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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出來!」布恩說。
「我們銀行?」母親又問。「買汽車債券?」
馬具房裡有玉米殼做的床墊,約翰·鮑威爾或者他手下的車夫、馬夫總是在這裏過夜,主要是守夜預防火情。現在父親在自己的辦公室里安置了一張帆布床和床墊,布恩可以在那兒睡覺,這是他所需要的,因為他現在整個白天可以自由自在地呆在祖父的場地上洗洗車或者乾脆就看著車。
「是得花一大筆錢,」祖父回答說。「築路商會發行債券。銀行就將這些債券買下。」
我祖父根本不想要車;他是被逼買車的。作為一位銀行家,較老的傑弗生銀行(約克納帕塔法縣第一家銀行)的一行之長,祖父當時深信(而且多年後去世時,約克納帕塔法縣的所有人都意識到汽車已進入大家的生活,可祖父依然深信),機動車是一種讓人傾家蕩產的現象,就像夜晚的傘菌或真菌會隨著早晨太陽東升而消失。可是薩托里斯上校,那個新興暴發戶商農銀行的行長,迫使祖父買了車。或者說是一位名叫巴法羅、長著近視龍膽眼,一貧如洗卻異想天開的機械怪才迫使祖父買車的。祖父的車即使在傑弗生鎮也算不上是第一輛(我沒有把曼弗萊德·德斯班的紅色電動勢賽車算進去。雖然德·斯班作為車主幾年來每天開著這車穿行在傑弗生的大街小巷,但在崇尚正派得體、太太至上的傑弗生社區,這輛車並不比它的主人更有地位,因為曼弗萊德和他的車子都是不可救藥的單身漢。即使在他任鎮長期間,他也不是正正經經地呆在鎮上而是尋歡作樂,就跟那些干粗活的黑人從周末晚上起一直狂歡濫飲到周一早晨一樣純粹是瞎胡鬧,就連車子的鮮紅色也算不上是對傑弗生鎮的蔑視,而應該說是對市長職責的幾乎漫不經心的推卸)
「好,」布恩說。車子又開動起來,倒車,開始轉彎。然後向前,又一個轉彎;祖母的手仍緊緊抓著扶手。母親的臉像小姑娘一樣漲得通紅。車子緩緩地輕輕地開過場地,然後正對著大門停了下來,那大門通往小巷,通往外面的世界。布恩一聲不吭地坐在方向盤后,發動機正常安靜地運轉著,他頭略側著剛夠祖母看見他的臉。是啊,也許他不是祖父那樣的流通票據行家,傑弗生鎮也有些人認為他什麼料都算不上,不過就這場小規模戰鬥而言,布恩是個具有絕頂技藝和魅力的戰士。祖母坐了約半分鐘。然後長長地吸了口氣又舒了出來。
那天下了一整夜的雨,第二天上午仍下個不停。好像是巴法羅先生告訴車主並向他擔保(說來有點奇怪,因為沒人見到過巴法羅先生離開過電廠或他家後院的小店,時常利用道路以致竟能預測路況)至少一周至十天道路不通。於是車主坐火車回了孟菲斯,留下車子寄存在某戶人家(只要不是巴法羅先生家)後院的馬廄或牛棚里。我們也琢磨不透溫和馴良、不諳世故而且有些口齒不清的巴法羅先生,這位常常處於滿身油污卻又如夢似幻、恍恍惚惚狀態的巴法羅先生究竟採用了何種手段,發揮了何種令人無法抗拒而甘受擺布的本領(至今連他自己也一無所知的本領)才說服一位陌路人將昂貴的玩物託付給自己。
「盧修斯,去把軟水管接上,」耐德對我說,甚至連頭也不回一下。他走過去打開車門。車門裡是後座。那時車子前座沒有門,「來吧,薩拉小姐,你和艾麗森小姐先來,」耐德說。「黛爾芬和孩子們等下一趟吧。」
「那種路不得花好多錢,爸爸?」母親問道。
祖父會發現自己的側翼被布恩智取了。第二天(禮拜六)下午銀行打烊后,接下去的每個禮拜六下午,進入夏季后則是雨天之外的每天下午,祖父坐在布恩邊上的前座,我們——祖母、母親、我、我的三個弟弟,還有把我們(包括父親)先後帶大的保姆嘉莉大媽、黛爾芬、三親六戚、鄰里街坊以及祖母那些穿戴齊整的親密好友——都披著亞麻布風衣,戴著護目鏡,輪流乘車,車子穿過傑弗生鎮及相鄰的鄉村;嘉莉大媽和黛爾芬輪流坐車,但耐德只乘過一次,就是車子慢慢退出車庫的那一分鐘,及車子轉彎后緩緩駛過場地的那兩分鐘,當時祖母卻緊張不已,衝著敞開的大門和外面的世界大叫了一聲「不」,不過打那以後她倒再也沒說過。到了第二個禮拜六,耐德已經意識到,已經接受——也已經確信——即使祖父準備讓他做正式的汽車駕駛員和看管員,他也只有跨過布恩的屍體才能接近車子。但是儘管他拒絕承認車子的存在,他和祖父在車子問題上心照不宣地達成了默契:耐德決不對車子的存在表示輕蔑或貶損,祖父也決不命令他像擦洗馬車那樣擦洗汽車——祖父和耐德都知道,即使布恩讓耐德擦洗車子,耐德也會拒絕的,這就是祖父對耐德的玩忽職守給予的唯一的絕無僅有的懲罰:在布恩有可能公開拒絕讓耐德洗車之前,祖父拒絕給耐德公開的機會拒絕洗車。
「我已經給他換了夜班,」父親說。「我一找到人去場地就會通知他的。」
主僕雙方一拍即合,商定把布恩在馬房的日班換成夜班。要不然,他在馬車出租業從此就會無聲無息了。傑弗生鎮的那部分有閑階層,父親的朋友熟人或者只是馬的朋友們對代養馬房比布恩更熟悉。如果有業務或信件之類,他們可以將馬房作為永久性的業務地址。自從有了車子后,如果父親要找布恩,就派我去祖父的場地,他準保在那兒擦洗車子。即使在最初幾個禮拜車子只在每禮拜六外出一下,他也照擦不誤。每天早晨將車倒出車庫擦洗,輕柔而又專心,直洗到每一個輪輻,每一個螺母,然後坐在那兒看護著,等著車干。
「他還干車子出租行當,」祖父答道。「不過名稱改一下。或許叫普利斯特汽車房或普利斯特汽車公司。人們為了到處走動是什麼代價都願出的。他們還會為了這個拚命幹活呢。瞧瞧自行車。再看看布恩。搞不懂怎麼會這樣。」
我們還在街這頭就已聽到祖母從樓上後窗喊耐德,等我們到大門口時,她已經離開了窗子。我們走過後院去拿水管,黛爾芬從廚房內走了出來。「耐德呢?」她問。「我們一上午都在喊他。他是不是在代養馬房那邊?」
「那當然,那當然。記得嗎,那人說發動機應該每天開一下。不是要上哪,只是防止火花塞和磁電機生鏽,重新買一個得花二十到二十五塊錢到孟菲斯或其它什麼地方去弄來,可能還得回汽車九*九*藏*書廠去買。我不怪你;我只知道他跟你講的那些;我也只好相信他的話。不過你是付得起這筆費用的。你是車主,如果你想讓車生鏽,誰也管不著。馬就不同了。雖然馬的價格一百塊都不到,但天一亮你就讓我出去用調|教索練練它好讓它一直保持著勁頭。」祖父是個精明的銀行家,布恩很清楚這一點:祖父不僅知道什麼時候該取消回贖權,而且知道什麼時候該和解,什麼時候該銷賬。祖父把手伸進口袋將兩把鑰匙交給了布恩——一把開掛鎖,另一把開動汽車。「走吧,」布恩對我說,已轉過身去。
「沒事,薩拉小姐!」布恩的叫聲蓋過了發動機聲,他奔回到駕駛座前。
「可我們呢?——我是說莫里。」
「噯,」布恩對他說,「你從天亮起就在這兒往門縫裡看了。你覺得這車怎麼樣?」
康普生將軍就這樣把布恩調理成一名林區人,儘管你可能會說將軍這樣做只是為了自衛。但是布恩雖然跟華爾特·艾威爾在同一張桌上吃飯,在同一片林子里賓士,在同一陣雨里睡覺,卻沒能成為一名射擊能手;在營地,大家最愛聽的故事就是華爾特·艾威爾講述布恩的槍法:那次華爾特讓布恩守在瞭望台上(當時老康普生將軍已經見祖宗去了——或者說已經去會南北戰爭中那些風餐露宿的南方軍或北方軍老兵去了,或許由於沒有其他地方更適合他們永久地呆在一起,他很可能是自己堅決要去的——而布恩和其他人一樣已是正式的獵手了),後來他聽到獵犬的吠聲知道有鹿正穿過布恩所在的瞭望台,接著他聽到布恩破舊的連發槍中傳出五聲槍響(這支槍是康普生將軍遺贈給他的。這支槍在將軍手裡時從來就不太好使,能連發兩次不卡殼就已令沃爾特吃驚不小,更不要說這連續五聲槍響了),接著便聽到樹林那頭傳來布恩的叫聲:「媽的!往那邊跑了!截住它!截住它!」於是他——華爾特——穿過樹林匆匆趕到布恩的瞭望台,發現地上那五個爆烈的彈殼離雄鹿逃竄時留下的腳印不到十步,布恩的子彈根本就沒碰到那頭雄鹿。
布恩對車子夢寐以求,在他看來,祖父後來對這輛車卻棄之不理。他只是買下車,用布恩的話說,付了一大筆現金,然後仔仔細細、高深莫測地看過一遍,便擱在一邊棄而不用了。當然,他——祖父——不能完全棄車不用;不管自己對機動車的看法如何,他——祖父——身為銀行界前輩,不允許自己對薩托里斯上校的法令忍氣吞聲。事實上,祖父和薩托里斯上校對汽車的觀點完全一致;兩人至死(那時,約克納帕塔法縣白天的空氣已充滿了汽油味,而晚上,特別是星期六晚上則到處聽見輪胎擋泥板的碰撞聲、剎車的嘎吱聲)都沒有向任何僅僅有買車嫌疑的人貸過一個子兒。薩托里斯上校的過錯只在於比他的前輩領先一步採取了他們倆都贊同的行動,即在汽車尚未開始進入傑弗生鎮之前就明令禁止。明白了嗎?祖父買車不是對薩托里斯上校法令的蔑視,而是在不慌不忙、深思熟慮中作出的廢除法令的姿態,儘管這姿態只是象徵性地每星期作出一次。
祖父的車甚至算不上在傑弗生鎮露面的第一輛車。而且也不是在傑弗生鎮安家落戶的第一輛。兩年前,有人從田納西州的孟菲斯一路開車過來,三天不到開了八十英里。後來,天開始下起雨來,那車在傑弗生鎮逗留了兩星期,那段時間,傑弗生鎮幾乎完全停電;並且要是代養馬房光指望布恩一個人的話,連公共交通都要沒了。因為巴法羅先生掌握著蒸汽發電廠的運行,比孟菲斯更近的地方唯有他對蒸汽發電在行。那輛孟菲斯開來的汽車一顯出不再向前開的跡象(至少當天是不會開了),布恩和巴法羅先生一大一小就開始圍著車子形影不離——大個子龐大笨重的身上散發著氨水味和挽具油味,而炭黑色的小個子油漬斑斑,兩隻眼睛就像藍鳥換羽時落在一小塊煤上的兩根羽毛,就算把他口袋裡所有的工具(也就是傑弗生鎮所有的工具)加進去,巴法羅的體重也不滿一百磅。大個子像一頭紋絲不動的公牛目不轉睛地盯著車子,眼神中流露出難以置信的急切渴望;小個子則親切溫柔地看著車子開始想入非非,滿是污垢的手女人般輕柔地撫摸著車子,然後一頭埋進掀起的引擎罩下忙開了。
「你去照我說的把水管接上,」布恩說。「不管怎麼說,我得先把車子弄出車庫。」
耐德發出了「嘿嘿嘿」的笑聲。
「開進去,」祖父道。
布恩在生理上顯然無疑是完全正常的血肉之軀,(這一點從杯中物對他的作用可以窺見。無論誰對他的王室後代身份表示肯定或否定,他都會不光是心甘情願而且是急不可耐地拼個明白,就看他不勝酒力到什麼程度。)因而他生命的頭十年光景必定是在別的什麼地方生活著,可事實上,布恩好像是我們三方——麥卡斯林、德·斯班和康普生——某天在德·斯班少校的狩獵營地為解決某個困境一起囫圇創造出來的,而且一出來便已是十歲左右了。
布恩的祖母是古老的伊塞蒂拜哈王國中一個契克索人的女兒,嫁給了一位白人威士忌酒商;有時布恩酒酣耳熱時會聲稱自己至少百分之九十九是契克索血統,是老伊塞蒂拜哈本人的直系王族後代;可過後只要有人膽敢暗示他血管里流著哪怕一滴印第安人的血,他就會與之拼死拼活。
當布恩和沃德溫先生把新車帶回時,馬車房已作好了準備:新地板、新門、還有祖父手裡拿著的新掛鎖,祖父慢慢地繞著車子仔仔細細地察看著,那模樣就像察看銀行主顧借錢時用以抵押的犁、收割機或馬車(顧客本人祖父也仔細察看)。然後他示意布恩把車開進車庫(是的,即使在一九○四年的密西西比州,我們也已知道停放汽車的棚屋叫「車庫」了)
「你總不至於用手把它拖出來吧,是嗎?」耐德說。「我估計我們開出車庫這點距離沒問題。以後我總得開這車的,所以越早動手就越快學會。嘿嘿嘿。」他笑著招呼道:「過來啊,薩拉小姐。」
「沒事,薩拉小姐,」布恩回答道。祖母和母親便坐進車裡。還沒等布恩關上門,九_九_藏_書耐德就已在前座上坐下了。
每次車子總是先開過廣場。你肯定以為祖父一買下汽車,就會跟你想象的那樣採取行動,他買車就是為了這個目的:埋伏在那兒等著薩托里斯上校和他的馬車一到便進行伏擊,好好教訓他一下,讓他明白通過限制別人權益的法令必須先向前輩請示。然而祖父並沒有這樣做。我們後來總算明白,他對薩托里斯上校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馬隊和車子。我說過他是有遠見的人,他很有眼光。我們的汽車接近馬車時,馬後退作躲避狀,有時甚至用後腿直立起來。祖母緊張僵硬地坐在車裡,緊緊抓著車頂的扶手,也顧不得稱祖父為普利斯特先生了(自我們記事起她就一直這樣稱呼他),而是直呼其名,就好像她跟祖父沒有親屬關係。「盧修斯!盧修斯!」她叫道。祖父(如果四輪輕便馬車或大篷馬車內沒有女人孩子,車夫又是男的)便會輕輕地對布恩說:
但是巴法羅先生真的使車子恢復了原狀。兩周後車主回來,他油乎乎、恍恍然站在那兒,溫和地看著車主啟動發動機開走了車子;一年後,巴法羅便自製了一輛,發動機、排擋等一應俱全,裝進了一輛橡膠輪胎的四輪輕便車裡;那天下午,他鎮定自若地開車駛過廣場,車子帶著雜訊和異味,速度一點也不快,卻把拉著薩托里斯上校馬車的那一對馬驚得脫韁而跳,將這輛薩里馬車撞得七零八落,所幸的是空車,未傷及人;到第二天晚上,傑弗生檔案館已正式記錄下一條城市法令——在社區範圍內禁止任何機械發動的交通工具。於是身為約克納帕塔法縣資深銀行的行長,祖父被迫買車,否則就得聽從資格比他淺的行長的發號施令了。明白我的意思嗎?不是說社會等級地位上的資格深淺,更不是指要在這方面一爭高下,而是指在金融界這種難以解讀而又不可避免的玄妙中,金融泰斗們總要不遺餘力地較量一番;儘管祖父畢生不屈不撓、頑固不化地抗拒甚至想否認機器時代的到來,但他好像一開始就已在某個地方受到惠賜,獲得了某種對他來說極為可怕的先知:在我們這個國家廣闊無限的未來,經濟繁榮的基本單元是一種小型的大批量生產的有著一個引擎和四個輪子的立方體。
於是祖父買下了那輛車,而布恩也因此找到了他靈魂的可愛情人,他粗野而單純心靈的初戀。那是一輛溫頓飛鳥。(這是他——不,是我們——擁有的第一輛車,兩年後,祖母感到實在受不了汽油味,祖父便把這車換成了白色蒸汽機汽車。)人站在車子前面用手啟動發動機,除了會扭傷前臂一兩根骨頭外毫無危險(前提是車子處於停頓狀態);車子有供晚上行車照明用的煤油燈,有雨兆時,五、六人在十至十五分鐘內就可以迅速拉起車篷和帘子,祖父自己為車子配了一隻煤油提燈,一把新斧子還在一組輕便滑輪上加了一卷有刺鐵絲供城外行駛時使用。有了這一套裝備,這車可以開到孟菲斯那麼遠,事實上這車的確開到過孟菲斯,我馬上就會提到。我們所有人,祖父母、父母、姑媽姨母、堂兄弟表姐妹還有孩子們,乘車時都有專門的裝束:面紗、帽子、護目鏡、防護手套還有叫做風衣的灰不溜秋的外套,又長又沒有樣子,領口很緊,我後面也會提到。
於是每天下午,我們輪流擠坐在車子後排座位上,車子開過廣場,開進郊野;祖父給車子添置了緊急齒輪,這種裝置跟發動機一樣成了汽車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什麼?」布恩反問道。
對了,就是現在的麥卡斯林營地。等艾克表舅公故世后你可能還會有好幾年習慣地稱之為麥卡斯林營地,就像我們——你的父輩們——在德·斯班少校死後好幾年還習慣於把這個營地稱為德·斯班營地。可在我父輩們那年代,當德·斯班少校買下了或是借下了也可能是租下了這塊地(到了一八六五至一八七○年間,密西西比州的人們獲得了合法的土地所有權),在上面建造小屋、馬廄和養狗場的時候,這兒就是他的營地:他挑選他認為出色的勞力去獵取他指定的獵物,事實上他不僅擁有這些獵人,而且擁有他們狩獵的地帶甚至獵物:熊和鹿,狼和豹當時也在這塊距傑弗生鎮不到二十英里的營地里出沒——營地覆蓋著泛濫低地叢林的四、五個區域,這一帶曾是老托馬斯·薩特潘恩遼闊王國之夢的一部分,他的夢想最終不僅自我毀滅,而且也摧毀了薩特潘恩王國自身,那時薩特潘恩是通向那片當時幾乎仍然荒無人煙的沼澤叢林的東大門,那片曠野從丘陵一直向西延伸到密西西比河沿岸的城鎮和種植園。
「不試了,」祖父說。布恩把車開進了車庫,又(隻身)走了出來。開始時他臉上是一副驚訝的神情;這時則顯得震驚、徹悟又有些害怕。「有鑰匙嗎?」祖父問道。
「帶我回家。」
那是禮拜六的事兒。魯達斯禮拜一早晨回來上班。第二個禮拜五我的外祖父——我母親的父親,也就是你曾祖母的父親——在聖露易斯灣去世。
「別管閑事,開你的車,如果你會開的話。」耐德道。「學會開車前我碰也不會碰車子。再說光坐在這兒我學不到什麼的。去忙你的吧,把水管接上或者隨便幹些什麼。」
布恩堅強勇敢、兢兢業業卻又絕對靠不住;他身高六英尺四,體重兩百四十磅,智力卻跟孩子差不離;一年多前父親就說我的智力隨時可能超過他。
其實布恩並不歸我們所有。我的意思是他不光只是屬於我們普利斯特家,或者說不光只屬於麥卡斯林和愛德蒙茲家族,普利斯特可以被稱作是這兩個家族的非長子後裔。布恩有三家主人,而不只是我們普利斯特一家,我們這家以祖父、父親、艾克·麥卡斯林表舅公和扎克·愛德蒙茲表兄為代表,艾克表舅公二十一歲生日那天將麥卡斯林種植園轉讓給了扎克表兄的父親麥卡斯林·愛德蒙茲。布恩不光屬於我們,同時還屬於德·斯班少校和康普生將軍,直到將軍過世。布恩就像個控股公司,我們三方——麥卡斯林、德·斯班和康普生將軍——對他負有相互均等又毫不明確的責任。公司的唯一規章是,一旦布恩發生、引起緊急情況或陷入危急境遇,離事發地點最近的任何一方必須立即挺身相助。他(布恩)就像個互惠互利的慈善保護聯盟,只是利與惠都是他獨自享受而慈善與保護卻全由我們承擔。
「別停下。往前開。不過放慢些。」要是掌韁繩的是個女人,祖父就讓布恩read.99csw.com停車,他自己走出車子,輕聲而沉著地安慰受驚的馬,抓住馬嚼子引著馬車往前走過汽車,然後向馬車內的女士們脫帽致意,隨後回到汽車前座上,這才回答祖母道:「我們得讓這些馬習慣汽車。誰知道呢,以後十到十五年傑弗生鎮或許會有第二輛汽車。」
「肯定是,」布恩說。「我會捎話給他的。不過別指望等到他。」耐德的確在馬房。他和我的兩個兄弟像一排樓梯正使勁從車庫門縫往裡瞧。我猜亞歷山大要是會走路的話肯定也會在那兒的;我不知道嘉莉大媽為什麼沒想到這一點。後來亞歷山大也來了;母親抱著他從馬路對面的屋子裡走過來。看來嘉莉大媽可能還在洗尿布。「早上好,艾麗森小姐,」布恩跟母親招呼道。「早上好,薩拉小姐,」他又說,因為這時候祖母也來了,身後跟著黛爾芬,接著又來了兩位鄰居家的女人,還戴著睡帽。布恩不是個銀行家,甚至算不上是精明的生意人。但他正在證明自己善打游擊的戰士。他走過去打開車庫門。耐德頭一個走了進去。
當時營地距傑弗生鎮只有二十英里;我們的父輩們可以在十一月十五日午夜乘坐四輪輕便馬車或者載重馬車(單人匹馬更快)離開傑弗生,黎明時分就可以登上某個射鹿台或射熊台了。就算到了一九○五年,那片曠野也只縮退了二十英里;裝著糧草、槍支和寢具的馬車只需在太陽下山時從傑弗生出發即可;當時已經有一個北方木材公司建造了一條與主幹線相連的窄軌距鐵路,專門用於運送原木,這條鐵路穿過的地方距德·斯班少校的新營地僅一英里,火車總會禮節性地停下來讓德·斯班和他的客人們下車,再由前一天就已經出發的大篷車把他們接走。在劫難逃,到了一九二五年,除了艾克表舅公和布恩,德·斯班少校和老群體里的其他人都已命赴黃泉(從傑弗生鎮到德·斯班的旗令停車站一路上都鋪上了砂礫)而他們的繼承人關閉汽車引擎,在那片一年前只有獵狗奔跑聲的土地上取而代之以斧聲、鋸聲。因為曼弗萊德·德·斯班是個銀行家,而不像他父親那樣是獵手;他賣掉了營地的租賃權、土地和木材。到了一九四○年(那時已是麥卡斯林營地了),他們——不,應是我們——得把所有的東西裝進小卡車在鋪築好的高速公路上賓士兩百英里才能找到開闊的曠野安營紮寨;而到一九八○年開汽車到曠野,將變得過時,就如同汽車會使其尋找的曠野日益退化一樣。可是他們——你們或許會在月亮或火星的背面找到曠野,或許還會有熊或鹿在上面奔跑。
然而車主的確把車子託付給了巴法羅,回孟菲斯去了;而每當傑弗生鎮用電方面出現問題時,就有人只好步行或騎馬或騎車到城邊巴法羅先生家去通知他,巴法羅先生就會茫茫然、恍恍然、不緊不慢地從後院來到屋子一角,邊走邊擦著手;到了事發第三天,父親終於弄明白了這段時間本該在馬房的布恩究竟跑到什麼地方去了。那天布恩自己泄露了天機,氣急敗壞地把事情和盤托出。要不是巴法羅先生——總在無窮無盡地創造驚奇,展示才能——抽出一支積滿油污但絕對頂用的手槍指著布恩,兩人差點發生了肉搏戰。
「不會出什麼事吧,布恩?」祖母問道。
「我沒覺得怎麼樣,」耐德說。「普利斯特老闆滿可以用這筆錢買下約克納帕塔法縣最好的馬,兩百塊錢一匹的。」
布恩繞到駕駛座那邊,打開開關,定好控制桿,然後走到車子前面,使勁轉動曲柄,第三下時,發動機響了。
「再過二十五年,縣裡沒有一條路是不能在任何天氣下都開車行駛的了,」祖父說。
「小心點,布恩,」祖母關照道。我看見她的手緊緊抓著車頂上的扶手。
布恩是這樣敘述事情經過的:他和巴法羅先生在把車子弄到巴法羅的手裡,把車主弄出鎮的整個過程中,瞬息間就完全達成了默契;於是布恩自然以為,巴法羅先生會很快琢磨出開車訣竅,天黑后他們倆就可以偷偷把車子開出去。但是令布恩又氣又驚的是,巴法羅先生只想搞清楚車子為什麼能開動。「他把車子給毀了!」布恩說。「他把車子拆得七零八落就為了瞧瞧裏面是什麼玩意兒!他再也沒法恢復車子原狀了!」
祖父看著布恩,只是不慌不忙地看著他,就好像布恩真的是那個拿四輪運貨馬車或乾草壓捆機作抵押來借十五塊錢的人。「我不想讓馬車房裡搞得濕漉漉的,」祖父說。可是布恩跟祖父一樣神情超然,甚至顯得比他更不在乎、更篤定、更有空閑。
「知道了又怎麼樣?」父親說。「布恩還不照樣整天坐在場地上看著車子。」
然而那天下午祖父沒有來電話。到六點鐘,連布恩也承認那天不會有電話了。但布恩正在進行的是牽制性行動;到目前他什麼都還沒輸掉,黑夜裡他甚至可以稍微調整一下兵力。第二天上午大約十點,他——我們——好像事後想起什麼似地走進銀行。「把車鑰匙給我吧,」他對祖父說。「車上那麼多密西比的灰塵泥土,下面一層田納西州的泥土灰塵就更別提了。我帶上馬房的水管,說不定耐德把你們那水管亂擱到什麼地方找不著了。」
「安排他上夜班吧,」巴洛特先生說。「這樣他白天就可以想幹什麼幹什麼了,約翰·鮑威爾每天晚上也就可以回家睡覺了。」
總而言之,當德·斯班少校面臨選擇時——或是把康普生將軍從俱樂部中除名,或是禁止將軍離開營地——他意識到前者很難做到,後者又不可能做到,所以得給將軍配上像布恩·霍根貝克這樣的人在狩獵中緊隨左右。就在這時,布恩·霍根貝克出現了。他是由麥卡斯林·愛德蒙茲一手造就的,也可能是麥卡斯林和德·斯班在共同的危機中一起造就的。艾克記得:十一月十四日,譚尼的吉姆(鮑勃·布錢普的祖父,我過會兒就會提到鮑勃)、山姆·法澤斯和布恩(艾克當時只有五、六歲;還有四、五年才滿十歲才可以算上一員)把寢具槍支和糧草裝上四輪運貨馬車,跟著麥卡斯林出發去營地,麥卡斯林自己在前頭騎著馬。到了營地,每天上午康普生將軍去狩獵,布恩就騎騾跟在他身後,十二歲的布恩已經長得比他的看護對象粗壯,所以只需稍稍使點勁,就可以迫使將軍朝著正確的方向在天黑前趕回營地。
「不行,」她說。「我們得等普利斯特先生。」或許這次小規模戰鬥沒有獲勝,但至少我們這邊——布恩——已發現了對手(祖父)前線的薄弱點,待吃晚飯時,對手本人也會發現自己的薄弱環節了。https://read.99csw.com
「噯,薩拉,」祖父道。「行了,薩拉。」他扔掉手中的煙草,從另一隻口袋中掏出手絹,可祖母接也不接。布恩已下車,到我們視線內的一幢房子里取來了一盆水、肥皂和毛巾,可祖母還是不接手。
第二年五月我的外祖父在聖露易斯灣去世。
「約克納帕塔法縣根本沒有兩百塊錢的馬,」布恩說道。「就算有,這車可以買十匹那樣的馬。去把軟水管接上。」
「我不管!」祖母說。「快進來!我害怕!」布恩上了車,調低了發動機的聲音,然後調節控制桿給汽車變擋。只一會兒汽車便輕輕地、慢慢地往後退出車庫,開到場地上,開到陽光下,停了下來。
「布恩!」祖母叫道。
「你連試也不試?」布恩又問。
言歸正傳。當年已經十一、二歲的布恩全副武裝出現在營地時,營地與傑弗生鎮只有二十英里之遙,常在一起打獵的有德·斯班少校、康普生將軍、麥卡斯林·愛德蒙茲、華爾特·艾威爾、老鮑勃·利蓋特,還有其他六、七位來去不定的獵手。康普生將軍雖然在夏洛當上校時不算太失敗地指揮過部隊,在約翰斯頓將軍指揮的亞特蘭大大撤退中,作為準將的他也同樣不算太失敗,但是他在辨識地形地勢方面有些欠缺,離開營地十分鐘他就會迷路(雖然他喜歡騎乘的那頭騾子隨時都能把他帶回營地,可是作為憑誓獲釋的南部聯軍的將領又是康普生家族的一員,他拒絕接收一頭騾子的意見或忠告),所以上午圍趕獵物結束后,等最後一位獵手一回到帳篷,大家就輪流撳喇叭直到迷路的將軍尋聲歸來。這一招很令人滿意,至少很管用,直到後來康普生將軍的聽力也開始衰退了。終於有一天下午,華爾特·艾威爾和山姆·法澤斯(他一半黑人血統,一半契克索印第安人血統)為了跟蹤尋找將軍竟整晚與他一起在森林露營,這樣一來,德·斯班少校面臨兩種選擇,或是禁止康普生將軍離開帳篷,或是把他開除出狩獵俱樂部,進退兩難之際,瞧,布恩·霍根貝克出現了,他身材超群,十歲左右的人就長得比康普生將軍高大魁梧,他成了將軍的護理員——他本是個流浪兒,好像一無所有而且除了自己的名字外一無所知;不知誰生下了他又拋棄了他。究竟是麥卡斯林·愛德蒙茲還是德·斯班少校先發現了他,連艾克表舅公也不太清楚。艾克只知道——記得——那時布恩已經在老卡洛瑟斯·麥卡斯林家門外,大約十二歲。當時麥卡斯林·愛德蒙茲雖然自己才三十歲,卻已經像父親般在撫養艾克了,布恩到來后,他又像父親一般毫不猶豫地接收了這個流浪兒。
「對,」祖父說。「我們要買債券。」
後來祖父買了汽車,於是布恩找到了心靈之友。這時他已是代養馬房的正式一員了(這是經麥卡斯林、普利斯特和愛德蒙茲三方一致同意的,布恩第二次通不過小學三年級考試時,連麥卡斯林·愛德蒙茲最終都放棄了希望或者說醒悟了過來——或許他真正明白的一點是布恩永遠也不會在哪個農場呆到學會農活成為地地道道的農場人)。一開始布恩主要還是幹些零活——喂料、清理挽具、打掃馬車。可我說過他對馬啊騾的很有一套,不久就成了出租馬車和出租騾車的正式車夫。他趕著鞍子馬和兩輪輕便馬車去接白天的火車,又駕著四輪輕便馬車、四輪篷蓋遊覽馬車和四輪輕便騾車,載著旅行推銷員在鄉下的商店裡四處遊說。這時布恩已住在鎮上,只有在麥卡斯林和扎克晚上都外出時,他才住到他們的屋子裡保護女人們和孩子們。我的意思是,他住在傑弗生鎮。我的意思是,他其實有自己的家——在我祖父那時的商業旅館里租了一個單人房間,這家旅館建造之初準備與豪斯頓旅館一爭高下卻一直沒能挨上號。但商業旅館很淳樸實在:開庭時陪審團在這裏吃住,鄉下打官司的還有那些馬販、騾販也覺得住這兒比住在鎮上另一頭那個地毯、銅痰盂、皮靠椅、亞麻桌布樣樣考究齊全的地方更舒坦;後來,到了我那個年代,弗萊姆·斯諾普斯(銀行家,十一、二年前遭一個兇殘的親戚謀害,那位親戚可能並不相信是堂兄弗萊姆將他投入監獄的,但認為堂兄至少能使他免於鋃鐺入獄,或者無論如何可以試一下)開始率宗族走出法國人彎道后的曠野挺進傑弗生鎮,於是商業旅館搖身一變成了具有兩個手繪倒S標誌的斯諾普斯旅館;到了三十年代中期有那麼很短的一段時間,這旅館是由一名黃銅色頭髮的貴婦包租的,她來無蹤去無影,你父親和那些警察稱她「小芝加哥」;時至今日,輝煌已去,唯留記憶,當年的商業旅館就是現在你所知道的盧旺斯威爾太太的寄宿舍。可在布恩那個年代還叫商業旅館;祖父買那輛汽車時,布恩除了偶爾在康普生或愛德蒙茲或普利斯特家廚房睡地鋪外,其他時間就住在這家旅館。
「什麼?」布恩問。
「鎖鍵。銷子。鉤子。反正是你發動車子用的玩意兒。」布恩慢慢地從口袋裡掏出一樣東西交到祖父手裡。「把門關上,」祖父說著親自走過去把新掛鎖插入搭扣吧嗒一聲鎖上,把鑰匙也裝進口袋。此時此刻布恩內心正進行著鬥爭。他處在關鍵時刻,情況危急。我——應該說我們,沃德溫先生,祖母,耐德,黛爾芬和其他當汽車過來時正好在街上走過的白人、黑人——都注視著他贏得了這場內心的鬥爭,或者說鬥爭的第一回合。
可是母親與祖母不同,她不在乎車裡有人嚼煙草。也許原因就在於此吧。那年夏天,往往只有母親,我們,嘉莉大媽還有鄰居家的一、兩個孩子坐在汽車後座。母親的臉就像小姑娘似的鮮亮紅潤,充滿渴望。因為她發明了一種裝在把手上的保護裝置,像一把大扇子一樣十分輕便。只要祖父一轉頭,她就趕快將保護裝置豎起來,擋在我們前面。這樣一來祖父盡可嚼煙草,而母親總是十分警覺,時刻準備著使用這一屏障:事實上https://read.99csw•com,我們動作都很快,不待祖父向左轉過頭來吐煙草,屏障就已經豎起,我們後排的幾位像拴在同一根金屬線上似的同時向右傾斜;現在車速的確是每小時二十至二十五英里了,因為那年夏天傑弗生鎮又出現了兩輛汽車;好像是車子本身在把路碾平而不是車子的昂貴身價迫使人們去把道路整平的。
「他會把油漆都浸泡掉的,」巴洛特先生說。「老闆知不知道他每天四、五個鐘頭用軟水管沖洗車子?」
在薩托里斯上校的法令出台之前,祖父已經讓人把他的馬和馬車從後院遷到了代養馬房,這樣便於接受祖母的電話指令,因為那兒總有人接電話,而在後院時,祖母是從樓上的後窗大叫大喊地發號施令的。可無論耐德是在廚房、馬房還是其他什麼他剛好在的地方(或者在祖母需要他時他應該剛好在的地方),他並不總是有令必應。事實上,他常常不在祖母屋裡傳出的聲音範圍內,因為其中有他老婆的聲音。現在我們談談耐德。他是祖父的馬車夫。他老婆(當時那位;他一共有過四個老婆)黛爾芬是祖母的廚娘。那時只有母親稱他耐德伯伯。我的意思是只有她堅持讓我們所有的孩子——我們三個,因為亞歷山大還不會說話——稱他耐德伯伯。其他人都不在乎,連祖母都不在乎,她也是麥卡斯林家族的人。耐德本人當然不計較我們是否稱他伯伯,他當時那年紀,剛夠讓遮著光腦袋的劉海變灰,更不用說變白了,根本沒資格讓人叫他伯伯(他的頭髮一直沒變:我是說,沒有變白,甚至沒有變灰。他七十四歲死時,除了先後有過四個老婆外,其他什麼也沒變),耐德其實大概也並不想讓人稱他伯伯;除了母親沒人堅持要我們這樣稱呼他,而母親從麥卡斯林族姓看跟我們甚至算不上親屬關係。耐德是麥卡斯林家庭的一員,一八六○年生在麥卡斯林家後院。他是我們家庭的隱私;我們因而也「繼承」了他。他的身世(也只有耐德本人這麼說)是這樣的:他母親是老盧修斯·昆塔斯·卡洛瑟斯本人和一名黑奴的私生女;耐德從不讓我們任何人忘記他跟艾克表舅公一樣是德高望重的蘭卡斯特的真正孫子;雖然我們三人——你,我,我祖父——都以蘭卡斯特命名,但在耐德看來,我們這些勤勞的愛德蒙茲家庭成員和普利斯特家庭成員不過是些日漸凋零的親戚和扈從而已。
事實上,兩年前巴法羅先生在自家後院單槍匹馬完成的自製車差點治好了祖父十九歲那年就開始的一個習慣:嚼煙草。他第一次轉頭把煙草吐到開動的車外時,我們坐在後座的人等意識到問題時已為時過晚。有什麼辦法呢?在此之前,我們中沒有人坐過在汽車上行駛的距離超出過從馬車房到場地門之間(當時是第一次坐車外出),更不用說每小時十五英里的速度了(順便提一下:車速每小時十英里時,布恩總是說現在在開二十英里;而每小時二十英里時,他又說達到了四十英里;我們發現,城外幾英裡外有一段約半英里長的筆直路程,車子會開到每小時二十五英里,可是布恩卻對廣場上的一群人說他以每小時六十英里的速度開這段路程;那時他以為我們不知道擋風玻璃上看上去像氣壓表的玩意兒是里程計),所以遇到這種情況我們能怎麼辦呢?而且,他吐煙草對於我們其他人也無礙。我們都有護目鏡、風衣和面紗,雖然風衣是新的,但污漬不過是棕色的斑點,況且不能因為名稱是風衣就只能用來抵擋塵土而不作它用了。可能是因為祖母坐在左邊(那時汽車跟四輪單馬輕便馬車一樣是在右邊駕駛的;即使亨利·福特這位跟祖父同樣眼光遠大的汽車大王也沒有預料到日後汽車方向盤會安在左邊),祖父的正後面,祖父的煙草在他回頭的一剎那飛到了她臉上。她立即對布恩說:「把車停下,」她坐在那兒,與其說是生氣,不如說是強憋著難以消解的怒火和震驚。當時她剛過五十(她跟祖父結婚時是十五歲),這五十年裡,她從沒料到一個男人,而且居然是自己的丈夫,會啐得她一臉。這就像布恩打彎不撳喇叭一樣令她難以置信;她甚至都沒抬手擦去臉上的煙草,自言自語道:
到了這時候巴法羅先生早就開始教布恩開他的自製車了。他們當然不能用傑弗生的街道——其實自從出了那次事故后那車就沒再開出過巴法羅先生家的前門柵欄——但巴法羅先生的屋後有一片開闊地,他們倆及時地把這塊空地平整成一個漂亮的試車場。所以等布恩和祖父銀行的出納員沃德溫先生(他是單身漢,是最傑出的俱樂部成員之一,或者說是傑弗生鎮知名人士之一;十年中他在十三次婚禮上充當男儐相)乘火車去孟菲斯把祖父買的車開回來時(這次不到兩天時間,創了紀錄),布恩早已註定會成為傑弗生機動車駕駛員中的元老。
「別碰我,」她說。「開車吧。」於是我們繼續趕路,那污漬長長的,正在乾結,從祖母的護目鏡的一個鏡片一直延伸到她的臉頰。雖然母親一直不停地說要吐些唾沫在手絹上擦去那塊污漬,可祖母堅持道:「別管我,艾麗森。」
「我吃完午餐回來,這樣薩拉小姐(指祖母)可以試坐一下車。一點鐘左右。如果一點太晚我可以早些來。」
「我會傳話到馬房的,」祖父道。對布恩來說,這是次全面範圍的行動;不只是爭奪前哨基地之類的小打小鬧,這可是孤注一擲,非贏即輸;這次行動牽涉到數理邏輯、地形地勢、虛擊佯避、詭計騙術;但最重要的是耐心,要有遠見。鬥爭一直持續了三天,直到禮拜六。午飯後布恩回到代養馬房,整個下午,雖然並不顯而易見,但毫無疑問他從沒有遠離過電話機。他什麼也沒透露,甚至沒有誤了他的活——或者說他們以為是這樣。後來父親發現布恩自作主張派了拉斯特去接下午火車運來的役用馬,火車到達的時間(除非誤點)總是與祖父下班離開銀行的時間一致。儘管這場戰鬥仍只是牽制性行動,需要——不,是要求——持續的警惕而不是靠衝力維持的衝動,但布恩仍很自信,仍然處於優勢:「是啊,我派拉斯特去了。瞧這個城鎮的發展勢頭,我們現在每天都會需要往火車站派兩匹役用馬,我考慮讓拉斯特做第二位車夫有好一段時間了。別擔心,我會留神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