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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獵熊

一次獵熊

於是他儘可能把聲音壓得輕一些,他坐在廚房台階上,此時阿許和別的黑鬼正在廚房裡忙著做飯,他又開口說了:「不管你出什麼點子我都願意試上一試。什麼辦法我都試過了,阿貓阿狗告訴我的偏方我全試過了。我曾經憋住氣灌下去那麼多的水,都覺得自己像一隻他們用來做廣告的汽車大輪胎了,我也曾把腳鉤在那邊的一個樹杈上,倒掛了十五分鐘,喝下去滿瓶子一品脫的水,還有人說得咽下一顆大號鉛彈,我咽了。但是我還是照樣打嗝。你說我還該怎麼辦?」
「他娘的,你怎麼不跟他一塊兒上那邊去呢。」少校說。這時候,他認為該喝點什麼的時候到了,便開始吆喝阿許。阿許老也不來,最後我親自走到門口,朝著廚房招呼阿許,可是回答的是另外的一個黑鬼。他捧著大酒瓶和別的東西走進來時少校抬起頭來問道:「阿許哪兒去了?」
不過我們從來沒有見到過他們,因為有自己的居留地和商店,他們從不進城。等我們長大一些以後才明白,他們並不比白人更加野蠻不化與愚昧無知,他們最最突出的不合規範之處沒準是——其實這一點在我們那一帶算不得是什麼特別出格的事——稍稍有些在沼澤地深處私釀威士忌的嫌疑。不過對於我們這些小孩子來說,他們倒是有幾分傳奇人物的味道,他們在沼澤地隱居,跟我們全聽說過但有些人卻從未見到過的那座神秘土墩密不可分,他們像是在一股神秘力量的委派下充當了土墩的守護者。
此時他坐在木箱上,用手擦槍,眼睛又不看我了。「我不過想幫你一把,將他的打嗝毛病治好。」
「上土墩去啦?」少校說,「瞧著吧,要是他喝了一肚子約翰·老筐的『保頭疼』燒酒回來,我非活活扒了他的皮不可。」
「是認識幾個。」他說,仍然往槍里上子彈。
「我倒也不怕他知道。很久以前舉行過一次野餐,差不多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當時他還很年輕,在野餐進行到一半時他跟另外兩個白人——叫啥名兒我記不起來了——騎馬過來,手裡揮著槍,把我們黑人挨個提溜出來,燒我們的衣領。燙壞我衣領的就是他。」
「呃,」我說了,「我不知道你該怎麼辦。不過如果打嗝的是我,我會上土墩去找約翰·老筐給我治治的。」
接著我們就待在那兒,他們繼續打牌,我也繼續像個傻瓜似的瞧著他們,什麼都沒有猜疑,光是尋思:真背興,竟讓那該死的老黑鬼插上一杠子,把盧克好端端的一次旅遊給攪了,這時快十一點了,他們開始說也該上床了,因為明兒一早還都要去蹲守呢,這時候,我們聽到了聲音。聽起來就像是有一群野馬從路上奔過來,還不等我們把身子轉向門口,七嘴八舌相互打聽究竟是怎麼回事,少校剛剛開口說:「這到底是——」那東西就從門廊那兒衝進來了,像股颶風刮過門廳,房門砰地打開,盧克出現在那兒。當時他獵槍馬燈統統都沒有了,衣服幾乎給扯個精光,他一臉狠巴巴的樣子,活像是剛從傑克遜瘋人院里逃出來的。但是我注意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他現在不打嗝兒了。而且到這時候他都快要哭出來了。
不過大多數人都跟我看法差不多。「讓他去好了,」弗雷澤先生說,「他要溜達一整夜那才好呢。他娘的,為了他我一整宿都沒合過眼皮……發牌呀,艾克大叔。」
大河把水往上擠涌,與此同時,白人和黑人輪班肩並肩地在泥和雨里苦苦奮鬥,為他們助戰的有汽車的車前燈光、汽油火把、小桶小桶的威士忌以及在刷乾淨燙過的五十加侖的汽油桶里煮沸的咖啡;河水拍濺著,試探性地,幾乎是沒見惡意地,僅僅是堅定不移地(河水可一點兒也不急)在那些驚恐萬狀的沙包之下與之間拍打,最後還是從沙包之上翻越而過,彷彿河水唯一的目的僅僅是讓人類再次得到一個機會去證明,不是向大河而是向人類,證明人的身體忍受、堅持與苦熬的極限;這以後,向人證明了這一點之後,便做出幾個星期以來任何時間里只要想做他都能做到的事情:像蛻皮時有氣無力的蛇那樣,既不匆忙也不特別邪惡與憤怒,他把一兩英里長的防波堤、咖啡桶、威士忌罐、火把,一下子全都掃個精光,然後,有一小會兒,在棉田休耕地之間閃發出悶黯的光,直到田地消失,同時消失的還有大路、小巷,最後則是一個又一個市鎮本身。
我們當中還有一些男人,他們的家小也是缺吃少穿的;這些人或許是壓根兒不想幹活,而時至今日,近兩三年,更是再別想找到工作了。這些人獲得體面和維持體面全都倚仗這樣的方法:當某某廠家的推銷商,推銷的是些小商品,肥皂啦、男子盥洗用具啦、炊具什麼的,人們常常可以見到他們拎著只放樣品的黑色小箱子,在街道和廣場上走來走去。讓我們大吃一驚的是,有一天,霍根貝克居然也拎了只這樣的箱子出現了,雖然沒到一星期,鎮上的治安官就發現那裡面放的是一品脫一瓶的威士忌。斯班少校(不是老的那位:那位早已不在了。這個是老的那位的兒子,是個銀行家,稱他為少校,是為了紀念他的父親與一八六五年父親靠了英勇行為所獲得與保住的軍階軍銜)好歹把他保了出來,因為是斯班少校在養活他的一家,反正從付給霍根貝克太太為少校家干針線活和別的這一類雜活的那點工錢里再勻出幾個小錢來唄——他之所以要背盧修斯這個負擔完全是為了講義氣,跟他父親獲得軍銜所憑的豪俠氣概屬於同一性質:就因為布恩一輩子都是老斯班少校(自然,還有愛德蒙茲先生)在負擔的;或許,我們倒是願意那樣相信,是以一種古羅馬的姿態在致敬與告別,對著被「時間」露出真相之前盧修斯曾經是的那個光輝形象。
「行了,反正你得走開,」艾克大叔說,「給我從這兒走開。」
「那麼你等了這麼長時間,花了這麼多心思,就是為了清這筆賬?」我說。
因為有些上年紀的人還是記得二十年前的那個「屠夫」·盧修斯的——他甚至把他諢號里的那股連魔鬼都聞風喪膽的殺氣都丟失在他微不足道的過去的某個角落裡了;那個年輕人幽默感一點兒沒有,火氣倒很大,急吼吼一心想把惡氣全發泄出來,這股勁兒他現在早就沒有了,當時在火頭裡他曾瘋瘋癲癲地,沒準大抵是在酒後,自發地干出了一些野性十足的事情,黑人野餐會事件便是其中之一。這次野餐會是在離城幾英里的一個黑人教堂那裡舉行的。進行到一半,盧修斯和普羅文哥倆參加完一次鄉村舞會回來,騎馬靠近黑人,手槍已經拔出,手指里夾著剛點燃的雪茄煙;他們把黑人一個個叫出來,用紅紅的煙頭去燙那九*九*藏*書會兒正時髦的賽璐珞領口,在每一個受害者的脖頸上留下一圈突兀的淺淺的倒還不致給人帶來痛苦的焦痕。拉特利夫此刻所講到的正是此人。
「我是認識幾個。」他說,眼睛不對著我看。
我說的是實話。是大伙兒把盧克·霍根貝克從我身邊拉開過了好一會兒之後我才發現的。因為我和盧克一樣,根本不知道阿許老頭是何許人。我只知道他是少校家的黑用人,是在營地干雜活的。我只知道事情一開始時,我想我的意圖無非是——幫盧克解決困難,或者也許是置身局外跟他開個小玩笑卻又不至於傷害到他,甚至說不定可以幫少校一個小忙,替他把盧克支到營地外面去一陣子。後來快到半夜了,那該死的傢伙竟像只受驚的鹿似的從樹林里狂奔過來,跑到他們玩紙牌的那個地方,我就說了:「行了,你也該滿意了。你總算是平平安安地從他們那裡脫身了。」他突然站住,萬分驚訝地朝我惡狠狠地看了一眼;他甚至都不知道打牌的人都停下來了;接著他整個人撲到我身上來,就像穀倉在我頭頂上坍塌下來似的。
「你想把豹子怎麼樣啊,拉特利夫?」一個小子說。
因此我往他們打牌的地方走去,邊走邊說:「行了,先生們,我想大伙兒今天晚上能睡會兒好覺了。」接著我把情況跟他們說了說,因為八成兒他會在那兒待到天亮再回來,總不至於在黑頭裡再走那五英里回來的路吧,那些印第安人總不會跟白人一般小肚雞腸,受不了打嗝那丁點兒小事吧。可是如果少校聽了沒有跳起來,那我就是小狗。
「呃——呃!呃——嚇!呃——哦!呃——哦,天哪!」從頭天晚上九點起他就已經打上嗝兒了;每回少校讓他喝杯酒他總能把缸子倒到嘴裏,只要阿許老頭沒有盯著,他總能把酒喝進肚子里去;兩天前少校殺死了一頭熊,我估摸盧克已經吃下去那麼多的肥熊肉——更不用說打獵隊早已有的鹿肉了,沒準還有幾隻浣熊和松鼠呢,這是為了調味而扔到燉鍋里去的——吃下的熊肉多得他想用一輛大車拉走都辦不到了。於是就這樣的,他打起嗝兒來了,一分鐘三次,就跟一枚定時炸彈一般准;只不過這一枚裏面裝的是熊肉和威士忌而不是炸藥,因而爆炸不了,故而無法將他的苦悶爆發出來。
無情而又不慌不忙地,洪水泛過一條條為其供水的支流,把水往它們的河道里擠壓進去,以至一連多天,小河裡的水會倒流,會往上游涌去:一直要抵達韋利渡口,那位老牌的真正的德·斯班少校過去就是在這裏建起打獵營地的,而也就是在這兒,五十年前,他自己這名老獵手曾經為了不辱「老爺」的名分,通宵守夜,以博得大森林的承認與讚許。那些小河也都築有防波堤,但是偏僻處住的都是些小農:是那些高個兒漢子的後裔與遺孑,現在都務農為生了,還有就是斯諾普斯家族,他們比小農還要個體主義:他們是斯諾普斯家的嘛,因此當大河邊上那些佔地千畝的地主團結得像一個人似的在用沙包、機器還有他們的黑人佃戶和僱工對付管涌與豁口時,此地一二百畝的小農場的主人是一手挾著個沙袋一手持獵槍巡視他那個河段的堤岸的,免得住在他上游的那位芳鄰會炸毀他的河堤以保住自己(上游鄉鄰)的那個農場。
「水我喝過了,」盧克說,沒有挪窩,「打從昨晚九點起我就一直在喝水。我喝下那麼多水,只要倒下,就會跟一口自流井那樣咕咕往外冒的。」
「那些印第安佬唄!」盧克邊哭邊說。接著他又往我這邊撲過來,把抓住他胳膊的那幾個人統統甩開,就跟他們是布娃娃似的,一直到少校用一點也不摻水的咒罵將他喝住。他說別以為這商販沒有力氣。別聽他自己說身子骨不行幹不了體力活。沒準正因為拎著個小黑箱子到處兜售粉紅色的弔帶和剃鬚肥皂,他才貯積著自己的真陽實力呢。接下去少校又問我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就告訴他我無非就是想幫幫盧克,免得他老打嗝難受罷了。
「他們一心想殺死我!」他說,「他們打算把我活活燒死!他們審了我一通,又把我捆了放在一堆木頭上面,在他們中的一個去取火時我想法子掙脫跑掉了!」
「他娘的,拉特利夫,」他說,「你怎麼能那樣干呢。」
我方才說了,我們當中有些人從來沒見到過土墩,但是全都聽說過,也議論過,男孩子嘛都是這樣的。它成了我們生活與背景的一個部分,一如我們生活在上面的土地、打輸的內戰、謝爾曼的大進軍,或是生活於我們中間在經濟上與我們競爭的黑人,黑人姓我們家族的姓氏,只是比我們更直率、更有潛力和活力罷了。我十五歲那年和一個同夥,因為要證明自己膽子大,曾在一天夕陽西下時爬上土墩。我們生平第一次見到了那些印第安人中的幾個;我們向他們問了路,並且就在太陽落下的那一刻登上墩頂。我們帶著野營設備,但是我們並未生火。我們連鋪都沒有搭。我們光是緊挨著坐在墩頂上,直到天蒙蒙亮可以找到大路了。我們一直沒有說話。我們在灰濛濛的曙色中互相對看時,發現我們的臉也是青灰灰的,而且一臉嚴肅,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回到鎮子時我們仍然沒有說話。我們就那樣分了手,回到家中爬上了床。這就是我們對土墩的想法與感覺。不錯,我們是小孩,但我們是識文斷字人家的孩子,我們的父母都是——或者應該是——不迷信,也不會因為沒有來由的恐懼而感到驚駭的。
「什麼呀?」少校也吼叫起來了,「到底要幹什麼呀,啊?」
於是他便對我說了。他明白到這會兒藏著掖著也沒有用了,要是我不去告訴盧克,那我也會告訴少校的。「我只不過是繞到他前面先上了山,告訴那伙人有個新上任的稅務官馬上要來,這人沒啥能耐,只消嚇唬他一下就很可能讓他趕緊溜走的。他們那樣做了,而他也那樣做了。」
可是阿許一聲也沒吭。他光是退回到廚房裡去。我仍然沒起任何疑心。我怎麼可能呢?那些日子里我連傑弗生都沒到過。我連皮鞋都未曾見識過,更不用說兩家鋪子緊挨著開在一起或是弧光燈什麼的了。
路也修起來了,就在棉籽與伐木廠把殘餘的大森林更深更深地往南推,推向大河和山岡形成的那個V字形的時候;在老麥卡斯林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他坐上大半天騾車就能開始射殺熊、鹿和野火雞;即使在他已經上了些年紀小後生們開始稱他為艾克大叔的時候,路程已經不是二十英里而是五十英里時,他坐汽read.99csw.com車來也僅僅是一天之內的事,雖然路仍然是土路。現在他們有水泥路了:但是路程卻不是五十英里而是一百英里了,接下去又不是一百英里而是二百英里了,此時大森林已經更往南,退縮到丘陵與老人河交接處的那個V字裏面去了。
「他上那邊去啦?」
不過為了給拉特利夫搭好戲台,還有一件事不可不提。從德·斯班少校營地再往河下游去五英里光景,在那河邊的藤蔓、橡膠樹和針葉橡樹更密集更荒野的地方,有一個印第安人土墩。這個原住民的遺址是河床窪地平坦荒野處唯一的高地,顯得格外詭異與陰沉。即使對我們中的一些人——雖然是小孩,卻是有文化的城裡人的後代——這土墩也隱隱地意味著神秘和血腥罪行,意味著暴行和驟然滅亡,彷彿我們從私相傳閱的一毛錢一本的小說那裡得到的與印第安人有關的喊殺與揮動戰斧的印象,僅僅是這個土墩仍然擁有的神秘力量的極小極短暫的一個表現,這股力量很邪惡,也略帶嘲諷意味,像是一頭兇狠的無名野獸爪子上帶有鮮血在打著輕鼾慵懶地睡覺——我們之所以這樣想,也許是因為一度很強盛的契卡索族的殘部仍然于政府保護下生活在土墩附近。他們如今都起了美國名字,他們的生活方式,跟輪流包圍他們的各個民族白人的也已經大體相同了。
此刻,拉特利夫講起盧修斯·霍根貝克和他打嗝的故事來了。
「這麼說你昨兒晚上也上土墩了。」我說。他又抬起眼睛快快地瞧了我一眼,接著便垂下眼皮。不過他連一個字兒都沒說,模樣跟一隻頭上長了鬈毛的老猿猴差不多。「你必定是認識山上的一些人的。」我說。
牌局自然就給攪了。足足得上去三四個人才能把他從我身上拖開,這當兒,坐在椅子里的少校扭過身來,手裡捏著配得齊齊的四張「小三」,使勁往桌面上捶,嘴裏噴出了一系列的髒話。只不過上前來拉架的人真是幫了倒忙,因為他們的靴子全都踩在我的臉上、手上和腳上了。這就跟著火時一樣——做出最大損害的正是手裡把著水龍頭的那些老兄。
「那是自然。」我說,看著他怎麼坐在廚房的台階上——那是在晚飯之後了,不過他可什麼都沒有吃,因為可以說,他的咽喉已經變成一條單行道了——還是一個勁兒沒完沒了地「呃——咳!呃——哦!呃——哦!呃——咳!」因為我尋思,少校已經鄭重正告過他,如果他仍舊選擇又號又吼的話,那會有什麼樣的結果。我根本不想害他。而且,別人已經告訴我頭天晚上他就搞得大家整宿沒睡,而且把那一帶窪地里的獵物都嚇得跑個精光,再說,遛遛腿總還能幫他消磨時光吧。因此我說了:「我相信我知道你怎樣才能把這毛病根治了。不過,當然,要是你不打算根治的話——」
「不管怎麼說,你已經從打嗝狀態下逃出來了。」我說。
到這會兒我不能不出來說一句話了。在這一刻之前他壓根兒沒有瞅見我。「至少他們把你的打嗝給治好了。」我說。
「誰,我嗎?」他說。
「得了吧,」我說,「才不會是這樣的呢。到底是什麼原因?記清楚,現在我已經掌握充分證據,可以告訴霍根貝克先生和少校兩人了。我不知道少校會怎樣做,不過霍根貝克先生會有什麼反應我可是清楚得很。」
「沒什麼,」我說,「我不過是在思念一個老朋友罷了。」
「是他讓他們來整我的!」盧克說,「唆使我上那兒去的就是他,我得把他殺了!」
拉特利夫正在講這個故事。他是個縫紉機推銷商;他講的這件事發生時他經常趕著一輛輕巧結實的四輪平板馬車在咱們這個縣裡走村串戶,拉車的兩匹馬精瘦結實,卻不太般配;如今他用的是一輛T型福特車了,後座上仍然放著一台裝在鐵皮箱子里的樣機,這鐵皮箱模樣跟只狗窩似的,油漆得卻儼然像一座房子。
「那些印第安人呀!」盧克說,「他們一心想要——」
「哼,要是知道那我就是小狗了,」我說,「我最後跟他說話時他好像還沒有想好要去哪兒呢。也許他光是想去遛個彎兒。這興許會對他有好處;讓他今兒晚上能睡得著,明天早餐也會胃口好些。你說呢?」
於是他說了:「我當然希望有人能告訴我怎麼治了。我都願意付十塊錢,要是能停住一分鐘,不這麼『呃』——」好嘛,說到這裏他的嗝兒又來勁兒了。好像這以前他的五臟六腑滿足於在正常狀態下安安靜靜地打嗝,可現在,經他自己一提醒,他似乎打通了一個排氣閥,因為馬上他便開始號叫起來,發出了「呃——哦,天哪!」的聲音,就跟蹲守的獵人轟他回營地來時他發出的一樣,這時我聽到少校的腳步跺在地板上的聲音。連這腳步也好像是在生氣似的,於是我趕緊說了:
因此我一直等到天亮,直到聽見那幾個黑人在廚房裡有了動靜,我才回進裏面去。老阿許也在,看上去跟往常沒有什麼兩樣,在給少校的靴子上油,上完了便放在爐子的後面,然後又拿起少校的來複槍開始往裡面上子彈夾。我走進去時他光是對著我的臉瞥了一眼,便又繼續往槍里上子彈。
要說我沒真的替他覺得難過那我就是小狗。我正好經過此處,我尋思我何不進來看看大伙兒打獵的運氣好不好呢,我約莫是太陽下山時分趕車來到這兒的,我見到的第一個人正是盧克。我沒覺得奇怪,因為這兒本來就是全縣大老爺們聚集的最大去處,更何況吃食、威士忌全不收費呢,因此我就說了:「喲,真是少見呀。」而他說的卻是:
「他最好到時候給我乖乖回來,」少校說,「他也最好別喝暈乎了。」
「得了,」我說,「事情都已經過去了。霍根貝克先生也不再打嗝了,昨兒晚上他回來時本來會出什麼事兒也沒人會管了。昨晚你上那兒去可不是為了找樂子。一準是因為有話要對山上的人說,要對老筐老頭說,你才去的。對不對?」他不再看我了,但是並沒有停止往槍里上子彈。他快快地朝兩邊看了看。「說吧,」我說,「你是願意跟我坦白那上邊出了什麼事,還是希望我提醒霍根貝克先生,跟這件事情你也是有牽連的呢?」他始終沒有停止安裝子彈,也始終沒有看我,不過要是我沒有看出他思想上在鬥爭,那我就是小狗。「說呀,」我說,「昨天晚上你在山包上到底都幹了些啥?」
就是在這一刻他突然愣住的。方才他根本沒看見我,不過現在他看見了。他一下子僵住了,用了那樣狠巴巴的眼光,那是從傑克遜瘋人院逃出來而且應該馬上抓回去的人的臉上才會有的。
盧修斯·霍根貝克是布恩·霍根貝克幾個孩子里的一個,這個老布恩,在最早https://read•99csw.com的打獵隊里可是德·斯班少校和麥卡斯林·愛德蒙茲最忠心耿耿和全然不可缺少的僕人兼侍從,打獵隊的成員還有艾薩克·麥卡斯林大叔、華爾特·艾威爾和老康普生將軍,最後面的這位就是我的爺爺了(應該說還有阿許·懷利大叔呢,他就是在拉特利夫事件里佔有一席之地的那個阿許的父親,在阿許眼裡,只有艾克大叔是存在的)。不過盧修斯現在已經四十歲了,他的牙齒幾乎全都沒有了,自從他跟那兩個普羅文兄弟在傑弗生鎮以普羅文幫而臭名昭著以來,好多年已經過去了,他們以野小子最讓人想象不到的方式把我們這個安靜的小鎮變成人間地獄,他們不是在星期六深夜在廣場上亂放槍,便是在星期天早上在小巷裡跑馬,把上教堂的太太們嚇得發出尖叫四下亂跑。鎮上年輕些的公民對他一無所知,只曉得他個子高高,顯得很壯實健康,在別人勉強容忍他待著的地方總是若有所思、鬱郁不歡地閑蹓,從來沒有哪個集團認為他是自己人,他也從來沒有為養活老婆和三個孩子出過一點力。
「自然是他啦,」我說,「那些印第安人掌握各種各樣的祖傳秘方,那是白人大夫連聽都沒有聽說過的。而且他會很高興為一個白人效勞的,那些可憐的土著會的,因為白人待他們不薄啊——不光是讓他們保留那些土山包,反正這是誰也不想要的,而且還賣給他們麵粉、糖和農具,賺的利潤並不比賣給白人的高出多少。我還聽說很快,上頭甚至還要批准讓他們一星期進一回城了呢。老筐一定很樂意幫你治好打嗝的。」
如今,大森林里有鐵路了。原先,人們得先坐馬車或是騎馬走旱路去到大河的河埠頭,搭乘開往孟菲斯和新奧爾良的輪船,現在,他們可以從幾乎任何地方搭乘火車去了。而且沒過多久這裏也有了普爾曼式卧車,它們一路從芝加哥和北方的城市開來,而北方的金錢,北方佬的金元,在床笫間甚至就在客廳里私相授受,為的是開發大森林,逼得它隨著鋸子的哀鳴聲不斷往荒野深處退去;過去是一大片人跡不到的原生態的地方,如今伐木業、棉花業都很興旺。或者不如說,興旺的就是金錢本身:那是增值的穴居人,而他又生下了一對雙生子:清償與破產,這父子仨如今使金錢大量流入這片土地,以致現在的問題都成了你必須趕在被金錢淹沒之前清除掉金錢。
於是我就坐在那兒看他們玩兒,心裏時不時地想著那個倒霉蛋如何手裡拿著獵槍和馬燈,在林木間跌跌撞撞地穿行,在黑暗中走上五英里,好擺脫掉那老得打嗝的毛病,而此時此際,各種惡形惡狀的獸類都在暗中窺伺,弄不懂這是何方神聖,能發出這般怪聲的兩腳貨是樣什麼怪獸,又想到當他闖上土墩時那些印第安人對這不速之客又會怎樣接待,想著想著我都憋不住要笑出聲來,這時候,少校開口了:「你倒是在那嘟囔和傻笑什麼呀?」
「上土墩唄。」他說。
這以後,在對這一點也做過證之後,他——那條老人河——要往後撤了,可不是退卻,而是歸於平息,告別陸地,慢慢地,也是堅定地,讓支流和沼澤退回到它們古老的引以為豪、滿懷希望的腑臟中去,不過是那麼的慢那麼的徐緩,彷彿不是洪水後退而是平坦的陸地自身在上升,它整個平面成片地重新爬回到陽光與空氣里來:在電話桿和軋棉廠房、房舍、店鋪的牆壁一個恆定的高度上留下一個黃褐色的印記,好像這條線是某隻大手一筆畫成的,只是有些間斷而已,土地本身因為淤積而增高了一英寸,肥沃的泥土也厚了一英寸,在五月灼|熱陽光的曬炙下幹得龜裂:但是這情景不會維持多久,因為幾乎緊接著犁頭來了,犁地與下種已經推遲了兩個月,不過這也不打緊,棉花到八月仍然會再一次長得有一人高,到摘棉桃時它們自會更白更密集,彷彿那條老人河說了這樣的話:「我想怎麼做,想什麼時候做,便能那樣做。不過我可是為了我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的。」
那是他的故鄉;他出生於此他的骨殖也將長眠於此——這裏搖籃般的群山以及群山所環抱的河谷——這裏的山腳下有一個莊園,他就在此處出生,也就是在這裏,老山姆·法澤斯,一個女黑奴和一位契卡索酋長所生的兒子,曾訓練他教導他怎樣懷著愛與敬意使用一桿槍,以便在他年齡足夠大的時候有資格進入大森林。大森林,大窪地,大荒野,現在都從他最初認識它的地方消失了;就是在這裏,他和山姆站立著,初次聽見他的獵狗奔跑,當時他扳起槍的擊鐵看到了他的第一頭公鹿,如今這地方已經處在政府造的一個蓄洪水庫水面的三十英尺之下了,水庫的底部每年都在逐漸地、不可阻擋地升高,因為又多了一層啤酒罐頭聽、瓶蓋和丟失的軟木塞;說到那片大森林,他曾在這裏度過他艱辛的學徒生涯,吃的是粗糲的食物,睡也睡不好,過的是半飢半飽的日子:他們這些人還有馬和獵狗,不是去屠殺野獸而是去追趕它們,接觸一下便放走它們,他們從來也不貪得無厭——這片大荒野與大森林,如今被推擠得越來越遠了,變得儘可能的遠,如今人們在好幾英里之外,越過棉田,就能望見那列足足有一英里長的列車,它似乎一下子就會跨越兩個甚至三個起了印第安名字的小村落,在火車穿過的田野上,過去,每年的十一月,大伙兒都會去向那隻腳趾扭曲的老熊朝拜——那座大森林,它被越來越深地擠壓進山陵與大河會合處的V形刻痕,退到這裏它可要做最後的反擊了。那將是一次漂亮的無懈可擊的反擊;此時此際,樹林會變得無比密集,無比堅固,而且充滿了生命與回憶,曾在它裏面奔跑過死去過的一切生命與回憶——那頭壯實、脾氣急躁、臭氣熏天的大熊,那些威風凜凜叉角高聳的公鹿,它們奔跑時身子會顯得更長活像是彗星顏色淡如一股煙,那些響動如音樂般不知疲倦的狗以及那些濺起濕泥的馬匹,最後,還有騎在馬背上的人;這裏頭還有他自己呢。哦,是的,他會這麼想;還有我呢。整整一生都是忙忙碌碌盡量不浪費一點點生命,以便留出時間來從從容容地去死。
是啊,先生,他那麼站著足足有一分鐘。他的眼睛沒有一點表情,頭稍稍往上翹,是在傾聽自己的內心呢。我尋思這是生平第一次他花了時間發現那兒可是什麼都沒有了。他站在那裡一動不動足足有一分鐘,然後才有一種受震動與驚愕的表情出現在他的臉上。接下去他撲到我身上來。我仍然是坐在我的椅子上。在一分鐘里,我還以為是屋頂坍塌下來了呢,如果我沒有那麼以為,那我就是小狗。
「他走了。」黑鬼回答九_九_藏_書道。
有時候他似乎覺得,三個方面——他這個老獵手、丘陵還有大河——是在掌管著一個循環的圓圈;更確切地說,不是一個圓圈而是一個瘋狂而毫無意義的旋轉木馬遊戲,裏面至少有兩個方面——那些撼動不了的山陵還有那條偉大和不可戰勝的幾乎是毫不在意的大河——對這樣的局面是無動於衷的:木材必須得伐下賣走這樣才能清除森林把土地改得可以種棉花,這樣才能賣掉棉花使土地具有足夠的價值值得為它花錢築堤不讓大河的水溢出。或者,是儘力這樣去做,因為老人河是不會管什麼棉花的,事實上是壓根兒不會在乎有棉花還是沒有棉花的;大河這老爺子以及他所有那些被攔到他胸懷裡來的涓涓細流,對於棉花全都是毫不關心的,老爺子自己脾氣順的時候是完全不理會堤壩的,大致上是在一代人的時間內,他只顧一路從蒙大拿到賓夕法尼亞收集水源,讓滔滔洪流瀉入他的受害者那微不足道、毫無根據地巴望著的人工內臟,讓水一點兒一點兒升高,速度倒不算很快,僅僅是很堅決,留出足夠多的時間讓人測量它的浪峰有多高並且往下游打電報,甚至還能準確預報幾乎是具體到哪一天洪水會衝進屋子,把鋼琴漂出去,把牆上掛的照片、圖畫統統揪下來,甚至把房子本身也都沖走,如果它跟地面不是聯結得非常緊密的話。
「老約翰·老筐你認得的吧?」我說。
「反正這會兒也沒法拉他回來了,沒門兒了,」艾克大叔邊發牌邊說道,「沒準約翰·老筐真能止住他的嗝兒呢。這傻小子,海吃海喝,撐得連話都說不出來,連多一口都再也咽不下去了。今兒早上,他坐在我身後的一根圓木上,出的聲音就跟一台捆草機發出來似的。我真想過是不是照準他來上一槍,把他滅掉得了……王后賭兩毛五,先生們。」
「怎麼做呀?」我說。
「他說是上土墩去的嘛。」黑鬼說。到此時我仍然一點兒都摸不到頭腦,一點兒都沒懷疑。我只是暗自思忖:「這老黑鬼倒突然變得心慈手軟了嗎,他還會擔心盧克·霍根貝克一個人在黑頭裡走路不安全。要不就是阿許特愛聽那些打嗝聲了。」我就是這麼自思自忖的。
「誰們呀?」少校說,「你說的到底是誰們呀?」
「走了?」少校說,「上哪兒去了?」
「他倒沒留下話說上那兒去幹嗎,」那黑鬼說,「他走的時候光跟我說他要上土墩,天亮時一準回來。」
「喲,我這不就是在想法子幫你的忙嗎,」我說,「讓你打嗝的可不是我呀。我只不過是在尋思,像你這樣的情況看來是非得上白人幫不上忙的地方去不可了。不過倒沒有法律規定你非去那兒醫治不可。」接著便做出一副要走開的樣子。我順著廚房的犄角重新繞到前面,看見他又在台階上坐了下來,接著打他的「呃——哦!呃——哦!」不緊不慢,還挺平穩的;這時候我瞅見阿許老頭就站在廚房門裡面,一動不動,低著頭,似乎在傾聽什麼。不過我仍然沒起疑心。過了一會兒,我看見盧克站了起來,很突然但是很安靜,站了有一分鐘,對著裏面有人在打撲克的窗子看了看,然後又朝通往窪地黑頭裡的那條路望過去。接著他回進屋子,悄沒聲的,一分鐘后帶了盞點亮的馬燈和一支獵槍出來。我不知道那是誰的槍,我猜他也不知道而且根本不去管那是誰的。他就以那樣不出聲鐵了心的姿態走出屋子,順著那條路走下去。我起先還能看到那盞馬燈,在馬燈看不到很久以後仍然能聽見他的聲音。這時我已繞回到廚房門前,只能聽到他的聲音一點點地消失在窪地里了,此時老阿許在我身後開腔道:
「怎麼啦,我不就是給他出個主意嘛,少校,隨便一說而已,」我說,「我光是告訴他老筐也算是個大夫。我壓根兒沒想到他會當真。也許他根本沒上那兒去。沒準他是去打浣熊了。」
「讓誰們來整你呀?」少校說。
消失了,進入了一大片蒼蒼茫茫無聲無息的黃色廣袤之中,從那裡只伸出來一些樹頂、電線杆和像斬首那般被割裂了的人類居所,彷彿骯髒鏡面上出自神秘莫測、無法揣摩的設計而呈現的謎一般的物件;還有幾座先民壘起的土墩,上面,在散亂的鹿皮鞋之間,熊、馬、鹿、騾、野火雞、牛以及家養的雞都在相互休戰的狀態中耐心地等待著;至於防波堤本身,那裡,在戀老婆的男人般黏成一團的漂浮物當中,小孩繼續出生,老人照常死去,不是因為生活在露天里而是聽從簡單、正常的時間次序與生死規律的支配,彷彿說到底,人和他的命運還是要更比河流強大,即使河流曾經剝奪過他,人畢竟是變化所不可改變與征服的呀。
這時候他坐著一動不動,接著便慢騰騰地扭過頭來看著我;有那麼一分鐘他還真的不打嗝兒了。如果這不是真的那我就是小狗。「約翰·老筐?」他說。
盧克只好站起來一搖一晃地走開去,聲音逐漸變弱,就跟他是裝著一台單缸引擎的什麼機器似的,只不過這台機子模樣更常見也更不起眼罷了。他沿著防洪堤來到第二個蹲守點,人家把他轟走,他再朝下一個走去。我琢磨他仍然希望有人會憐憫他,給他來上一槍,因為到這時候他像是已經完全不抱希望了。大伙兒都說,此刻,在他說到段子里「哦,天哪」的那個部分時,你在營地里都能聽得真真兒的。他們說那回聲都能穿過河溝對面的蘆葦叢傳回來,就跟有人在井底用大喇叭說話似的。他們說,連追蹤獸跡的獵犬也不再吠叫了,因此他們都不再蹲守了並叫他回到營地來。我剛來到時他就在那兒。阿許老頭也在,他和少校都回來了,為的是讓少校可以打個盹兒,我和盧克都沒注意到有阿許在,還以為在這兒的是另一個什麼黑鬼罷了。
「嗬嗬!」我說,「好嘛!我原以為在作弄人上頭我能算是把好手,」我說,「想不到還有人要跟我爭座次呢。後來出了什麼事?」我說,「你可看到了?」「也沒啥事兒,」他說,「他們先下山在路上埋伏好,過了一會兒他來了,一邊打著嗝兒,手裡提著馬燈和槍。他們奪過他的馬燈和槍,把他帶到山包頂上,用印第安話把他訓了一通。接著他們堆起一些柴火,把他捆好了放在上面,有意捆得鬆鬆的好讓他一下子就能掙脫,接著讓一個人舉著火把上山來,剩下的戲就由他自己來唱了。」
「上哪兒啊?」我說。
當時的情況就是這樣。我們當中的任何人都不知道是阿許甚至都沒有想到是他。有時候一個人有心要開開玩笑,他卻開到了另外一個人的頭上;現在的情況正是如此,倘若不是,那我就是只小狗;就跟黑頭裡什麼地方靜靜地潛伏著一股巨大的魔力似的,有個人對它沒read.99csw.com什麼認識卻有心要跟它開開玩笑,這時候情況如何就要看這股魔力是不是在興頭上願意玩上一玩,或是跟我的這一回一樣,照準他的臉狠擊一掌。因為我說:「你是從昨天九點起就打上嗝的,可對?那都快二十四小時了。依我說你也該採取點措施讓這些嗝兒停下來了。」這時候他盯看著我,像是拿不定主意,是要跳過來把我的腦袋一口咬下來呢,還是光是咬掉自己的腦袋就算了,與此同時,嘴巴里還在沒完沒了地「呃——哼!呃——哼!」很慢,也很有節奏。接著他說了:「我才不想讓它們停下來呢。我喜歡打嗝。不過要是你打得停不下來的話我倒可以幫你除掉。你想知道怎麼做嗎?」
他還是坐在那兒,用手擦著那支槍。他的眼光下垂,像是在思考什麼問題。不是在考慮是不是決心告訴我,而像是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樁往事。我估摸得果真不差,因為他說:
唉,大家終於把他從我的身上拉開並且讓他安靜下來了,接著他們幫我洗刷責任,還敬了我一杯酒,於是我便感到好多了。不過即使是喝下那杯酒使我感到通體舒服,我還是覺得維護自己的榮譽是我的責任,就跟大家所說的那樣,我得把他叫到後院里來把事情說說清楚。不,先生,我犯了錯誤對形勢做了錯誤估計的時候,我心裏是有數的;在那次打獵中打到熊的可不止是德·斯班少校一個人;不,先生。如果那會兒是在白天,倘若我不啟動我那輛福特跟那個地方告別,那我就是小狗。可那會兒是半夜呀,再說了,我當時腦子裡還盤算著那個老黑鬼阿許的事呢。我開始懷疑到,肉眼所看到的絕非是事情的本質。再說當時回進廚房去向他盤查也不合適,因為盧克正在用廚房呢。少校也敬了盧克一杯酒,此公這會兒回到了廚房,把兩天沒吃的飯全找補回來,並且還一面嘰嘰呱呱說個沒完,說是要把卑鄙地耍弄了他的人好好地教訓一番,此人姓甚名誰,他倒沒有點明;不過他大部分的時間還是花在打出一系列的新鮮嗝兒上,所以我也不打算再回進去看他了。
於是盧克便轉過身子回到蹲守鹿的獵人那邊去了,那些人都分佈在防洪堤的圓木旁。我尋思他根本不能算是真正走開,而是他的聲音就像少校所說的摩托車那樣,愈行愈遠了。他壓根兒沒有想法子讓自己不發出聲音。我尋思他一定覺得,任何一個傻瓜都能從他的聲音聽出來他不是鹿。不。我想到這時候他已經太不好受了所以希望乾脆有人對著他來上一槍。當然誰也不會這樣做的,於是他來到第一個蹲守者那兒,那是艾克·麥卡斯林大叔,在大叔身後一根圓木上坐下,胳膊肘支著雙膝,臉埋在手裡,繼續他的「呃——哦!呃——哦!呃——哦!呃——哦!」大叔終於頂不住了,轉過身來對他說:「你煩不煩啊,小子;快給我從這兒走開。你以為世界上有這麼傻的野物,會對著一台捆草機走過來嗎?喝點兒水去。」
我回到城裡時,所遇到的第一個人對我說:「你的臉怎麼啦,拉特利夫?莫不是德·斯班把你當追趕熊的獵犬使喚啦?」
拉特利夫在任何地方出現都不至於使人感到奇怪——他是會在農婦義賣市場和針線活聚會上露面的唯一的男人;他會在鄉村教堂全日歌詠會上的男聲部里鑽來鑽去也會出現在女聲部里,而且還真的動嘴唱呢,是挺悅耳的男中音。他甚至還參加了他講到的這次獵熊,那是在德·斯班一年一度在離城二十英里河床窪地舉辦的打獵野營里,儘管上那兒去他壓根兒不可能找到買一台縫紉機的主兒,因為德·斯班太太肯定已經有一台了,除非她把機子送給了某個出嫁的女兒,而另外的那位男士呢——盧修斯·霍根貝克——跟此人他後來有了扯不清的關係,使自己和打獵隊都很沒面子,這位老兄即使願意買也是不可能給老婆置上一台的,除非拉特利夫能答應他永無期限地賒賬。
「小子們,」我說,「我要是知道那我就是小狗。」
「好嘛!」我說,「我算是徹底服了你了!」這時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我都已經轉身要往外走了,突然想起一點,於是便停下腳步,對他說:「還有一件事情我得弄弄明白。你倒是幹嗎要這樣做呢?」
人們告訴我,他已經弄得每個人都幾乎整夜無法入睡了,弄得少校只好火冒三丈地從床上爬下來,提起他的槍,讓阿許牽了兩隻獵犬,而盧克也跟在後面——完全是因為不好受,我琢磨,他也不能比別人多睡一分鐘呀——他緊跟在少校的後面,不斷地說:「呃——喲!呃——哦!呃——噢!呃——哦,天哪!」最後,少校不得不轉過身子對他說:「你給我滾到那伙舉著獵槍蹲守過路鹿的人的那邊去。你叫我怎麼能輕手輕腳跟蹤一頭熊,怎麼能在狗追蹤到熊時聽得見它們的叫喚呢?我還不如去駕駛一輛摩托車呢。」
「就是幫你把你的腦袋擰下來。這樣你就沒有用來打嗝的傢伙了。大伙兒也不會煩你了。我很願意為你效勞。」
「昨兒晚上你見到他了嗎?」我說。他連一個字都不說。於是我把語調改變了一下,像要從黑鬼嘴裏挖出點兒什麼時那樣地說話。「你聽我說,」我說,「你眼睛看著我。」他對著我看了,「昨晚你在那上面到底幹了什麼?」
「約翰·老筐,」他說,「那些印第安人。」他說,嗝兒打得慢悠悠的,很安靜也很穩。接著他突然說:「我要是會去我就是小狗!」不過要是他的聲音不像是號哭那我就是小狗。他跳起來,站在那兒罵罵咧咧,那聲音就像是在哭。「這地方沒有一個人心疼我,不管是白人還是黑人。我在這兒受完了罪還是受罪,二十四個小時以上沒吃沒睡,可是就沒有一個狗娘養的心疼我和可憐我!」
「倒不是完全是這樣,」他說,還在用手擦那支槍,「是為了那個領子。那年月,一個體力最最棒的黑人一星期能掙兩塊錢。我花了半星期的工錢才買來那個領子。領子是藍顏色的,上面有紅顏色的畫,畫的是一場賽跑,一個納齊茲人和羅伯特·E.李在繞著領圈奔跑。他把我的衣領燒了。我現在是一星期掙十塊錢。我只想知道還能上哪兒去用半星期的工錢再買上一個。我真的這樣希望呢。」
「什麼?」他說。
「不是的,小子們,」我說,「是豹子抓的。」
「這他媽的算是怎麼一回事啊?」少校吼道,這時有三四個人正按著盧克,而他呢,卻號啕大哭,跟個小娃娃似的。
「噓——你不想讓少校再次發火吧,可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