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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漫長的夏天 第二章

第三部 漫長的夏天

第二章

「我有三個。」
「做什麼事?」他問道。
第一斧子剛劈下去,那條獵狗又撲過來了。他料想到它會這樣的。這次他沒有把斧子的頭劈到地里,他把斧子舉起來,準備好,舞動起來。他朝著那雙眼睛劈過去,感覺到斧子在手中劈著了什麼東西並旋動著向前飛出去,他向前撲過去,那畜生摔倒在他前面的低矮的灌木叢中,呻|吟著。他衝著那呻|吟聲撲過去,狂怒地用腳在他四周猛踩著,他彎下腰停在那裡,仔細聽著,他朝著另一呻|吟聲的方向撲過去,並再次用力踐踏,可仍然什麼也沒有踩著。隨後,他手腳並用地跪在地上,圍著那棵樹,範圍越來越大地一圈又一圈地爬著,搜尋那把斧子。最後他找到斧子了,他看到它在樹殼頂部V字形凹口處的上方,這時,晨星已經出來了。
「是的,」他說道,「她在哪裡——」
「沒有。」他說道。她詛咒他,詛咒他們兩個。要是她會哪怕只是觸碰我,打我,讓我發怒去打她,那就好了,他想著。但是那樣的事一樣也沒有發生。她所詛咒的並不是他,她所詛咒的是那個她從未見過的女人,她的臉他甚至無法確切記起是什麼樣。於是,他再次把他的那份錢分開——那是他有幸擁有的錢:他的運氣不在於贏取、掙得或找到錢,而在於他有惡癖,渴望獲得快樂,而在滿足這些惡癖,獲得種種快樂之後,留下來的是一筆可觀的財富——並回到了密西西比。然後,即使是在那時,他顯然還是經過了另一年才承認,他不想逃避那種過去和未來。鄉村裡的人相信,他回來是出售農場的。可是時間一周一周地過去了,而他並沒有任何動靜。春天來了,他既不準備把農場租出去,也不準備在上面耕種。他只是繼續住在南北戰爭前的那座老房子里,儘管不是大宅,沒有廊柱,裏面住三個人,仍然還是太大了,與此同時,日子一個月接著一個月過去了,顯然依舊是在從得克薩斯鐵路上回來休那個假期時,他父親曾告訴他們他在鐵路上工作,他獨自一人,沒有人相伴,向同輩人打招呼(在他遇到他們時),這些人從年輕的時候就記得他,他們是碰巧在一起喝酒或打牌時認識的,這種情況並不常有。偶然之間,在夏天裡,人們會看到他外出野餐,而且每個星期六的下午,他會成為瓦爾納商店走廊上的那群人中間的一個,他談的不多,更多的回答有關西部的問題,沒有秘密,沒有太多保留,顯然他是在用另一種方言思索,並通過它聽取問題,然後及時進行回答。他現在變得抑鬱了,即使抑鬱尚未過多地顯現出來。在他的臉上,仍然有時間和孤獨留下的印跡,但已消逝了一小部分,文飾成為甚至衰變為某種有意識的警覺,儘管不是膽怯;他宛若野獸,原始、孤獨而自足,從荒野中走出來,為知道那是陷阱的陷阱所吸引,不明白為什麼它是致命的但知道它是致命的,而且現在並不害怕——而且並不那麼容易受驚嚇。
「是的,」他說道,「哪裡——」
「我本來應該是沒事兒的。」他說道,聲音刺耳,音量很小。接著,他的聲音再次一點兒也發不出來了,他一隻手抓住鐵欄,另一隻手托著自己的喉嚨,與此同時,黑人們望著他,他們擠在一起,在即將消逝的天光里,他們的眼球顯得白白的,一動不動。隨後,他們一起轉過身,搶著朝樓梯方向蜂擁而去,他也聽到了步履緩慢的腳步聲,隨後他聞到了食物的味兒,他緊緊抓住鐵欄,努力往樓梯頂端看。他們打算先給那些黑鬼吃的東西,然後再讓白人吃?他聞著咖啡和火腿的味兒,想道。
「你現在究竟在幹什麼?你的斧子又丟了?找到它,把它給我,然後站起來,帶我去它所在的地方,這事兒不僅要在天亮以前辦,而且要在那該死的、搜羅選票的——」他的手觸到並握住了一根分量足夠的棍棒。這一次我看不見,所以我要準備好,打兩次,他想著,同時站起身來。他猛地用力朝著那個刺耳的、發怒的聲音的方向打過去,他把胳膊收回來,再次用力打,其實打一下就足夠了。
結婚三個月以後,房子建成了,他們搬了進去,一個黑種女人為他們做飯,儘管鄉村裡那唯一的另一個被僱用的廚師,無論是白人或黑人,是在瓦爾納家裡的。隨後,村民們召集在一起,男人到圍場里看種馬,女人來看房子,那嶄新的、明亮的房間,新傢具以及節省走路和體力的新設施和裝備,這些東西的樣子他們夢想著從郵購的圖文目錄中能看到。他們會望著她在這些新的傢具設施中間走動,忙碌,不知疲倦,她穿著樸素的、整潔的衣服,一頭普通而自然的頭髮,那張普通的臉此刻綻放出某種幾乎像是美的光彩——不是幸運的驚喜,不特別是意願和信念的顯現,而就是那種安詳、那種沉靜、那醒目地映現在面頰上的玫瑰色,當時,他們正談論房子建成的時間是多麼及時,剛好可以透過窗戶觀賞四月份的盈滿圓月,床就放在窗戶那裡。
她從走道上過來,她笨重地奔跑著,但動作很快。在他還沒完全把門打開前,她就到了門那兒,她跑著,從門那兒穿過,把他和門都向後撞去,她抓住他工裝褲的前片兒。「不行!」她喊叫道,儘管她的聲音依然很低,「不行!上帝啊,你這是什麼意思?你不能到這裏來!」
「華爾斯垂特說他們是他的家人。」圖爾說道。
後來,那匹種馬殺死了她。當時,她在馬廄里找尋一隻不見了的雞雛。那黑種男人警告她說:「它是一匹馬,小姐。但是它是一匹雄性種馬。你離開那兒吧。」可是她並不害怕。她彷彿是認出了那種物質的變體,那種兩重性,意識到了那種想法,儘管她沒有說出來:胡說八道。我現在已和他結婚了。他用槍殺了那匹種馬,他第一個衝進馬廄,當時那畜生瘋狂至極,而他身上什麼也沒帶,只有一把打開的折刀,那黑人緊緊抓住他,勸說他等把手槍從房子里取過來,用槍打它。在那座新房子里,他和那條獵狗住了四年兩個月,那個黑種男人為他們做飯。他賣掉了那匹他為她買的牝馬,還有他當時擁有的那頭母牛,讓那個女廚子走了,把雞也送人了。那些新傢具是用分期付款的方式買的。他把傢具都挪到了倉房裡,倉房在他出生的老地方那裡,他通知銷售商前來把傢具弄走。隨後,他所擁有的就只是爐子,他在上面吃飯的餐桌,還有那張簡陋的小床,他用它換掉了窗戶下面的那張大床。在他睡在那張小床上的第一個晚上,月亮也是一個滿月,於是他把小床搬到了另一間房子里,然後把它靠在一面北牆上,在那兒,月亮不可能會照得到他,過了兩夜以後,他甚至走回到老房子,在那兒過了一夜。但是在那兒他已失去了一切,不僅是寧靜,而且甚至還有一縷縷可咀嚼的、因絕望而生的、可以承受的悲傷。
接著冬天,寒冷,到來了。到了這時候,她有了工作。他和她一樣知道,別的安排不可能持久,因為從某種程度上說,那地方是他妹妹的房子,儘管這隻是憑投票人數勝出來確定的。所以,當她前來告訴他說,她準備離開時,他不但沒有感到奇怪,而且還感到寬慰。隨後,就在她告訴他說她要離開的時候,他想起了某件事情。他告訴自己說是兩個孩子的事。「那個工作沒什麼問題,」他說道,「那挺好的。但是你不必搬出去住。如果你搬出去,你就不得不為吃的、住的花錢。而你需要節省。你會需要錢的。」
「艾·歐?不幹了?」
「那就是說,」拉特利夫說道,「一個孩子是穿著褲子、讓每個男人都奔忙起來的小傢伙,除非他依然有足夠的機會重新開始,艾·歐看起來是有機會的。」
「走棋。」表弟說道。他們繼續下棋。表兄這會兒不說話了。此時他在用一截嚼過了的鉛筆頭兒在木板的邊兒上記分。半小時以後,他把得分加在一起,這時,那鉛筆在他眼裡不是個象徵,而是由十進位標記和美元標記構成的總金額,它彷彿在下一個時刻會向上跳起,以一種幾乎可以聽到的衝擊力讓人猛然領悟;他變得極為冷靜,一時間他真的屏住了呼吸,腦子飛快地轉動著:見鬼。見鬼。不用說他永遠不會趕上我。他不想贏我,因為當我把他那份錢全都贏完時,他就會想到自己不再需要冒險到放錢的地方去了。於是他現在完全改變了策略。此刻,在他這會兒展示出的懷錶正臉上蠕動著手,未經要求,第一次手掌向上在木板的旁邊攤開來,表示一種確切的意思。因為這裏的這種遊戲總不能老這樣玩下去的,他想道,一陣徒勞無益的狂怒思緒再次浮現。情況只是不能總這樣下去。即使是為了弄到所有的五十美元,也不能指望一個人經受得住太多這樣的折騰。所以,他讓自己反過來做事。這樣一來,甚至就連欺騙行為彷彿也在為他作假一樣。他會大胆、拙笨而謹慎地走著棋步;他會坐回去,當時把他自己的卒子或王冠捏在手裡。只有在此刻,那表弟的瘦削、有力的手會抓住那隻手腕,與此同時,那冷漠、沒有起伏、呆板的聲音具體地說明著,某一個卒子為什麼不可能到達那個它突然間彷彿可以出現在那兒並且不會被吃掉的方格里,要麼就是敲擊那隻被抓住的、放在桌子上的手的關節,直到鬆開為止。但是,他會再次試著那麼做,帶著那種令人不解、堅定不移的樂觀精神,滿懷希望,再次被抓住,然後再一次嘗試,直到下一個時辰就要結束時,他在棋盤上走的棋步甚至連小孩走的都不如,他們兩人是一個低能人和一個瞎子在下棋。這時,他又一次說道:「聽著。那五十美元不屬於任何人,因為他沒有一個親人,沒有一個人聲稱那錢是屬於他的。它就躺在那裡,等著第一個到那兒的人——」
「見鬼,每一個人都知道那槍是你的。在這個鄉村裡,除了那把槍之外,再也沒有另一把那種有舊式擊鐵鎖的、十個口徑的哈德萊斯獵槍。這就是為什麼有關這把槍我從來不說謊的原因,當那黑鬼手裡拿著它走上台階,那該死的漢普頓就坐在那裡的那張凳子上時,就更不用說了。我說道:『它肯定是明克的槍。從去年秋天起,他一直都用它打獵。』接著,我轉向那個黑鬼。『你這個狗娘養的黑鬼,』我說道,『去年秋天你借斯諾普斯先生的獵槍去打松鼠,把它沉進那該死的水坑裡,還說你找不到它了,你究竟是什麼意思?』這就是那把槍。」表兄俯身到櫃檯下面,又站起身來,把槍放在了櫃檯上。槍被擦過了,只是槍把上還有一塊這會兒已幹了的泥巴。
「它可能現在控制住他了。」奎克說道。
當他從低矮灌木叢中出來,到了河岸邊時,東方正在泛出紅色。河流本身依然還是看不見——一道長長的迷霧宛如棉花胎一樣,在它下面的河水向前流淌著。他俯下身子,再次抓起有他的個兒一半大的屍體,猛地把它向前扔進那層迷霧裡,甚至當他鬆開手時,他的身體跟著它向前躍動,剛好在他隨它掉下去之前穩住了身體,在它即將消逝的一瞬間他看到那慢慢伸開的三肢,那地方原本應該是四肢的,他的身體獲得了平衡,他轉過身來,馬上奔跑起來,這時那衝上來的狗的急促的跑動聲就在他的身後沙沙地響著,那畜生撞到了他的背上。那條狗沒有停下來。他手腳並用地跪在地上,他看到在半空中,那條狗就像是一隻巨大的、沒有翅膀的鳥一樣飛舞著,消逝在迷霧之中。他站起身來,向前奔跑。他跌跌撞撞,再一次跌倒,接著又站起來,繼續奔跑。接著他聽到輕柔而急速的腳步聲在他身後響起,他又一次跌倒,又一次手腳觸地跪在那裡,他望著那條狗向他飛舞過來並在半空中轉身,這樣它面對著他落下來,在他還沒能站起來以前,它向他撲了過來,它的眼睛像兩個燃燒著的雪茄煙頭,他雙手朝著它的臉打過去,並站起身來向前奔跑。他們同時到了樹的殘骸那裡。那條狗再次向他撲過來,撕扯他的肩膀,他這時低頭鑽進他打開的那個洞眼,不顧一切地尋找那條不見了的手臂,那條狗依然在撕扯他的後背和雙腿。隨後那條狗不見了。這時一個聲音說道:「好了,明克。我們抓到他了。現在你可以出來了。」
「那不是我的,」他說道,「我沒有槍。哪裡——」

1

「不是,不是,」圖爾說道,「她仍然還年輕著哩。她只不過全身都是那種灰顏色。她坐在一輛輕便馬車裡,帶著一個大約六個月的孩子。」
「好吧,你這個該死的小個子的小氣鬼殺人犯。看你如何能夠從中脫身。」
冬天以前的那個秋天來到了,那些年齡變得較大的人據此來確定時間,計算大事的日期。夏季無雨的酷熱——白天,驕陽似火,在酷熱下,即使是橡樹的葉子也變黃了,死掉了;夜晚,排列有序的星星彷彿瞪著眼睛往下看,冷靜而驚訝地注視著被塵埃淹沒的大地——終於這一切結束了,那遠古的莉莉絲在那古老的、戰無不勝的、專與達官顯貴周旋的優妓正式死亡之際,統治了那被熱情弄得睏乏的大地,在深秋風和日麗的三周時間里,她登上王位,戴上王冠。這些天空碧藍的日子,令人昏昏欲睡,沒有實際意義,沉寂,充滿了燃燒的樹葉和木頭煙霧的氣味,在這些天里,拉特利夫來回穿行在自己的家與廣場之間,他看到那雙小而執著的手鬆松地扣在監獄窗戶的鐵欄上,一動不動,他抓在鐵欄上的高度不比一個小孩抓在上面的位置高到哪兒去。在下午,他會注視著自己的三位客人,妻子和兩個孩子,在每日探視的時間里進入監獄或離開監獄。在他帶她一同回家的第一天,她堅持要做一些家務活兒,那些都是他妹妹允許她做的,掃地、洗盤子,劈燒火用的木頭,這是他的侄子和侄女在此以前所乾的活兒(順便說一下,在這樣做的過程中,他們也滋生出青年人對干這種活兒的輕蔑),顯然,她對他妹妹那緘默的、令人痛恨的自以為是並不在意,她個兒頭大,但不肥胖,實際上相當苗條,在一種令人震驚的、適度的……並非憐憫,而應該說是關心的過程中,他最終發現了這一點;她通常光著腳,漂白的頭髮亂蓬蓬的,頭髮的根部早已變回深暗的顏色,她那冷漠的臉上有著一種剛毅的、尚未完全消失的美,儘管那可能只是一種固有的、根深蒂固的自信或也許只是固執。那被囚禁的丈夫不僅拒絕交保釋金(如果他能夠交一次保釋金就好了),而且拒絕請律師。他站在兩個法警中間——小小的個兒頭,他的臉如同用木頭刻成的表情倔強的面具,消瘦,幾乎像骷髏一樣沒有一點兒肉——在他面前是主持審理的地方法官,而他甚至可能心就不在那裡,聽取或者也許沒聽到他自己受到指控,隨後,在其中一個法警的觸碰下,轉過身,走回監獄,那個單人牢房。所以,這件案子從全然不用準備正式指控被起訴人用的物證時起,就擱置下來了,像是演了一半兒的戲,從法院十月的開庭期,一直推到來年五月的春季開庭期;大概在每星期有三個下午,拉特利夫都會注意到他的探視者,還有穿著他的侄子和侄女扔掉不要的衣服的兩個孩子,三人走進監獄,他想象著他們四人坐在隔離的單人牢房裡,那裡面到處是散發著雜酚油味和氣味難聞的人體排泄物——汗水、尿液、嘔吐出來的東西,通過嘔吐釋放所有古老的痛苦,消除恐懼,戰勝無能,存留希望。他們等待著弗萊姆·斯諾普斯,他想道。等著弗萊姆·斯諾普斯。
「好吧,」他說道,「我去牲口棚里弄一些過來。」他從門口那兒走開,步履沉重地在過道上走著,來到後門廊,走到地上,他已經跑了起來。他在看不見的黑暗裡瘋狂地跑著,用腳尖兒點地,轉著圈兒,朝著房子的前面走去,接著他停下來,屏住呼吸,圍著通向前門的角落探視著,然後又一次跑了起來,登上台階,在那兒他可以看進門廳,廚房裡的燈隱隱約約地照著那地方,他再次停下,待了一會兒,他俯下身體,瞪著眼睛看著。這個狗娘養的耍我,他想道。他從後面出來:他跑上台階,重重地摔了一跤,又重新站起來,怒氣沖沖地往下走進通向廚房的廳里,並在經過那兒的一瞬間看到,他就站在爐子的旁邊,像他離開他時的那種模樣,他的手又一次放在了咖啡壺上,這個小個子的狗娘養的殺人犯,他想道。我不會相信沒有事的。我不會相信一個男人能順利地躲過所有這一切的,即使他花上五百美元也不行。
「你這個蠢貨!」她說道,她氣喘吁吁,聲音低而嚴厲刺耳,「你這蠢貨!噢,你這該死的!你這該死的!」他開始掙扎,內心充滿一種冷酷的、凝聚起來的憤怒,它彷彿還未能完全地或迅速地從他的身體中迸發出來。接著,他突然之間猛烈甩動身體,他仍然不是要打她,只是想要掙脫她的控制。但是她抓著他,現在雙手都用上了,他們互相面對面望著對方。「那天夜裡你為什麼不走?天哪,我想當然地以為,我一離開你立即就會走的!」她狂怒地搖動著他,彷彿她在搖動著的他是個小孩兒一樣。「你為什麼不走?你他媽為什麼不走?」
馬車就等在他房子後面的樹林子里,兩天以前他在那兒發現了它留下的印跡。他和一個幫辦坐在後面的座位上,他們的手腕在裏面用手銬扣在一起,警官坐在另一個幫辦的旁邊,這個幫辦在駕著車。駕車的人讓拉車的馬掉轉過來,準備重新往瓦爾納的商店和傑弗生公路的方向走,但警官讓他停下來。「等一下。」警官說著並轉向前排座位——一個塊兒頭很大的男人,他的脖子看不見,他穿了一件沒有系扣的馬甲,還有一件無領的、上了漿的襯衣。在他那張寬闊而厚實的臉上,小而冷酷、狡黠的眼睛猶如兩塊黑玻璃擠成的沒有烹煮的湯糰,他向他們兩人問道:「這條路從另一端出來是什麼地方?」
「你是賣給威爾某種東西得到這張鈔票,還是你在他睡著時乾脆從他的褲子里把它拿出來的?要麼它是喬迪的?」

2

當時,某種非常類似恐慌的東西掠獲了他的內心。因為他同樣也發現,他們之間的爭鬥的規模和格調發生了變化。那種爭鬥不再是致命的,爭鬥是不可能的。它已成熟了。到那時為止,因其所有的致命的嚴肅性,它依然保留著某種童年的東西,某種既不合乎邏輯又相互一致,既合乎道理又稀奇古怪的東西,但是當時它已變成了一種成年人之間的爭鬥;在那年夏天的某個時刻,那種古老的、陳腐的、生理差異的外部特徵凸顯了出來,當時除了在教堂的教友聚會上見面之外,他們互相之間沒有看到過對方。情況彷彿是,雙方都沒有意識到,卻在同一時刻,他們望著那條古老的伊甸園之蛇,吃著伊甸園之樹上的部分果實,吃時有意願和比較的能力,卻沒有知識,儘管說缺乏知識在他的情況中是不屬實的。現在已不再有蘋果和蛋糕,只有答案紙,改錯用的,無法避開,無法不面對的,放在書里或在他的大衣口袋裡,或是放在他門前的郵箱里;在每月的筆考測驗中,他會把他自己的空白捲紙交上去,拿回來的上面有著理想分數的卷子,而且是那隻手寫的,甚至那簽名,也變得越來越像他自己的簽名。她依然從不對他說話,甚至也不望他一眼,那張臉始終總是低著,顯出側面輪廓或三分面的形象,穩重端莊,從容鎮靜。他不僅整天望著它,而且還把它帶回家,晚上與他相伴,從睡夢中醒來后問候它,它依然是那麼安詳,依然始終如一。他甚至嘗試在黑女人情婦的形象那邊抹去那張臉,清除它的魔力,但它依然還在那裡,始終如一,安詳,沒有責備他的意思,也不悲傷,甚至也不生氣,而且在他敢於承擔罪過或獲得寬恕之前就已經原諒他了;它在等待著,安詳沉靜,令人恐慌。在那一年裡,有一次那種驚恐的念頭在他心裏出現了,永遠避開她,他可以採用那樣的方式,使她的幫助夠不著他,他要自己用功,把逝去的那些年的功課補上,趕上他應該在其中上課的班級。在一個短時間內,他甚至嘗試這麼做,但是那張臉還在那兒。他知道自己永遠也無法超過它,不是它會把他拉回來,而是他會依次把它帶在身邊,正如在她出生以前的那五年中,它以某種方式將他擱置起來一樣;他不僅永遠超不過它,而且他甚至用那一年時間也追不上它;所以,無論他能達到哪一個等級,它都依然會在那裡,早一年在他的前面,讓他無法避開,也讓他無力超過。這樣一來,也就只有一種選擇。那是一種古老的選擇:原地踏步,因為他已經在那最低的班級了,不可能再往後退了,但他可以停留在那裡,把那總能獲勝、靜止不動的女人推進那一逝而過、高速運動的世界之中。
「是的。我覺得他很可憐。我想也許無論他在任何時間偶然開始想事情時,那該死的玩具會給他某種可以去想的東西。」
「那好,」拉特利夫說道,「你的那個男孩,你最近給他改了名字,對吧?」厄克望著他,鎚子懸在了空中。他正在為其鑄型的、放在鐵砧上的那塊鋼通紅的頂端正慢慢褪去顏色。「叫華爾街。」
他甚至沒有朝槍望上一眼。「槍不是我的,」他說道,「是哪裡——」
表兄望著他,眼睛快速地眨動著。這時,那雙小眼睛停止了眨動。「做什麼事?」他問道。另一個人沒有回答。從他進來后,他還沒動過地方,個兒頭小小的,一動不動,他站在入口對面的地板的中央,透過入口,那行將消逝的太陽光把他從頭到腳染上了一層薄薄的、像稀釋的鮮血一樣的顏色。「你的意思是說,你沒弄到任何錢?你打算站在那兒告訴我說,你口袋裡什麼也沒有?因為我不相信是那樣。上帝做證,我知道得很清楚。那同一天上午,我看過他錢包里裝的東西。他裝的錢從來不會少於五十……」話音停止了,消失了。接著,那聲音又響了起來,顯得驚訝,不相信情況會是那樣,而且不比悄悄的耳語聲音更大:「你是想要告訴我說,你甚至從未去看過他的口袋?甚至從未看過?」另一個沒有回答。他可能甚至就沒有聽到問話,他動也不動,什麼也不看,這時,那最後的一線太陽光,猶如漲潮的水一樣,爬上了他的身體,在一瞬間聚集成即將消逝的深紅色,映照在他那張沉靜、堅定、倔強的面具樣的臉上,然後消失了,接著,黃昏、薄暮,沿著一排排貨架,在陰暗的角落和陳舊濃烈的乳酪、皮革和煤油的氣味中積聚起來,在他頭頂上方的椽木中間變得濃郁、厚重,猶如被人遺忘的墓布一樣。表兄的聲音彷彿就是從那裡發出的,無源可循,辨別不出方位,甚至那聲音中沒有一絲氣息的重量:「你把他放到哪裡了?」而且表兄這時再次來到櫃檯外邊,臉對著,幾乎與他胸膛對著胸膛,那可怕的、壓抑著的低語聲此刻吹到了他的臉上:「上帝做證,你至少有五十美元。我知道的。我見過的。就在這個店裡看到過。你在哪裡——」
他沒有再次往房子那邊看。他往前走著,經過那裡,他走到那正在腐爛的木格子旁邊,木格子下面是一口水井,他把那把槍倚放在牆上,脫掉鞋子,打了一桶水上來,開始清洗鞋子。這時,他知道她就在九_九_藏_書他的背後。他沒有回過頭來看,只是坐在那個朽木凳子上,他的個兒頭不大,穿著褪了色的乾淨上衣和打著補丁的工裝褲,把水桶里的水倒在鞋子上,並用一個玉米棒在鞋上揉搓著。她開始大笑起來,聲音沙啞,持續不斷。「今天上午我告訴過你,」她說道,「我說,如果你去的話,如果你拿著這把槍離開這裏的話,我就要走。」他沒有抬頭往上看,他蹲在那雙濕鞋子上面,把一隻手插|進鞋子里,像鞋楦一樣撐著,另一隻手拿著玉米棒在上面刷著,「從來你就不在乎是什麼地方。難道你就不擔心他們來找你的時間和地點嗎?」他沒有回答她的問話。他把第一隻鞋子刷好,放下,把他的手插|進第二隻鞋子里,把桶里的水倒在上面,開始刷搓起來。「因為那地方不會遠的!」她突然之間哭喊起來,但她一點兒也沒有提高嗓門。「因為當他們來把你弔死的時候,我會在我能看到那一幕的地方!」此刻,他站起身來。他把沒有刷完的第二隻鞋子小心翼翼地放下,把玉米棒放在鞋的旁邊,站了起來,他個兒頭小,幾乎比她要低上半頭的樣子,光著腳,朝她走過去,動作不快,有點兒鬼鬼祟祟的,他的頭往下低著,顯然根本就沒去看她,她站在那裂著大口兒、破爛的房門那兒——那漂白的頭髮在根部又變黑了,因為從不再有錢買染色劑到現在已經有一年了,那聲音沙啞、大笑不止的臉注視著他,眼睛里閃動著一種稀奇古怪、能夠想象出來的光芒。他一掌打在了她的嘴上。他望著自己的手,幾乎有點發痛,他打的那張臉根本就不躲閃,那上面的眼睛甚至都沒眨一下。「你這該死的,小個子的殺人狂雜種。」她說道,不去管那即刻流出的鮮血。他再次打她,鮮血在嘴和手掌之間變得模糊一團,接著鮮血又涌了出來,他再次打她,動作慢了下來,那不是有意的,而是那種極度的、不可克服、無法改變的厭倦讓他慢下來了,他又一次打著。「走,」他說道,「走。走。」
在上午剩下的時間里,一直到正午,他們彎彎曲曲地在長著松柏的坡地里走著。警官有著一鞋盒的冷食,甚至還有裹在濕漉漉的黃麻袋裡面的一石罐黃油牛奶。他們不停地吃著,不過他們也許讓拉車的牲口在與路相交的小溪里飲水。接著那條路從斜坡地里向下伸延出來,在下午的早些時候,他們經過惠特里夫商店,走在那一望無際、寬闊的、土地肥沃的、滿載豐收果實的平原地帶,玉米沉甸甸、亮閃閃的,摘棉花的人依然在一行行錐形的棉花堆之間走動著。他看到蹲在或坐在專賣葯和煙草广告畫下面長廊上的男人們突然之間站了起來。「噢,噢,」那幫辦道,「這裏也有些夥計,他們不知道為什麼相信他們的名字在十到十五分鐘里也叫豪斯頓。」

3

然而,三十分鐘以後,他還沒有找到那條路。他僅能斷斷續續地看到天空,而且並不總能看到當時為他指路的那顆星星。不過他相信,他沒有過多地偏離方向。同樣,他告誡自己:你要預料到在你到之前就碰到它;你該為此而留心。可是,到了這時,他所走的路已經兩倍於他找到它應走的路。當他意識到,並最終承認他迷路時,他既不感到驚慌,也不感到絕望,而只感到憤怒。就像表兄和其兩三小時以前的欺騙行為一樣,彷彿殘忍也會拋棄置身於殘忍之中而一時間鬆懈的追隨者;正是那種仁慈讓他浪費了三小時,徒然希望表兄會感到厭倦,隨後走開,而不必在他跑著,在經過他丟失斧子的那棵樹的地方,擊打表兄的腦袋,正是那一切讓他陷入了這種困境。
那位表兄蓋上了糖盒,嘴裏嚼動著。「你這個該死的蠢貨,兩天以前,我派人送話給你,要你在那個鬼頭鬼腦的漢普頓帶著一車人來這裏偷偷摸摸地四處轉悠之前離開那裡。一個黑鬼在水還沒有停止顫動前就發現了那把該死的槍,並把它從水坑裡撈了出來。」
他們在一起生活了七年。他又回到鐵路上工作,並愛上了那種工作,甚至最終還進入了等級分明的資深者的行列;除了偶然之間有點兒越軌行為外,他在內心裡、精神上和肉體上都忠實於她,她也相應忠實於他,她言行舉止謹慎小心,不提任何要求,用他的錢很節儉。在他們一開始住的寄宿房裡,她使用他的名字,後來住進了在埃爾帕索租的房子,他們把那兒叫作家,當他們有能力買傢具時,他們就把房子裡布置了一番。儘管她從未提過結婚的事,他卻甚至想著和她結婚,西部那時還年輕,重視個人的權利,因此這對他也產生了影響,淡化並最終廢棄了有關婚姻、女性貞潔及《聖經》上從良妓|女的偏執觀念,這是他承襲下來的南方區域清教徒的偏執觀念。當然,還有他的父親。從離開家的那個夜晚起,他就沒有見到過他,而且他也沒有指望再見到他。他並沒有去想他的父親死了,遷到比密西西比州的老家更遠的地方,他是在那兒最後見到他的;他只是無法想象他們在密西西比州以外的任何地方相見,他只能想象他自己作為一個老人回到那個地方。但是他知道,對於他和一個曾經是出賣給公眾的女人的婚姻,他的父親的反應會是什麼樣,而且直到這時,就他所做的和沒有做成的一切而言,他從來沒有做過一次任何他不能想象他父親同樣也在做或至少不咎其罪過的事。然後,他接到了他父親死亡的消息。(與此同時,他還從一個鄰居那兒接到為農場開的價。他沒有出售農場。同時他也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這樣一來,那種障礙就不存在了。然而,它實際上根本就從未存在過。很久以前,在一天夜裡,當隱約可見的機車穿過黑夜,在路軌上轟隆轟隆地向前滾動時,他已經將那作為一個純粹是他與他本人之間的問題解決掉了:「也許她過去不太好,可我也是一樣。現在很多時候,她比我所知道的我自己還要好。」也許過段時間以後,他們會有個孩子。他想等著那種事發生,讓那事成為他們結合的象徵。一開始他從未想到過那種不測事件——在此他再次成了那守舊的、神秘而偏執的清教徒;即使是在重獲新生以後,上帝之手也會放在罪人的身上:上天永遠禁止邪惡的人生育。他不知道究竟要多長時間,究竟要多少年的貞潔,才能滌清罪孽,獲得寬恕,但他會想象著那一時刻——某一時刻,依然是神秘的時刻,到那時,那些不知其名、形象不詳的男人的摧殘傷害,商人熾烈的色|欲留下的痕迹,會從她出賣的器官上被抹去,愈合平復。
「她會給你帶來麻煩的。她已經給你帶來麻煩了。這就是為何那該死的、騙取選票的治安官在此地到處打探的原因。他的那個黑鬼發現,那匹馬,連同他及那條狗都不見了,但這並沒有什麼關係,直到鄉親們開始記起她如何在同一個夜晚在這裏出現,還帶著兩個孩子和那捆衣服,血從她那被打破了的嘴那兒依然在往外流淌,鄉親們隨後又全都知道你把她從家裡趕了出來。如果她不是開始告訴每一個願意聽她說的人說你從未乾過那種事,那一切也不會有什麼問題。只不過有一匹馬帶著一個空鞍座,既沒有找到屍體,也沒有找到血,而她在力圖幫你,她告訴每一個她所碰到的人說,你從來沒有做過一件肯定沒有任何人知道的做過的事。你究竟為什麼不離開這裏?做事的第一天難道你的腦子不清醒嗎?」
後來,對他來說,彷彿他進入那間屋子時第一個看到的就是那個彎下去的、嫻靜的、上面長著純棕色直發的腦袋。再往後,在他相信自己已經避開了她以後,她彷彿始終就在他的生命里,即使是在他的出生與她的出生之間的那五年裡也是如此;並不是她設法以某種方式在那五年間存在,而是直到她出生了,他本人才開始存在。從那一時刻起到此後的歲月里,他們兩人就不可改變地永遠緊緊連在一起,連接他們的不是愛,而是執拗的實誠和不可違抗的拒絕——一方面是那渴望改變、改進和改造的堅定而不可動搖的意志;另一方面是那種激烈的對抗。那不是愛情——崇拜、折服——正如他所知道的一樣,因為激|情至此在一種可以確定其界限的體驗中顯現,但那並不完全是純真的。他願意接納那種東西,把它作為他的命運來接受,召喚他自己聽命於它,正如當他真正使用那同一種意義的東西時,他召喚自己順從一樣,那東西是他稱之為甘願為奴的東西,它在所有其他的女人——他的母親和他的情婦身上都有——迄今在他的生活中就是如此。直到那時,他所不能理解的是,他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奴隸制——被奴役者的意願是單一的、不變的、專橫的,從不偏離目標,不僅渴望財富,完全的順從,而且迫使奴役者重新改變他哄騙受害人的合適方式。她甚至還不想要他,不是因為她太年輕,而是因為她顯然在他身上沒有找到適合她的那個人。她彷彿只是把他從富饒大地上的人群中挑出來,不是作為那個能滿足她的要求的人,而是作為具有諸種可能性的人,她願意在此之上構築她生活的結構。
「你還為他買了那個玩具?」
嚴寒期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三月九日,天甚至又一次下起了雪,這場雪甚至還沒有變成冰就融化掉了。這樣一來,人們又可以四處走動了,在一個星期六,他走進那家自己是半個老闆的飯店,再次看到布克賴特坐在那裡,臉前放著一盤裡面有大量混在一起的食物,其中大部分是雞蛋。他們彼此間沒看到對方差不多有半年了。他們沒有相互問候。「她又回家了,」布克賴特說道,「上個星期到家的。」
於是,他又回到了新房子那裡。圓月當時正在變成下弦月,而只有在每月一次的間隔期間到來時,這種情況才會重現,於是,在兩次圓月之間,剩下來的就只有在日落時分與天完全變成黑夜之間的那一個時辰,厭倦是度過這段時間的一種解藥。而且厭倦是廉價的:他不僅有他給了威爾·瓦爾納借錢的字據,而且他還有與收取分期付款金額的人之間的某種麻煩,他們不想把傢具拿回去。這樣一來,他再次去耕田,逐漸發現他對怎麼耕田已忘得差不多了。因此,有時他還真的忘掉那個令人驚駭的時刻,直到他發現自己進入那一時刻,在那一時刻中行走,發現那一時刻突然之間撲面而來,讓人窒息,將他吞噬。隨後,她那張無法抹去的臉,有時甚至還有那他們第二年也許會擁有的孩子的形象,會在那座房子里隨處浮現,房子是他建起來為讓她高興的,儘管她所觸摸過、使用過和看過的所有物品現在都被從房子里清出去了,剩下的只有爐子、餐桌和一件衣裳——不是一件睡衣或一件內衣,而是那件用方格花布做的女裝,很像是那件他進學校那天第一次看的她穿在身上的衣服——還有那扇窗戶本身,所以,即使是在夏天最為炎熱的傍晚,他都會坐在讓人汗水淋淋的廚房裡,與此同時,那個黑種男人做著晚飯,他從一個石頭罐里喝威士忌,從雪松木桶里飲用溫水,聲音越來越大地說著話,罵罵咧咧,話語尖刻,愛好爭辯,他沒有要反駁的挑戰,也沒有要征服和擊敗的挑戰者。
當他回到家裡時,他沒有走進去。相反,他圍著木頭堆走著,拿起他的斧子,站了一會兒,細細地打量著星星。時間剛過九點不久;他可以讓自己堅持到午夜時分。接著,他繞著房子轉了一圈兒,走進了玉米地,到了坡地的半腰之處,他停下腳步,聽了聽,接著他繼續往前走。他並沒有走進坡底;他走到第一棵樹的後面,那棵樹大得足夠讓他藏身,他小心翼翼地將斧子斜靠著樹,放在他能再次找到它的地方,他站在那裡,一動不動,輕輕地呼吸著,聽著那笨重的身體急促而又警覺地在相互碰撞的玉米莖稈間奔跑,那緊張而急促的喘息聲迅速地靠近前來,接著,表兄跑著,從樹那兒經過,很快地吸了一口氣,察看著四周,這時,他從樹後面走出來,並轉過身去,向坡上走著。
他們從後面走到了監獄那兒,馬車駛進了封閉的院子。「跳下來,」警官說道,「把他抬出來。」
然而,那一時刻超出了現在,那一時刻不是罪孽獲得赦免的神秘時刻,而是在他想著她會告訴他她懷孕了他們要結婚的時間消逝以前的那個時辰,那一天。那一時刻早已超過了現在。那一時刻永遠不會有了。在那十二年裡的一個夜晚,在他出逃的另一落腳點的寄宿房間里,他在這裏隔一天休息一夜,他拿出保存三年之久的農場轉賣的開價單,這時他明白了他為什麼沒有接受將農場賣掉。我要回家,他告訴自己說——就是這麼回事,不為什麼;他甚至看不到那張他進學校那天見過的臉,他甚至不能描述那張臉,現在他甚至記不起來那張臉了。第二天,他跑回了埃爾帕索,從銀行取出了七年的積蓄,並把它分成一樣多的兩份兒,做了他七年妻子的女人朝那錢瞥了一眼,隨後站在那兒咒罵起他來。「你準備結婚的。」她說道。沒有眼淚;她只是詛咒他:「我要錢有什麼用?看著我。你認為我會缺錢用?讓我跟你一塊走吧。靠近我能住的地方會有某個鎮,某個地方的。當你想要的時候,你就可以來。我曾經讓你煩過嗎?」
「他是誰?」其中一個黑人問道。他們互相之間在悄悄地說著,喃喃低語。那白白的眼球朝他轉動著。
他把自己的手從咖啡壺上拿開。他沒有回過頭來看。「你去弄吧,」他說道,「我不餓。」表兄在門口那兒喘著氣,望著那張平靜的、斜向一邊的臉。他的喘息弄出一種隱約可聽見的、連續不斷的粗厲刺耳的聲響。
隨後,他想要把那事兒做完,不是用他想用的方式,而是用他必須用的方式。他要與之搏鬥並制服的,不是盲目的、本能的、想要逃走的急迫的慾望,而是剛好相反。他想要做的是,在那人的胸脯上留下一張上寫有如下內容的布告:「這就是扣押明克·斯諾普斯牲口的人的下場。」並把他的名字簽在上面。但是他不能這樣做。從他扣動扳機以來,這已經是第三次合謀密約,為的是挫傷他作為一個有感覺的人的感情,踐踏他作為人的權利。他必須站起來,走出灌木叢,去做他下一步要做的事,不是把它全部做完,而只是把他開始了的、正在運作中的事情的第一步做完,此刻,他已經意識到了,在他聽到馬的動靜並舉起槍以前,他就知道,將要發生已經發生了的事:他對著敵人扣動扳機,但只打中了已死在那裡、留在隱秘之處的屍體。於是,他在那根大木頭後面坐起來,閉上眼睛,慢慢地數著數兒,直到身體的抖動停止,直到奔跑的馬的聲音,甚至那令人不能忍受、令人難以置信的槍聲從他的耳邊消失以後,他才能夠站起身來,拿起那把歪斜著的、裏面裝有肯定會響的子彈的槍,從灌木叢里出來,開始匆忙上路。但即使如此,在他到家之前,天也將到黃昏時分。
他回到了房子里,把燈吹滅,屋子裡變得全都黑了,彷彿那微弱的、消失的火焰把白晝所留下的一切都帶走了,於是,他又回到了井邊兒,只是憑著探摸,他找到了那根玉米棒和那隻沒有刷完的鞋子,他把鞋子刷完清洗乾淨。隨後,他清洗那把槍。當他一開始弄到槍時,當槍還是新的時候,或至少對他是新的時候,他還有一個槍的清潔棒條。那是他自己做的,用藤莖做的,他仔細挑選,打磨,細心刮擦,巧妙地在其頂端打眼兒,把油膩的毛刺去掉,大約在最初的那年裡,他有錢買火藥,子彈頭和火藥帽,把它們裝上膛,不時也去打些野味,當時他對清潔棒條的重視程度絕對不亞於他對槍的重視程度,因為他只買了那把槍,而那棒條是他做的。但是現在那個棒條不見了,他記不起是什麼時候,也記不得在什麼地方,它連同其他他在年輕的時候積攢的東西一起消失了,這些東西對他來說也曾經很珍貴,在那條位於他成為成年人與這一時刻之間的道路上,他以某種方式在某個地方把這些東西都丟掉了。在眼下這一時刻,他發現與他本人相伴的什麼都沒有,只有那實際上不屬於他的空蕩蕩的、沒有食物的房子,那把槍,還有那無法挽回的時刻,那時槍管對準了目標,一絲不差,他的意志告訴他的手指扣動扳機,在他的記憶中,一切都在,抹去的只是他自己的死亡。於是,他把水桶斜著,將水倒在槍上,把襯衣脫下來,把它擦乾,把鞋子撿起來,回到房裡,而且他還是沒有去把燈點亮,在黑暗中,他站在冷冰冰的爐子旁邊,吃著用手指從罐里掏出來的涼豌豆,裝豆的罐子就放在爐子上,他走到那簡陋的小床那兒,在那上面躺下,他依然穿著工裝褲,放床的那間屋子裡甚至終於不再有喧鬧的影子,在黑暗中,他仰面平躺在那裡,眼睛睜著,他的胳膊伸直,放在身體旁邊,腦子裡什麼也不去想。這時,他聽到了那條獵狗的聲音。
他最初的衝動是快跑,不是因為驚恐,而是要置身於那加快步伐、蜂擁而至的分分秒秒的前面,此刻它們是他的敵人。但是,他抑制著那種衝動,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由於精疲力竭,他那衰弱的身體輕微地、持續不停地顫動著,直到他的神經鬆弛下來,他的肌肉不會突然間控制住他的身體,並和他同步運動。他不慌不忙,小心謹慎地轉過身來,直到他確信自己面對的是留在後面的足跡,是他從那兒過來的那個方向,接著,他繼續往前走。過了一會兒,他來到了一個開闊地帶,從那裡他可以看到天空。那顆星星就在他的正前方,在他進入坡底的時候,他就是以它來確定自己的行動路線的。現在,時間已經過了兩點了,他想道。
「我可以去任何我想要去的地方,」他說道,「蘭普說——」這時他力圖猛然扭動身體,以掙脫開她的抓握,但她已經把他放開了,她拉著他的胳膊,動作匆忙,幾乎是硬拖著他沿著籬笆走,離開燈光照著的地方,他再次猛地用力要掙脫她抓住他的手,站在那裡。「等一下。」他說道。
這樣,他便贏了那第一個目標。他沒考及格。第二年秋天,他再次入校,進入同一個年級,被一大群更小的孩子所包圍(一個巨人深陷在小矮人們中間),這時他相信自己甚至已避開她了。可是那張臉的確依然還在那裡,而且看上去一點也不小,表情也不再冷淡。不過當時他相信,他是在另一個深淵那邊,另一個插入的班級上看到那張臉的。因此他相信自己也達到了最後的目的,贏得了遊戲的勝利;直到差不多過了兩個月之後,他才發現,她在去年的考試中也沒有及格。
「是的。」她說道。
在他來到鐵匠鋪以前,他就聽到了鎚子的響聲。鎚子停止了敲擊,懸在那裡;那張不太精明的、寬闊的、膚色健康的臉仰望著他,既沒有感到驚訝,也沒有詢問來人是誰,幾乎就沒有認出他來。「你好,厄克,」拉特利夫說道,「午飯以後你能把我那兩匹馬的舊馬掌取出來,再釘上新馬掌嗎?今天晚上我還要趕路。」
「有一天他的太太來了。他抬頭仰望,看到了她,接著便匆匆離去。」
「他的什麼?」拉特利夫問道。
「他仍然認為——」他讓自己說到這兒為止。他說道:「你還沒有聽說弗萊姆什麼時候會回來,對吧?」她沒有回答。他也沒有指望她回答,「你需要盡自己的一切所能節省錢,」他說道,「所以你就留在這裏。為孩子們吃飯每星期付給她一美元,要是這樣做讓你感到好受些。我想一個孩子在七天里吃的不會超過五毛錢的。你就留在這裏吧。」
天差不多已到了日落時分,他刮好了臉,穿上再次洗過的鞋子和工裝褲,走上空蕩蕩的走廊,進到商店裡。和他同姓的那個人在打開的糖盒後面,正在把某種東西放進嘴裏。
這時,他轉過身,把那個身體往上拉,從窪地里拖出來,又走了一百碼,他依然是在往後面走。他彷彿確切地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他甚至不從肩膀上往回看,直到最後他鬆開那個身體,挺直身體站在那兒,把他的手放在他要找的東西上——一棵曾經個兒頭很大、表面有粒狀突起的橡樹的外殼,它的頂沒了,大約有十英尺高,聳立在林間的空地上,是閃電雷擊或衰老或腐朽的力量或不管它是什麼,把橡樹弄成了這種樣子,兩年以前,他把野蜂置入其中,放在沿邊兒的位置。他刻削好的、貼著樹殼撐在那裡以獲取蜂蜜的小樹仍然還在老地方。他把耕繩從胸前取下,把一頭系在那個身體上,脫掉鞋子,用牙齒咬住另外一頭,他攀上了那棵小樹,騎坐在橡樹殼的邊兒上,把那個身體一把一把地往上拉,那東西比他個兒頭也大一半兒,他拽著那東西碰撞著、刮擦著樹榦往上來,直到它像一個裝了一半兒東西的袋子橫在樹殼的入口處,耕繩系的結子抽緊了。最終,他掏出刀,割斷繩子,把那個身體從上面扔進樹殼裡面。但是那東西幾乎立刻就停在那裡,等他意識到他應該把它倒個頭兒時已經為時太晚了,他用勁推它,捅著它的上背部,但它不是吊在那兒,只是因為一隻胳膊擰曲而擠在了那裡。於是,他把繩子的一頭綁在剛好在他腳下的樹樁,將繩子在他腰上系了一圈兒,然後他站在那擰曲的胳膊上,並開始上下跳著,沒有任何先兆,那身體突然之間從他的下面脫開了,使他懸挂在那根繩上。他開始往上爬,一把一把地往上攀著繩子,他的膝關節碰搓掉了樹壁腐敗了的表皮,一股微弱、持續不斷、乾燥的朽木粉末,像鼻煙一樣擁入了他的鼻孔。接著,他聽到了那個樹樁的斷裂聲,他感到繩子從那兒鬆開了,他在空中往前跳著,一隻手的指頭扒在了橡樹的入口上。但當他的身體重量往下壓在上面,一整塊腐朽的樹殼裂開了,他連忙向上伸出另一隻手,抓在入口的邊上,但這隻手下的樹殼也開裂了,他不停地抓攀,他奮力地持續不斷地攀抓著,沒有任何收穫,他的嘴巴張著,氣喘吁吁,他的眼睛瞪視著遠處九月的天空,這時的天早已過了午夜,直到最後那裡的木頭不再掉裂了,他用手抓住入口的邊,身體懸在那裡,直到他再次讓自己攀上去,騎坐在入口的邊緣上。過了一會兒,他從上面爬下來,把那棵撐在那裡的小樹扛到肩膀上,把它運到林間空地邊上十五或二十碼的遠處,又走回去,找到他的鞋子。當他回到家裡時,黎明已經到來。他脫掉沾滿污泥的鞋子,躺在那張簡陋的小床上,那條獵狗又開始嚎叫了。對他來說,彷彿在那第一聲嚎叫從坡底傳來之前,他甚至聽到過那吸氣的聲音,當時依然還是黑夜,那嚎叫聲有節奏感,音色不錯,而且持續時間長。
「他的太太,」圖爾說道,「要麼就是她自稱是他的太太。一個身材高大、膚色發灰的女人,帶著一個——」
他又跑出了一英里的路,來到另一處簡陋的小屋,這座小屋比他的那座房屋還要小,還要粗陋。這屋子是那個發現那把獵槍的黑人的。這地方有一條狗,是條雜種狗,是㹴,一條譜系不明的狗,個兒頭比一隻貓大不了多少,像卡利歐普汽笛一樣吵鬧;它即刻就從屋子的下面鑽了出來,怒氣沖沖,朝著他猛躥過來,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他認識這條狗,它也應該認識他的;他衝著它說話,要它安靜下來,可它卻繼續狂吠,那聲音彷彿是從他面前的黑暗中的十幾個不同的地方傳來一樣,接著他突然之間衝著那雜種狗跑過去,它即刻縮回到屋子裡,它那尖叫的狂吠聲迅速消逝在那裡了。他繼續往前跑著,朝著他同樣也知道的九_九_藏_書那個木頭堆跑去;斧子就在那裡。他抓起那把斧子,這時一個聲音從黑暗的小屋中問道:「誰在那裡?」他沒有答話。他繼續跑著,那條雜種狗依然在他後面狂吠,不過這會兒它是在屋子下面叫著。此刻他又一次置身於玉米地,這塊地比他那塊好。他向前跑著,穿過玉米地,往下邊去,衝著坡底跑著。
「好吧,」表兄說道,「我很高興你不需要錢。因為如果你到我這兒來,希望弄到錢,那你只有繼續抱著這種希望。你知道威爾·瓦爾納付給他的夥計的錢是多少。你知道每個為威爾·瓦爾納幹活的人十年以後拿到的錢是多少,更不用說是兩個月了。所以你甚至不需要你妻子弄到的十美元。這麼說一切都剛剛好,對吧?」
他知道現在自己在什麼地方。他不需要指路的,雖然眼下他知道自己有一個指路的東西,而且他此刻走得相當快,他的鼻子嗅到了空氣中稀薄的腐敗氣味,他現在需要快點兒走。因為現在時間已過了三點了,他想道,在心裏想著:我把那事兒給忘了。那就彷彿像是一切都在合夥共謀,反對一個人殺另一個人。接著他知道自己嗅到它的氣味了,因為現在沒有任何一個聚焦點,沒有一個指向中心的點,它在所有的地方;他看到了開闊地帶,被雷劈的、無頂的橡樹的殼,貼著磨傷的葉子的碎片,在無雨的夜空中向上聳起。他用手觸摸樹殼,使自己與樹殼間保持適當的距離,擺好架勢,揮動斧子。那整個的頭部沉入腐爛的木髓里,一半被埋在其中。他用力向外拔,把它從裏面擰了出來,並再次把它舉起。接著——此時沒有一絲聲響,黑暗本身只是在他後面嘆息,流動著,他試圖轉過身來,但已經太遲了——某種東西打在他的肩膀之間。他即刻就明白了那是什麼東西。他甚至並不感到奇怪,他感覺到了那呼吸,聽到了那牙齒的響聲,這時他跌倒了,他轉過身子,試圖舉起斧子,他又一次聽到在他脖子附近的咬牙聲,感覺到它呼出的熱烘烘的臭氣,他即刻用前臂把那條獵狗推向後面,並跪起來,雙手握住斧子。他可以看到它的眼睛,這時它第二次撲過來。那雙眼睛的光彷彿一直不停地向他射來。他衝著它們打過去,什麼也沒有打到;斧子的頭陷進地里,那慣性幾乎帶著他,跟著那陷進地里的斧頭往前沖,臉朝下趴在地上。這一次當他看到那雙眼睛時,他已站起身來。他朝著那雙眼睛衝過去,手裡舉著斧子。即使是在那雙眼睛消逝以後,他仍然在繼續往前沖,在低矮的灌木叢中亂撞亂跳,最後他停住了,手裡舉著斧子,懸在那裡,他氣喘吁吁,側耳傾聽著,什麼也沒有看到,什麼也沒有聽到。他又回到了那棵樹那兒。
「他們?」
「是的,」他說道,「好吧。」但不要用斧子,他想道。你轉過身,往前走,進了樹林。表兄跟著他,此刻表兄緊跟在他後面,那種嚇人的、呼吸受阻的喘息聲,那微弱的、狂怒的說話聲幾乎就在他的頭頂上,所以當他俯下身子,用手在他腳旁四周的地上摸索時,表兄撞倒了他的身體。
當他離開馬鞍時,他依然還活著。他聽到了槍聲,瞬間過後他就知道了他一定是在聽到槍響之前就感覺到打在身上的那一槍。隨後他三十三年來所知道的那種有規則的時間順序變得顛倒了。他彷彿感覺到地面在震動,與此同時他還在往下跌落,而且還沒有觸到它,接著他來到了地面上,他停止了跌落,而且記起了他所見過的腹部的傷是什麼樣子,他想到:如果我不讓疼痛快點兒開始,我會死的。他有意讓它開始,而在一瞬間他無法理解為什麼疼痛還不開始,接著他看到了那空洞的裂縫,那個在視線之間的某個地方的裂縫,以及他的腳應該在的地方,他仰面躺下,望著糾纏在一起的感覺與意志的碎片,投射進那個裂縫中,投進細微的光明和折磨人的痛苦的黑暗之中,並暗中摸索著,以期相遇並再次融合在一起。接著,他看到疼痛猛烈地襲來,猶如閃電劃過那條裂縫。但是,疼痛來自另一個方向:不是從他自己的內部向外彌散,而是從同樣失重的大地那裡向他本人生命的內部穿入。等一下,等一下,他說著。一開始要稍慢點兒來,這樣我能夠承受得住。但是它並不願意等待。它咆哮著壓倒他的聲音,把他舉起來,用力搖動和轉動。然而它不願意等待他準備好。它迫不及待地要把他拋入空虛之中,所以他大聲叫道:「快點!趕快!」他透過血紅色的咆哮,向上徑直望著那張臉,由於那十個口徑的獵槍子彈的爆炸,那張臉和他本人的臉結合在一起並在這一刻永遠成為一對——死者會帶著生者和他一起進入地下;生者,那個沒有死亡的被屠殺者,必須永遠和他一起四處承受大地對他們的拒納——隨後,他像斜歪在那裡的木桶一樣不動了:「該死的,難道你就不能借用兩顆獵槍子彈,你這個蠢笨的、叫花子一樣的——」接著他就離開了這個世界。他的眼睛,依然在睜著,對著那已沉落的太陽,由於一股突然而至的淚泉將它們潤濕而變得模糊不清,淚水沿著那異樣的、被遺忘的面頰也在往下流著,那已經乾涸了的眼睛因為真正的淚水的潤澤,呈現出一種新的模樣。
「那當然好,」幫辦說道,「往前走吧,吉姆。我們省出來的錢也不歸我們,省出來照樣得歸縣裡所有。」那個警官轉過臉,又一次面對著前方,他停頓了一下,望著幫辦,他們互相注視著對方。「我說就這麼辦好了,難道我沒說嗎?」那幫辦說道。
「不是弗萊姆。是她和孩子。」
他再次走近村子,在黑暗之中,他的腳在塵土裡沒有發出一點兒響聲,彷彿是沒有什麼進展,不過小約翰太太廚房窗戶里的燈光,它剛好在大半兒是黑乎乎的商店的遠處——它是那地方唯一的燈光——離他越來越近。就在燈光的那邊,那條小路轉向了,那條路通向四英里之外的他的小房子。那就是我要照直走過去的地方,到傑弗生和鐵路那兒去,他想著;而突然之間,此刻一切都已經變得太遲了,他失去了所有的選擇的希望,無論是計劃好的、聰明的逃避,還是盲目的、絕望的倉皇出逃,兩次穿過沼澤地和坡底的叢林,猶如一隻精疲力竭、餓得發慌、回窩的路被切斷了的野獸,他此刻知道,三天以來他不僅希望,而且確實相信他將獲得選擇的機會。現在他不僅失去了那種選擇的特權,而且由於那不長眼睛的厄運臨降,它讓他的表兄不是看到就是猜到了錢包里的東西,即使是那種苦澀的選擇也不同於另一個夜晚。現在他彷彿開始看到那微弱的、孤零零的燈光不僅沒能為那絕望的選擇標出終點,而且它本身就是希望的終止,對他來說,所有依然還在的自由,存在於它與他向前行進的腳之間正在縮短的空間里。我以為當你殺了一個人,那就完事了,他對自己說。可是它沒有完。它那時才剛剛開始。
「的確。」
一開始,他沒有動彈,他正在有規律地、不急不慢地呼吸著,他的樣子就像是個死人,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第一聲鳴叫消逝了,無邊無際的夜的寂靜降臨。他吸著氣,第二聲鳴叫傳來了,響亮,深沉,迴響不斷,充滿了悲傷。他沒有動。他彷彿一直在盼望著它,等待著它。他躺在那裡,把自己倒空,讓自己鎮靜下來,不是為了睡覺,而是為了獲取力量和意志,像遠距離長跑運動員和游泳運動員做的那樣,在進入一個時段的折磨人的、激烈狂熱的努力以前,在他的生命將要進入這一時段以前,他可能要在那裡躺十分鐘,與此同時,那長長的鳴叫聲從黑暗的坡底那兒傳出來,彷彿他知道這十分鐘是最後的安寧時間。然後,他從床上起身。依然還是在黑暗之中,他把那依然潮濕的襯衣和剛剛刷洗過的鞋子穿上,從門後面的一顆釘子上,他取下了一卷依然盤成環狀、耕地用的新繩子,這卷繩子是他的表兄,瓦爾納的夥計,兩個星期以前盤成捲兒的,隨後,他離開了屋子。
「這麼說你把那玩意兒也扔掉了。」表兄說道。他沒有回答。他們肩並肩在厚厚的、齊腳脖子深的塵土中向前走著。他們的腳在土裡沒有發出任何響聲。「他至少有五十美元。我跟你說我見過那五十美元。可你卻希望我相信你沒有得到那筆錢。」他沒有回答。他們隨意地往前走著,速度不快,像是兩個人為了快活或鍛煉向前走,沒有目標,也不匆忙。「好了。我打算做其他任何活著的都不願做的事:我要讓你得到好處,我懷疑你沒有弄到那筆錢,你實際從未去看過他的口袋。現在你告訴我,你把他放在哪裡了?」他沒有回答,也沒有停下腳步。表兄抓住他的肩膀,讓他站住;此刻,他費力地喘著氣,感到困惑不解,他低聲說著,不僅依舊覺得奇怪,而且感受到一種冷酷的、令人絕望的憤怒,就像一個人力圖穿越看不見的障礙,讓一個白痴理解他的意思:「你打算把那五十美元留在那兒,給漢普頓和那幫人,讓他們給分了?」
「那就到了惠特里夫橋的老路,」幫辦說道,「有十四英里遠。你離惠特里夫商店那兒還有九英里路。當你到達惠特里夫商店,你離傑弗生依然還有八英里路要走。從瓦爾納店那兒走剛好有二十五英里的路。」
「噢。」拉特利夫道。厄克等了一會兒。隨後,他又一次舉起鎚子。但是他沒有擊打,他站在那裡望著放在鐵砧上那塊冷卻了的鋼,把鎚子放下,轉身回到鍛爐那兒去。「這麼說,去年夏天為了那頭母牛,你不得不付那所有的二十美元。」拉特利夫說道。厄克回頭望著他。
「沒那麼回事的,」布克賴特說道,「弗萊姆·斯諾普斯根本不會僅僅為了省錢就讓他自己的同胞兄弟上絞刑的。」
「好吧。我要這麼做。現在我要給你二十五美元。我要跟著你走,你所要做的是,在看不見的情況下,把那個錢包遞給我。要麼,如果你不想把它從褲子里掏出來,把褲子遞給我好了。你甚至不用接觸或甚至不會看到那筆錢。」他轉過身,繼續往前走,「好了。如果你看見就想嘔吐,不能親自去干,那你告訴我具體的地方就行了。當我回來的時候,我會給你十美元,儘管一個剛剛扔掉十美元的傢伙不會——」他往前走著。那隻手再次抓住了他的肩膀,把他的身體轉過來;那令人緊張,讓人害怕的聲音從令人窒息的黑暗中的所有地方悄悄地響起來:「等一下。聽著。你好好聽著。如果我去看望漢普頓;他整天都在這裏四處轉悠;今天夜裡,他可能仍然還在這裏的某個地方。如果我告訴他,我回想起了一個錯誤,去年秋天那把獵槍沒有丟失,因為你剛剛在上個星期來店裡買了價值一鎳幣的火藥。這樣你就可以解釋說,你打算如何用火藥來代替那頭小牛犢的扣押費,和豪斯頓進行交易——」
那天夜晚沒有月亮。他穿過那乾巴巴的、看不清模樣的玉米叢往下走,根據一顆星星來確定方位,直到他來到樹林里,靠在黑黑的結實的樹榦上,火蠅在其間閃爍著、飛舞著,遠處傳來了青蛙低沉而有迴音的叫聲和咕嚕聲,還有那條狗的嚎叫聲。但是,一旦進入它們中間,他就再也看不見天了,儘管他當時意識到了他以前應該做的是什麼:那條獵狗的聲音將為他帶路。於是他跟在它後面,滑入和陷進泥里,絆倒和摔倒在多刺的荊棘叢和樹下生長的纏繞在一起的灌木叢中,跌跌撞撞地碰在看不見的樹榦上,他的胳膊彎曲著,保護著他的臉,他大汗淋漓,與此同時,那持續不斷的狗的嚎叫聲離得越來越近,突然之間在叫到一半的時候嚎叫聲停止了。剎那間他相信自己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雙眼睛放射出的磷光,儘管他沒有燈光去回應那雙眼睛,而且突然之間在還沒有意識到他要做什麼的情況下,他衝著他看到那雙眼睛的地方跑去。他撞在另一棵樹上,肩膀撞得發麻;他被撞到了一邊,但又一次掌握了身體的平衡,他依然奮力向前衝去,張開雙手。這時,他在跌倒。要是現在在我前面有棵樹該有多好,他想道,那就沒事了。他真的摸到了那條狗。他感覺到了它的氣息,當它向他發動攻擊時,他聽到它的牙齒的碰擊聲,它猛地跳開,跑走了,把他晾在那兒,他的雙手雙膝陷在泥里,與此同時,它那無法阻擋的逃跑弄出嘩啦嘩啦的聲響,隨後就停息了。
「我知道你沒有一點兒錢,就像我知道除了那個桶里的灰土外你沒有一點兒吃的一樣。你可以藏起來的!藏在樹林里——藏在任何地方,直到我有時間去——你這該死的!你這該死的!要是他們讓我來執行絞刑就好了!」她搖晃著他的身體,她的臉俯向他的臉,她那呼吸劇烈、熾熱灼人、氣喘吁吁的氣息吹到了他的臉上。「不是要殺人,只是要把人吊起來,如果你想逃跑時卻沒有錢離開,如果你留下來時卻沒有吃的東西,那就把你吊起來。要是他們讓我來干這事那就好了:只把你吊夠了放下來,然後把你弄上去,再吊起來,吊夠了把你放下來,接著把你弄起來——」他再次猛地從她手中向外掙脫,用力很大。但是,她已經把他給放開了,他此刻用一條腿站在那裡,另一條腿從膝部向前彎曲,以迎擊她伸過來的手。她從鞋子里掏出了某種東西,把它放進他的手裡。他即刻就明白了那是什麼東西——一張鈔票,疊了一下又疊了一下,折成小方塊形,上面依然帶著暖暖的體溫。那只是一張鈔票,它是一美元的鈔票,他想著,他知道那不是一美元,那是艾·歐和厄克的錢,他告訴自己說,他明白那不是一美元。正像他所知道的,在這兒的鄉村裡,只有一個人——或最多有兩個人,擁有面值十美元一張的鈔票;十五分鐘以前,當他從商店裡出來時,他甚至聽到了他表兄說的話。他甚至沒有朝他手的方向看一下。
「我讓你走開,」表弟說道,「我求你讓我一個人待著。」
「呸,沒有那麼回事,」拉特利夫說道,「他沒有結過婚。他來這兒不是有三年了嗎?你說的是他的媽媽。」
聖誕節過去了,天空依然還是霧蒙蒙的老樣子,那凍得硬邦邦的大地表面上任何地方甚至都沒有變軟,不過,到了一月份,從西北方向刮來了一陣風,把天空中的陰霾一掃而光,有三天的時間,在正午時分,地上一塊塊的地方都多少有點兒化凍,大約有一英寸的厚度,像是奶油或軸油向外擴展開來;接近正午時分,人們就出來了,像老鼠或蟑螂一樣,拉特利夫對自己說道。他驚異而專心地望著太陽,要麼就是看著那在古老的、幾乎被遺棄的時光里再次變軟的一塊塊土地,能夠再次被踩出腳印來。「今天夜裡不會再上凍了,」他們互相告訴對方說,「西南方向的天空上正布滿烏雲。天就要下雨了,雨會把地上的冰霜沖走,我們的一切會再次變好的。」天真的下雨了。風以逆時針的方向移動,向東邊颳去,「風會再次向西北方向移動,地會再次上凍的。即使是這樣,也比下雪要好。」他們互相告訴對方說,不過雨水已經開始凝成塊兒了,夜幕降臨時就變成雪了,雪連著下了兩天,落地時就融化進了泥土裡,直到泥土最後上凍,雪仍然還在下,最後終於也停了下來,無風的嚴寒降臨在大地之上,在被冰雪包圍的沉寂的大地上空,甚至沒有一絲太陽的熱氣;一月過去了接著是二月份,低低的煙霧持續不斷地浮動著,偶然可見的人們在人行道上無法站穩腳跟,他們在大街的中央,向著往鎮里去或往家裡去的方向徐徐蠕動,在大街中央,沒有一匹馬能站穩了不摔倒,除此之外,沒有一點兒動靜。除了斧子的劈砍聲和每天行駛的火車孤獨的鳴笛聲之外,沒有任何響聲,拉特利夫彷彿能看到那些火車,黑乎乎的,沒有立體感,上面沒有坐人,向外噴出瞬間即逝的蒸氣,在白色的、硬實的、渺無人跡的大地上急速而無目的地穿行著。現在在家裡,在那些星期天的下午,坐在自己的火爐旁邊,他會聽到那女人午飯後為照管孩子而來,為他們穿上新大衣,新大衣套在過大的衣服外面,他們不管天氣冷熱都穿著這些衣服,和他的侄子和侄女一起到主日學校(他的妹妹照管這事),這些衣服是他侄子和侄女不要了的衣服;他會想象他們四個人依舊胡亂地把外套穿在身上,圍攏在那小小的、沒多少熱氣的、鐵皮做的爐子旁邊坐著,那爐子不能讓那單人牢房變得暖和,只能將像淚水一樣的古老的汗水從牆壁裏面烘烤出來,那是古老的劇痛和絕望誘發出的虛汗,它們就藏匿在牆壁裏面。晚些時候他們會回來。她從不留下來吃晚飯,不過,她每月一次會交給他八美元,這是她從十二美元的薪水,還有其他硬幣及紙幣(一次她曾有九美元多這樣的錢)中省出來的,他從來不問她是如何弄到這些錢的。他是她的銀行管賬。他的妹妹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這件事,儘管她很有可能知道。錢攢下來了。「可是那要花好多個星期的時間。」他說道。她沒有答話。「也許他會回一封信的,」他說道,「畢竟都是一個家族的人。」
他們畢生都了解對方。他們都是家裡唯一的孩子,出生在同一種類的人的家裡,彼此所在的農場相距不到三英里遠。他們屬於同一鄉村基督教友會,並在同一所一間房屋的鄉村學校上學,她比他小五歲,但在他入學時,已經比他高一個年級,儘管在他上學的兩年間他兩次都不及格,當他退學時,她仍然還是比他高一個年級,他不僅從他父親的家裡消失了,而且從鄉村裡也消失了,甚至在十六歲就在逃避那古老的陷阱,而且一走就是十三年,接著突然之間又回來了,在他知道自己將要回來的那一刻,他知道(並也許甚至在詛咒他自己),她將依然還在那裡,而且沒有結婚;而她確實是如此。
在那不屈的意志和那狂暴而堅定的意志之間,進行著一場無言的、無條件的爭執,對抗,前者不是為了愛情或激|情,而是為了婚姻,而後者則是為了獨處和自由。他在那第一個年頭就將考不及格。他預料到了。不僅他本人知道,而且整個學校都知道。她從來沒有直接和他說過話,她會從他身邊經過,到運動場去,甚至都不去望他一眼,很明顯她看見他了,但是她午餐飯盒裡的蘋果或蛋糕必然會擺在他的桌子上,而且無聲無息,摺疊起來的答案紙會秘密地夾在他的一本書里,上面有問題答案,拼寫改錯或造句,那是由圓乎乎的、有力的孩子的手書寫出來的——他拒不理睬的那種酬報和允諾,他拒絕接受幫助,這令他大為惱怒,不是因為他的人格和易輕信的天性受到了引誘,而是因為他既不能公開表示對拒絕接受的東西的蔑視,也不能肯定那私下的展示——那隨意破壞掉的食物或答案紙——甚至能否算在那個低著頭、端莊謙恭、熱心的女孩身上,他看到她的是側面或三分面,有時完全是背影,而且他甚至從來沒有聽到過她叫他的名字。接著有一天,一個只有他身高的三分之一的男孩戲弄地沖他吟唱拙劣的詩句——不是露西·佩特和傑克·豪斯頓是甜心,而是露西·佩特在逼迫傑克·豪斯頓出人頭地,要上二年級。他像打他的一個兒子一樣那樣打了那孩子,即刻四個年齡較大的男孩蜂擁而來,當這幾個襲擊他的人後退時,他依然暴怒地一步也不退讓,她就在他的身邊,用她的書包擲打他的敵人,他盲目而憤怒地擊打她,就像他打那個小孩一樣,並猛然把她推到一邊。在接下來的兩分鐘里,他變得狂暴至極。甚至在他被摁在地上時,他們四個人不得不用一根捆籬笆用的鐵絲把他綁起來,以讓他安靜下來並跑開。
他們在一月份結婚。到這會兒,他的那份得克薩斯的錢用完了,儘管村民們依然相信他很有錢,要麼他就不可能什麼也不幹就能過上一年,而且不會和一個沒有分文的孤女結婚。由於他回到家時有償付能力,所以鄰居們始終堅定不移地相信他是個富翁,完全就像一開始他們堅定不移地相信只有貧困才使他回到家裡來。他從威爾·瓦爾納那兒借錢,以部分土地做抵押,在更為靠近大路的新址處,建起一座新房子,當時他還買了一匹種馬,彷彿是作為給她的結婚禮物,雖然他從來沒有那樣說,要麼是它那血性、骨骼和肌肉代表著他已放棄的有多個異性|伙|伴、不受抑制的雄性特徵,他從來沒有說過那樣的話,要麼就是在他的鄰居和相識中有人——威爾·瓦爾納或者也許是拉特利夫——看出來這是地地道道的轉移,有意要把他退出的空位填滿,他們也沒有說這樣的話。
「沒有。」他們的臉相距不到一英尺遠,他們的呼吸從容,能聽得見。接著,表兄的那張臉往後移動,他的塊頭比他大,身體比他高,在正在消逝的光線中,他的模樣變得看不清楚了。
「哪裡——」他說道。
「他需要機會,」布克賴特粗魯、聲音刺耳地說道,「這一個可能會留住他,除非有人剛好先扔下艾·歐,讓其有時間去把握。這一個已經在支配他了。」
「為什麼要走?」他說道,「往哪兒走?蘭普說——」
「他真的是在那邊的那所監獄里等著弗萊姆·斯諾普斯回來救他出去嗎?」圖爾問道。
「嗬,嗬,」拉特利夫道,「他們斯諾普斯家的人,嘖,嘖——」他不出聲了。他們靜靜地注視著瓦爾納的四輪雙座馬車從大路上駛來,往家走著。那個黑人在趕車;弗萊姆·斯諾普斯太太,在後排座位上和她母親坐在一起。馬車駛到與商店成一線之處,那張美麗的臉龐甚至也沒有轉過來,經過的時候那張臉讓人看到的是側面,安詳,心不在焉,對一切都沒有興趣,那不是一張悲劇性的臉:它只是命中注定的那種樣子。馬車繼續往前走著。
「一個孩子?」拉特利夫問道。他逐個地望著他們的臉,眼睛眨動著,「喂,我說,」他說道,「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怎麼可能會有個太太,更不用說六個月的孩子了?他不是在這兒有三年了嗎?真見鬼,他從來沒有長時間離開過這裏,讓他有機會幹那事。」
然而,月亮或早或晚又會再圓起來。那些幾乎什麼也看不見的黑夜是會有的。可是,當黑夜進入黑夜,而逐漸從黑夜中隱去時,窗戶上那銀白色的、因月亮而變白的長方形的光塊兒早晚會再次投射過來,就像它過去投射在他們兩人身上一樣,那時他們在談論著古老的鄉村信仰,認為四月份的滿月使繁殖豐育得以變成現實。但是現在,在他本人的身體旁邊,沒有一個月亮可以照在上面的身體,而且在他自己的身體旁邊,沒有另一個身體可以躺在上面的東西。因為那個簡易小床太窄小了,躺不下另一個人的身體,那裡只有一個突然向下形成的黑漆漆的陰影,只有那看不清楚模樣的獵狗睡在那陰影里,他直挺挺地躺在那裡,心裏不服輸,喘著粗氣。「我不明白那是怎麼回事,」他說道,「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將永遠不知道為什麼。但是,你不可能戰勝我。我和你一樣強大,你不可能勝過我。」
感恩節那天,天下雪了,不過下雪天沒持續兩天,緊接著是十二月初的嚴寒天氣,大地凍得結結實實,這樣大約一個星期以後,竟然會有塵土從上面颳起。煙霧在離開煙囪以前就變成白色的了,向上升不起來,變成和霧蒙蒙的天空一樣的顏色。在這樣的天空中,太陽整天懸在那裡,像是生軟餅一樣,沒有一點兒熱力。現在,他們甚至不需要費心思找借口不來看他了,拉特利夫想道。一個男人驅車二十英里,把他們從法國人灣帶來,只是因為可憐他才探望他,實在沒必要,甚至斯諾普斯也不必為此找尋借口。現在,在鐵欄和手之間安上了窗格玻璃;手這時是看不見了,即使是一個人長時間停在監牢前面去用眼睛搜尋,也看不到它們https://read.99csw•com。不僅這樣,當他經過那兒的時候,他會走得很快,他穿著大衣,弓著背,依次用那被手銬銬住的雙手捲成筒狀,護著耳朵,他的氣息在他的鼻子的深紅色的頂端周圍一縷縷地浮動著,他那流淚的眼睛望著空蕩蕩的廣場,也許一輛鄉村馬車正穿過廣場,上面的乘客裹著被子,在他們的座位之間,有一盞點著了的燈,與此同時,商店那結滿冰霜的窗戶,猶如一張張患有白內障的老人的臉,彷彿在盯著馬車看,感到不解或感到傷心。
「要是我做了怎麼樣?要是我今夜多賣一些東西再得十美元也沒什麼不可以。只是看在上帝的分上別回家。待在樹林里。到明天早晨——」他沒有動地方,她只是看到他的手和腕部輕輕抖動——沒有貼著大拇指指甲的硬幣在鳴響,在塵埃硬化的路邊野草中也沒有響聲,野草上掛著一塊塊塵土附在上面的棉花。當他往前走時,她開始在他身後追趕。「明克!」她叫道。他執拗地往前走著。儘管他繼續往前走,她跑著,和他齊肩行進。「看在上帝的分上,」她說道,「看在上帝的分上。」接著她抓住了他的肩膀,把他的身體轉過來,面對著她。這一次,他猛地從她手中掙脫出來,跳入野草叢中,彎下身體,然後站起身來,手裡握著一根棍子,他還是那麼堅韌,那麼執拗,那樣令人厭煩,他衝著她再次走了過來,直到她轉身離去。他把棍子放下,可他依然還站在那裡,直到他不再能夠看清楚她的身影,即使是在大路上暗淡的塵埃中也看不到她為止。那位表兄此刻正站在他的身後,要是表兄個兒頭小或者他的塊兒頭大的話,他會踩在他身上,從他身上走過去。表兄走到一邊,轉過身體,和他一起走著,那壓抑著的粗厲刺耳的喘息隱隱約約地吹到了他的肩膀上。
「我說的是另一個女人,」布克賴特一邊吃,一邊說著,「弗萊姆的太太。威爾趕著車去莫茨鎮了,上個星期把他們捎了回來。」
「十一點差四分。」
「噓,白人,」那個黑人說道,「噓。別跟我們說那種廢話。」
「我想這一次我們就不從瓦爾納店那兒過了。往前走吧,吉姆。」
他這麼做了。他的錯誤在於採用僅對女人殘酷不義的方法。他望著他那空白的每月測驗試捲紙在老師的手中消失,然後又發還給他,試卷做得很好,甚至在上端還答有他本人的名字,時間過了一個月又一個月,升級的終考就要到了。他交上了空白的卷子,上面什麼都沒有寫,只有他的名字和他將它們疊起來時留上的髒兮兮的指印,他最後一次把那些書合上,他甚至不願費力給那些書上留下污漬,接著從教室里走出來,除了顧及聽老師說他不及格這種小禮節外,他自由了。他自由了的信念從出教室門起持續到下午,接著持續到吃晚飯時,持續到傍晚時分。他在脫衣服,為了上床,一條腿已經從褲子里出來了;沒有停頓一下,沒有躊躇片刻,他又把那條腿穿回到褲子里,他已經在奔跑了,光著腳,沒有穿襯衣,他從房子里出來,他父親已經在裏面睡著了。學校的房門沒有上鎖,不過他要看老師桌子里的東西,就不得不把鎖砸開。他的那三份試卷全都在那裡,甚至是同種類型的大頁書寫紙,就是他什麼也沒寫交上的那種——算術、地理、英語作文,如果他不知道自己交的是空白卷子,如果他既不能讀出也不能認出其中的一些詞,不能理解他確實知道那些卷子上所寫的東西的話,他本人就不會發誓說他沒有寫過。
他逃離了,不是從他的過去中逃離出來,而是逃避他的未來。一共花了十二年時間他才弄明白,他既不能逃避過去,也不能逃避未來。當時,他在埃爾帕索,那是他逃出來的一個最終的落腳處,他當上了機車的司爐工,把他自己管的一個機車伺候好,他在那裡住在整潔、面積不大、城市人的房子里,到那時他已租了四年了。一個女人和他住在一起,鄰居們和鄰近的雜貨商都把她看作他的妻子,她是他七年以前從蓋溫斯頓的一家妓院里領出來的。他在堪薩斯種過小麥,在新墨西哥州放過羊,在亞利桑那和西得克薩斯,他和一幫建築工待在一起,然後成了蓋溫斯頓碼頭的一名碼頭工人;如果他依然還在逃的話,那他就不會知道那種東西了,因為甚至從他記得他已經忘記了那張臉的時間起,到現在已過去好幾年了。而且當他證明,即使是用最好不過的手段,地理,你也絕對無法逃避過去和未來時,他還不明白那是怎麼回事。(地理:發明的匱乏,虛幻愚昧的對人之間距離的信念,人能夠發明出來的逃避的最好手段,就是地理;他相信自己相信,對他本人來說,地理絕不僅僅是在其上面行走的某種東西,而是那需要呼吸,擺脫束縛,來回行走的媒介。)而且如果他始終只是用傷害另一個女人的方式來逃避一個女人,就像他在青春期對他的母親和他的黑人女友所做的那樣,他就還是沒有弄明白那種東西,在黎明時分,他幾乎是用強力把那個女人從房子里弄出來的,在昨日午夜以前,他從來就沒有見過她;在汽燈下發生在他與頭上纏滿捲髮紙的女房東之間的那一幕,就像是他正在把唯一一個繼承財產的女兒從房子里強搶出來一樣。
「不,」拉特利夫說道,「因為在那樁案子判決和了結之前,弗萊姆是不會回到這裏的。」這時,小約翰太太站在自己的陽台上,搖響午飯的鈴,他們站起身來,開始散去。拉特利夫和布克賴特一起走下台階。
「是的,」她聲音刺耳地說道,「我會需要錢的。」
「走棋。」表弟說道。他走了一步卒子,「不對,」表弟說道,「跳一步。」表兄跳了一步。接著他望著那細瘦的、長著黑毛的手握著一片藍玻璃用五步跳把棋盤上的棋子清乾淨了。
這一次,他從一開始就以那條獵狗的聲音來確定方位。當他進入坡底時,他想到了風,並停下來,測試風力風向。但是沒有一絲風,於是他徑直朝著那哀鳴聲走去,速度不快,因為他努力要做到無聲無息,不過他的動作也不慢,因為這樣做花的時間短,這樣他就能在午夜之前回到家,躺下睡覺了。這時離午夜還有很長時間,他警覺而沉穩地向著哀鳴的叫聲移動,一面告訴自己說:現在我能夠回去在夜晚再次睡覺了。此刻,那哀鳴聲距離他相當近。他把槍向前斜著,他的拇指按在兩塊擊鐵上。接著,那獵狗的叫聲停止了,這次又是嚎叫了一半兒,同樣還是在一瞬間,他看到了眼睛的那兩個黃色亮點兒,接著他把槍口對準亮點兒開槍。在爆炸的耀眼的亮光中,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整個動物的輪廓,看到它跳了起來。他看到彈藥飛向它,把它打回到下面黑暗的喧囂混亂之中。通過進行一種實實在在的身體上的努力,在第二次扣動扳機以前,他控制住自己手的動作,獵槍依然放在他的肩膀上,他蹲伏下來,屏住呼吸,瞪視著窺不破的黑夜,與此同時,那無邊的沉寂,三個夜晚以前就被打破,當時那獵狗的第一聲嚎叫傳到了他的耳朵里,它從未有一次得以恢復,歸為原樣,即使是在他的睡夢裡,那被打破的沉寂也在他周圍迴響著,而且始終在迴響,此刻那沉寂開始變硬,像水泥一樣凝固起來,不僅在他的耳朵里,而且在他的肺里,在他的呼吸里,也在他的內部和外部,一棵樹又一棵樹的樹榦凝固了,在它們中間,那槍聲碎裂的迴響在窒息的低語中消逝,在它們還未能有時間停下來以前,就被那冰冷的凝固著的沉寂吞噬了。他的獵槍依然向上翹著,瞄準著目標,他朝著他看到那條狗倒下的地方走去,透過他裸|露著、緊咬在一起的牙齒喘著粗氣,用他的腳在下面的灌木叢里四處探觸。隨後,他突然之間意識到,他已經走過了那個位置,他繼續朝前走去。他知道自己準備開始跑步前進,接著他跑了起來,盲目地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裡跑著,他發出嘶嘶的聲音,對自己說道:停下。停下。你會把你那該死的腦袋弄爛的。他停了下來,氣喘吁吁。他根據一片天空重新確定自己所處的方位,強迫自己站著別動,直到他不再劇烈地喘息。隨後,他把擊鐵拿下來,繼續前行,這時他在走著。現在他讓青蛙的低鳴聲為他引路,各種蛙鳴聲混合在一起,接著消失了,接著又重新響起,變成高聲的合唱,每一隻蛙的聲音都不是一個單一的音調,而是一八度音,差不多是種和音,從低音開始,逐漸變得越來越響亮,聲音離他越來越近,接著突然之間在一剎那間停了下來,凝住不動了,緊接著是一陣急促隨意嗒嗒地撲濺起的小水花,像手打到水面上一樣,因此,當他看到水的時候,水已經裂成股股不斷地閃動著微光的流動液體,上面映照出的星星滑動著,不見了,接著又重新顯現。他用力把獵槍擲出去,一瞬間他看到了那把獵槍,慢慢地翻轉著。接著,獵槍落在水面上,濺起水花,它沒有沉下去,而是在那破碎的、急速迴旋的水面上的星星中間消散了。
那槍聲太響了。不僅對任何射擊來說那聲音都太響,而且對任何聲音來說,那槍聲都太響了,比應該有的響聲還要響。彷彿那空間的容量和複製響聲的迴音聯合起來,也反對他證實自己的權利,了結他受的傷害,越來越集中地聚集在他蹲伏于其間的灌木叢和道路的周圍,那條若隱若現、隱約可見的道路就位於灌木叢的旁邊,獵槍的槍托劇烈地撞在他的肩膀上,黑色的彈藥煙霧已經散去,那匹馬猛地轉過身,飛奔而去,空馬鐙撞在上面沒人坐的馬鞍上,即使過了很久以後,情況依然如此。他四年都沒用過這把槍了,他甚至不敢肯定,他擁有的五顆獵槍子彈中的任何兩顆是否能爆響。第一顆子彈沒有響;那是第二顆子彈——那無益的、比霹靂還要響的扣扳機聲,那想要重新組合、找到第二個扳機的狂暴而急切的需要,接著那在他根本就沒有聽到的、震耳欲聾的扣扳機聲之後的撞擊,槍葯的煙霧和臭味,一齊把他向後、向下壓進灌木叢中,直到他的身體失去平衡,即使他想打第二槍,時間也已經太遲了,那條獵狗也沒影兒了,只把他一人留在那兒不管了,他蹲伏在一根大木頭後面,氣喘吁吁,渾身顫抖。
他回到了房裡,從其角落裡把獵槍拿起來。此刻,它上面幾乎完全被一層薄薄的、鼻煙色的鐵鏽覆蓋了,彷彿那第一天晚上的費時的擦拭保養做得過了頭兒,他把水從槍上擦到了襯衣上,又從襯衣上轉回到了槍上,槍沒有銹牢,鐵鏽也沒溶解,但在穩定的力的作用下,槍打開了,露出厚厚的、巧克力色的、肥皂樣的一大塊凝固的動物脂肪,於是最終他把槍拆散,用咖啡壺把水燒沸,用滾水燙洗掉裏面的脂肪油垢,把拆卸散的部件沿著後門廊的邊緣擺放在那兒,只要有太陽,太陽光就會照在它們上面。然後,他把槍組裝好,把三顆剩下的子彈壓進槍膛,並將它斜靠在椅子旁邊的牆上。他又一次注意到,夜晚從坡底浮現出來,向前攀升,穿行於不生果實的玉米之間,將房子隱沒入夜中,並依然向上升起,變得像是一雙向上伸展的手掌,放飛向西方翱翔的最後的傍晚之鳥。在他下面,在玉米那邊,火蠅貼著黑夜的胸膛飛舞著、閃爍著;在遠處,在裏面,青蛙沉穩的鳴叫是暗夜黑暗之心沉穩的脈搏和心跳,所以,最終當那始終不變的時刻到來——像從一個黃昏到另一個黃昏的始終不變的時刻,在他醒來的那個下午的時刻到來時——黑夜的心臟也停止了跳動,驅趕走寂靜,為那第一聲深沉的表達強烈而不可抑制的悲傷的哀鳴騰出空間。他把手伸向後面,拿起了那把獵槍。
當他來到坡底的時候,他找不到那棵樹了,他的斧子就在樹的後面。他知道問題出在什麼地方。彷彿隨著那個沒完沒了的聲音的終止,他漸漸感受到的不是靜寂,而是消逝了的時間,在那聲音終止的一瞬間,他又折回過去,在那一時刻開始再重來,那是下午六點鐘在商店裡開始的,而現在他已經是在六個小時以後的時間里了。你下的功夫太大了,他對自己說道。你應該悠著點勁兒。於是,他讓自己在曠野中定一定神,他回頭向上望了望斜坡,試著確定自己所處的方位,以弄清楚他是在那棵樹的上面還是下面,是在樹的左面還是右面。然後,他穿過玉米地往回走,走到一半路的時候,他折回頭望了望坡底,試圖通過形狀和位置來認出他把斧子留在它後面的那棵樹。此時他置身於時間衝突的喧鬧之中,而不是沉寂的喧囂之中。他想著從某一個地方開始找,他知道那地方在他找的那棵樹的下邊,他到每一棵他走到跟前的樹那兒搜尋著。然而,時間之聲過於喧鬧了,當他開始走動,跑起來時,時間之聲既沒有湧向坡底,也沒有湧向房屋,而是穿過斜坡,響徹四面八方,他從玉米地里出來,踏上在他的房屋那邊遠處的大路,跑出了半英里遠。
「噢,」拉特利夫道,「十六歲。一個孩子不足以使你安頓下來。要安頓下來需要多少個?」
此刻他開始奔跑起來,或者說是以他敢於跑的那種速度跑著,情況就是這樣,他本人不由自主地這樣做。我現在必須找到那條路,他想道。如果我試著走回去,並重新開始的話,在我走出坡底以前,天就會亮的。於是,他加快步伐往前走,在棘荊和樹下灌木叢中跌跌撞撞,奮力地前進著,一隻手臂伸出來,護著自己以免碰到樹上,他沒有出聲,氣喘吁吁的,眼睛什麼也看不見。在那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的夜之臉的對面,他眼瞼周圍的肌肉抽緊,讓他感到發疼。隨後,突然之間他腳下踩空了;他又往前跨了一大步,什麼也沒有踩著,接著就跌下去了,此刻他仰面朝上,喘著粗氣。他到了路上。可是他不知道是在什麼地方。不過,我沒有錯過地方,我仍然還在那地方的西邊。而且現在時間已經過了兩點了。
「我沒事兒,」他說道,「可是那狗娘養的——」
「我不知道。」圖爾說道。
「沒問題,」表兄說道。他的聲音並不比表弟的聲音高,「現在不幹了?在我經受過所有這一番折騰之後?」表弟轉身向門口走去。「等一下。」表兄說道。表弟沒有停下腳步。表兄把燈吹滅,在過道里追上了表弟。這會兒他又在說話了,聲音很低。「假如六小時以前你聽我的話,我們已經把錢拿到手並已經回來了,上床睡覺了,而不是半夜都坐在這裏。難道你看不出來在所有的時間都在爭鬥嗎?你有我,我有你,誰離了誰也不行——我們去哪兒?」表弟沒有回話。他沉著地向前走著,穿過院子,向牲口棚走去,表兄在後面跟著;就在他身後,他又一次聽到那種緊張、嚇人、呼吸受阻的喘息聲,那低低的說話聲傳了過來:「見鬼,也許你不想讓我得到一半兒的錢,也許我也不想讓任何人得到一半兒的錢。可是見鬼,只得一半兒的錢不是也好過去想讓那該死的漢普頓和那一幫傢伙——」他走進牲口棚,打開通向牛欄的門,走了進去,表兄這時在他身後剛好就停在牛欄門的外邊,他伸手從釘在牆上的釘上取下一根短短的、光滑的橡木棍棒,木棍棒兩端鑽有洞眼兒,用一根長纖維繩子穿起來,形成環狀——這是個豪斯頓在他的種馬身上用的工具。他從瓦爾納手中租用豪斯頓抵押出且不能收回的那一部分時,他就發現了這玩意兒——他轉過身,用盡全力猛地一擊,把那短而重的棍棒扔下,在那個笨重的身體摔倒之際,抓住它,這樣一來,那身體本身的重量即有助於它進入牛欄,他所需要做的,是拖著它往前走,直到那雙腳從門那兒消失為止。他解開一根馬頸圈上的繩子,從他的犁具上去下扣繩,把表兄的手和腳都綁了起來,並從他的襯衣的下擺處撕下一條兒來,塞進表兄的嘴巴里。
「待在威爾·瓦爾納家裡。」他即刻轉身,向門口走去。當他經過門口時,表兄在他後面從陰影里再次說道:「告訴她去向威爾或喬迪再借十美元,與她已經拿到的錢放在一起用。」
「九點二十分。而且它不會停下來再也不往前走了。早晨六點鐘,我必須去把店門打開,今天夜裡,在我能上床睡覺前,我得先走上五英里的路。不過,你對此不必在意。不要去注意那種事,因為其中沒有任何個人的成分在裏面,因為那是單純而簡單的生意上的事。想一想你——」他把空杯子放在爐子上。
「那個大概有十歲的男孩?」此刻拉特利夫朝圖爾眨動著眼睛,「直到一兩年以前,他們才有了那個令人頭痛的傢伙。一個十歲的男孩怎麼會叫華爾街這樣的名字呢?」
「我沒事兒的,」他說道。在他能發出任何聲音以前,他不得不說兩次,即使如此,那也不像是他的聲音。「我能走。」
「好的,」厄克說道,「你什麼時候帶它們過來都行。」
「她回家的速度可真夠快的,」拉特利夫說道,「我五分鐘前剛剛看到她拖著一桶煤灰從薩沃埃飯店的後門出來。」
「不。」他說道。
「走棋吧。」表弟說道。他們開始玩了起來——一個帶著一種冷靜的、一絲不差的算計下著,不走一步廢棋,另一個則拙笨而快速地走棋,急於求成。他們的棋的水平下得太次了,幾乎像是小孩兒下棋,缺乏深思熟慮,沒有棋路,甚至沒有先見之明,在靠操縱而不是智慧取勝的運氣的賭博中,他發現自己介入的是聰明、毫無用處的遊戲,不過卻可以甚至走大胆而單純的棋步,試著矇騙對方,他的樂觀令人難以置信,他那不可救藥的奸詐早已變成了一種本能反應,也許現在已不在他的控制之中了,他莽撞而拙笨地走著棋,然後把握緊的拳頭收回來,坐在那裡,用他小而專註、一眨也不眨的眼睛望著對面那張冷靜、消瘦、往下看著的臉。他們不停地談著幾乎所有的東西,只是不談錢和死亡,他的拳頭放在桌子邊上,依然握著捏在手心裏的卒或王冠。象棋的問題,他想道,在於它只是象棋,其他什麼也不是。在一個時辰要過完時,他已經贏了十三盤了。
這時已是黃昏了。他從坡底那兒出現了,向上仰望著他那上面長著瘦蔫、不成樣子的玉米的坡地,並看到了它——沒有油漆的、兩間屋子的小房子,其間有一個露天門廳和一個倚建在屋牆上的廚房,這房子不是他的,他為這房子付租金,但不付稅,他一年所付的租金幾乎有建房子所花費的錢那麼多。房子並不舊,但已經漏雨的屋頂和門窗的擋風雨條,已經開始從牆板處破損了,這房子就像他在裏面出生的那座房子一樣,那座房子也不是他父親的,如果他死在室內,這就像是他喜歡死在裏面的那種房子——他可能會的,即使他穿著衣服,在床和桌子或者可能是門之間,沒有預先的警告,在某一時刻他那始終狂跳不止的心肌就會要他的命——而這房子就像他結婚以後住過的那不止六座的房子,而且也像在他死之前他願意住在裏面的兩倍于那些房子的房子,儘管他為這座房子付租金,但他始終相信,他的侄子擁有它,而且他知道,這房子離得不遠,他願意生活在這個屋頂下。接著,他看到在房前的院子里,有兩個孩子,在他看他們時,他們甚至迅速地站了起來,注視著他,隨後轉過身去,急忙朝房子的方向奔跑。這時他覺得彷彿自己也見過她,她站在露天的過道里,八個小時以前她剛好就站在那個地方,注視著他的背影,他坐在冰涼的壁爐邊的地面上,用從臘肉上滴下來的東西給獵槍上油,那是他所擁有的唯一可以用作油的東西,那東西不能起潤滑作用,但與金屬一接觸,會凝結成一種像肥皂的物質,那是它自身鹽分的腐蝕結果。她彷彿始終站在那裡,沒有動過地方,又一次佇立在一個開闊地帶的畫面里,即使是沒有燈光,就像他九年以前第一次看到她的樣子,在無情的燈光下,在看不到的男人們響亮粗野的喊叫聲中,站在南密西西比囚犯集中營骯髒、凌亂不堪的食堂門外的開闊地帶。他不再看那座房子了,他彷彿只是瞥了它一眼,他爬上坡地,穿行在那發黃的、低矮的玉米叢中,玉米發黃和長不高是因為,他沒有錢買肥料撒在地底下,沒有牲口和工具把地翻好犁好,沒有一個人來幫他干他的活兒,為了維持生計,他不得不去拼他的體力和忍耐力,他不僅要和正常的氣候拼,而且還要和無法預料的春天的氣候和乾燥夏天提前完結的氣候拼,從五月中旬一直到七月,每一天都在下雨,彷彿黃道帶也在與他拼賭時作弊一樣。他向上穿行在那可憐兮兮、不長果實的玉米梗棵之間,拿著那把槍,無論是背著它,用它瞄準目標,還是放膽用它開槍,看上去那把槍對他來說都是太大了,槍是他七年以前弄到手的,用實實在在的糧食換的,他之所以能弄到那把槍是因為沒有任何其他的男人想要它,因為它用的子彈除了打野鵝或野鹿合適,打其他任何東西都太大了,而且打任何東西都太浪費了,只有用來殺人合適。
「厄克的那個男孩。」
「是的。而且還要為那個該死的玩具再付兩毛五。」
在進入坡底以前,他停下腳步,根據一顆星星來確定自己所處的方位。他並沒有指望從這個方位找到那棵樹,他在找的是一條下陷了的老路;一旦到了那條路上,他就能再次讓自己弄清所在的方位了。他最靠得住的線路,是沿著坡底的邊兒往前走,直到他在黑夜中到達他熟悉的區域,從那裡找到那棵樹的位置,不過這樣花的時間會更長,但是,當他仔細地望著天空,以確定他的方位時,他想著,這會兒已經過了午夜一點了。
這樣一來,他一時間不知道該做什麼,不過,沒過多久他就拿定了主意。現在好了,他對自己說道。即使是她一直希望不知道她是誰。第二天下午,他在家裡等著,一直等到他來照看孩子。「他的太太回來了。」他說道。一時間她沒有做出一點兒反應。「你從來沒有真正指望過別的什麼,是嗎?」
「往前走吧,」警官說道。他們繼續走著,在漫長的、炎熱盛夏的下午,行駛在厚厚的、柔軟的塵土中,他們實際上跟不上太陽行駛的步伐,眼下那熾熱的太陽斜著照射進他坐在那裡的馬車的一邊。警官這時說話了,他沒有轉過頭來,也沒有把石頭煙嘴從嘴裏拿出來。「喬治,和他換一下位置,讓他坐在陰涼里。」
他停了下來,沒發出任何響聲,沒有失聲喊叫,也沒有吸氣。不過我最好不用斧子,他想道,他靜靜地站著,一動不動,與此同時,表兄在他上面粗重地呼吸著,那刺耳的、微弱的、狂怒的聲音繼續說道:「你這該死的、小個子的、殘害兄弟的殺人犯。為了二十五美元或兩萬五千美元,如果我沒能像一個男人所能忍受的那樣強忍著,我真想用它敲你的腦袋,把你拖出去,我要親自把你扔到漢普頓的車上。上帝做證,坐在這裏等你的不是漢普頓,而是我,這不是你的錯。見鬼,你幾乎還沒能開始為把那二十五美元弄到手而暗自感到高興,你以為自己會先弄到錢,然後漢普頓才會到,他的那些人才會在牛欄裏手忙腳亂地折騰,解開捆綁我的繩子,往我臉上倒水。我再次等候著你。我告訴他們說,你打我的腦袋,把我捆起來,搶我的東西,匆匆忙忙地往火車站去了。現在,你好好想一下,我會打算再花多長時間繼續說謊,目的只是為了救你?啊?——怎麼了?我們在等什麼?等漢普頓?」
第二天下午,當他醒過來時,一個小男孩正坐在他房前的台階上——他長著圓圓的腦袋和長春花顏色的眼睛,是操管瓦爾納的鐵匠鋪的那個與他同一族姓的人的孩子——他的腳在地板上剛一發出響聲,那孩子便從那兒起來,所以當他走到門廊那兒時,那男孩已經到了門廊那邊的地上,離他有幾英尺遠。他回過頭來,望著他。「蘭普叔叔說要你到店裡來,」那男孩說道,「他說有重要的事情。」他沒有回答。他站在那裡,鞋子和工裝褲上沾著昨晚的污泥,此刻已經幹了,而且(那依然是在他的睡眠中)今天早晨的飯粒還粘在他嘴周圍的胡楂上,接著那孩子轉過身,開始走開,隨後開始奔跑起來,到了樹林的邊上,他回過頭來,即刻望了一下,然後繼續往前跑,不見了。他仍然沒有動地方,他的臉上依然沒有任何表情。如果那是錢的話,他可以帶上的,他想到。但是,那不是錢。不會有他們給的錢。第三天上午,他突然之間認識到,某個人正站在門口,注視著他。他知道,即使是在那非現實的狀態中他也知道,那人不是那個孩子,這會兒依然還是上午,他不可能睡那麼長的時間,那種非現實狀態不是夢境,而是一處貧瘠的地方,在那裡,他的心、他的意志,像一匹永不休息、不可戰勝、不吃草的馬站立著,騎在它上面那個弱小的身軀正在更新它的力量。他們躲藏在這裏,在我從坡底上來時監視著我,他這樣想著,他努力大聲說話,以讓他自己醒過來,就像他會跪在那兒,晃動他自己的肩膀:醒來了。醒來了:直到他醒過來。他即刻知道已經太晚了,甚至不需要窗戶的影子映在地板上的位置告訴他,現在已是下午那個自動到來的同一時辰。他不急不慢。他開始把爐火生著,把水壺放在火上,從桶里取了一把飯結成的硬塊,吃了起來,他從裏面嚼出來一塊小東西,把嚼碎的東西吐出來,用手把它們放在嘴唇上揉擦。在這樣做時,他發現飯已經粘到了他的鬍子上,而他把那粘上的飯粒也要吃了,他用手指把嚼著的嘴四周的飯粒都抓下來吃掉。然後,他喝那杯放了糖的水,走出來,到院子里。腳印就在那裡。他知道那是縣治安官的腳印——笨重的、踩很深的、蓄意留下的腳印,即使這些腳印是在無雨的夏天焦乾的灰土上踩出來的。那兩個傢伙體重有二百四十磅,戴著金屬制的警徽,那警徽還沒有撲克牌大,他在它上面不僅賭上了他的自由,而且賭上的可能還有他的命,跟在後面的是那些他的僕從。他看到了手印和膝蓋跪爬出來的印跡,它們其中的一個印跡,是在地板上來回搜索時留下的,當時他正在地板的上面睡覺。他發現,在牲口棚里,他本人那斜靠著牆放的鐵杴被人動了,他們用它把一年來騾子累積拉的糞便都清理掉了,以查看下面的土地,而且在小屋上面的樹林里,他發現了四輪輕便馬車停放的位置。他的臉上依然沒有任何表情——沒有驚慌,沒有恐懼,沒有害怕,甚至沒有輕蔑或逗笑——只有冷冰冰的、不可救藥的、幾乎是不動聲色的倔強。九九藏書
這時,布克賴特繼續向前走,他把拴在那兒的馬解開,把馬車趕進小約翰太太的圍場,卸下挽具,把挽具拿進牲口棚里。從九月份的那個下午起他也沒有看到過它了,而且有種東西,他也不知道那是什麼,在驅使著他,激勵著他;他把挽具掛起來,繼續往前走著,穿過位於牛馬分隔欄之間幽暗的、堆滿氨草的通道,來到最後一個牲口欄處,他往裡邊望著,看到了那豐肥的、女人一樣的、坐在那裡的臀部,那不成樣子的人靜靜待在黑暗處,那張受傷的臉轉了過來,向上仰望著他,在瞬間即逝的一剎那,那雙毀壞了的眼睛中現出了某種幾乎像是認出他來的神情,儘管那可能不會是記憶,那淌著口水的嘴咧開,吐出一種聲音,嘶啞、凄慘,音量不大。拉特利夫看到,在他穿著工裝褲的膝蓋上,有個破舊的、用木頭刻成的母牛雕像,就像孩子們在聖誕節收到的禮物。
當他回到家裡的時候,時間甚至還沒有到午夜。現在,他不僅把鞋子脫掉了,而且把工裝褲也脫了下來,這條工裝褲卷在膝蓋上已經有七十二小時了,他躺在那張簡陋的床上。但是他即刻就明白,他不會睡得著覺,不是因為那顛倒了日夜的七十二小時的習慣,也不是因為任何耗盡能量而不受控制的神經和肌肉的抽搐和痙攣,而是因為那第一聲槍響將其打破,第二聲槍響又將它複原的沉寂。於是,他躺在那裡,再次仰面躺著,身體挺直,從容鎮靜,他的胳膊放在身體側面,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睜著,他的頭腦里和胸膛里充斥著那種喧囂的沉寂,隨意穿行、有著柔軟纖足的火蠅掠過沉寂,飛舞著,閃爍著,在沉寂的遠處,一群又一群的青蛙跳著,擠在一塊,直到那晦暗的房門那邊的長方形的天空和開敞著的門廳開始變成灰色,接著是淡黃色,而且他已經能夠看到在沉寂中喧囂的三個貪婪的傢伙。現在,我必須起來,他告訴自己說;如果我打算再次開始在晚上睡覺的話,我就必須開始在整個白天保持清醒狀態。接著,他開始說,起來了。起來了,直到他最終起身,窗戶形狀的陽光的黃色方塊又一次落在了地板上,在每一個始終不變的下午,它都會落在那個地方。在離他的臉不到一英寸遠的地方,是放在被子上的一塊摺疊著的棕色紙片。他站起身來,發現在門口的塵土中,有那個小男孩光著腳留在那兒的腳印。在那塊兒從紙袋子上撕下來的紙片上的留言是用鉛筆寫的,上面沒有簽名:趕快到這兒來,你妻子給你弄到一些錢。他站在那裡,臉也沒刮,穿著襯衣,望著紙片眨動著眼睛。現在,我可以走了,他想道,某種事情在他的內心裡發生了。他抬起頭來,三天以來第一次將視線投向那凄涼的、沒有食物的小屋以外,望著那陽光燦爛的藍天的無限自由的晴空,那座小屋象徵著他的生命走向的盡頭。他響亮地說著。「現在我能夠——」他說道。接著,他看到了那些貪婪的傢伙。在黎明時分,他曾經看到了三個。現在他也許可以數一數他們是幾個,但他沒有去數。他只是望著那黑色的聚集在一起的傢伙螺旋向上而行,彷彿他們沿著一個看不見的漏斗向上行走,一個接一個地在樹的下面消失了。他再次大聲說著。「那是條狗。」他說道,他知道那不是狗,而那無關緊要,因為我那時就不在了,他想道。某種負擔並沒有從他的心上卸下來,好像他第一次漸漸意識到了壓在心上的那種重負。
「不過現在已經沒事了。我及時把那事給擺平了。漢普頓設想的是,我會否認那槍是你的。這樣他就可以抓到你了。但是我把它擺平了。在漢普頓能開口說話以前,我就把懷疑的目標直接引向那個黑鬼。我計劃今天晚上或明天晚上,我要帶上幾個孩子,到那個黑鬼的家裡去,用兩根繩子把他給綁了,或許在他的腳下放點兒火燒一燒。即使他什麼也不承認,鄉親們聽說晚上有人懲治過他,也會紛紛要求漢普頓什麼其他的都不要做,只要把他抓起來,如果他不敢冒險弔死他,也要把他送進州監獄,而漢普頓對此是知道的。所以,一切都沒事。此外,我派人送信兒讓你來,第一次說你妻子的事。」
他跟著她,穿過院子,走進過道,但他沒有進到屋子裡去。從門那兒他可以看到她,儘管屋子本身差不多全都黑了,只是窗戶的那又小又高的方格上還泛著黃昏的微光。接著火柴擦著了,在燈芯上發出耀眼、沒有閃動的光芒,而此時,她被無影的燈光框入一片開敞的亮處,她的四周是喧鬧無聲、不見蹤跡的影子,這是那些沒有名字的、無數的男人的影子——即使當他真的在看他們時,那個身體,有時在他看來從未生過孩子,甚至在那樁兩美元的婚姻之前就在那裡,那樁婚姻沒有使他們變得聖潔,但卻認定了他們的關係,每一次他走近它的時候,隔在他們中間的不是衣服,而是讓人戴綠帽子的陰影,那也變成了他的過去的一個組成部分,好像他們之中更容易接受的人是他而不是她;儘管那油污的、沒有樣子的外衣把那個身體遮蔽起來,他依然能夠在冰冷的、沒有星光的黑夜裡,從它的外面感覺到它的存在,沒有恨,也沒有慾望,並告訴他自己:它就像是醇酒。它對我來說就像興奮劑。隨後,他也看到了那兩個孩子的臉,他們沐浴在同樣的火柴和燈芯的亮光之中,彷彿她剛才碰擦的那一根火柴一下子同時讓他們三個人的模樣都顯現出來了。他們坐在角落的地板上,他們沒有蜷縮,也沒有躲藏,只是在黑暗中坐在那裡,無疑,從他自坡底上來,望著他們匆忙跑向房子那時以來,他們一直就坐在那裡。他們注視著他,帶著那種他本人也具有的同樣的品性:不是卑賤,而只是從容,擁有一種古老的、陳腐的智慧,接受那種意志和能力之間無法縮小的不一致性,這種差異是由身體高度的殘疾造成的,而他們三人對此都沒有任何別的選擇。他們把目光從他身上轉開,望著他們的媽媽臉上的血,一點兒也不覺得奇怪。她把一件衣服從牆上的一顆釘子上取下來,把它放在簡陋的床上,包裹其他的物品——其他的衣服,一雙半號尺碼的鞋,在寒冷的天氣中,兩個孩子中的任何一個都可以沒有分別地穿用,還有鏡面破裂的有手柄的小鏡子,木頭梳子,無把兒的刷子——都放在裏面,他們靜靜地看著這一切。「過來。」她說道。他挪到一邊兒,他們從他身邊過去,孩子們貼著她的裙子緊緊地抱在一起。當他們從屋子裡出來時,他一時間看不見他們了,接著又看見了,在她前面走到了過道里,他跟在後面,保持著同樣的距離。當他們穿過門廊,從那翹曲、腐爛的台階上走下來時,他在門口又一次停了下來。當她在台階那邊的地上站住時,他再次走動起來,依然帶著那種勝利者的姿態,帶著那種令人生厭的執拗。接著,他看到了某種情況並停了下來,他注意到那個大一點兒的孩子,在那此刻幾乎是夜晚的黃昏中,匆忙地穿過院子,無聲無息,無影無蹤,從地上抓起某種東西,接著又回來了,把那個東西——一塊木板,頂上釘有四個小小的像輪子一樣的鍍錫鐵質品——緊緊抱在胸前。他們繼續往前走。他沒有再跟著他們。當他們穿過那扇破舊的門時,他的樣子甚至好像是沒有在看他們。
「現在時間已經到了後半夜了。再過六個時辰,天就要亮了。漢普頓和那該死的一幫傢伙——」表兄不說了。表弟此刻站在那裡,俯視著他;表兄迅速地站起身來。他們隔著桌子互相盯視著對方。「怎麼樣?」表兄說道。他的呼吸再次發出那種粗厲、緊張、刺耳的聲音,只是還沒有喜悅的感覺。「怎麼樣?」他說道,「怎麼樣?」但表弟沒有在看他,他在往下邊看,他的臉木無表情、消瘦,彷彿沒有一絲生命的氣息。
「除了華爾以外還有三個。」厄克說道。
「來棋嗎?」
他的白天和黑夜現在被顛倒了。當晨星浮現或也許那真真切切的太陽掛在天上時,他會從坡底那兒出現,爬到坡上,從那無力照管和不結果實的玉米中間走過。現在,他不刷洗鞋子了。他並不總是脫鞋,而且他也不生火,他只是站在那兒,從放在爐子上的罐里吃剩下的冷豌豆,喝壺裡剩下的冰涼的、時間很長的咖啡,一直喝到只有殘渣,而當豆和咖啡沒有時,他就會從差不多已是空了的桶里抓一把生飯吃,大約在第一天的時間里,他會感到餓的,因為除了新奇和刺|激之外,當時他所乾的活兒比他以往所乾的活兒都重。但是那事過去以後,就再也沒有任何新奇之處,到了那時,他意識到,那事只能會有一種結局,這樣一來它就永遠會是那樣,接著他就不再感到飢餓了。他只是會睡醒過來,讓自己清醒清醒,告訴他自己說,你該吃飯了,並吃些粗製的飯(眼下桶里沒有別的,只是黏在桶邊上的干硬的塊狀結物,他用一把刀片把它刮下來),他並不想吃,而且顯然他也不需要,彷彿他的身體以他那種固執倔強的單一意志為生,他的意志很像脂肪組織。然後,他會穿著工裝褲和鞋子躺在那張簡陋的小床上,鞋子上有最新沾上的污泥,而且大部分最近沾上的泥甚至還沒有開始變干。他的嘴依然在嚼著,嘴的周圍長滿了長長的胡楂,上面沾滿了粗飯粒,彷彿他處在連續不斷的睡眠狀態一樣,不是沉入遺忘狀態,而是沉入一種閉上眼睛、一聲不響的間隔狀態,休息,恢復體力,猶如一個男人有意跳進一個浴池裡一樣,在下午的同一個時刻醒來,彷彿是鬧鐘把他叫醒,他再次處於那種躺下睡覺和睜開眼睛之間那種不間斷的持續狀態,因為只有肉體承受著並將承受需要其他一切的負擔。接下來,他會在爐子里生上火,儘管除了從飯桶上刮下來的東西之外,沒有別的東西需要煮,不過,他想要的是熱飯,雖然咖啡也不再有了。於是,他在壺裡放入水,加熱,把糖放進去,將熱水弄成甜的喝下去,然後他會坐在放在門廊處的一把藤椅上,望著夜晚的景色,注視著黑暗從坡底升起來,聚集在一起,迅速瀰漫開來,太陽逐漸爬上種著玉米的那塊坡地,最後將房子也照亮,即使是在黃昏時分,那塊玉米地仍然就像佇立在太陽光下一樣貧瘠,泛著黃色。接著,那條獵狗開始嚎叫,他會在那裡再多坐上大約十到十五分鐘長的時間,就像是全年長期車票的持有者一樣,坐在他坐習慣的凳子上,在火車已經鳴笛要停下來之後,繼續讀他的報紙。
他們往回走,穿過玉米地,他們走成一排,相距五英尺遠。他可以聽到那笨重的身體在他身後跌跌撞撞地走著,在一排排發出沙沙聲的玉米間奮力行進,儘力壓抑、遏制劇烈的喘息聲。即使是在那一碰就響的干玉米叢中,他本人的腳步也沒弄出一點兒響聲,彷彿他的身體沒有形狀、重量一樣。「聽著,」表兄說道,「讓我們來看這件事情就像兩個明智的……」他們從玉米地里出來,穿過院子,走進屋裡,他們之間依然相距五英尺遠。他走進廚房,點亮了燈,在爐子前面蹲下來,準備把火生著。表兄站在門口,粗重地喘著氣,與此同時,他慢慢地把木頭片點燃,從爐子上拿起咖啡壺,從水桶里舀水,把壺裝滿,再把壺放回爐子上去。「難道你就沒有一點兒吃的東西嗎?」表兄問道。他沒有回答。「你有一些鮮濕的玉米,對吧?我們可以弄一些烘烤一下。」這會兒爐火燒得很旺。他把手放在咖啡壺上,當然那壺現在還沒有開始變熱。表兄注視著他的手背。「好吧,」他說道,「我們去弄點兒玉米來。」
大夫走了以後,他躺在簡陋的小床上。在牆上,有一個又小又高,上面裝有鐵欄的窗戶,不過,在窗戶的外邊,除了黃昏的微光之外,什麼也沒有。接著,他聞到某個地方在做晚餐——火腿、熱麵包和咖啡——而突然之間,一股又熱又稀、味道發鹹的液體開始流進他的嘴裏,他試著吞咽,但感到喉嚨里疼得厲害,他坐了起來,吞咽那熱而鹹的液體,僵硬地、小心謹慎地讓吞咽變得容易一些。接著一陣很響的腳的踐踏聲開始在有鐵欄的門外邊響起,那聲音快速地傳了過來,越傳越近,他站起身來,走到門前,透過鐵欄,看著那個公共休息室,在那裡,犯有多種白人的小小過失的黑人受害者吃睡在一起。他能夠看到樓梯的頂端;那重重腳步聲就是從那裡傳來的,他注意到,一堆堆雜亂的、戴著破舊的有邊的帽子和無邊帽子的腦袋、穿著破舊的工裝褲和爛鞋子的身體突然間冒了出來,那骯髒發臭的空無一物的房間里充滿了有意克制的拖腳行走的腳步的喧囂聲和圓潤的、無意義的、節奏單調的響聲——用鎖鏈拴在一起的一幫囚犯,他們在街上幹活兒,這些人有七八個,他們入獄是因為流浪罪,分贓不均爭鬥或擲骰子賭十到十五美分的錢,至少在十小時里,他們是不用拿鐵鏟和石錘幹活兒了。他抓住鐵欄,望著他們。「它——」他說道。他的聲帶根本就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把手放在喉嚨上,再次說話,發出了一種乾乾的、嘶啞的聲音。那些黑人全都靜了下來,在那已經看不見的臉上,他們的眼球白白地、一動不動地注視著他。「我沒事兒的,」他說道,「直到它開始失控。我本來能對付那條狗的。」他托住喉嚨,他的聲音刺耳、乾澀、嘶啞,「可是那狗娘養的開始瘋狂地傷害我。」
這時,他又一次弄清楚了方向。他轉過身去,背對著那條路,徑直往前走去,他將到達坡底的邊緣那裡。此刻,他能分辨出自己是在什麼地方了。在他感到自己跌落時,他把斧子扔了出去。他跪在地上,用手搜尋著斧子,他找到了它,他從路上下來,繼續向前走。這會兒他沒有奔跑。此刻他知道,他不敢再迷路了。一小時以後,當他從坡底出來時,它就在玉米塊地的角落裡。它是他自己的;那異乎尋常的、以前流動著的土地在那古老堅實的地層的圍攏和疊壓中變得穩定了,堅固了。他看見了他自己那矮墩墩的房子的輪廓,再次奔跑起來,他在那一排排發出沙沙響聲的玉米棵中有點兒腳步不穩地跑著,透過乾燥的嘴唇和乾乾的咬緊的牙齒喘息著,他看到並認出了那棵他把斧子放在它後面的樹了,他彷彿又一次回到過去,從時間的某個靜止的點重新開始做起,只是時間已不復存在。他轉過來,走近它,他馬上就要摸著它了,這時,一個較為濃重的影子從其自身那裡分離出了某一個影子,那影子不慌不忙地站起來,接著,表兄說話了,他的聲音微弱而刺耳:「把你那該死的斧子忘了,啊?給你。拿著吧。」
他回到家裡,拿了幾件衣服和那把當時他已經擁有了三年時間的手槍,把他的父親叫醒,在那個夏天點著燈的午夜的房間里,他們兩人見了一生中的最後一面——年輕人驚慌失措,他決心已定,那男人精力旺盛,身體瘦削,硬朗,幾乎比年輕人低一頭的樣子,臉沒有刮,長著一頭狂亂的灰發,穿著一件長度齊腿肚子的睡衣,他從扔在一把附近的椅子上的褲子里掏出一個破舊的錢包,把裏面的錢給了年輕人,這會兒,他戴上鋼邊眼鏡,寫了張相應款數的支票,連帶利息,讓他兒子在上面簽字。「好了,」他說道,「那就走吧,你會倒霉的。你肯定有著我身上足夠的血性,在十六歲照顧好你自己的。我就是那樣。但是,我要和你打同樣錢數的賭,上帝做證,要不了六個月,你就會大喊救命的。」他又回去,經過學校的校舍,把考卷整理成原樣,其中包括那一套新弄來的空白卷子;要是他有能力的話,他會把那把砸開的鎖修好。他甚至付了賭錢,儘管他並沒有輸。他把那個數目的錢分成三次寄了回去,那是一年以後一個星期六的晚上,他在俄克拉荷馬的鐵路建築工地擲骰子時贏的,在那裡,他是個鐘點看守。
「——你自己。你有——什麼?」表兄停下來,不再講話了。他望著表弟走到屋子的另一端,從角落的陰影里搬弄出來一塊短短的、寬寬的木板。從那上面的架子上,他拿下來另一個錫罐,並把它們放在桌子上。木板上用木炭畫出縱橫交錯的方格;錫罐里裝了一把小小的、兩種顏色的瓷器及玻璃碎片,顯然它們出自一個碎裂的盤子和一個藍顏色的玻璃杯。他把木板放在燈的旁邊,開始擺對陣。表兄望著他,那個平底水杯在到他嘴邊兒的半中間停住了。一時間他停止了呼吸。接著他再次呼吸起來。「為什麼不來,來吧。」他說道。他把玻璃杯放在爐子上,並拉過來一把椅子放在對面,他坐在上面,就像一個漏了氣的氣球一樣,他那衰萎的、鬆弛的、大塊頭的、硬擠在裏面的身體不僅正在把椅子而且也把桌子圍在裏面。「我們就拿那五十美元來賭,每次賭五美分,」他說道,「行嗎?」
他又一次劈砍在樹殼的底部,每劈砍一下之後就停下來仔細聽著,那把斧子已經舉起來了,他的腳和膝部都做好了轉身的準備。但是他什麼也沒有聽到。隨後,他開始持續不斷地劈砍,每劈一次斧子都有一半兒會陷進去,彷彿是陷進沙土或鋸末里一樣。接著斧子在腐朽的木頭裡陷進去一半兒,全部都陷了進去,他聞到了腐臭氣味,他知道這不是想象出來的,他把斧子放下,開始用手來撕那樹殼,他的腦袋掉轉過來,他的牙齒裸|露著,緊咬著,透過牙齒他的呼吸發出噝噝的聲響,他暫時騰出一隻手,把那條獵狗打到後邊去,但它再次衝過來,貼著他,打著響鼻兒,接著把它的頭伸進那正在變大的洞孔,那腐臭難聞的氣味彷彿帶著一種可以聽到的聲響從這個洞孔中躥出來。「退回去,你這該死的!」他喘著氣,彷彿是在跟一個男人說話,試圖再次用力把它推到一邊去;「給我讓個地方!」他拖著那具屍體,感覺到它從其骨骼上脫落,彷彿對它自身來說,它太大了一點。此刻,那條狗的整個頭和肩膀都伸進了那個開口處,它號叫著。
接下來那個冬天甚至最後也過去了。它過去就像它到來時那樣,下著雨,不是那種陰冷的雨,而是那種喧鬧猛烈的陣雨。溫熱的雨水把大地上堅硬的、持續很久的霜凍沖刷乾淨,姍姍來遲的春天邁著歡快的腳步飛奔而至,同時從四面八方而來,匆忙,急切,無序,果實、鮮花、綠葉、色彩斑斕的草地、生機盎然的樹林,從冬天沉睡的黑暗中蘇醒,等待耕種的一望無際的田野,撲面而來。到了耕種的時節,學校已經關門了。他從學校前面經過,驅車來到商店,把他那兩匹馬拴在那根老而熟悉的柱子上。他登上台階,來到了走廊上的七八個男人中間,他們在走廊上四處蹲著,倚靠著,彷彿自大約半年前他回頭望過他們以來,他們就沒有動過地方一樣。「喂,夥計們,」他說道,「我看到學校已經關門了。現在孩子們可以到地里幹活兒,讓你們這些傢伙有機會休息一下了。」
「現在是幾點了?」表弟問道,表兄再次把表從腰帶那兒掏出來,接著又放回去。
她試圖通過學校得到他。不是要他從學校里畢業,很明顯,他甚至沒能接受到教育,變得較聰明一點兒;顯然只是要從學校里過一下,一級一級地按秩序行進,在指定的時間,從一級升到另一級,如同人們通常做的那樣。曾經有一次他想到,也許她要做的是,讓他向上努力,進入和他年齡一樣的人的班,他應該在那種地方的;而如果她能做到這一點,也許她會讓他一個人自己決定,依據他的本性和個性的旨向,通過考試或不通過考試。也許她會這麼做的。要麼也許她非常想要嘗試這麼做,但她同樣聰明得很,知道他不僅永遠到不了他應該在那裡的那個年級班,而且他甚至跟不上他現在所在的那個年級班,而且還有:他在哪個地方甚至也沒有關係,甚至考不及格也沒關係,只要她在不及格的考試中也有份兒。
他就跪在那個窪地的邊緣。他只好站起來,而且依然半彎著腰,他的手臂彎曲著以保護他的臉,踩進齊腳踝深的、太陽照不到的污泥和腐爛的草本植物的沉澱物里,追蹤它,向前大約又走了一步,來到了那個斷落下來的樹枝堆那兒,他把盤成環狀的耕繩猛地套在他的工裝褲上面的部位,彎著腰,開始把細小的、腐爛的樹枝清理到一邊。某種東西在那些樹枝中間掙扎著,發出一聲窒息的、嬰兒般的叫聲;當他踢它的時候,它不顧一切地在他的腳邊攤開手腳躺下來,他告訴自己說:它只是一隻負鼠。它不是別的,只是一隻負鼠,他再次彎下腰,觸到那扭纏在一起的發臭、淌著污水的樹枝,將其拿開,直到他摸到那個身體,他把手上的污泥和黏液抹在襯衣和工裝褲上,抓著那東西的上背部,開始往後走,拖著它沿著窪read•99csw•com地行走。那不是一條溝,那是一條運送伐木的老路,上面長滿了濃密的矮灌木叢,而且現在已經看不到路了,它比斜坡底部的平面要低兩英尺。他追了那條狗有一英里多路,拖著那個比他重五十磅的身體,停下來只是為了不時把手上的汗擦在他的襯衣上,重新確定一下行走的方位,確定一下什麼時候他能找到足夠亮的天空,以分辨出一棵一棵的樹的形狀。
「可他是在等弗萊姆嗎?」奎克問道。
「我猜那孩子是他的,」奎克說道,「不管怎麼說,他是朝那輛輕便馬車看了一眼,從那兒以後,人們再沒有看到過他。」
這一次,他沒有把那隻手甩開。他只是開始向著那另一個人走去,那人沒有看出他是那麼堅韌、執拗、令人厭煩,他不停地朝著表兄走過去,直到表兄給他讓開路。他的聲音也不高;那聲音平平的,一點兒起伏變化也沒有,「我求你別煩我,」他說道,「我不會告訴你的;我求你別煩我。不是為了我的緣故。因為我累了。我求你不要煩我。」表兄在他前面往後退著,移動的速度多少快一些,這樣一來他們之間的距離就拉大了。他停了下來,他們之間的距離仍然在加大,後來他不再能夠看到表兄了,只是那狂怒的,無法遏制的低語聲傳了回來:
「我猜想弗萊姆知道那樁案子不會弄到那一步的。傑克·豪斯頓是從正面被槍打中的,而且每個人都知道,不帶上那把手槍,他是從不到任何一個地方去的,他們發現,那把槍就躺在道路上的那個地方,他們在那裡發現了那匹馬旋轉、奔跑的印跡,當他從馬上摔下來時,不知那把槍是從他的手中掉下的,還是從他的口袋裡掉出來的。我猜想弗萊姆對那所有的一切都了解過了。為了不讓明克的太太煩他,不讓鄉親們說他對自己的表弟坐牢撒手不管,他是不會回到這裏來的。即使是斯諾普斯家的一個人也不會幹這種事的。我真的不知道他們究竟是什麼樣的人,不過他們是不太一樣。」
於是她就留下來了。他把自己的房間給了他們,他和自己最大的侄子一起睡。她幹活兒的地方在小街里一雜亂破舊的供膳寄宿處,也就是薩沃埃飯店,這地方名聲不太好。她的工作黎明時分開始,天黑以後的某個時刻結束,有時天黑很久以後才結束。她掃地,整理床鋪,做一些廚房的工作,那兒有一個黑人雜務工刷洗碟子、燒火。她在那地方吃飯,每個星期有三美元的薪水。「只是整夜光著腳,在馬販子、小陪審團成員及賣黑人保險的代理商的房間里進進出出,她的腳會不停地起水泡的。」鎮上一個風趣的人說道。不過,那是她的事兒。拉特利夫對此一無所知,而且對此不太關心,就他本人而言,他甚至對此根本就不太信。所以現在除了星期天的上午,他就見不到她。在星期天下午,孩子們穿著他為他們買的新大衣,她穿著他的舊大衣,她堅持要為舊大衣付給他五毛錢,他們會走進通向監獄的大門,或者可能從那裡面出來。在這種時刻,他會想到為何他的親戚中的任何一個——老阿比或學校校長,鐵匠或那個店裡的新夥計——都沒有前來看望過他一次。假如有關那件事的所有情況為人所知的話,他想道,那麼他們中間的一個人也一定會在那個單人牢房裡。要麼是在另一個和它完全一樣的單人牢房裡,因為你不能對一個男人處以兩次絞刑——就算是一個斯諾普斯為另一個斯諾普斯執行死刑,情況也只能是如此。
「一次來二十五美分。」他說道。
天這時雖然還不太黑,但威爾·瓦爾納家裡的燈已經亮了。即使是在這麼遠的距離,他也能看到那座房子,而且他彷彿就站在自己之外,注視著距離在他本人與燈光之間逐漸縮短。那麼說這一切都完結了,他想著。所有那些白天和黑夜,那看上去彷彿沒有盡頭的日夜,行進到了一條滿是塵埃的小路的空間那裡,小路位於我和一扇燈光照亮的門之間。當他把手放在瓦爾納的籬笆門上時,彷彿她一直在等待他一樣,為他看護著路。她從前門出來,向他跑著,一瞬間,她再次呈現在燈光照亮的門廳的背景中,宛如那一夜他在囚犯集中營那兒第一次見到她那樣,即使過了九年,他還記得。他不記得究竟是由於什麼樣的噩運,他到了那個囚犯集中營。現在,那種感覺和以往的感覺一樣強烈。他既不害怕回憶起它來,也不力圖去回憶它,他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懊悔,因為他既不需要也不渴望為了那事而尋求開脫。他僅僅希望自己不必去回憶伴隨那種行為而來的失敗,不必輕視無力完成意志所交付的任務的身體或才智,不為回憶起它而無益地感到遺憾和不安,不吼叫咆哮,因為他從不咆哮;他只是冷漠,性情倔強,從不屈服。他住過十來個租用的簡陋房子,這些房子蓋得質量很差,各不相同且不成樣子,他父親從一個農場搬到另一個農場,而他本人離開其中的任何一座房子的距離,從來沒有超過十五或二十英里遠。現在突然之間,而且是在晚上,他不得不離開他稱之為家的房屋,離開他所知道的唯一的土地、人群和習俗,要是他有什麼東西可以拿的話,他甚至也沒有時間把它們拿上,若是有什麼人他需要說再見的話,他也沒法兒和他說再見。幾個星期以後,他依然還在步行,他發現自己已經走出了兩百多英里遠。他在尋找大海,他那時二十三歲,非常年輕。他從未見過大海,他並不確切地知道大海究竟在什麼地方,只不過他知道是在南邊。他以前從未想到過大海,而且他也說不出來為什麼他想要去大海那兒——那棄絕田野、大地的地方,他那冷峻的、目標始終如一的意志要到那兒去,但他的身體或才智不知怎的卻未能按照意志行事——尋找那紫黑色的浩瀚空間的饋贈和被人忘卻的狀態,他無意要利用那種東西,他永遠也不會利用那種東西,他彷彿是有意拒絕切斷記憶的連線,以懲罰那未能讓他達到目標所在的身體和才智。也許他只是在尋找這種浩瀚無垠空間的饋贈,追尋對那種無法改變的事情的遺忘,忘卻卑劣的、充斥在內心中的他本人那世俗的怯懦、激憤和畏縮,他不是要接受這種饋贈,而只是要把他自己埋入這種浩瀚的匿名空間地帶,在他旁邊是堅不可摧的避難所,所有沉沒的、保持原樣的金色帆船和無法企及的、不死的美人魚都在這裏。現在,他幾乎到了那裡了,二十四個多小時以來,他沒吃一點兒東西,他看到了一片光亮,他朝那光亮處走去,他聽到了多種喧鬧的聲音,看到她站在開敞著的門那裡,一動不動,身體挺得直直的,沒注意聽什麼,與此同時,那些粗魯、響亮的男人的叫聲和喊聲,猶如激動的喧嚷,彷彿衝著她響了起來。他沒有再往前走。第二天早晨,他在那裡幹活兒,當伐木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為誰工作,只好在偶然之間問了問工頭兒,誰雇他幹活,那人直截了當地告訴他說,他的個兒頭太小,身體也沒有分量,要拉動橫切木頭的鋸的一端都困難,並告訴他薪水會是多少。過去他也從來沒有見過囚犯穿的條紋衣服,所以不是通過第一次的光亮,而是經過好幾次連續的光亮之後,他才弄明白自己在什麼地方——這是一片未經許可開採的處|女林地帶,一個大喊大叫的男人在經營砍伐林木,這人有五十開外,個兒頭不比他高,長著一頭濃密的鐵灰色短髮和一個硬實突出的肚子,他通過政治影響,或賄賂,或無論是什麼樣的手段,從州政府那兒弄來些囚犯為他幹活兒,他出的代價是,保證他們的膳食和生計;此人是個鰥夫,幾年以前在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出生時,死了老婆,現在他公開和一個大個兒頭的黑白混血雜種女人住在一起,這女人的大部分牙齒都是金的,她在廚房裡做監工,其他的囚犯干實際的活兒,她住的房位於囚犯住在裏面的、用木板和帆布做成的簡陋房子中間,是一套單獨的房子,在亮著燈的房子里的那個女的是個孩子。她和她的父親及那個雜種女人住在同一套房子里,她的屋子是一單獨的側房,有單獨的門廳入口,她的頭髮當時是黑色的——一頭亮麗濃密的秀髮,現在的樣子是任何工頭兒、帶著傢伙的衛兵和囚犯苦力都會有的樣子,他早就發現了留那個單獨的入口的理由了,在他被傳喚過來以後,也輪到他本人了,在那兒用剃刀把她的頭髮剃成幾乎像男人一樣短的頭髮。那種樣子的頭髮又密實又短,但不好看,無論是在傍晚第一盞燈的光照下,還是在次日白晝陽光的照耀下,都不好看,他舉起斧子,準備往下砍,這時他轉動著身體,她就在他身後,騎坐在一匹高大、四肢細長、保養得很好的馬上,俯視著他,她穿著工裝褲。她看他的眼神不粗暴,也不好奇,而是既專註,又大胆,如同一個勇敢而成功的男人看人的那種樣子。那就是他所看到的一切:成功的習性——意志和能力的完美結合與簡短的髮式——這使她的樣子顯得不像是穿著衣服的女人,她的身高、個兒頭、短髮和工裝褲都使她顯得像個男人;他看到的不是一個狂熱的追求者,而是充滿自信的、閨房的主人。她那時沒有說話。她騎著馬往前走,這時他發現,那個單獨的入口並不只是在夜晚使用。有時,她會騎著馬過去,停下來,簡單地和工頭兒說幾句話,然後騎著馬繼續往前走;有時,那個黑白混血雜種女人會在馬上出現,向工頭兒說一個人的名字,然後回去,那工頭兒就會叫那個人的名字,那人會放下手中的斧頭或鋸,跟在馬後面走。而那依然在揮動著斧子,甚至不抬頭看上一看的他,彷彿會跟隨著那個人,注視著那人進入那個密室的房門,接著注視著那人事後又從裏面出來,返回去幹活兒——那不知其名、沒有分別的攔路強盜、殺人犯、竊賊,在他們中間,彷彿沒有受寵的人,也沒有嫉妒。顯而易見,唯有他還沒有去過那裡。然而,即使他在受到傳喚之前,他也沒有嫉妒別人,他認命。他接受祖輩們的信念,執拗地相信,對每一個男人來說,無論他過去都幹了些什麼,無論他可能墮入多麼深的黑暗,至少還會有一個處|女在等著他,要他娶她;要是有一個處|女的童貞要他摘取,要他摧毀該有多好。然而他不僅看到自己必須和其他男人競爭,以贏得注意,在那些男人中間,他不僅把自己視為一個孩子,而且還把自己看作另一個種族和種類的孩子,而且當他最終真的接近她時,他必須扯下的不單單隻是衣服,而且還要掰開三十或四十個男人幽靈般的擁抱;而且這不僅僅只是做一次,而是每一次都要這麼做,而且從此以後直到永遠都要如此(他甚至當時就預見到了自己的命運):沒有房子,沒有黑暗,甚至沒有足夠大的沙漠,來容納他們兩個人,還有持續不斷的種馬躍動留下的那些無法擺脫的幽靈。接著,輪到他了,最後,他受到了傳喚,正如他知道會這樣的。他接受傳喚,他早就知道會是這樣,但不覺得遺憾。他登上的不是一個無生育力的、淫盪|女人熾熱、欲焰升騰的卧榻,他進入的是一頭母獅的天然洞穴——腫脹充血的性器官,這器官什麼都不放過,而且它也不要求得到憐憫,它使他終生成為一個單偶婚姻的人,它就像是具有鴉片和血的功能,對那些一旦接納它的人產生作用。那是在一個下午的早些時候,所有的窗戶都朝戶外敞開著,七月的驕陽,透過那沒有遮蔽的甚至沒有窗帘的窗戶,照射在一張床上,床是手工製作的,由六英寸的表面沒有刨平的木頭並在一起,用細鐵絲交叉著捆起來,這床在地板上不停地短距離向前晃動,宛如一把分量輕、平衡不好的搖椅一樣。五個月以後,他們結婚了。他們沒有計劃結婚的事。後來無論在任何時候,他都始終相信,即使是對他本人來說,婚姻都沒有在考慮之中,甚至她也沒有要結婚的意思。促成婚姻的是她父親生意上的失敗,他甚至能夠看到那生意不可避免的破產是必然的,每一棵倒下的樹木的碰撞都使生意的破產向前逼近一點兒。事後,在他看來彷彿那天下午上床交歡就是信號,預示那由被掠奪的林地、囚犯的住所、辛勞的男人和騾子支撐的整個喧鬧的大廈,那在一夜之間建立起來的、構築在空幻之上的大廈,將在一夜之間倒塌,變為垃圾——鋸末堆、砍倒的死去的樹枝及樹根和所有遭難的林地——它自身的死滅。他拿到了五個月的大部分薪水。他們步行到最近處的縣政府所在地,買了一張結婚證書;地方行政官把證書賣給他們,並把他嘴裏嚼的煙草弄出來,把它濕濕地抓在手裡,隨便叫進來兩個人,宣布他們為夫婦。他們回到了他的家鄉,在那兒,他租了一個小農場,盈虧分攤。他們有一箇舊爐子,一張放在地板上的不值錢的床墊,還有他依然用其來不斷給她剃短頭髮的剃刀以及別的小東西。在那個時候,他們需要些別的小東西。她說道:「我有過一百個男人,但以前從未碰見過一個暴躁的傢伙。從你那兒流出來的東西是劇毒的玩意兒。那東西太熱了。它把你的種子和我的種子都燒死了。它永遠不會造出一個孩子來。」可是三年以後,它造出了孩子。五年以後,它造出了兩個孩子;而且當他們走近前來,穿過無論是那一塊貧瘠的田野或塊地,拿來他那涼而量少的飯或一罐新水,或者當他們玩木頭塊、生鏽的挽具扣和他不能再使用的無繩、無頭的犁栓時,他會照看他們,在租來的無論什麼樣的門廊前的塵埃中,他坐在那裡,讓身上的汗晾乾,在那裡以及在那古老、熾烈、迅速到來、無法遏制的憤怒再次出現時,他會想,上帝做證,他們最好是我的,那種憤怒依然還像第一次出現時那樣強烈,那樣狂暴,那樣短暫。然後,他安安靜靜地躺在那張簡陋的床上,身邊的她已經進入夢鄉,而他精疲力竭的身體仍未停止抽搐和悸動,他會想即使他們不是他的,如何又和是他的一樣。他們也是用來束縛她的,比他本人遭受束縛的命運更難以改變,因為她在自己的命運上甚至蓋上了一種正式的印跡,默許她的頭髮再次長出來,並給它染色。
他入學時是十四歲。他不是任性的人,只是還不太喜歡約束自己;他不是容易興奮的人,對生活並未懷著強烈的渴望,甚至不想運動,他強烈渴望獲得的,是那種稱之為自由的無拘無束的穩定狀態。他一點兒也不反對學習;他反對的只是它帶來的限制和嚴密的管制。他能夠勝任地掌管他父親的農場,他的母親最後在臨終以前教會他寫自己的名字,並不再堅持強迫他父親把他送進學校,至少有四年的時間,他利用他母親對他的嬌寵來對抗他父親傲慢的嚴厲,竭力避免到那地方去;他真的喜歡那日益增長的責任甚至工作的管束,這是他父親為他成年而對他進行的一種訓練。但是,最終他用自己的策略打敗了他自己:終於甚至他的父親也承認,關於農場,再沒有任何其他的東西要他學了。這樣,他進了學校,不是順理成章,而是荒謬古怪。在他能夠進行投票以前,他就是個合格的公民了,在他學習拼寫以前,他就有了做父親的能力。十四歲時,他已經在喝威士忌了,並有了一個情婦——一個黑人女孩,比他大兩三歲,是他父親租賃人的女兒——而且他發現自己在接受教育,有人教他入門知識,他比自己的同齡人晚了四五六年來學這種東西,所以他在班上體格已經大大超過別人;人小,個兒頭大,不可避免變得世故,有理由傲慢不馴,難免不可救藥,他並非故意打算什麼都不學,只是他相信自己不願學,不想學,而且他不相信自己需要去學。
「他仍然還在監獄里。」拉特利夫說道。
與豪斯頓結婚的女人模樣並不漂亮。她沒有頭腦,也沒有錢。她是個孤女,一個相貌平常的女孩,幾乎有點兒丑,而且甚至也不太年輕(她那時二十四歲),她從撫養她的女遠房親戚家裡出來,來到他這裏,帶著源自她家鄉傳統及血統的、經由訓練而獲得的持家本領,還有一小箱整潔、樸素、淡灰色的衣服,她自己手工縫製的被單、毛巾與桌布,以及無限的忠誠和奉獻能力,別的就沒有了。接著他們結婚了,六個月以後,她死了,她的死令他感到悲痛,四年以來,他始終不變地固守著那毫無希望的、原初的對她的忠誠,而這就是一切。
「那孩子不會嚼煙草的,」布克賴特說道,「她是個女孩。」
可是當他又一次站在門口時,除了他喘息的粗厲聲和節速略有加快之外,他可能永遠離不開那地方。他望著表弟把一隻有裂口的瓷杯拿到爐子上,把一隻厚厚的平底玻璃杯、裏面裝了一點兒糖的錫罐和一把勺子也放在上面;當他開口說話時,他像是對坐在茶桌前的他的僱員的太太說話:「它終於打定主意要變熱了,對吧?」表弟沒有搭腔。他用咖啡壺倒水,把杯子里裝滿,用勺子把糖弄到水杯里,把糖攪勻,他站在爐子旁邊,他把身體的四分之三轉過去,背對著表兄,他把頭低下來,從杯子里呷水喝。過了一會兒,表兄走過來,把水倒進平底水杯,把糖放進去,呷著,臉歪向一邊,他的五官彷彿全都從平底水杯的邊緣那兒消逝,向上涌動,聚集在一起,眼睛、鼻子甚至嘴巴,都向他的額頭那兒集中,彷彿它們植根其上的那層皮膚只與頭顱後面的某一點連在一起。「聽著,」表兄說道,「只試著像兩個明智的人來看這件事情。那五十美元就放在那裡,不屬於任何人所有。而且你不帶上我是不可能去把它弄到手的,因為我不會讓你那麼做。我不帶上你也不可能去把它弄到手,因為我不知道它在什麼地方。可是,我們在這裏,坐在這座房子里,而我們浪費的每一分鐘,都會使那該死的警官和他的隊員更近一分鐘發現那筆錢。這是一個單純而簡單的道理。這和你喜歡還是不喜歡它無關。如果按我的意思干,我會把錢留給自己,你也會這麼做的。但是你不能這麼干,我也不能這麼干。可我們在這裏,坐在這裏——」表弟把水杯斜著,將水喝乾。
「是的,」圖爾說道,「她停下來的時間只是足夠她買一罐沙丁魚和一包餅乾。然後,她驅車上路,朝著有人告訴她艾·歐走的那個方向走去。他徒步走著,她和那個孩子都在吃沙丁魚。」
「從去年十月份起,學校就關門了,」奎克說道,「老師不幹了。」
「除了華爾街以外,還有兩個。什麼——」
「華爾斯垂特?」拉特利夫問道,「誰是華爾斯垂特?」
「我沒事兒的,」他說道,「那並不讓我感到煩心。」過了一會兒,它確實令他煩心了,或者說它不僅讓他煩心,也同樣令其他人煩心,因為那條路再次通向了斜坡地,向上伸延,道路再次變得蜿蜒曲折,松柏長長的陰影慢慢地投向了那此刻在斜陽中緩慢行駛的馬車;不久傑弗生鎮就會在最後一個谷地那邊出現,懸在天空中的火球一樣熾熱的太陽在它的遠處沉落了,在前面的正前方發出耀眼的光芒,太陽幾乎沉到了和馬車一樣高的平面上,直接照在他們臉上。一棵樹上釘了一塊木板,上面寫有一個商人的名字,在名字的下面是「傑弗生四英里」的標示,馬車停了下來,隨後從那裡經過,而在外表上顯得沒有任何動作的偽裝下,他一點一點地挪動著腳,收緊他的內臂肘,為即將到來的跳車做準備,他聚集力量,將自己的腳盡最大限度地從行駛的馬車上向外伸去,並隨著那他預料要到來的顛簸的慣性猛地將胳膊和肩膀向前聳動,但已經太晚了,這樣一來,即使他的身體從馬車上下來了,脫開了車輪,但他的腦袋卻滑進了V形的支撐車子頂部的柱子裏面。他整個身體的重量和動作都壓在了他被鉗住的脖子上了。此刻在一瞬他有可能聽到骨頭、脊椎的響聲,於是他再次用力扭動身體,即刻往後朝著他相信是轉動著的車輪的方位踢去,他在想著,如果我只要能將腳勾在輪撐里,車速就會慢下來;他使勁把腳伸向輪子,感覺到他身體的每一個運動都回傳到他的脖子那裡,儘管在一種尋求完全分離的冷酷狂怒的掙扎中,他在力圖去發現哪一個先脫開:是活人的骨骼還是無生命的金屬物。隨後某種東西猛烈地擊打在他脖子的根部,接著停止擊打,轉而變成一種壓在上面的力量,那是用意明顯的壓擠,狂暴,帶有致人死命的意圖。他相信自己聽到了骨骼的響聲,而且他知道自己聽到了幫辦的聲音:「停下!該死的,停下!停下!」接著他感覺到馬車停了下來,他彷彿甚至看到了警官斜倚在座位的靠背上,與那狂怒的幫辦扭打起來;他感到窒息,氣喘吁吁,他試圖把嘴合上,可他卻沒能力合上,他努力轉動著腦袋,試圖躲避開那冰涼的水的有力的澆注,在他的腦袋上方,有一根樹枝,微風吹拂著樹葉,還有三張臉,再往上是陽光燦爛的天空。不過,過了一會兒,他又可以再次正常呼吸了,拂動的微風把他臉上的水吹開了,只是他的襯衣還有點兒潮濕,他還沒有感覺到風涼,他感覺到的只是一種和風,終於擺脫令人無法忍受的太陽風,在黃昏到來之際颳了起來。此刻馬車正在由陽光穿行其間的樹形成的一個整潔的拱形樹蔭下行駛,在修剪好的、精心照管的草坪之間行駛,在草坪上,穿著色彩明快的小小衣衫的孩子們在日落時分尖聲叫喊著,玩耍著,女人們身著下午穿的鮮艷服裝坐在搖椅里,男人們幹完活兒,回到家裡,走進整潔的、刷過油漆的大門,走向放在漫長的、剛剛開始的黃昏中的一盤盤食物和一杯杯咖啡。
他用力把那隻手甩掉。「別煩我。」他說道。
「噢,」厄克道,「不對,先生。名字沒有改。直到去年以前,他還從未有個可以跟人說的名字。我第一個太太死後,我就把他留下,讓他和他的祖母一起生活,當時我正要安頓下來;我那時只有十六歲。她稱呼他,用他祖父的名字,但是他從來沒有一個真正的名字。後來,去年在我安頓下來以後,我派人把他接來,我想也許他有個名字更好。艾·歐在報紙上讀到了那個名字。他考慮如果我們給他起名叫華爾街恐慌,它可能會使他變成富翁,像那些製造華爾街恐慌的傢伙一樣富有。」
這麼說他已經聽說了,拉特利夫說道。有人已經給他寫過信了。他說道:「那個孩子。嗬,嗬。二月,一月,十二月,十一月,十月,九月,八月,還有三月的一些日子。我想,他還沒長到能夠嚼煙草那麼大的歲數吧。」
當那具屍體突然之間被從裏面弄出來時,他向後退去,仰面朝上躺在泥里,屍體搭在他的腿上,那條狗就站在它的旁邊,號叫著。他站起身來,朝它踢去。它往後退著,但當他俯下身子,抓起屍體的腿,開始往回走時,那條狗再次來到他的身邊。不過,只要他拖著屍體在動,狗就專註地望著那具屍體,它不嚎叫。但是,一旦他停下來,喘一喘氣時,它就再次開始嚎叫起來,而他會再次擺好架勢去踢它,這一次當他這麼做時,他發現他實際上看到了那個畜生,黎明已經到來,那條狗的模樣已經看得見了,它身體細瘦,身上的毛稀疏,臉上有一道淌著鮮血的傷口,它嚎叫著。他注視著它,同時彎下腰來,摸索著,直到他的手找到了一根棍子。棍子上沾著黏液,發出腐臭味,不過棍子相當硬實。當那條狗仰起頭,再次嚎叫時,他打了過去。那條狗猛地向邊上一轉;當它撲向他時,他看到獵槍子彈打出的長長的傷痕,從它的前肢上端一直到它身體的一側。這一次那根棍子剛好打在它的兩眼之間。他抓起屍體的腳脖子,此刻他臉面向前方,試著奔跑起來。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他問道,表兄從那日漸鼓起的腰帶那兒,用力掏出了掛在油乎乎的皮帶上的一美元的表,看了看時間,又把表塞進表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