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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擊 2

伏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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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我們把牲口圈建好了。我們把圈修在河邊低地的深處,要是不知道朝哪個方向看就不可能找著它;圈是由剛砍下的枝條編製而成,枝條上尚液汁淋漓,一直伸進莽叢之中,只有身臨其境才能看到。我們都在那兒——爸爸、喬比、林戈,盧什和我——此刻爸爸仍然穿著長靴,不過上衣是脫掉了,這樣一來我們就第一次看到,他穿的不是邦聯軍的褲子,而是北佬軍的褲子,是用結實的新藍布做的,是他們(他和他的騎兵連)的戰利品,另外也沒有佩帶馬刀。我們幹得蠻快,砍伐幼樹——柳櫟、沼澤地里的槭樹和矮栗樹——甚至來不及剪掉雜枝繁葉,就用騾子拖著,用手拽著,穿過泥漿和荊棘來到爸爸等著的地方。可又是這麼回事兒,爸爸無處不在,每隻腋下都夾著一棵小樹穿過灌叢和荊棘,速度幾乎比騾子還快;喬比和盧什還在爭論枝條的哪一端該放置哪處的當兒,爸爸已把枝條在柵欄上插好了。是這麼回事兒;當你站著動也不動,對幹活的人頤指氣使時,你確實要顯得大一些,這(起碼對十二歲的孩子、起碼對十二歲的我和林戈來說)是如此,可雖說如此,這卻並不是說爸爸幹得比別人更快、更賣力,而是說他幹活的那個樣子。那天他在餐室里坐在飯桌邊的老地方,吃完了路維尼亞給他端上來的肋肉、蔬菜、玉米麵包和牛奶(而起碼我和林戈在注視著,等待著,等著夜晚的降臨、拉呱、講故事),這時他抹了抹鬍子說道:「我們要建個新牲口圈,我們也得割條子。」他一說這話,恐怕我和林戈所想象的就一模一樣。我們都會去那兒——喬比、盧什、林戈和我在窪地的盡頭,排成某種序列——這種序列並不帶有渴望進攻甚至獲勝併為之流血流汗的性質,而是帶有拿破崙的部隊當年一定感覺到的那種被動卻又有力的斷言的特徵——而面對著我們的則是爸爸,他在我們和窪地盡頭之間,在我們和等在那兒流著樹液、就要成為死的枝條的樹榦之間。他現在騎著朱庇特,穿著那件帶有盤花飾扣的灰色緊身校官服,在我們目視中拔出馬刀。他抽出馬刀的時候,最後一次上上下下、一覽無餘地瞥了我們一眼,同時已緊勒馬銜掉轉了馬頭,頭髮在三角帽下面左右擺搖,馬刀閃爍發光;他喊道,聲音不大但卻洪亮:「快步走!跑步走!沖呀!」這時,我們甚至動也不動就能觀看他,注視著他——那個小個子(他騎在馬上,身材大小恰到好處,因為這是他需要表現出來的身材——而對十二歲的孩子來說——那就比大多數人所可能希望表現出來的要高大)足踏馬鐙,煙灰色的閃電正在腳下消失,馬刀在頭上劃一道弧,就有無數道光在閃爍,揮舞之間,所選中的小樹被一下子切斷,削下枝葉、切割整齊,跳躍著排列成行,整整齊齊地等待著,只消由人帶走、置好,變成笆牆。九_九_藏_書
而他所等待的也就是這句話,不過沒有和我與林戈想到一塊兒,因而他說道:「是不能,只是不得不打。你們小孩子家上床去吧。」
我們修畢笆牆時,太陽已從河邊低地消失,所謂修完笆牆,也就是留下喬比和盧什把最後三塊籬笆片立起來,不過我們穿過牧場的斜坡時,陽光仍在照耀,當時我和林戈各騎一匹騾子跟在爸爸後面。可是回到家裡離開爸爸,返回馬廄時,太陽甚至也從牧場上消失了,林戈已在馬廄給母牛套上了牽拉的繩索。於是我們又朝新牲口圈走去,每次母牛停下腳步攫食一口青草的時候,尾隨其後的小牛犢就用鼻子拱著母牛,而老母豬則在前面搖搖擺擺地走著。腳步移動慢的倒是它(老母豬)。即使林戈由於牽索綳得太緊而不由傾斜過來並大聲申斥從而停下母牛之時,老母豬挪動得似乎也比母牛要慢,因而我們來到新牲口圈時天已確鑿無疑黑下來了。可是要把牲畜趕過去,還有不少樹籬之間的裂縫要穿過。可是那時,我們從未為此事煩惱過。九九藏書
因而我和林戈又蹲坐了下來,靜靜地等著,這時外婆在桌上的燈旁縫補,爸爸坐在他那把依然故我的舊椅子里,在膛內空空冰冷的壁爐旁的那把擱腳凳上,交叉著擺著他那雙沾滿泥巴的長靴,他嚼著喬比借給他的煙草。喬比年齡比爸爸大多了。他這把年紀的人,煙草是須臾不可暫缺的,戰爭也奈何他不得。他是跟著爸爸從卡羅來納來到密西西比的,一直是爸爸的貼身僕人,現正在提拔訓練林戈的爸爸西蒙,以便他(喬比)動不了時接替他,而要不是因為這場戰爭的話,他本來還要干若干年的。因而西蒙跟爸爸去了;他仍然隨軍待在田納西。我們等著爸爸開始;等的時候可不短,結果從聲音就知道路維尼亞幾乎在廚房裡忙完了:因而我斷定,爸爸是在等路維尼亞忙完了也進來聽,於是我說道:「爸爸,你在山裡怎麼能打仗呢?」
我們把它們趕了進去——兩匹騾子、母牛和牛犢、老母豬;我們摸索著把最後一片笆牆立了上去,然後返回家裡。此刻天已全黑,甚至牧場也不例外;我們可以看見廚房的燈,人影在窗前晃過。我和林戈進屋時,路維尼亞正在關閉一隻大衣箱,這些大衣箱是從閣樓上取下來的,而這是自四年前的聖誕節以來第一次將它們取下來,四年前的聖誕節我們是在豪克赫斯特度過的,當時並沒有發生戰爭,而且丹尼森姨爹也還活著。這隻衣箱頗大,就是空著也挺沉;我們出去修牲口圈的時候它並沒有在廚房裡,因而是下午某個時候取下來的,當時喬比和盧什正在河邊低地,因而搬箱子的也就只有外婆和路維尼亞了,後來還有爸爸,那是在我們騎著騾子回家之後,因而這也是危急和緊迫的一個重要部分;也許從閣樓上把箱子搬下來的也是爸爸。我進去吃晚飯,發現桌上擺的是廚房裡用的刀叉而不是銀質刀叉,餐具櫃內也空空如也(從我開始記事起,銀餐具就一直擺在餐具櫃里,而且一直如此,不過每星期二下午除外,到那時候外婆、路維尼亞和費拉德爾菲就要把銀餐具擦洗一番,可既然這些銀餐具從來不派用場,何以要擦也就無人知曉了,也許只有外婆知道)九-九-藏-書
「維克斯堡?」林戈悄聲說道。我們在暗處,除了他的眼球我什麼也看不見。「維克斯堡跌落下來了?他是不是說落在河裡了?平伯頓將軍也掉進去了嗎?」
「噓!」我說道。我們在暗處緊緊坐在一起,聽著爸爸講話。他也許是說天已黑了,也許是又說我們是兩隻蛾子,兩根羽毛,也許是說輕信最終還是有個限度,那時它就堅定、平靜而又無可挽回地銷聲匿跡了,因為這時路維尼亞突然站在我們上方,把我們搖醒了。她甚至並沒有叱責我們。她隨著我們上了樓,站在寢室門口,甚至連燈也沒有點;她雖然是夠仔細的,老覺得我們沒有脫衣服,可我們究竟脫了沒有,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她可能和我與林戈那樣一直在聽著,聽那些我們以為所聽到的東西,不過我知道我是搞錯了,正如我明白我們在樓梯上睡了一段時間一樣;我對自己說道:「他們已經把它抬出去了,他們現在正在果園裡挖坑。」因為存在著輕信銷聲匿跡的那個限度,因而在清醒和熟睡之間某個地方,我相信我是看到了,或者是夢見我確實看見,燈籠在花園裡,在蘋果樹下。但今天我並不知道我是否看到了,因為那時是早晨,正下著雨,而且爸爸離去了。
「是的,先生,準備好了。」
「是的,先生。」路維尼亞說道。她走了出來,她又從門廳走過,甚至都沒有抬頭看看台階,而以往她總是跟著我們上樓,站在寢室門口大聲叱責著,一直到我們上床為止——我睡在床上,林戈睡在床邊的草荐子上。但這一次她不僅不想知道我們在什麼地方,而且甚至也不考慮我們可能不在什麼地方。
「箱子準備好了嗎?」
可是我們剛十二歲,是不聽這些事情的。我們聽到的是大炮、旗幟和沒有什麼特徵的吶喊。今天晚上我們想聽的也就是這些。林戈在門廳里等我;我們等著,最後爸爸終於在屋裡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他和黑人都把這間屋子稱為辦公室——爸爸之所以這樣稱呼它,是因為他的書桌在這兒,裏面放著棉籽和谷種,而且在這間屋裡他就會脫下沾滿泥巴的長靴,腳穿長襪坐著,同時長靴在壁爐上烘乾,而且狗也可泰然進出,在寒冷的夜晚躺在爐火前的地毯上,甚至乾脆就在那兒睡覺——這是不是生我時死去的媽媽過世前給它的特許,還是外婆在媽媽死後執行她的遺言,或者還是外婆因為媽媽死去而親自給它的特許,我都不得而知;而黑人之所以把這間屋稱為辦公室,是因為他們往往被叫到這間屋裡,面對著巡邏兵(巡邏兵坐在一把挺直的硬椅子上,也吸著爸爸的雪茄,只不過帽子脫了下來了)發誓說,他們不可能是他(指巡邏兵)所說的那些人,也不可能去過他所說的地方——外婆則把這間屋稱為藏書室,因為屋裡有個書櫥,櫥內藏有一部科克論利特爾頓的書,一部約瑟夫斯的書,一部《古蘭經》,一卷一八四八年的密西西比紀事,一部傑瑞米·泰勒的書,一部拿破崙的格言集,一篇長達一千零九十八頁的星占學論文,一部英格蘭、愛爾蘭、蘇格蘭包括威爾士的狼人史,該歷史的著者是皇家統計學學會會員、(愛丁堡的)文學碩士托勒密·桑代克牧師,一套華爾特·司各特全集,一套費尼莫·庫柏全集,還有一套平裝本的大仲馬全集,不過少了一卷,(據爸爸說,那是在撤退的時候)在馬納撒斯從他口袋裡掉出來遺失的。九_九_藏_書九九藏書
我們爬著樓梯,但沒有一直跑上去,而是在頂上的台階住腳坐了下來,門廳里的燈光正好照不著,我們注視著辦公室的門,傾聽著;過了一會兒,路維尼亞頭也沒抬走過門廳,進了辦公室;我們聽得見父親和她的談話:
「那麼告訴盧什,讓他打著燈籠,拿著鐵杴在廚房等我。」
「噓。」我說道。我們能聽得見爸爸的聲音,他在對外婆說話。過了一會兒,路維尼亞又返回走過門廳。我們坐在頂上的台階上,聽著爸爸對外婆和路維尼亞兩人談話的聲音。
我們吃飯並沒有花多少時間。爸爸下午早些時候已經吃過一次,再說,這也是我和林戈所期待的:因為晚飯之後就是肌肉放鬆、飢腸填滿、談天說地的時候了。春天他那次回家的時候,我們就和現在一樣等著,一直等到他坐在他那把舊椅子上,山核桃樹榦柴在壁爐里噼啪作響,我和林戈分別蹲坐在壁爐兩側,頭上是壁爐架,架上是那桿繳獲來的滑膛槍,這是他兩年前從弗吉尼亞帶回家的,它支在兩個短木樁上,壓上了子彈,上了油以備使用。然後我們就聽著。我們聽到了那些名字:福雷斯特、摩根、巴克斯戴爾、范·多恩;像「蓋普」、「郎恩」這樣的詞我們密西西比是沒有的,不過我們確有巴克斯戴爾這個詞,而范·多恩則是在某人的丈夫把他殺死才知有其人,又聽說一天福雷斯特將軍沿奧克斯福的南大街策馬而去,一位年輕姑娘透過窗玻璃注視著他,並用鑽石戒指在窗玻璃上刻下了她的名字:西莉亞·庫克。
「我知道箱子里是什麼東西,」林戈耳語道,「是銀器。你猜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