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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漫長的夏天 第一章

第三部 漫長的夏天

第一章

他離開他的馬幾乎有一英里之遠了。在牧場上徒勞無益的縱橫奔走,他找不到任何一個發泄怨恨的對象,他已經走出了有兩個那麼遠的距離了,那種看不清楚的處境令他感到無助和憤怒,他對那以其自身的無力為本的不明處境讓他感到越來越無法容忍;在他看來,他彷彿又一次成了犧牲品,成了血氣旺盛、瘋狂的歡樂之神雙手編織的一個無益的、精心製作的惡作劇的受害者,這惡作劇的唯一目的,是讓他在黑夜之中行走一英里遠。但是,即使他不能真的去懲罰、去傷害那個白痴,他也至少可以將畏懼,如果不是對上帝的畏懼,那至少也是對偷牛的畏懼,而且當然還有對豪斯頓的畏懼,植入他的內心,這樣一來,無論在什麼情況下,從現在起他都不會每次離開家的時候,心裏總在想著當他回到家裡時母牛是不是還在那兒。然而,他終於登上了坡頂,他再次往前走,他的行走把冷風吸到了他的周圍,他發現,那種殘忍冷酷的暴怒為一種較為熟悉的訕笑的幽默所取代,也許有一點兒笨拙,腳步沉重遲緩,但即使是那殘酷的不幸也沒能讓他屈服,也沒有能征服他:於是遠在他來到村裡以前,他就確切地知道他會怎麼做了。他要用那古老的、永遠不會失敗的方法,療治那個白痴,讓他永遠不再覬覦母牛:他要讓他給她餵食,為她擠奶;他會回家,第二天早晨騎著回來,再讓他餵食,再讓他擠奶,然後徒步牽著母牛回到他找得到她的地方。所以他在小約翰太太的房子那兒根本就沒有停。他轉身鑽進了一條小路,朝圍場的方向走去;在圍場的籬笆旁邊,小約翰太太從月光下濃密的陰影里,朝他問道:「誰在那兒?」
「也許用那以前的一小根在它裏面打結的繩子可以?」
「原告彷彿有法律方面的才能,」他說道,「怎麼判的?」
但是,最後他學會了要它們順應他的需要。現在他在邁出腳步前只是把速度變慢了一點兒,他不是很有信心,但也並不感到驚慌,在每一次的連續走動中,他的腳抬起又放下,走下來的距離並不太遠;幾乎沒有幾步遠,但在每一個走動的瞬間,他的動作很快,而且他加快步伐往前走,穿過下面的大廳,走進後面的院子里,在那兒他再次停下腳步,身體開始從一側向另一側搖擺起來,他呻|吟著,他茫然失措的臉上此刻布滿了疑惑不解的驚詫神情。因為從這裏他看不到那種煙霧,而且現在他所記起的只是那個空曠的、黎明到來時分的斜坡,他讓自己從那裡向下走到被薄霧籠罩的小河邊,等候著她,而現在情況不對勁兒。因為他站在太陽下面,看得見一切——他本人,土地,樹木,房屋——已經融為一體,是可以看見的固定的形象;沒有要穿越、要躲避的黑暗,而這一切是不對勁兒的。於是他站在那裡,感到困惑不解,他呻|吟著,身體搖擺了一會兒。接著,他再次走動起來,穿過院子,走向圍場的那扇門。他也已經學會開那扇門,他轉動拉手,那扇門就從兩根圍欄柱子中間消逝了;他走了進去,過了一會兒,他發現了那扇門的位置,門轉到了一邊,貼在圍欄上,他把門關上,用門閂把門閂上,接著繼續往前走,穿過陽光照耀著的圍場,走進牲口棚的過道里。
「是的,太太。」
「我不知道,V.K.拉特利夫把錢給了我,那是他的錢。」
雨終於下完了。他再次拿起韁繩,他們從樹下邊走出來,接著往前走去,他們行走的速度並不比以前快,不過從他們進入樹林以來,這是他們第一次有目標的行走。因為這時已經快到日落時分了。儘管雨持續的時間彷彿並不長,然而此刻在那種不可理喻而又無害的憤怒和喧囂之中有著某種東西,這種東西使那常規化的、不可改變的白晝的鐵定日程失去效力,猶如一個孩子突然之間爆發出來的莫名其妙的憤怒,這種有它自身反對延誤的決勝理由的狂怒,彷彿在某種意義上能夠使時間的步伐加快。他全身透濕,他的工裝褲沉重、陰濕、冰涼地貼在他的身上——那令人難受的殘餘物,那令人藐視的壯觀的沉積物——一種無生命的寒氣,一點兒也不像生命活水的那種生氣勃勃的水分,依然蘊含在、存留在污泥之中,那自由無垠的金色天穹,猶如那在樹葉和樹枝上閃亮映照出的天穹,在無數微小的反覆映照中,將那原初、多彩的宇宙呈現為圓球形。他們走在燦爛的亮光之中。他們由那根閃耀金光的濕草韁繩連著,並排走向那不可名狀的光輝之地,徑直走進太陽的光輝之中。他們依然和太陽一起同步行進。他們爬上了最後一道坡脊。他們將同時到達。與此同時,他們三者同時穿越坡頂,向下進入傍晚的腹地,接著就消失了。
「你從未說過這樣的事,」他說道。
「他從哪兒弄的錢?」
「我只是告訴你們我知道的發生了的事,」懷特菲爾德說道,「我不知道他們怎麼弄到了那頭母牛。」
一開始,他根本不可能為那頭母牛做點兒什麼。母牛站起身來,面對著他,它的頭向下低著,不停地叫喚。當他向她靠過來時,它猛地轉過身子,朝著斜坡上被壓壞的隆起部位跑去,它憤怒而徒勞地往上爬,把沙土都扒了下來,彷彿一陣看不見的恥辱感向它襲來,它不僅僅要避開他,而且要避開它的隱私遭到踐踏的境遇,她在自己的領地突然之間受到襲擊,沒有來自暗處的警告,就被它自己那靠不住的生物本能給出賣了,強|暴了,他再次跟在它後面,向它說著話,試圖告訴它說這種對它嬌弱的純貞的粗暴踐踏如何不是羞恥,因為這正是愛的結構的那種頑固的、永久的偏離。但是,它不願意去聽。它繼續在那往下落土的坡脊上扒著,最後他用自己的肩膀頂住它的腿,把它往上扛。他們一齊用力,在斜坡上爬上了有大約一碼的高度,沙土掉了下來,流到了他們的腳下邊。他們扭在一起,一動不動,在衝勁兒和力氣還沒用完前,他們又一次從上面滑下來,落到了溝底,腿插在、固定在沒到膝蓋那裡的、從上面流下來的沙子里,宛如浮在沙子上的泥俑。他的肩膀再次頂在它的後腿上,他們往坡脊上沖,他們上去有一碼多高,接著那不聽話的腿使他們前功盡棄。他朝它說著話,鼓勵它;他們做了一次最後的努力。但是地面再次向上翻起;他們的腳、沙土和一切都猛地被從他們身體下面拽了出去,翻向空中,天空暗淡,由於煙霧的原因依然隱隱約約顯得臟污。他們擺脫不了這種結局,又一次躺到了那裡,在深谷的底部掙扎著,他再次被壓在了下面,那頭母牛叫喚著,一刻不停地、瘋狂地翻動著身體,終於她爬了起來,沿著下面的那條溝,就像那匹馬所乾的那樣,它飛奔而去,他還沒能站起身來去追它,它就消逝了。
「噢。」拉特利夫說道。不過這會兒他沒有在看斯諾普斯。他在望著牧師。「你知道那樣做會有效果,是吧,尊敬的牧師?」他問道。
這時,月亮出來了。夜間月亮向西的部位缺損;與之相對,每天黎明時分,晨星就在暗夜轉為白晝的時刻發出耀眼的光芒,而當她想要起身時,他能感受到她從沉睡中蘇醒的那一時刻,一開始是後腿先動,在看不清的狀態中將身體的後部拱起來,從蜷縮的睡眠狀態中醒來,舒展身軀,身上散發著奶的味兒。接著,他也會起身,把韁繩的末端拴在一根搖蕩的樹枝上,根據昨天夜晚裝在裏面的草料的味道,去找尋並找到那個裝草料的桶,然後出發。到了樹叢的邊緣,他會回過頭來望一望。她的模樣依然還是看不見,但他可以聽到她的聲音;彷彿他能夠看到她——在根部被拔起的綠草中,那種溫暖的氣息依然可見,那氣味溫和、急於流溢的牛奶,在流體狀的、形態不明確的大地上,呈現為一種整體連貫的模樣。
那天下午,天下雨了。雨到來之前沒有任何先兆,而且雨持續的時間也不長。他望著雨看了一會兒,沒有感到驚慌,雨下得沒頭沒腦,沒有規律,不明不白,接著雨終於下大了,下得集中起來,在地平線四周兩三個不同的地方同時以細窄的非垂直形的雨帶狀向下傾瀉著,那樣子就像從腹狀的積雲中伸出的薄輕透明的臍狀環帶,像隨著西南風而來,系著太陽鈴在啃食牧草的夏之母羊,雨彷彿是在真的追尋著它們兩者,要把佇立在幽暗處的它們搜尋出來,發著怒,極端固執地終於找到了它們。松樹發出低沉呼聲的風落下去了,接著又聚集起來;在高潮過後的完全真空狀態中,大地那毛茸茸的保護層被狂風強勁地吹著,就像是遭受兇狠踐踏的馴良的牝馬的毛皮。那狂怒的、驟然颳起的大風,依然很猛烈,它狂暴地肆虐著大地,怒吼著,從大地上飛速地掠過,接著就遠去了,消逝了;隨後,那實實在在的雨,彷彿由於天空中積雲不堪負重,從已經裂開的天空中傾注而下,在那還沒緩過勁兒來的樹葉上喧嚷著,急速地從旁邊淌下,不是以雨滴狀落下來,而是以密集的冰針狀垂落,它們彷彿不是想要落在地上,不受重力和大地引力的控制,而僅僅是想要跟上呼嘯的狂風的步伐,是狂風把它們帶來並吹落的,雨細密而尖利地打下來,穿透他的頭髮和襯衣,打在他仰起的臉上,每次急速的垂落已經孕育著雨即將停下的閃亮的許諾,宛若一位少女將急速湧出的、明亮而無鹹味的眼淚灑在一朵垂落的花上一樣;接著雨也遠去了,越過它自己那非實在的停戰線,多彩的長虹,向北方,向東面的方向急速而去,把它狂歡肆虐時踐踏破壞的東西留在後面,讓其恢複原狀,雨滴從一片一片的樹葉上淌下,從一枝一枝的樹枝上流下,接著流進一片一片的草地里,彙集成水聲滔滔的溪流,映照出天空的形象,施放出曾被垂落的雨滴囚禁的、一縷縷從天空降下的金黃色和藍色的光芒。
「什麼時候?」
「律師受到的懲罰看上去是將沒有完成的演說充分說完。」布克賴特說道,「如果那就是你想要知道的。」
瓦爾納知道拉特利夫正在想這事兒。他騎在那匹老馬上,俯視著拉特利夫,在密實多毛的赭色眉毛下面,他那雙小而銳利的眼睛窺看著這個男人,拉特利夫比他本人的兒子更像他的兒子,在精神上,在智力上,在外觀上也都是如此。「所以你認為單是肝臟是噎不住那隻貓的。」他說道。
「可是十六美元八十美分。」艾·歐說道。他望著拉特利夫,「我想你不至於打算一點兒錢也不出吧。」
「嗬,嗬,」拉特利夫道,「嗬,嗬,嗬。這麼說威爾對下一個到來的斯諾普斯所能做的,是不讓他說話,其他對他什麼也幹不了。這麼干也不再會有任何好的結果。斯諾普斯能來,斯諾普斯也能走,可是威爾·瓦爾納看起來像是他永遠要與斯諾普斯拴在一起了。要麼是瓦爾納永遠對斯諾普斯施加影響——隨你怎麼看都行。那傢伙怎麼說來著?舊的去,新的來;在老攤兒那裡干老活兒,也許有個新夥計干那活兒,可被擠出來的卻是原來那個老攤兒?」布克賴特望著他道。
「我吃過飯了。」他開始讓馬轉過來,「我不會擔心的。如果他還在那兒,我會告訴他,讓他趕快回家。」
他從牲口棚里跑出來,大聲喊叫著她的名字。當她出現在廚房門口時,他沖她大叫著,要她過來,給牛擠奶,並往前跑進屋子裡,再次出來時,手裡拿了一把獵槍,他又一次跑進牲口棚里,從她身邊經過,咒罵她動作緩慢,他給其中的一頭騾子套上韁繩,拿上獵槍,再次追尋蹤跡,穿過圍場,來到圍欄處,在這裏蹤跡不見了。不過,這一次他沒有放棄,而且他即刻又找到了蹤跡——在他乾草地里的露水很重的草上,那黑黑的、拖著腿走的痕迹依稀可見,那足跡穿過田地,進入樹林。接著,他確實看不見足跡了。但是,他依然沒有放棄。做這種事他太老了,他確實太老了,經受不起這種長時間的、令人心悸的暴怒的折騰和嗜血慾望的折磨。到現在他還沒有吃早飯,而且在家裡,活兒還在等著他,那是經久不變、持續不斷、周而復始、折磨人的神經和肉體的重複性勞作,僅就那塊土地就跟他過不去,它是他的致命對頭,他昨天干過了,今天必須再次去干,而且明天還有明天還要再去干,他獨自一人去干,沒有人幫他,要麼就屈服,接受那種失敗,那曾經是他戰勝他的兒女的一無所獲的勝利;這種情況將持續到那一天,那時(他也知道這一點的),他會倒下來,他的眼睛仍然還在睜著,他那兩隻空蕩蕩的手僵硬地握成犁把兒的形狀,跌進耕犁後面的耕田裡,要麼墜入長滿雜草的深溝里,手裡仍然緊握著刷子把兒或是斧子,這種最後的勝利由盤踞在天上的貪婪的人的衣冠墓標示出來,直到某位好奇的陌生人碰巧到了那兒,發現了他,並把剩下了的他的一切埋葬掉。然而,他在繼續往前走。過了一會兒,他甚至再一次發現了那些足跡,有三個足跡印在一條沙溝里,裏面有一股水在流淌,他多多少少是偶然地撞見了那些足跡,因為最後一個他看到的足跡是在一英裡外的地方;他沒有理由相信它們就是他要找的足跡,儘管它們碰巧就是。但是他沒有一刻懷疑它們就是他要找的。到了半上午的時候,他甚至發現了那頭母牛的主人是誰。在樹林里,他遇見了豪斯頓的黑僕人,他也騎在一頭騾子上。他粗暴地告訴那個黑人,甚至轉過槍口用獵槍對著他說,他沒有看到走失的母牛,那裡也沒有走失的母牛,這裡是他的土地,儘管在他所站著的地方,三英里以內,他不擁有任何東西,只不過那個飼料桶可能暫時藏在那片地方,他命令那黑人滾開,離那兒遠點兒。
「你所想的只是,」他說道,「那個新來的夥計,」他說道,「又來的那一個斯諾普斯。朗瑟羅,」他說道,「他叫蘭普,我記得他的媽媽。」他記起了生活中的她的樣子,還有打聽到的她的情況——一個身體瘦削、性情急躁、相貌平常的女人,她從來沒有吃飽過,她的樣子讓人看得出來,而且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實際上從來沒有足夠吃的東西,她在學校里教書。她的姐妹和兄弟辛勤勞作,其父親遭受著同一類型的生意上的失敗,在那甚至並不算成功的小商人持續不斷的破財過程之間,他還在讓他那愛報怨、懶惰的妻子給他生出更多他無力提供足夠衣食的孩子。出於這樣的生存環境,她在州師範學院里學了夏季學期的課程。然後到一個一間房子的鄉村學校教書,第一學年沒過完,她就從鄉村學校里出來了,和一個男人結了婚,這男人當時受到了起訴,理由是一個旅行推銷商的樣品鞋箱,裏面裝的全是右腳穿的樣鞋,在鐵路上的行李房裡不見了。她步入那樁婚姻,帶著那種作為唯一生存資本和保障的能力,去洗刷衣物,為一大群兄弟姐妹提供衣食,而她本人卻從未有過足夠的食物或衣衫,或足夠用於洗刷衣物用的肥皂,她相信,在書頁之間,也可以為男人找到榮譽、自尊、解放和希望的例證,她生了一個孩子,給他起名叫朗瑟羅,並將這遏制不住的挑戰者擲入正在圍攏的陷阱的口中,然後死去。「朗瑟羅!」拉特利夫大聲喊道。他甚至沒有咒罵:小約翰太太不會在意的,要麼她也許根本沒有聽到他在喊什麼。「蘭普!只要想想他經歷的恥辱和恐懼就夠了,他長大了,認識到他的媽媽為他家人的名義和自尊做了什麼,他不得不讓鄉親們用蘭普一名來稱呼他,以取代朗瑟羅!他把那塊木板給扒下來了!剛好是從合適的高度給弄下來!不是孩子的高度,不是女人的高度:是從男人的高度那兒扒下來了的!他只是把那個小男孩留在那裡照看東西,跑到店裡,去傳話兒說什麼時候準備開張。噢,他還沒有讓他們觀看而收取費用,而那就是不對勁兒的地方。那就是我所不明白的東西。那是我所擔心的。因為如果他,蘭普·斯諾普斯,朗瑟羅·斯諾普斯……我說又來一個。」他大聲叫道,「我力圖要說的是模仿。我的意思說的只是贗品。」他無聲地與他自己交談著,他停頓下來,轉入緘默狀態,他感到困惑、驚駭和憎惡,他瞪視著那男人一樣高、男人一樣嚴厲的女人,她穿著褪了色的睡衣,沉著地用同樣的眼光瞪視著他。
「艾克·荷-莫普,」他說道,「艾克·荷-莫普。」
「確實是這樣。」他說道。於是,他騎著馬進了圍場。他不得不從馬上下來,為了讓馬飲水,他把門打開,關上,然後再打開,再關上,接著再次上馬。她仍然還站在籬笆的旁邊,但是當他經過她面前時向她道晚安,她沒有回話。
「我不知道。」拉特利夫說道。
「但是牛肉和牛皮不值十五美元,」厄克說道,「而且即使值那麼多錢,我也不想要。我不想要價值十五美元的牛肉。」
「快走,快走,」那個站在台階上的男人身後的人說道,「要不然在我們到那裡之前一切都會結束的。」於是那一幫人接著往前走去。拉特利夫注意到,他們跟在那個小男孩的身後,沿著小約翰太太的圍場的圍欄急匆匆地走著,臉上依然帶著那種好奇的、詭秘的、具有挑戰意味的神氣。
「我從家裡來。」
「那麼說你知道那樣做失敗過。」
「那事已經發生了,」他說道,「因為現在那事已經完結了。從未有人懷疑過我是個法利賽人,」他說道,「你沒有必要告訴我說他沒有得到其他的東西。我知道怎麼回事。要麼我當然能夠至少留給他那麼多的。那我也知道的。要麼除此之外,它與我就沒有關係。那我也是知道的,正如我知道的那種理由一樣,我不打算讓他擁有他確實擁有的東西,只是因為我比他強,能阻止他得到那東西。我比他強大。不是比他更對。不是比他更好,也許就是這樣。但是確實比他更強大。」
她咕噥著說道:「你那個黑鬼去野餐了?」
「不。」
「那還用說,」斯諾普斯說道,「那個古怪的傢伙不行。就是這麼回事。肉體是軟弱的,而它想要的只是這裏下面的一點。因為罪在注視者的眼裡;把那光明從你鄰居的眼中移走,眼不見,心不想。一個在小巷裡常用麻|醉|葯的男人不可能會有好名聲。在這裏的鄉間,斯諾普斯的名字名聲響亮為時已經很久了,不可能沒有對這一名字進行指責的話,比如說像牲口詐騙。」
「可是我仍然看不出來為什麼我要付十五美元,而你全部要付的只是——」
「先發制人。」拉特利夫說道,他沒有提高嗓音,而且他只說了那一個詞,沒有往下說。那個男人的臉也沒有變化:長長的、死板的鼻子,固定不變的怪相,沒有一絲生機的眼睛。過了一會兒,斯諾普斯問道:
「不要再提那所學校。」拉特利夫說道。
「是的,」艾·歐說道,「你肯定不會拒絕為你具有的名分做出奉獻的,對吧?」
「我不知道。也許我甚至沒能力去做,也許我甚至不read.99csw•com想那麼去做。也許我所想的只是做個公正的人,這樣我可以告訴自己說,我做了正當的事,現在我的良心是清白的,至少我可以在今天晚上睡個安穩覺。」然而,他彷彿對下一步要做什麼一點兒也不糊塗。他在小約翰太太的家門前的台階上站了一會兒,但他只是在討論諸種可能性——更確切地說,他把他們召集起來時有意忽視他們的長相:那個兇悍、倔強的傢伙臉上長有一整條眉毛;那個高高的傢伙面孔紅潤,頭髮稀疏,眉額很低,就像是鐵匠的皮圍裙上的一塊西瓜;第三個穿著那看上去不是他的男禮服大衣的傢伙像是一個由繩子牽動的玩具氣球,他的五官彷彿處於一種接連不斷的解體狀態,從那長長的、學者型、平淡無奇的鼻子那兒向四周離散,猶如畫出的氣球上的臉剛從一陣狂暴的瓢潑大雨澆淋下顯現出的那種樣子——明克,厄克,艾·歐;接著,他開始再次想起蘭普,他咒罵著,幾乎是在用一種身體上的努力,驅使自己在內心裡重新回到那個現實的緊迫問題上,雖然實際上他相當安靜地站在最高那層台階上,他臉上的表情無拘無束,高深莫測,泰然自若,幾乎真的是在微笑,他又一次把那三張可以接受的面孔納入他心眼的視界之中,然後看著它們再次消失——第一個傢伙根本不願留下來;第二個傢伙永遠弄不明白他所說的是什麼意思,第三個傢伙在那種境遇中猶如火車站候車室里的一架機器,你往裡面塞一個銅幣或鉛彈,讓它動起來,你會相應地得到某種東西作為回報,你不會知道那東西是什麼,不過那東西不會有銅幣或鉛彈那樣值錢。他甚至在想那較老的那一個,或至少是第一個:弗萊姆,想著這如何可能是生命氣息第一次被吸進和呼出的地方,人在錢幣上建立起生存的基礎,人希望弗萊姆·斯諾普斯在這裏而不是在其他任何地方,無論為了什麼理由,無論花何種代價。
「四個。那麼我想,唯一的演算法是,根據誰從治好他的病中獲取的好處最多來分攤。你要考慮的是你本人和四個孩子。那樣就是五比一。這樣一來,我付一美元八十美分,厄克付十五美元,因為五乘三是十五,三乘五是十五美元。而且厄克可以得到牛皮和餘下的牛肉。」
那間屋子也沒有油漆,是用企口接合在一塊的厚板材做成的;它看上去像一個保險箱,體積不會大太多,裏面空氣稀薄,儘管他當時就注意到,那氣味不是一單身叔叔居室的氣味,而奇怪的卻是一中年寡婦存放衣服的壁櫥里的氣味。即刻他就看到,那件男式禮服大衣就放在床腿兒那裡,因為那男人(他手裡確實正拿著一本書,而且他還戴著眼鏡)坐在椅子里,朝著門的方向投去驚慌的一瞥,緊接著跳了起來,抓起那件大衣,開始往身上穿。「不用擔心,」拉特利夫說道,「我不會在這裏待太久的。你的表兄到這兒來了。艾薩克。」那男人已經穿上了大衣,他在該穿襯衣的地方,穿了一個紙制的假襯衫(袖口直接連在了大衣的袖子上),並匆匆忙忙將假襯衫周圍的扣子扣上,然後,同樣匆忙慌張地把眼鏡摘下來,彷彿他慌忙穿上大衣是為了把眼鏡去掉,因此,正是因為那種原因拉特利夫注意到,眼鏡框里沒有鏡片。那男人帶著他以前見過的那種意圖打量著他,那種意圖(既精力集中又理智)彷彿既不是那器官的有機組成部分,也不是那器官後面的過程,但卻彷彿是一種在眼球表面上生長的非永久性菌狀物,就像光線在其下邊,孩子們吹動著的盛開的蒲公英的芒刺兒。「來談一下那頭母牛。」拉特利夫說道。
「我知道那樣做曾有一次有效。」懷特菲爾德說道。
「非常樂意照你的意思辦,」斯諾普斯說道,「你考慮我們最好做什麼?」
「但是你會幫上一把的。畢竟,我們一直相處不錯,直到你開始介入其中。」
她再次咕噥道:「我還以為你要讓你的馬飲水呢。」
「噢,」瓦爾納說道,「你走我走的那條路嗎?」
「那不就是剛才我說的嗎?五乘以三嗎?如果那另一個已經在那兒了,那就變成四個了,而五乘以四是二十美元,而那樣一來我就一分也不用付了。」
「——這樣,他就能夠知道去做每個男人和女人大約二十九天來一直在想的事,這些人都曾經知道十三歲的她與老人一百零一歲的邁卡拉姆之間的關係。當然了,他可以把那玩意兒弄到棚頂上去,順著往上爬,從窗戶里爬進去。不過,那樣做沒有必要;他不會那麼乾的。不會的。這裏的這個人不是無聊的愛在屋檐下偷聽的傢伙。這裏的這個人——」一個小男孩出現了,他有八到十歲的樣子,身穿工裝褲,匆忙走著,他登上台階,迅速地向他們瞄了一眼,他的眼睛猶如長春花一樣,呈藍顏色,純真無邪。他急匆匆地徑直進店裡去了。「這裏的這個男人,他所需要的就是坐在店裡,直到過上一會兒,有一個人進來,取五美分的豬油,不是買豬油:他過來讓斯諾普斯先生把豬油切下來,他把豬油遞給她,把它寫進一個本子里,她不知道他在那個本子上都寫了些什麼,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寫,她只知道把剛才切下的那塊豬油放進一個聽罐里,聽罐上面有一張豬的畫,即使是她也能看出來那是豬。他把那聽罐放回去,把那個本子收好,他去把門關上,把門閂插好,而這會兒她已經走過去,轉到櫃檯的後面,坐在地板上,因為也許她想到此刻那就是你所需要做的,不是為那塊豬油付錢,因為那已經寫進那個本子里了,可是要從那道門裡再出來——」新來的那個店夥計突然之間出現在他們中間。他從店裡面蹦出來,他的五官由於過度激動,在一瞬間兇狠、深不可測的憤怒的目光中,彷彿全都擠向了他臉部的中心部位,那個長著長春花一樣的藍色眼睛的小男孩匆忙地、目不轉睛地在他的旁邊走著,一刻也不停地從台階上走下。
但是那賊人黑黑的印跡又一次留在了牧場里沾滿露珠的綠草上,當他到達樹林那兒時,他發現自己犯了個錯誤,對這一事件未給予足夠重視,他犯的錯兒與豪斯頓所犯的錯兒一樣:這其中可能既有貧窮和無知的成分,可能也有關注其自身需要的激|情成分。於是他又花了半個上午的時間,沒吃早飯,心中充滿疑惑和憤恨,騎著騾子走在五月的樹林中那滿目綠色、人跡罕見、充滿歡樂氣氛的地帶,與此同時,在他的身後,那黑乎乎的東西在向他暗示著什麼,那是他那與他過不去的、不停地在與他斗的土地,越來越高地站立在那兒,有對他施暴的趨勢。這一次,他甚至再次找到了蹤跡——浪費掉的牛奶在地上留下的奶漬(他看得非常仔細),被壓彎了的綠草,飼料桶就在上面放過,那時奶牛從桶里吃飼料。他應該發現那隻桶本身就掛在樹枝上,因為沒有人試圖要將它藏匿起來。但他沒有往那麼高的地方看,因為他現在找到了那頭母牛的蹤跡。他沿著蹤跡尋找,他時而平靜,時而竭力控制情緒,時而極度興奮,他失去蹤跡,找到蹤跡,再次失去蹤跡,不停地尋找,上午過去了,到了正午——那種聚集在一起的光和熱度,他彷彿可以感覺到不僅讓他血液的溫度升高,而且也讓他的憤怒之流從中一瀉而過的那沒有具體形狀的導管和腔道的溫度升高。不過那天下午他發現太陽與此無關。他也在一棵樹下站過,當時暴風雨襲來,電閃雷鳴,狂暴陰冷的雨傾瀉在他的身體上,他收縮著身子,瑟瑟發抖,那只是身體外部的表現,隨後他馳騁在閃閃發光、質樸原始的大地上,灑滿淚水和金色的歡笑。此刻他離家有七英里遠。離天黑還有一個多小時。他可能走過了四英里了,傍晚時分的昏星升起來了,這裏他想起來,那藏匿起來的傢伙可能就會回到他發現牛奶在地上留下污漬的地方。他走了回去,心中不抱希望。他甚至也不再感到惱怒了。
「看這兒。」布克賴特說道。
他站在河水裡,呻|吟著。這會兒他實際上是在沖他自己吼著,聲音不大,他只是感到驚訝。豪斯頓和獵狗來到了岸上,他向四周望了望,第一眼便看到了獵狗。他張開嘴巴當時準備喊叫,但他沒喊,而是在他蠢笨愚昧的臉上顯出了一種幾乎是聰明的表情,當豪斯頓開始咒罵時,這種表情就消逝了,變成了一副疑惑的、驚訝的神情,他站立在河水中,呻|吟著,他依然感到困惑和失望。這時,豪斯頓站在河岸上,望著他那被弄髒的、散發著臭味的工裝褲的前片,咒罵,帶著令人不解其因的激憤,他說道,「耶穌基督。天哪。——到這裏來。」他說道:「從那兒出來。」他粗暴地用胳膊比畫著。但那另一個人卻不動地方,他呻|吟著,他扭過頭去,向河上游望去,那兒是那頭母牛消失的地方,後來,豪斯頓來到河岸邊兒上,俯下身體,用手抓住他的工裝褲的帶子,蠻橫地把他從河水裡拎了出來。他使勁兒皺著鼻子,嘴裏仍舊在咒罵著,他鬆開工裝褲的弔帶,用力從他的髖部那兒拉了下來。「走出來!」豪斯頓說道,可是他卻不動,最後豪斯頓猛地一推他,他打了個趔趄,從工裝褲里脫出身來,他站在那裡,只穿著襯衣,其他身上什麼也沒穿,他小聲地呻|吟著,豪斯頓小心翼翼,抓著弔帶,把工裝褲拎起來,並用力把它扔進了小河裡,他再次哭喊起來,就一陣兒,聲音嘶啞,凄慘,但聲音不大。「去吧,」豪斯頓說道,「把褲子洗洗。」他打著手勢,做著劇烈搓洗的動作。但是,那另一個人只是望著豪斯頓,呻|吟著,後來豪斯頓找到了另一根樹枝,把樹枝伸到工裝褲里,向下按著讓褲子浸泡在水裡,並猛烈地在水裡把褲子翻來翻去,他不停地咒罵著,接著把褲子從水裡挑出來,而且還是用那根樹枝,把褲子前面朝下放在草地上擦洗。「好了,」他說道,「沒有用的東西!回家!回家!」他沖母牛大聲喊叫,「你待在這裏!別去煩她!」他停止呻|吟,注視著豪斯頓。這會兒,他又再次開始呻|吟起來,耷拉著腦袋,豪斯頓用眼睛瞪著他,眼神中含著令人困惑的強烈的激憤。接著,豪斯頓從自己的口袋裡掏出了一把硬幣,選了一枚面值五十美分的,走了過來,放進他襯衣的口袋裡,把扣子繫上,然後走回馬的身邊,他對馬說著話,他觸摸著馬,他抓住馬鬃,騰身騎到了馬背上。他現在停止了呻|吟,他只是在望著,那匹馬彷彿又一次沒有積蓄一下體力就開始動起來,就像一個小時以前它在深谷的邊緣上從他和母牛的頭上呼嘯掠過時一樣,它在豪斯頓的手的操縱下,轉了兩個小圈,接著便利落地走下河,飛奔而去,一會兒就沒了蹤影。
接著,他會看到她;那光亮、透明的清晨的號角,太陽的號角,將把薄霧吹散,使她顯露出來,她佇立在那裡,渾身金黃,身上沾滿露珠,站在河水分道的淺灘上,清晨的號角將那濃郁的、溫暖的、強烈的、奶味很重的氣息吹進河水裡去;他躺在濕漉漉的綠草上,太陽的強光照得他的眼睛此刻什麼也看不到,他會迷迷糊糊地沉浸在大腿與大腿的摩擦擠壓的快|感之中,發出一種微弱、渾厚、嘶啞的呻|吟聲。因為從清晨到中午到夜晚,他都不能跟她做這種事。這倒不是他必須重新回去幹活兒。沒有活兒要干,沒有辛勤的勞作,沒有要克服的身體上的和精神上的厭倦,沒有持續不斷的爭鬥;昨天沒有,明天沒有,今天只是他對掃帚前面那堆令人厭惡的隆起的塵土和垃圾初次感到有點兒驚訝,被單變得整潔、平滑,他感到驚奇,讓他想起這是那雙手的某種動作帶來的結果——一種常規化的、得心應手的行為,令人厭倦;一隻強有力的、溫柔的手讓人喜歡,一種聲音抓住了他,控制著他,出於仁慈,讓他高興,他就像一條狗被馴教,保持那種狀態。
「我注意到你也是來看看的。」一個人說道。
他們一起從飼料桶里吃東西。他以前吃過飼料——豆莢、谷粉、燕麥、生玉米、青貯飼料和豬食,一次從不多吃,但就像鳥兒吃食一樣,在他醒著的時候,他差不多總是不停地在吃。即使是從小約翰太太給他弄好的裝滿食物的盤子里,他吃的也不太多,留下的吃的不到半盤,然後,過一個小時,他再吃些其他的東西,什麼東西都行,包括那種令人厭煩的冗長教義和迷信說法教他直接稱之為污穢之物的東西,除了某些種類的舊石膏里的油垢味和石灰味,嚼食的報紙中散發的油墨味以及螯人的螞蟻的甲酸味之外,他對所有東西的味道都說不上喜歡或不喜歡。他只做一種識別:他是素食主義者,甚至他吃的有生命的東西都是植物的生命。接著,他把飼料桶拿開了。桶裏面還有東西。桶里裝的東西剛好有原來飼料的一半兒,幾乎可以精確到用有盎司刻度的秤來稱量,但是他從她那兒把桶拿走了,從那來回晃動的牛鼻子下面硬是拉走了,母牛在嚼著,感到十分奇怪,他把桶掛到了一根樹枝上,他現在學得很快,他學會了怎麼把事做成,學會了小心謹慎,秘密行事,學會了如何偷竊甚至學會了預測;他只有色|欲、貪婪和嗜血的衝動,他還要獲得一種道德良知,讓他在夜晚處於清醒狀態。
這會兒東方已經發白。此時一切都清晰地裸|露在天光下。太陽高高地懸在天空中。空氣中依然響徹著鳥兒的鳴囀聲,但那種鳴叫聲已經不再是從一層層樹葉叢中向上升起的左邊和右邊神秘的合唱,而是與大地平行的,從側面的天空中響起的忙亂、毫無詩意的叫聲,伴隨著那種毫無詩意的覓食活動。鳥兒不斷地以箭狀的方式躍動著,驚心動魄地在松樹之間飛來飛去,給松樹增添色彩,在天空的風中,松樹毛茸茸的頂端發出持續不斷的低沉的沙啞聲。這時,他放鬆了韁繩,從此刻直到傍晚,他們會只是像白晝本身前進的樣子向前走,一點兒也不快。他們有著同一的目的地:日落。他們追隨白天,就像太陽所做的那樣,并行進在那一完整的永遠不可改變的地平線的地域之中。他們與熾熱的、沒人注意的太陽同步前進,他們在高高聳立的樹榦的陰影里漫不經心地走著,感受不到酷熱,這些樹榦是太陽輪的棘輪輻爪,在帶有軸心的大地上轉動,太陽威力巨大,從容不迫,從黑夜的洞穴中向上升起,穿過黎明和清晨和上午,向前行進,終於緩慢地進入正午的極點時分,從其頂峰向下流瀉、朗照,在那個墮落,未獲再次新生的天使般的人的頭冠上增光添彩。太陽呈現為金黃色的光柱,豎直向下。他在背上背著太陽,他彎著腰,肥厚的、互相之間不配合的腿和膝蓋不情願地向前挪動著,一開始,他采攏了一胳膊的蔥綠的草,接著他採集著花。這些花是明亮耀眼的野生雛菊,是火紅、繁茂的夏天在其開始之際獻上的花朵。他那笨拙的、不聽話的手,不是把莖根折斷,而是不時地把向外伸出的花梗攏在手裡,把花頭揪成一堆掉落下來的散亂的花瓣。無風的正午時分,必然會有樹蔭,她就站在那樹蔭下,不過,在他還沒到那兒時,他已經弄到足夠用的花瓣了,他擁有的花瓣用不完的;即使他只是採集兩朵花,那也已經是夠多的了:他把采拔來的草放在她的面前,接著,在他那拙笨地、摸索著的手中,那已經散亂的、不成樣子的花冠出現了,在給母牛戴花冠的動作中,花冠四分五裂,從眉毛的斜面上和嚼著食物的腦袋上雨點一樣地掉落;飼料和花瓣變成了一種無始無盡反覆咀嚼的東西。在有節奏地蠕動著的母牛顎部的一側,垂掛著最後一片花瓣。
「十六美元八十美分?」艾·歐問道。「見鬼。」那小而靈活、顏色淺淡的眼睛在他們兩人間的臉上飛快地閃動著。接著他們轉向牧師。「注意。一頭牛除了肉以外是一堆不同的東西。但是那還都是出自同一頭牛。那一定是的,因為那是些在牛出生時還沒有的東西,所以如果那不是同樣的東西還能是什麼?那犄角,那毛毛。我們為什麼不能從它們上面取下一點點,做成一種湯;我們甚至可以取一點真正的那牲口的血,這樣一來裏面就不可能沒有真正的東西——」
「艾克該死的,」豪斯頓說道,衝著他咒罵著,搖晃著他的身體,「接著說!」他說道。「沒用的東西!」他衝著狗說道,「把他從這裏弄出去。當心點兒,夥計。」此刻,那條狗衝著他大叫起來,但狗沒動地方,它只是大聲叫了一次;它彷彿是在說「呸!」這時,他依然在呻|吟,他努力在此刻去用自己那雙受了傷的眼睛向那個男人說些什麼,他朝著那扇仍然開著的門那兒挪動著,他剛才就是從那兒進來的。這時,那條狗也跟著動了起來,它就在他的後面跟著。他回過頭來,望了望棚屋和那頭牛;他試圖再次用眼睛向那個男人說點兒什麼,他呻|吟著,流著口水,這時,那條狗又沖他大叫起來,叫了一次,又往他身邊走近一步,但沒有再靠近他,他望著狗,露出驚恐的神色,他轉過臉,快步向門口走去。那條狗又一次大叫起來,連續急促地叫了三次,這時,他喊叫起來,聲音嘶啞,凄慘可憐,他現在跑了起來,那厚重的不爭氣的髖部可憐巴巴地、無望地擺動著,相互一點兒也不配合。「當心點兒,夥計!」豪斯頓大聲喊道。他沒有聽到。他只聽到那條狗的腳步聲就在他的後面。他拚命地跑著,上氣不接下氣。
他停止了呻|吟。他急忙跑回到小河那裡,開始涉越,每一次都把腳高高地抬出水面,彷彿他指望每一次都在那裡找到堅實的東西,要麼也許是每一步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要踩下去。這一次他沒有跌倒。但是,他剛剛爬上河岸,她就又一次動了起來,走上那條道,此刻她沒有快跑,但她是有意這麼做的,這樣他就不得不再次跑過來追她,再次必然會失去重心,再次呻|吟,此刻他很急切,此刻他感到驚恐,疑惑不解,他感到驚訝。這時她正要折回到她今天早晨和所有的早晨從那兒來的道兒上。或許他根本就不知道,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是在往哪裡走,除了母牛之外,他什麼也沒有看到;也許他甚至沒有意識到他們是在圍場里,即使是當她繼續向前穿過圍場,進入擠奶的棚屋裡時,他也沒有意識到,她離開這個棚屋還不到一個小時,儘管他通常可能也知道每天早晨她會從哪裡出來,因為他對毗鄰的鄉村大多很熟悉,他從來不會迷失方向:在黑夜之中,物體變成了流動的東西,但它們的位置和排序不會改變。也許他甚至沒有明白過來她是在她的牲口棚里,在任何一個牲口棚里,而只是知道她終於停了下來,她終於不再逃了,他即刻停止了那急迫的、令人驚恐的呻|吟聲,跟著她進了棚屋,他又一次向她說著話,喃喃低語,說著傻話,而且用手去觸摸她。她猛地把身體轉開;可能他看到了,她不是不能跑,但只是她沒有逃跑。他再次去觸摸她,他的手,他的聲音,充滿饑渴https://read•99csw•com,向她許諾著,令人難以相信。接著,他仰面躺在了地上,她的蹄後跟砰的一聲落在了他的腦袋旁邊,並依然踩在木板牆上,接著那條狗站在他的面前,一眨眼的工夫,那個男人抓住他的上衣,把她從地上野蠻地拎起來。接著,他就到了棚屋的外面,豪斯頓依然在緊緊地抓著他的上衣,咒罵著他,他也弄不清楚那不是出於強烈的激憤,而是因為生氣而惱怒。那條狗站在幾英尺遠的地方,注視著這一切。
「在你只需要一美元八十美分的道德價值時,怎麼我卻需要十五美元的道德價值?」
「先發制人。」斯諾普斯說道。如果這不是聰明的做法,拉特利夫告訴自己說,那也是一種好的代用形式。「只不過當事情發生時,我不——」
「我離開家以前。今天早晨他在那兒,今天晚上他也在那兒。在我的牧場。他沒事的。我想他也在過一個星期六假日。」
「我不知道,只試過那麼一次。」懷特菲爾德說道。
「你去吧,」拉特利夫說道,「我慢慢地溜達。我今天既沒有一兩歲的小牛,也沒有官司要打。」
「只不過有人要欠厄克三美元二十美分的零錢了。」拉特利夫說道。
「你們全都到這兒來幹什麼?」他問道。
「我想,如果拉特利夫放棄它的話,那就是的。不過,我還是不想要這錢。」
那個牲口棚就在不到半英里遠的地方。不久,它的輪廓就隱約可見,徑直在蒼天的畫卷和有隱義的圖形上呈現出來。那條狗在圍欄處與他相遇,沒有吠叫,在形象和聲音之間的某個地方藏匿著,既不露面,也不出聲。第一天早晨,它向著他猛衝過來,兇狠地咆哮著。他當時停下腳步。可能他想起來了五英里之外的那另一條狗,但那也只是一瞬間,因為這樣的效果是接踵而來獲得的成功,是擺脫散發著惡臭氣味的所有過去失敗的勝利:所以現在它來到他的面前,已經在搖尾乞憐,在他行走著的腿周圍像流體一樣,看不清楚,它那溫暖的、柔軟的舌頭通過他本人那看不見的、搖動著手向他呈現出具體的形狀。
那個深谷向外伸延到小河邊。幾乎是在一瞬間,他又再次來到了牧場,儘管他可能沒有認出來,當母牛在前面飛奔時,他只看到了那頭母牛。在那一時刻,他甚至可能沒有即刻認出那塊淺灘,當時那頭母牛放慢腳步,走進河水裡,停下腳步,飲水,他跑過來,也放慢腳步,呻|吟著,聲音急促,但聲音不大,這樣它就不會再次跑開。於是,他走近河岸,此時不再出聲,他把腳抬起來,又再次把它們放在一個地方,他那汗毛被燒去的、燙傷了的臉上的表情顯得急切而緊張。但是,母牛沒有動地方,終於,他走了下來,進到水裡,又一次忘記了他的腳會失去重心的,他又喊叫了一聲,不太像是驚慌,也不像是驚奇的叫聲,以免他讓它感到驚慌,他再次向前走著,踩在容納他的腳的堅實的河底,觸摸它。它在飲水,甚至沒有停下來;他把手放在它的身體側面一兩秒,這時它揚起向下淌水的鼻子,轉過臉來向後面望著他,再次顯得純貞,安靜,沒有羞愧的神色。
拉特利夫坐在停在那裡的四輪馬車上,注視著那匹老肥白馬從瓦爾納的圍場中出來,來到有著尖木樁的圍欄旁邊的小道上,四周和前方都瀰漫著從其器官內部發出的那種低沉、響亮的聲音。於是他又一次回到馬上,他想著。他至少必須把他的兩條腿跨到馬上去一次才能繼續往前走。所以他也不得不為那種行動付出代價。不僅是那塊地的契約和兩美元的結婚證書以及他們兩個赴得克薩斯的車票還有現金,而且他還要坐在那輛新的輕便馬車裡,讓某個人來趕車,把那個享有特權、戴著領結的傢伙從他的商店裡弄出來,從他的家裡面弄出來。那匹馬走上前來,停住了,明顯是出自它的本能,它站在那輛四輪馬車的旁邊,拉特利夫坐在整潔、裝飾華美、色彩莊重的馬車裡,彷彿像是一個死亡之屋的探訪者。
「不,我沒有說,」拉特利夫說道,「你告訴我那件事的。」
「不,」拉特利夫粗暴地說道,「我不會去。不過,我計劃做的是這麼多。我打算待在這裏,直到我看著他的夥計是否在為此事做些什麼,不管怎麼樣,要讓他們那些夥計聚集在那個古怪的傢伙的附近,注意他。」
他們先往泉水那兒去。他第一天就發現了它——一股暗黑色的散發著濕氣的溪流在一簇榿木與山毛櫸之間緩緩地流淌,那裡沒有太陽,泉水從陽光照不到的其他榿木的根部和柳樹的根部之間靜靜地蜿蜒流過。他把那地方清理乾淨,並往那裡面舀水,這時每一次天光回映在水面上時,樹葉的形象便一片片清晰完整地重現在水裡,他們俯下身體,從裏面飲水,綠葉的倒影給弄亂了,他們自己每一張飲水的臉都把他們映照在裏面的影像給破壞了,每一張臉都與自己那破碎的倒影連一起,接著倒影就看不清楚了。隨後,他站起身來,拿起韁繩,他們繼續向前走,穿過窪地,走向樹林,接著他們走進了林子。
「很遺憾,我是個單身漢,」艾·歐說道,「但是你有三個孩子——」
「先發制人。」拉特利夫說道。
「但是他不幫你們,」拉特利夫說道,「他不能幫你們。好好想一想,我本人以前也聽說過這種事。這種事必須由那傢伙本人的直系親屬來做,不然就沒有效。」那小小的、明亮的、靈活的眼睛不停地在他的臉和牧師的臉之間閃動。
「你打算如何阻止他得到那東西?」
「什麼?」艾·歐道。但是他即刻轉過身,背對著他的侄子或外甥,「而且你得到了牛肉和牛皮,」他說道,「難道你就不能試著記住這一點?」
喬迪·瓦爾納正在稱棉花的重量;拉特利夫在經過時伸著火雞樣的長脖子,看到他穿著厚重、寬大的絨面呢衣服,白色的無領衫衣在每一腋窩處都有一個黃色的半月形的汗漬,那頂黑色的帽子上布滿塵土和棉絮。如此我猜現在也許每一個人都滿意,他想著。要麼就是除了一個人之外其他的人都滿意,他向自己補充道,因為在他還沒到商店以前,威爾·瓦爾納就從店裡出來了,騎到那匹白馬上,那馬是有個人剛從樁子上解下來,牽給他的,這時,拉特利夫看到,男人突然間都擠到了那邊的走廊上,這些男人的裝滿棉花的貨車停放在對面的路上,等著過秤,而當他驅馬依次向走廊走過來時,明克·斯諾普斯和另一個斯諾普斯,那個說話愛用諺語的人,那個學校教師(他此時穿了一件新工裝衣,儘管是全新的,但看上去就像拉特利夫首次見到他時他穿的那件老的工裝給他的感覺一樣)從台階上走下來。拉特利夫看到,那張倔強的臉此刻表情冷酷,內心的憤怒依然在那單一的眉毛後面閃現;在它旁邊,是那張嘴裏嚼著東西的臉,他們兩個彷彿一陣風似的從他面前經過,手和胳膊從那新的、黑色的、旋動著的工裝中伸出來,胡亂地用力揮動著,還有那聲音,也像那手和胳膊的動作一樣,彷彿不受為其提供血液和動能的身體的支配,而是在控制著身體一樣:
這時,他又一次開始呻|吟起來。他在那兒站了一會兒,呻|吟著,向下望著豪斯頓給他扣上兜蓋兒的襯衣口袋,用手摸著硬幣。接著,他望了望自己身邊地上的他那濕透了的、捲成一捲兒的工裝褲。過了一會兒,他彎下腰,把褲子拾了起來。一條褲腿兒向外翻錯了面兒,他耐心地弄了一會兒,想把它穿上,他呻|吟著。隨後突然間兩條褲腿兒都弄好了,他把褲子穿上,把弔帶扣好,向小河走去,並涉水過河,他小心翼翼地向前走著,每走一步都把腳抬高,彷彿他是在登上一段升高的河床,他從河裡面爬出來,回到了他的那個地方,他每天在黎明時分都躺在那裡,等候著她,到現在已有三個月了。還是那同一個地點;每一次他都會準確無誤地回到那個位置,就像活塞扣在汽缸蓋上一樣準確,他在那裡站了一會兒,在那個扣著兜蓋兒的口袋上摸索著,呻|吟著。接著,他往斜坡上去了;儘管他自己並未意識到是怎麼回事,但他的腳再次知道該踏在路上的塵土上,也許這純粹是一種本能,在喪友的孤寂中發揮作用,帶領他往迴向著他當天早晨離開的那所房子走去。因為在開始走的一英里的途中,他又停下來兩次,在扣著兜蓋兒的口袋摸索著。顯然,他沒有試圖要把口袋上的兜蓋兒解開,他不是沒有能力把它解開,因為此刻硬幣就握在他的手裡,他望著硬幣,呻|吟著。接著他站在一個木板橋上,橋就架在一條狹窄、淺淺的、長滿雜草的溝上。他沒有用那隻拿著硬幣的手做不明智的動作,他沒有做任何動作,當時他完全靜止地站在那裡,可是突然之間他的手心裏什麼也沒有了。那枚硬幣曾經在布滿塵埃的橋板上緩慢地滾動著,可能也曾經發出微微的光亮,接著就不見了,儘管沒人知道是什麼樣的動作,痙攣的、極為細微的動作,也許那是最終捨棄的動作,讓硬幣掉下去了,發出動作的衝動沒有了,隨著動作消逝了,因為他甚至停止了呻|吟,他站在那裡,望著空無一物的手掌心,默不作聲地感到驚訝。他把手翻過來,看著手背,甚至舉著另一隻手,伸展開,眼睛望著展開的手心。隨後——那幾乎是一種生理性的努力,猶如生小孩——他將兩種想法聯在一起,他退回到時間里去,通過符合邏輯的退行,重又獲得一種意象,他再次在襯衣的口袋裡摸索著,往口袋裡面看,雖然僅僅是一瞬間,彷彿他實際上並沒指望在那兒找到硬幣,儘管無疑是純粹的本能在驅使他向下望著他站立在其上的布滿塵埃的橋板。而且他沒有呻|吟。他根本就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音。他只是站在那裡,眼睛望著橋板,依次抬起他的腳。當他從橋上下來,進入那條溝時,他跌倒了。你無法說清楚他是有意在行走時踩空的,還是跌倒的,儘管那無疑是一種本能的延續,那種生來就有的,對重力的連續性知覺,驅使他往橋的下面看,尋找硬幣——他蹲在雜草中,尋找著硬幣,他的頭隱隱約約來回快速擺動著,但依舊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從那時起,他根本就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在那兒蹲了一會兒,在雜草里扒找著。這會兒那種相互對立的機靈勁兒從他的行動中甚至也消失了,而且那種在其他時刻驅使他的手動起來但卻彷彿不受他控制的慣性也不見了;注意觀察他的舉動,你就會說,他不想找到那枚硬幣。而且隨後你就會說,你就會知道,他並不打算要找到硬幣;過了一會兒,一輛運貨馬車從大路上過來,經過那座橋,趕車的人沖他說話,他揚起臉,上面甚至不再是一片茫然,他臉上的表情難以捉摸,深邃而平靜;那個男人說著他的名字,他甚至沒有用一個他知道的聲音來回話,或者用至少他知道可以發出的聲音來回答他,而且無論是什麼人向他說話,他都用那種不會有錯的方式來應對。
急速而至的黃昏將他們從白晝那冗長乏味的記錄中抹去。生命,在子宮裡呈現為原生狀態,那第一次出現不可避免,那最終的結局無法迴避。在眼睛看不到的情況下,他們走下了坡地。他根據氣味找到了飼料桶,把它從樹枝上取下來,放在她的面前。她把鼻子伸進桶里,將甜甜的呼吸的氣味吹進那甜甜的飼料的氣味里,直到這兩種氣味與那急切而又從容地溢出的牛奶的氣味混合在一起,牛奶流淌在他的手指上,雙手之間,手腕上,熱乎乎的,與那兩種甜甜的氣味融為一體,那強勁的、取之不盡的生命汁液不斷地從生命深處湧出,重新讓乳|房充滿乳汁。接著,他從那看不見的飼料桶那兒走開,到黎明時分他能夠再次從那兒找到它的,向著泉水方向走去。這會兒他可以再次看到泉水了。他從裏面喝著水,他的腦袋伸進裏面,那倒映出的他飲水的影像被打碎,逐漸消失,隨後又一次重現出來。這是白晝的泉水,大地寂靜而貪得無厭的眼睛,在它的裏面,有著以不動的古怪方式浮現出的落在其中的黎明、正午,還有日落;昨天、今天還有明天——點點繁星,象形文字樣的玄妙圖案,玫瑰紅色漸漸褪去,天空放亮,光線泛白,隨後逐漸演變,時間一往無前地加速行進,走向正午,進入沐浴著懶洋洋的日光的狂熱正午的日冕時分。接著,下午的時光漸漸逝去,直到最後上午、中午和下午迴轉過來,天空變暗,微光在樹葉上悄悄行進,無聲無息地沿著葉子、細嫩枝條、樹枝和樹榦,向下行進,一片一片地在草地上聚集,在令人昏昏欲睡的昆蟲低鳴中,繼續向下悄悄地行進,直到最後所有的光整個聚集在溫柔而嬌嫩的嘴巴周圍,那張嘴巴正進行最近一次呼吸。窪地上始終有火蠅飛來飛去,行蹤不定。有一顆夜晚的星星燦爛奪目,但幾乎是在同時,那向前行進的繁星群集,形成網輪狀,轉動著,強勁地向前行進。母牛在最近聚集起來的亮光下,也呈現為淡黃色,在那輕輕搖曳、沒有深度的綠草的背景中,她不擁有任何體積。可是,她就在那裡,實實在在地置身於那沒有具體形象的大地的中心。他輕輕地在大地上行走,返回原地,輕輕地踩在長眠于地下的人——海倫、主教們、諸國王以及墮落的撒拉弗們那易毀的、纏繞在一起的華蓋上。當他回到她的身邊時,她已經開始往下躺了——先是前腿,然後是後腿,分兩個明顯不同的階段,將她自己的身體低下來,進入傍晚已逝的黑夜裡,舒舒服服地回躺在用於睡眠的安樂窩裡,散發著哺乳動物的芳香。他們一起躺了下來。
他離開的地方,向後一英里處,是河谷形成的鄉村,平坦,寬闊,土地肥沃,他走進了山丘地帶——一個從地形上看屬於阿巴拉契亞山脈的地段,它是阿巴拉契亞山脈的最後的藍色地段和行將完結的迴轉處。奇克索印第安人曾經擁有這一地區,不過在印第安人走了之後,這裏的林木就被清理乾淨,使得穀場的耕種成為可能,而且在南北戰爭以後,這裏就被人遺忘了,僅有一些四處流動的鋸木廠,現在這些鋸木廠也都不見了,它們的所在地只是由腐爛的鋸木屑堆垛標示出來,這些木屑堆垛不僅是他們的墓碑,也是人們的不經意的貪婪的見證物。現在,這裡是一個松木和橡木二度生長的叢林地帶,在松樹和橡樹之間,山茱萸生長茂盛,人們把它砍下來,做成棉花紡錘,不再顯示出甚至一道犁溝的舊時的耕田,被四十年來的雨水、冰霜和酷熱給毀了,上面給沖開了口子和溝槽,變成了高地,密密實實地長滿了繁茂的菖蒲和荊棘,野兔愛在其間穿行,鵪鶉喜歡在裏面做窩,裂開的溝壑由於其土質為交替出現的沙子和泥土,因而顯得紅白相間。現在,他正在跑向的正是這些高地中的一個,他跑在灰燼上,卻沒有意識到是在灰燼上跑,因為這裏的土地已經冷卻了,他在去年的菖蒲的發黑的根茬之間跑著,這裏呈點狀地生長著一小塊一小塊今年未經火燒的綠草植物,還有掉在下面的、頭部已枯萎的藍白色小雛菊,接著他跑到了那片斜坡的頂部,來到了高地上。

2

事實上是因為,他不能再往前走了。他曾經嘗試過那麼做。他躺在那裡,恭候著她,這已經是第三次了;薄霧散去了,他看到她了,這次甚至連今天的好事都沒有了——沒有可返回睡覺的床鋪,沒有手,沒有聲音:他拋棄了忠誠,甚至拋棄了習慣。他站起身來,朝著她走過去,向她說著話,把手伸向她。她抬起頭來,望著他,她爬上前面的河岸,從水裡面出來。他跟著她,他戰戰兢兢地把腳放在水裡面,開始過河,每走一步他都把腳抬得高高的,嘴裏小聲地呻|吟著,他很急切,而且相信他不再會嚇著她的。他摔倒了一次,整個身體都跌入了水中,沒有為讓自己站住而做任何努力,隨著一聲高聲的喊叫,他的整個人都不見了,接著,他又一次從水裡冒出來,身上向下淌著水,他已經緩了口氣要再次喊叫,但他卻停止了喊叫,而是向她說著話。他從水裡爬上來,到了河岸上,再次向她走近,他的手向她伸過去。這一次她跑了起來,在相距很近的情況下猛地向前衝去,接著轉過身來,低下她的腦袋;她轉了一圈,在他的手還沒有觸摸到她時,再次跑開了。他跟在她的後面,向她說著話,聲音急切,哄騙引誘她。最後,她迴轉過身,從他身邊越過,又回到了河流的淺灘處。她跑得比他快;他快步跑著,呻|吟著,眼睜睜地望著那空幻的呈點狀的草葉的影兒,隨著那完好如初、逃離著的愛人的形象一掠而過,她再次涉越過小河,快步爬上通向一條捷徑的路,她在那裡又一次停下來,注視著他。
「他用這錢還能做別的什麼事呢?」她說道,「他還想要其他什麼呢?」
「那還用說,」拉特利夫說道,「人小耳朵長,世界開闢出一條通向富人豬棚的道路,但並不是每個人家都有新律師的,更不必說先知了,既不浪費,又不缺少,只不過一個腰圓的富人並不需要先知來預測利潤和究竟誰是賺錢的人。」此刻,他們全都注視著他——那張臉光光的,上面的表情讓人琢磨不透,他的眼睛里和嘴角處的線條那兒隱藏著某種他們無法弄明白的東西。
他回到了家。他沒有放棄努力;現在他不僅知道自己打算幹什麼,而且知道怎麼去做。他看到,在他面前不僅僅只是報復和拘押,而且還有賠償。他並不想把那個賊給驚跑;他現在想捉住那頭母牛,將它歸還主人,索要一筆報酬,如若牛的主人拒絕,他就訴諸自己的法定權利,要求支付看管那頭走失的母牛的費用——這筆錢,這筆法定的看管費作為賠償金是遠遠不夠的,不僅不夠賠付他為使母牛恢復生機所花去的時間,而且不夠賠付他失去的、本應用於從事那種無盡的、周而復始的勞作的時間,他不能僱人在他的地方從事那種勞作,不是因為他花不起錢僱人干那種活兒,而是因為在那個鄉村裡,無論是白人還是黑人,無論給多少錢都不願為他干,他也不敢讓別人佔據他的優勢,要麼他就慘了。他甚至沒有往屋子那兒去。他直接到了田地里,把昨天夜晚留在耕田裡的犁套在騾子身上,犁起田來,一直干到正午,他妻子搖響鈴鐺的時間;他吃過午飯,重新回到地里,繼續犁地,一直干到天黑。
那天下午,當拉特利夫來到商店裡時,他們兩個已經在那兒了——鐵匠學徒和學校教員,還有第三個男人:鄉村教堂的牧師——一個農人和一位父親;一個粗魯、愚鈍、誠實、迷信而正直的人,他沒上過神學學校,九九藏書沒有任何學位,無論在宗教會議內部還是在外部都不起任何作用,不過,多年以前,當威爾·瓦爾納任命學校教員,指派執行官時,曾委任他為牧師。「一切都很好,」艾·歐說道,這時拉特利夫進來了,「懷特菲爾德兄弟已經把事情辦好了。只是——」
「你一定是不顧一切了。」他平靜地說道,沒有冒犯他的意思。他甚至沒有在想瓦爾納女兒的恥辱,或者根本就沒想他的女兒。他說的是那塊土地,那個老法國人的地盤。他從來沒有在任何一刻相信那塊地沒有價值。然而,瓦爾納擁有它,並仍然把它留在自己手裡,顯然沒有做出任何要賣它的舉動,或用它來做任何其他事,單就這種事實對他來說就足夠了。他拒絕相信瓦爾納曾經或將會被任何事情難住;若他獲取了某種東西,他得到它所花的價錢一定比任何人花的價錢都要低,而且如果他把它留住,那就是它太值錢了,不能賣。在老法國人地盤這件事上,他看不出來會是這樣,但是瓦爾納把它買下並把它留在手上這一事實就足以讓他相信這事錯不了。因此,當瓦爾納最後把它讓出去時,拉特利夫相信,那是因為瓦爾納最終得到了他把它留在手上二十年來所想要的價值,要麼至少也是某種盈餘的價值,無論它是否體現為錢。而且當他去想瓦爾納把財產轉讓給別人時,他相信瓦爾納得到的不是現金,而是體現這種價值的實物。

3

「好吧。」拉特利夫說道。他望著其他那兩個人——表兄、侄子、叔叔,不管他們是什麼。「它將花去你們十六美元八十美分。」
煙霧聚集在那兒,猶如他面前的一堵牆;在煙霧那邊,他能聽到那頭母牛持續不斷的被嚇壞了的叫喚聲,他衝進煙霧,向著聲音發出的位置跑去。現在他的腳感覺到地面很熱。他開始迅速地把腳從地面上抬起來;他自己大聲喊叫了一次,聲音嘶啞,令人感到驚奇的是,彷彿是回應,那煙霧,那環繞著他的環境本身反過來又衝著他尖聲大叫。到處都是那種聲音,天上,地下,鋪天蓋地地向他壓過來,他聽到了馬蹄的聲音,他停下腳步,吸了一口氣,這時,那匹馬出現了,它暴怒地從煙霧中出來,顯得實實在在,它個兒頭很大,樣子怪異,眼中神色狂野,它晃動著鬃毛,向他沖了過來。他也尖叫起來。一時間,他們臉對著臉叫喊著,它瞪著狂野的眼睛,齜著發黃的馬牙,露出長長的咽喉,它的食管由於為享受貪吃的歡樂而變得發紅,它俯身望著他。接著,馬轉過身去,沒有停頓,馬的奔跑帶過來的風,吹著他的頭髮和衣服,濃烈的煙霧向他壓來;馬不見了。他再次朝著母牛發出聲音的地方跑去。當他再次聽到馬在他的後面時,他甚至都沒有回頭看一眼。他只是在跑,不停地跑,那響亮的、急促的馬蹄聲又一次響徹在大地上,在煙霧中,變得震耳欲聾,那個令人無法忍受的聲音又一次向下沖他大聲尖叫,他猛地把雙臂舉過頭頂,臉朝下摔倒在地,狂風和濃烈的煙霧再次向他襲來,那匹發了瘋的馬在他俯伏著的身體上面狂吼嘶鳴,接著再一次消失了。
「我也準備去那兒,」瓦爾納說道,「今天上午我去打那該死的官司。那個該死的豪斯頓和那個不知道叫什麼名字的傢伙。明克。有關那個該死的、討厭至極的一兩歲的雜種家畜。」
「那好吧。」豪斯頓說道。他接過那捆錢。他沒有把它打開。如果他問裏面有多少錢,她也沒法告訴他的,因為她也從來沒去點過。隨後,他說著話,他那張沉穩、刻板的臉上表情憤怒而鎮靜。「該死的,把他們倆都從我這兒弄出去。你聽到了嗎?」
大約在午夜時分,他回到了家,他是步行回來的,手裡牽著那頭騾子和那頭母牛。一開始,他擔心那竊賊自己會逃走。接著,他希望他那麼做。隨後,在牲口棚與他發現他們的地方之間有半英里路的光景,他試圖用那種他自認為是粗暴、嚇人的大叫聲把那個傢伙趕跑,那傢伙是從那頭母牛的旁邊冒出來的,甚至當他回過頭來時,那傢伙依然尾隨在後面,呻|吟著,在黑夜裡跌跌撞撞地在後面跟著——干這樣的事他太力不從心了,那漫長的、沒有進食的白天對他體力的消耗還不及那經久不息、持續不斷的暴怒對他的消耗厲害——他沖那傢伙大聲喊叫著,咒罵著。他的妻子正等候在圍場的門口,手裡提著一盞點亮了的燈。他走了進來,小心翼翼地把套著籠頭的兩根韁繩遞給了她,他走進去,謹慎地把門關上,像一個老人那樣俯下身去,找到了一根棍子,隨後跳了起來,向那個白痴衝去,用力擊打他,咒罵著他,他聲音粗啞,精疲力竭,氣喘吁吁,他妻子跟了過來,喊著他的名字。「你住手!」她大聲喊道,「住手!你想殺了你自己嗎?」
「如果你願意站得離門近一點兒,他聽你說話的效果就會好多了。」他說道。
當他來到三英裡外那個斜坡上時,他仍然還在跑著;他轉身下路,登上斜坡的最高點,看到小河那邊的煙霧,他又一次發出那種嘶啞、令人驚駭的聲音,他沿著斜坡跑下去,穿過他黎明時分在上面躺過、現在已經幹了的草地,來到小河邊,淺灘處。他一點兒也不猶豫。他飛快地奔跑著,跌下河岸,摔進泛起波紋的河水中,即使是在他開始跌倒后,他依然繼續向前跑,他臉朝下跌進了水裡,完全被水埋在裏面,他從水裡鑽出來,身上淌著水,他的膝蓋埋在水裡,他氣喘吁吁。他抬起一隻腳,高出水面,往前走著,彷彿是踩在一塊高高隆起的地面上,他又向前邁步跑了起來,接著又跌倒了。這一次他張開的手觸到了前面的河岸,而且這一次當他站起來時,他真的聽到了那頭母牛的聲音,微弱而驚恐的聲音,從那邊另一個斜坡坡面上的煙幕那裡傳來。他把一隻腳抬得再次高出水面,又一次跑了起來。這次當他跌倒時,他躺在了乾乾的土地上。他爬起來,穿著濕透了的工裝褲跑了起來,他越過牧場,跑上了另一個斜坡,在斜坡的最高處,沒有風,煙幕就在那兒升起,在正午太陽的照耀下,煙幕的顏色從藍色變為淡紅紫色和淡紫色,接著變成了銅黃色。
他爬了起來,向前跑著。現在那頭母牛離他已相當近了,此刻他看到了火——一束纖細的、玫瑰紅色的火焰在他與母牛發出聲音的位置之間,無聲無息地伏在下面穿行著。現在,他的腳每一次觸到地面,他都會發出一種短促的尖叫,像是從裏面突然噴射出來一樣,他力圖在腳能支撐著身體之前就趕快把腳縮回去,接著在驚駭之中轉向另一隻他當時忘了的腳,這樣一來他此刻根本就沒有往前動一點兒地方,而只是在一個地方動著,像是在跳舞一樣,這時,他聽見那匹馬又一次朝他奔來。他尖叫起來。他的叫聲和馬的嘶鳴聲彙集成一個聲音,瘋狂、憤怒而絕望,他衝進火里,從裏面鑽過去,又猛然從火里出來,到了外面,到了太陽下面,一切都又看得見了,他從其中掙脫的、落在後面的火焰,猶如一件扯碎的衣衫散落在那裡。那頭母牛站在大約有十英尺遠的深谷的邊緣上,面對著火,它的頭向下低垂著,叫喚著。他剛剛有時間去接近母牛,他轉過身,這時,那匹瘋狂的馬猛地從煙霧中跳了出來,向他衝過來,他的身體夾在兩者之間,他用兩條胳膊護著自己的頭。
「他很好。我看到他了。」
他和那條狗一起,在飄蕩著不和諧的、響亮的鳥叫聲的昏暗黎明中再次穿過圍場。現在,他能夠看見圍欄了,就在那裡,那條狗離他而去。他從圍欄上爬了過去,此刻動作快了起來,兩隻手笨拙地把飼料桶拿在前面,在潮濕的綠草上留下一個黑黑的、形狀清晰的印跡。現在,他在觀看那種重現的景象,這是他三天以前頭一次發現的:黎明,曙光,不是從天穹降臨在大地之上,而是從大地本身噴吐而出。蓋在頂上的,是由令人看不清楚的、已滅了火的草根和樹根所編織的華蓋,這華蓋隱沒在令人無法窺破的黑暗之中,織就黑暗的,是時間的淤泥和多種多樣的渣滓——持續不斷、從不休眠、叫不上名字的飽食的蠕蟲和糾纏在一起、難以分開的、有名的屍骨——特洛伊的海倫和美女、打著鼾戴著僧侶帽的主教、拯救者、犧牲者和諸多國王——大地醒來,沿著無數隸屬於它的潛行的通道,向上滲透:一開始,是根部;然後,是一片一片的蕨類植物的葉子,從其猶如氣體一樣的逸出的葉子頂端,曙光升起並向四周散射,給有著懶洋洋的昆蟲鳴叫聲的沉睡大地抹上一縷顏色,接著,依然是向上探尋,悄悄地沿著樹榦和樹枝皺起的樹皮潛行,在那裡,突然之間樹葉與樹葉之間變得明亮起來,黎明以瀰漫的突然變化的速度散射開去,用其長著翅膀和鑲著寶石的歌喉吐露著悅耳的妙音,它向上迸發噴射,用淺黃色的強烈光芒將黑夜圓球形的空虛填滿。在遠遠的下方,矇著薄輕透明的霧紗的大地上,報曉的公雞、豬圈和牛欄在恭候著白晝的到來。尖塔上的風向標在西南風中舞動著,田野等待著耕犁,昨日由於耕犁從馬身上卸下與日落一起隱沒入黑夜,黎明躍入犁了一半的土地的景象,猶如從沉睡中醒來的半是飢餓的海洋。接著,是太陽本身:沒出半英里路,太陽就跑在了他的前頭。靜無聲息的金黃色光芒騰空而起,照耀在濕漉漉的綠草上,並在他的前方投射出他本人長長的、面朝下的陰影,他徒勞地躲避著,想要不去踩在上面;大地展示著他的受挫,那情景古怪滑稽,始終不斷,在最後一個坡地上,他的受挫感劇增,在無人的曠野上,太陽一動不動,高高地懸在那裡,接著,他本人來到了坡地的最高處,在那裡,太陽降下了一座隱形的橋,跨越黑夜最終退出的海洋。依然還是在前面,可以再次看到太陽跳躍著,穿過窪地,觸摸小灌木林,抄近路折進附近葉子覆蓋著的屏障中,照著他的腦袋,肩膀,臀部,然後是奔跑著的雙腿,終於,太陽在一個完整的、變化無常的瞬間停住,聳立在上方,照耀著像迷宮一樣的、風把樹葉吹得沙沙響的叢林,接著,他跑進那座叢林,從裏面穿過。
冬天過去,春天來了,春天的腳步一天天向前邁進著,他要逃離的和穿越的黑暗時光也越來越少。很快天就變得暗了下來,這時他剛剛離開倉房,他小心翼翼,用一隻腳向下探著地,從擺放挽具的房子里退出來,他的被子和草墊床都放在這間房子裏面。他轉過身來,背對著房子,房子長長的,雜亂無章,赫然聳現在那兒。就是在這所房子里,昨天夜晚,新來的旅行推銷商躺在床上,臉壓著枕頭,鼾聲不斷,小約翰太太能夠適應這種鼾聲,他也一樣,現在也逐漸能夠適應了;到了四月份,天在黎明時分給人的感受不太真切,那實際上是種光線黯淡、看不到遠處、拂曉未至的懸置狀態,在這種狀態中,他已經能夠看到,而且知道自己是一個可被看到的實實在在的、協調一致的生命體,而不只是所有亂七八糟的體液和精神分裂恐懼的感受者,不是在那原初看不見的敵意狀態中自由得令人畏懼的生靈。那一切現在都消逝了。此刻,恐懼僅存於那令人感到不真實的黎明以後的時分,那黎明與鳥類和動物所知道的時刻之間的間隔時分:黑夜最終讓位於白晝;而這會兒他就會匆忙行事,一溜兒小跑,不是要更快地到達那裡,而是因為他必須很快回來,這時,在能見度變得越來越高的情況下,他感到平靜,沒有一絲恐懼,天光逐漸由灰色轉為初始的玫瑰色,變成晨曦時分最亮的金黃色,照亮最後一片坡頂,他自己跑下來,來到籠罩在晨霧中的小河旁邊,躺在被露珠打濕了的綠草上,無數生命正在其中蘇醒,他聆聽著她走近的腳步聲。
那個圍場在遠離道路的房子那邊;廄房的后牆無論從哪個方向都看不到。在村子里,從任何角度都無法直接看到那后牆。而在這個九月的上午,拉特利夫意識到其實也不一定是這樣。因為他正在一條小路上走著,這條路他以前沒有看到過,五月份時還沒有這樣一條路。接著,那面后牆進入了他的視線,一塊塊木板水平方向地釘在上面,齊頭高的那塊木板被撬開了,向一邊斜了下來,那突出來的釘子被小心地彎向裏面,他貼著牆,不再像那一溜兒後背、一排將那縫隙填滿的腦袋那樣一動不動。他不僅知道自己將要看到什麼,而且,像布克賴特一樣,他不想看到那個傢伙,不過,和布克賴特不一樣的是,他打算去看。他確實看了,他在兩個其他人的腦袋中間將臉斜向一邊;而且那待在牛欄里,和那頭母牛在一起的,彷彿就是他本人,越過那張枯萎的、一言不發的臉,他自己看著那排正注視著他的臉,人們給了他無言的苦痛,但卻沒向他說那貌似有理的話。當他們轉過臉來望著他時,他已經抓起那塊鬆動的木板,他抓住木板的樣子就像他準備用它來砸他們一樣。然而,他只是像豪斯頓那樣咒罵著,他的聲音帶有嘲弄意味,聽上去甚至還算溫和,親切,沒有發怒,甚至不帶有傷人感情的義憤。
「什麼,一小根打結的繩子?」
「沒有。」
太陽下山後,豪斯頓回到了家,他發現那頭母牛不在。他是個鰥夫,沒有家人,三年或四年以前,他的妻子就死了,從那時起,那頭母牛就是他生活中唯一的女性生靈了,這點顯而易見。他甚至還有一個男廚師,是個黑人,他也干擠牛奶的活兒,不過,在這個星期六,他請求恩准,去參加他那一族人的一個野餐聚會,並保證說他回來後有足夠的時間去擠牛奶並做好晚飯——自然,豪斯頓對這番保證根本就不相信。真的,要不是某種有關保證的單調乏味的重複最終對他產生了作用,那天晚上他很有可能根本就不會回家,這樣一來,只有到了第二天,他才會發現母牛不見了。
「當我從那扇窗戶往外看,注意到他們偷偷地沿著那面籬笆上來時,你以為我在想什麼?」她問道。
他回到家裡。月亮在樹頂上這時顯得又高又圓。他把馬放進馬廄里,穿過月光照得發白的圍場,經過月光透過裂縫照在其間的牛棚,接著走向那個黑暗的、空蕩蕩的、有著銀白色屋頂的房子。他把衣服脫下來,躺在像僧侶用的那種硬硬的帆布吊床上,他眼下就在這上面睡覺,那條獵狗就卧在吊床旁邊的地板上,月光透過窗戶的方格照在他的身上,正像月光過去照在他們兩人身上一樣,那時他的妻子還活著,在吊床那裡原來有一張大床。太陽升起來了,他騎在馬上,上了路,來到昨天夜裡他找不見他們蹤跡的地方,他這會兒沒有在咒罵什麼,而且他依然沒有感到惱怒。他向下望著地上的塵土,塵土上留有整個星期六下午的車輪子印、牲口蹄印和人的腳印,平淡無奇,讓人看不明白,在此,那個白痴第一次藏匿起他的蹤跡,他彷彿在需要時開啟了一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智慧寶庫,就像一個以前從不需要勇氣的人彷彿能夠在需要時發現勇氣一樣,他咒罵著,不是出於惱怒,而是出於對脆弱生靈無情的蔑視和憐憫,這種人神經兮兮,但卻古怪地無法被摧毀,這種人在看到光明和呼吸以前已經受到詛咒,註定要遭厄運。
「不不。豪斯頓只是把那個一兩歲的小牛養大。去年整個一夏天,他都在放養它,斯諾普斯整個冬天都讓他在牧場上放養它,喂它,在整個的今年春天和夏天,它也都在豪斯頓的牧場上跑。接著,在上個星期,因為某種原因,他決定前去把它弄過來。我猜想他是想把它宰掉吃了。這樣一來,他就拿了一根繩子到豪斯頓那裡去了。他來到豪斯頓的牧場,試圖把它給捉住,這時豪斯頓前來,阻止他捉牛。他聲稱,他最終不得不把手槍掏了出來。他說道,斯諾普斯看著那把手槍,說道:『那就是你所將需要的。因為你知道我沒有手槍。』這時豪斯頓說那好吧,他們將把手槍放在圍欄的一根杆子上,每一方都向後退一杆子遠,數一二三,接著跑去拿槍。」
事實上,日落時分剛過,他就回家了,不是為了吃飯,有飯沒飯對他來說根本就無所謂,他回家是為了給牛擠奶,給牛擠奶的前景和需要一直縈繞在他的心間,整個下午,那種景象和需要越來越臨近。正因為這樣,他喝的酒量比他通常在星期六喝的那種量要多一點兒,這(一個天生喜怒無常,當然也強壯並健康的男人,他習慣於做的)與那種對女人的原初的固守相關,這種固守是他逝去的妻子的悲慘景象在他內心中產生的結果,他不但必須回家,與他三年前中斷聯繫的女性世界再一次建立肉體上的接觸,而且這樣做需要的時間是(日落到黑夜之間的時間)他最難承受的分割整個白天的那一時刻——此時,他死去的妻子,有時甚至他們從未有過的兒子的形象會遍佈於房間和他生活的那個地方——這使他心緒很亂,精神恍惚,他向牛棚走去,發現那頭母牛沒有了蹤跡。
他在樓上打掃整理,這時他看到了煙霧。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在哪裡——在那個斜坡那兒,在小河那邊菖蒲和荊棘生長極為茂盛的斜坡那裡。雖然有三英里遠的距離,但他卻能看到她後退著,從燃燒的火焰前逃開,他能聽到她的喘息聲。他從他站著的地方開始跑,手裡拿著掃帚,他跑著,慌亂中撞到了牆上,那又高又小的窗戶,他就是透過那扇窗戶看到煙霧的,他無法從窗戶裏面鑽出去,儘管他能用自己那十八歲的人的腳踩著地面,那情景就像一個飛蛾或一隻身陷網中的鳥無法掙脫一樣。這時,走廊里的門展現在他的面前,他沒有一絲猶豫,衝著門跑過去,穿過那扇門,手中依然握著掃帚,在通向樓梯的走廊上跑著,這時,小約翰太太在第二間卧室里出現了,讓他站住。「你,艾薩克,」她說道,「你,艾薩克。」她的嗓音並沒有提高,她也沒有去觸摸他,可是,他卻停下腳步,呻|吟著,茫然無神的眼睛用力地望著她,他的腳轉換著抬起來又放下,就像一隻貓站在某種灼|熱的東西上的那種樣子。接著,她伸出手來,放在他的肩膀上,把他的身體轉過來,他馴服地又走回到上面的走廊里,再次走進那間房子,呻|吟起來;透過那扇窗戶,他再次看到了煙霧,在此之前,他甚至還用掃帚敲了一兩下。這一次,他幾乎立刻就找到了走廊的門,不過他沒有走近它。相反,他在那兒站了一會兒,望了望手中的掃帚,啜泣著。接著,他來到床邊,他剛才把床整理好,床上又乾淨又整潔,他停止了啜泣,來到床上,把被子翻開,把掃帚放在裏面,掃帚的草把兒放在枕頭上,像臉一樣,並且又一次把被子平整地蓋上,圍著掃帚把被子掖好,他匆忙行事,手法拙劣可笑,偽裝的樣子不像,接著他離開了房間。
「看什麼?」拉特利夫問道。他把那些沒有站起身來的人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布克賴特就在他們中間。他正在不停地用刀使勁削著一根白松樹枝九*九*藏*書,他的臉朝下低著。
於是,那匹又老又肥又乾淨的馬(它看上去彷彿始終像是剛從乾洗店出來一樣;你幾乎可以聞到那種揮髮油的味道)再次向前走去,帶著一種低沉的、一開始就有的內在和聲,挨著那有裂縫的、受風雨侵蝕的尖樁圍欄向前走去。拉特利夫坐在那依然一動不動的四輪馬車裡,注視著那匹馬和那個瘦削、筋骨活絡的老人,老人騎在馬鞍上,那同一個在他們之間的馬鞍上,已經有二十五年了,不過有三年時間他在外邊跑沒能看到。拉特利夫想著,如果那匹白馬或他的兩匹馬能像狗那樣做,現在會如何用鼻子嗅著,沿著圍欄去尋找黃色輪子的輕便馬車,它們不會找到那些輕便馬車的,他想到:在這個鄉村裡,任何其他的兩條腿的傢伙,從十三歲到八十歲的人,現在從這裏經過時都不會感覺到任何衝動,要停下來,舉起它們中間的一個,把它翻過來。然而那些輕便馬車依然還在那裡。他能夠看到它們,感覺到它們的存在。某種東西還在;它裏面的東西太豐富了,不可能那麼快,那麼徹底地消逝得無影無蹤——空氣污染了,豐盛、精美的東西流淌而來,構築富足、慷慨的生活,它為咀嚼食物幾乎不間斷的進程提供動能,它使記下了的那些十六年持續不斷的影響保持原樣:那麼為什麼最終那具身體不應該成為爬不上去的山脈,為什麼不應該是屏障的玫瑰童貞之母,沒有一個男人不因為征服她而不受懲罰,甚至根本就沒有男人能征服她,而相反卻又被用力扔回來,扔下來,沒有留下傷痕,沒有他本人的印記(那個從前的孩子看上去再也不會像她所見到的這個鄉村裡的任何人,他想。)——輕便馬車僅僅只是整個事件的一部分,是一種次要的、無關大局的相關物,就像她衣服上的扣子,像衣服本身,像他們三人中間的一個人給她的廉價的珠子。那個事將永遠不會是他的事,即使是在那盛夏的尖峰時節,在那他和瓦爾納兩人都會稱之為他的到處找女人鬼混的頂峰時節,也是如此。他知道,沒有悔恨或憂傷,他是不會想讓它成為自己的事的。(這就好像是給我一架管風琴,但卻從來不知道而且永遠也不會知道更多的東西,所知道的只是如何給那個二手貨八音盒上緊發條,那是我剛用一個郵箱換的,他想道。)而且他想起那個冷血的、嗓音沙啞的得勝者,甚至也沒有嫉妒的感覺:並且這也不是因為他知道,不管斯諾普斯期待的是什麼,或是會聲稱他現在擁有什麼,它都將不是一個勝利。他所感受到的,是對浪費的憤恨,對那種無益的揮霍浪費的憤恨;無論用哪種節儉的眼光看,那種情境無論在其與行為人的關係上,還是在其內在屬性上都不大對勁兒,那就彷彿是用大木料做成一個陷阱,用一新鮮肥嫩的小牛做誘餌,去捕捉一隻老鼠;不,比那還要糟糕:好像是諸神把個塵世的六月天所有的強光和雨水全都傾瀉在一個糞堆上,繁殖螞蟻。在那匹白馬那邊,在有尖樁的圍欄的拐角那邊,那隱隱約約、幾乎是草木生長過於茂盛的小道改變了方向,通往老法國人的地盤。那匹馬企圖拐進去,可瓦爾納卻用力把它拉了回來。不要去提濟貧院了,拉特利夫想道。可另一方面,他也不願受到侵擾。他輕輕地抖了一下韁繩。「小傢伙兒們,」他說道,「前進。」
「你去嗎?」
「明克也不會出的,今天上午威爾·瓦爾納對他進行法律裁決之後就更不用提了,」那另一個焦躁地說道,「還有蘭普。如果有什麼事發生,蘭普就會感到不知所措,那一大堆的事畢竟不是你的事,」他告訴拉特利夫說,「弗萊姆不在鎮上。這樣一來,這裏剩下的就是我和厄克了。除非出於道義上的原因,懷特菲爾德兄弟願意幫我們擺脫困境。畢竟對一個人有影響的東西,對所有的成員都有影響的。」
那兩匹小馬,四輪馬車,在氣數已盡的夏天的濃密塵埃中繼續往前走著。這會兒,他可以看到村莊本身了——那家商店,那個鐵匠店鋪,軋花機房的金屬房頂,排氣管上方排出的稀薄氣體急速地閃動著。現在是九月份的第三個星期;乾燥的、布滿塵埃的空氣隨著機器的快速運轉在有規律地顫動著,蒸氣和空氣的溫度極為接近,人看不見管道排出的氣體,能夠看到的只是一種稀薄的、高熱的、閃動著的幻景,酷熱的、透亮的空氣,散發出棉花的氣味,其中彷彿充滿了滿載棉花的貨車緩慢勞作的哀嘆;一縷縷棉花緊緊附著在塵土硬化了的路邊雜草上,星星點點的小棉花塊兒被馬蹄踩進和車輪輾進塵土裡,留下斑斑印痕。他也能看到那些棉花車,耐心的、耷拉著腦袋的騾子後面,沒有動靜的棉花車排成長長的一隊,每一次往前挪一個車的距離,等待著過秤,隨後到吸管下面,這時喬迪·瓦爾納會又一次到那兒忙活兒,和他在一起的是店裡的第二個新夥計——這個新夥計和那個老夥計長得一模一樣,只是比他小一點兒,結實一點兒,彷彿他們是用同一個模具刻出來的,只是他們出現的順序是反的,后刻的先出現,先刻的后出現,模具在刻出第一個后其邊緣變鈍了,並向外延展了一點兒——他有著小小的、飽滿的、鮮亮粉紅色的嘴巴,如同小貓咪的下巴,他的明亮、靈活敏銳、無從區別是非的眼睛好像金花鼠的眼睛一樣,他神情愉快,有著無法改變的、持久的信念:所有的男人,包括他本人,天生為了獲利而經常不誠實。
「你去看吧。」布克賴特再次說道,聲音刺耳,惡聲惡氣的。
「這是怎麼回事?」拉特利夫問道。
那匹馬沒有改變方向。它幾乎沒有攢一下力氣就沖了過來,步子跨到極限。它俯視著他,齜著牙,瞪著狂野的眼睛,朝他露出長長的發紅的咽喉,豎起的額毛和馬鬃晃動著,馬的整個身體故意從他頭上掠過,把他給嚇壞了。馬在天空中躍動,四個釘了掌的馬蹄像新月一樣閃動著微光,它依然在嘶鳴,並在瞬間從深谷的邊緣那兒消逝了。彷彿是馬在掠過之際掀起的狂風把他們一起隨著它颳了下去,一開始是那頭母牛,然後是他本人。大地變得豎了起來,向上翻起——裂開的大口子空蕩蕩的,從那兒甚至無法看清楚那隱約可見逐漸在變化的台階。他們三個從上面掉下來,落在被壓壞了的坡面的隆起部位,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在深谷的最下面,那匹馬打個滾兒起來,它一下也沒停,沿著下面的溝向前飛奔,而他在那裡,躺在那頭正在掙扎的,叫喚著的母牛身體下邊,感覺到它因恐懼而收緊的肚子突然放鬆了。在頭頂上,由於深谷下面氣流的作用,最外圍的火焰的火舌伸過了深谷的邊緣,火舌的頂部打了個捲兒,接著不見了,旋動著沒入晴空下沒有風吹動的那團暗淡的煙霧之中。
「店兒里難道沒水了嗎?」
「既然沒有一個人打算告訴我,看起來我只好去了。」拉特利夫說道。他往台階那兒走去。這時那一幫人已遠遠地走在前面了,他們沿著圍欄急匆匆地走著。拉特利夫開始從台階上下來。他仍然還在說話。他一邊走下台階,一邊繼續說話,他不回頭看;沒有一個人能看得出來他是否在向他身後的那些男人說話,是否在向任何一個人說話:「——去把門閂從裏面插好,然後回來。這個這裏的黑膚畜生從地里回來,身上帶著在地里幹活兒出的汗,他仍然在為她擦乾身上的汗,她不知道她聞到的是汗味兒,因為她從來沒有聞過其他的味兒,就像由於同樣的原因,一頭騾子不知道它散發出來的味兒是騾子味兒一樣,還有一件屬於她的衣服,她穿著那件衣服,在櫃檯的後面,躺在地板上,透過他向上仰望著一排排小小的、密封著的聽罐,聽罐上畫著魚和猛獸,她也不知道裏面裝的是什麼東西,因為她連五分硬幣或是十五美分的硬幣都沒有,即使他打算過給她五美分,更不用說她來要的豬油了,她會接二連三地過來要豬油,不過只是聽說有一天在某個地方,鄉親們說出名字的那個人就在他們中間,他躺在那裡,向上仰望著他們,每一次他的頭都會長時間地移開,並且說:『斯諾普斯先生,你給切五分錢的沙丁魚嗎?』」
「那麼快進來吃飯吧。那有些剩下的涼了的晚餐。」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必須把牛買下?」
「先發制人?」
到了那個時候,牲口棚的主人在牛欄里已經發現一堆撒弄出來的飼料,這堆飼料泄露出真情,它開始於飼料箱那裡,最後圍繞著那個不見了的桶,形成一個帶有坡面的新月形狀;他此刻甚至發現,那隻不見了的桶是他本人的桶。他循著足跡追蹤,穿過圍場,接著足跡不見了。不過,除此之外,沒丟其他任何東西,弄走的飼料也不太多,而且那隻桶還是只舊桶。他把撒在地上的飼料收攏到一起,放回飼料箱里,最初爆發的無益的憤怒也消失了,它因道德傷害及對私人財產的極度侵犯而起,在日間,當他感到生氣、疑惑不解而氣惱時,這種憤怒情緒才會一次或再次呈現出來:於是在第二天早晨,當他走進牛欄,看到那無聲的、隆起在地上的一溜兒撒出來的飼料最後形成一個中間什麼也沒有的圓形新月狀時,他體驗到了一種令人震驚的手足無措,接著是一種狂暴的、極度的憤怒,就像一個人從一個在逃犯的面前跑開,到安全的去處,踩在一塊香蕉皮上時所體驗到的感受。從那一時刻起,他的心理狀態就是殺人者的心理狀態。他看到,在對源於古代《聖經》的律法(他的生存、正直誠實、他的一切都建立在此之上)這種第二次明目張胆的廢棄中,那個人一定會感到焦慮懊悔,要麼就是他沒有那種衝突的道德觀,為了那同一種道德觀,他單個兒或與五個孩子一起鬥爭了二十多年,在這場鬥爭中,他是勝利者,可卻一無所獲。他是個已過中年的人,除了健康的身體和對節制及堅韌的某種清教徒式的酷愛之外,沒有任何要著手建樹的東西,他用不到一美元一英畝的價錢,買了一片貧瘠零碎的坡地,把它改造成一個尚好的農場,他結了婚,靠這個農場養活一家人,供他們所有的人吃和穿,甚至還以某種形式讓他們接受教育,至少教會他們干重活兒,所以,當他們長大,足以和他對抗時,不僅是男孩兒,女孩兒也是一樣,他們就離開了家了(一個成了職業護士,一個成了不起眼兒的縣政客的走卒,一個成為城裡的理髮師,一個成了妓|女;最大的那個甚至完全銷聲匿跡了)。因此現在剩下的就是這塊面積不大、齊整的農場,農場同樣也是在無聲的、持續不斷的相互仇恨和對抗中被經營著,不過它不會離他而去,而且迄今也沒法拒絕他的掌管,但卻可能知道它能而且會比他存在的時間更久,他的妻子,也許沒有指望去對抗,但卻可能有著同樣的狀態,有著承受和忍耐的生活支撐和倚靠。
這時,他臉上的五官離散開來。它們從那長長的鼻子那裡向周圍遊動著,嘲弄三段論式的推論和穩定不變,甚至變幻出某種低俗的欣賞別人受苦的娛樂,以滿足文飾的好奇心,它們變動不居,甚至在那固定不變的、自鳴得意的怪相四周流動起來。隨後,拉特利夫看到,那雙眼睛並沒有在大笑,而是在注視著他,在眼睛後面,有著某種機智警覺,或至少是足以勝任的東西,儘管那東西並不明確。「難道這會兒他還沒看明白?」斯諾普斯嘀嘀咕咕地說著,哈哈大笑,「我經常在想,既然豪斯頓把那頭母牛給了他,小約翰太太把他們放在那個手邊的廄房裡,他的一些夥計不來幫幫忙真是不夠意思。麵包和娛樂,正如那傢伙所說,會在投票箱里製造混亂。我真不知道有比蘭普僱用一個男人的更廉價的方式——」
「我們什麼也不去做,」拉特利夫說道,「我不想在學校教書。」
「你看過了?」
「可是十六美元八十美分,」艾·歐說道,「見鬼。」拉特利夫打量著他——那雙眼睛比它們看上去要機靈很多——不是聰明;他改正了看法:是機敏。這時,他甚至是第一次望著他的侄子或外甥。「這麼說就是你和我了,厄克。」那侄子或外甥第一次說話了。
「噢,是這樣,」拉特利夫說道,「難道法庭對他的律師甚至沒有一點兒責罰嗎?」
「我說我知道在那事辦理前的一個實例。」牧師糾正說。接著他告訴他們——準確地說,是教員告訴他們的,方法如下所言:
「但是難道他沒說嗎?」
「你的意思是說豪斯頓起訴了他?」拉特利夫問道,「豪斯頓?」
「我一共才有三個人。」厄克說道。
所以現在他不能再往前走了。他可以躺在草地上,等著她,聽著她的聲音,接著在薄霧散去的時候看到她,而且那就是一切了。於是,他會從草地上起來,站在那裡,依然在軟弱無力地晃動著,從一邊搖到另一邊,發出一陣微弱的、嘶啞的聲音。接著,他會轉過身去,爬到斜坡上,他的腳步有點兒踉踉蹌蹌,因為太陽的光線正在直直地照射著他,不過,他赤|裸著的腳會知道路上的塵土的位置,並再次踩在上面,他會再次開始小步跑起來,急急忙忙的,他依然在呻|吟,他的影子在他前面的塵土上變短了,升起的太陽溫暖地照耀在他的背上,已經在蒸干沾在他潮濕的工裝褲上的塵土;於是他又回到那所房子里,屋裡滿是四下亂丟的東西,床鋪沒有整理。很快他會再次去清掃地面,只是偶然之間停下來,由於困惑不解和令人難以置信的憂傷而發出那種嘶啞聲。接著,他會再次注視著那堆在揮動著的掃帚前面的、令人厭惡的塵土和垃圾,他表情平和,精神專註,對此感到很驚訝。因為即使是在打掃清理時,他仍然能夠看到她,在牧場紫羅蘭色的陰影中她呈現為金黃色,她沒有置身在豐盛嫩綠色的牧草中間,而是現身於整個春天最為繁茂的景色之中,為她加冕,增光添彩。
此刻,他沒有弄出任何聲響。他沒有踮著腳尖兒走路,但他令人吃驚地神速、敏捷地從走廊上下去,沒有發出一點點兒聲音;他到了樓梯那兒,小約翰太太還沒有能從另一間房子里出來以前,他便開始從樓梯上下來。起初,在三年以前,他根本不願嘗試著從樓梯上走下來。他獨自一個人到樓梯上面去;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是走上去的,還是爬上去的;要麼也許是他登上樓梯卻沒有意識到自己在這麼做,改變了自己的位置的高度、深度知覺,但他卻沒有能力從上面下來。小約翰太太到店鋪去了。某個從那幢房子那兒經過的人聽到了他的聲音,當她回來的時候,大廳里有五六個人,仰著臉向上面看著,他在最高的樓梯台階上,手緊緊抓住扶手,喘著粗氣,雙眼緊閉。當她試圖把他握著的手掰開,拉著他到下面去時,他仍然緊緊抓住樓梯的扶手,喘著粗氣,並身體往後掙著。他在樓上待了三天,她把吃的東西給他拿上去,人們從很遠的地方來到這裏,向她說道:「難道你還不把他給弄下來?」這是她最終哄騙他嘗試從樓梯上下來以前的事。而且即使到了那時還是費了好幾分鐘時間,他才緊緊抓著樓梯扶手,喘著粗氣,一步一步地往下走,與此同時,她那隻強有力的、溫柔的、固執己見的手拉著他,她那冷冰冰的、可憎的、極有耐心的聲音向他說著,人們聚集在下面的大廳里,注視著他們的舉動。在此之後,有一會兒他每次試著往下走時就覺得會栽倒在他們身上。他知道自己會摔下去的;他會盲目地把腳抬起來,踏空,呻|吟著落下去,身體倒下,四肢攤開,撞在地板上,他會感到害怕,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驚訝,他會最終躺在下面大廳的地板上,他那受傷的眼睛獃獃地、令人無法相信地瞪視著不存在的東西。
「噢,」她說道,「那麼你不——」她聲音刺耳地急促道,接著不說了。這時,他知道自己要繼續說話。他正說著:
「那當然,」拉特利夫說道,「我不是在咒罵你們這些夥計。我是在罵我們所有的人,」他把那塊木板搬起來,又把它重新安放在洞孔那兒,「他——他叫什麼名字?那個新來的人?蘭普。——他讓你們每一次都付錢,要麼那是張俱樂部的通票,每場表演都管用?」在牆旁邊的地上,有一塊半截兒磚頭。他用磚頭把釘子重新釘回去,與此同時,他們在注視著他,磚頭崩裂了,層層脫落,在他的手裡變成碎末,掉在地上——一堆乾燥的、無生氣的、沒血色的磚灰,是那不體面的罪過和恥辱的顏色,不像鮮血的顏色那樣輝煌,那麼壯觀,但卻致人死命。「就是這樣,」他說道,「結束了。這裏的這一僱用期完結了。」他沒有等在那兒看他們是否正在離去。他穿過圍場,來到了後院,此刻圍場正在九月帶有霧氣的明亮陽光的朗照下。小約翰太太在廚房裡,他不需要告訴她,就像豪斯頓做的那樣。
「因為你有四個孩子。而且你們加起來是五個人。五乘以三是十五。」
那頭母牛在豪斯頓的圍欄里待了不足十分鐘的時間。當時,豪斯頓就在那所房子里;他即刻產生的念頭是讓他的黑僕人把母牛給送過去。但是緊接著,他又取消了這種想法,而是讓那個男人給他的馬套上鞍,他站在那裡一面等著,一面再次咒罵著,帶著那種殘酷的、陰冷的蔑視,沒有厭惡,也沒有狂怒。當他把母牛牽進圍場的時候,小約翰太太正在把她的馬套在輕便馬車上,這樣,他畢竟不需要親自對她說了。他們互相只是看著對方,不是男人和女人,而是兩個完全獨立的人,他們達成了一種相同的、無性別差異的諒解,儘管他們走的路各不相同。她從口袋裡掏出捆紮在一起的錢。「我不想要錢,」他粗暴地說道,「我只是不想再看到她了。」
他讓馬停下來。她甚至沒有看到那條狗,他想著。他知道這是他不要向她說任何別的東西的時候。現在,他能夠看到她了,高個兒,高得像根煙囪,模樣看不太清楚,她站在籬笆旁邊。「傑克·豪斯頓。」他說道。
「要有耐心。愷撒從未能在一天里建成羅馬;耐心是匹跑得最為穩健的馬;正義是公正之人的麵包,邪惡之人的毒藥,只要你耐著性子就能看到。我崇敬法律;威爾·瓦爾納完完全全把法律理解錯了。我們將提起訴訟。我們要——」這時,另一個斯諾普斯把他那張憤怒的臉轉過來,用臉上那單一的眉毛沖他激烈地做著強調之態,並狂暴地說道:「——就是這樣!」他們繼續往前走去。拉特利夫驅馬往走廊上去。他正拴那兩匹小馬時,豪斯頓從裏面出來,身後跟著一條大個兒的獵狗,他騎上馬走了。拉特利夫登上走廊的台階,這會兒走廊上至少聚集有二十個男人,布克賴特在他們中間。
「我想不,」拉特利夫說道,「我打算慢慢溜達到商店那兒去。」除非也許他感覺到自己可以現在再圍著它繞一圈兒,他想著。

1

九_九_藏_書
「你牽來那頭那傢伙已習慣於與其親近的母牛,並將它宰殺掉,把殺掉的牲口的一部分煮燒,並讓他把煮燒好的肉吃掉。那必須是同一頭母牛或羊或無論什麼牲口身上真正的一部分,而且那傢伙必須知道他在吃的就是那一部分;不能哄騙他吃,不能強迫他吃那東西,而且代用品將不起作用。然後他就會再次成為正常的人,除了追女人之外,不會去追任何東西。只是——」這時,拉特利夫注意到了——在那張說個不停的臉上,有著某種既是猜測又是煩惱的東西:「——只是小約翰太太不讓我們擁有那頭母牛。你告訴我說,豪斯頓把那頭母牛給他了。」
「好的。我們要開個會。家庭會議。今天下午我們將在商店裡碰面。」
「你想要什麼?」她問道。
「想讓我的馬在你的水槽里飲水。」
「怎麼樣?」拉特利夫說道,「下個月,當愷撒的妻子前去找威爾·瓦爾納,再次拿到那份以前學校的差事,而他也不像大理石豐碑那樣純潔時,你想會發生什麼事?」那張臉事實上並沒有改變,因為那上面的五官始終處於不斷的流動狀態,彼此之間並不相關,只是它們都長在同一個頭顱上,都在從同一肉體上獲取養料。
「那不是牛肉和牛皮。那只是一種形式。我們將從中獲得的是那種道德價值。」
「好了,小夥子們,」那店夥計說道,他語速很快,神情焦躁,「他已經出發了。你們最好快點兒。這次我不能去。我不得不留在這裏。主要是為了從後面換到前面來,這樣年老的小約翰就沒法看到你們了。她已經開始給搞糊塗了。」五六個男人已經站起身來,他們欣然樂意,臉上帶著某種好奇的、詭秘的、挑戰的神氣。他們開始從走廊上離去。那個小男孩這時正毫無倦意地沿著圍欄匆忙行進,那圍欄把小約翰太太的圍場的盡頭也圍在裏面。
「四個,」厄克說道,「一個就要出生。」
「噢,沒有關係的。無論怎樣,她都不願意把母牛給我們。那麼現在我們要把它從她手裡買過來。讓我不能理解的是,她說她不知道多少錢,但是你知道。」
她像他離開的時候那樣站著,拴在樹枝上,嘴裏嚼著東西。在那暖溫的、巨大的、濕潤的、沒有瞳孔的球形乳|房上,他看到通過不可思議、模糊細節的方式映照出來的一雙他本人的袖珍形象;一個是朱諾可能留意的形象,他注意到,他本人正在對著那些人望著的東西沉思,朱諾看到了。他把裝飼料的桶放在她面前。她開始吃起來。樹葉上光的連續不斷、始終在移動的閃爍,賦予她一種夢幻樣的特徵,她的存在彷彿就像他剛才忙碌時投出的傾斜的影子一樣是虛幻出來的,但她的存在卻並非也像他的影子那樣虛幻:一束金色陽光的撫摸即可使她的重量和體積從流動的陰影迷宮中實在地顯示出來,一手之遙的接觸就會讓她從無限的夢想呈現出結結實實的整體形象。他蹲在她的旁邊,開始在乳|頭上吸。
「只要斯諾普斯付給豪斯頓三美元的放養費,他就能領回他的牛。」奎克說道。
一開始,他以為它只是不停地撞門,踢門,後來門閂鬆動了,門被弄開了。但是,即使在這時,他依然感到奇怪,她那脹滿乳汁的乳|房的痛疼沒有讓它發出呻|吟聲,在他到來以前,在圍欄門口等著,甚至發出哞哞的牛叫聲。可是,它不在那裡,他咒罵著它(也咒罵著他自己忘了把通向小河邊牧場的門欄關上),他喊獵狗過來,沿著小路走回到小河那兒去。天這時還沒有完全黑。他能(而且確實)看到了腳印,他注意到那是男人赤|裸著的腳踩出的印跡,牛的腳印疊踩在上面,所以他只是認為那兩組腳印前後有六小時之隔,而不是有六英尺之遙。不過,他起初並不因那些腳印而擔心什麼,因為他堅信自己知道那頭母牛在什麼地方。這時獵狗在小河的淺灘處改變了方向,沿著斜坡向上跑去。他生氣地沖它大喊大叫,要它回來。即使是當它停住腳步,回過頭來望著他,神色沉重、機敏而又感到驚訝時,他依然依據他那騷動的信念行事,那信念源於酒精,激憤、古老而強烈的、無法消除的憂傷,他衝著獵狗大聲喊叫著,直到它回到他的身邊,接著,他實實在在地把它一腳踢向淺灘處,隨後跟著它從那兒過去,這會兒它又跟在他的後面,他又一次踢著它,趕著它在前面走。
「要是你還沒看見過,就過來吧。」正走著的男人中的一個說道。
「這麼說是那麼回事兒,」她說道,「令你感到不舒服的,可並不是那件事。讓你覺得不舒服的,是那個名叫斯諾普斯的某個人,要麼是那個特定的斯諾普斯,正在從中弄出點兒什麼來,而你卻不知道它是什麼。要麼是因為鄉親們來這兒觀望讓你感到不安?它是什麼沒關係,但是鄉親們絕對不能知道它是什麼,不能看到它是什麼。」
「你去看看吧,」布克賴特聲音刺耳地說道。他的眼睛在看著手中的刀子,頭沒有抬起來。拉特利夫望著他。
「哦,沒什麼,」拉特利夫說道,「在這裏這個最好的一切都是可能的世界里,有任何東西在任何地方因為任何原因會有什麼不對勁兒的嗎?很有可能賣給他領結的同一幫傢伙也會有一雙黑色的長筒襪。而且任何一個畫寫招牌的人都能給他畫一扇屏風,靠著床豎在那裡,看上去就像是仰望著一面滿是貨架的牆,貨架上裝滿了罐裝的食品——」
「因為斯諾普斯的名分。難道你對此還不能理解嗎?那名字迄今從未遭受過任何活著的人的誹謗。在那種名字下你那長大成人的孩子,一定要維護那個名字,使它像大理石豐碑一樣純潔。」
「好吧,」厄克說道,「要是我們必須買的話。」從那個皮圍裙下面,他掏出了一個很大的皮包,他把皮包打開,並用那隻費力地握成拳狀的手緊抓著皮包,猶如一個小孩緊握著由於空氣進入而即將膨脹的紙袋一樣。「多少錢?」
隨後,他會聽到她的腳步聲,她走下來,來到晨霧籠罩的小河旁。那不會是一小時,兩小時,三小時之後的事;黎明時分的黑暗將會散去,那個時刻和她將不在那兒的時間里,他會去聆聽她的聲音,他會躺在潮濕的綠草里,渾身濕漉漉的,從容安詳,獨自一人,沉浸在無盡的歡樂中,傾聽著她走近的聲音。他能夠聞到她的味道;薄霧之中全都充滿了她的氣味兒;同樣的薄霧也在用它伸展出去的手,掠過他俯卧著的、濕漉漉的身軀,觸摸著她鑲滿水珠的木桶,並即刻在某個地方把它們攏在一起,讓它們結為一體。他不想動地方。他想在充滿微小生命的大地從沉睡中蘇醒過來的時刻躺在那裡,被霧水壓彎了的蕨類草葉低垂在薄霧之中,一動不動,在他的臉前呈現為黑色的、固定不變的弧形。在每一片弧形的草葉上,露珠在交界處聚集,以其微小的晶瑩表面,映照放大黎明玫瑰色的微型形象,濃重的、緩緩飄來、溫熱的牲口棚味、牛奶味可以聞得到,甚至可以品嘗得到,飄移著的、太古時代的女人,傾聽著緩緩的耕種聲,傾聽著有意分開、拋撒著土的腳趾踩在泥里的吧唧吧唧的聲音,依然帶著唱詩班的歌手,高唱著婚禮之歌,隱身在薄霧之中。
「啊!」他喊道,喘著粗氣,身體抖著,「再多走幾英里我也不會死的。去把鎖拿來。」那兒有一把掛鎖。它是那地方唯一有的一把鎖。那把鎖掛在前門上,在他最後的一個孩子離家后的那一天他就把它掛上了。她走過去,把鎖拿過來,與此同時,他依然試圖把那個白痴從圍場里趕出去。但是,他總是趕不上那可憐的傢伙。那白痴笨拙地、步履沉重地跑動著,嘴裏不住地呻|吟,冒著白沫,可他卻既趕不上他,又嚇不走他。不知怎麼回事,那白痴老在他身後,剛好在他妻子拎著的那盞燈照不到的地方。他用鏈子將牛欄的門鎖上,他把那頭母牛放在裏面。第二天早晨,當他把鎖鏈打開時,發現那可憐的傢伙就在牛欄里和那頭母牛在一起。他甚至給母牛餵了吃的東西,為了給她餵食,他從上面爬出來,然後又翻進牛欄里去。在往豪斯頓家去的路上,他在後面跟了有五英里遠,他呻|吟著,流著口涎,可是,就在他們到豪斯頓家以前,他回過頭,看到他沒影兒了。他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時候那傢伙不見了。後來,他兜里揣著豪斯頓給他的錢,在回去的途中,他仔細察看著路,想要弄明白那傢伙究竟是什麼時候消失的。但是,他沒能發現一點兒跡象。
他沒有動地方,運貨馬車已經看不見了,他並沒有去注意那輛車。接著,他站起身來,爬上來,回到大路上。他已經在快步地走著,折回他剛才從那兒來的那個方向,沿著他自己的那條小徑,將腳踏進五月正午時分的大路上熾熱的塵土中,回到他離開大路從那兒登上斜坡的地方,他再次穿越斜坡,從斜坡上跑下來,到了大河邊。他走過自己每天黎明時分都躺在濕濕的草上的地方,甚至沒有朝那地方望上一眼,接著朝著小河的方向走去,他快步地疾行。這時大約是星期六下午兩點鐘。他不會知道,在那天的那個時辰,豪斯頓,一個沒有兒女的鰥夫,獨自一人和一條獵狗住在一起,一個黑種男人為他們兩個做飯,會已經坐在三英裡外瓦爾納商店的走廊上;他沒有能力去想也許豪斯頓不會在家。當然,他也沒有停下來去弄個清楚。他走進圍場,快步地跑起來,他直接來到了牲口棚屋關閉的門前。一套牲口籠頭掛在門旁邊的釘子上。也許他只是在摸找門閂的時候偶然間碰到了那套籠頭。不過,他把那套籠頭給那頭母牛戴好,他見過籠頭是怎麼套上的。
她不在牧場里。現在他明白了,她沒有在那兒,這麼說是被人牽走了;彷彿正是他對那條獵狗的殘酷舉動使他的神志在某種程度上清醒過來。他又一次穿過小河。在褲兜里,他裝有鄉村周報,那是下午的早些時候,他在往村子里去的路上,從他的郵箱里拿的。他把報紙卷團成一個火把。藉著火把的光,他看到了那個白痴的腳印和那頭母牛的腳印,這些腳印在小河的淺灘處改變了方向,沿著斜坡,上了大路,在那個地方,火把熄滅了,他站在那裡沐浴著最早出現的星光(月亮還沒有升起來),再次兇狠地咒罵起來,那是出於激憤而不是狂怒,是出於對所有能夠去希望、會憂傷的盲目的生靈的蔑視和憐憫。
「那必須是它的肉,它身體上的肉,」牧師說道,「我認為整個治療意味著,不僅那男孩的心靈而且還有他的身體內部,那激|情和罪孽的所在之處,能夠獲得證據,他的罪孽的同伴已經死了。」
「告訴我那件事的人是小約翰太太或豪斯頓,要麼是你的表兄。」
「你知道是怎麼回事?」
由於太陽對他瞳孔的強烈刺|激,他不能即刻就看見眼前的東西,不過,每當他走進牲口棚,向他的床鋪走去時,那裡總是黑黑的,所以他馬上停止了呻|吟,徑直朝著通向放挽具的那間房子的門走去,現在他帶著真正的自信走動著,他用雙手抓住門的邊框、抬起腳放在台階上,而且,他向下探測的腳已經觸到了地面,他從黑暗中退出來,進入了光亮的地方,他轉過身,他的四周一聲不響地變成了光亮的世界,讓他完整地置身其中,呈現出他的整體形象,他已經快步地跑起來,向著那個坡頂跑去,就是從那裡,他讓自己下去,走進小河旁邊的薄霧之中,躺在那裡等候著她。他繼續向前跑過圍場,穿過用鐵絲捆綁的圍欄裏面的開闊地帶。他的工裝褲掛到了鐵絲上,但他把掛著的地方弄開了,這會兒他沒有弄出一點兒聲響,他上了路,跑步向前,他的渾圓的女人一般的大腿擺動著,臉色急切,眼神驚慌。
天這時已快到正午了,從他看到他找的那個男人從商店裡出來到現在,差不多有一個時辰了。他在店裡詢問了一番;十分鐘以後,他從一條小巷裡面拐出來,走進一扇門裡,那扇門是一新的、用鐵絲捆綁的圍欄上的門。那座房子是新的,只有一層,上面沒有油漆。有幾朵夏季的花在毫無生氣的夏天結束時節的塵埃中綻放著,它們全都是紅顏色的——美人蕉和天竺葵——開在台階前天然而成的花壇里、在門廊旁邊生了銹的鐵筒里和罐子里。還是那個小男孩在房子那邊的院子里,一個高大、健壯、臉色安詳的年輕婦人為他開門,一個嬰兒騎跨在她的髖部,另一個小孩從她的裙子後邊向前窺視著。「他在自己的屋裡,正在學習,」她說道,「你直接進去吧。」
第二天清晨,在月亮下去以前,他已經在牲口棚里,騾子套上了韁繩,在其欄廄里等候著。他藉著黎明時分冉冉升起的蒼白的光,看到粗壯、狗熊一樣的人影進來了,手裡拎著桶,身後跟著他自己的狗,那影子進了牛欄,接著出來了,像狗熊一樣,兩隻手臂抱著那隻桶,並急忙往回走,穿過圍欄,那條狗依然跟在後面。當他再次看到那條狗時,他的內心中再次充滿那種幾乎無法忍受的狂怒。第一天早晨,他聽到了它的叫聲,但是待他完全清醒的時候,它的咆哮聲停止了;現在,他明白了第二天早晨和第三天早晨為什麼他聽不見它的叫聲了,而且他這會兒知道即使那人不回過頭來看並看到他,如果他現在從牲口棚里出來,那條狗完全有可能會衝著他狂吠。所以,當他感到從牲口棚里出來不會有事時,眼前除了那條狗以外,什麼也沒有,那條狗站在那兒,透過圍欄凝望著那遠去的賊,依然沒有感覺到他的存在,他用力踢它,兇狠猛烈,滿腔怒火,它朝著房子的方向去了。
「看這裏,」布克賴特說道,「你怎麼了?」
「哈,」瓦爾納簡短地說道,「得了吧。我想把這事處理完。我還有一些生意要照看。」
那天下午,到了六點鐘,他們已經在五英里之外了。他不知道已經走了那麼遠的距離。這沒有關係;在空間和地勢中距離是不存在的,對距離來說不存在時間的延續,他沒有為證實做成的事而感受到的身體上的疲勞。他們不是在走向一個空間中的目的地,而是走向一個時間中的目的地,走向一種晚間頂峰的永恆狀態,在那裡,上午和下午融和為一;五月的魔法師一樣的手塑造著他們兩個,不是即刻,不是很快;而是就在此刻,他面對著她,拉緊韁繩,他沖她說著,一點兒也不讓步,迫使她服從,而她卻往後掙脫著,身體貼著韁繩,搖擺著腦袋,嘴裏叫喚著。最近的半個小時她一直都在這麼做,由於鼓脹的乳|房不舒服,她的身體向後面退,向牲口棚掙著拽著。但是他拉著她,逐漸鬆開拉緊的韁繩,直到他的另一隻手觸摸到她,一開始是她的腦袋,接著是她的脖子,他向她說著話,直到她不再抗拒,她再一次往前走去。他們現在來到了山地里,松樹叢林之中。下午的風雖然已經下去了,但長滿樹木的山頂在高高的晴朗的天空中,依然在不停地發出喃喃的低語聲。樹榦和簇擁在一起的樹葉是下午的豎琴和琴弦;一道道不連貫的、白日逆行的陰影不斷地落在他們身上,他們穿越過山背,向下走進陰影籠罩的地段,進入傍晚蔚藍色碧空下的凹地之中,進入無風的夜晚之中;日落的帳幕在他們身後落下了。一開始,她根本就不讓他觸摸她的乳|房。當時她甚至還用蹄子踢過他一次,但那只是因為她不熟悉他的手,而且他的手動作拙笨。接著牛奶流下來了,溫暖,流在他的手指間,流在他的手上和手腕上,流在地面上,發出微弱的、清晰可辨的嘶嘶聲。
豪斯頓發現他們在那兒。他穿過牧場,往這邊來,他騎在馬上,赤|裸著脊背,飛奔而來,那條獵狗跟在後面,他看到一個粗壯的人蹲在母牛後面的水裡,正在笨手笨腳地用一根折斷的柳枝為它清洗著腿。「它還好吧?」他大聲問道,並吆喝著馬,要它慢下來,他甚至沒有勒馬的籠頭,「嗬。嗬。好嘞。好嘞,你這該死的。——你究竟為什麼不去把馬逮著?」他大聲說道,「它可能會折斷——」這時,蹲在水裡的那人,將他那燒傷了的臉轉過來,豪斯頓認出了他。他開始咒罵起來,他把手放在馬鬃里摸著,查看馬的情況,在馬還未停下來之前,他就已經把腿邁過去,從馬上滑下來。他咒罵著,咒罵中帶著煩惱和激憤,但不是憤懣和狂怒。他來到小河邊,獵狗跟著他,他俯下身子,找到了一根去年冬天的洪水過後留下的干枝,用它兇狠地抽打著母牛,母牛奮力向前跑著,往前邊的河岸上爬,他把干枝斷開的枝頭朝母牛使勁扔過去。「沒用的廢物!」豪斯頓大聲叫道,「回家,你這沒用的東西,你這該死的賤貨!」母牛飛快地跑了幾步,接著就停在那裡,開始吃草。「把它弄回家。」豪斯頓對狗說道。那條獵狗沒有動窩兒,它只是抬起頭,狂吠了一陣。那頭母牛猛地揚起頭來,再次向前跑去。他蹲在小河裡,再次發出微弱的嘶啞的聲音。獵狗站了起來,他也站起身來,但是,獵狗甚至沒有要過河,它甚至並不著急;它只是沿著河岸走,直到它走到母牛的對面,它再次狂吠起來,它狂吠的聲音很霸氣,充滿蔑視的意味,這一次母牛飛跑起來,回到水裡往上遊走,向著圍場跑去,獵狗在河岸上緊緊地盯住它,它們跑著,就這樣從視線中消逝了。在間隔的時間里,那條獵狗又狂吠了兩次,每一次都是在母牛打算停下來時,有一次獵狗沖它大叫,彷彿只是在對她說聲「呸!」一樣。
「他們為什麼不這麼做?」拉特利夫問道。
「我不出。」拉特利夫說道。
在氨味濃烈的牲口棚里,他甚至不能感覺出來空間的存在,這裏面充滿了馬和牛在黎明時分醒來時發出的聲音。但是他並沒有躊躇不前。他找到了牲口欄的門,走了進來;他那看不見的手找到了那個飼料箱,他的手知道也記得它在什麼地方。他把飼料桶放下,開始往裡面裝飼料,他不停地忙著,動作迅速,把兩隻手抱在裏面的東西撒出了一半兒,就像在前兩個早晨,為在飼料箱和飼料桶之間確定他自己該往兩個裝料的東西里各放多少料時乾的那樣。他站起身來,面對著門,他現在能夠看到門了,灰顏色,色調較淺,但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它不再有光澤了,彷彿是一塊不透明的長方形玻璃鑲嵌進虛無的自我中,與此同時,他的後背轉了過來,他的臉面對的是前面看不清楚的世界。這時,他逐漸感覺到了鳥的存在。牲口的聲音現在變得更響亮了,持續不斷;他能夠真切地看到那條狗在牲口棚的門口等候著他,他知道自己必然抓緊時間,因為他明白,很快就會有人來喂牲口,擠牛奶。於是他離開了牲口欄,在門口停了一會兒,然後再往下走,彷彿他是在聽著什麼,他嗅著那種味道,聞著母牛和騾子的氣味,就像一個成功的情人在裏面滿是女人的屋子那兒所做的那樣,他的成功,是行走在女人的大地上,作為一個成功者他與所有不知其名、沒有面孔、有能力去愛的女人的肉體,都懶洋洋地保持著親昵的關係。
「這是他的錢。」她說道,把錢遞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