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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逐在晨間

追逐在晨間

因此我就去睡了,過一會兒歐內斯特先生也進來了,我本想再一次告訴他那對叉角看上去顯得有多大,即使是在四分之一英里以外的河裡。不過那樣做便非得吼叫不可了,因為歐內斯特先生只有騎在丹恩背上等我向他指出獵狗往哪個方向跑的時候,才肯承認自己聽力不濟的。因此我們便都躺下睡了,真是才過了不到一眨眼的工夫西蒙便用勺子敲響洗碗盤吼上了:「起床喝四點的咖啡嘍!」這回我是帶著馬燈摸著黑過河的,我餵了丹恩和洛斯·愛德蒙茲的坐騎。今兒會是一個大晴天的,很冷也很明亮;即使是在黑暗中我也能看清草葉和樹叢上的白霜——正是卧在那邊灌木叢里的那頭老野物樂於撒開腿奔跑的那種天氣。
「不是的。」歐內斯特先生說。
「你今天打算用這支獵槍嗎?」我說。
「哎,說話管說話,也別偷看別人手裡的牌呀。」洛斯·愛德蒙茲說。
因為這是我的土地。我能感覺到它,廣袤,仍然很原始,陰森森的,它在對著地上的帳篷與營地沉思——對著這伙渺小、孱弱、暫時集結在一起的烏合之眾沉思,過兩星期他們就會消失不見,再過上一個星期土地上的一切都會愈合,在這片沒有標誌的孤寂之中了無痕迹。這片土地是我的,雖然我從未擁有過它的一尺一寸,以後也不會擁有。我從未想過要擁有它,即使在看清它必將滅亡之後,在眼看它在斧子、鋸子和測程線,然後又在炸藥和犁頭的屠殺前面年復一年地退卻之後。因為本來就沒有一寸土是可以讓我來獲得與佔有的,它不屬於任何人。它屬於大家;只是大家必須很好地使用它,既謙卑,又自豪。接下來我又突然知道為什麼自己從來也不想要擁有它的任何一部分了,從來也不想哪怕是稍稍阻擋一下人們所稱的「進步」,至少是用自己的長壽來反襯一下大森林最終的悲慘命運。這是因為剩下來的地方實在是不多了。我彷彿能看到我們兩方——我自己和這片荒野——是同時代人,我作為獵人,作為林中人的一生,雖然並非從有第一口氣時開始,卻是快樂與謙卑地,懷著愉悅與驕傲承襲下來的,從老德·斯班少校和老山姆·法澤斯那裡,是他們,教會了我打獵,我們這兩個發展過程——我的和大森林的發展過程——是一起走向盡頭的,不是進入忘卻與虛無,而是進入一個擺脫了時間與空間的「維」,在那裡,砍去了樹木的土地又一次被掀翻絞扭,成為數學般精確的一方方發出臭氣的棉花地,好讓那些瘋狂的舊世界的人把棉花變成子彈,用以互相射擊,以得到雙方都認為是夠用的空間——我過去認識、喜歡並比他們多活了幾年的那些人的名字和臉龐,又在高高的、未經斧鉞的樹木和看不見的荊棘叢的陰影里活動了,在那裡,強壯的永遠不死的野獸永恆地在不知疲倦地吠叫著永遠不死的獵狗的前面奔突,在無聲的槍擊下倒下去又像鳳凰那樣地再生——
因此,一等我們吃完早飯,西蒙就用大船把他們送到上游停放轎車和輕便卡車的地方,現在人都走光了,只剩下我和歐內斯特先生坐在廚房牆前的板凳上曬太陽;歐內斯特先生在抽一支雪茄——這回可是完整的,因為丹恩沒有機會馱著他跳葡萄藤圈套把雪茄摔爛。他也沒有機會在藤蔓將他摔進濕泥地的附近洗臉。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他臉上短不了總會有一抹稀泥、一攤拖拉機油泥或是一圈鬍子楂的,因為他不僅僅是農場主;他還是農民,他辛辛苦苦幹活,跟手底下任何一個幫工或是佃戶沒一點兒不同——正因為這一點,我從第一天起就知道我們能合得來,我不會覺得他討厭而他也不會覺得我煩人,從那第一天起,當我早上醒來知道老媽跟維克斯堡路邊開小旅店的老闆跑了,甚至都等不及把早飯做好,接下來那天早上老爸也跑了,那天,天眼看要黑下來時,我聽到有一匹馬在朝我們家走來於是我端起了槍,頭天晚上總不見老爸回來我就已經往槍膛里塞進去了一顆子彈,我站在門口,只見歐內斯特先生策馬前來,對我說:「來吧。你老爸也是不會回來的了。」
「我是不想吵醒你的。」萊蓋特說。
我照做了,在彎下身去觀察「老鷹」的時候,我能聽到獵槍扳動了三下的聲音,「斯尼—咔嚓。斯尼—咔嚓。斯尼—咔嚓。」不過當時我什麼都沒有想。也許他僅僅是讓子彈過一遍以保證我們再次見到鹿時使用起來不會有什麼問題,或者是想核實一下那裡面裝的確實都是散彈。這以後我又上了馬,我們繼續前行,仍然是一步步慢慢走;此刻是朝北稍稍偏西了,因為在我們看到轉瞬即要消隱在灌木叢里的它那面小白幡那一兩秒內,這小幡正好跟長沼澤的V形缺口在一條直線上。現在也正好要進入傍晚時分了。風停了,空氣中有了一絲寒意,陽光現在正好能撫觸到樹梢頭,除了時不時它能尋覓到一個空洞,這時候陽光就幾乎可以照到地面了。公鹿這會兒也盡量走捷徑,哪兒路最直它就走哪兒。我們在土軟的地方看到了它的腳印,知道它休息之後又跑了一氣兒。不過很快它也是在慢慢走了,好像它也知道「老鷹」和那些狗是在什麼地方。
「說什麼哪,說什麼哪?」歐內斯特先生問道。雖然助聽耳塞他任何時候都塞在耳朵里,但是卻從來也不把電池帶到營地來,因為每當我們穿越灌木叢時電源線是必定會給纏住的。
因為對他們來說,是來到了。他們太年輕,在土地變化的歷史中還沒有自己的痕迹;對他們來說,這僅僅是完整無損地在地理位置上做了移動而已。不過對我來說,它顯露了地理上的嬗變,正如一個軀體的垂死暴露了它對死亡沒有抵抗能力。最初只是沿著大河出現了一些古老的集鎮,沿著小山腳出現了一些古老的集鎮,從那裡開墾者帶了他們的一夥伙奴隸後來是僱工,與蘆葦、絲柏、橡膠樹、冬青樹、橡樹和梣樹苦苦搏鬥,開拓出種棉花的小塊地,隨著歲月過去小塊地發展成大片棉田然後又是種植園;熊和鹿踩出的羊腸小道變成了土路然後又是公路,它們聯結著眾多的小城鎮,小城鎮用的仍然是當初打獵用作蹲守點的名稱:火燒美洲豹、公鹿打響鼻、熊槍。
於是他爬起身來,一邊還不斷地罵罵咧咧並且用手去撐自己的背,他爬到水邊,用手舀水洗了洗臉和脖子,又舀起一些來喝,我也喝了幾口,接著他重新爬上岸抱起馬鞍和槍,我們踩著倒下的樹榦,一步步渡過了長沼澤。但願我們能把丹恩找回來;倒不是怕它會走十五英里回到營地去,因為,最有可能的倒是它會獨自往前走,去幫「老鷹」逮公鹿。還好,它正在五十碼開外嚼鹿藤呢,於是我過去把它牽回來,接著我們用歐內斯特先生的背帶、我的褲帶和從歐內斯特先生的號角上解下來的皮環圈,好歹把馬鞍重新捆回到丹恩身上。這肚帶看相不怎麼樣,不過沒準還管用。
「什麼都搭進來?」我說,「你是說他打中的是兩頭?」
這正是我們這一回絕對不能允許它這樣做的。因此我們讓洛斯繼續待在馬上,以便在公鹿想溜回長沼澤時截住它把它往艾克大叔的蹲守點攆,而我和西蒙呢,則牽著那些皮帶拴著的獵狗往長沼澤走去,一直走到騎在馬上的歐內斯特先生說夠遠了才停下;然後我們拐彎進入森林,走到離灌木叢四分之一英里處,因為今天太陽出來時風兒肯定會是南風,接著我們又轉彎朝灌木叢靠攏,此時歐內斯特先生髮話說放開狗,我們便鬆開皮圈,歐內斯特先生又給我一隻馬鐙,我重新爬上馬背。
鹿正是這樣做的。我們繼續走我們的。現在著急也沒有用了。四周圍什麼聲音都沒有;此刻正是十一月下午剛開始的那段時間,所有的一切全都不動也不叫,連鳥兒也是如此,啄木鳥、金翼啄木鳥和松鴉什麼的,全都沒了聲息,我眼前像是出現了一幅圖畫,我們三方——我、歐內斯特先生和丹恩為一方——「老鷹」以及別的狗兒為一方,第三方是那頭碩大的老公鹿,三方都在寂靜的樹林里朝著同一個方向,對著同一個目標前進,現在都不奔跑了,僅僅是在走著,我們全都跑出過我們所知道的最高水平,我們三方面現在像達成協議似的轉過身往家走去,並沒有擠成一團,因為我們不想互相打擾或是逗弄,因為我們三方面全都用了一個上午來做那並非演戲取樂,而是嚴肅認真的事,我們三個方面都是依然故我——那頭老公鹿它非跑不可,並非因為它受了驚,而是因為奔跑是它最擅長也是最引以為豪的一件事;「老鷹」和那些狗之所以要追逐它,並非因為它們恨它或是怕它,而是因為奔跑是它們最擅長和最引以為豪的一件事;而我、歐內斯特先生還有丹恩呢,我們追逐它並非看中它的肉,它的肉已經太老沒法吃了,也不是看中了它的腦袋想把這東西往哪面牆上掛,而是因為這下子我們可以回去,辛苦勞作十一個月把糧食打出來,以取得權利明年十一月重新回到這兒來——此刻,我們三方面正往回走,心平氣和,互不干擾,但仍然是並肩向前,直到明年,直到下一次。
於是我一動不動,佯裝睡著,等待他們離開帳篷。我傾聽著繃緊的油布底下傳來的吃早飯的聲音,又聽著他們離開——馬的聲音,狗的聲音,直到一切歸於沉寂除了黑人們清理餐桌的聲音;無須過多久,沒準我甚至還能聽到第一隻獵狗發出的第一下微弱卻又很清楚的吠叫聲呢,那是穿過濕漉漉的樹林從公鹿睡過的窩那裡https://read.99csw•com發出來的,這以後,說不定我還能重新入睡呢。此時,帳篷的門帘動了一下又垂了下來,不知什麼撞了床腳一下,我睜開眼睛。原來是洛斯,洛斯·愛德蒙茲,麥卡斯林·愛德蒙茲的孫子,他爺爺不僅是我的表親而且也是我的哥哥與我的父親,當時我一個親人都沒有,洛斯手裡拿著的不是他一直在用的步槍,而是一支獵槍,他是一直在用這支步槍的,打從他終於明白,一個眼睛和手都不發抖的男子漢,從熊或公鹿那裡能得到的,比朝它們盲目地把一梭子子彈發過去時所得到的可要多得多。
「都搭進來嗎?」
「你是說他把我給了你了?」
「好啊,等你們找到了獵物,別忘了吹響號角,好讓我折回來幫你們把它拖回營地去。」歐內斯特先生說。
「你都十二歲了,」華爾特·艾威爾說,「咱們都說實話,你究竟在學校里待過幾天?」
「誰還管那個呢?」他說,「來吧。我帶來一把鎖,你可以把門鎖上。咱們明天再開輛小卡車來取你想帶走的東西。」
「好的,先生,」我說,「下一回我一定先喊——不過你下回用馬刺最好也提早一些告訴我。」不過總的來說還沒有什麼大問題;我們無非是站起來時得動作輕些罷了。「現在又朝哪個方向走呢?」我問。因為在浪費了那麼多時間之後,我們什麼聲音都聽不到了。而且這又是個全然陌生的地方,一點兒不假。這兒的樹木給砍伐過,又重新長出了一叢叢灌木,就算是直立在丹恩背上的我們仍然是什麼都看不見的。
一開始我甚至都不相信自己聽到他說了這樣的話。「什麼?」我說,「我?上學堂?」
「上帝啊,」他說,「你幹嗎不老老實實待在後面?」
「老鷹」已經撒開腿跑起來了,因為這狗跟我們一樣清楚那老野物正藏身何處,它不發出一點點吵鬧聲,只顧在藤蔓之間鑽行,讓別的狗跟在它的後面,連丹恩似乎都明白要打公鹿了,它開始變得靈活起來,遇到蔓藤也會發力一蹦穿過去,因此早在歐內斯特先生遭遇公鹿之前,我已經在揪緊他腰間的皮帶了。因為當我們加快速度去追趕一隻鹿的時候,我們身子都是往前趴著的,當時我的身子大部分時間都不挨著丹恩,而僅僅是揪住歐內斯特先生的皮帶往外探身,以致後來威利·萊蓋特說,我們快速穿過林子時,那模樣簡直就像歐內斯特先生后屁股兜那裡多出了一條男孩子模樣的充氣空工裝褲。
接著,我跟歐內斯特先生和洛斯·愛德蒙茲把獵犬都送過河去,「老鷹」和別的老狗都由西蒙用皮帶牽著,因為那些年輕一些的狗,那些小狗,未得到「老鷹」同意之前是哪兒也不敢去的,真是連一步都不敢挪動的。再接下去我跟歐內斯特先生和洛斯把馬鞍安好,歐內斯特先生翻身上了馬,我把他的連發槍遞給他,也鬆開了丹恩的韁繩,好讓這畜生跟每天早上那樣好好撒撒歡,以便把套上皮囚衣后的鬱悶提前發泄掉,它鬧個沒完了,歐內斯特先生只好用槍管在它兩耳之間磕上幾下。接著歐內斯特先生給槍裝上子彈,鬆開一隻馬鐙給我,我也上馬坐在他的後面,於是我們便走上了通往長沼澤的那條隔離林火的土路,四隻大狗引導黑人廚子西蒙走在前面,他用根犁繩將他那支單筒獵槍掛在背後,那些狗崽子一路嬉鬧,絆得大家都沒法好好走路。此刻天放亮了,看來又會是一個大晴天;東方已經泛出太陽快要露頭的黃顏色,我們呼出的水汽在寒冷、寧靜、明亮的空氣里成了一團團白霧,等著太陽出來曬暖它們,車轍里的薄冰、白霜覆蓋的每一片葉子每一根小樹枝和每一團凍土塊,都在等待太陽終於出現好化解它們,使它們彩虹似的煥發異彩。到那一刻,我身體內所有的部件都會覺得輕盈而充實,有如一隻氣球,裏面充滿了那樣輕盈、寒冷的新鮮空氣,似乎連自己都沒覺得跨乘的是馬的背——在胯|下的只是一副在熱乎乎、堅實的皮膚底下活動的熱乎乎、堅實的肌肉,人騎在上面真是一點點分量都沒有,因此在「老鷹」跑和跳的時候,我和丹恩和歐內斯特先生簡直像鳥兒似的在空中飛,連地皮都接觸不到。這樣的感覺真是好極了。那頭老公鹿若是今天被獵殺,我知道連它也會覺得,即使再活上十年,也不可能挑選到一個更好的日子了。
「上馬呀,」他說,「我們別把馬兒慣壞了。」
「你跳下去瞧瞧它的腳嘛。」歐內斯特先生說。
「閉上嘴,好好聽著。」歐內斯特先生說。我照做了,於是我們能聽到吠叫聲了;不僅僅是其他那些狗的,而且也包括「老鷹」的,此時它們發出的不是追蹤臭跡、嗅聞氣味時的聲音,也不是朝倒下的獵物的血肉狂吠的聲音,而是在槍響過很久之後見到什麼特殊景象而狂奔時所發出的那種狂吠。我剛來得及重新抓緊皮帶。是的,先生,它們是因為看見了什麼而狂奔。換了威利·萊蓋特就該說,要是能給「老鷹」喂一口威士忌的話,那它逮住鹿是不在話下的;狗群繼續往前走,在我們穿出荊棘叢看到開槍的那伙人時它們已經走遠了,那伙人共有五六個,或蹲或趴在附近的地面上,對著土地和灌木細看,好像是倘若盯看得再使勁一些,鮮血就會像野山菌或是山楂那樣從枝葉上冒出來似的。此時「老鷹」的吠叫聲仍然能隱約聽見,仍然在告訴那伙人,即使他們能找到血,那也不是從本獵犬前面的野物身上噴濺出來的。
「別用馬刺!」我喊道。不過歐內斯特先生也記起那條湊合事的肚帶了,他乾脆鬆開了丹恩的轡頭。可是丹恩也聽到槍聲了,只見它小心翼翼地在灌木叢間覓路前行,遇到藤蔓和枯木能跳的就跳過去,跳不過去的就從底下鑽過去。不出所料,原先的那一幕又出現了,有兩三個漢子在灌木叢間或是蹲著或是爬著,在尋找血跡呢,其實「老鷹」已經跟他們明說了這兒不會有的。這一次我們乾脆都不站住了,而是馬不停蹄地往前走,聽任丹恩在樹叢和藤蔓間又是扭又是蹦,動作靈巧得活像個舞蹈演員。接著歐內斯特先生扳動丹恩的腦袋,使得我們面向正北方。
「好吧。」我說。我站起身來:「你要艾克大叔的玉米酒呢還是洛斯·愛德蒙茲的城市威士忌?」
「行了,」歐內斯特先生說,「那你就上床去睡吧。我不需要你了。」
「我正是這樣做的呀。我要讓自己成為像你這樣的一個獵人和農夫。」
「這話說得一點兒也不錯,」威利說,「聾也好,不聾也好,當你說你追加五十塊賭注的時候,即使你連嘴皮子都沒動他也聽得真真兒的。」
就這樣我跟他回了家,這樣也不錯,日子過得挺好——他老婆大約三年前去世了——家裡沒有一個女人對我們指手畫腳,或是半夜跟一個維克斯堡馬路邊開小店的跑掉連做早飯都等不及。我跟他今天下午也會回家的,不過現在還不走;我們每次都是在別人走了以後再待上一天,因為艾克大叔總是給我們留下大夥沒吃完的食物,還剩下他喝的那種家釀玉米威士忌以及洛斯·愛德蒙茲喝的城裡威士忌,他管那叫蘇格蘭威士忌,那種酒散發出的氣味就跟陳年屋頂油漆桶里發出來的一模一樣;我們再用上一天晒晒太陽,然後回家,準備播種來年的棉花、燕麥、豆子以及牧草;而在河的對岸,在大森林起始處那一排排樹木的後面,那頭老公鹿今天也會躺在陽光底下歇息,在下一個十一月來到之前可不會再有任何人去騷擾它了。
「而且還得撂倒它,」我說,「咱們下回再不會犯傻,去理會威利·萊蓋特和華爾特·艾厄爾的歪道道了。」
「我總是稱呼歐內斯特先生為『先生』的。」我說。
「如果你真的想熬夜,」威利·萊蓋特說,「對著一本識字課本熬夜豈不是更好?這孩子,字典里收進的罵人話他沒有不會的,紙牌的每一種玩法、酒窖里威士忌的每一種牌子,他也沒有不知道的,可是他卻連自個兒的名字都不會寫。你會不會?」他朝我問道。
「我想我打中它了,」其中的一個人說,「我知道我打中了。我們這不是在找血跡嗎。」
「你塊兒頭最大!」我說,「還不得把我壓成肉泥呀!」
「不行,」歐內斯特先生說,「再這樣已經不夠了。要擱在以前,一個男人必須做的也就是種上十一個半月的地和打上半個月的獵。可是現在不行了。如今,光乾乾農活打打獵是不夠的了。你必須投身於人類的事業。」
「運氣怎麼樣,孩子們?」
「我還以為艾克大叔要說豬肉、牛肉是專門用來喂狗的呢,」威爾·勒蓋特說,「不過你說得很對;我記起來了。在狗吃厭了鹿下水時,你們就打下一大批野火雞來給它們吃。」
早年間,我們是坐大車來的:裏面裝載著槍支、被褥、獵狗、食物、威士忌;那時候的年輕人,能在冰冰冷的雨里趕整整一夜再加第二天整整一天的大車,在雨里搭帳篷,用濕毯子一裹就睡覺,翌日天一亮就爬起來去打獵。那會兒還有熊。人們開槍打母鹿或鹿崽子,就跟打公鹿一樣,絕不手軟,到了下午,我們用手槍射擊野火雞,試驗自己偷偷挨近獵物的本領和槍法如何,我們只留下胸脯肉,別的全都用來喂狗。可是那樣的時日一去不復返啰。如今我們坐汽車來,車速倒是一年快於一年,因為道路越修越好了,距離也越來越長了,仍然有獵物的大森林每年都往後退縮,就像我的生命之火越燃越弱一樣,時至今日,當年坐大車不覺得苦的那些https://read.99csw.com人里也只剩下我一個了;現在陪我打獵的都是那些冒著雨或雪珠在冒熱氣的騾子後面趕二十四小時大車的人的兒子甚至是孫子了。他們現在管我叫「艾克大叔」,沒有幾個人關心我到底有八十好幾了:其實他們肚子里就是對這一點覺得彆扭,我心裏跟明鏡似的:他們認為我一路勞頓這麼遠路趕來,就算是坐汽車,根本就是多餘。
我把情況告訴了歐內斯特先生,這以後我們吃晚飯,喂狗,接下來我幫歐內斯特先生打牌,站在他椅子後面一直到十點左右,這時候洛斯·愛德蒙茲說了:「你幹嗎不上床去睡呢,孩子?」
「聽到了,先生。」我說。
這時歐內斯特先生站在河堤上吹號角,直到西蒙的馬燈一顛一顛地沒入霧中;於是我們爬下岸來到河埠頭,歐內斯特先生時不時會吹上幾下讓西蒙辨清方向,終於我們看清了霧裡的馬燈,接著又看清了西蒙和那條船;只不過好像我才坐定不動,緊接著又睡著了,因為我只知道歐內斯特先生又在搖醒我了,好讓我爬上河堤進入黑乎乎的營地,直到我雙膝撞上一張床,砰地往那上面倒下去。
「你就不必為明年的莊稼操心了,」歐內斯特先生說,「你給我上學堂念書去。」
接著,我們又一次見到它。那是最後的一次——一處灌木叢,陽光像探照燈似的穿過一個洞打在那上面。它僅僅蹭擦了樹叢一次,接著便站定不動,側部露出在我們之前,還不到二十碼遠,大得像一座雕像,在夕陽下發出紅光,亮得像金子一樣,陽光在它叉角頂端閃閃發亮——總共有十二個分叉——因此看上去就像是腦袋上長出了十二根點亮的蠟燭,它站在那裡看著我們,此時歐內斯特先生舉起槍瞄準它的頸部,槍響了,「克力克。斯尼克—克魯克。克里克。斯尼克—克魯克。克里克。斯尼克—克魯克。」響了三回,歐內斯特先生仍然端著槍在瞄準,那隻公鹿卻掉轉身子奮力一跳,它那尾巴的白色內里也亮得宛若一團白熱的火焰,直到灌木和陰影將那團火遮滅;而歐內斯特先生慢慢地輕輕地把槍橫過來放回到身前的鞍子上,用比出氣兒大不了多少的聲音輕輕地平和地說:「我的天哪。我的天哪。」
我們——這支打獵隊——是曾經有過一座房子的,那是六七十年前的事了,其實遲至四十年前也仍然還有,當時大窪地離傑弗生只有三十英里,德·斯班少校,我父親六一、六二、六三、六四年時手下的騎兵司令,還有我的表外甥(表外甥?其實是我的大哥也可以算是我的父親)第一次帶我到樹林里來。老山姆·法澤斯當時還活著,他生下來就是奴隸,是黑女奴和契卡索酋長的兒子,他曾教我打槍,不僅教什麼時候開槍而且還教什麼時候不開;就在明天會是的那樣的一個十一月的黎明時分,老山姆領著我徑直朝那棵大絲柏樹走去,知道公鹿準會從那裡經過,因為山姆·法澤斯血管里流著的東西也在公鹿的血管里流著,我們背靠粗大的樹榦在那兒站著,山姆·法澤斯有七十歲,因為當時我只有十二歲;除了晨曦,這裏什麼都沒有。這時公鹿突然出現,煙色的,從虛無中出現,迅如風雷;山姆說:「好。你快開槍,不過別慌張。」槍迅速地舉平,並不匆忙,彷彿是出於它自己的意志似的,槍響了,於是我走過去,公鹿仍然完整無缺地躺著,仍然採取著迅如風雷的姿態,我用山姆的獵刀給它放血。山姆把雙手蘸在熱烘烘的血里,給我的臉畫上永久存在的花紋,我站直了,盡量使自己不打戰,既謙卑又自豪,雖然一個十二歲的男孩實際上並不會用語言來表達下面的這種感情:「我殺死了你;我的舉止必須不辱沒你那正在離去的生命。我今後的行為將永遠配得上你的死亡。」我在傑弗生擁有一所房子。那就是說,它是登記在我的名下的,我為它納稅,它是專門為了我的作息而存在的,因此它含有一個人生活的必需用品:爐子啦、床啦、備用的衣服啦——也還有空余的地方,專門用來放置與保存人生轉折期留下的紀念品:初戀時的玫瑰花、紫羅蘭或是田野雛菊,現在已經壓碎再也沒有香氣了,小學或是中學的獎章,裝飾在牆上的所獵到的第一頭公鹿的頭。可是那並不是我的家。那僅僅是我等待下一個十一月再次到來時的中途憩息站。因為大森林才是我的家:這個帳篷,地上凈是爛泥,床既不夠寬也不夠軟,對於一副老骨頭來說甚至都不夠暖和;這兒有我的親人:德·斯班、康普生、老華爾特·艾厄爾和霍根貝克,只是現在陪伴著我的僅僅是他們的鬼魂了。
緊接下去,我們聽到公鹿的聲音了。不,說得不對;我們聽到的是槍聲。那是在我們意識到我們走了有多遠的時候,因為就我們所知道的,那個方位唯一的打獵營地就只有霍利諾營地,可是霍利諾離我和歐內斯特先生駐紮的范多恩營地足足有二十八英里呢——光聽到槍聲,沒有狗叫聲,也沒有任何別的聲音。若是「老鷹」仍然釘在公鹿的後面而公鹿也仍然還是活著的,這狗必定已經筋疲力盡,連說一聲「它來了」的力氣都沒有了。
「你不知道公鹿要去哪兒嗎?」他說,「它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給了每個人一個朝它自由開槍的機會,現在它要回家了,回到我們長沼澤的灌木叢里去。它應該恰恰趕在天黑下來的時候回到那裡。」
「歐內斯特先生!」我拚命喊道,趕緊爬到沼澤邊上去舀了滿滿一帽子水,爬回來潑在他臉上,他張開眼睛,靠著馬鞍上咒罵起我來。
「好吧,」我說,「把它搭進來吧。」
那位老獵人說:很快我們就要進入森林了。對我來說不是什麼新鮮事兒,因為七十多年來每年十一月我都要這樣做的——這最後一座小山(山腳下肥沃、綿延的沖積平地朝前伸展,就像大海從巉岩腳下攤開去的那樣)在十一月不緊不慢的雨絲底下在遠處消融,如同車座本身也在一點點消失那樣。
我還是睡著了。馬燈亮了,在外面的黑地里,年紀最大的那個黑人,老依斯罕,在用一把勺子敲打鐵皮平底鍋,一邊喊道:「起來喝四點的咖啡嘍。起來喝四點的咖啡嘍。」帳篷里此時充滿了人們穿衣服的聲音以及威爾·勒蓋特的說話聲:「快點出去,讓艾克大叔睡他的覺。要是我們吵醒他,他就一定要跟我們一塊去了。今天早上林子里可沒有他的事兒。」
這片土地啊,老獵人自言自語地說。難怪我過去熟知的大片被毀的森林沒有吵吵嚷嚷要求上天報應了。將來完成大森林復讎大業的必將正好是那些毀掉森林的人。
「它就從我們這麼些人當中沖了過去,」艾克大叔說,「我真弄不懂它是怎麼做到的。我只瞥見它一眼。看上去都跟大象那麼大,頭上頂著個架子,都可以給一歲口的小牛當搖籃了。它是順著這道土脊衝下去的。你們最好也跟著攆上去;要不真得讓公豬沼澤邊那個打獵隊白撿便宜了。」
「它的腳不會有事,」我說,「是氣兒喘不過來了。」
因此,我們雙方之中至少有一方是會感到高興的,因為得再隔開十一個月和兩個星期,才不得不再一次以那麼快的速度跑那麼遠的路了。因此,它感到高興的與我們感到難過的竟是同一件事,突然之間我想到,說不定對燕麥、棉花、豆子和乾草的播種、耕耘然後是收穫,並不僅僅是我和歐內斯特先生為了讓時間過去而不得不幹上三百五十一天直到我們可以回來打獵,而是這些事是我們在三百五十一天里必須得做的,是必須老老實實地做與做好的,這樣我們才有權利回到大森林來進行那其餘十四天的打獵活動;而那頭老公鹿在獵犬前竄逃的那十四天也不僅僅是它不得不度過的一段時間,這樣才可以享有那無須逃竄的三百五十一天,而是十四天在槍杆子與狗群前出生入死是它必須得做的,這樣它才有權利在剩下的三百五十一天里不受騷擾。因此,打獵和種地絕不是毫不相干的兩碼事——它們都是同一件事情的兩個方面。
「鹿死了還要油布幹什麼?」我說。接著我自己回答了:「是誰打死的?」我說,「準是洛斯,」我又回答道,「必定是一隻母鹿。」
「威利說我該上床睡覺了!」我沖他吼道。
「你昨天晚上說你需要獸肉的。」他說。
從認識歐內斯特先生的那天起我就覺得他是個好人,這以後不久,兩年前的一天,老媽跟維克斯堡路邊小鋪的一個小老闆跑了,第二天老爸也不回家了,到第三天,歐內斯特先生騎著丹恩來到他讓我們住的河邊小屋的門口。讓我們住為的是老爸可以種租給我們的那塊地,而且還可以往河裡放魚線釣魚。歐內斯特先生對我說:「把槍放下,過來,爬上來坐到我背後。」
這時候飯做得了。我照例喝上一杯稀釋的兌了水的威士忌。接著我們撩開雨帽,站在繃緊的防水帆布下面踩得稀爛的泥漿地里,我念禱文,對著鐵盤子鐵杯子里盛著的一塊塊煎豬肉、軟得不成形的麵包、罐頭黃豆、糖漿和咖啡——這是我們帶來的城裡食物——然後大家重新戴上雨帽,吃了起來。「把這些全都吃了,」我說,「明天早飯以後我不要營地里還留下一小塊城裡帶來的肉。這樣一來你們小夥子便會好好地打獵了。七十年前,我初次來這兒大窪地打獵,跟著老康普生將軍、德·斯班少校、華爾特他爹、洛斯和威爾他們的爺爺(還有布恩·霍根貝克那個四十歲了都沒長大的孩子,他曾赤手空拳光用一把小折刀就殺死了那頭衰九_九_藏_書老、腳趾變形的大熊),德·斯班少校只讓兩塊外來的肉進入他的營地。那就是半爿豬身和一條牛後腿。而且並不是給第一頓晚飯和第一頓早飯用的,而是留著,一直等到快拆營每一個人都吃厭了熊肉、浣熊肉和鹿肉連看都不想看的時候才吃的。」
「把它搭進來!」我說,「你們願意,把它喂狗也成。不過可別把它撂在林子里。」
丹恩正是那樣做的。它不這樣做也不行呀;獵犬們都已經幾乎跑得聽不到它們的聲音了。「老鷹」必定是猛地一抬頭瞅見那隻老野物的尾巴,它盯得那隻畜生考慮下來還是趕緊開溜為好。此刻追的和被追的一定離艾克大叔蹲守處非常之近,歐內斯特先生勒住丹恩不讓它往前走,它就跟尾巴正讓人戧著梳的一頭騾子似的,半蹲著、撲棱著還打著戰,而我們則在傾聽有沒有槍聲。可是連半下槍聲都沒有聽到,因此我沖歐內斯特先生大叫,說我們趁我還能聽見狗叫往前追趕的好,於是他鬆開了丹恩,可這時仍然沒有聽到槍聲,於是我們知道獵犬對公鹿的追逐肯定已經越過了蹲守點,這麼說那老野物果然名不虛傳確實是沾有些仙氣呢,西蒙跟別的僱工全都是這麼說的,我們由一叢灌木林里衝出來,果不其然,只見艾克大叔和站在他腳邊一塊軟地里的威利。
接著我們繼續向前,現在步子加快了因為前面的追逐聲又快聽不見了,它們也跑得更快了,好像不光是公鹿,而且也包括那些獵犬,全都從那場激動與射擊里汲取到了新的活力。
「對我們全體都是合用的,」我說,「上帝創造人,他創造讓人生活的世界;我尋思他創造的是如果他自己是人的話也願意在這上面生活的那樣一個世界——有地方可以行走,有大森林,有樹木和河川,也有在上面生存繁衍的獵物。也許他並沒有把打獵和屠殺獵物的慾望放進人的心裏,不過我尋思他也知道反正人是會有這種想法的,人反正是會自己教會自己這樣做的,因為人還不是上帝呢。因此我認為他預見到人還是會繼續殺戮獵物的。我相信他說了:『那就由它去吧。』我認為他連結果都是早就預料到的。可是他說,我要給人以自己的機會,我也要在人具有殺戮的慾望和能力的同時也給人警告和預先通知。人所蹂躪的樹林、田野,所摧殘的獵物都將是他犯罪、作惡行為的證據和親筆簽名,而對人的懲罰——好了,睡覺的時間到了,」我說;又轉過頭來對小阿許說,「四點開早飯,阿許,太陽出來時我們得讓營地里有肉。」
因此,我穿著濕淋淋的雨衣,指揮人們把東西從船上卸下來——帳篷、爐子、被褥、我們自己的食物以及狗和馬的食物,這是在打到獵物有肉吃之前吃的。我派兩個黑人去砍柴,我們先讓廚房帳篷搭起來,支起爐子,生起火,把晚飯先做起來,這時候,大帳篷的樁子還在往地里打,四周圍的水溝還在挖呢。這時候,馬匹出現在河對面的堤岸上了;再一次,又是我的手(先是我的聲音,穿過雨水傳給對面另外那個黑人小後生,他正打算抽打馬兒把它們趕下河呢)牽引著馬韁,就憑著這點點壓力還有我的聲音,我把它們拉進河裡,接著又拉著它們讓它們挨著移動中的船,只有腦袋還露出水面上,好像它們真的是靠著老人衰弱無力的牽引才得以浮出水面似的,它們前進,一直到再一次登上堤岸。
緊接著,我們頭一回見到了它。此時我們已經走過了那片砍伐過的林地;我們原本甚至都可以讓馬兒走小步的,不過我們仨早就全都沒有了這份興緻,現在任誰都可以指出哪邊是西了因為太陽已經墜下一半。因此我們就那麼走著,這時我們遇見了那些狗——幾隻小狗和一隻老狗——全累得精疲力竭了,趴在一個潮滋滋的小坑裡,直喘氣,我們走過時光是抬起眼睛看看我們,眼看我們往前走了身子卻一動都不動。接著我們來到一片狹長的林中空地,這裏可以看到約莫四分之一英里開外的東西,我們見到另外那三隻狗以及在它們大約一百碼前面的「老鷹」,全都是在慢走,沒有發出一點聲音。突然,在空地最遠的一頭公鹿自己站立起來了,從它所藏身休息的地方,因為獵犬們已經逼近自己了,它不慌不忙地立起來,真大呀,大得像一頭騾子,高得也跟一頭騾子似的,它轉身走開,仍然是不慌不忙,白顏色的尾巴近尻處閃現了一兩秒,之後就隱入樹叢杳無蹤影了。
「你就從來不會稱呼別人一聲『先生』的嗎?」威利說。
「等等!」我大聲喊道,「不朝這邊走。」
「他們肯定連母鹿也照打不誤。」威爾說。
「我不累。」我說。
「你就不能稱他們一聲洛斯先生和愛德蒙茲先生嗎?」歐內斯特先生說。
「是啊,」我說,「我們下一步必須做的就是安排好來年的莊稼活兒。這樣的話,十一月就再不會顯得遙遙無期了。」
「要什麼?」我說。
接著,我們吃了飯,並且把擱獵槍的木架子都運過河去,讓艾克·麥卡斯林大叔按他的意思安放在他認為獵物會出現的蹲守點上,因為他是營地里年紀最大的一個。我尋思他在這些林子里獵鹿總該有一百年了吧,如果說有誰能料定一頭公鹿會從何處經過,那麼這個人就是他了。照說這麼又大又老的一頭公鹿,在森林里奔跑的時間加起來准有鹿的生命里的一百年了,它跟艾克大叔要做到今兒早上在同一地點同一時間會見,那是一點問題都不會有的——自然,除非是它能夠在關鍵時刻擺脫掉我和歐內斯特先生。因為我和歐內斯特先生是鐵了心一定要打到它的。
「就是的!」我說,「難怪你昨天沒能打著那頭公鹿,你相信了那兩個傢伙的怪念頭把它放跑了,白白讓我跟你把丹恩、獵狗跑得差點兒沒累趴下!你槍法一向很准!子彈是從來不會忘記上的!你是有意先把子彈卸下來的!我聽到你卸的。」
「是的,」歐內斯特先生說,「你必須讓自己有出息。」
「也許吧,」歐內斯特先生說,「這兩個字真是我們語言里最好的詞兒了,再沒有更好的了。使人類繼續前進的就是『也許』這兩個字了。人一生中最好的時日並非他不假思索就能說聲『就是』的那些,而是他想來想去只能說一個『也許』的那些。他最後仍然無法說『就是』,因為他到了那個時候不僅仍然沒想清楚,而且乾脆不願去想了……上廚房去幫我兌一杯混合酒吧。完了咱們就瞧瞧午飯有什麼可吃的。」
看到它的時候我是在船里。當時天剛擦黑;我剛喂完馬,從岸邊爬下,登上小船,推它離岸,打算渡河回到營地去。此時,我看到了它,大約在上游八分之一英里開外,正浮水呢;只有腦袋露出在水面上,在那樣的光線下僅僅是一個點兒罷了。但是我能看出無時無刻不頂在它頭上的那把搖椅,因此敢肯定那必定是它,正緊著往長沼澤叉口的蘆葦叢里趕呢。它常年住在那裡,但是獵季開始的前一天必定走掉,就跟野生動物守護員把我們的日程表給了它一份似的,它掐準時間消失不見,無人知曉它去往何方,獵季結束的第二天又一準重新回來。可是此刻它出現了,提前一天回來了,像是犯了糊塗,錯用了去年的日程表似的。對它來說這可太糟糕了,因為這樣一來,明天早上日出時我和歐內斯特先生肯定會騎在馬上俯瞰它倒下的身軀的。
果然不出所料,我們一來到長沼澤便看到了它昨晚從河裡上岸時留在濕泥地里的腳印,在軟泥上攤得很開,樣子跟牛的差不多,大得也像是牛的或是騾子的腳印,「老鷹」和別的狗此時都啃起皮套索來了,到後來歐內斯特先生只好讓我跳下馬去幫西蒙控制住它們。因為我和歐內斯特先生完全清楚這鹿會藏身於什麼地方——那是長沼澤當中一個長滿蘆葦的小島,它可以貓在這兒,一等狗群沒準驚起的哪只母鹿或是小鹿往沼澤的上方或是下方逃竄,把獵犬引走,它便可以鑽出來爬下沼澤,進入河中遊走,跟往常獵季開始的那天一樣離開這片是非之地。
實際上,如今每當我在帳篷里過頭一夜,躺在又粗又硬的毯子下,渾身酸疼,難以入寐,身上的血液僅僅因為允許自己喝的一小杯稀稀的兌水威士忌才稍稍有點兒暖過來,此時,我總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了。不過這次出獵我是能挺過去的——我槍法仍然幾乎跟原來一樣好,看到的獵物打中的幾乎跟原來一樣多;我都記不清,如果我是一直在做統計的話,我打到的熊或是鹿到底有多少頭了——來年夏天的溫暖與酷熱又會讓我恢復些元氣,變得年輕一些的。接著十一月又來臨了,於是又一次坐在汽車裡,同行的是老哥們的兩三個兒子甚至是孫子,當初那些老哥們在打獵上頭還是我領入門的呢,我教他們怎樣識別公鹿與母鹿的腳印,怎樣辨清兩者移動時不同的聲音,我總是透過擋風玻璃上抽搐的雨刷朝前看,看到土地變得更平坦,在雨點底下一點點消融,就像大海本身在遠方消融一樣,這時候我會說:「好啊,孩子們,咱們又來到這兒了。」
可是歐內斯特先生光是把臉扭過來。那張臉顯得很憔悴,上面還有方才被葡萄藤從馬背上扯下來時留下的一攤泥印。
那很可能是一個信號,一聲道別,一次告退。我們繼續前行,經過了在林中空地的那三隻狗,它們仍然像公鹿消失時那樣,趴在地上,在我們經過時仍然不想站起來,我們超越它們又走了一百碼,「老鷹」也仍然一動不動,雖然並未趴下,它總算還是站著的,不過它的腿叉開九-九-藏-書著,腦袋耷拉著;沒準就是等我們快點走開免得看到它丟人現眼吧,我們走過去時,它的眼神跟說話一樣清清楚楚地告訴我們:「真對不起,夥計們,不過本獵犬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
「從什麼時候起你用步槍就打不到獸肉啦?」我說。
「我用不著把自己的名字寫下來的嘛,」我說,「我是誰,我還能記不住嗎。」
「那會兒這裡有的是獵物。」華爾特·艾威爾說。
「行啊,先生,」我說,「好吧,你要哪一種?艾克大叔的玉米醋還是洛斯·愛德蒙茲的那種貓尿?」
「你讓我受了這麼大的罪,又該怎麼說呢?」歐內斯特先生說,「下一回,如果你不想待在原來的地方,那就跳開去。別再爬在我的上面。你聽到沒有?」
「他沒工夫上學堂,」威利·萊蓋特說,「從九月到十一月中上那麼幾天學有什麼用呢,到這時候他得請假上這兒來給歐內斯特當耳朵了。一月里再回學校去又有什麼用呢,再過十一個月又是十一月十五日了,他又得再來告訴歐內斯特獵狗往哪個方向跑了。」
「這話是專門衝著我、華爾特和威爾·勒蓋特說的吧。」洛斯·愛德蒙茲說。
因此,我好歹爬到馬鞍上去了,即使那會兒我還夠不著馬鐙,歐內斯特先生掌握著馬韁,我準是睡著了,因為我有點知覺時發現我短外套的一個扣眼用系指南針的皮帶跟鞍頭捆在了一起,現在時間真的很晚了,我們離營地不會太遠,因為丹恩已經在吸鼻子嗅聞水的氣味了,河水的氣味。說不定它還聞到了喂牲口那塊草地的氣味呢,因為我們已經走在那塊地南面不到四分之一英里的防火隔道上了,沒過多久我也看得到那條河了,有一重白霧籠罩在那上面,輕輕的一動不動,跟棉花似的。接著又看到了那塊地,看到了家;而在另外那邊,在黑暗裡,那老公鹿此刻必定是躺在長沼澤灌木叢它的那個窩裡呢,那兒離我們實在不算遠,近得沒準都能聽到我們卸下馬鞍和剝玉米衣的聲音了,反正是一定聽得到歐內斯特先生朝黑燈瞎火的營地吹響號角叫西蒙划船過來接我們的聲音的;公鹿也回到家了,也是在休息了,跑了那麼遠的路它也累了,時不時它會醒來,在夢中,它夢見獵犬追逐在它的後面,也許驚醒它的是我們發出的喧鬧聲,不過兩者只會讓它醒上一小會兒,緊接著它還是會回到夢鄉里去的。
接下去便是早晨,便是第二天了。現在一切都結束了,要到下一個十一月,要到明年,我們才能夠回來。艾克大叔、威利、華爾特、洛斯以及昨天參加圍獵的那些人,他們一等「老鷹」追趕公鹿的聲音聽不見了,便知道鹿跑掉了,於是就開始收拾打點,準備今天回他們所住的約克納帕塔法去,一直到十一月重新來臨他們能夠再次前來。
我們來到一處地方,這裏沼澤變得只有十二或十五英尺窄了,這時歐內斯特先生說:「小心啊,我要刺馬了。」說完他果真這樣做了;還不等我重新抓緊皮帶我們已經騰起在空中了,這時我看到了那根藤蔓——那是一圈葡萄藤,幾乎有我手腕那麼粗,一圈一圈地攀緣過來,剛好掛在了沼澤的半空當中——我原來以為他跟我一樣也是看到藤蔓呢,而且還打算伺機抓住它,把它扔過我們的頭頂好從藤蔓底下鑽過去,我倒是知道丹恩一準是看到的,因為這馬甚至還低下了頭打算從它底下躍過去呢。不料歐內斯特先生壓根兒沒看見,其結果是藤蔓順著丹恩的后脖頸滑過來勾住了馬鞍的鞍頭,我們都騰起在半空當中,藤蔓勒得越來越緊越來越緊,等待著某處的某個東西鬆開好讓事情有個了斷。鬆開的是馬鞍的肚帶。它斷裂了,於是丹恩繼續往前面飛,跌跌撞撞地爬上對岸,身上光溜溜的除了一根肚帶,而我和歐內斯特先生還有那副馬鞍,歐內斯特先生仍然捏著槍騎在馬鞍上,我仍然揪住歐內斯特先生的腰帶,我們就這樣掛在拉緊的藤蔓圈子裡,待在長沼澤的上空,像只大彈弓往回拉的橡皮筋里的什麼物件,直到它啪地彈回去把沒有了馬的我們扔回沼澤的此岸,我仍然揪住歐內斯特先生的皮帶,處於最下方,因此著地時我的身上必定是既壓著歐內斯特先生還外加一副馬鞍,如果我能快快繞過馬鞍爬到歐內斯特先生身邊,那麼著地時自然是馬鞍最先著地,接著是歐內斯特先生,最後才會是在最上面的我,果然,等我跳起來時,歐內斯特先生仍然癱倒在地,讓人能看到的只是他的兩圈眼白。
於是我重新揪緊皮帶,歐內斯特先生又用馬刺去戳丹恩。土脊朝正南方延伸;上面沒有藤蔓和灌木,因此我們可以走得很快,跑到風頭裡去,因為此刻起風了,這時候太陽也出來了;雖然我顧不上去注意它,它很亮,光很強,平平的透過林木射過來,閃閃發光很晃眼,像是沾了霜的樹葉上的一道虹彩。現在起風了,因此我們又任何時候都能聽到犬吠聲了;我們也可以悠著點兒了,不過仍然約束住丹恩讓它用中速跑,因為公鹿反正很快就會遇到離我們營地八英里的公豬營地派出的蹲守點,若是它讓那幫人打著了,那更是急也沒有用了。果不其然,我們聽到了獵犬的聲音;我們現在讓丹恩慢慢走,讓它喘上幾口氣,我們聽得見狗的聲音了,因為逆風,所以聲音很輕,它們現在不是在奔跑,而是在搜索追蹤,因為那老野物說不定走在前面一大段路上時就決定不再玩這無聊的遊戲了。於是我們加快速度,輕舒腿腳,在自己跟獵狗之間拉開了約莫一英里的距離——一直跑到都快要遭遇南邊營地派出的那些蹲守者了。我幾乎都能看到它停在一叢灌木的後面,往外窺視並且問自己:「這是怎麼的啦?怎麼的啦?怎麼這鬼地方今兒早上滿處都是人呢?」接著便一邊把腦袋往肩膀後面扭過去打量身後吠叫不已的「老鷹」跟其他那些狗距離自己有多遠,一邊合計還有多少時間可以決定下一步該怎麼做。
「是啊,」歐內斯特先生說,「因此你必須去上學。因為你得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自然,你可以干農活,也可以打獵,你也會學到什麼是對和什麼是錯的,會知道二者之間的區別,選擇做正確的事情。要在以前,這樣也夠了——反正就是挑對的事情做唄。可是現在不夠了。你必須得知道,一件事為什麼對,為什麼不對,而且還得能講出個道道來讓沒有機會學習的老百姓也能明白;要教大伙兒知道如何去做正確的事情,不僅是因為他們知道那是對的,而且是因為他們此刻又明白了為什麼是對的了,因為你已經向他們顯示明白,告訴了他們和教會了他們,為什麼那是對的。總之,你必須去上學。」
我們現在來到了陌生的地界,因為以前我們還沒有走過這麼遠,以前還不等來到這裏我們就已經獵到野物了;現在我們來到了公豬沼澤,這裏與河的相匯處在我們營地南面足足有十五英里呢。這個長沼澤里有水,自然還有橫倒的樹木、枯枝這一類亂七八糟的東西,歐內斯特先生又把丹恩檢查了一遍,一邊問我:「哪個方向?」我現在只能勉強聽到獵狗的聲音,是在稍稍偏東的那個方向,彷彿那老野物已經中途變卦不去維克斯堡或是奔新奧爾良了,它最初像是有這樣的打算的,而是沒準決定上亞拉巴馬州去觀光了,因為它在不斷往那個方向沖嘛;我指明了方向,於是我們往沼澤上遊走,想找到一個渡口,我們本來也許能找到一處的,不過我尋思歐內斯特先生認為我們再沒有時間可以耽擱了。
歐內斯特先生勒住丹恩。「跳下去瞧瞧它的腳。」他說。
說來都讓人不敢相信,這公鹿幾乎算得上是九死一生了。我們聽到槍聲大作,簡直跟打一場仗都差不多。「老鷹」准又是釘緊在公鹿屁股的後面,公鹿只能拚命衝出一條血路了。「嘭,嘭,嘭,嘭」,接著又是一陣「嘭,嘭,嘭,嘭」,就像甚至還不等它有機會閃開就有三四個人朝它撲去似的,我喊了起來,「不!不!不!不!」因為它是我們的呀。它吃的是我們的豆子和燕麥,卧的是我們的灌木叢;我們每一年都在注意它,它就跟是我們養大的一樣,可是卻在我們快追到時,就在我們獵狗的面前,最終被陌生人殺死,這些人說不定還會把獵狗轟開,把鹿拖走,而我們卻連一塊肉都分不到。
「好吧,好吧。」勒蓋特說。接著他也走掉了,此刻我又可以躺在空空的帳篷里了,打著冷戰,不過這回純粹是由於寒冷,因為現在再也沒有什麼可以牽挂,足以使一個人打戰的了:現在只能去追憶與哀悼,這片三角洲,在兩代人的時間內,被排干沼澤,使土地裸|露出來、河流減少,這樣,白人才能擁有種植園,每天晚上去孟菲斯,黑人也能擁有種植園,坐種族隔離的火車去芝加哥,住在湖濱大道百萬富翁住的豪宅里;在這片土地上,白人種租來的農場,日子過得像黑鬼,而黑鬼則當分成佃農,過著牛馬一般的日子;在這片土地上,棉花即使在人行道的裂縫裡都能長得一人高,在種下去之前就已經抵押出去了,連收穫都還未收穫賣棉花的錢倒已經花掉了,高利貸、抵押、破產和無窮無盡的財富,這一切都在一起滋生、繁殖,到後來都沒有人有時間去說清哪一筆錢是誰的,或者是在乎了——
過了一會兒,天完全黑了下來,歐內斯特先生必須時不時划亮一根火柴來看指南針了,一直到星星全都出來我們可以選定一顆作為依據了,因為在我說「你認為還有多遠」時,他是這樣回答的:「用完那小盒火柴怕還到不了吧https://read.99csw•com。」因此只要可能,我們總是靠那顆星來確定方向的,不過我們不是任何時候都能看到星星,樹林太稠密了,我們免不了會稍稍偏離方向,這時候,就得再用上一根火柴了。這時的確已經很晚了,因此他停下來,對我說:「上馬吧。」
「別擔心,」我說,「我不會告訴他們你忘了上子彈的。其實,他們都沒必要知道我們見到過公鹿。」
「那一頭的肉可是又老又硬的呢。」萊蓋特說。
不過即使是二百英里也有走完的時候,現在我們可來到水邊了:這條河是我們的目的地,是進入大森林殘餘部分的最後通道。我們把東西從轎車、卡車上卸下,放進幾條小船;馬匹會順河岸走到營地對岸的一處地方,在那裡它們要浮水過河。到時候撫慰、哄勸它們的還得是我這雙有八十來年歷史的老手,使得它們儘管往後退、找空當,身子還微微有些顫抖,但終於擁擠著跳下卡車。待會兒在日落前兩小時來到營址時牽引它們的還得是我的這雙蒼老的手。「你上那邊最乾燥的那棵樹底下待著去,」威爾·勒蓋特告訴我,「——要是你找得著乾地兒的話。我跟這幾個小夥子來打理這邊的事。」不過我還不累。累勁兒要過些時候才會上來。沒準這一次還壓根兒不會感到累呢,我想;過去五六年來,每逢十一月里這個時刻,這樣的想法總會湧上我的心頭。沒準我甚至早上還能上外頭去蹲守一個點呢,我對自己說,其實我知道自己是去不了的。因為這倒不是因為疲倦。而是因為我今天晚上必定會失眠,偏偏會異常清醒、心平氣和地躺在我的行軍床上,帳篷里是一片打鼾聲和夜雨的淅瀝聲,我野營的頭一個晚上總是睡不著的,來日不多了,可不能再把一個夜晚浪費在睡眠上了。
「獵物現在也還是有的呀,」我說,「一個好獵人即使遵照法律規定,不打母鹿,他也是能找到獵物的。這一條可得記住了,還得記住為什麼到頭來必須得制定出狩獵法律。」
但是歐內斯特先生對我的問題連理都懶得理。他僅僅是把丹恩往長沼澤的岸邊扭,這裏開闊一些,我們又能移動得稍快一些了。不久,丹恩和我們都對自製肚帶適應一些了,也對它有一點信心了。我們正好是對著東邊走,我那時還不太關心東南西北,但是因為太陽——我不知道早晨到哪兒去了,不過它的確消失了,早晨以及白霜,都一併消失了——太陽已經升得老高,連我的肚子也告訴我已經過了中午飯點了。
因此,這幾乎都不能算是一次攻擊,而僅僅是一個驚跳的動作。「老鷹」必定是突然走到公鹿的身後甚至幾乎要踩上它的,當時公鹿正躺在那裡還在盤算後天該躲出去避避風頭呢。「老鷹」光是把頭往後仰了仰,表示了「它在這兒」的意思,我們甚至都聽到了公鹿往外沖折斷了第一根蘆葦的聲音。這時所有別的狗全都對著它的屁股亂叫起來,而丹恩往下一蹲想跳起來,可是剛好給口嚼勒住了,那可不僅僅是一根細皮條,歐內斯特先生讓馬兒下到長沼澤,又讓馬兒繞過灌木叢,上了對岸。不過歐內斯特先生始終也無須問「往哪兒走?」因為我已經在他肩膀後邊給他指明方向了,歐內斯特先生用左腳跟上那隻生鏽的大馬刺去戳丹恩,我趕快揪緊腰帶,因為丹恩一覺得疼便會像根爆破筒一樣爆炸,穿透它能穿過去的一切,穿不過去的便從上面越過去或是從底下鑽過去,不是像一隻鳥兒便是像一隻鼴鼠或是大浣熊那樣跪著爬過去,而這個過程中歐內斯特先生始終貼緊在它的身上,反正他有馬鞍可以揪,我也仍然釘住在那兒,因為我有歐內斯特先生可揪;就這樣,我和歐內斯特先生都不是騎著它了,而僅僅是與它一起前進,倘若我們能堅持住的話。因為從驚起野物的那一刻起,丹恩再也不管是誰在駕馭它了;我從心底里相信,這馬沒有我或歐內斯特先生或西蒙或是任何人在場,它獨自也是能鎮住和統領好那些獵狗的。
「一塊油布,」萊蓋特說,「我們把一頭鹿撂倒了。」
「全都是因為你聽了威爾·萊蓋特和華爾特·艾威爾那兩個傢伙的胡說八道!」我說。
可是他已經走了;門帘又垂了下來,現在只剩下雨的潺潺聲、飄進來的微光以及再次從帳外湧進來擠過來的真正雨水的冷濕氣味;我喊了:「洛斯!等一等!」可是已經太晚了,不僅對當前、今天早上來說是太晚,對於即使是昨天是太晚了,而且對於更早更早之前也都是太晚了;我此刻在顫抖,毯子一直堆到我下巴頜兒,我雙手交叉著放在胸前,彷彿是希望在它們能庇護到的可憐的範圍之內儘可能得到一些溫暖。天氣很冷;我躺著輕輕地、持續不斷地打著戰,除了這一個動作之外全身都一動不動,直到——我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因為很早以前就已經是太晚了——門帘又被撩起,這回萊蓋特幾乎是急急地沖了進來,不過有點鬼鬼祟祟的樣子。
「太謝謝了。」歐內斯特先生說。這個晚上連月亮也是不會有的,因此他從扣眼皮帶圈上解下指南針,把槍交給我,將指南針放在一個樹墩上,後退一步細看起來。「跟我們此刻在走的方向相差不多。」他說。接著把槍從我手上接過去,打開它,往後膛里塞進去一顆子彈,拿起指南針,而我則抓起丹恩的韁繩,我們出發了,他手裡端著指南針走在前面。
「人類?」我說。
現在,一個人得開車走上二百英里,才能找到林木足夠濃密窩藏有值得一打的獵物的地方了。如今,從山腳下一直到防洪堤,土地都敞著懷,長著馬背上的人那麼高的棉花供給全世界的織布機使用,棉花一直延伸到耕作它的黑人和擁有土地的白人的家門口。因為土地太肥沃了,種任何別的作物全不合適,太肥沃太有勁兒了,無法繼續成為荒野——土地是如此肥沃,如此有勁兒,正如住在此地賴以為生的人所說的,它能在一年裡累死一隻狗,五年裡累死一頭騾子,二十年裡累死一條漢子——在這片土地上,透過灰濛濛的雨,無數個小鎮發出的霓虹燈光在我們身邊一掠而過,無數鋥亮的當年出廠的小汽車在我們身邊一閃而過,鉛垂線般筆直的道路把巨大的軋花廠像珍珠似的串了起來,這些工廠全都顯得嶄新,像是昨天才用一塊塊碼號不同的鐵板組裝起來的,連那些房子、那些家宅也都如此,因為沒有一個人,即使他身價比百萬富翁高上多少倍,是會蓋一所比簡簡單單一片屋頂、幾堵牆更複雜一些的房子來當自己的帳篷的,因為他儘管在這片土地上會一路發上去,但是在此地,每過上十年左右,連平素有堤堰圍住的激流都會漲到他家二層樓那麼高——這片土地上如今再也聽不見美洲豹的吼聲了,響起的卻是火車頭拖長的叫鳴;列車長得令人難以置信,只由一台機車牽引,因為這一帶哪兒都沒有高起的地勢,除了先民壘的土墩,它們後來被契卡索人和紹克多人用來埋葬祖先的骸骨;如今這些部族也都離開了,留下的一切僅僅是給小鎮用作名稱的印第安語說法,它們大抵都與水有關,如阿盧司恰司庫納啦、梯拉托巴啦、霍摩其托啦、雅佐啦。
接著他用肘子輕輕抵了我一下,我們下了馬,動作小心翼翼的,生怕弄斷那根肚帶,他把手探到背心裏去摸出一支雪茄。雪茄整個兒壓爛了,我尋思就是在我們落地時我掉在上面時壓壞的。他把煙扔了,再從兜里摸一支出來。那也是壓爛了的,他只得咬下一大段來嚼,把其餘的都扔了。現在連樹梢頭上也沒有太陽了,僅僅是在西天留下了大大的一片紅光。
鐵皮爐子里火燒得旺旺的;帳篷里已經暖和些了,甚至也開始有點乾燥了,只是我們支起帳篷那幾個點的周圍仍然是爛泥。小阿許也給我鋪好了床——那張結實的、有點兒殘破的鐵床、那床污漬斑斑本來就不太軟和的褥墊,那幾條破舊、洗過多次的毯子,隨著歲月過去已經越來越不保暖了。可是帳篷里還是暖和的;要不了多久,等做飯的帳篷打掃乾淨,明天早飯的準備工作做好,約瑟夫,那個給阿許打下手的年輕黑人,就會進來在爐子前面打鋪,在這裏睡便於時不時把他叫醒讓他往爐子里添加柴火。因此我雖然睡不著至少躺著也是挺舒服的,我什麼時候都知道自己會是這樣的,頭一個晚上嘛總是睡不著的。也許還是我自己不願睡著的呢。也許這正是我來的目的呢。就這樣,眼鏡折起來放進破舊的眼鏡盒塞到了枕頭下面我摸得到的地方,瘦削老人的乾癟身體摺疊著舒適地嵌在舊褥子的陳年老坑裡,雙手交叉著放在胸前,彷彿是在為最後的棄絕與安息的儀式做一次綵排似的,我閉上眼睛躺著,直到脫衣服的聲音逐漸消失打鼾的聲音一點點響起。這時我張開眼睛,仰望著發出雨水淅瀝聲的一動不動的帆布鼓起的肚子,在那上面,爐火的紅光正在慢慢暗下去,直到約瑟夫爬起來添柴捅火。
「下回遇到葡萄藤,你不先喊一聲,就別讓我往前跳。」歐內斯特先生說。
「好吧,好吧,」歐內斯特先生說,「你願意挑選哪一樣?願意讓它的頭和皮撂在那邊廚房的地板上,肉嘛由小卡車運回到約克納帕塔法縣去,還是願意它頭、皮、肉都還是完整無缺的,躲在那邊的灌木叢里,等待來年十一月我們再去追逐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