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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我想我只能這麼干,」她說。「我想不出別的法子。」
「那我該怎麼辦?」
「原來是這麼回事。這下我開始明白了。一個黑鬼的周末。博博已經爛醉如泥了,而你自從離開傑弗生后一路上都伸長了舌頭,只等著走到第一家酒館——」他頓了頓,接著說,幾乎快撲了上去:「等一下。不對。根本不是禮拜六。你是禮拜天晚上才到孟菲斯的,」耐德靜靜地坐在那兒,手裡拿著那個空杯子。他說:
「我也沒料到會在這兒落到進監獄的地步。不過,可能我也沒指望會不進去。不管怎麼說,山姆也替我下了注。我替賓福德先生押了五十塊又替米妮押了五塊。山姆賭的是押兩份贏三份的。我——我是說我們——想和你對半分。我這會兒沒那麼多現錢,我今天早上跑了這一趟意想不到的彎路我還能帶——」
「我沒那麼說,」祖父說。「我只是說我做不到。你可以。」
隨後他們便走了。我轉身走回宅子去。這是一座很大的宅子,有柱子、門廊、規整的花園、馬廄(其中一間就關著閃電)、馬車房和住過奴隸的房舍——這(現在依然是)帕夏姆舊區,是從那個人那個家族的莊園遺留下來的,是他們命名了這個鎮子和周圍的鄉村還有這裏的一些人,譬如帕夏姆·胡德大叔。太陽已經下山了,白晝很快也會隨之而去。此刻,我第一次意識到這一切都結束了,完成了——整整四天趕東趕西,爭來搶去,躲躲閃閃,弄虛作假,擔驚受怕;現在一切全結束了,只等著受罰。祖父和林斯科姆上校以及范·托西先生這會兒該是在這宅子里的某個地方,喝著晚飯前的香甜熱酒;離晚餐鈴響大概還有半個鐘頭,於是我便拐到一邊,穿過玫瑰園到了宅子后側。果然,耐德坐在後台階上。
「是因為這是賭博嗎?」她問。「你還保證過不賭?」我沒做過保證。也許母親還沒想到過賭博這碼事。可不管怎麼說我也用不著向任何人作保證。只是,連我自己都說不上原因的事,我不知道該怎麼跟她說:反正,我不是為了錢才幹的:壓根兒就不是為了錢;一旦卷了進去,我就得堅持下去,把事情幹完,即便其餘所有人都半途而廢,耐德和我兩個人也得幹下去;似乎只有讓閃電去賽跑並且獲勝我們才能證明(不是逃避後果:僅僅是證明)這一切是合理的。不指望能減輕這一切最初的錯誤性——我指的是我和布恩四天前在傑弗生鎮出於自己的自由意志故意干出的事;可至少不退縮,不逃避——至少要幹完——由我們自己開始的這件事。可我不知道該怎麼說這一切。於是我說:
「也許他說的是麥卡斯林家族,」林斯科姆上校說。
「我跟你怎麼說的來著?」山姆說。
「——布奇的腦袋擰下來,這算不了什麼嗎?」瑞芭小姐說。
「當然,當然,」他說。「耐德告訴過我。你告訴過我。人人都告訴過我。只是,為什麼沒人讓我相信這一點呢?哦,當然,我從來沒交過大運。可要是我有瑞芭小姐的膽識,說不定都能把那節棚車給掙回來了呢。給,」他說。是很結實的一卷鈔票,紙幣。「這是耐德的。告訴他下次要再找到一匹不肯跑的馬,用不著巴巴地來找我:給我發個電報就行了。」瑞芭小姐正從車裡探出身子來,顯得冷艷端莊。埃弗碧坐在她的另外一側,一動不動,可還是個子太大,沒法讓人不注意。瑞芭小姐說:
「坐在汽車裡上那兒去已經夠糟糕的。不過我們好歹還有那個副警官,更別說還有你們那個小個兒治安官,這老傢伙看模樣倒不大像治安官,不過我敢說人家也不大能糊弄他的。我們到海德威克的時候,他們好歹還算有頭腦,沒把他倆關在一間牢房裡。麻煩的是他們沒法把科麗那位新相好的嘴給閉上——」她停頓了一下;我不想也用不著去看埃弗碧:這麼一個大個子姑娘,大得像眼腫嘴爛之類的小事情,不管她想要哪一件,都用不著發生在她身上,除非少了哪一件她也許都不肯,或是不會感到滿足的;她坐在那兒,無可奈何無處可躲,甚至也沒有空間讓她好有所舉動,痛苦漸漸漲紅了她的雙頰,我在這兒就能看得見。「對不起,丫頭;別往心裏去,」瑞芭小姐說。「我說到哪兒了?」
「叫什麼?」我問。
「我明白了,」范·托西先生說。「全是為了救博博。那要是你沒能讓銅礦跑起來,把它也輸掉了,那博博怎麼辦?」
「我是解決得很妥當,」耐德說。「這回我押三份贏了五份。這會兒帕夏姆·胡德老頭已經替他的教會贏了二十塊了。」
「我還是不明白這怎麼會是羞辱你呢,」我說。
「這麼說,不管怎樣,我也得要不就把那匹馬贏過來,要不就把它買過來啰,」祖父說。
「怎麼樣,先生們,要防守方先開火嗎?」
我不覺得怎麼樣。只不過又是一個嬰兒:已經跟布恩一樣難看了,儘管還要再等上二十年才能長得跟他一樣大。我照實說了出來。「你們打算給這小東西起什麼名字?」
「我猜是這麼著。她興許跟我一樣清楚我跟布恩兩個隨便哪個要再回到孟菲斯去都得再過上好久呢。要是布恩又進了監獄,我想今晚咱們誰也回不了密西比的傑弗生了。」
「那就做點什麼吧。隨便什麼,也可以算做過了。」
「那他為什麼不來找我,」祖父開口道。「回到他一開始就不該離開的地方來,而不是去偷馬?」
「我們去辦公室談吧,」林斯科姆上校說。這是我見過的最好的房間。我真希望祖父也能有這麼一個。林斯科姆上校還是一位律師,所以他有好幾書架的法律書,不過也有關於農場和馬匹的期刊和一玻璃櫃的組合釣魚竿和槍,還有幾把椅子一張沙發以及一塊地毯專供那條老長毛狗躺在壁爐前,牆上掛著一些馬和騎師戴著玫瑰花冠的照片上面還註明獲勝日期,壁爐架上還有一座瑪納薩斯的青銅像(我到現在才知道原來林斯科姆上校就是瑪納薩斯的主人),還有一張桌子專門放他那本碩大的良種賽馬登記冊,另有一張桌子上面已經放好一盒雪茄、一個細頸盛水瓶、水壺、糖缸和玻璃杯,那一扇落地大窗開出去就是玫瑰園上方的陽台,這樣人足不出戶就能聞到玫瑰花香,還有一盆杜鵑花,外面什麼地方還有一隻嘲鶇。
「不是小東西,」她說。「是個男孩。你猜得到嗎?」
「別跟我扯謊,」祖父說。「馬是不吃沙丁魚的。」
「我想他已經數過了,」耐德說。我從口袋裡掏出那捲小的。耐德看著它。「這也是他給你的嗎?」
「你是怎麼把那顆牙找回來的?」我問。
「我不能過來,」我說。「跟您說我撒謊了。」
「好吧,」祖父說。「說下去。」——於是博博把自己的困境說給耐德聽:那匹馬就在不到半英里之外,簡直是在請他去偷;還有那個白人,他知道這一情況,並且已經給他下了最後通牒,眼下只剩幾個小時了——「好吧,」祖父說。「現在講講我那輛汽車吧。」
「遵命,先生,」我說,便跟著他穿過大廳到浴室門口停下腳步,他把磨剃刀皮帶從鉤子上摘下來,我後退了幾步讓他從裏面出來,我們便繼續走;母親站在地下室台階頂上;我能看到她眼裡的淚水,可她沒有別的表示;其實她只須說一聲「別這樣」或「求求你」或「莫里」或沒準只要叫一聲「盧修斯」。然而她什麼也沒說,我只好跟著父親走下去,再次停下腳步等他打開地下室的門然後一起走了進去,這是我們存放冬天用的柴禾和夏天用的內層塗鋅的冰塊箱的地方,還有母親和嘉莉大媽存放腌果和果凍果醬的柜子,甚至還有一把舊搖椅供母親和嘉莉大媽把罐子放上去時用,有時還供嘉莉大媽午飯後小睡之用,儘管她總是否認自己睡著過。就這樣我們終於到了這兒,四天來的躲躲閃閃爭來搶去東奔西跑最後終於把我帶到了這裏;而這不對頭,這一點父親和我兩人都知道。我是說,假如我這麼撒謊欺騙不守規矩,還跟別人串通一氣,而他卻只能以鞭打來懲罰我,那父親便不配做我的父親。假如我的一切所作所為僅用那根磨剃刀皮帶便可一筆勾銷,那麼我們雙方便都降低了人格。明白嗎?這是個僵局,直到祖父來敲門。門沒鎖,不過祖父的父親教過他,他又教了父親,父親又教過我,門是不需要上鎖的:關門本身就足以讓人非請莫入。然而祖父這回破了例。
這就是當時的情況:星期天下午耐德在瑞芭小姐那兒和我們告別之後拐了個彎走到彼爾街跨進了他看到的第一家偷售烈酒的館子,read.99csw.com看到博博正拚命地灌著威士忌給自己添勇壯膽好無畏地直面厄運呢。祖父開口道:
「你跟閃電輸掉了,」耐德說。「我是把錢押在阿克隆身上的。」
「我早料到你會這麼說的,」她說。「所以我讓山姆另外替你押了五塊錢。你可以拿到七塊五。給。」她伸出手來。
「別給。我不要。」
「好了,」祖父對耐德說,「從頭說起吧。」
「怎麼個相信法?」他們靜坐在那裡。
「他幹了什麼事咱們得欽佩他。您沒告訴我們。他幹什麼了?」
「可咱們輸掉了,」我說。
「要是我跟他說要替他付賭債,這不是明擺著告訴他他在賽馬這行當上頭腦不夠聰明嗎?要是我再告訴他我付這筆賭債的錢打哪來的,這不是又證明了前面這話了嗎?」
「保留它?您是說,永遠保留?保留一輩子?永遠都不擺脫它?永遠?我做不到。您看不出來我做不到嗎?」
「是的,」我說。
「就是說,要是它輸了,我可以花五百塊錢買下銅礦,或者要是我付你五百,就用不著把它帶走了,」祖父說。
「對,」范·托西先生說。他們靜坐在那裡。「對,」范·托西先生又說了一遍。「所以我要不就得買下耐德,要不就得把銅礦賣給你。」他們靜坐在那裡。「你能讓它再跑一次嗎,耐德?」
「喝吧,」林斯科姆上校說。「也許你需要喝上一點。」於是耐德拿起那杯酒一飲而盡,拿著空杯子坐在那兒,兩眼還是沒看著祖父。
「過來,」他說。
「來,」耐德說,一邊接過嚼子,動作很快卻很平靜:只是很不耐煩,幾乎是心不在焉。「把——」
「布奇,」瑞芭小姐說。「——怎麼說也是狠狠地揍了他一拳,把他打倒在地,還沒等有人回過神來他就已經壓在他身上了。所以他們根本連喘息的工夫都沒給布恩;他總共就只出來在走道上打了個來回,連鑰匙都還沒來得及從鎖眼裡拔|出|來就又給押回牢房裡關起來了。可至少你得為此而欽佩他。」然而她閉口不說了。
「不行,」父親說。「要在二十年前您也會這樣對我的。」
「你說什麼?」她問。
「等一下,」范·托西先生說。「你是怎麼讓那匹馬跑起來的?」
「您在說布恩這回乾的事,」祖父說。
「天哪,」瑞芭小姐說。「我們快出發吧;得趕上那趟火車呢。您可別忘了把賬單寄來,」她對祖父說。
「好了,」祖父說。「從頭——」
「我不要,」我說。
「哦,對了,」瑞芭小姐說。「——把他倆隔著走道關到對門的兩間牢房裡,然後他們帶我和科麗——當然,他們待我們挺好:就跟對待體面人家的女士一樣——到看守老婆的房間讓我們呆在那兒,就在這當兒那個叫什麼來著的——布奇——尖聲尖氣地說:『嘿,還有個事兒:我和甜哥兒流了點血擦破了點皮還丟了兩件襯衫,可咱至少還有這些請原諒我說粗話,』」瑞芭小姐說,「『孟菲斯街頭婊子。』這下布恩立馬著手把那鐵門拽下來,可他們已經記著把門鎖上了,這一來你以為他會平靜下來:你知道的:他得坐在那兒瞪著那扇門坐上好一會兒。反正,我們那會兒就這麼想的。接著山姆拿來了他們要的文件,管它是什麼東西——可真得多謝您了,」她對祖父說。「我不知道您得花多少錢,不過要是我回去之後您能把賬單寄來,我會處理的。布恩知道地址,也認識我。」
「別,等一下,」我說。「等一下。」
「那盧修斯呢?」
「我知道,」他說。
「你也不會留下你那份嗎?」
「然後那白人就會問什麼汽車?然後博博就會讓我來應付;然後那白人興許會不耐煩地問我攪在這事裏面幹嘛,然後博博就會跟他說我想要那匹馬因為我知道怎麼讓它跑起來;跟他說禮拜二已經有一場馬賽等著我們了,要是那白人願意,他可以一起去在那匹馬身上贏個夠,還上那一百十三塊錢的三四倍都行,這樣他都用不著操心那輛汽車了,要是他不想操心的話。因為他一定是那種經驗豐富的白人知道賣什麼樣的東西順手賣什麼樣的東西會讓人逮住落個尷尬。所以在你們來把這事兒弄砸之前我們就是打算這麼乾的;讓那個白人來看看第一場,什麼也不賭,他八成會那麼乾的,讓他看著閃電跟往常一樣輸掉,那白人到這會兒肯定也已經聽說過這回事了;然後我們就會說沒關係,等到下一場吧,然後就用這匹馬賭他那輛車,賭這一場的輸贏,咱也用不著提醒他要是閃電這回再輸掉就歸他了。」他們——祖父和林斯科姆上校及范·托西先生——看著耐德。我就不費神去形容他們的表情了。我形容不了。「然後我們全跑過來把這事兒給弄砸了,」耐德說。
不過我們當天晚上並沒有回家去。我們仍然留在林斯科姆上校家,還是在他辦公室里,還是在晚飯以後。布恩又包又扎一副傷痕纍纍垂頭喪氣的樣子,不過很是平靜安分。並且也很乾凈:他刮過了鬍子,還新換了一件襯衫。我是說,是一件新襯衫,肯定是他在海德威克剛買的。他就坐在昨晚耐德坐過的那把硬邦邦的直背靠椅上。
「如果那樣的話,我要不就得買下耐德,要不就得把銅礦賣給您,」范·托西先生說。「可這一切是不是該等到您家的霍根貝克先生也來了以後再說呢?」
耐德靜靜地坐著,那隻空杯子在他手裡一動不動,我們望著他,等著他開口。然後他開口了,第一次跟祖父說話了:「這幾位白人老爺能不能准許我跟您私下談一談?」
「布奇,」我說。
「給,」我說,把那捲大的鈔票遞過去。「山姆說這是你的。」他接了過去。「你不數一數嗎?」我問。
「我做不到,」他說。
「這回不行,老闆,」父親說。隨後他轉向我:「咱們把這事兒了結一下吧。」
「你這回出門一趟對人懂了不少;我只是奇怪你怎麼在鈔票上面還一點沒長進。你是想讓老闆羞辱我,還是想讓我羞辱老闆,還是想讓我們兩個都給羞辱?」
「對我們的人來說,禮拜六晚上順延到禮拜天。」
「對了,」范·托西先生說。隨後他說:「呃,普利斯特,你把汽車找回來了。而我把馬找回來了。也許我把那個該死的惡棍嚇得夠嗆不敢再去找我的馬夫尋事了。」他們靜坐在那裡。「我該拿博博怎麼辦呢?」他們靜坐在那裡。「我在問你呢,」范·托西先生對耐德說。
「可您也是個白人呀,」耐德說。
「哦,」祖父說。「這麼說你和莫里就是這麼伺弄那頭騾子的啰。」
「我是說,再跑一次,」范·托西先生說。他們靜坐在那裡。「普利斯特,」范·托西先生說,「你相信他能再干一次嗎?」
「那件事我記得,」范·托西先生說。「我下了令不許那個傢伙再上我的門。我還以為他已經走掉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他——我是說范·托西先生——是個好人。可他是個外國人。——於是,在他自己也沒真正相信過的最後一線希望破滅之後,按博博自己的說法,他「搞」了(他是怎麼「搞」的,耐德也不清楚,或許他清楚,或許博博「搞」的方式太那個了連自己的同族加親戚都不願告訴)十五塊錢給那人,換來的是你預料得到的並且博博自己可能也預料到的結果。可他又能怎麼做,又能向誰求助呢?只換來了更多的恐嚇和壓力,因為他剛剛證明了只要給逼絕了,他是能弄到錢的——「可他為什麼不來找我呢?」范·托西先生問。
我們回到房間里。他們已經在看著我們了。「沒錯,」祖父說。「不過這是祖傳秘訣。等到有必要說出來的時候我不會瞞著不說的。不過在這個條件下諸位是否願意讓我自己來判斷呢?當然,范·托西先生是第一個有權要求知道的。」
「不過我想普利斯特先生說過他是你表親,」范·托西先生說。
「就這麼定了,」祖父說。
「五百,」范·托西先生說。
「他沒準會收下的,」他說。
祖父站起身來。「諸位請原諒,」他說。他朝著通向大廳的那扇門走去。
「那就只有博博自個兒去操心了,」耐德說。「我可沒勸他丟下在密西比種棉花的活兒跑到孟菲斯來靠找樂子和賭錢活命呀。」
「說下去,」祖父說。耐德便接著往下講。
「過來吧,」他說。「瑞芭小姐想見你一會兒。」我走過去時他打量著我。「你和耐德幹嗎不告訴我那匹馬真的能跑?」他問。
「兩百五,」祖父說。
事情差不多就到此為止了。第二天下午六點鐘左右,我們翻過最後一座山頭,又看到了廣場邊上那些樹的上方縣政府大樓頂上那口鍾。耐德說:「嘿嘿嘿。」他跟布恩坐在前排。他說:「我都好像走了有兩年了。」
「慢慢來?」祖父說。
「不了,多謝,」瑞芭小姐說。「不管您太太在蒙特伊戈爾呆多久,她總有一天會回來的,到時候您還得跟她說個清楚。」
「你做得到,」他說。「你會做到的。凡是紳士都能做到。紳士什麼都能承受,能面對任何事情。紳士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並承擔後果,即便這一切並不是他親手促成而只是默許而已,明知道自己應該說『不』卻不說。過來。」隨後我便痛哭起來,號啕大哭,站在(不,是跪在;我當時已經有那麼高了)他的雙膝之間,他一手摟著我的腰背,另一隻手摟著我的後腦勺,把我的臉貼到他的硬領和襯衫上,我聞到了他身上的味道——澱粉漿味、剃鬚液味、煙草味,還有汽油味,那是祖母或黛爾芬洗去他外套上的一個污漬時留下的,還有一股無時不在的隱隱約約的威士忌酒味,我始終相信這是他早上起床前躺在床上喝的第一杯香甜熱酒留下的。我和他一起睡的時候,早上第一件事就是耐德(他沒有白外套;有時候他都不|穿外套,連件襯衫都不|穿,並且就連在祖父把馬都送到代養馬房去以後,他還有辦法渾身散發出一股馬的味道)端著個盤子進來,上面放著細頸飲水瓶、水壺、糖缸、調羹和平底玻璃杯,祖父就會坐在床上調好香甜熱酒喝下去,然後在杯中剩下的酒腳里再加一點兒糖攪一攪然後再加上點兒水給我喝,直到有一天早上祖母突然闖進來制止了這種行為。「好了,」他終於開口了。「這下你的淚匣子總該流幹了吧。現在去洗洗臉。紳士也有落淚的時候,不過他總是會洗臉的。」https://read.99csw.com
於是,麥克威利騎在阿克隆背上,我騎在閃電(我是說銅礦)背上,第四次站在那條拉得緊緊的似乎要綳斷的黃麻細繩後面不安分地東躥西跳。這會兒麥克威利一句話都不跟我說了;他又氣又怕,萬分沮喪但卻咬緊牙關;他知道昨天一定有些事本來不該發生的,可以說不該發生在任何人身上,至少肯定不該發生在一個一心只想跑贏一場他覺得應該很簡單的馬賽的十九歲小夥子身上:馬賽中自然允許對馬作些控制,可至少彼此心照不宣誰也不能用妖法。這回我們沒抓鬮定跑道。倒是有人提出讓我們——我和麥克威利——享受這項待遇,可耐德馬上說:「這回不用了。昨天那場比賽下來,麥克威利心裏需要好受一些,就讓他跑里圈讓他這會兒就開始覺得好受些吧。」而這個提議,麥克威利居然拒絕了,我也搞不清他究竟是出於憤怒還是出於騎士氣概,一時間我們似乎陷入了不可收拾的僵局,幸虧裁判——就是那個罪名待定的殺人犯——立即把問題解決了,他說:
然後那一天終於來臨了。埃弗碧差人來叫我去,我便穿過鎮子走到那幢位於偏僻小街上的幾乎像座玩偶小屋似的房子里,布恩每個周末付給祖父五毛錢正在把這房子買下來。她有個保姆,這會兒應該躺在床上。不過她已經坐起來了,在等著我,穿著件寬寬大大的長衣;她甚至走過去站在搖籃邊上跟我一道看著嬰兒,一隻手搭在我的肩上。
「他的名字叫做盧修斯·普利斯特·霍根貝克,」她說。
「謝謝您,」祖父說。「要是有什麼費用的話,我會通知您的。布恩怎麼了?您還沒告訴我們吶。」
「您又會怎麼做呢?」耐德說。「要是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從孟菲斯跑回來,跟您說,啥都別問:給我一百多塊錢,我回到孟菲斯事成后第一個禮拜六就開始還您錢?」
「為什麼不去陽台上呢?」林斯科姆上校說。「那兒挺暗的;不管是密謀還是懺悔都挺合適。」於是我們便朝那兒走去。我是說,我也已經站起身來了。祖父又躊躇了一下。他問耐德:
「行,」范·托西先生說。「我拿銅礦跟你賭耐德的秘訣,每場跑一英里。要是耐德能讓銅礦再贏林斯科姆那匹黑馬一回,我得秘訣,銅礦歸你。要是銅礦輸了,我不要秘訣,你付五百塊錢,把銅礦要麼帶走要麼留下——」
「好吧,」他說。他把那捲小的也拿過去,掏出他那個摁扣式錢包把兩卷鈔票一起塞進去,這時天已經差不多黑了不過我在這兒依然能清楚地聽到晚餐的鈴聲。
「等今晚上黛爾芬跟你搞完了,你說不定就會希望自己真的走了兩年了呢,」祖父說。
「不是我,」他說。「是賴克格斯乾的。就在那第一天早上,我到旅館來接你的時候。沒費什麼周折。那幾條獵狗已經逮到過他一回了,賴克格斯說他一開始想就用那幾條狗,再把他往那棵橡膠樹上趕一趟讓狗在下面圍著他一直等到小騙子把牙裹在帽子或別的什麼東西里扔下來。可賴克格斯說小騙子對馬,主要是對閃電的那套自以為是的說法還是讓他有點氣不打一處來。所以,既然閃電那天下午得去賽跑,需要休息,賴克格斯說他就決定用一頭騾子來對付他。他說小騙子拿一把一點點大舊兮兮的小刀對著他,不過他會好好保管這把刀,等以後再還給他們的。」他停住不說了。他看上去氣色還是很糟。他還是沒能睡上一覺。不過最終遇上死神,讓它定一個讓人開始發愁的時間,沒準兒倒是一種解脫。
「沒什麼,」耐德說。「這回我沒傻丁魚給它吃,它也知道的。我不是跟您說過這匹馬有靈性嗎?」隨後他對我說:「博博在那兒等著呢。把這頭沒用的東西還給他讓他帶回孟菲斯去。咱們今晚就回家去。」
「那回我讓它跑起來了,」耐德說。
「瞎說,」林斯科姆上校說。「在我家裡我是老闆。」
「下車進屋吧,」林斯科姆上校說。「晚飯快做好了。你們可以趕半夜那趟車。」
「保留它,」祖父說。
「來,小夥子們,要是想跑這場比賽,就到那條起跑線後邊去乖乖兒站好。」而耐德也沒有預先施展魔法去照例摸一下閃電的鼻子。我不是說他忘了;耐德是從來不忘事的。所以我顯然觀察注意得不夠仔細;不管怎麼說,現在也太晚了。這回他也沒給我任何賽前的最後訓誡;然而,他又有什麼好說的呢?昨晚范·托西先生跟林斯科姆上校和祖父約定,由於這是一次私人比賽,幾乎可以說是一場賭氣賽,應該努力採取措施警告所有有關人員要守口如瓶。而要在帕夏姆做到這一點,簡直就等於對明天的天氣守口如瓶將其限制在林斯科姆上校的牧場之內一樣,因為——在這樣一個由一家冬季假日旅館、兩家商店、一個鐵路交叉口的牲畜通道兼貨運站、以及幾座偏遠鄉下的教堂、學校和零零落落的農舍組成的小社區里——隨便什麼消息,更別說是什麼賽馬的消息,更別說是這兩匹馬之間的又一場較量,在帕夏姆都會傳得跟天氣預報一樣快。因此今天他們也來了,包括那個當夜間電報員的裁判,他有時候真該睡上一覺:看客不像昨天那麼多,不過比祖父和范·托西先生準備想要的要多得多——這些人還是戴著污漬斑斑的帽子,嚼著煙葉,穿著沒有領結襯衫和工裝褲——這時有人大喝一聲「開跑!」繩子一下被抽掉了,我們便出發了。
「我撒謊了,」我說。
「可這匹馬吃的,」耐德說。「您在那兒都看到了。我和盧修斯事先試過它了。其實我都用不著試它。我上禮拜天第一眼看到它,就知道它跟我那頭騾子一樣有靈性。」
「誰都有個把頭腦不比博博好使的親戚,」耐德說。
「會的,」他說。「對我來說已經太晚了。可你還來得及。我得給你一個機會,儘管這其實只是讓你少了一個機會。」
「就這麼定了,」范·托西先生說。
「沒準還希望壓根兒就沒回來呢,」耐德說。「不過娘兒們嘛,整天腦子裡想著掃地做飯洗衣服撣灰塵,我想她時不時需要來點刺|激。」
「五百,」范·托西先生說。
「拿就是了,」山姆說。「快拿著,我們好走路。我們得趕那趟火車呢。把它給耐德,要不就給昨晚照看你的那位老夥計。他們知道該怎麼處置這筆錢的。」於是我把錢收下了;這下我有兩卷鈔票了,一卷大的還有這卷小的。埃弗碧還是一動不動,兩手放在腿上,大大的個子,大得讓小事情沒法發生在她身上。「至少去安慰她一下,」山姆說,「耐德可沒教你蹬掉野娘們,是嗎?」
「噢,」我說。然後我問道:「多少錢?」他一動不動。我是說,他什麼都沒幹。我是說,他看上去絲毫沒有任何變化;上星期五跟這星期五並無不同;整整四天躲躲閃閃、欺詐誆騙,在只有一次機會的情況下還得猜得又快又准,這一切在他身上都沒有留下任何痕迹,儘管我見到過他一次不單沒覺睡,連衣服也沒得穿。(你看,我總是把它說成四天。我和布恩——我們自以為只有我們倆——是星期六下午離開傑弗生的,而我、布恩和耐德再次看到傑弗生時已是星期五下午了。然而對我來說,真正能算的只有四天,從那個星期六晚上在波侖堡小姐家的旅店開始,當時只要我說一聲,布恩第二天就會回家的,到星期三下午我騎在馬背上往下看,看到祖父后朝他走過去為止,這期間耐德獨擔重荷,力挽狂瀾,用盡手頭一切工具——包括我——支撐起搖搖欲墜的堤壩,直至這一切工具都在他手中碎裂。我是說,假設我們安然置身於堤壩後面與這一切無干:紳士無論說沒說謊都始終信守自己的謊言。)而我才十一歲;我不知道自己怎麼也會知道那一點的,但我確實知道:永遠不要問別人賭贏或賭輸了多少錢。於是我說道:「我是說,夠不夠還老闆的四百九十五塊錢?」他仍然坐在那兒,毫無變化;這樣看來,自我上回見到母親至今,她又何必一定要再添銀髮?既然我自己也不會有任何改變?因為我終於明白祖父的意思了:你身外的世界是你生活與安睡之所,與你身為何人幾無任何關係,與你的所作所為就更渾然無涉。隨後他開口道:read.99csw.com
「也許我現在比以前多了一點理智,」祖父說。「去勸艾麗森回樓上去叫她別哭了。」隨後父親便走了,門又關上了。祖父坐在搖椅里:他並不胖,不過肚子的大小正好能把那件白馬甲撐起來讓那根沉重的金錶鏈掛得正是地方。
「沒關係的,」我說。
「等一下,」林斯科姆上校說。他側過身去倒了一杯威士忌遞給耐德。「給,」他說。
「他也有份的,」耐德說。「誰都有權知道自己的利益所在。」我們走到陽台上,走進黑暗走進玫瑰與杜鵑花香中,而除了在不遠處的一棵樹上的那隻嘲鶇之外,還能聽到兩三隻三聲夜鷹在叫喚,並且還有一隻狗在吠叫,就跟密西西比的夜晚總是能聽到的一樣,所以看來田納西和密西西比差別倒也不大。「是因為一條傻丁魚,」耐德平靜地說。
「你是把我當作個銀行家來問的還是怎麼的?」祖父問。
「不是,」他說。「我不是為那個打架的。我已經不為那事動氣了。那是她的事兒。再說你也不能說不幹就不幹了:你總得——總得——」
「哦對了。他們先把那個叫什麼來著的傢伙放了。錯就錯在這兒,因為他們還沒來得及把鑰匙從布恩那扇門的鎖眼裡拔|出|來,他就已經沖了出去,撲向——」
「看到了吧?」瑞芭小姐說。「多容易啊?你只要告訴我們一下就可以了;我們會相信你的。你們這些卑鄙的臭男人,只要還沒活夠七十歲,個個都會騙得女人相信沒別的法子可想了。」
「你真打算那麼幹嗎?」
「沒錯,」范·托西先生說。「我還可以給你一個避免損失的機會,我拿兩塊錢賭你一塊錢,賭耐德沒本事再讓它跑起來了。」他們靜坐在那裡。
隨後我們就到家了。汽車停住了。我沒動。祖父下了車,我也跟著下了車。「鑰匙在巴洛特先生那兒,」布恩說。
「怎麼樣?」她問。「你覺得如何?」
「什麼都不能做嗎?一點都不行嗎?」
「怎麼回事?」祖父問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們一起來喝杯香甜熱酒吧,」林斯科姆上校輕快地說。他起身調好酒分給大家。「你也來一杯,」他對耐德說。耐德遞上杯子,林斯科姆上校把酒倒了進去。這回耐德把那個一口沒沾的酒杯放到壁爐架上時,誰也沒說什麼。
「不是的,老爺,」布恩說。「不是說慢慢來。你不幹了可以,不過你還得把那些亂七八糟的垃圾清理掉,不管你退得多徹底。不是因為那個。我要打斷他的頭頸是因為他罵我老婆是婊子。」
「多謝您了,」耐德說。不過他沒喝。他把杯子放到壁爐架上又坐了下來。他還沒朝祖父看過一眼,這會兒也沒看他:他只是等著。
「給他們瞧瞧,」瑞芭小姐吩咐米妮。他們坐在我們的——我是說布恩的——不對,我是說祖父的——汽車裡:埃弗碧、瑞芭小姐、米妮、山姆還有林斯科姆上校的司機;他是麥克威利的父親;林斯科姆上校也有一輛汽車。他們——司機和山姆及米妮——到海德威克去把瑞芭小姐和埃弗碧及布恩全帶回了帕夏姆,瑞芭小姐和米妮及山姆可以從這兒坐火車回孟菲斯。只不過布恩沒跟他們一道回去。他又進了監獄,這回已經是第三次了,他們在半路上在林斯科姆上校的府邸停留了一下把這事告訴了祖父。瑞芭小姐是坐在車裡講這事的,祖父和林斯科姆上校還有我站在外面因為她不肯進門;她把布恩和布奇的事講給我們聽。
「怎麼乾的?」我問。
「我以為你知道的,」我說。「我以為正因為那樣我們才會來這兒的呢。」
「姑且把這當作是個再一般再正常不過的密西西比西北部鄉巴佬到田納西西南部的玩樂窩來消磨他再一般再正常不過的天賦並受權利法案保護的假期如何,」林斯科姆上校說。
「為什麼光說黑人呢?」范·托西先生問。
「博博和一個白人混到一起去了,」耐德說。這回是范·托西先生「噢」了一聲。就這樣我們開始了解事情的經過:聽耐德和范·托西先生兩人一塊兒講。因為范·托西先生是個外國人,一個異鄉人,在我們這個國家居住的時間還不夠長,不了解一個年紀輕輕,在鄉下土生土長又從未離開過家的黑人,為了自己想乾的工作到大城市去賺錢尋找樂趣時,會和什麼樣的白人無賴混在一起。很可能就是因為賭錢,或者一開始是因為賭錢;這應該是讓他們碰到一起去的最簡單的共同之處了。不過到了這個時候,事情已經不僅僅是賭錢的問題了;連耐德看樣子也不太清楚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除非耐德也許的確知道是怎麼回事,然而他這會兒卻身處白人圈裡。反正,據耐德說,眼下事態到了如此嚴重的地步——牽涉到的錢的總額達到了一百二十八塊——以至於那個白人使博博相信了要是被治安官發現的話,他的麻煩恐怕就不光光是丟掉給范·托西先生乾的那份活了;事實上,他使博博相信了要是沒有一個白人替他作掩護,他的麻煩就會來了。到了最後,這事態,這危機變得如此不可收拾,威脅變得如此嚴重,以至於博博去找范·托西先生要一百二十八塊錢,得到的很可能正是他預料到的那種回答,因為那人不僅僅是個白人兼外國人,而且已經成家立業,早過了能記得年輕人的激|情與窘境的年齡,也就是說,回答是「不行」。那是去年秋天的事兒——
「好了,」祖父說。
「要是咱們能想到把山姆給的從閃電身上贏來的錢押進最後一次比賽那這筆錢派什麼用處的問題就妥妥噹噹地解決了。」
「留著他吧,」耐德說。「咱們這一族的人——反正小夥子都是這樣——是不肯輕易相信——」
「什麼?」我問。「我怎麼能把它忘掉呢?教教我怎麼才能忘掉。」
「我剛告訴過你。是騾子乾的。」
「那是他應該做的,」我說。
「別管這匹馬了,」耐德說。「咱們不要。老闆已經把汽車要回來了,他只輸掉了四百九十五塊錢,可為了不要這匹馬,付他四百九十六塊也值。要是沒人再做那些臭烘烘的小魚了,咱們還留著它幹啥?讓范·托西先生把它領回去吧;沒準有朝一日銅礦會讓他和博博明白昨天這兒發生的事兒哩。」
「我不要,」我說。
「五百,」范·托西先生說。
「這是賭博的錢,」耐德說。「你太小了,不應該跟賭博的錢沾什麼邊。不管別人有沒有大到能拿賭博的錢,反正你是肯定沒到。」而我也沒法跟他說。隨即我便意識到自己原來指望他用不著我說就能明白,反正我對耐德是這麼指望的。而他緊接著便真的明白了。「因為咱們根本不是為了錢,」他說。
「山姆說我可以把它交給帕夏姆大叔。可他不會要賭博的錢的,是嗎?」
「他可以告訴我原因,」祖父說,「我也是麥卡斯林家的呀。」
「這個嘛,」范·托西先生說。
「四百二十五,」祖父說。
「為什麼?」我問。
「四百九十五,」范·托西先生說。
「布奇,」我說。
「談什麼?」祖父問。
「說下去,」祖父說。——就這樣,博博發現,他原以為能救他的那十五塊錢反倒毀了他。據耐德說,從那時起博博的那個壞蛋一刻也沒給他安寧過。或者也許那個白人開始怕博博了——他覺得這麼零打碎敲的,每次就那麼幾塊錢,花的時間太長了;或者也許他覺得博博由於他自己的恐懼與絕望,再加上那種在白人看來毫無疑問是博博那個種族與生俱來的愚蠢,會幹出點錯事甚至犯罪,那樣就會把一切都毀掉。反正,就從這時候起他——那個白人——開始慫恿博博嘗試一種一勞永逸的做法,可以把他從債務、債主、憂愁擔心及所有其它一切中解脫出來。他的第一個念頭是讓博博去把范·托西先生的馬具房洗劫一空,把能裝上去的鞍具、轡頭和挽具全裝到那輛騾車或馬車或隨便什麼車子里去,然後溜之大吉;博博當然首先會受到懷疑,但到那時那個白人卻可以平安無事地溜掉了;並且要是博博跑得夠快的話(這一點就算他這麼愚蠢的人也應想得到的),他可以跑到合眾國的隨便哪個地方再找份活干。然而(耐德說)連那個白人自己都放棄了這個念頭;他不但會在光天化日之下有一騾車或一馬車的不帶馬的馬具,並且要零打碎敲地把這些東西處理掉得花好幾天時間,就算他能有這麼幾天時間來處理的話。九九藏書
「不是的,先生,」耐德說。「莫里先生也不知道這回事。只有我和那頭騾子知道。這匹馬就跟那頭騾子一樣。今天傍晚它跑最後那一圈的時候,我就拿著那條傻丁魚等著它,它知道的。」
事情就是這樣。星期一下午放學以後(父親不讓母親替我寫請假條,因此我只好因為曠課被扣了分。不過羅得斯小姐會讓我把功課補上的),耐德又坐在後院的台階上了,這回是祖母的台階,不過還是在陰涼處。我說:
隨後男僕帶著耐德回來了,在地毯一角放了一把椅子給他坐,然後他們——應該說是我們——坐了下來——林斯科姆上校穿著一套白色的亞麻西裝,范·托西先生穿著芝加哥那邊的人常穿的那種衣服(他以前就住在那兒,直到五六年前他去了孟菲斯后喜歡上了那兒,就買了一塊地馴養賽馬,給了一份管馬的活兒給博博·布錢普),祖父穿著他繼承過來的那種顏色灰得像南部聯軍軍服的燕尾服(我的意思是說,他繼承的不是那套衣服,而是那種南部聯軍軍服的灰顏色因為他本人並沒有當過兵;當時他在卡羅來納才十四歲,又是獨子,因此只能呆在母親身邊,而他父親則是威德·漢普頓麾下的一名掌旗軍士,他在蓋恩斯米爾戰役后的第二天早晨,在奇克荷米尼河的一個渡口被費茨-約翰·波特的警戒哨一槍打下馬去,而祖父則一直呆在他母親身邊直到1864年她去世,那以後他又繼續呆在那兒直到1865年謝爾曼將軍最終把他徹底趕出卡羅來納,他就來到密西西比尋找名叫麥卡斯林的遠親的後裔——他和那個遠親居然連教名都一樣:盧修斯·昆塔斯·卡洛瑟斯——找到了他那叫薩拉·愛德蒙茲的曾外孫女並於1869年娶她為妻)
「四百五,」祖父說。
「他媽的,」他說,「你為了護著她居然赤手空拳對刀子,我憑什麼就不能娶她?就算我不是個十一歲的毛孩子,可我哪點比不上你?」
「呃?」我問。「後來呢?」
「我祝願您能繼續當下去,」瑞芭小姐說。「哦對了,」她對米妮說。「給他們瞧瞧。」她——米妮——並沒有衝著我們大家笑:她是衝著我笑的。真是太美了:那平整吻合又無與倫比而又瓷一般潔白無瑕的排列組合朝外彎出,幾乎是熱烈地擁抱著那顆失而復得的金牙。這金牙看上去比任何三顆自然生長的白牙都要大些。隨後她又合上嘴唇,沉靜而鎮定,又是一副聲色不露刀槍不入的神情,那種堅不可破達到了我們脆弱的骨肉重合組織所能達到或要求達到的極限。「好了,」瑞芭小姐說。麥克威利的父親搖動曲柄啟動汽車引擎然後回到車裡;汽車向前開動。祖父和林斯科姆上校轉身朝著宅子走去,我也開始動身離開,突然汽車喇叭嘟嘟叫了一聲,聲音不是很響,我便轉過身去。車已經停下了,山姆站在車子旁邊,正沖我打招呼。
「咱們已經講到那兒了,」耐德說。他們——他和博博兩個——到馬棚去看那匹馬。「我一看到它,就想起我以前有過的那頭騾子。」而博博就跟我一樣,年紀太小,記不得那頭騾子了;不過,也跟我一樣,他也是聽著這個傳說長大的。「於是我們就決定去找那個白人跟他說出了點事博博沒法像當初自己想的那樣去替他從馬棚里把那匹馬弄出來了,不過我們可以給他一輛汽車作為交換。——噢,等一下,」他很快地跟祖父說。「我們跟您一樣清楚,那輛汽車至少在我們完事之前是不會出岔子的。興許三四十年之後您天黑前站在傑弗生的街角上能數上個十幾輛車子,可眼下不行。興許到那時候您可以偷輛汽車找個買主賣掉而不用擔心人家會問這問那。可眼下不行。所以要有那麼一個模樣兒跟我想的差不多的人(我還沒見到這個人咧)跑東跑西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儘快脫手一輛汽車,那簡直就跟想要神鬼不知地儘早脫手一頭大象一樣難。一旦您和范·托西先生著手查這事兒,您不用費什麼功夫就可以查出它在哪兒然後把它弄回來,是不?」
「也順延到禮拜一早上,」林斯科姆上校說。「你禮拜一早上醒來,頭痛噁心,渾身髒兮兮地躺在一間髒兮兮的牢房裡,一直等到哪個白人過來替你付了罰款直接把你帶到棉花地之類的什麼地方,連吃早飯的時間都不給就讓你開始幹活了。你在那兒熬啊熬,到了太陽下山時也許覺得自己還死不了;然後又是一天,又是一天,又是一天,一直等到又是禮拜六了,你就可以丟下犁鋤一溜煙跑回禮拜一那間臭氣熏天的牢房裡去了。你們幹嗎要那樣?我真搞不懂。」
「您會知道的,」耐德說。「要是您覺得也應該讓他們知道的話,您可以自個兒告訴他們。」
「這話怎麼說?」我問道。
我們出發了,還是像往常一樣,等麥克威利駕馬跨出兩步之後,閃電才彷彿注意到我們已經開始了,便迅速而溫順地跟了上去直到它的臉頰差不多(在它想靠的時候)能靠在麥克威利的膝蓋上了,到了近端彎道,非終點直道,我和麥克威利交叉地交換著位置,一開一合,就如在夢中一樣不緊不慢,這種感覺對近距離編隊飛行的飛機駕駛員來說是很熟悉的;到了遠端彎道,進入了第一圈的直道,我按照慣例在閃電想起要開始尋找耐德的當兒提前一個跨步抽了一鞭趕著它往前跑;我朝欄杆邊圍觀的那些面孔迅速掃視了一番尋找著耐德的面孔,而閃電在躍出那一個跨步時也壓根兒就沒看方向,只顧著在那一大堆面孔中尋找耐德的面孔,和我一樣也是白費勁;又到了近端彎道,又到了非終點直道,進入了遠端彎道,終點直道;我已經開始在拚命把閃電拉向外欄杆(阿克隆也許會贏了我們,不過至少它不會擋住我們的視線)好讓它看清楚一點。不過這回就算它看到耐德了它也沒向我示意。而我也沒法跟它說,看!朝前看!他在那兒!因為耐德不在那兒;那根又緊又細的終點線如透射過來的一線微弱月光,終點線那頭只有空蕩蕩的跑道,這時麥克威利瘋狂地快馬加鞭,而閃電也像著了魔似地亦步亦趨,不多不少就落後一頭;只要阿克隆有辦法一小時跑六十英里,我們也能跑到——就落後一頭;要是阿克隆決定在離終點線十英尺的地方停下,我們也會停下——就落後一頭。然而它沒停。我們繼續往前跑,依然形影不離,不過有點搖搖晃晃,彷彿雙雙脫了韁;終點線在頭上一閃而過,我和麥克威利這會兒又開口了——就是說,他又開口了,回過頭來衝著我得意洋洋地狂叫,模樣猙獰得像個食人生番:「唷唷唷,唷唷唷,」他也放慢了速度不過並沒停下,徑直走向(據我估計)馬廄;他和阿克隆自然有資格這樣做。我調轉馬頭往回走。九-九-藏-書耐德朝我們一路小跑著過來,祖父跟在後面,不過沒有小跑;昨天對我們奉承拍馬的那幫人已經棄我們而去了,愷撒不再是愷撒了。
「他來找過您的,」耐德說。「您跟他說不行。」他們靜坐在那裡。「您是個白人,」耐德輕聲說。「博博是個黑人孩子。」
因此這時候他們就開始想到去弄一匹馬:把滿滿一騾車或一馬車的零零碎碎的皮具壓縮成一個能整塊賣掉的實體,並且——要是那個白人動作利索,不為硬幣的成色討價還價的話——不會有太多耽擱。那就是說,是那個白人,而不是博博自己,相信博博會給他偷一匹馬的。只不過,博博心裏明白,要是他不去偷那匹馬,一到下星期一上午(上星期六危機已經到了緊要關頭,就在這一天我和布恩——還有耐德——開著汽車離開了傑弗生)他就什麼都沒了——工作,自由,一切的一切。而在這一時刻出現危機的原因,那令事態變得如此嚴重的原因,是因為范·托西先生有一匹不費吹灰之力便可順手牽走的馬,簡直就是為了這個目的而安排的。這匹馬自然就是閃電(我是說,是銅礦),這會兒它正呆在不到半英裡外的寄養棚里,而身為范·托西先生的眾所周知的馬夫(原先就是博博把馬送到寄養棚去的),博博隨時都可以過去把它搞到手,只消給它套上一個籠頭就行了。這事兒本身也是說得過去的。問題是,那個白人心裏清楚——這匹馬是被作為賽馬馴養的,可它卻不肯跑,結果令它在范·托西先生和馴馬師克萊普先生心目中變得如此聲名狼藉,以至於乾脆被關到寄養棚去等著第一個肯出價的人來把它買走;又由於這個原因,博博盡可以把它牽走,而很可能都不會有人告訴范·托西先生,除非他碰巧問起來;而又由於這個原因,博博在第二天(星期一)上午之前必須有所行動,不然他就完了。
「是的,」祖父說。
「你忘不掉的,」祖父說。「沒有什麼會被忘卻。沒有什麼會失去。一切都太寶貴了。」
「可他不會的,」瑞芭小姐說。「對他留點神。天哪,你們男人真要命。這兒又來一個才十一歲。可再多一個又怎麼樣?她不是從禮拜天開始就一直在證明自個兒已經洗手不幹了嗎?要是你干這行當有她那麼久,就算你已經取消租約甚至摘下招牌了,再幹上一回又怎麼樣?」於是我便走到車子的那一側。她還是沒動,那個子大得讓小事情沒法發生在她身上,大得不用去承受諸如告示牌或大鼓上的鳥糞漬之類的區區瑣事;她只是坐在那兒,大得連退縮的餘地都沒有,滿面羞愧(因為耐德說得沒錯),嘴上撲了一點粉,不過主要撲在那隻青腫的眼睛上了;在她身上,就連青腫的眼眶也不肯安分守己偏要比在別人身上顯得更大,更顯眼,更難遮難掩。
「你當時是沒別的辦法了,」我說。「咱們及時把閃電弄了回來參加了賽跑。眼下這事兒已經沒什麼關係了。你們最好快出發吧,不然會趕不上火車的。」
「要不興許你就沒年輕過,」范·托西先生說。「不過盡量回憶一下年輕時代吧。這兒大家都是朋友;就那麼一小會兒,忘掉自己是個銀行家吧。忘掉吧。」他們靜坐在那裡。
「走吧,」祖父說——語氣並不和善,也不嚴厲,什麼都不是;我琢磨著嘉莉大媽會不會從裏面出來,不管抱沒抱亞歷山大,又開始沖我大聲嚷嚷。然而什麼也沒有:只有那麼一所我久已熟悉、註定降生於其中的宅子,五月黃昏六點多鍾的時候,人們已經開始想著吃晚飯了;母親至少該有几絲銀髮了,她會吻上我一會兒,然後看著我;隨後是父親,我對他一直有點兒……說懼怕並不確切,可我想不出別的字眼來了——說懼怕是因為假如不是這樣的話,我會為我們兩人都感到羞愧的。隨後祖父說:「莫里。」
「對,」我說。
「可就假設一下,好作論證,」范·托西先生說。
「您不了解我那個霍根貝克,」祖父說。「是他把我的汽車開到了孟菲斯。等明天我把他從監獄里領出來,他會把車開回傑弗生去的。這兩點時間當中,他在場不在場都無關緊要。」只不過這次他都用不著開口告訴耐德可以開始說了。
「您不會搞懂的,」耐德說。「您的膚色不對。要是您能當一回周末的黑鬼,那您這輩子就再也不想當白人了。」
「不在他那兒,」祖父說。他從口袋裡掏出鑰匙交給布恩。「走吧,」他說。我們穿過馬路朝家裡走去。知道我這時心裏是什麼感覺嗎?我覺得居然什麼變化都沒有。因為照理來說應該有的。應該有所變化的,哪怕只是一丁點兒。我不是說它本身應該有所變化,而是我自己帶著過去四天對我的改變回來,再看它時應該覺得有所不同了。我是說,如果那四天里發生的事——扯謊,欺騙,玩花招,作決定,撤決定,還有我的所作所為、所見所聞所學,這些都是我父母原本不會准許我去做去看去聽去學的——我毫無準備去學,還無處可存無處可放可又不得不學的那些事;要是所有那一切還沒有改變任何東西,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沒有一樣東西變得小一點或大一點或老一點或睿智一點或更有同情心一點——那麼有些東西就被浪費掉,拋棄掉,白白耗掉了;要麼是這一切從一開始就是謬誤虛妄從來就不應該存在的,要麼就是我自己無信無義意志薄弱總之配不上這一切。
「你是說你要娶她?」祖父問道。布恩撲了上來,幾乎是蹦了上來,可他不是衝著祖父,而是衝著我。
「對了,」耐德說。「不管是麥卡斯林家的人還是黑鬼,做起事來都像另外那方摻和在裏面只會把事情弄得更糟似的。眼下我說的是年紀輕的族人,雖然這一個是個姓麥卡斯林的黑鬼。興許他們聽不進好言規勸。不管怎麼說,他們得自個兒吸取教訓,明白遊手好閒是沒好處的。興許博博這回是明白了。這不是比您再雇一個新手來慢慢適應要省事兒嗎?」
「賴克格斯沒給騾子裝鞍上轡就把小騙子放了上去,把他兩隻腳在下面綁起來,跟他說他什麼時候決定把牙裹在帽子里扔下來,他就什麼時候讓騾子停下來。然後賴克格斯輕輕抽了騾子一鞭,騾子繞著那塊地差不多跑了第一圈的一半,小騙子把帽子扔了下來,不過這回裏面啥也沒有。於是賴克格斯把帽子還給他,又抽了騾子一鞭,賴克格斯說直到騾子跳過了那圈四英尺高的有刺鐵絲他才想起來這頭騾子是能跳柵欄的,他說那騾子看樣子像是鐵了心要把小騙子一路馱回波什姆去了。不過它沒跑多遠就轉過身子跑了回來又跳進場子,於是小騙子第二次把帽子扔下來的時候那顆牙就在裏面了。不過他滿可以留著它的,雖說這牙也幫了我不少忙。她也回孟菲斯去了,嗯?」
「我讓它跑起來了,」耐德說。「您都看到了。」
「是瑞芭小姐給的。她替我押注了。」
「當然,」瑞芭小姐說。「還有。她還得去做晚飯呢。你還沒聽說那回事兒吧;那可是件讓你驚訝的事兒。她不回孟菲斯去了。要是真像他們說的那樣:帕夏姆這種地方除了人自己的自然慾望外沒別的誘惑,那她不光擺脫了那個勾引人誘惑人的行當改過自新了:她還擺脫了誘惑本身洗心革面了呢。她在帕夏姆攬到了一份活兒,替那個治安官洗衣做飯,扶他老婆上下床替她擦洗身子。所以她甚至也用不著再把一半掙來的錢和一半身上有的錢分給第一個過路的警察了,因為眼下她只要把咖啡罐或油膩膩的煎鍋胡亂往面前一放就行了。快走吧,」她對山姆說。「就算是你也沒法讓那趟火車等等咱們呀。」
「三百五,」祖父說。
我也不知道;突然間我明白了自己其實並不想知道;我不僅僅不想再被迫去作選擇,作決斷,甚至連別人在替我作的那些選擇和決斷都不想知道,除非到我不得不面對結果的時候。隨後麥克威利的父親來到我們身後的那扇門邊,穿著一件白上衣;他還兼做男僕。可我並沒聽到任何鈴聲。我已經洗過澡(也換過衣服了;祖父替我帶了個箱子過來,連我另外幾雙鞋也帶來了),於是男僕把我帶到餐廳,我便站在那裡;祖父、范·托西先生和林斯科姆上校進來了,那又老又肥的盧埃林長毛狗由林斯科姆上校一手牽著跟了進來,我們便一起站好聽林斯科姆上校做禱告。隨後我們坐下開始吃飯,那條老狗守在林斯科姆上校的椅子旁邊,站在旁邊換盤子的除了麥克威利的父親,還有一名穿制服的女僕。因為我已經退出了;我已不再作選擇作決斷了。我差點一頭栽進盤子里栽進甜點心裏睡著了,就在這時祖父開口了:
「你覺得他還沒給放出來就又想把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