分量有點兒輕。就是這麼回事。」
「是的,先生。他說那個得克薩斯州人離開的時候把錢隨身帶走了。但是我會……」她再次停了下來,或許也是在往下望著自己的手。不用說她沒有在看任何一個人。
「快來,快來,」那個得克薩斯人說道,「它們不會傷害你們的。它們只是以前從來沒有在別人的照應下生活過。」
「他在牢里的時間不會長了。下個月就開庭了,而後他們送他去帕契門,他又可以出來了。他甚至可以回去干農活兒,犁地。當然那棉花地不會是他的了,不過他從來都沒有種出過足夠的棉花來掙錢養活自己。」
在此刻空蕩蕩的、溢滿月光的圍場里,亨利的太太、小約翰太太、拉特利夫和蘭普·斯諾普斯,還有其他的三個人,把亨利從被踩得一塌糊塗的土裡拎起來,將他抬進小約翰太太的後院里。他的臉色蒼白,上面沒有表情,他的腦袋的重量把他向上突出的脖子上的喉結拉得緊繃繃的;他的牙齒在翻起的嘴唇下面隱約地閃著微光。接著他們抬著他向房裡走去,穿過楝樹的斑斑點點的樹蔭。在夢幻般的、銀色的夜晚,一陣不太清晰的聲音猶如遠處的雷聲傳來又停息了。「它們其中的一匹馬在那邊小河的橋上。」其中的一個男人說道。
「去把威爾·瓦爾納找來,」小約翰太太說道,「我想你能告訴他那仍舊是一頭騾子。」他們出去了;他們沒有往後面看。他們踮著腳尖兒進了大廳,穿過陽台,走了下去,走進月光之中。現在他們可以注意月夜了,銀白色的空氣中彷彿充滿了隱約可辨、來源不明的聲音——喊叫聲,微弱,來自遠方,又是一陣短促的蹄子踩在木板橋上的巨響,更多的喊叫聲,隱約可辨,聲音微弱,急切,清亮猶如鈴聲;一次他們甚至辨聽出了說話的內容:「吁。截住它。」
「哈。」圖爾太太道。她說的和布克賴特會的完全一樣,「危險。去問維爾農·圖爾。去問亨利·阿姆斯迪德那些馬是不是寵物。」
「我們最好全都先把繩子拿好,」奎克說道,「你們每個人都把繩子拿好。」他們中間的有些人沒有繩子。那天清晨,他們從家裡出來時,他們沒有聽說有那些馬和拍賣的事。他們只是碰巧從村子里過,得知有這麼回事,便留在這兒了。
「我倒是特別想看他怎麼把它們給鬆開。」奎克說道。那個得克薩斯州人又重新登上那輛停在那裡的馬車。此刻,他和厄克兩人都出現在打開了的車篷的盡端。那個得克薩斯州人抓住鐵絲,開始把那第一匹馬拉向馬車,那畜生死硬地站在那兒,貼著鐵絲用力向後掙扎,彷彿試圖要把自己掛上去一樣,它的動作具有傳染性,向後傳給一匹又一匹的馬,直到所有的馬都再次緊靠著帶刺鐵絲向後硬掙,拚命拽拉。
「回到馬車上去。」他說道。
「難道你不打算等弗萊姆了嗎?」
「他很快就穿過那個房子,」拉特利夫說道,「他一定是發現了另一個女人在家。」這時,亨利在他們身後的房子里尖叫起來。他們回過頭,往黑暗的大廳裏面看著,一束方方正正的光從卧室的門口|射出,落在那裡,他們側耳聽著,那尖叫聲低了下來,變成一陣刺耳的喘息聲:「啊。啊。啊。」那聲音又高了起來,馬上要變成尖叫聲。「快點兒,」拉特利夫說道,「我們最好把瓦爾納找來。」他們在路上走著,在顫動著的四月的夜晚,他們踩在被月光照得發白的塵土上,流動著的汁液、濕漉漉的、綻放出的幼蕾和新生的葉子在月夜裡發出喃喃低語,微弱、急切的喊叫,突然響起的、漸漸消逝在遠方的奔跑的馬蹄聲此起彼伏。瓦爾納的房子沒有亮燈,在月光下看不出是什麼顏色,沒有深度感。他們站著,在銀白色的院子中聚成黑黑的一群,接著聚在上面什麼都沒有的窗戶旁邊。隨後,突然之間,有一個人在其中的一扇窗戶裏面站了起來。那是弗萊姆·斯諾普斯的太太。她身穿一件白衣的長袍;她的頭髮編成的粗粗的髮辮在窗戶的襯托下看上去幾乎是黑色的。她沒有將身體探出窗外,她只是站在那裡,完全置身於月光下,眼睛中明顯一片茫然,要麼就是她肯定沒有向下看他們——她濃密的秀髮呈金黃色,那面具樣的面孔看上去並不悲慘,甚至可能與厄運也無關:她只是遭到了詛咒,註定要過那類低級的生活,在上面的是,待在混凝紙漿做成、偽造的水中岩石上的布倫希爾達、萊茵少女,回到無頂的、贗品樣的阿爾戈號船上的海倫。在大理石瀑布一樣的長袍下面,那堅挺的乳|房隱約地向上凸起。她沒有在等任何人。「晚上好,斯諾普斯太太。」拉特利夫說道,「我們想找威爾叔叔。亨利·阿姆斯迪德在小約翰太太的旅館里受傷了。」她從窗戶那兒消逝了。他們在月光下等待著,聆聽著隱約可辨、從遠處傳來的喊聲和叫聲,直到瓦爾納出現,他的出現比他們實際預料的要早,他弓著背把上衣穿上,把褲子扣上,睡衣下擺塞在裏面,他的弔帶在上衣下面呈兩個圓環形依舊懸在那兒。他拿起那個破舊的包,裏面裝著像是管工用的工具,用它們來灌水,打孔,試氣泡,支撐漂浮物,或用它們給馬和騾子拔牙;他從台階上走下來,身體精瘦,行動靈便,他那冷酷而精明的腦袋略微往上翹,他也在聽那隱約可辨、猶如鈴聲的喊聲和叫聲,這種聲音被銀色的夜空充滿了。
「你不要到那裡去,太太。」那個得克薩斯人說道。她站在他們中間,沒有動,她的臉幾乎被太陽帽遮住了,她的雙手疊放在肚子上。
「等等,」地方法官說道,「法律——」
「我買了一匹馬,而且我為此付了現錢。」他說道。他的聲音也同樣刺耳,少氣無力,他眼睛中的瘋狂神情,有一種此刻變得獃滯甚至盲視的特徵。「而你卻指望我站在這裏,直到所有的馬都賣完,我不能得到我的馬。噢,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一切預想。我準備把我的馬從這裏帶走,然後回家。」那得克薩斯州人向下俯視著他。那得克薩斯州人的襯衣由於出汗弄濕了一大片。他寬大的臉上表情冷漠而平靜,他的聲音平和。
「一美元。」厄克說道。那得克薩斯州人的嘴依然在張開說話;一時間他的臉就消逝在那雙冷酷無情的眼睛後面。
太陽就要落山前的那一小會兒,在商店走廊上四處閑坐著的男人們看到,一輛有帆布篷頂的大馬車在大路上從南邊走過來了,車子由騾子拉著,後面有一大串明顯是鮮活的玩意兒,在與地平面成一線的太陽的光照下,猶如從巨大的廣告牌子上隨意撕下的大小不一、顏色各異的碎片——可以說,是馬戲團的招貼畫——連接在馬車的尾部,自行地飄動著,就像是風箏的尾巴一樣,單個兒的在動,整個在一起也動。
「他的意思是說,五毛錢買從它們身上掉下來的干泥巴,」他說道,「誰會為真正的得克薩斯州的牛蒡多花一美元?」小約翰太太從廚房裡面出來,拿著一個鋸下來一半兒的木桶,放在冒著蒸氣的鍋旁邊的樹樁上,她站在那兒,兩手放在髖部,往圍場裏面看了一會兒,這次她沒有走到圍欄那裡。接著,她又回到了房子里去。「你們這些傢伙怎麼了?」那個得克薩斯州人說道,「過來,厄克,你一直在幫我,你了解這些馬匹的。你給我為你昨天晚上挑的那匹眼珠暴突的馬開個價怎麼樣?過來。等一分鐘。」他把餅乾紙盒用力塞進另一個臀部口袋裡,把雙腳往裡面一轉,猶如貓一樣輕靈,從柱子上下來,到了圍場裏面。那些馬匹,擠成一堆,注視著他。隨後,它們在他面前散開了,沿著圍欄拘謹地溜達著。他讓它們動起來,它們急轉過去,越過圍場,向後面奔跑;那得克薩斯州人彷彿一直在等待時機,於是,當那些馬背對著他時,他也開始奔跑起來,這樣一來,當那些馬到了圍場的對面,轉過身來,再次擠成一堆的時候,他幾乎撞到了它們身上。巨大的聲響從地面上發出;塵埃飛揚,那些馬匹像受到驚嚇的鵪鶉一樣開始從塵埃中衝出來,又衝進去,顯然,那個得克薩斯州人不由自主地抱著一種持久的信念,他向它們飛奔過去。一時間觀看的人們可以看到他們在塵埃之中——那匹小馬退回到了圍欄和牲口棚的方位,那男人面對著它,機警地向它靠過去。接著,那畜生絕望地以一種孤注一擲的架勢,向他猛衝過來,他用手槍把兒對準它的兩眼之間的位置打去,將它擊倒,並跳起來,壓在臉朝下的馬頭上。那匹馬幾乎立刻就緩過勁兒來,它用膝部將身體撐起,用力將被壓住的臉揚起,掙扎著站起來,將那人隨身拽起來;一時間觀看的人注意到在塵埃中那男人的身體離開了地面,在兩者扭纏在一起的暴烈的行動中,他就像是一塊拴在馬頭上的破布。接著,那個得克薩斯州人的腳又重新回到地面上來,塵埃向一邊盪起,他們現身出來,一動不動,那個得克薩斯州人的尖尖的鞋跟死死地踩進地裏面,他一隻手緊緊抓住馬的額毛,另一隻手緊摳住它的鼻孔,那長長的令人討厭的馬口鼻在那有著傷痕的肩上用力向後擰著,與此同時,它費力地喘著氣,重重地呻|吟著。小約翰太太又一次來到院子里。這一次沒有人看到她從裏面出來。她用胳膊抱著衣服,拿著一個鑲有金屬邊的搓板,靜靜地站在廚房的台階上,正在向圍場裏面看。隨後,她走過院子,她的眼睛依然望著圍場裏面,她把衣服倒進了盆子里,眼睛還在往圍場裏面看。「往它身上看,夥計們。」那得克薩斯州人喘著氣說道,與此同時,他將自己漲紅了的臉及向外突出的瞪著的眼睛轉向圍欄方向。「快點兒往它身上看。它的肩還有——」顯然他要讓自己喘口氣兒。那畜生又發怒了;一時間那得克薩斯州人的身體又一次脫離了地面,儘管他依然還在說著:「——還有腿,你站住!我要把你的臉撕爛。快點兒往它身上看,夥計們,它值十五美元,讓我抓牢它,誰給我出個價?吁!你這眼睛暴突的長耳朵大野兔,吁!」它們此刻動作起來了——令人難以置信,騷動著,相互混雜在一起,千變萬化,沿著一條沒有中斷的軌跡,在閃爍著太陽亮光的那得克薩斯州人弔帶扣的周圍,速度極慢地走過圍場。接著,那頂寬邊的土色帽子慢慢地向外飛出;一瞬間過後,那得克薩斯州人去追那頂帽子,儘管他依然還是在徒步追趕,而那匹馬猛地從發瘋的小馬的馬群束縛中掙脫出來。那得克薩斯州人撿起帽子,在腿上拍打,將灰塵撣掉,接著,他又回到圍場處,再次爬上那根柱子。他在重重地喘著粗氣。那些人的臉仍然沒有去看他,他把餅乾盒從臀部口袋裡掏出來,從裏面倒出一塊餅乾,放進嘴裏,咀嚼著,聲音很粗地呼吸著。小約翰太太轉身走開,她開始從鍋里往盆里倒水,只是每倒一桶水后,她都要轉過頭來,再次朝圍場裏面張望。「現在,夥計們,」那得克薩斯州人說道,「誰說那匹馬不值十五美元?只花十五美元,你們是不可能買到那匹精力如此充沛的馬的。它們中間的任何一匹馬在三分鐘里都能跑出一英里路;把它們放進牧場里,它們就能餵飽自己;整天使勁用它們幹活兒,而每當你們想到的時候,用單駕橫木壓在它們的腦袋上,三兩天以後,每個長耳朵的傢伙,它們中間的任何一匹馬都會變得非常溫馴,晚上你會把它們像貓咪一樣放在房子外面。」他從盒子里倒出另一塊餅乾,把它吃掉。「快來吧,厄克,」他說道,「開始出價吧。那匹馬十美元怎麼樣,厄克?」
「你等一小會兒。」他說道。阿姆斯迪德太太又一次停下腳步,身體轉過來一半兒,只是依舊不去看斯諾普斯,也不去看他們中間的任何一個。因為她不可能真的相信會是那麼回事,拉特利夫對自己說道。我也不可能相信會有那種事。斯諾普斯走進了商店,那個店夥計,又一次一動不動,他的後背和屁股緊緊貼著門臉兒,等著再次開始摩擦,他望著他往裡面進,當斯諾普斯從他身邊走過時,他的頭像貓頭鷹的腦袋一樣轉動著,此刻,那雙小眼睛飛快地眨動著。喬迪·瓦爾納在大路上騎著馬出現了。他沒有從前面經過,而是從商店的邊兒拐了進去;拐向商店後面的那棵桑樹,他習慣把自己的馬拴在那裡。一輛馬車出現在大路上,吱吱呀呀地走了過去,駕車的男人舉手示意;走廊上的男人中的一兩個舉起他們的手作為回應。馬車繼續往前走。阿姆斯迪德太太望著車的後面。斯諾普斯從門裡面出來了,手裡拿著一個有條紋圖案的小紙袋,走到阿姆斯迪德太太身邊。「拿著。」他說道。她的手伸出來,剛剛可以接著那個紙袋。「給孩子們的一點兒糖果。」他說道。他的另一隻手已經插|進了口袋裡,在他轉身回到椅子那兒時,他從口袋裡掏出了某種東西,把它遞給了那個店夥計,店夥計接了過來,它是枚五美分的硬幣。他坐在椅子上,向後倚著,再次靠在門上。此刻,那把折刀又拿在他的手裡,刀子已經打開了。他略微把腦袋轉過去一點兒,又一次吐唾沫,唾沫乾淨利落地越過穿灰衣服的女人,落在大路上。那個小男孩正注視著阿姆斯迪德手中的紙袋。接著,她彷彿也發現了那個紙袋,精神起來了。
「法律。」圖爾太太說道。她突然之間站起身來——一個低矮、體闊、強壯的女人,身體的重量壓在她牢牢站在那兒的腳後跟兒上。
「這——」他說道,「我沒有想到——我沒有指望看到——我準備祈禱,」他說道,「我不打算大聲祈禱。但是我希望——」他望著他們,「我想要……無論如何,你們所有人中間的一些人最好也祈禱。」他低下腦袋。他們注視著他,安靜而嚴肅,與此同時,他一動不動地坐在桌子後面,上午的微風輕輕地吹進你稀薄的頭髮,被風吹動的葉子的點點陰影掠動著,在他那上了漿、凸起的胸口、發亮的、扣著扣子的僵硬袖口以及他握在一起的雙手之間穿行著,袖口硬硬的而且幾乎就像六英尺的煙筒介面一樣大。他抬起頭來。「阿姆斯迪德指控斯諾普斯。」他說道。阿姆斯迪德太太開始說話。她沒有動地方,她什麼東西也不看,她的握著的手放在腿上,她在用那種平淡的、沒有語調變化的、絕望的聲音說道:
「不管怎麼說,你們將看到它們吃早飯,」那個得克薩斯州人說道,「這比它們整夜穩重地站在那裡有更多看的。」他打開大門,走進圍欄。即刻那些馬向上猛地揚起腦袋,注視著他。「到這兒來,厄克,」那個得克薩斯人扭過臉說道,「你們中間的兩三個小夥子過來,幫我把它們趕進牲口棚里。」過了一陣兒,厄克和另外兩個人走向圍欄門,那個小男孩跟在他父親的後面,直到當父親的轉身關門時,他才看到了那孩子。
「是的,太太,」地方警官說道,「你受到的傷害由法規確認。法律說,當一件傷害訴狀針對造成傷害或損害的動物的主人被提起,如果動物的主人不能或不願承擔責任時,受到傷害或損害的一方將從那動物身上尋求補償。而既然厄克·斯諾普斯根本從未擁有那匹馬,而且既然你剛才也聽取了今天上午一件無法證明弗萊姆·斯諾普斯擁有它們其中的任何一匹馬的案子,所以那匹馬依然屬於那個得克薩斯州人所有。要麼原就為他所有。因為那匹馬把你的兩頭牲口驚跑了,並把你的丈夫扔到了馬車外,所以現在那匹馬就歸你和圖爾先生所有。」
「哦。」瓦爾納道。他們朝大門走去,接著又一次走到了大路上,「噢,在這個夜晚去捉它們真不錯,明亮,天氣涼爽。」此刻月亮正高高地懸在頭頂,它是色彩柔和的天空中一個珍珠般的、令人看上去眼花繚亂的凹口,其盡端向前卷繞伸展,一輪接一輪,在暗淡的星星的那邊,併為暗淡的星星所環繞。他們緊緊擠在一起走著,把自己的影子踩進大路上柔軟的塵土之中,把生機盎然、挺拔聳立的樹的影子弄亂了,在蒼白的天空中,樹榦、樹枝和小枝看上去嬌嫩、精美纖細。他們從黑乎乎的商店前面走過。接著,那棵梨樹出現了。它在令人眼花繚亂、銀白色靜止的大地上升起,猶如正在炸裂的白雪;模仿鳥依舊在梨樹上歌唱。「看那棵樹,」瓦爾納說道,「它應該讓今年收成好的,肯定會的。」
「我一直信不過那該死的帶殼的玉米,」那個得克薩斯州人說道,「但它們至少見過那東西看上去是個什麼樣子。它們不能說跑這一趟它們一點兒收穫沒有。」他在自己那伸開了的手上抖動那個餅乾盒。沒有任何東西從盒子里出來。小約翰太太站在陽台上,第一次搖響了喚人吃飯用的鈴;聽到鈴聲,那些馬再次奔跑起來,輕盈、單調乏味的馬蹄的撞擊聲使得圍場的地面變得顫動起來。那個得克薩斯州人把餅乾盒揉成一團,扔到一邊。「馬車停住。」他說道。這時,在通道里又來了三輛馬車,圍欄旁邊有二十多個男人,此刻,那個得克薩斯州人從圍場的大門那兒走出來,後面跟著他的三個幫手和那個小男孩。清晨明亮的太陽,沒有雲彩遮擋,照在他臀部口袋裡裝著的、鑲滿珍珠的手槍槍把上,照在那把喚人吃飯的鈴上,發出耀眼的光芒,小約翰太太依然在搖著那把鈴,鈴聲急促,音量大,聲音響亮。
「好了,」那個得克薩斯州人說道,「那匹眼睛暴突、肩上有傷疤的馬屬於你了。現在,來說那匹看起來像是它把自己的頭伸進面桶里的馬。你說它值多少錢?十個美元?」
「見鬼,」他們中間的一個人說道,「快跑!」他高聲叫道。三個人轉過身去,瘋狂地向馬車跑去,厄克在最後面。圍欄處有好幾個聲音此刻在大聲喊著什麼,但厄克根本就聽不清他們在喊什麼,直到他猛地跌在了馬車的后擋板上時,他才明白他們在喊什麼,他往自己身後望去,看到那個小男孩依然趴在門上的節孔那裡,接下去的一瞬間,那扇門不見了,裂成了碎片,那節孔本身在他的眼睛中炸開,並把他留在那裡,他穿著小小的工裝褲,一動不動,身子依然有點兒向前探出,接著,他完全被巨大的、顏色駁雜,到處是馬蹄、瞪直的眼睛和齜出的read.99csw•com牙齒構成的洪流埋在下面,這馬的洪流鋪天蓋地,分裂開去,變成四散的一群群的馬,終於那開裂的節孔和那小男孩又露面了,他依然站在裏面,沒有說出「走開」,他的眼睛依然向前對著那不見了的節孔。
「這麼說我什麼也得不到。」圖爾太太說道。她的聲音依然鎮靜、平和,儘管只有圖爾一個人認識到那聲音過於鎮靜和平和了。「我的兩頭牲口被一匹狂野的、身上有斑點、瘋狗般的馬驚跑了,我的馬車壞了;我的丈夫被扔出了馬車,撞得不省人事,在一多半種子還未播種的情況下,他整整一個星期都不能工作,而我卻什麼也得不到。」
「它是厄克·斯諾普斯的那匹馬,」另一個人說道,「是剛才在房子里的那匹馬。」小約翰太太在他們前面走進大廳。當他們把亨利抬進廳里時,她已經把燈從桌子上拿了過來,她站在一扇開著的房門旁邊,高高地舉起了那盞燈。
「不要在意我。」拉特利夫道。那三個說話的人沒有動靜。這會兒,他們沒有動地方,不過從那三個人的輪廓上彷彿可以推測出,他們執拗,倔強而又默從,像曾經是孩子的孩子。一隻鳥,一個影子,疾飛而來,黑黑的,速度很快,在月光中掠過,劃出一條弧線,向上飛進了那棵梨樹裏面,並開始鳴囀;那是只模仿鳥
「你的意思是說弗萊姆·斯諾普斯。」頭一人說道。那個得克薩斯人在他另一個伸開的手掌上將那餅乾盒斜立著。馬匹依然在橫衝直撞,來迴轉著圈子,但此刻它們的速度開始慢下來了,用長長的、有力的腿快步跑著,只是它們的眼睛依然在轉動著,露著眼白,樣子各異。
厄克坐在台階上,背靠著陽台的柱子。「我不知道。」他說道。
「車子就在路上,」斯諾普斯說道,聲音有點兒短促,有點兒急切,他轉身走了,「把你的騾子牽過來。」他在那小巷裡向前走去。他們注意到,那得克薩斯州人進了圍場,走了過去,那些馬匹在他面前來回走動,沒有了原來那種毫無道理的暴烈舉動,彷彿它們也疲憊了,漫長的一天的折騰也把它們累壞了,他走進了牲口棚,然後又出來了,牽著兩匹戴著挽具的騾子。馬車被弄到了牲口棚旁邊小屋的後面。那得克薩斯州人進入這間小屋,過了一會兒又出來了,手裡抱著一床被褥卷和他的外套,牽著騾子回頭向門口走去,此刻,那些小馬又一次擠在了一起,用它們那大得不相稱的眼睛注視著他,眼光柔和,彷彿它們也意識到了他們之間不僅終於休戰,而且在他們一生中再也見不到對方了。有人把門打開了。那得克薩斯州人牽著騾子從門那兒出去,他們一群人在後面跟著,把那個當丈夫的留在那裡,他站在關著的門的旁邊,他的頭依然低著,那捲繩子抓在他的手裡。他們從他太太坐在上面的那輛馬車旁邊經過,她的灰色衣服消逝在黃昏之中,那幾乎成了同一種顏色,而且她仍然什麼東西也不去看;他們從衣服繩子那兒經過,繩上掛著往下垂著的、沒有風吹的快要幹了的衣服。他們從那熱烘烘的、鮮美的火腿味中走過,那火腿味是從小約翰太太的廚房裡飄出來的。當他們來到小巷的盡頭時,他們可以看到月亮了,月亮幾乎是圓圓的,看上去很大,顏色很淡,在那白天尚未完全消逝的天空中不太亮。斯諾普斯正在小巷的盡頭站著,在他旁邊是一輛沒有人坐的輕便馬車。這就是那一輛有著閃閃發光的輪子和頂部有飄著流蘇的女用陽傘的輕便馬車,他和威爾·瓦爾納過去駕馭的馬車。那得克薩斯州人也一動不動,望著馬車。
「你猜想他是如何把它們拴在一起的呢?」弗里曼問道。
那天下午,拉特利夫坐在布克賴特家大門前的一輛停著的四輪馬車裡。布克賴特站在馬車旁邊的路上。「你錯了,」布克賴特說道,「他回來了。」
「也許要是拉特利夫今天晚上離開這裏,他們就不會讓他明天買那些小馬其中的一匹了。」第三個人說道。
「我要的是事實,」地方法官說道,「如果我不能找到事實證據,我不得不接受發誓的證言,並不得不把它作為事實來接受。」他從其他的兩本書那兒把《聖經》拿了起來。
「你最好還是歇著吧,」他說道,「你不可能勝過他的。」
此後第二天上午的九點鐘,五個男人沿著商店的走廊坐著,或蹲在那裡。第六個人是拉特利夫。他正站在那裡,而且在說著話:「那天晚上,在小約翰太太旅館里的不止是它們當中的一匹馬,就像厄克說的那樣。但那匹馬卻正是我所見到的那群馬中最大的一匹。它在我的房間里,它在前面的門廊那兒,而且我在同一時刻能夠聽到,在後院里小約翰太太用洗衣板打它的腦袋。可在每一個時刻所有的人都看不到它在什麼地方。我想,這就是那得克薩斯州人把它們叫作便宜貨的意思:不巧離它們其中的一匹太近受到傷害的男人應該是個強壯的人。」他們都大笑起來,只有厄克本人沒笑。他和那個小男孩正在吃東西。當他們登上台階時,厄克到商店裡面去了,出來時拿著一個紙袋,他從紙袋裡掏出一塊乳酪,用他隨身攜帶的折刀小心地把它分成完全一樣大的兩半兒,把一塊給了那個男孩,並從紙袋裡抓出一把脆薄餅乾,遞給那男孩,此刻他們靠牆蹲在那裡,相互挨著,吃著東西,倆人模樣完全相同,只是大小個兒頭不一。
第二天清晨,當太陽升起的時候,一輛馬車和三匹套著鞍子的騾子停在小約翰太太旅館的通道那裡,六個男人和厄克·斯諾普斯的兒子已經倚靠在圍欄上,看著那些馬,在牲口棚門前面,不聲不響地擠成一堆,它們依然注視著那些男人。第二輛馬車從大路上過來了,進了通道,停了下來,這時,除了那個男孩外,站在圍欄處的有八個男人,在圍欄的遠處,站著那些匹馬,它們那藍棕色的眼珠在花哨的臉上機警地轉動著。「那麼說,這裏就是斯諾普斯的馬戲團了?」其中一個新來的人說道。他望了一眼那些臉,然後走到那排人的末尾,站在那個鐵匠和那個小男孩的旁邊。「它們是弗萊姆的馬嗎?」他向鐵匠問道。
「一次一匹馬。」那當丈夫的,亨利,說道。顯然,從那得克薩斯州人牽著騾子走過大門以來,他就沒有動過地方,只是他把手從門頂上拿開了,一隻手裡仍然緊緊地抓住那捲繩子。「一次一匹馬。」他說道。他開始用一種刺耳、少氣無力的單調聲咒罵起來。「在我整天站在這裏之後,等著那——」他咒罵著。他開始猛地去推圍場的門,狂暴地、精疲力竭地去搖那扇門,直到那些人中間的一個把門閂退出來,門猛地開了,亨利走了進去,其他人跟在後面,那個小男孩緊緊地貼在他父親的身後,直到厄克感覺到他在那兒。厄克轉過身來。
「他並不懶,」第三個人說道,「三四年前,他們的騾子死了,因為要用另一頭騾子不那麼便利,他和她就把他們在地里的幹活兒時間分開了。他們並不懶惰。」
這時,月亮差不多完全變圓了。吃完晚飯後,他們又一次聚集在陽台上,天象的變化甚至幾乎難說是一件看得出來的變化。天只是從白晝寶石般的三維空間轉化成為潛藏危險、銀白色的接納容器,其間,那些馬在看不出頭緒的偽裝中擠在一起,要麼就是單獨或成雙地奔跑,遊動,幽靈一樣,而且始終不停,又一次擠作一團,猶如幻影般的簇叢,從那裡面發出突如其來高亢的尖叫聲,或響起險惡的馬蹄重重的踩地的聲音。
「這是今年我注意到的第一隻模仿鳥。」弗里曼說道。
「不,」厄克說道,「他或者其他任何人都沒有套在它們中間的任何一匹馬身上的繩子,他只是指著圍場里的那匹馬說,它是我的,然後拍賣了那些其他的馬,接著他坐上輕便馬車,說了聲再見,駕著馬車走了。我們去拿了繩子,走進圍場,只是勒翁·奎克忘了把門關上。它迫使圖爾的騾子把他從馬車裡扔出去,我很難過。我該給他多少錢?」接著,他停了下來,因為地方法官不再看他了,而且過了一會兒,他意識到,他也不再聽他說話了。這時的地方法官只是又坐回到了椅子里,實際上是第一次向後倚靠著,他的頭略微向下彎著,雙手放在他前面的桌子上,手指互相輕輕地搭在一起。在有人意識到他在平靜而坦然地望著圖爾太太之前,人們不聲不響地注視著他,差不多有半分鐘之久。
「它的脖子斷了。」厄克答道。
「他當時也在那兒,」斯諾普斯說道,「他知道的和其他任何人知道的一樣多。」這一次那店夥計大笑起來,高興地笑出聲來,他的五官在向臉的中心聚集,彷彿是被一隻手拉到了那個地方。他拍著自己的腿,嘀嘀咕咕地說道。
「它們是從什麼時候被人騎的?」奎克問道。那個陌生人望了望奎克。他有一張寬闊的、相當冷酷的、狂風侵蝕的臉,長著一雙陰冷無情的眼睛。他的肚皮像短樁一樣光滑,齊整地裝進那緊身褲子裏面。
「是的,」那地方法官說道,他站了起來,「除非你想要——」
「那當然,」拉特利夫說道,「我聽說懶惰叫作壞運氣,所以那可能就是運氣不好。」
「不是那邊。」他說道。那男孩穿過走廊,走下台階,那緊繃繃的工裝褲在他肥胖的大腿上來回擰著,不情願地一起一伏。他還沒到地面上,手就從口袋裡掏出來放在嘴邊;隨著嚼食的動作,他的耳朵又一次隱隱約約地動著。
「五美元!」那當丈夫的喊道。他奮力往前擠,來到門柱子旁邊,他握緊的拳頭和那得克薩斯州人的膝蓋的位置一樣高。他把手伸開,上面有捲成捲兒的、邊緣磨損的銀行支票和硬幣。「五美元!那個抬價的人必須壓倒我,要麼是我打敗他。」
「除了亨利·阿姆斯迪德外,他們所有的人都在那麼干,」拉特利夫說道,「他抓到了他的馬。」
隨後,是另一場審判。審判于接下來的星期天開始。前一場審判觀看者中的大部分人也觀看了這場審判。審判在傑弗生鎮鄉村法院審判廳里舉行,犯人在兩名法警押解中進入審判庭,他看上去個兒頭幾乎不比一個孩子大,穿了一件嶄新的工裝褲,身體瘦削,看上去幾近纖弱,由於在牢里待了八個月,沒動地方,那張陰沉、兇狠的臉消瘦,沒有血色,他受到指控,隨後由法庭給他指定的律師為他辯護——這是位年輕人,去年六月份剛從州立大學的法學院畢業,成為律師,他做了他能夠做的,他過火地做了他不可以做的,他熱情洋溢,考慮到所有實際的意圖和結果,他沒被當回事兒。他詳盡闡述了自己所有的質疑,本州尚未提供一項異議,不僅如此,他發現,自己面對的是一個陪審團,差不多自有記載以來就具有權威性,彷彿本庭、公眾、所有理智的人,具有一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源泉,提供可互換的臉和名字,這些人都有著一個全然一樣的意圖和信念,所以那個看門人就可以把他所有的質疑都為他清除掉,他打開法庭里的房子,僅只數出陪審團的第一批成員,與那個數對應就行了。而且,要是到了那時被告辯護律師依然還不偏不倚,要求客觀公正的話,他也許很快就會認識到,將要與陪審團搏鬥的不是他的委託人,而是他本人。他的委託人對正在發生著的一切絲毫也不在意。他彷彿沒有興趣觀看和聽取案件的審理,好像這是別人的案子。他坐在他們把他放的那個地方,戴著手銬由其中一個法警監管,個兒頭小小的,穿著嶄新的、熨燙平的、硬實的工裝褲,他的後腦勺對著法庭和正在進行的一切,而且他的上半身不停地在移動著,隨後他們意識到,他在力圖去觀望屋子的後面,看看那裡還有誰從門裡進來了。他不得不被告知兩次后才站起來,回答問題,繼續站著,此刻,他的身體轉過去,完全把他的背對著法庭,他的臉色陰沉,空洞,令人感到奇怪的急切,而且相當鎮定,上面還有某種其他的東西,那不僅是希望,而是實在的信念,他沒有看自己的太太,她就坐在他身後的凳子上,而是往前看著擠滿了人的屋子,望著一排排的熱切的臉,其中的一些臉,其中的大多數臉他都認識。直到那給他戴手銬的法警拉他,再一次讓他坐下。在餘下的他的案子的律師辯護和記錄庭審的一天半上午時間里,他就那樣坐著,他那小小的、梳得很漂亮、險惡的、強硬而執拗的腦袋不停地扭著,往前伸著,目光越過兩個大塊兒頭的法警望著後面,注視著入口處,與此同時,他的律師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他激動而發狂地說著,終於說不出話來了,他面前的陪審團成員陰沉著臉,無動於衷,他們像是開秘密會議的成年人,由於需要(儘管是在特定和有限的時間里)自行授權,聽一個有執照的毛孩子喋喋不休地說廢話。而那個委託人依然什麼都不去聽,不斷地望著屋子的後面。在第一天要結束時,他的臉上已沒有了那種信念,剩下的只有希望了。而第二天一開始,希望也沒有了,所有的只是急切,執拗和難以消除的憂鬱,而與此同時,他仍然在注視著那扇門。本庭在第二天半上午時審理完畢。陪審團出去了二十分鐘,隨後回來表決認定為二級謀殺;犯人再次站起來,接受法庭的宣判,他將被押往州勞役農場,終身監禁,直到他死。但是他也沒有聽取那判決結果;他不僅轉身背對著法庭,目光在擠滿人的屋子裡搜尋,而且他甚至在法官沒有宣判完就自言自語起來,他不斷地說著,甚至當法官用木槌敲擊桌子,兩個警官和三個法警匯聚在一起抓犯人時,他依然在說著,他掙扎著,用力把他們往後推,在短短的時間里,他真的成功了,他盯著屋子裡面看。「弗萊姆·斯諾普斯!」他說道,「弗萊姆·斯諾普斯!弗萊姆·斯諾普斯在這間屋子裡嗎?告訴那個狗娘養的——」
「整個圍場的馬五毛錢。」那同一個聲音說道。這一次沒有鬨笑聲。大笑的人是那個得克薩斯州人,他的笑聲刺耳,只有他的臉的下部在動著,彷彿他正在背念乘法運算表。
「斧子?」那嘴裏含著桃花枝的男人問道。
「厄克出的價是兩美元,」他說道,「我相信他依然在想,自己是在為那些不中用的廢物給來到這裏的人出價,而不是為那些馬中的一匹出價。不過,我必須接受這個價。可你們這些夥計——」
「拉特利夫在笑哩。」第四個人說道。
「那個人是誰,喬迪?」拉特利夫問道。除了背景中的那個店夥計,只有他們兩個人站著,而且此刻,他們並排站在那兒,你可以看出他們之間的相似——是一種不可捉摸、模糊的相似,不是形象、談吐、衣著、智力上的相似;當然也不是品行上的相似。但那種相似確實存在,可由於這種無法消除的差別,他的命運的標誌就印在了他的身上:他會變成一個老男人;拉特利夫,也會這樣:但一個老男人在大約六十五歲時會被套住,和一個也許還不到十七歲的女人結婚,而她在他餘生中會為了她整個同性的人持續不斷地向他復讎;拉特利夫,永遠不會這樣。那男孩在大路上不急不慢地走動著。他的手又一次從口袋裡掏出來,放在嘴上。
「現在商店要關門了。」奎克說道。
「我只是開始喊價,」厄克說道,「我並不一定要買它,除非別人出的價沒有我的高。」又一輛馬車來到了過道前面。這輛馬車破舊,沒有油漆。
「我買它們中間的一匹馬?」厄克問道,「在我隨時能去河裡為自己抓一隻嚙龜或是一條噬魚蛇而什麼錢也不必付的時候?你去買吧,現在就去。你從這裏出去,待在外邊去。」那個得克薩斯州人走進了牲口棚。其中的一個男人在他身後把門關上了,再次把門柵放在上面,放在門的頂上,他們注意到那個得克薩斯州人沿著走道繼續向前,朝著那些小馬走去,那些小馬此刻擠在一起,猶如黑暗中花哨好看的幽靈,這會兒,它們安靜下來,已經開始在一個長長的、嘴巴拱磨舊的食槽里試探著,用鼻子用力地吸,食槽靠著盡端的牆固定在那裡。那個小男孩只是在他父親後面轉悠著,走到另一邊,他在那裡站著,此刻透過一塊木板上的一個節孔向裏面窺視。那個得克薩斯州人打開了牆上的一扇較小的門,走了進去,可他幾乎即刻又出現了。
「亨利。」那女人說道。那男人正注視著厄克。他有斑點的、破損了的牙齒在嘴唇下邊露出了一點兒。他的手腕懸著,手握成拳狀,藏在褪了色的衣服袖子下邊,衣服經過多次清洗已變得太短了。
「他回來了,」拉特利夫說道,「我錯看了他的……膽量不是我想用的詞兒,而且不用說那東西是不缺的。不過,我沒有錯。」
「哈。」瓦爾納再次道。他停了下來,回過頭,一時間朝拉特利夫瞥了一眼。可是那小而銳利的明亮眼睛此刻卻看不見在哪兒;那懸在上面的、濃密的眉毛彷彿聚集向下,衝著他扭纏在一起,動也不動,不僅沒有表示不滿,而且還帶著一種特別滑稽可笑的樣子。「即使是有時間染上它。呼吸就是寫有昨天日期的即期匯票。」
「他給我的那匹。」厄克說道,嘴在嚼著。
「你,聖厄爾摩!」那店夥計喊叫道,「站起來!」那男孩支撐起自己身體的重量,只是他沒有睜開眼睛,也沒有停止嚼食。瓦爾納放開了他。「快回家去。」那店夥計說道。那男孩順從地轉過身,又進了商店。瓦爾納再次猛地拽著他轉了出來。
喬迪·瓦爾納從後面進了商店,像一隻捕鳥獵犬步子邁到一半兒時停住了。接著,他踮起腳尖兒,沒有弄出一點兒聲響,並以驚人的速度,從櫃檯後面猛地躥出,沿著幽暗的過道兒快速行進,在過道的盡頭,一個笨重、身體像狗熊一樣的人弓著身子,他的整個腦袋和肩膀都擠進了那個玻璃容器里,那裡面裝有針線,鼻煙、煙草和不大新鮮、包裝花哨的糖果。他殘酷而兇狠地把那男孩從裏面揪出來;那男孩發出了一聲窒息般的喊叫,無力地掙扎著,把最後一把東西塞進嘴裏,嚼了起來,不過他幾乎即刻就停止了掙扎,全身變得軟綿綿的,沒有力氣,只有下巴在動著。瓦爾納拽著他順著櫃檯往外拖,這時那店夥計進來了,他彷彿是突然間蹦進商店裡來的,臉上帶著某種機警和擔憂。「你,聖厄爾摩!」他喊道。
「又有一匹馬到了那條小河的橋上。」一個人說道。
「你要小心,先生」,一個聲音從後面傳了過來。但是那已經太遲了。距他最近的那匹馬用後腿站立,以閃電般的速度用它的前蹄對著瓦爾納的臉連擊兩次,比一個拳擊手的動作還快。它貼著那拴住它的帶刺鐵絲的狂暴舉動,向後以猛烈的波浪形的力量,拉動馬群中其他的馬左搖右晃。「吁!你這長著掃帚尾巴的二流的愛鬧騰的傢伙。」那同一個聲音說道。這是坐著馬車來的另一個男人。他是個陌生人。他長著濃烈的、黑色的小鬍子,戴著一頂寬寬的淺色帽子。他奮力從人群中衝出來,讓他們往後退,遠離那些他們看到的馬,這時他們看到,他把上面鑲滿珍珠的手槍槍把和外觀華美的、裏面像是裝著小餅乾的盒子,塞進他的緊身牛仔褲的臀部口袋裡。「離他們遠點兒,小夥子們,」他說道,「它們很容易受驚,它們已經被騎了很長時間了。」
「那天他說他不會賣給亨利那匹馬,」她聲音平淡沉悶地說道,「他說你拿了那錢,我可以從你這兒要回來。」斯諾普斯抬起頭,又一次將頭轉過去一點兒,越過那個女人,乾淨利落地吐了口唾沫,唾沫越過走廊落在大路上。
「是的!」圖爾太太說道,「在你開始之前,我要先說一句話。」她探著身體,目光再一次越過圖爾望著蘭普·斯諾普斯,「假如你想去撒謊,為弗萊姆和厄克·斯諾普斯做偽證——」
「你是在代表被告嗎?」他問道。斯諾普斯一時間眨眼望著他。
「要是弗萊姆知道你們這些傢伙打算多快把那些馬匹抓住的話,他可能會帶來些老虎,」他說道,「還有猴子。」
「一美元?」他問道,「一美元?我確實聽到的是這個數嗎?」
「不,」地方法官說道,「等一下。」他再次四下望著那一張張嚴肅的面孔,眼睛中帶著那種疑惑,那種恐懼,「這裡是否有人確實知道那些是屬於誰的嗎?哪個人知道?」人們反過來望著他,表情嚴肅,專註——望著那衣著整齊、乾淨的老人,他坐著,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放在他前面的桌子上,以抑制身體的顫抖。「好吧,阿姆斯迪德太太,」他說道,「告訴法庭發生了什麼事。」她講了起來,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她的聲音平平的,沒有升降變化,她什麼東西也不去看,人們在靜靜地聽著,她說到了最後,甚至在說話聲調沒有降下來的情況下就停止了,彷彿她的事無關緊要,也不會有什麼結果。地方法官的眼睛向下,注視著自己的手。當她停下來時,他抬起頭望了望她。「可你還沒有證明斯諾普斯是那些馬的主人。你想起訴的人是那個得克薩斯州人。而他已經走了。如果你指控他的話,你就不能拿回錢。你看不出來嗎?」
就在這時,那個長著長春花顏色眼睛的小男孩順著陽台走過來了,他叫道:「爸爸,爸爸;爸爸在哪裡?」
「你自己去拿根棍子——在那邊靠著圍欄的地方,有一捆馬車柵柱——要是它們中間的一匹馬試圖向你衝過來,你就打它的腦袋,這樣它就會明白你的意思了。」男人們中間的一個走到圍欄處,拿了三根柵柱,走了回來,把柵柱分給他們。小約翰太太,現在她已用胳膊把木棍抱起來,在回屋的途中,又一次停了下來,望著圍場的裏面。那個小男孩徑直地跟在他父親的身後,只是這一次那當父親的尚沒發現他。那些男人向馬靠了過來,那擠在一起的馬開始分開,一組組分開的花哨的馬轉身向內面對自己。那個得克薩斯州人正在詛咒它們,他的聲音響亮,持續不斷,令人振奮。「到那裡邊去。你們這些長著班卓琴臉的長耳大野兔。現在,不要驅趕它們,讓它們慢慢來。喂!到那裡面去。你以為牲口棚是什麼地方——會是法院嗎?要麼也許是教堂,有人將向你收取募捐費?」那些馬慢慢地向後退著。不時地會有一匹馬假裝要從馬群中衝出來,那個得克薩斯州人每次都技巧熟練地用扔出的小土塊把它驅趕回去。這時,一匹在最後邊的馬看到,牲口棚的門就在它的後面。但就在馬群能夠衝出去前,那個得克薩斯州人從厄克手中奪過柵柱,他的後面跟著別的男人中的一個,他們向馬群衝過去,開始朝它們的頭上和肩上打去,憑本能他們準確無誤地找出了那匹領頭的馬,先是一棍徑直打在它的臉上,接著打在馬肩骨隆起的部位,馬轉過身去,隨後在它繼續轉身時,又打在了它的臀部,這樣當馬群衝過來時,那匹馬被打得轉向了相反的方向,整個馬群衝進了那長長的、寬闊的過道,貼著牆繼續向前奔跑,發出一種空洞的、轟隆轟隆的響聲,猶如井架坍塌的響聲。「好像把它們全都裝裏面了。」那個得克薩斯州人說道。他和另一個男人用力把那半身高的門關上,望著它們進入牲口棚的通道,在其盡端,那些小馬此刻變成了身上有斑點的幽靈,在那裡喧鬧,那些木頭格子間的縫隙使其模樣變得斷斷續續,馬蹄聲單調乏味的回聲逐漸消逝了。「好了,牲口棚把它們都裝進去了。」那個得克薩斯人說道。另外的兩個人來到門口,從上面向它們看過去。此刻,那個小男孩來到了他父親的身旁,試圖通過一個縫隙往裡面看,厄克看到他了。
「別擋我的路,」厄克說道,「回到那輛馬車上去。」那一排人依然在往前走。那些小馬成群亂轉,擠九*九*藏*書成一團,逐漸被逼向後面,朝著打開了的牲口棚的門的方向退去。亨利依然走在比較靠前的位置,稍微彎伏著身體,他那瘦削的臉上,即使是在令人看不太清楚的月光里,也現出那種消耗人的憤怒之情。在那排向前行進的人前面,那斑斑點點擠在一起的畜生,彷彿在那排向前行走的男人前面移動著,猶如一團雪球,他們可能用某種看不見的方式,一直在他們前面推動著這團雪球,漸漸地,那群畜生越來越接近那牲口棚門張開的黑黑的裂口,然後顯然那些小馬過於專註地望著那些男人,以致直到它們退進了牲口棚的陰影里時,才意識到牲口棚就在自己身後。此刻,一種無法描述的聲音從馬群中響起,它們不顧一切,絕望地騷動著;在那凝滯不動的恐怖時刻,男人和畜生互相面對面看著對方,隨後,男人們猛地轉過身去,奔跑起來,在他們面前,是花哨的、令人作嘔的長而狂野的馬臉及有著斑點的胸肚,那些馬追上了他們,把他們衝散,撞倒在一邊,而且完全從亨利和那個小男孩的眼前消逝了,他們兩個人誰也沒有動地方,只是亨利向上揮動著雙臂,手裡依舊拿著那捲繩子,那一群馬從圍場上,疾馳而過,撞出門去,那扇門最後進來的男人忘了關上,門開了一個小縫兒,除了那根由合頁連接的門的立柱外,馬把門上所有的東西都席捲而走,於是,在那將小巷的路擠滿的牲口和馬車之間,拉車的牲口也蹦跳著,躍動著,猛咬拴它們的韁繩和轅桿。接著那整個扭纏在一起的馬群在那些馬車之間橫衝直撞,它們圍著女人坐的那一輛馬車轉著圈兒,分散開,接著,它們沿著小巷向前奔跑,跑上了大路,分散開來,一半兒走這條路,一半兒走另一條路。
「它不是我的馬。」那得克薩斯州人依然聲音平和地說道。過了一會兒,亨利抬起頭來。他沒有去看那得克薩斯州人。
「這麼說,他拒絕為自己辯護,」地方法官說道,「他不知道我以那種理由就能找到反對他的指證嗎?即使是在純粹的公正和正當理由不足的情況下也是這樣。」
「他也沒說它們不是他的。」弗里曼說道。
「橡膠樹是第一個出芽的樹,」第三個男人說道,「這就是為什麼會那樣。橡膠樹讓它感覺到想要歌唱。它註定要第一個出芽。這就是為什麼它選了棵橡膠樹。」
「是的。」厄克說道。
「你們往哪兒去?」一個人問道,「回得克薩斯嗎?」
「是他給你的那匹馬,對嗎?」瓦爾納問道。
「把圖爾先生撞倒的那匹馬是你的嗎?」
「他們仍舊在努力去捉那些長耳朵的畜生嗎?」他問道。
「注意看,爸爸!」那男孩在那狂暴的搖撼中聲音顫抖地說道,「那就是我們的馬!它往那兒跑了!」那得克薩斯州人給他們的那匹馬又一次出現了。好像他們不擁有別的馬,那另外的一匹馬不存在;彷彿由於某種純粹而直接的親緣關係,他們都不去留意那匹他們用錢買的馬。他們向門口跑去,來到了小巷裡,在巷子里,其他的男人都不見了。他們看到,那得克薩斯州人給他們的那匹馬猛地轉身,向後面衝去,奔跑著,穿過圍欄門,鑽進小約翰太太的院子,跑上前面的台階,並即刻衝進木質的陽台,鑽進前門不見了。厄克和那男孩跑上來,到了陽台上。桌子上放著一盞燈,桌子就在門的裏面。在那盞燈柔和的光照下,他們看那匹馬像玩具風車一樣,擠在門廳過道里,樣子花哨,狂怒至極,發出震耳的聲響。大廳里再往前一點的地方,有一個頗有光澤的、黃顏色的手風琴。那匹馬壓踩在上面;手風琴發出一聲單一的樂音,幾乎是一種和聲,在低音位,洪亮、低沉,是深邃而適度的驚奇的聲響;那匹帶著它那巨大的、古怪的陰影的馬再次猛地轉過身體,鑽進另一扇門,沒影兒了。那間房子是卧室;拉特利夫,身穿內衣和一隻襪子,另一隻襪子在手裡拿著,他背對著門,身體從開著的窗戶那兒探出去,窗戶正對著小巷,還有圍場。他扭過頭,從肩膀上方往回看。在一剎那間,他和那匹馬互相瞪視著對方。接著他從窗戶裏面跳了出去,那匹馬同時也從房子里退出,再次進入大廳,轉動著身體,它看到厄克和那個小男孩剛剛從前門進來。厄克依舊拿著他的繩子。它再次轉動著,沿著大廳向前奔跑,來到後面的門廊處,這時,小約翰太太正好登上台階,她用胳膊抱著從晾衣繩上收下來的衣服,還有洗衣板。
「等一下,」那個新來的人說道,「你,到那邊柱子上去。」那得克薩斯州人望著他。其他人轉過身來,他們看到那個女人也離開了馬車,儘管他們不知道,從他們沒有看到馬車來到此地時她就在那裡。她跟著那個男人,在他們的旁邊走著,她身體瘦削,穿著灰色的不成樣子的衣服,戴著太陽帽,腳穿髒兮兮的帆布運動鞋。她趕上那男人,但她沒有觸碰他,只是站在他的後邊,她的手在她臉前的灰衣服裏面絞動著。
「閉嘴,斯諾普斯,」法警說道,「如果你不在這個案子里,你就離它遠點兒。」他又轉身面對地方法官,「你想讓我做什麼:再去法國人灣,無論如何都要把斯諾普斯帶到這兒來?我想我能辦到。」
「即使是總有時間染上它。」拉特利夫說道。
「你要把它給我?」厄克問道。
「你還剩下幾匹?」斯諾普斯問道。那個得克薩斯州人醒過神來;他們彷彿這時都醒過神來了,他們折回來,又一次去聽別人說話。
「我想現在到了要著手準備午飯的時間了。」她說道。
「不會來了?」地方法官問道,「你沒有把法律文書拿給他嗎?」
「快過來,抓住一根韁繩。」那個得克薩斯人說道。厄克也抓住了那根鐵絲。那些馬貼著鐵絲向後掙扎,粉紅色的臉在向後掙扎的身體上方晃動著。「把他拉上來,拉他上來,」那個得克薩斯人急急地說道,「即使他們想,他們也無法到馬車這裏面來。」馬車逐步地向後退去,直到那第一匹馬的腦袋被拉到馬車的后擋板處。那個得克薩斯州人迅速地抓過那根鐵絲,把它纏繞在馬車車邊的柵柱上。「抓緊了別鬆手。」他說道。幾乎就在那同一瞬間,他消逝了,又出現了,手裡握著一把粗大的鋼絲鉗。「就像這樣把它們固定牢了。」他說道,接著跳下車。他消逝了,寬大的帽子、寬鬆的襯衣、鋼絲鉗和所有的一切都消逝了,他進入了長長的牙齒、狂野的眼睛和用力踐踏的馬蹄組成的千變萬化的大旋渦中,從這裏面,那些馬此刻開始一個一個地迸出來,猶如松雞驚飛,每一匹馬脖上都戴有一個帶刺的鐵絲項圈。頭一匹馬以最快的速度穿過圍場,沿直線奔跑起來。它速度一點兒不減,朝著圍欄沖了過去。鐵絲被撞了進去,又彈了回來,把那匹馬打翻在地上。它在地上躺了片刻,瞪著眼睛,它的腿依然在空中彈蹬著。它用力爬起來,繼續狂奔,穿過圍場,向對面的圍欄衝去,再次被打翻在地。其他的馬此刻也鬆綁了。它們狂奔著,旋轉著,猶如魚缸里昏了頭的魚。直到此刻,圍場彷彿都顯得夠大的了,但那所有的狂怒和行動都應該在圍場中顯露的想法,是某種像鏡中的戲法一樣的東西,應該輕蔑地加以拒絕。從那最後盪起的塵埃中,那位陌生人,手裡拿著鋼絲鉗出現了,他的襯衣完全不見了。他並沒有在跑,他只是在移動著,輕鬆、鎮靜、警覺而敏捷,在那些有斑點的、橫衝直撞的畜生之間迂迴穿行,像拳擊手一樣佯攻、躲閃,直到他走向門口,穿過院子,登上陽台。他的襯衣的一條袖子吊著,只有一點與肩膀處連接在一起。他把它扯了下來,用它擦臉,把它扔掉,接著掏出那個紙盒,從中抖出一塊薑絲餅乾,倒在手裡。他的呼吸聲多少有點兒粗重。「這會兒它們真夠精神的,」他說道,「不過三兩天就可以讓它們變得聽話的。」那些馬依然在來回奔跑,猶如發了瘋的魚一樣在變得越來越濃的塵埃中穿行著。
「你走那條路能夠到城裡去,」斯諾普斯說道,「往前走吧。」那得克薩斯州人抖動韁繩。隨後他喊道:
「你別問我,」拉特利夫說道,「我甚至不能及時趕到地方,買上一匹便宜的馬。」這次有兩三個人鬨笑起來。接著他們開始聽到亨利的喘息聲從房中傳出:「啊。啊。啊。」他們突然間停了下來。好像他們還沒意識到他們已離房子很近。瓦爾納繼續走在前面,他探著身子,腳步拖沓,但走的速度相當快,儘管他的腦袋依舊斜著,在傾聽那隱約可辨、急促的、執拗的叫喊聲,在銀光閃爍的夜空里,那些喊叫聲低沉連續,來源不明,有時幾乎帶著樂感,像是逐漸消逝的鈴聲;一陣急速短促的馬蹄重重踩在木板橋上的聲音又一次響起。
「你不要到這兒來,」厄克說道,「甚至在你知道以前,它們中間的一匹馬就會把你的腦袋像擰橡樹果一樣擰下來。」他把門關上,向前跟在其他人的後面,那個得克薩斯州人向那些人揮著手,要他們呈扇形狀向外散開,這時,他走近那些馬匹,它們此刻煩躁地擠成一堆;開始望著那些男人,成群地兜著小圈子。小約翰太太從廚房裡面出來,穿過院子,走到木柴堆那兒,注視著圍場。她拾起兩三根木棍,停了一下,再次望著圍場。此刻,在圍欄旁邊,又有兩個男人站在那裡。
「是的,」拉特利夫說道,「因為弗萊姆·斯諾普斯要不時清除掉四處散落、不時在這裏和那裡出現的字條。他準備至少要把其中的一些字條徹底毀掉。」他們互相望著對方——拉特利夫穿著藍襯衣,神情嚴肅,平和,布克賴特也認真嚴肅,繃著臉,神情專註。
「我不知道。」厄克說道。他們都在注視著那些馬,而在此刻,它們都高高地豎起耳朵,腿腳強勁地旋轉著,掠過圍場,如一股顏色混雜的波浪流動著,並再次跑近前來,所以,直到那個得克薩斯州人出現在他們中間時,他們才聽到了他的聲音。他穿了一件新襯衣和另一件上衣,這上衣對他來說太小了一點兒,他此時正在把那紙盒放進他臀部的口袋裡。
「早上好,早上好,」他說道,「你們來先挑選一下,對嗎?在喊價和出價越來越高前,想給我出一兩匹的價錢嗎?」他們沒有長時間去注視這位陌生人。這會兒他們沒有在看他,而是看著圍欄的馬,那些馬低著頭,在塵埃中用鼻子使勁地吸著。
「如果這輛車不合你的意,他可以騎上其中的一頭騾子回得克薩斯。」斯諾普斯說道。
「這裡有人看見嗎?」地方官問道。
「斯諾普斯帶他到這兒來的,」阿姆斯迪德太太說道,「要是斯諾普斯先生不給他帶路,那個得克薩斯州人可能就不會知道法國人灣在什麼地方。」
「是的,我看到弗萊姆·斯諾普斯把亨利·阿姆斯迪德或其他任何人認為亨利·阿姆斯迪德或其他任何人付給弗萊姆的任何一匹買馬的錢又給了那個得克薩斯州人。這樣說合乎你的要求嗎?」
「現在有三匹,」那得克薩斯州人說道,「用它們三個換輛輕便馬車或者一輛——」
四分之一英里處往前的地方,大路在月光下比鄰的樹投出的陰影之間,變成了一條窄縫兒,顏色慘白,上面灑滿月光,那匹馬仍然在奔跑,狂奔著將自己的影子印入塵埃,此刻,大路向下傾斜,通往河溪和橋的方向。這地方是樹林間的路,寬路正好夠走一輛車。當那匹馬跑到這兒時,路被一輛從對面來的馬車給佔滿了,拉車的是兩頭騾子,它們在挽具套在身上的情況下已經睡著了,一副酣睡的模樣。馬車裡面坐著圖爾和他的太太,他們坐在藤椅上,在他們的後面,坐著他們的四個女兒,他們都是在天黑仍往家趕的途中,白天一整天,他們去拜訪了圖爾太太家的一個親戚。那匹馬既沒有停下,也沒有轉向。它即刻衝上了橋,躥到了兩頭騾子中間,騾子醒了過來,在韁繩里朝著相反的方向往前衝去,那匹馬此刻顯然是在沿著馬車轅桿往上爬,猶如一個發了狂的怪物,它用前腿在後擋板上扒尋著,彷彿打算鑽進馬車裡面,這時,圖爾衝著它大喊大叫,用鞭子抽打它的臉。此刻兩頭騾子力圖把馬車在橋的中間轉過來。馬車旋轉著,傾斜著歪向一邊,隨著尖厲的開裂聲,橋的護欄斷開了,那開裂聲比女人們的尖叫聲還大;那匹馬最終從其中的一頭騾子的背上爬了過去,圖爾在馬車裡站起來,用腳踢它的臉。這時馬車的前端翹了起來,把圖爾拋到一邊,向後扔進車廂里,他跌倒在被打翻的椅子和他的女人的裸|露在外的長筒襪和內衣之間,此刻韁繩在他的手腕上纏了好幾圈兒。那匹小馬掙脫著從車上爬過去,再次踩壓在木頭橋板上,又一次狂奔而去。馬車再次突然傾斜;騾子在橋上轉動著馬車,終於把馬車轉到了沒有地方可轉的位置,它們此刻踢騰著,要從韁繩中掙脫。當它們掙脫出來時,它們把圖爾的身體掀到了馬車外面。他的臉撞到了橋上,在手腕上纏著的韁繩斷開以前被拖出好幾英尺遠。那匹小馬這時早上了大路,離那發了瘋的騾子已經很遠,它向前奔跑著,消失了。當那五個女人依然在圖爾失去知覺的身體上面尖叫時,厄克和那小男孩走近前來,他們快步跑著,厄克仍舊拿著繩子。他氣喘吁吁。「它往哪邊跑了?」他問道。
「我不,爸爸。」那男孩說道。
「我想我可以走了,對嗎?」她問道。
「這裏的這個是另一個,」瓦爾納說道,「我真希望他不能走路。噢,厄克,我聽說你捉住了你的一匹馬。」
「它在那裡,」那當丈夫的說道,「把它弄到那個角落裡。」馬群散開了;他買的那匹馬用強有力的腿顛跑起來。他太太衝著它喊叫著;它轉動著身體,做著準備,沖了過來,這時他用那捲繩子猛擊在它的臉上,它身體旋轉著,猛地一下跌進圍欄的一個角里。「現在讓它待在那兒。」她丈夫說道。他把繩子抖開,走上前來。那匹馬瞪著狂野的眼睛,注視著他;它又一次狂奔起來,衝著他太太就過去了。她衝著它喊叫,揮動著手臂,但它猛然向上一躍,距離很遠,從她身邊掠過,又再次跑進它的同伴們中間。他們跟過去,再次把它圍在了另一個角落裡;那當太太的又一次沒能擋住它,讓它跑掉了,她丈夫轉過身,用那捲繩子打她。「你為什麼不截住它?」他問道,「你為什麼不截?」他再次打她;她沒有動,甚至沒有舉起一隻胳膊去擋一下。男人們沿著圍欄平靜地站在那裡,他們的臉向下垂著,彷彿在對著他們腳下的大地沉思。只有弗萊姆·斯諾普斯依然還在看著——要是他曾一直在往圍場裏面看的話,他站在自己那與他人分開的小地方,在那頂新方格呢帽下面,他在用自己那很有特徵的、讓下頜多少斜向一邊的方式咀嚼著。
「老鼠,該死的,」瓦爾納說道,重重地喘息著,「他比山羊還壞。首先我知道,他會從後面啃食,接著啃食那皮革織物、馬頸軛繩、連接兩段鏈條的接頭、帶環螺栓,通過後門把我、你和他三個人全都吃乾淨。接著如果我不擔心,不理會危險,他就註定會越過大路,開始啃食軋花房和鐵匠鋪的。現在,你記住我所說的話。如果他再次在這裏晃悠讓我發現,我就會安一個捕熊器捉他。」他出來到外邊的走廊上,那店夥計跟在後面,「早晨好,先生們。」他說道。
「你和弗萊姆在那邊遇到麻煩了?」奎克問道。那陌生人停止了嚼動。當他直接望著某個人時,他的雙眼就變得像是兩塊在挖掘的土中突然露出的打火石一樣。
「你應該知道的。這不會是第一次我看你在他們的地里,犁著田壟,亨利從來沒犁過地。你今年已經為他們幹了多少天了?」那咬著桃花枝的男人把那花枝拿到一邊,小心地吐著唾沫,然後又把那枝桃花放回了兩排牙齒中間。
那得克薩斯州人說了些什麼,聲音不大,刺耳而短促。他走進圍場,走到那當丈夫的面前,猛地把那向上舉起的繩子奪了過來。那當丈夫的轉動身體,彷彿他馬上要朝那得克薩斯州人撲過去,他多少蜷縮了一下身子,他的膝部彎曲,胳膊從身體兩側微微伸出,儘管他注視的地方從來沒有高出過那得克薩斯州人的那精美的、沾滿灰塵的靴子。接著,那得克薩斯州人抓住那當丈夫的胳膊,帶著他朝門的方向往回走,他太太跟在後面,他們從門裡出來,他把門拉開,讓女人出來,然後把門關上。他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本銀行支票,從上面撕下一張,放進那女人的手中。「把他弄到馬車裡去,帶他回家。」
「是的,」斯諾普斯說道,聲音刺耳,狂暴,「這裏的厄克看到了。」他望著厄克,「來吧,告訴他。」地方法官看著厄克;圖爾的四個女兒的腦袋像一個腦袋一樣齊刷刷地轉過來,望著他,圖爾太太向前探著身子,目光越過她的丈夫向前望去,她臉上的表情冷酷,狂怒,充滿蔑視,而那些站在那裡的人的頭左右移動,從彼此間的腦袋旁邊看過去,望著一動不動坐在凳子上的厄克。
「吁。」他把腿伸直,把手放進口袋裡。「拿著,夥計,」他對那個小男孩說道,「快到商店裡去——算了。我會停一下,我自己買吧,只要我會從那條路上回來。喂,夥計們,」他說道,「你們自己保重。」他讓兩個畜生轉了一圈。那輕便馬車往前走去。他們在馬車後面觀望著。
「他比老鼠還壞,是吧?」那店夥計問道。
「你左邊的耳朵。」奎克說道。
「把你的左手放在《聖經》上,舉起右手莊嚴地宣誓並證實——」法警快速地說道。可斯諾普斯已經這麼做了,他的左手很快地放在送到面前的《聖經》上,他的頭轉過去,他那凝視的目光再次從那一圈神情淡漠、專註的面孔上掠過,他用那種刺耳、粗暴的聲音說道:
「他說亨利沒有買到馬,」她說道,「他說我可以從你那兒把錢要回來。」
所以,無論是瓦爾納的輕便馬車,還是拉特利夫的四輪馬車,都沒有到那些馬車、輕便馬車、人們騎著的馬和騾子中間去,它們在五月的那個星期六上午,從村子里出來,在八英里以外的惠特里夫商店那兒匯聚,它們不僅來自法國人灣,而且也來自其他的地方,因為從拉特利夫稱那些野馬為「得克薩斯疾病」時起,那些有斑點的、敗壞了的、瘋狂而無法捉取的馬,已經散播到方圓二三十英里的地方。所以在法國人灣的人們開始到達的時候,那兒已有二十四輛馬車,拉車的牲口被牽到了車後面,卸去挽具,拴在後面的車輪,以度過那天的時光,兩倍於此數的人騎著的畜生已經站在刺槐樹叢的周圍,樹叢就在商店的旁邊,而旁聽的地點已經從商店那兒移到了鄰近的一間貨棚里,到了秋天,這地方將存放棉花。但是到了九點鐘,可以看出,甚至是那間貨棚也裝不了他們所有的人,於是地點再次改動,從貨棚移到了樹叢那裡。馬、騾子和馬車都被從那兒清理出去,一把椅子和那張磨損的桌子,由人從貨棚里拿到了樹叢那兒,桌子上放有一本厚厚的《聖經》,它有一種令人喜愛的外觀,像一件經常使用的、古老而保養完好的機器,桌子上還放有一本年鑒和一部自一八八一年起的密西西比州資料彙編,在它打開的書邊上,有一條纖細的污跡,彷彿在所有的時間里,它的所有人(或使用人)僅只打開那一頁,儘管是經常打開看;一輛馬車和四個人被派了出去,很快,他們就從一英裡外的教堂返回,帶來了四條教堂里的木質靠背長凳,讓訴訟當事人、他們的家人和證人使用;在這些長凳後面依次站著觀看的人——男人,女人,孩子,他們神情嚴肅,專註,穿著整齊,當然沒有穿他們最漂亮的衣服,但都穿著乾淨的工作裝,以便在星期六的那個上午坐在鄉村商店四周消遣娛樂,或是到鎮上去玩,而且他們將穿著這種衣服,在星期一上午回到地里幹活兒,而且整個一星期,他們都要穿著這種衣服,直到星期五晚上再次到來。那個兼理一般司法事務的地方法官是個乾淨、小個兒、豐|滿的老人,他的樣子像一幅所有活著的祖父的奇妙漫畫,他穿著燙得很漂亮的白襯衣,沒有領子,潔白髮亮的袖口和前胸部位上了漿,他戴著金屬邊兒的眼鏡,長著整潔、多少有點兒鬈曲的白髮。他坐在桌子後面,望著他們——那個陰鬱的女人戴著灰色的太陽帽,穿著灰衣服,她握在一起、靜靜地放在膝部的手,像是一塊灰白色的木節和從一乾涸的沼澤里拔出的、埋在深處的樹根;圖爾穿著褪了色但卻絕對乾淨的襯衣和工裝褲,他的女眷屬不僅把他的衣服洗得很乾凈,而且也上了漿、熨燙過,整個腿部都沒有皺痕,從一個接縫處到另一個接縫處都很平,所以在每一個星期六的上午,他的褲腿就像是小男孩的短褲那樣漂亮,他的眼睛是那種安詳的、天真的藍顏色,在眼睛下邊是長了一個月的、玉米穗絲般的鬍子,鬍子幾乎把他大部分受傷的臉都遮蓋住了,這使他有了一種不可思議的、荒唐放縱的模樣,最後在沒有徵兆的情況下,他彷彿不是以自己本來的面目,出現在他的鄉親們面前,而他向人呈示的彷彿是一副古老的義大利的聖童形象,這形象被一惡作劇的、閑得無聊的男孩划傷了;圖爾太太是個多少有點肥胖的女人,她身體強壯,胸部豐|滿,臉上帶著一種可怕的、燃燒著憤怒的表情,這種狂怒已持續了四個星期,顯然既沒有加劇,也沒有減弱,可還在那兒,這是一種難以理解的狂怒,而且它幾乎即刻就表現出來,它不是針對任何一個斯諾普斯,也不是針對任何一個特定的男人,而是針對所有的男人,所有的男性,而在其中圖爾本人根本就不是受害者,而是從屬者,她坐在她丈夫的一邊,而四個女兒中最大的那個站在另一邊,彷彿她們(要麼至少是圖爾太太)不太相信,圖爾可能會跳起來逃跑,她們相信他不會那麼做;厄克和那小男孩,除了個兒頭外,兩個人哪兒都一樣,那個店夥計蘭普,頭上戴著一頂灰帽子,有人實際上認出來了那頂帽子,那是弗萊姆·斯諾普斯去年到得克薩斯州去時戴的帽子,蘭普在眼睛轉翻快速的眨動之間,坐了下來,用他那老鼠般、睜得溜圓的銳利眼睛盯著那地方法官看——看著那地方官被眼鏡片扭曲的、沒有虹膜的老男人的眼睛,在那裡浮現出一種表情,那不僅是驚訝和疑惑不解,而且還有某種東西,就像四個星期前拉特利夫站在商店走廊上眼睛里現出的那種表情,非常像恐懼。
「從這兒把他帶走吧,太太。」他說道。
「他把那匹馬給了他嗎?」那個新來的人問道。
「我在這裏除了帶棒的玉米外什麼也沒看到,」他說道,「昨天夜裡斯諾普斯說過,會派送些乾草到這裏來的。」
「在法律中,所有權是不能通過口頭的話賦予或授予的。它必須通過記錄文件、真實可靠的文件來確認,通過財產和佔有方式來確認,根據你和他雙方的證言,他從未給過那個得克薩斯州人任何東西,作為那匹馬的交換物,根據他的證言,那得克薩斯州人從未給過他任何文件,證明他擁有那匹馬,而且根據他的證言,根據我本人從最近四個星期里得知的情況,沒有一個人摸到過或用繩子拴住過它們中間的任何一匹馬。所以那匹馬根本就從未成為厄克的財產。那個得克薩斯州人可以把那同一匹馬給十二個那天站在圍場門周圍的其他男人,他甚至不必告訴厄克說,他已經這麼做了;而且厄克只是憑自行認定,就可以在圖爾先生不省人事地躺在那座橋上時,即刻將他本人關於那匹馬的所有人資格及財產價值轉到圖爾先生名下,而圖爾先生的所有人資格與厄克的所有人資格將同樣是合法的。」
「這是厄克的男孩,」奎克說道,「他還在那邊的馬車裡面。他在此幫巴克先生的忙。」那孩子走到陽台的盡頭,他穿著小小的工裝褲——活像那些男人自己的一個小複製品。
「噢,我們還在等什麼呢?」弗里曼問道,「等它們找地方睡覺?」
「好了,圖爾太太,」他說道,「根read.99csw.com據你本人的證言,厄克從不擁有那匹馬。」
「噢,」布克賴特道,「哈,」他說著,沒有一絲笑意,「我猜你也把亨利·阿姆斯迪德的五美元還給了他。」這時拉特利夫把視線轉開。他的臉變了——某種東西轉瞬即逝,像謎一樣,但不是笑意,他的眼睛沒有在笑;那種東西不見了。
「先生們,」她說道,「我們家裡的孩子冬天從來都沒鞋子穿。我們沒有玉米去喂牲口。我們有的五美元,是我在天黑以後藉著爐火光織布掙的。而他什麼都不去管。」
「如果說有人看到弗萊姆把那筆錢又給了那個得克薩斯州人哩。」蘭普·斯諾普斯突然之間說道。
「這麼說厄克將得到兩匹馬,一美元一匹,」那新來的人說道,「三美元。」那女人又一次摸著他。他用力把她的手甩開,身體都沒有轉過來,她再次站在那裡,她的手掠過平坦的腹部,在衣服里絞動著,她什麼東西都不去看。
二十分鐘以後,那個得克薩斯州人從房子里出來,他用一根折斷了的火柴棍兒剔著牙齒,拴著的馬車和拉車的馬及騾子從圍欄的門那兒一直延伸到了瓦爾納的商店那兒,這會兒,不止有五十個男人沿著圍場門旁邊的圍欄站著,悄悄地注視著他,眼睛有點兒躲躲閃閃的,他走近前來,有點兒左搖右晃,腿多少有點兒弓,他那高高的鞋跟上的花紋清晰地印在塵土之中。「早上好,先生們,」他說道,「到這兒來,兄弟。」他對那個小男孩說道,那男孩就站在他的身後,望著突出在外的槍把兒。他從口袋掏出一個硬幣,交給小男孩。「快到商店裡去,給我買一盒薑汁餅乾。」他環視著那些默不作聲的人的臉,樣子引人注目,他咂著舌頭。他把那根剔牙的小火柴棍兒從嘴的一邊轉動到另一邊,沒有用手去碰它。「你們這些小夥子都選好了,對嗎?準備從她開始,嗯?」他們沒有回答。現在,他們都沒有在看他,也就是說,他開始感覺到,就在他凝視的目光指向每一張臉前的一秒鐘,那張臉就停止注視他了。過了一會兒,弗里曼問道:
「他以為自己買了那些馬匹中間的一匹。」那得克薩斯州人說道。他依然在用一種平和聲調說著,像是在劇烈的跑動之後的男人說話的樣子。「帶上他走吧,太太。」
「我不知道我要經過瓦爾納家。」那得克薩斯州人說道。
「厄克和我們一樣不知道這些馬匹是屬於誰的,」其他人中間的一個人說道,「他知道弗萊姆坐在同一輛車上和它們一起到這裏來,因為他看到他了。但也僅此而已。」
「聽著,」他說道,「很好。我們都承認,你非常聰明,沒有人能超過你。你從來沒有從弗萊姆或是其他任何人手裡買過馬,所以也許這不關你的事,也許你最好別管這事兒。」
「橡膠樹第一個出芽?」奎克問道,「那柳樹呢?」
「這事厄克·斯諾普斯也看到了,」圖爾太太說道,只是此刻她說話口氣不再那麼暴烈:「他在那裡。他到那裡有足夠的時間來看那一幕。讓他否認吧。讓他看著我的臉否認吧,如果他——」
「我說我們燒掉了明克·斯諾普斯給我的兩張字條。你想任何一個斯諾普斯會把所有的東西都寫在一張能用一根火柴燒毀的紙上嗎?你認為有任何一個斯諾普斯不知道那一點嗎?」
「你的意思是說那確實真的管用?威爾叔叔?」一個人問道。
「快到這兒來。」他說道。
「是的,」厄克答道,「它是我的。我該賠多少——」
「他最好別讓我逮住他。」厄克說道。那得克薩斯州人環視著那些默不作聲的人的臉,他凝視的目光即刻變得警覺起來,讓人猜不透,帶有一種猶如燧石一樣表面無法穿透的特性,彷彿那層表面是無法窺透的,要麼也許在它後面什麼也沒有。
「什麼?」厄克問道。
「我留意到了那一對馬,」另一個人說道,「安斯聲稱他用它們兩個換了十四發步槍子彈,對吧?」
「等一下。」那地方法官說道。他四下看著那些張臉,那雙外人看不清楚的眼睛在厚厚的鏡片後面掠動著。「被告人在哪裡?我看不到他。」
就在這時,喬迪·瓦爾納再次從人群中擠過來,他身後跟著那個鐵匠。「好了,巴克,」他說道,「最好還是把它們弄進圍欄里。厄克在這兒會幫你的。」那個陌生人,登上馬車,坐在座位上,他那被切割成兩半兒的衫衣在肩上來回擺動著,那個鐵匠跟在後面。
「我想是我們買下了那些馬。」他說道。他又一次站在他們身邊,從容,明智,或許有點兒憂鬱,但仍然完全讓人琢磨不透。「厄克在這兒,可作為一個例子。他要養活太太和一家人。他擁有它們其中的兩匹馬,只是可以肯定他只需付一匹馬的錢。我聽說昨天晚上夥計們追趕那些馬匹一直到半夜,但厄克和那男孩已經有兩天都沒沾家的邊兒了。」除了厄克,他們都笑了起來。他削下一小片乳酪,用刀尖扎著,放進他的嘴裏。
「柳不是樹,」弗里曼說道,「柳是一種草。」
「你別說讓我閉嘴!你要讓厄克·斯諾普斯或弗萊姆·斯諾普斯或那整個瓦爾納家人把你從馬車裡扔出去,摔在木橋上,把你撞得半死。可到了要控告他們,維護你的合法權利,給他們懲罰時,你說噢不。因為這樣做不講交情。可在播種時間的緊要關頭,你直挺挺地臉朝上躺在那兒,我們從你臉上取木頭碎片時,講交情又有什麼用?」到了這時,那法警大聲喊道:
「這麼說,」第二個人道,「當一個人不必為一匹馬或兩匹馬花那麼多錢時,他不需要希求從中得到太多。」他們三個人交談的聲音並不高,他們只是在彼此間交談著,一個對著另一個說著,好像只有他們坐在那裡一樣。拉特利夫,靠著牆,身體沒在陰影里看不見,發出一種聲音,刺耳,有挖苦的意味,聲音不大。
「我想,這是看待那事的一種方式,」拉特利夫說道,「事實上,如果事情的這一面能被他們注意到的話,對布克賴特、奎克、弗里曼、厄克·斯諾普斯和那些其他新的馬的擁有者來說,那事就會順當多了,因為用那種方式看事情,機會並不像他們想象的那樣有。也許,現在他們中間沒有一個人會相信有一種葯,能夠治愈弗萊姆·斯諾普斯和那個神槍手狄克帶到這裏來的得克薩斯疾病。」
「等等,」地方法官說道,「你給了他什麼?一張字條?某種交換的東西?」
「這麼說它們是弗萊姆的馬。」拉特利夫說道。笑聲停止了。其他的三個人都在手裡握著他們打開了的刀,他們用刀悠閑地從木頭上削下片片木屑,修整木頭的邊緣。此刻他們坐在那裡,顯然是專心於刀刃的精細、幾乎是乏味的運動。那店夥計迅速地抬頭望著,發現拉特利夫正注視著他。他那始終都有的、固執而歡快的不屑神情此刻不見了;只有那沒有內容的皺紋還趴在他的嘴巴和眼睛周圍。
「把另外一個給我,爸爸。」那小男孩說道。
「在惠特里夫,你每天夜晚都能聽到它們的叫聲,」第一個男人說道,「二月份我聽到一個在唱。在那場雪中。它在一棵橡膠樹上歌唱。」
「好了。要是你們願意,你們這些夥計可以去買那些馬。但是我,我寧願去買一隻老虎或是一條響尾蛇。而且如果弗萊姆·斯諾普斯向我提供它們之中的任何一種,我都會害怕去觸摸它的,我害怕在我走上前去拿它過來時,它會變成一匹畫出來的馬,或是園子里用的一根軟管。我向你們每一個人道晚安了。」他進房去了。他們的目光沒有追逐他。但過了一會兒,他們都多少動了點兒地方,朝著圍場裏面望去,看著那帶有斑點的,偶爾奔跑、遊動著的馬,從它們中間,不時地傳出一聲突兀的尖叫,重重的踩地聲,在那棵梨樹上,模仿鳥在翻來覆去、有節奏地重複那白痴般的鳴唱。
「怎麼樣?」地方法官問道,「你會什麼?」
「所有這一切是什麼意思?」圖爾太太問道,「厄克·斯諾普斯剛才告訴你說他擁有那匹馬。而如果你不相信他的話,還有全天站在那圍欄門旁什麼也不幹的四十個男人,他們聽到那個殺人、玩牌、喝威士忌、無法無天的傢伙——」這一次地方法官舉起了一隻手,那隻手裹在巨大的、白凈的袖口裡,指著她。他並沒有去看她。
「而如果我是你的話,」拉特利夫說道,「那剛好就是每天太陽出來時我要到的地方。當然你是不準備那麼做的。我想天底下沒有任何東西,法國人灣也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止你們不把自己的錢給弗萊姆·斯諾普斯和那個得克薩斯州人的。但是我確實想要知道我要給他錢的人究竟是誰。這地方好像厄克這樣的人會告訴我。好像他會對自己的鄰居這麼做的,對吧?此外,作為弗萊姆的表親,他和他的那個男孩,華爾街,幫助那個得克薩斯州人今晚給那些馬提水;而且厄克早晨也會幫助他給那些馬餵食。噢,也許厄克會是捉住那些馬的人,並把它們牽到你們這些夥計面前,一次一個,讓你們為它們出價。對吧,厄克?」
「把他帶到這兒來。」她說道。她先走進屋子,把燈放在梳妝台上。他們拙笨地、拖著腿腳走,喘著粗氣,把亨利放在床上。小約翰太太來到床前,站在那裡,向下望著亨利那張平靜而沒有血色的臉。「我宣布,」她說道,「你們男人,」他們都往後縮回去一點兒,站成一堆,不停地用一隻腳替換另一隻腳站著,既不看她,也不去看亨利的妻子,那做妻子的站在床的腳邊,一動不動,她的手疊放在衣服上。「你們都從這裏出去,維·克,」她對拉特利夫說道,「到外邊去。看看能否找到別的不會把你們中間更多的人殺死的東西玩。」
兩件訴訟案,阿姆斯迪德起訴斯諾普斯一案,圖爾控告厄克拉姆·斯諾普斯(以及其他任何名叫斯諾普斯或瓦爾納的、圖爾發怒的太太能想象出涉及此案的人,正如全村人所熟知的一樣)一案,由於訴訟當事人的共同商議和安排,在審判地點的改變上,達成了一致意見。也就是說,訴訟當事人的三方達成一致意見,因為弗萊姆·斯諾普斯直截了當地拒絕承認對他本人的起訴。他曾先是略微把頭轉向一邊,吐了口唾沫,然後說道「它們中間沒有一匹馬是我的」,樣子一點兒也不激動,接著低下頭又削起木頭來,而那個受挫而無助的法警就站在那斜翹著的椅子旁邊,手裡拿著他試圖履行的法律文件。
此刻,拉特利夫就在他們中間。他剛剛在晚飯以前返回來。他根本就不敢把自己的兩匹小馬放進圍場里去。現在它們在布克賴特的馬廄里,那地方離商店有半英里遠。「這麼說弗萊姆又回家來了,」他說道,「嗬,嗬,嗬。威爾·瓦爾納付錢讓他去得克薩斯,所以我想你們這幫夥計為他付回去的車費也是很公平的。」從圍場里傳出了一高亢、令人不快的尖叫聲。其中的一匹馬出現了。它彷彿不是在奔跑,而是在遊動,它的身體看不見,沒有形體,但卻有堅硬的馬蹄踏在結實的土地上的快速、輕巧、有節奏的聲響。
「在所有這一切發生時,你碰巧在什麼地方?」那店夥計問道。
那天下午五點鐘,那得克薩斯州人把第三個餅乾紙盒揉成團兒,扔在他下面的地上。落在地平面上的夕陽斜射的金色光芒也照在了小約翰太太院子里那一排搭在繩上面的衣服上,將他的影子和他坐在上面的那根門柱的影子,投射在圍場里,那些小馬在圍場里不時依然在漫無目的地奔跑著,不知疲倦地躍動著,那得克薩斯州人把腿伸直,將手插|進口袋裡,掏出一個硬幣。他俯下身體,面對著那個小男孩。此時,他的嗓音沙啞,少氣無力。「拿著,夥計,」他說道,「快到商店裡去,給我買一盒薑汁餅乾。」那些男人依舊沿著圍欄站在那裡,不知疲倦,他們穿著工裝褲和褪了色的襯衣。這時,弗萊姆·斯諾普斯在那地方出現了,他突然之間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他站在圍欄旁邊,他與別人之間的距離兩邊都有三四個人那麼寬,他站在那裡,在那雖小但卻的確是無人打攪的地帶,嚼著煙草。他穿著去年夏天他離開時穿的那條灰褲子,佩戴著那同一個小蝴蝶結,但頭上戴了頂新帽子,像原來那頂一樣是灰色的,不過是新的,外面套了一件鮮亮的高爾夫方格呢外衣,他也在望著圍場里的那些馬匹。除了兩匹之外,所有那些馬都賣掉了,價錢從三塊五到十一和十二塊錢不等。那些買主,在他們為那些馬出價時,彷彿本能地聚集在圍場門另一邊的一個單獨的人群中,他們站在那裡,手放在綁圍欄用的最上面一層的繩子上,注視著牲口,神志更清醒,精力更集中,他們中間的一些人擁有它們到現在已經有七八個時辰了,但還沒用手摸摸它們。那個當丈夫的,站在那得克薩斯州人坐在上面的門柱的旁邊。他的太太已經回到了那輛馬車上,她神情黯淡地坐在車裡,身上穿著灰色的衣服,一動不動,依舊是什麼東西都不看;她也許是某種毫無生氣的生靈,他將其裝上車,帶著到某個地方,此刻她在馬車裡等待著,直到他準備好了再次繼續往前走,她耐心地等著,麻木不仁,沒有時間的感覺。
「我想他把錢的事給忘了,」斯諾普斯說道,「他離開的時候把所有的錢都隨身帶走了。」他又看了她一會兒,然後去修整那根木棍的邊兒。那店夥計將他的背貼著門輕輕地摩擦著,同時注視著她。過了一會兒,阿姆斯迪德太太抬起頭,望著前面的大路,大路向前伸延,上面附著一層春天的塵土,越過小約翰太太的旅館,開始向上升高,越過路對面尚未開花的刺槐叢(開花是六月的事),越過學校的校舍,那風雨剝蝕的房頂向上升起,高出一處桃樹和梨樹果園,很像是被蜂擁而來的一大片粉白色蜜蜂圍攏在中間的蜂箱。道路路面下降,又向上升起,通向山丘的丘頂,教堂就坐落在那裡,四周安放在暗黑色雪松叢林中的大理石墓碑發出稀疏的光芒。在夏天漫長的下午,哀鳴不止的野鴿在叢林中來回鳴叫著。她走動了一下;那橡膠鞋底在被磨蝕的地板上又一次發出噝噝的聲響。
「你等著,直到我們把它抓住,」厄克說道,「那時我們再說這事。」
「我想他打算從後面的路去傑弗生鎮。」奎克說道。
「秩序!秩序?這裡是法庭!」圖爾太太不說了。她坐回去,劇烈地喘息著,她瞪視著那地方法官,法官坐著,說著話,彷彿他依然是在大聲誦讀:
「在哪邊?」他問道。
「什麼?」圖爾太太問道,聲音一點兒也不大,「你說什麼?」
「那個得克薩斯州人說——」
「什麼?」拉特利夫問道。他迅速地環視了一下那些張臉;他本人的臉上一時間不僅現出疑惑,而且還有某種幾乎像是恐懼的表情。「我想到——那天你們這些夥計告訴我——你們說那是個女人,一個年輕女人帶著一個嬰兒——現在這裏——」他說道,「等等。」
「那個為下一匹馬出價的人也將會得到那第一匹馬嗎?」
「現在要仔細看好它們,」弗里曼說道,「也許我們最好想辦法先把它們弄進牲口棚里——」就在此刻,擠成一堆的馬散開了,馬群散開,沿著圍欄的兩個方向來回走動。在那一排兩端的人開始跑了起來,揮舞著手臂,大聲喊叫。「截住它們,」弗里曼緊張地說道,「把它們趕回去。」他們驅趕著它們,把它們再次往回趕著,它們退到同伴身上,那些畜生急促地合攏著,轉動著,擠在一起奔跑,如幽靈一樣,扭成一團。「現在擋住它們,」弗里曼說道,「別讓它們從我們身邊過去。」那排人又一次往前走著。厄克轉過身來,他不知道是為什麼——是種聲音,還是什麼東西讓他轉身。那個小男孩此時又一次緊跟在他的身後。
「他拿你的錢,我要我的馬。」那當丈夫的說道。他在慢慢地、一直不停地抖動著,彷彿他感到寒冷一樣。他的雙手在那邊緣破損的襯衣袖子下面伸開又握緊。「把錢還給他。」他說道。
「把它給我,爸爸。」那小男孩說道。
「從這裏滾出去,你這狗娘養的。」她喊道。她用洗衣板打過去;洗衣板在那張長長的、狂野的馬臉上齊整地裂開了,那匹馬猛地轉過身,奔跑著,退回大廳,此刻,厄克和那男孩就在廳里站著。
「噢,」瓦爾納道,「那麼你呢,維·克?你買了幾匹馬?」
「你們還都沒有開始去抓那些馬,是嗎?」他問道,「太好了,我還擔心自己不能及時趕到哩。」他再次把店門打開,置身於那沒有光照的、陳舊的、刺鼻的乳酪、皮革和蜜糖的氣味中間,他為他們一群人量出並切割一根根的犁繩。那店夥計站在他們中間,依然在說著話,滔滔不絕,沒有人在聽他說,他們又回到了路上。小約翰太太旅店前面的那棵梨樹,此刻猶如沒入月亮裏面的白銀。昨天夜裡的那隻模仿鳥,要麼是另一隻,已經在梨樹上鳴叫起來,他們此刻看到,在圍欄上拴著的,是拉特利夫的四輪馬車和兩匹馬。
「這些小馬像鴿子一樣溫馴,夥計們。誰買了它們,誰就會得到為他幹活兒或拉車掙錢的最好的馬。當然了,它們血氣很旺;我不賣不中用的馬。話說回來,誰想要得克薩斯州不中用的馬?密西西比州到處都是這種貨色。」他的眼睛瞪著,一眨不眨,依然是種漫不經心的神情;在他的聲音中,既沒有歡樂,也沒有幽默感,同樣在一陣從人群後面發出的鬨笑聲中,也沒有歡樂和幽默感。此刻,兩輛馬車同時從大路上下來,駛向圍欄。男人們從馬車上下來,將它們拴在圍欄上,走近前來。「快過來,夥計們,」那個得克薩斯州人說道,「花小錢買一匹又好又溫馴的馬,你們來得正好是時候。」
「你已經在走的方向是對的,」弗里曼說道,「你只需繼續向前,經過學校校舍,沿著大路往前走。」
「對那個斯諾普斯家的律師,這將是個極好的機會,」當被告知有關此事時,拉特利夫說道,「那個播種快的父親,那個摩西,滿口箴言警句,滿上衣下擺那兒都是倒著數已經長得半大了的兒子,他叫什麼名字?我還是弄不明白,一個花時間和我一樣多,不斷地要人提示鄉親們叫什麼名字的人,仍然不能把他們的名字都叫對。艾·歐,他從來沒有時間等待。這裏的這個案子,在他的整個律師生涯中,大概是唯一審理的案子,在這兒,他不用擔心,沒有小心眼兒的當事人會試圖打斷他的談話,而那個指揮他的法官,告訴他閉嘴的,只是那個帶有權威性的男人。」
「小夥子們,」拉特利夫說道,「厄克對那些馬的事全都知道。弗萊姆告訴他了,它們的價錢是多少,他和那個得克薩斯州人打算為它們花多少錢,賣多少錢將它們出手。過來吧,厄克。告訴我們吧。」厄克沒有動窩兒,他坐在最高的那級台階上,臉沒有正對著他們,他坐在那裡,在那些一層層靜靜地、專心致志地聆聽和等待著的人的下面。
「我沒有告訴你到那個馬車上等在那裡嗎?」厄克問道。
「你有看到和聽到他的所作所為的證據?」
「像這樣的月亮對大地上生長的每一種東西都是有用的,」瓦爾納說道,「我留意我和瓦爾納太太等待尤拉出世的時間。我們已經有了一群孩子,也許那時應該不再要了。可是我還想要些女孩子。其他的已經結了婚,搬走了,而一群男孩,當他們長大成氣候時,讓他們幹活兒,他們就沒有時間。他們坐在商店周圍,聊著天。但女孩會待在家裡,幹活兒,直到她結婚出嫁。有一個老女人曾經告訴過我的媽媽說,如果一個女人懷孕以後,將她的肚皮對著滿月,那懷上的孩子會變成女孩。於是瓦爾納太太相信這話,每天晚上躺在那裡,讓月亮照著她裸|露的肚皮,直到月亮變圓;直到圓月過去。我把耳朵貼在她的肚皮上,聽到尤拉在踢著,像是在拚命地往外擠,要感受一下月亮的滋味。」
「見鬼,」那頭一個男人——名叫弗里曼的人——說道,「那是弗萊姆·斯諾普斯。」馬車走近前來,停住了,他們全都站起身來,斯諾普斯從馬車上下來,朝台階走去。他可能只是今天早晨才離開的。他腦袋上戴的還是那頂帽子,他打著細小的領結,穿著白襯衣,他穿的那條褲子還是那條灰褲子。他走上台階。
「誰幫我捉住我的馬?」他問道。沒有人回話。他們沿著圍欄站在那裡,靜靜地往圍場里望著,在那裡,那些小馬擠成一堆,那已經開始褪去一點兒顏色、投射在它們上面的房子長長的陰影,此刻顏色變深了。油炒火腿的味兒從小約翰太太的廚房裡飄出來。一群嘰嘰喳喳的麻雀飛快地從圍場上掠過,落在房子旁邊的一棵楝樹上,在高高的、線條柔和模糊的藍色枝葉中,麻雀向下撲跳,反覆無常,猶豫不決地旋飛,它們的叫聲猶如隨意彈撥出來的弦音。亨利沒有回頭看,他提高嗓音說道:「把那該死的犁繩拿過來。」過了一會兒,那當太太的動了起來。她從馬車上下來,從車上拿下一卷新棉繩,走近前來。那當丈夫的從她手裡接過繩子,朝著圍場的門走去。亨利把手放在了門閂上,這時,那得克薩斯州人開始從門柱子上滑下來,手足硬硬的。「到這邊來。」他說道。在他從妻子手中接過繩子時,她站住了。她再次動了起來,順從地跟著走,她的手在腹部的衣服裏面絞動著,她從那得克薩斯人面前走過,沒有去看他。
「他離開的時候,把所有的錢都隨身帶走了。」他說道。她一動不動,那灰色的衣服僵硬地掛在身上,幾乎像是用銅做的、有著勻稱皺褶的帷幕。阿姆斯迪德太太的樣子像是在望著斯諾普斯腳邊的某種東西,彷彿她沒有聽到他說的話,要麼彷彿是她剛一說完話,她的身體就離開了,儘管她的身體,聽到了,聽懂了那些話,但在她返回之前,那些話既沒有生命,也沒有意義。那店夥計又一次穩穩地將他的後背貼在門臉兒上摩擦著,同時望著她。那小男孩也在望著她,他那一眨不眨、無法言喻的眼睛凝視著她,但其他人沒看她。那嘴裏含著桃花枝的男人把花枝拿出來,吐了口唾沫,又把花枝放回他的嘴裏。
「你會給人些什麼東西以為你減少些爭鬥呢?」奎克問道。那個得克薩斯州人望著他,一雙眼睛顏色暗淡,令人愉快,緊緊地盯著他看,眼睛下面是嚼動著的下頜,還有那一撮濃重的小鬍子。「把它們中間的一個從你的手中拿走?」奎克道。
「他把亨利的錢給了斯諾普斯。他說亨利沒有買到馬。他說我第二天可以從斯諾普斯那兒拿回錢。」
「不行。那些馬會殺了你的。今天上午它們差一點兒就殺了你。你待在外邊。」
「五美元!」那當丈夫的說道,舉起一隻握成拳頭的手。他用肩膀為自己開路,向前往門柱子那兒走去。那女人沒有跟著他。這時,她第一次望了望那得克薩斯州人。她的眼睛也是清洗過的灰色,彷彿它們也像衣服和太陽帽一樣褪了色。
「圖爾控告斯諾普斯,襲擊和——」
「是的,」地方法官說道。此時沒有一點兒動靜,在他們中間的任何地方都沒有聲音發出一點兒聲音。法警不聲不響地把《聖經》放在地方法官握著的手旁邊的桌子上,一切都靜悄悄的,只有風刮著的樹葉的影子和刺槐上的花一來一回地移動著。隨後,阿姆斯迪德太太站了起來;她站起來再一次(或者說依然)不去看任何東西,她的雙手合攏放在身體中間。
「是的,」厄克說道,「我根本沒時間去注意另一匹馬從哪條路上跑了。」

2

「安斯·邁卡拉姆曾經從得克薩斯買了兩匹馬。」坐在台階上的其中一個男人說道。他說話時沒有動。他不是在針對任何一個人說話。「那是一對好馬。體重有點兒輕。他用了它們十年。當然乾的是輕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