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部 尤拉 第二章

第二部 尤拉

第二章

「把他趕走。攆他出去。」
這輛輕便馬車的主人是一個名叫麥卡倫的男人,他住在離村子大約十二英里遠的地方。他是一個寡婦的兒子,而寡婦本人是一個家境富裕的地主的唯一的女兒。她沒有母親,十九歲那年和一個男人私奔,這男人英俊瀟洒,能言善辯,膽大妄為而令人愉快。他到鄉村裡來的時候來歷不明,他的過去也沒人知道,他到那裡大約有一年時間。他的職業彷彿主要是在鄉村的店裡后屋或緊挨馬廄後面的屋子裡打撲克,贏錢,而且完全不做任何手腳;這一點從來都沒問題。所有的女人都說,他不會成為好丈夫的。男人們說,只要一把獵槍就會使他成為任何你想讓他成為的那種丈夫,而他們中間的大多數人甚至都不樂意以那樣的方式接納他為女婿,因為他最喜歡夜晚——不是喜歡夜的陰影,而是喜歡使其變得閃光發亮的歇斯底里的興奮,不眠的倒錯歡樂。可是,有一天,艾里森·霍阿克從一扇二層樓窗戶里爬了下來,沒有梯子,沒有下水管道,也沒有用床單繫結成的繩子。他們說,她從上面跳了下來,麥卡倫用手臂接住了她,他們消逝了十天後又回來了。麥卡倫走著,他整齊漂亮的牙齒露著,可他臉上的其餘部分在那種笑容中都不起作用,他走進了那間房子,老霍阿克在裏面到那時已坐了十天了,一把上了膛的獵槍放在他的膝上。
「那是我的過錯嗎?」他問道。
讓每個人都感到驚訝的是,他不僅成為一個好丈夫,而且還是個好女婿。他不知道怎麼種地,而且他也不假裝喜歡種地,不過,他作為他岳父的監工,不用說就像口授留聲機一樣忠實地執行他的口頭指令。但是,他本人具有善於與人相處的天賦,而且甚至多少居支配地位,所有的男人都沒有他那麼會說話,實際上,讓田地幹活兒的黑人服從他指揮的,不是他作為女婿的地位,甚至也不是他向人已證實的準確的槍法,而是他歡快而平和的個性以及他作為一個賭博贏家的名聲。他甚至在晚上待在家裡,不再打撲克了。事實上,到了後來,沒有一個人能確切地知道買牲口的計劃是不是由他而不是他的岳父來實施的。然而,沒出一年,他本人這時也當了父親了,他已經在買牲口,並趕著它們成群地從陸地到鐵路和孟菲斯那裡,每兩三個月他就這麼干一次。他就這樣幹了十年,到了此時他的岳父已經死了,把財產留給了他的孫子。接著,麥卡倫最後一次出遊。兩夜之後,他的趕牲口的人中的一個騎馬飛快地來到家中,叫醒了他的妻子。麥卡倫死了,很明顯是在一家賭博的房子里被人用槍打死的,鄉村裡的人對此也始終知道得不多。他的妻子把九歲的孩子留給黑人仆佣照管,乘坐一輛鄉村的馬車前去把丈夫的屍體送回家,把他埋在長滿橡木和雪松的小山上,緊挨著她的父親和母親。此後不久有一種謠傳,流傳了一兩天,說是一個女人用槍打死了他。不過這種謠傳沒有流傳開;他們只是彼此向對方說,「這麼說這就是他一直在乾的事兒。」只有那個有關錢和珠寶的傳說依然為人津津樂道,說是他在十年間肯定弄了不少錢和珠寶,他在夜裡把錢和珠寶拿回家,在他妻子的幫助下,用磚頭把它們壘進了屋子裡的一根煙囪里。
「你!山姆!」瓦爾納大聲喊叫道。他們兩人現在都抓住了手槍,四隻此刻交纏在一起的手在打開的抽屜里顯然根本沒有希望分開。「別碰那匹馬!你現在就回到這裏來!」瓦爾納太太的腳這會兒重重踩在大廳里。手槍被從抽屜里拿出來了,他們向後退去,手扣在一起,纏繞在一起,他們看到她現在進到門裡面來,她的手仍然放在她劇烈起伏的胸脯上,她那張通常高興而固執己見的臉漲得通紅,顯得憤怒至極。
「他擁有了它們。他在隨身帶的箱子里有一摞,是特別從石棉中做出來給他的,還帶著沒有消停的噼啪聲。」
圖爾的眼睛迅速地眨動著,一邊講述著這事兒。他咳嗽起來。「儀式剛一結束,新娘和新郎就往得克薩斯去了,」他說道。
「你別推我,」她說道,「我感覺不舒服。」瓦爾納仍然還在往前走。他來到他們兩人中間,用力把喬迪推回去。
「該死的,」王子喊叫著,「把多出的靈魂中的一個給他。難道這裏不是每天都是很多靈魂出現嗎?它們撞門、建立起各種地獄以求進到這裏面來,甚至還拿來了國會議員寫的信,我們從未聽說過這一切嗎?把它們中間的一個給他。」
「浮華虛榮。」
「我們也那樣試過了,」他們說道,「他不願意賄賂。」
「好的,」瓦爾納說道,「快去拿吧。」她到外邊去了,她彷彿是被她自己面對挑戰的憤怒猛地吸到門外去的。瓦爾納把手槍搶了過來,把喬迪推了回去(他相當強壯,六十多歲的他身體令人難以置信地結實和靈敏,他給他的夥伴的感覺是他有冷靜的智慧,而那當兒子的只有無益的憤怒),推回到桌子那兒去,把槍扔進大廳,關上門,用鑰匙鎖上,然後又回來,他有點兒氣喘,但不厲害。「你究竟想要幹什麼?」他問道。
「不,」老人說道,「他想要地獄。」
此刻,在那個宏大的、有王者威儀的大廳里,四處瀰漫著昔日殉道者的光榮之戰撕破的空虛,一時間沒有一點兒響動,只有虔誠的基督徒的憤怒聲和微弱的、持續不斷的尖叫聲。但是,王子和他爸爸有著同一祖先,身上流著一樣的血。在剎那之時,那種驕奢淫逸的怠惰和冷嘲熱諷都不見了,站在那裡的可能就是老王子本人。「帶他到我這兒來,」他說道,「隨後讓我們單獨待著。」
「什麼?」王子問道,「對什麼沒有異議?」只不過他問時沒能發出任何聲音,而且此刻王子向前探著身子,而且此時他感覺到那以前熾熱的地板就在他的膝蓋下面,而且他可以感覺到他本人正在抓摳自己的喉嚨,要把那些話從裏面弄出來,彷彿他在從堅硬的土地里把土豆挖出來一樣。「你是誰?」他問道,他說不出話來,氣喘吁吁,他的眼睛向外凸出,仰望著他手拎草編箱子坐在那裡,坐在明亮的、皇冠形狀的火焰中間的御座上。「把天堂拿去!」王子尖叫道。「把它拿去!把它拿去!」這時狂風怒吼而起,黑暗呼嘯著降落,王子在地板上爬來爬去,緊緊地握著並急切地亂擰著門把,尖聲大叫……
「你,威爾!」她大聲叫道,「把這扇門打開!」
「而且——」
直到最後,其努力未獲成效,他們來找王子本人。「殿下,」他們說道,「他就是不願意。我們對他毫無辦法。」
圖爾發出咳嗽聲。他依然還是在快速地眨動著眼睛。「瓦爾納先生也為它付了錢。」他說道。
「那還會是誰的?」王子說道。王子知道他在那裡擁有他。事實上,王子知道他始終都擁有他,從他們告訴自己他走進門來如何滿口都是法律之時起他就擁有了自己;他甚至俯下身子,轉動火球,這樣老人可以在那個地方,看著、聽著這事兒將如何進行。隨後,他又向後倚在御座上,並且向下俯視著他,他站在那裡,手裡拎著草編箱子,王子說道:「你承認甚至證明我創造了你。那這樣一來你的靈魂就始終是我的。因此當你將它提供出來,作為這一票據的擔保時,你就提供了那個你並不擁有的靈魂,所以你就有可能——」
於是,他們把他帶了進來,接著走了出去,把門關上了。雖然他剛才就把大部分的煙從衣服上撣掉了,但這會兒他的衣服依然還在冒著一絲絲青煙。他走向御座,嘴裏嚼著東西,手裡拎著那個草編箱子。
他們走上台階,穿過走廊,拎著箱子。斯諾普斯猛然將臉轉向他們,完全就像是威爾·瓦爾納本人所做的那樣,他嘴裏嚼著東西,他們進商店裡去了。過了一會兒,又有三個男人從對面的鐵匠鋪里出來了,這樣在走廊的視野里,就有了他們十二個人。一個小時之後,瓦爾納的雙人四輪馬車來了。那個黑人,山姆在駕馭著馬車,在他旁邊放在前頭的是那個巨大的破舊的伸縮皮包,瓦爾納先生和瓦爾納太太曾經帶著它到聖·路易斯去度他們的蜜月,而且從那時起,所有瓦爾納家的人外出都用它,甚至幾個女兒結婚時也用它,把它倒空後送回來,它彷彿已經成了象徵和月落時刻的正式預告,塵世的回返,歡樂激|情、所有本能衝動放縱的結束,猶如打上印跡的卡片曾經是其希望的開端一樣。瓦爾納,和他女兒一起坐在後邊的座位上,向所有的人問好,形式簡短,聲調沒有任何變化,給人的感覺難以捉摸。他沒有下車,那些在走廊上的人一聲不響地望了一會兒,接著就把視線從那個平靜的、戴著面紗的美人兒身上移開,她坐在他的身邊,她戴著自己最漂亮的帽子,那塊面紗罩在她穿著的自己最好的衣服上,甚至罩在冬天穿的外衣上,他們望著那裡,但不去看他,這時,斯諾普斯從商店裡出來了,手裡提著那個草編箱子,登上馬車,坐在前面的座上,他旁邊是那個伸縮皮包。四輪馬車向前運動著,斯諾普斯把頭轉過來一次,把唾沫吐在車輪子上面,他把那草編箱子放在膝蓋上,那草編箱像是埋葬嬰兒用的棺材。
「而且——?」
他們至少每個星期要聚會一次,通常聚會比此更為頻繁。他們星期天上午在教堂裏面會合,一起坐在兩條相鄰的長椅子上,眼下他們都同意並認可將此地作為他們自己的集合場所,像是一個班上課或在隔離的地方會面。他們在村民的聚會上會合。聚會目前在空閑著的學校校舍里舉行,校舍已經差不多空閑了兩年了,等到另一位老師來了才能派上用場。他們成群結隊來,他們千篇一律地互相選擇對方來玩兩人唱的遊九_九_藏_書戲,男孩扮演小丑,無情無義,吵吵鬧鬧。他們可以是突然間設在非洲或中國的共濟會會所成員,每周舉行一次聚會。他們一齊離開,親密無間的一大群人喧鬧地沿著星光或月光照亮的路步行回去,在各自散去之前,把她送到她父親的家門前。如果男孩們爭取機會單獨和她步行回家,也不會有人知道的,因為即使她能夠做到一個人行路,人們也從未聽說過她從任何地方獨自一人回家,或者她單獨去任何地方。
三個月以後,那一天終於來到了,在沿瓦爾納的圍欄處,人們再也看不到精美的輕便馬車和跑起來很快、漂亮的馬及牝馬了。威爾·瓦爾納本人是最後發現這一點的人。它們和駕駛它們的人不見了,一夜之間消逝了,不僅從法國人灣消逝了,而且從鄉村裡也消逝了。儘管那三人中間的一人肯定知道那個有罪的人是誰,而且另外兩個也都同時知道不是他們,可他們三人都逃走了,秘密行動,而且可能是沿著偏僻的小路逃的,帶著鞍囊或一個匆忙裝滿東西的適於快速旅行的多用途皮箱。他們中間的一個人逃離是因為他相信瓦爾納家的男人會幹什麼事。另外兩個人逃離是因為他們知道瓦爾納家人不會幹那種事。到現在為止,由於瓦爾納家人也從一個絕對可靠的消息來源得知,尤拉本人,他們中的那兩個人都沒有罪過,所以他們兩人也被划入失意者的行列,這些人徒勞無功,心中滿懷已逝去的昨日激|情、永久的遺憾和憂傷,和那些也糾纏過他們的無能的青年人是同類,和曾經獲得成功的他也是一類,他也曾盲目地與他們商議,而且不期獲得成功的獎賞。也是通過逃離,他們最終獲取了他們並未領悟的罪過,那種並非是他們所為的誘|奸帶來的令人矚目的恥辱。
「什麼?」王子叫喊起來。
「那麼是誰?」他問道。在那兒他有王子,而且王子也知道的。所以王子打算去親自賄賂他。他說出了所有各種各樣的誘惑、滿足和享樂的名字,王子細細數說的方式聽上去比音樂還要甜美。可是他甚至沒有停止嚼煙草,站在那裡,手裡拎著草編箱子。接著,王子說道:「看那邊。」他指著牆壁,那些東西就在那裡,按秩序和慣例排列,等待他去看,看著他本人把它們都過了一遍,甚至把那些他還沒想出來為自己發明的、正在成形的東西,還有最後無法想象出來的東西全都演示出來。而他只是轉過頭去,又往地板上吐了一塊煙草,王子猛地一下又坐回御座里,他非常惱怒,因受挫而憤恨至極。
「這麼說他撞到了某種東西上了,」他說道,「你能把那件衣服脫下來嗎?」
「我對此從來都沒有異議,」他說道。
「什麼事兒?」王子問道。
「好了,」瓦爾納說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一時間,大約有一分鐘,喬迪彷彿像是說不出話來。他瞪視著瓦爾納。他的樣子看上去只是有一種至高無上的意志力控制著他,他才沒有從他站的那個地方倒下。
「他獲得了滿足,他說道,對一個只嚼煙草的男人,任何痰盂都行的。」
「抓住他,讓我拿根燒火棍來。」她氣喘吁吁地說道,「我要收拾他。他們兩個人我都要收拾。在這間房子里,在我想要睡個午覺的時候,竟然一個發現是懷了孕,另一個在這兒大叫大嚷,咒罵不停!」
在春天的某一時刻,確切地說,在一個下午和晚上,來了四輛輕便馬車。第四輛輕便馬車是一個旅行推銷員的,他租來的。有一天,他偶然地在村子里出現了,他迷了路,慌亂之中撞進了法國人灣,找人問路,他甚至不知道這地方有一家商店,他趕著的是輛破舊的馬車,馬車是從傑弗生車輛出租行租給遊客用的。他看到了商店,停下馬車,試圖向店夥計斯諾普斯賣一批貨,很快就遭到了拒絕。他是個年輕的城市人,有著城市人的作風、信心和執著。他眼下從那經常在走廊上閒蕩的人們中慢慢走出來,他是商店實際上的所有人,到他住的地方去,他繼續往前走,來到瓦爾納的房門前,無疑是敲了門,不知是被讓進裏面去了沒有。因為這些就是他們當時所知道的一切。兩個星期以後,他又來了,坐在同一輛馬車上。這一次他甚至沒有嘗試向瓦爾納家賣任何東西;後來人們得知,他在瓦爾納的家裡吃了晚飯。那是星期二的事兒。到了星期五,他又回來了。這一次他趕著傑弗生車輛出租行最好的、裝備齊全的馬車——一輛輕便馬車和一匹漂亮的馬——而且他不但佩戴上了領結,而且還穿了法國人灣那兒的人第一次見過的白色法蘭絨褲子。他們也是最後到那兒的,而且他們在那兒待的時間也不長。他和瓦爾納家人一起吃了晚飯,那天晚上,他駕車帶著瓦爾納的女兒,到大約八英里之外,去參加在一個學校校舍里舉辦的舞會,接著就消逝了。另外一個人把瓦爾納的女兒送回了家。在第二天天亮的時候,旅店裡料理馬的人發現,他租用的馬和輕便馬車拴在傑弗生車輛出租行的門上,那天下午,晚間車站站長說起有一個驚慌失措、疲憊不堪的男人,穿著破損的飾有冰激凌圖樣的褲子,買了一張早間的火車票,那趟車是到南方去的,儘管按人們的理解,那個旅行推銷員是住在孟菲斯的,後來人們得知,他在孟菲斯有一個妻子和家,但是對這事兒法國人灣沒有任何人知道,也沒有人去關心。
教堂儀式結束后,她哥哥就走了,人們相信,他是向自己求愛去了,在令人昏昏欲睡的整個下午,備有挽韁和鞍座的騾子在瓦爾納的圍欄那兒打著盹兒,與此同時,騎它們的人坐在走廊上,固執而徒勞無益地互相比著看誰坐得久,他們粗魯愚鈍,高聲喧鬧,感到困惑不解,他們相互之間並不生氣,他們是在生那女孩的氣,她本人顯然並不在乎他們是否待在那裡,顯然甚至不知道那種比賽看誰坐的時間長的活動在繼續進行。年齡較大的人,從那兒走過去,會看到他們——六七個小伙穿著漂亮的上好的襯衣,襯衣上飾有粉紅色或淡紫色的帶花紋的袖口,洗得很乾凈、太陽晒黑的脖子上面的頭髮抹上了髮乳,皮鞋擦得發亮,臉上露出辛勞而熱切的神情,眼睛里充滿了一周來在他們身後的田地里辛勤勞作的記憶,而且他們也知道下一周同樣的辛勞在等著他們;在他們中間,那個女孩,也是這裏的中心——她的身體上實在是穿了太多過去兒時的衣裳,彷彿一個熟睡者被一夜洪水從天堂里給沖了出來,並碰巧被路過的人發現,並急急忙忙用手能最先觸摸到的衣服給她蓋在身上,她依然還在沉睡。他們坐在那裡,遏制慾望,心中憤怒不已,在飛逝的分分秒秒中徒勞地吵鬧,放縱感情,與此同時,人的影子越變越長,青蛙和三聲夜鷹開始叫了,火蠅開始產卵,在小溪上方飛舞遊動。這時,瓦爾納太太急忙從屋裡奔出來,與他們聊著,也請他們一群人到屋裡去,一齊吃放在飛蟲旋繞的燈光下的中午豐盛午餐留下的涼東西,這樣,他們就不再坐下去了。他們一幫人一起離開,情緒激動而禮貌謙恭,騎上恭候著他們的馬和騾子,一路上默默無語,彼此友善相處,他們騎著牲口狂奔,來到半英裡外的溪流淺灘之地,他們從它們身上下來,把馬和騾子拴好,赤手空拳,默不作聲地、兇猛地對打,在水裡洗掉身上流出的血,再次騎上馬和騾子,各走各的路,他們關節處皮膚破損,嘴唇裂開,眼睛烏青,暫時擺脫了憤怒、挫折和慾望,在冰冷的月光下,走過種滿莊稼的土地。
「上帝做證,」他說道,「也許她不會講的,但是我想我能找到願意說出來的人的。我要找到他們三個。我要——」
這樣就剩下三輛馬車了。它們一直不斷地來這裏,幾乎是一個接一個輪著來,一周又一周,一個星期天又一個星期天地往這兒來。去年夏天那些現今已徹底無望親近她的年輕男人,在教堂那裡等候著,望著當天駕車來的那個男人把她從輕便馬車裡抱出來。他們依然等在那裡,想要在她回到輕便馬車裡時看她裸|露著的大腿,要麼就是亂糟糟的一群沿路向下走,當輕便馬車掠過時,突然之間從林下灌木叢中跳出來,衝著旋轉、令人窒息的塵埃中的馬車後面大聲地喊著刻毒的下流話。有時在下午,他們中間的一個或兩個、三個人會越過瓦爾納的房子,去看那拴在圍欄上的馬和輕便馬車,漫不經心地看著威爾·瓦爾納在木質的吊床上打盹兒,吊床吊在他院子里的小叢林中,對面是百葉窗窗葉關上了的客廳的窗戶,為了不讓熱氣進屋,窗戶以本地的方式關上了。他們潛藏在黑暗之中,通常帶著一罐純山地威士忌酒,剛好躲在家裡、店裡或是學校校舍的燈光照不到的地方,透過燈光照著的門和窗戶,偷看隨著如訴如泣、聲音極高的小提琴聲移動的成對跳舞人的輪廓。有一次,他們藏在月光下的路旁黑暗的樹叢里,當輕便馬車駛過之際,他們大聲喊叫起來,牝馬用后蹄站起,揚起后蹄狂奔,駕車的人在馬車上站了起來,用鞭子抽打他們,看著他們俯身躲閃的樣子,衝著他們哈哈大笑。有人猜測或者至少相信,在所有的時間里,其實只有一輛輕便馬車而沒有別的什麼車,有這種想法的是那幫去年夏天已被冷落的、無能為力而又激憤不已的被遺棄的人,而不是那個當哥哥的。過去,喬迪會在廳里等她,直到她出來,穿好衣服,備好馬車,緊緊抓住她的胳膊,完全就像他摸一匹新馬的馬背,尋找馬鞍原來弄傷的地方一樣,無情地用他那堅硬厚重的大手探摸著,檢查她是否穿上了緊身胸衣。到現在他不這麼做差不多有一年了。
「我們也那樣試過,」他們說道,「他不願接受。他說他不要多,也不要少,只要他法定的利益,只要依據用白紙黑字寫出來的銀行法和民法規定屬於他的那一份利益。他說他已準備好來履行他的契約並簽字,而且他當然也期待著他所有的夥伴履行你們的契約。」
「這麼說他們告訴你了,」王子說道,「可是你沒有靈魂。」https://read.99csw.com
「什麼也不幹!」喬迪喊叫道,「可能你不在乎你的名聲,但是我在乎。即使是你不在乎,我也要在鄉親們面前抬起我的頭做人。」
「讓她一個人待著,」他說道,「你從這裏出去。」喬迪將自己那張漲紅的臉轉過來對著瓦爾納。
「接著還有什麼?」
在她十四歲那年的春天和隨之而來的漫長的夏天裡,那些十五、十六、十七歲的和她是同學以及其他與她不是同學的青年男子,像黃蜂一樣蜂擁而至,圍在成熟的蜜桃的周圍,而她那飽滿、濕潤的嘴唇就像是蜜桃。這些人有十來個。他們抱成一團,關係密切,清一色都是男人,喜歡喧鬧。在他們中間,她安詳從容,通常是,一直是並始終是他們迷戀的中心,核心人物。在那一群人里,有三四個女孩,比她個兒小的女孩,若她有意把她們當作陪襯,也沒有人能確切知道。她們是個兒頭比她小的女孩,不過大多數年齡比她大。彷彿那在她搖籃時代就注入她體內的豐富營養,並不僅僅滿足於讓她在五官的形狀和頭髮質地及皮膚的肌理上使她們相形見絀,而且一定要在純粹的體格和塊頭方面最終大大超過她們,讓她們變得沒有分量。
「幹什麼?只是出於好奇,想要確實地弄清楚究竟是他們中間的誰哄騙或是沒哄騙她?」喬迪又一次長時間說不出一句話來。他靠在桌子旁站著,個兒頭很大,像受了刺|激的鬥牛,無能為力而又憤恨難消,實際上他很痛苦,不是冒犯瓦爾納讓他難過,而是挫折使他傷心。瓦爾納太太沉重的只穿襪子的腳又一次重重踩在大廳里的地面上,她這會兒開始用燒火棍在門上敲起來。
「山姆!給我的馬備鞍!」喬迪吼叫道。
他們會在鄉間舉行的歌唱聚會,浸禮聚會和野餐聚會上再次會面。時至大選之年,在去年最後一次種植和今年第一次穀物收割之後,不僅第一個周日有全天歌唱聚會和浸禮聚會,而且也有選舉酒宴野餐。此時人們可以看到瓦爾納的雙人四輪馬車,一周又一周地出現在其他牛馬拉的車子中間,馬車聚集在鄉間教堂那裡,或聚集在叢林的旁邊,在叢林里,婦女們在長長的木板桌子上擺放上一周豐盛的冷食,與此同時,男人們站在搭起的檯子下面,參加競選鄉間行政、司法和議會職位的競選人在檯子上演說,年輕人成群或成對地在叢林里四處走動,或者在任何女孩子可被引誘進的隱蔽的地方,拙笨地從事著青春期求愛或引誘的惡作劇。她不聽任何演說,不坐任何桌子,也不唱任何歌。相反,她和那二三四個個兒頭較小的女孩坐在一起,是那群喧鬧的、慾望受阻的人的核心;是核心,中心,中樞;在這裏,就像是在去年學校的聚會上一樣,向他們所有的人施展初始的女人生產的魔力,與此同時拒絕他人觸碰愛撫她本人,甚至在那种放縱和引誘的氛圍中,她彷彿就在其中呼吸和行走,保持著自身的完整——或寧願坐著——猶如一個無情的貞女,對基督教新教的宗教狂喜及性興奮間的輕微、危險的平衡,那種實際上的相互重疊,甚至一點兒也感覺不到。她彷彿確實知道自己在為哪一瞬間、哪一時刻而保留貞潔,即使不知道他的名字,沒見過他的臉。她在等待著那一時刻,而不是僅僅在等著開始吃東西的時間,雖然她的樣子好像是在等吃飯的時間到來一樣。
隨著孟菲斯的旅行推銷商的退卻,他就成了去年夏天騎著備有挽韁與鞍座的騾子的年輕人的攻擊對象,他們處於嚴陣以待的戒備狀態,捍衛他們的權利,對此他們和她哥哥明顯都沒有信心,儘管他們自己顯然也不能不同意要這麼做,就像他們面前的騎士可能會做的那樣。一隊兩三個偵察人員會隱藏在瓦爾納圍欄的周圍,觀望輕便馬車離去,確定它會走哪條路。他們會在後面跟著,或者比它先走,到所有腳踩地板和琴聲悠揚的目的地去,帶著成罐的威士忌酒,守候在那裡,隨後,跟著它回到家裡或跟著往家的方向走——沿著長長的漫漫夜路往回走,穿過有月光或沒有月光照耀的沉睡的土地,那匹牝馬的腳蹄在塵埃中如同慢慢擺動的絲物,韁繩纏繞在向上插在馬車擋泥板的孔眼中的馬鞭上,馬向前走著,來到涉水可過的淺灘處,在這裏,那匹無人指揮的牝馬會小心謹慎地走進水裡,一聲不響地停下來飲水,把鼻子伸進水面上破碎的星光倒影里,噴吹著,抬起向下淌水的鼻子,接著可能再一次飲水或只是在水裡面噴吹,就像一匹喝夠水的馬所乾的那樣。沒有任何一點兒聲響,無人去拉動韁繩讓它往前走,它會站在那裡很久,很久,很久。一天夜晚,他們從路邊的陰影中跳出來,沖向運動著的輕便馬車,又被馬鞭趕了回去,因為他們沒有一致的計劃,只是被自發的不可遏制的憤怒和悲傷所驅使而採取行動。過了一個星期,那匹馬和輕便馬車拴在瓦爾納的圍欄上,他們大喊大叫,在黑暗的走廊的角落裡敲鍋擊盤,麥卡倫即刻泰然自若地走了出來,叫著他們兩三個人的名字,用一種愉快的、慢吞吞的、會話式的聲音咒罵他們,並向他們發出挑戰,要他們中的隨便兩個人到路上等著他。他們能看得到,他貼在身體一側的手裡握著一把手槍。
「接著他想要什麼?」王子大聲問道,「他想要什麼?天堂?」老人望著他,一開始王子想,這是因為他還沒有忘記自己對他的嘲笑,但是,他發現情況不是這樣。
他們會在女孩子的家裡再次聚會。無疑這是事先約定好的,不用說這是由別的女孩子們策劃的,儘管她知道她們邀請她來,男孩子們就會過來,沒有人從她的行為上曾經猜透過這種事。她會拜訪他們,待上一夜,或和他們一起待上兩三天。家裡不允許她參加舞會,舞會晚間在村裡的學校校舍或其他地方的學校校舍或鄉間的商店裡舉行。她從未要求獲得許可;在任何人知道她是否準備提出要求、獲得准許以前,她的哥哥就會粗暴地拒絕她的。不過,她哥哥並不反對到家裡去玩。他甚至騎著馬,帶著她往返,就像他過去接送她上學和放學時所做的那樣。出於同樣的原因,他不讓她從學校走到商店那兒去與他會合,他依然情緒激動,冷酷,怨憤,偏執地堅信那種他認為自己在與其搏鬥的東西會成為現實。她騎在馬上走數英里遠,油布書包里裝著睡衣和牙刷,這是她母親強迫她帶上的,她把書包拿在手裡,並用同一隻手緊緊抓著他的背帶的十字交叉處,柔軟的乳|房在他的後背上摩擦著,從容而單調的咀嚼聲和吞咽聲在他的耳邊響著,最終,在她要來拜訪的那家人的房子前面,他讓馬停了下來,並沖她咆哮道:「難道你就不能不吃那該死的紅薯,先從馬上下來,讓我回去幹活兒嗎?」
那當哥哥的雖然婉言拒絕參加歌唱聚會和浸禮聚會,但他糾纏著父母,讓他們在此時站在他的立場上。所以那些青年男子只有在星期天才可能擁有所謂的一種自由領地。他們成群結隊地來到教堂,他們騎著昨晚才從犁上卸下來的馬和騾子,這些馬和騾子在明天早晨太陽升起時,又要回去犁地,等候著瓦爾納的雙人四輪馬車到來。現在這些來看她的人都是去年的年輕夥伴——她穿著緊身胸衣和去年就有的縫邊兒加長的衣裙,僵硬而拙笨地走著,她在四輪馬車與教堂門之間投出的一瞥霎時間就被看到了,接著就被那些把他們攆走的擁擠在那裡的人遮擋住了。再有一年,就會有清晨的正式護衛坐在閃光發亮的輕便馬車上,馬車由戴著挽具的良種馬或騾子拉著,今年的這些年輕人會擠在一邊,等待著輪到他們。不過,那是明年的事兒;現在莊嚴的教堂和青天白日約束著混雜在一起的人群,使人們的行為合乎禮節,至少是有所顧忌,就像是為數眾多的下賤的狗,追逐一條難得一見、剛剛長成而且顯然沒有發現被追逐的母狗,其騷動的慾望受到了遏制,他們擠滿了教堂,坐在後面的一排凳子上,在那裡,他們可以望見她那蜂蜜色的腦袋,她假裝正經地坐在她和父母和哥哥中間。
到了第三年夏天,配有挽韁和鞍座的騾子已讓位給奔馬和輕便馬車。此時,那些年輕男人,已把去年的自我拋在後邊,長得比過去更成熟,他們每逢星期天上午便等候在教堂庭院四周,怨恨而又無能為力地望著不屬於他們自己的東西——閃光發亮的輕便馬車,上面落有一層極細薄的塵埃,由一匹漂亮的牝馬或公馬拉著,馬身上套有銅飾的挽具,馬和馬車都是那個駕車的男人的——這是一個生來就繼承父母財產的男人,他永遠不再需要在寒冷的黎明時分費力地從坯屋裡的小床上起來,去擠牛奶,或到不是他自己的地上幹活兒,他的父親在法律上對他依然擁有控制權,有時在身體上也有控制權,讓他放鬆和收緊。坐在他旁邊的女孩,去年至少從某種意義上說,曾經是他們自己的人,現在已把他們拋在後面,就像躲避那已死亡的夏天一樣躲避他們。她終於學會了無須表明自己在絲綢衣裙下穿有緊身胸衣的狀態下行走,她的樣子看上去不像十六歲的女孩穿得像二十歲的女人那樣,而像是三十歲的婦人穿著她十六歲的妹妹的衣裳。
「你的意思是說,你不準備採取任何行動?」喬迪問道,「什麼行動也不採取?」
「有什麼了?」瓦爾納問道。不過他沒有停下腳步。他急忙向前走著,瓦爾納太太跟在他後面,上了樓梯,進了房間,昨天或有兩天了,女兒差不多一直待在這間房子里,甚至不下來吃飯,肚子不舒服,如果瓦爾納曾經想到有什麼問題的話,他也會斷定只是一種由於吃得太多而引起的腸胃毛病,很有可能是逐漸積累的、腸胃忍受了十六年暴飲暴食之後突然而劇烈地出現的回動現象。她坐在窗戶旁邊的一把椅子里,她的頭髮鬆散著,她身上穿了一件漂亮的像絲綢一樣的睡衣,這件睡衣是她最近從芝加哥一家郵購商店裡郵購來的。她的哥哥站在她身邊,晃動著她的胳膊,大聲喊叫道:「那個人是誰?告訴我是哪一個?」
所以,他們最終被迫在涉水可過的淺灘處伏擊他,當時尤拉在輕便馬車上,牝馬停下來喝水。沒有一個人確切地九九藏書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淺灘附近有一戶人家,但是這次既沒有喊叫也無呼救聲,有的只是擦傷和皮肉開裂,第二天早晨在天光下可看到的五人中的四個人臉上缺少了牙齒。第五個人,打了送信黑人的那兩個人中的另一個,依然躺在附近的房子里昏迷不醒。有人發現了輕便馬車皮鞭的柄把,上面黏纏著已幹了的血和人的毛髮,後來,多年以後,他們中間的一個人告訴人們說,揮動皮鞭的人是尤拉,她從輕便馬車裡跳出來,用反轉過來的皮鞭把他們中間的三個人打得往後退,與此同時,她的同伴用槍把與拿著剎車把和戴著指節銅套的其他兩個人對打。這就是人們所知道的一切,輕便馬車到達瓦爾納家時並不特別晚。威爾·瓦爾納,身穿睡衣,在廚房裡吃著一塊涼桃餡餅,喝著一杯牛奶,聽到他們從前門進來,走在長廊上,悄悄地說著話,她和她的年輕男人喃喃地說,她父親什麼也不會相信的,接著他們走進了房裡,到了大廳里,來到廚房的門口。瓦爾納抬頭看了看,他看到了那張勇敢而英俊的臉,堅硬的牙齒令人愉快地露在外面,至少可以稱之為微笑,儘管那種樣子有點兒不一樣,他的眼睛腫著,長長的,有傷痕的下巴往下垂著,胳膊耷拉著,貼在身體的一側。「他撞到某種東西上。」他女兒說道。
「諸種滿足。」
「採取什麼行動?」瓦爾納問道,「對誰採取行動?難道你不知道他們那些該死的雄貓在前往得克薩斯的途中現在已走了一半路了嗎?假如是你,你此刻會在什麼地方?如果我行動無拘無束,當我想要做時,能潛入任何我想進入的人家,我會在哪兒,即使到了我這把年紀?我太清楚會在哪兒了,而且你也知道——就在他們所在的地方,而且依然還在鞭打著向前跑。」他走到門前,把門鎖打開,瓦爾納太太燒火棍始終不斷的、憤怒的敲擊聲震耳欲聾,她顯然沒有聽到鑰匙開鎖的轉動聲音。「現在你起來,到外面的倉房裡去,坐下來,直到你冷靜為止。叫山姆給你挖些蚯蚓,去釣魚。如果這個家為抬起頭做人需要做任何事,我會照應的。」他轉動門把手,「該死。真是見鬼,所有這一切騷亂吵鬧都是因為一個頭腦混亂的賤女人到處亂跑,最後把她自己給耍弄了。你指望什麼呢——指望她只是什麼也不幹地打發她以後的生活嗎?」
十五歲那年,他的母親把他送進一家軍事寄宿學校,他聰穎早慧,協調能力強,很快就學會了他認為對他有益的課程,三年中獲得了足夠的學分,進入學院學習,他媽媽為他選了一所農學院。他去了那裡,在縣城裡待了整整一年,甚至根本就沒有註冊,與此同時,他的母親卻以為他在完成第一學年的學業。第二年秋天,他還是沒有註冊,仍然在五個月里都不上課,他和一個教選修課的教員的妻子發生了醜聞,出了這事後,校方讓他退學。他回到家裡,在家裡又過了兩年,顯然是在看管他母親現在經營的莊園。這意味著他每天要花一些時間騎著馬在莊園里轉,他穿著在軍事寄宿學校那些日子里穿的禮服靴子,這靴子依然很合他那雙小腳的尺碼,是鄉村裡的人第一次看到的騎馬穿的靴子。五個月前,他偶然騎著馬從法國人灣村莊經過,並看見了尤拉·瓦爾納。
「他想要些水和一條毛巾,」她說道,「就在那邊。」她說著,轉過身去,她沒有進廚房,到光亮處,「我很快就回來。」瓦爾納聽到她走向樓梯,在上面她自己的房間里來回走動著,但是他沒有再去注意。他望了望麥卡倫,看到那露出的牙齒在緊咬著,他不是在微笑,他是在出汗。看到他這樣之後,瓦爾納便也不再注意他的臉了。
這樣一來,話兒就悄悄地從一家到另一家在鄉村裡傳開了,說是麥卡倫和其他兩個人消逝了,尤拉·瓦爾納,正如目前所顯示出來的那樣,身處除她之外每個人都稱之為倒霉的境地,最後一個得知這種情況的是她父親——這個男人愉快、直率、堅定不移地拒絕任何類似女人貞潔的理論,認為這種東西是矇騙年輕無知的丈夫的玩意兒,就像一些男人拒絕相信自由關稅或祈禱的功效一樣;誰都知道,他過去沒有,現在仍然沒有去花太多時間,向他自己證實他的論點是對的。目前他正和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私通,這女人是他佃戶中的一個人的老婆。他明白地告訴她,毫不掩飾,他太老了,不可能成為晚夜裡的公貓四處尋歡,在他自己家或任何其他男人家的周圍干那種事。所以她應在下午和他幽會,假裝去找母雞築巢的地方,到她家附近的小河旁邊的樹叢里去,走進樹林中農牧神潘敬重的幽閉尋歡處,據說那個十四歲的男孩習慣於監視他們,所以瓦爾納甚至連他的帽子也不摘下。他是最後一個聽說她女兒的事的。他腳上穿著襪子,睡在木質的吊床上,被他妻子命令式的說話聲喚醒,他急忙起來,撐起身體,動作敏捷,神志還不是太清醒,他穿著襪子沒穿鞋,走過院子,來到大廳,瓦爾納太太就在這裏,她身穿肥大破舊的女式晨衣,戴著那頂她在下午小睡時扣在腦袋上、飾有花邊兒的睡帽。她用一種急切而憤怒的聲音向他大聲喊叫,她的聲音蓋過了他兒子從樓上她女兒的房間里發出的咆哮聲:「尤拉有孩子了。趕快到上面去,敲那個蠢貨的腦袋,讓他清醒清醒。」
第二年夏天,她十六歲了,她不僅不去看他,而且她再也沒有喜歡他,這時,他住進了同一座房子里,在同一張桌上吃飯,用她哥哥備有馬鞍的馬去照料他的和她父親的沒完沒了的生意。他在大廳里會從她身邊走過,在那裡,她哥哥抓住她,他穿好衣服,準備到在外面等候的輕便馬車上去,與此同時,他那有力的、兇狠的手摸索著,看看她是否穿上了緊身胸衣,而她不願去看他。她在餐桌上面對著他,一天吃兩頓飯,因為早飯她在廚房裡吃,無論是半上午的什麼時候她母親終於把她從床上弄起來,只要她醒了,把她弄下來到餐桌上吃飯就不再會有麻煩;黑人女僕和她母親不停地騷擾她,終於她會從廚房裡出來,手裡握著吃了一半兒的餅乾,臉也沒洗,她在睡床與早飯餐桌之間摸找那揉在一起而且也並不總是乾淨的外衣,她穿著華麗的睡衣,頭髮鬆散著,彷彿就像她不合法的私情通姦被警察查出,從床上驚起一樣。她到大廳里去迎接恭候他回來吃午餐,可他從來也不在那裡。於是有一天,他們給她穿上了最漂亮的衣服,把她其他的東西——花哨俗艷的郵購來的晨衣和睡衣,大大的、便宜的、易損壞的鞋以及她所有的梳妝打扮用的東西——都裝進那個巨大的包里,用四輪馬車把她送到鎮上,讓她和他結了婚。
「他竟然問我發生了什麼事。」終於他說道,那是一種令人驚訝的、難以置信的低語。「他問我發生了什麼事。」他旋風般地轉身跑了;他的一隻手向上猛地一揮,做出一種憤怒的、拒絕聽他父親的話的動作,瓦爾納追了過去,撞在了瓦爾納太太身上,她剛剛趕到門口,她的手放在自己多肉的、此刻在劇烈起伏的胸脯上,她的嘴巴張著,準備一回過氣兒來就說話。喬迪體重兩百磅,而瓦爾納太太,儘管僅僅只有五英尺高,體重幾乎也與他不相上下。可是他卻想方設法超過了她,跑進門裡,她要抓住他,這時瓦爾納像鰻魚一樣,跟了上來。「截住那個蠢貨!」她大聲叫道,接著瓦爾納和喬迪腳步重重地踏在樓梯上,他們跑下來,來到底層的房間,瓦爾納把這裏稱作他的辦公室,儘管最近兩年來,到目前為止,那個店夥計,斯諾普斯睡在裏面的帆布床上,此刻瓦爾納已經追上了喬迪,他這會兒正俯身在那張樣子拙笨(而現在卻是無價的,雖然瓦爾納對此並不知道)、核桃木做的寫字桌一個打開的抽屜上面,從裏面裝的亂糟糟的干棉桃、裝種子的小瓶、挽具扣、子彈和舊紙團中間摸索一把手槍,這寫字檯是瓦爾納的祖父留下來的。透過寫字桌旁邊的窗戶,可以看到那個黑人女僕,那個廚子穿過後院,向著她住的小屋跑去,她把圍裙蒙在頭上,就像當麻煩開始在白人中間出現時,黑人們會做的那樣。山姆,那個男人,在後面跑著,儘管沒她跑得快,他回過頭來,向那間房子望去,就在這時瓦爾納和喬迪同時都看到了他。
然而,當他最終掉轉方向,讓他那對健壯的小馬朝著法國人灣再次行進時,布克賴特和圖爾早已經回到了家,把這事講給人聽了。這會兒是九月份。棉花已經長熟了,田野里滿目都是棉花;空氣中散發著棉花的味兒。在一塊又一塊的田地里,他從摘棉花的人面前經過,注意到的是彎腰曲背的動作,彷彿是凝固在持續不斷炸開的棉桃構成的白浪中心,堆起的棉桃猶如層層白浪,在它們後面,那長長的、部分裝滿棉桃的袋子一直排到視線的盡頭,好像是堅硬的、冰凍的白旗。空氣悶熱,陽光酷烈,令人氣喘吁吁——一個註定要結束的、馬上就要過去的夏天在最後集中施放酷熱的力量。那兩匹小馬的腿在塵埃中急速地移動著,他坐在上面,在運動中身體放鬆,悠然自得,韁繩鬆鬆地握在一隻手中,臉上一副令人費解的表情,他的眼睛幽暗,不可測知其中的秘密,像謎一樣,他出神地想著心事,回憶著,依然還看得見它們——銀行、法院、車站;他又一次看到了那個平靜的戴著美麗的面罩的臉在一扇移動著的窗戶那邊,接著消逝了。不過,這一切都沒有什麼不得了的,它只是鮮肉,只是他想到的女孩的鮮肉,而且上帝知道這樣的鮮肉有很多,昨天有,明天也有。當然這是浪費,不是在斯諾普斯身上的浪費,而是在他們所有的人,其中包括他本人身上的浪費——可是那是浪費嗎?他突然之間想道,又一次在一瞬間看到那張臉,好像他回憶起的不僅是那個下午,而且還有那趟火車——火車本身,正常在白天運營,按計劃到站離站等,雖然它有一節節堅固的車廂,可那個火車頭卻不復存在了。他再一次望著那張臉。那張臉上的表情過去並不悲慘,而且現在甚至也不可惡,因為在它的後面那地方,它所做的只是提防男人族類的另一個終有一死的天然的對手。而且那張臉很美。read.99csw.com但另一方面,攔路的強盜的匕首和手槍也使其顯得光彩動人。此刻在他注意看的時候,那張不再為人所知的平靜的臉不見了。它運動的速度很快,看上去那運動著的玻璃彷彿是在向後退一樣。它僅僅只是同一中心的失意者和被棄者的一部分,一種虛構,其肉身已升天,而那裡留下的只有草編箱子,小領結,還有那不斷蠕動的下頜:
「我看他是這樣,」瓦爾納說道,「他看上去像是也讓馬給踢了。」
「那麼你想要什麼?」王子問道,「你想要什麼?天堂?」

1

九月上旬,一年一度的鄉間集會在傑弗生舉行。她和父母來到鎮里,在供膳食的寄宿店裡住了四天。小夥子們和三個女孩已經在那兒恭候著她了。在她父親看牲口和農具,母親愉快而訓練有素地穿梭於一排排盒裝食品、罐裝食品和裝飾漂亮的蛋糕之間時,她卻整天四下玩樂,她身穿縫邊兒加長的裙子,她去年上學時穿的就是這種衣裙,那幫喧鬧、粗野、好鬥的青年人圍著她轉,從射擊場到棒球遊戲再到汽水飲料攤兒,他們通常吃些東西,要麼就是一次又一次地騎在兒童遊樂場里的旋轉木馬上玩,根本就不下來,一面仍然還在吃著東西。她那頎長的、偉壯豐腴的腿騎在木馬上,大腿的一半兒裸|露在外面。
然而,幾乎在大約另一個星期里,他挫敗了他們的行動計劃。他們試圖當他獨自一人在輕便馬車裡時抓住他,無論是他到瓦爾納家之前還是他離開瓦爾納家以後都行。但對他們來說,那匹牝馬跑得太快了,他們追不上,而他們那些沒腦子的種地粗人也不願站在地上,阻止那匹牝馬前進,而且從以前的嘗試中他們知道,如果他們試圖雙腳站在那裡讓牝馬停下,他會讓車從他們身上軋過去,他站在輕便馬車上,揮動皮鞭,齜著他那堅硬的牙齒,嘲笑他們。除此之外,他還有把手槍,他們對他很了解,知道他從二十一歲時起,身上始終都帶著它。還有就是他與他們兩個人之間的事要了解,那兩個人打了為他送信的黑人。
「讓她一個人待著?」他說道。他兇狠地大笑起來,沒有一絲歡樂感,他神情黯淡,眼睛向外凸著,狂怒至極。「現在事情已經出來了。我們讓她一個人待著的時間已經他媽的太長了!我做過努力。我知道會有什麼事發生。五年前我跟你們兩個都說過。可是你們不在意。你們兩個比我知道得更清楚。看看你們現在得到了什麼!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我要讓她講出來。上帝做證,我要弄清楚那個人是誰。接著我——」
「他的賄賂!」王子大聲喊叫道,「他的賄賂!難道你們要告訴我他到這裏來只是帶著滿嘴的法律嗎?你們就沒有想到他會交給你們一張簽名的收買它的支票嗎?」
「噢,」瓦爾納說道,「我沒注意到你有什麼問題讓你不能抬起頭做人的。你已經到了你不能伸出手來把你的鞋帶繫上的地步了。」喬迪瞪著眼睛看著他,氣喘吁吁。
「也為什麼付了錢?」阿姆斯迪德問道。
她對他很了解。她對他太了解了以致她不必再多看一眼。從她十四歲的那年夏天她就認識他了,那時人們說他「超過」了她的哥哥。他們並沒有對她說這個。她也不願去聽他們說。她不會在意的。她差不多每天都見到他,因為在她十五歲那年的夏天,他就開始到家裡來了,通常是在晚飯以後,和她父親一起坐在走廊上,他不說話,只是在聽著,把他的煙草整齊地吐在欄杆上。有時,他會在星期天的下午來,靠著一棵樹蹲下來,旁邊是她父親躺在裏面的那張木質吊床,仍然是不說話,仍然還是嚼著煙草。她從自己坐在陽台上的位置上,可以看到他在那裡,在她的周圍,是迷戀她的、那年在星期天向她獻殷勤的一群男人。到了此時,她已漸漸能識別出他的網球鞋在走廊的地板上發出的弱啞的嘶嘶聲;無須抬頭,甚至不用轉過臉去看,她會衝著屋子裡面喊道:「爸爸,那個男人來了」,或者,眼下稱呼的,「男人」——「爸爸,男人又來了」,儘管有些時候她說是斯諾普斯先生,但她這樣說的樣子就像她會說狗先生的樣子一模一樣。
「對你來說,把像那樣的一匹牝馬放在一間木棚最合適。這裏你這條胳膊也斷了。」
「——犯罪。所以拿上你的箱包,接著——」王子說道,「呃?」王子問道,「你說了什麼?」
「我還沒有把它算在內,」他說道,「提供的這個天堂是你的嗎?」
「一開始是這樣,」布克賴特說道,「你的意思是說六個。」
「你的父親鑄成了一個更大的失誤,但未受到指責。儘管也許是用一個較高貴的人去考驗一個較高貴的人。」
他的兒子,名叫霍阿克,年齡二十三歲,看上去較老,他的臉上有他父親的自信,勇敢而且也很英俊。他有點兒自鳴得意,明顯是被慣壞了,但還不至極度自負而不容人,這在他父親臉上是看不到的。他同樣也缺少幽默、平和之心;也許還有聰慧,這在他父親臉上是不缺的。而那個自己女兒私奔以後坐了十天,膝部放著一把上了膛的獵槍的男人可能也缺這類東西。他和一個黑人小伙兒一起長大,他是自己唯一的夥伴。他們睡在同一間屋裡,黑人睡在地板上簡陋的小床上,直到他長到十歲。那黑人比他大一歲。當他們六七歲時,他用拳頭通過公平的打鬥,征服了那個黑人。後來,為了獲得用一根小馬鞭抽打他,打得不是很重的特權,他按照他們兩人之間定的標準,把自己的零用錢給那個黑人。
這時王子在那裡站起身來,用他那尖厲、辛辣的話語來嘲笑他們,而且不讓他們辯駁,說他們是多麼容易把賄賂想象成是一張可以貼現的鈔票,它或許能進入立法機關,他們站在那裡,洗耳恭聽,並就當是這樣,因為他是王子。他們中間只有一位在王子的爸爸在位的時代曾經待在那兒。他曾經把王子放在自己的膝上逗弄,那時王子還是個孩子;他甚至還為王子做了一把小小的草耙,並教他學習如何使用它,在中國佬、拉丁佬和波利尼亞尼人身上練習,直到他的胳膊長得足夠強壯,能操縱屬於他的白人們為止。他不欣賞王子的這種態度,於是他挺直身體,望著王子,對他說道:
於是,他們向他正式發出警告。他們可以告訴她哥哥的,但他們沒這麼做,這倒不是因為她哥哥很有可能對告訴他的人動拳頭。像拉巴夫老師,他們是會歡迎的,他們會滿心歡喜地接受的。正如和拉巴夫在一起,那至少會是同樣的充滿活力的身體,由於憤怒而脹熱,皮肉青腫,熱血奔涌,猶如燃燒的火焰,就像拉巴夫那樣,這一切,其實就是他們現在渴望有的,無論他們是否意識了這一點。不告訴她哥哥是因為,他們已經被孤立了,他們拒絕接受由事實來告訴他的那種主意,即他們的憤怒對復讎的行動者無益,而不是對誘惑者不起作用;他們將用戴著拳擊手套的手痛打提出決鬥的人,讓他遍體鱗傷。因此他們向麥卡倫送交了一份簽上他們名字的書面警告。一天夜晚,他們中間的一人騎著馬,走了十二英里路,來到他媽媽的家,把那份警告釘在了門上。第二天下午,麥卡倫的黑人僕從,現在也是一個成年男人了,給他們分別帶來了五份對警告的回復,最後他從他們那裡逃了出來,頭上到處都是血,不過他傷的並不太重。
「那麼是我的了?」王子說道,「你認為我創造了你嗎?」
「我對此從來都沒有異議。」他說道。
「他們一共有五個人,」名叫阿姆斯迪德的男人說道,「不過他們說,得克薩斯是個大地方。」
「他說生意就是生意。他用良好的信譽交換,現在他來贖回那東西,就像法律所說的一樣。我們沒有辦法找到它,」他們說道,「我們把所有的地方都看過了,那東西個兒不大,開始時無論如何都是個小東西,而且我們在對待它時特別小心謹慎。我們把它密封在一個石棉火柴盒裡,並把盒子放入一個單獨的分隔間。可是當我們打開那個分隔間時,它不見了。火柴盒還在那裡,火漆也沒有裂開。但是在火柴盒裡除了在一處邊緣下面有一小點兒干透的污跡之外,什麼也沒有。而現在他來要贖回它。但是沒有他的靈魂,我們怎麼能在永恆的苦難之中贖救他呢?」
到她十五歲那年,男人開始打她的主意。他們有男人的個兒頭,至少他們在干成年男人乾的事——這些十八、十九、二十歲的男子,在那種時候和鄉村裡應該考慮結婚的事兒,而且,無論如何為了她的緣故,在留意著其他的姑娘;為了他們自己的緣故,幾乎留心每一個別的姑娘。可是他們沒有在考慮結婚的事。還有他們中間的十來個人,在某個時候,某個時刻,那是在第二年的春天裡,在她的哥哥依然肯定能夠插手干預前,已經闖進了她平和寧靜的生活領域,猶如一群蜂擁而來的野獸,踐踏過去,無情地把去年夏天往昔歲月的稚嫩自我拋在一邊。幸運的是,對她哥哥來說,野餐在今年沒有在選舉之年的夏天那段日子里那麼頻繁,他現在和家人一起走動,坐在雙人四輪馬車上——這個沒有幽默感、情緒衝動、脾氣暴躁的男人,身穿暖和的絨面呢上衣和顏色很淡、透亮的襯衣,他身上現在令人驚異地發生了一種難以置信的變化,他甚至也不再衝著她咆哮了。他嘮叨個沒完,讓瓦爾納太太迫使她穿上緊身胸衣。每次他在房子外邊看見她,無論是在公共場所還是只有她一人,他都會抓著她,並親自檢查她是否穿了緊身胸衣。
「要麼你就會受到一個微不足道的賤人指責。」王子厲聲回復他道。然而他也還記得過去的日子,那時這位老人對他用小型的熔岩和硫黃石及諸如此類的石頭做出來的粗糙、富有活力的新鮮玩意兒感到高興,喜悅和驕傲,在晚間向老王子誇耀這孩子在白天做得怎麼好,講他發明的那些用來對付那些小拉丁佬和中國佬的東西新奇,甚至連成年人也還沒有想得出來。因此王子道了歉,安撫了那位老人,向他問道:「你給了他什麼?」read•99csw.com
到目前為止,五年或六年以來,真正在一種觀念的支撐下挺起胸膛、保持原樣生活的人,不是她的父親,甚至也不是她的哥哥,這種觀念甚至根本不經懷疑的階段而生長,它作為一種信念一下就成熟地湧現出來,只是更為極端,事實上那始終堅持不懈的努力從來未能證實,預言在誰身上顯現。瓦爾納自己從酒罐里喝了一口酒,然後把它塞回床下的原處,在那裡,有一圈塵土,標示出多年來它所在的位置,接著就去睡覺了。他進入了不打鼾和像孩子一樣沉睡的習慣性狀態,沒有聽到他女兒走上樓梯的聲音,這次她脫去的衣服上有她本人的血跡。到那時為止,牝馬、輕便馬車已經走了,儘管在麥卡倫回到家裡之前他在車裡又暈過去一次。第二天早晨,醫生髮現,雖然胳膊斷裂處已整復到原位並用夾板夾好,可是介面處又斷開了,兩根骨頭的骨端相互疊縮在一塊,因此必須重新整復。然而,瓦爾納並不知道這些——那當父親的,那個瘦削、愉快、精明、從不幻想的男人,在十二英裡外威士忌酒罐上面的床上酣睡不醒,他,沒有注意到自己可能已犯了錯誤,他沒能從總體上了解女人的心,尤其是不懂得女兒的心,以致他最終沒能預感到她不僅試圖幫忙,而且在某種程度上,用她本人強壯的手臂確實從下面給了受傷的一方以幫助,其結果是他給矇騙了。
「好了,」麥卡倫說道,「你難道不是個獸醫嗎?我猜想一個人與一頭騾子也不會有太大的差別。」
「哦,是嗎?」王子說道,「一個鋸木廠的律師。我知道了。好吧。」他說道:「去安排吧。為什麼來煩我?」接著他又坐回去,舉起他的玻璃杯,把火焰從裏面吹出去,彷彿他想象他們已經走了。但是他們並沒有走。
那是在星期六的下午。在接下來的星期一早晨,七個男人在商店的走廊上四處蹲著,看到那個店夥計,斯諾普斯從瓦爾納家出來,沿著路,走了過來,身後跟著另一個男人,手裡拎著一個箱子。斯諾普斯不僅戴著灰布帽子,打著小領結,而且還穿著外套。隨後他們看到,另一個男人手裡拎的箱子是草編箱子,這箱子是一年以前的一個下午,斯諾普斯第一次拿到瓦爾納家並留在那兒的。他們看到像條狗一樣跟在店夥計腳後面的男人比他本人個兒頭小一點兒,但外表與他完全相同。彷彿由於透視的關係,他們兩個人只是有大小的差別。一眼望去,那兩張面孔甚至也一模一樣,直到他們兩人走上台階才能看出不同來。接著他們看到,第二個人的臉就是斯諾普斯的臉,這張臉與另一個人的臉的差別,只是那種至親的血緣關係中無法覺察的變異,而對此他們已變得習以為常了——這樣一來,準確地說,這張臉就不是比另一張臉更小,而是更為相似,五官集中在一起,被捏在臉的中心部位,不是由於某種內在的衝動,而是因為外部的舉行,彷彿那是一隻手的手指在一次急速的舞動中造成的結果;這張臉反應靈敏,明快,但不幼稚,完全就像是一隻松鼠或金花鼠的面孔,那明亮的、警覺的、無關好壞的眼睛後面顯示出一種深邃而固有的快樂的面孔。
那個星期一的下午,拉特利夫也在傑弗生鎮。他看到他們三人從銀行里出來,穿過廣場,往法院那兒去,就在後面跟著他們,他走進了那扇通向檔案管理員的辦公室的門,看到他們在裏面;他可以在那兒等著,看他們從那裡到巡迴法院職員的辦公室,而且他可以目睹結婚儀式,但他沒有那樣做。他不需要那樣做,他知道眼下正在發生的事情,而且他已經往車站去了,在火車到站之前在那裡等候了一小時,他沒有想錯:他看到那個草編箱子和那個巨大的伸縮皮箱進入了連廊列車,兩個箱子並置在一起,不再顯得不可思議,不再顯得古怪;他又一次看到那個平靜的、在漂亮的帽子下面戴著面紗的美人兒坐在一扇移動的窗戶那邊,什麼也不看,就是這樣。即使他那年的春天和夏天住在法國人灣本地,他也不會知道更多的情況——一個被人遺忘的小村莊,沒有名氣,沒有魅力,荒僻凄涼,然而由於機緣和巧合,她卻曾孕育了性好揮霍的奧林匹斯山神盲目射出的一顆種子,而且她甚至對此一無所知,沒有任何腫脹的跡象孕育著,接著生產了——一個明媚的、短暫的夏天,在同一中心,三輛配有精良好馬的輕便馬車,始終依次輪換地沿著一處帶有籬笆的圍欄站立著,或沿著鄰近的路疾速賓士,這些路在馬車主人的家與十字路口的商店之間,在他們的家與學校校舍之間,在他們的家與教堂之間,人們聚集在那裡玩樂,要麼至少要躲避馬車,接著,一夜之間這些輕便馬車同時都不見了,再也看不到了;隨後,奇怪的事兒發生了:輕便馬車走了,銷聲匿跡了——一個瘦削、行動靈活、穿著棉襪子,精明而無情的老男人,一個有著像是美麗的面具一樣的臉的光彩奪目的女孩,走到了一起,那個像青蛙一樣關節活絡的傢伙,將一張支票兌換成現金,買了本結婚證書,乘上一列火車——一種說法,一種真誠的意願,相信是出於嫉妒和往昔不死的悔恨,悄悄地從洗壺罐的小屋傳到做縫紉活兒的小屋,從趕運貨車的人傳給在路上和小巷裡騎馬的人,或從騎馬的人傳給在田野壟溝把犁具停下的人;那是太陽下所有的有能力傷人的男人的話語,夢想和希望——年輕人只是夢想,他們依然沒有能力造成破壞;有病的人和殘廢的人在無眠的床上大汗淋漓,無力去實施他們渴望造成的傷害;老人,現再無慾望的汁液,在土裡爬行,他們往昔的勝利為他們贏得的蓓蕾、鮮花和花環早已沒入無用的塵埃之中,如果它們封存在埋入地下的墓穴,放在不會受孕的、莊重安詳的女人,他人的孫子孫女的祖母的女人後面,那麼它們現在已變成化石,對活著的世人就不再是無生命的了——那種話語,帶有不為人知的勝利及難以想象其輝煌的失敗的多重含義——而且那最好的選擇是:為了將來,留住那種話語,那種夢想和希望,或者為了過去,必須遠離那種話語和夢想。甚至那原有的輕便馬車中的一輛依然還在。拉特利夫也該看到它,幾個月以後,他發現它就放在離村子幾英裡外的一個牲口棚里,上面除了支撐的車杠、車轅外,空無一物,車上落滿塵埃,雞把它當成棲息的地方,拉出像石灰樣的雞屎,逐漸把那曾經是明亮、透著光澤的表面弄出條條斑紋,看上去糟糕透頂。直到第二年的收割時節,收穫錢票的時刻到來,後來駕馭這輛車的那人的父親,才把它賣給了一個在田裡幹活兒的黑人,再往後,在每一年裡可以看到它數次從村子里經過,也許人們認出它來了,也許沒有,車的新主人結婚了,開始有了一個家,接著變老,不斷地生孩子,車子不再閃光發亮,它的輪子被用鐵絲與十字交叉的桶板依次豎直地捆在一起,直到桶板和嬌貴的車輪都不見了,明顯是在運動中轉換成了某種堅固的、不是新的,有點兒小的貨運馬車輪子,若列舉其變化,那種互換的變化就太多了,在它過去的兩種形象之間每一方面都在相互轉變,這種變化是在一系列套著用鐵絲和繩索做的馬具的瘸瘦馬和騾子後面進行的,彷彿是為了這特別的、每一次都不是最後一次的終極天鵝之歌的崇拜,它本身的作用被可悲地誤傳了,車的主人十分鐘以前才用馬把它從一個隱秘的墓地里拉了出來。
「那麼去告訴他說他可以走了。告訴他說他找錯了地方,這裏的書中沒有任何東西於他不利。告訴他說他的票據丟了——如果曾經有的話。告訴他說,我們經歷了一場洪水,甚至是一場冰災。」
他轉過頭來,吐了口煙草,吐出的煙草在地板上很快被燒著了,變成一小團球狀的藍色煙霧。「我為那個靈魂而來。」他說道。
「是的,」麥卡倫說道,「我是在捉我的牝馬的時候撞上的。那是一小塊石頭。」
「結婚證書。」圖爾說道。
第二天上午,圖爾和布克賴特從傑弗生回來了,在傑弗生,他們把另一群牲口送到了鐵路上。到了那天晚上,村裡的人對其後的一切都知道了——瓦爾納及其女兒還有他的夥計如何在星期天下午光顧了他的銀行,在那兒,瓦爾納把一張大面值的支票兌換成了現金。圖爾說,那是張三百美元的支票。布克賴特說道,那麼這意味著一百五十美元的現金,因為即使是他本人兌換現金,他甚至也要按照百分之五十的折扣兌換。從那裡他們去了法院所在地,來到檔案管理員的辦公室,在那兒老法國人灣的一本證書上寫上了弗萊姆和尤拉·瓦爾納·斯諾普斯的名字。兼理一般司法事務的地方官在巡迴法院職員的辦公室里有一張桌子,他們就在那兒買了那本婚姻證書。
「怎麼趕他走?」他們說道,「他有法律依據。」
「他不會走的,不拿走他的——」
「安排什麼?」他們問道。

2

「這話不錯,」瓦爾納說道,「通常人也不是太有理智。」女兒進來了。瓦爾納又一次聽到她在樓梯上走著,儘管他沒有注意到她現在穿的是另一套衣服,她離開家時穿的不是這套。「去把我的威士忌酒罐拿過來。」他說道。那酒罐在他的床下面,它就放在那兒。她把酒罐拿過來放下。麥卡倫這會兒坐在那兒,裸|露的胳膊平放在餐床上。他暈過去一次,直直地坐在椅子里,不過暈過去的時間不長。過後他只是咬緊牙關,渾身冒汗,直到瓦爾納忙完。「再給他倒一杯酒,然後去叫醒山姆,駕車把他送回家。」瓦爾納說道。但是麥卡倫不願意,他既不願讓人用車送回家,也不想在他待著的地方上床睡覺。他喝了從酒罐倒出的第三杯酒,他和尤拉又回到走廊上去,瓦爾納吃完了餡餅,喝完牛奶,把酒罐拿到樓上,上床睡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