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撤退 2

撤退

2

「他的嘴可真走運,外婆不在這兒。」林戈說道。她和喬比正在康普生家的大門口等我們。喬比又拿著一隻籃子,上面蓋著餐巾,一隻瓶子頸伸了出來,還有一些玫瑰小枝。然後我和林戈又坐在後面,每走幾步林戈就轉過頭來朝回看,說道:「再見,傑弗生。孟菲斯,你好呀!」接著我們來到第一座山的山頂,這一次他靜靜地朝回看,說道:「也許他們根本從未打過仗。」
我們當中,抓起俘虜來頂屬林戈困難。爸爸手下的其餘的人擁擠著翻過山,勒轉馬頭,我捉摸著有那麼一會兒他們的臉四下張望,就和北佬的臉四下張望時一模一樣,我抽打著矮樹叢,又不時停了下來,能聽得見林戈在他那一側,吆喝一陣,哼哼一陣,又吆喝起來:「約翰老爺!你,約翰老爺!快到這兒來!」又大聲喊著我,喊著巴耶德、上校、約翰老爺、外婆,那聲音聽上去就像起碼有一個連在喊似的,然後又衝著他的馬吆喝,那馬不住地前後奔跑。我猜他準是又忘記了,又想從左側上馬,最後爸爸說道:「好啦,孩子們,可以過來啦。」
他說道:「留神,這會兒。」接著朱庇特從我們中間猛地沖了出去;它衝出去的那個樣子完全就像我以前看見的一隻鷹,那鷹從一片鼠尾草地里飛出,從一片柵欄之上飛了過去。
「讓我去!」外婆說道,「把喬比叫來!盧什已經告訴他們埋銀器的地方了!」可是我們拖住了她;她就像只貓一樣,又強壯又瘦削身體又輕,可是我們拖住了她。此刻煙正在沸騰,我們能夠聽見它或它們——某種東西——也許它們發出一種聲音——北佬們和火。然後我看見盧什。他正從他的小屋出來,肩上扛著一個用花綢大頭巾捆成的包,費拉德爾菲跟在身後,他臉上的表情與夏天的那個晚上一般無二,當時他剛見到北佬后返回,我和林戈從窗戶望進去,見他就是這般表情。外婆不掙扎了,她說道:「盧什。」
費拉德爾菲哭了起來:「這我知道。我知道他們對他說的話不會是真的。可他是我丈夫,我想我得跟他走。」
有關布克大伯和布蒂大伯的說法還不止這一些。爸爸說,他們走到了他們時代的前面;他說,他們不僅擁有一些有關社會關係的思想,而且將其付諸實現,可是也許得在他們兩人都死了五十年之後,人們才會為這些思想起出名稱來。這些思想是有關土地的。他們認為,不是土地屬於人民,而是人民屬於土地,只有人民規行矩步,地球才允許他們在上面生活、靠地球生活,並使用地球,而如果人民行為不當,地球就會把他們抖掉,就像狗抖掉跳蚤一樣。他們有某種記賬的方式,它一定甚至比他們互相打賭的得分記錄還要複雜,根據這個記賬方式,他們的所有黑鬼都要獲得自由,不是賜予他們自由,而是要由他們掙得自由,不是用錢從布克大伯和布蒂大伯那兒買得自由,而是要用在莊園里的工作買得自由。不過除了黑鬼之外還有別人,正因為此,所以布克大伯步履蹣跚穿過廣場而來,揮舞著拐杖朝我喊叫,或者起碼來說,正因為此,所以步履蹣跚、又喊又叫、揮舞拐杖的正是布克大伯。有一天,爸爸說道,他們突然意識到,如果不論是由於選舉還是由於武力的緣故,這個縣竟會被分裂成私人采邑的話,那麼哪一個家庭也不能與麥卡斯林家族相抗衡,因為別的家庭的可徵兵源只會有他們的表兄弟和親戚,而布克大伯和布蒂大伯則會已經擁有一支軍隊了。這就是那些下流的農夫,黑鬼們稱之為「白人渣滓」的那些人——他們不擁有奴隸,其中有些人甚至過得比大莊園的奴隸還要糟。這是布克大伯與布蒂大伯有關人與土地的思想的另一面,爸爸說人們還沒有給這思想起名呢,布克大伯和布蒂大伯用這思想說服了白人,把他們的一塊塊貧瘠的小山地與黑鬼們和麥卡斯林莊園一起聯營,作為報酬給了他們一些許諾,可是誰也說不準是什麼許諾,只是他們的女人和孩子以前不是人人有鞋穿,而現在卻確實穿上了鞋,而且其中不少人甚至還上了學。不管怎麼說,他們(白人,也就是渣滓們)把布克和布蒂大伯看得就像上帝本人一樣;當初爸爸開始募集一團人要帶到弗吉尼亞,布克和布蒂大伯來到鎮上從軍,而別人則覺得他們年紀太大(他們年過七十),這時有那麼一段時間就好像爸爸那團人會就在我們的牧場上打第一仗似的。起初布克和布蒂大伯說,他們要用自己的人組織一個連,來和爸爸的那個團作對,然後又意識到,這也擋不住爸爸,於是布克和布蒂大伯就毫不含糊地給爸爸上了拇指夾刑。他們告訴爸爸,要是他不讓他們去的話,那麼他們所控制的小兵白人渣滓選民的牢固集團就會不僅迫使爸爸在該團離開牧場之前專門進行軍官選舉,而且還會把爸爸從上校降到少校,或者可能僅是連長而已。爸爸對他們稱呼他什麼並不在意,上校也好,下士也好,只要他們讓他對他們發號施令,那對他來說就都是一回事,而且甚至上帝本人把他降為小兵大概他也不會在意;據認為在他所率領的人們內部,可能潛在著使他當眾難堪的勢力,更不用說是那種願望了。因而他們妥協了;他們最終同意,應該讓麥卡斯林兄弟中的一個去。爸爸和布克與布蒂大伯就這協議握了手,而且他們信守這個協議;第二年夏天,第二次馬納撒斯戰役之後,爸爸確實降了級,這時是麥卡斯林的選民們和爸爸一起留在那個團里,又一起脫離了那個團,和他一起返回密西西比,組成了他的非正規化的騎兵隊。因而他們當中要有一人從軍,他們自己決定要讓誰去;他們決定採用那麼一種可能的方式,要讓勝者能夠知道他贏得了他的權利,而輸者能夠知道他被一個比他強的人所擊敗;布蒂大伯看著布克大伯說道:「那好,梯奧菲留斯,你這個婊子生的笨小子,把牌拿出來。」
此刻天幾乎黑了。他們生著火,北佬們仍圍著火坐著,爸爸和其他人拎著手槍站在他們的上方,其中有兩人正在把北佬的褲子和靴子脫下來。林戈仍然在林子耶邊吆喝著。「我想你最好還是去把馬林戈中尉喚過來。」爸爸說道。只是大約這個時候林戈的馬才突然出現,那隻瞎眼看上去就像個盤子一般大小,仍然轉著圈疾馳著,膝蓋抬得高及下巴,然後林戈出現了。他那副樣子比他的馬還要瘋狂;他已經說起話來,說道:「我得到外婆那兒告你,你讓我的馬跑得——」說話之間看見了北佬。他瞠目結舌,一時間稍微蹲了下來,看著他們,然後又大叫起來:「當心!抓住他們!抓住他們,約翰老爺!他們偷了老百和廷尼!」
「跳上來,孩子們。」
「不,」爸爸說道,「我有一個更好的計劃,喬·約翰斯頓將會因為這個計劃而感謝我們,」他轉向身後的其他人,「滑膛槍和彈藥已經到手了嗎?」
「天哪,太太,你一步也不能再朝前走了。你難道不知道,他們要是抓住你和這孩子,就幾乎能迫使他就範,投降嗎?」
「當然啦,上尉,」爸爸說道,「而且如果你不在意的話,我要就寢了,好讓你去忙那件事。」
「那些壞蛋。外婆!」我說道,「那些壞蛋!」
「好了,」我說道,「也許吧。」我沒有回頭看。
「走開。」爸爸說道。他就像一隻鳥兒一般騎上朱庇特的光背,挽住馬待了一會兒,低頭看著我們。他根本就沒有大聲說話,甚至聽上去都不匆忙。「照顧好外婆,」他說道,「好啦,朱庇特,咱們走吧。」
我們繼續前行,較前慢了一些;有三個人騎馬先行,轉眼不見了。下午其中一人飛奔而回,於read.99csw.com是爸爸讓我和林戈與另外三人待在一起,他與其他人繼續騎馬前進;他們返回時太陽幾乎落山了,他們的馬汗津津的,又牽著兩匹新馬,馬的褡褳下面鋪著藍毯子,馬屁股上烙著U.S.兩個字母。
「你賭什麼?」我說道。他看著我。「你用什麼來交換?」我說道。他看著我。
「天哪,約翰老爺,」林戈說道,「你還在為外婆擔憂嗎?我一輩子都了解她,我才不為她擔憂呢。」
傑弗生進入我們眼帘的時候,太陽剛剛正在升起,我們走過一連士兵,他們在路邊的牧場上露營,正在吃早飯。他們的軍服現在也不再是灰色的了,而幾乎是枯葉的顏色,有些人甚至沒有穿軍服,有一個人向我們揮舞著長柄平底鍋,他穿著一條藍色的北佬褲子,褲子上有個騎兵的黃條紋,就像爸爸夏天穿回家的那條一樣。「嘿,密西西比!」他喊道,「好哇,阿肯色!」
「開槍射他們,」林戈說道,「我和巴耶德朝北佬射擊這又不是第一次。」
「是的,」盧什說道,「我要走。我已經自由了;上帝本人的天使宣告我自由了,要送我去約旦。現在我不屬於約翰·沙多里斯了;我屬於我自己,屬於上帝。」
「是的,上校。」有人說道。
「五十個人?」上尉說道,「五十個人?我們上周抓了個俘虜,他說他有一千多人。他說,沙多里斯上校不打仗,他只是偷馬。」
又過了一會兒林戈說道:「不知道。那人不在那兒。」其中一人大笑起來,爸爸迅速瞪了他一眼,那人立即噤聲,但這也只不過是片刻之間,因為他們突然都起鬨吆喝起來,爸爸轉著圈看著他們,臉變得越來越紅。
「他們表現不錯,羅莎小姐。」爸爸說道。
外婆說道:「再把床靠在牆上。」這一次喬比沒有回答,只是站著連一動也不動,甚至也沒有回頭看外婆,最後盧什輕聲說道:
「你可以想法離開,證明你的說法。」爸爸說道。
「聽說過他?」布克大伯喊道。此刻人們已經停下腳步聽他說話,他們總是這樣,沒有一點笑容,因而他能明白他們在聽他講話。「在這個國家裡,誰沒有聽說過他?以後讓北佬告訴你們他的事吧。憑著上帝起誓,在密西西比他第一個用自己的錢募集了那個該死的團,帶到了弗吉尼亞,把北佬結結實實揍了一頓,又率領他們離開,這時他發現,他花錢買的不是一團士兵,而是一個政客和傻瓜組成的國會。我說的是傻瓜!」他喊道,朝我揮舞著手杖,水汪汪的兇猛的眼睛瞪著,就像一頭老鷹的眼睛似的,人們沿街而立,聽他講話,在他看不見的時候竊笑著,那個陌生的上尉看著他,樣子有點兒滑稽,因為他以前沒有聽過布克大伯講話;而我則不住地在想路維尼亞,她戴著爸爸的舊帽子,站在走廊里,我巴不得布克大伯會講完,或者安靜下來,這樣我們就能繼續前進了。
「小心毒蛇。」我們身後的其他人中有一人小聲說。
「我要把你們這些該死的孩子帶回家,然後我得去孟菲斯,找你們的外婆。」爸爸說道。
「吃?」林戈說道,「我的胃以為我的喉嚨給割掉了。」
我們繼續前行,但那匹老馬無法走快。過了一會兒,月亮升起了,可是林戈仍舊說他能夠看得見我們的騾子的蹄印子。於是我們繼續前行,只不過此刻那匹老馬走得越發慢了,因為過不了一會兒林戈就從馬上滑下去,我趕緊抓住並摟緊他,又過了一會兒林戈又抓住並摟緊我,不讓我滑下去,當時我甚至都不知道我已經睡著了。我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也不在乎;過了一段時間,只聽見馬蹄子踏在木頭上所發出的緩慢瓮塞的迴響,於是我們從馬路那兒拐了個彎,把韁繩系在一棵小樹上;當我們在橋下爬行的時候,十之八九都已經睡著了;毫無疑問是在睡著的狀態下爬行,因為如果我們沒有移動,他們就不會發現我們。我醒了過來,仍然相信自己夢見了打雷。天已破曉,即使在雜草繁茂的橋下我和林戈也能意識到太陽已經升起,雖說並非一下子就意識到;一時間我們只是在擊鼓般的喧雜訊音下面坐著,橋面上的松木板隨著馬蹄的起落嘚嘚作響,跳起舞來;我們在那兒坐了一會兒,在蒼白、淡黃的光線中瞪眼看著對方,幾乎還未醒來。也許是這樣,也許我們仍在睡著,被突然帶進安眠之中,使得我們沒有時間去想北佬或者什麼別的事情了;我們從橋下鑽出來,已經跑將起來,才明白自己開始移動了;我回了一下頭(那條馬路,那座橋,比旁邊的地面高出五六英尺),看上去世界的整個輪圈全是馬,它們正在天際奔跑。然後一切又跑攏在一起,就像昨天一樣;甚至在我們的雙腿仍在奔跑時,我和林戈就已像兩隻兔子一樣猛衝進一片野薔薇叢,還未來得及感到刺痛就臉朝下趴了進去,同時在我們四周人們呼喊著,馬匹碰撞著,然後堅硬的手把我們拽出荊棘叢,讓我們站起身來,而我們則又抓又踢,完全是什麼也看不清了。然後令人吃驚的、散發出露水的平靜景象返回了——那是一種真空,一個間隔,一片靜謐,我和林戈站在那兒,四周是騎在馬上和下了馬的人和馬匹。我一眼就認出了朱庇特,它在晨曦中軀體高大,紋絲不動,顯得蒼白,就像一團被施行了催眠術的火一樣,這時爸爸搖晃著我喊道:「你外婆在哪兒?羅莎小姐在哪兒?」然後林戈以一種全然詫異的口吻說道:「我們已經把外婆忘了!」
當他把我們叫醒時,已是日上三竿。「回家再吃飯。」他說道。因而,過了一會兒,我們來到那條小溪;我們走過我和林戈學游泳的那個緩流窪,我們又開始走過田野,來到夏天時候我和林戈躲藏著生平第一次見到北佬的那個地方,然後又能看得見那棟房子,於是林戈說道:「沙多里斯,我們到這兒了;讓那些想佔領孟菲斯的傢伙把它佔領了吧。」由於我們在看著那棟房子,因而就像我們跑步穿過牧場那天的情形一般,而且似乎那棟房子也根本沒有變近。我們壓根兒就沒有看見那輛馬車,倒是爸爸看到的,馬車正從傑弗生那條路上馳來,外婆坐在座位上,瘦削又直挺,手裡拿著康普生太太的玫瑰插條,插條是包在另外一張紙上,喬比大聲嚷著,鞭打著奇怪的馬匹,爸爸在門口讓我們停下來,他舉起帽子,馬車先進去了。外婆一言未發,只是看了看我和林戈,繼續前行。馬車徑直走進果園,在我們當初挖出箱子的土坑旁邊停了下來,外婆仍是一言未發;爸爸跳下馬,上了馬車,抓住箱子的一頭,扭過頭說道:
我們藉著燈光穿上最好的衣服,藉著燈光吃了早飯,傾聽著樓上路維尼亞的聲音,她從外婆的床和我的床上取下我們昨晚睡覺時穿的亞麻布襯衫,捲起林戈的草荐子,拿到樓下;天一亮,我們走出戶外,來到盧什和喬比那兒,我們已把騾子套到馬車上,喬比站在那兒,穿著他稱之的最好衣服——那件舊禮服大衣,那頂磨破了的海狸帽子,原先都是爸爸的。外婆走了出來(她仍然穿著黑絲衣服,戴著那頂軟帽,就好像她穿戴著這一身睡的覺,僵硬直挺挺地站了一晚上,手抓著鑰匙,鎖上她的屋門,我們不知道她是從哪兒拿出來的鑰匙,而且這也是我和林戈所知她第一次鎖門),披肩披在肩上,從壁爐台上方的掛釘上取下她的陽傘和那支滑膛槍。她把滑膛槍舉向喬比,「拿著。」她說道,喬比看了看槍。
「它們到過這兒。」林戈說道。地上有騾子的蹄跡。「是廷尼和老百的印子,」林戈說道,「不管到哪兒我都能認出來,它們把北佬摔了下來,跑回家去了。」
「是的,先生。」我說道。我們繼續前行。
朱庇特歇息著,它有那麼一會兒不想戴上籠頭,然後又不想讓九-九-藏-書爸爸騎上去,而且甚至在我們動身之後它也仍想離開我們;爸爸不得不把它拽回來,拉在我和林戈之間。林戈在它的右邊。「你和巴耶德最好換一下位置,」爸爸告訴林戈,「這樣你的馬就能看見它旁邊是誰了。」
「拿肥皂去。」她說道。
「把它放到車上去。」外婆說道。
「我希望你們的外婆能安然無恙。」爸爸說道。
「孟菲斯?」軍官說道,「你們不能到孟菲斯去。昨天在科克拉姆發生了一場戰鬥,馬路上全是北佬的巡邏兵。他媽的鬼知道——對不起,太太。」(林戈在我身後說道:「拿肥皂給他的嘴打掃衛生。」)「——你們怎麼走了這麼遠,我看不出。我要是你的話,那就甚至也不想回去,就會在第一個人家停下,待在那兒。」
我們又走回到暗處。我們看得見他們在火的周圍,在地上鋪著毯子。「該死的,有六十個俘虜,你想怎麼辦,約翰?」爸爸的一個手下人說道。
那位軍官與爸爸交談著。他說:「上校,我相信你是蒙了我們,我不相信除了我看見的你手下還有別人。」
「我知道,」他說道,「可是比孟菲斯的土要親切,比你得到的要親切。」
我們全都在一塊兒吃的晚飯——爸爸和我們以及穿著內衣褲的北佬們。
「我巴不得看在你的面子上她到了。」爸爸說道。他用手猛地一推那兩匹新馬。「你和巴耶德騎上去。」林戈朝其中一匹走去。「等等,」爸爸說道,「那匹馬是你的。」
「食品、靴子、衣服呢?」
「盧什,」外婆說道,「你也要走嗎?」
他們騎著馬從塵雲中徑直跑了出來,根本就沒有看見我們,穿過馬路,打頭的十到十二個人已經跳過壕溝,他們拎著手槍,就像你跑的時候拿著根燒火棍在手掌上保持平衡;最後一批人從塵埃中出現了,其中有五個人抓著馬鐙子跑著,而我們則坐在馬車裡,喬比制馭著騾子,騾子就像屁股坐在車前橫木那樣桀驁不馴,喬比張大了嘴,垂著下巴,雙眼好似兩個雞蛋一般,而我則已忘了那些藍衣服是什麼樣子了。
「住嘴!」外婆說道,「住嘴!難道你看不出盧什已經告訴他們埋銀器的地方了嗎?把喬比叫來,趕快!」她打了路維尼亞一下,讓她面對著小屋的方向,完全就像當我們騎馬下山衝進北佬當中時,爸爸扭轉我的馬並打了它一下時一模一樣,然後外婆轉過身,朝家裡跑去;只不過現在是路維尼亞抓著她,而外婆則掙扎著要脫身。
爸爸咒罵起來:「你們離開她有多遠?」
我們邊跑著邊回頭望,只見煙正開始從樓下的窗戶冒出來,這時路維尼亞不住地想告訴我們:「約翰老爺,待在走廊里,那些北佬們騎著馬過了花壇,說道:『兄弟,我們想知道那個反賊約翰·沙多里斯住在哪兒。』約翰老爺說道:『嘿?』手支在耳朵上,臉上的表情就像生下來就是個傻子,就像費尤·米切爾大叔一樣,於是北佬說:『沙多里斯,約翰·沙多里斯。』約翰老爺說:『哪一個?你說的是哪一個?』最後他明白北佬已經到了他要去的一切地方,於是約翰老爺說道:『哦,約翰·沙多里斯,你幹嗎不早說呢?』北佬咒罵他是個白痴傻瓜,約翰老爺說:『嘿?那又怎麼啦?』於是北佬說:『沒事!沒事!帶我到約翰·沙多里斯那兒去,然後我也在你的脖子上套上繩子!』約翰老爺說:『讓我穿上鞋子,我帶你去。』於是一瘸一拐地走進房子,然後順著過道跑到我這兒,說道:『給我靴子和手槍,路維尼亞。照顧好羅莎小姐和孩子們。』我走到門口,可是我不過是個黑人。北佬說,『那個女人在說謊。我相信那個男人就是沙多里斯本人。趕快去馬房看看,看那匹棕黃色種馬是不是在那兒』」——這時外婆停了下來,開始搖她。
「該死的孩子,」他說道,「你們這些該死的孩子。」
「不,我們不會需要這種東西,我們很快就到孟菲斯,甚至沒有人會聽見我們在路上走。我敢說,約翰老爺無論如何已把這兒到孟菲斯之間的北佬掃除乾淨了。」
「你是說,它屬於我嗎?」林戈說道。
「你和喬比怎麼搞到的那幾匹馬?」爸爸說道。
「除了毯子之外什麼都到手了,上校。」
布克大伯不笑了,後退了兩步。「走吧,」他說道,「有老遠的路呢。」我把車掉了個頭。「照顧你外婆,孩子,不然約翰·沙多里斯要活剝你的皮,要是他不,那我就活剝你的皮!」馬車一整理好,他就在車旁蹣跚走了起來,「你看見他時,告訴他,先別管那些馬,而是殺死那些藍肚皮的兔崽子,就說是我說的。殺死他們!」
「哪個箱子?」他說道,頭稍微多歪過來一些,仍然沒有看外婆,外婆站在台階上,看著他;他沒有看我們中的任何人,也不是特別對我們中的某個人說話。「我沒有告訴你嗎?」他說道。
「跟誰借的?」爸爸說道。
「離開?就這個樣子嗎?讓在這兒和孟菲斯之間的每一個黑人和老太太把我們當成鬼一樣朝我們開槍嗎?……我想我們可以蓋著我們的毯子睡覺的吧,是嗎?」
「不知道。」爸爸說道。他看了看我和林戈,「是你們這兩個孩子抓住他們的,你們打算怎麼處理他們?」
朱庇特並不難看管,它昂著頭,注視著我的馬和林戈的馬,稍微往中間擠進去一下,又開始朝前猛衝。「我打算放它一會兒,」爸爸說道,「你和林戈看好自己的馬。」我以為朱庇特接著就離開了,它就像一枚火箭似的沖了出去,略微倒伏了一下。但我本應該知道爸爸仍然牽著它,因為我應該看到它仍然在往裡擠著,但是馬路上有一個彎彎曲曲的柵欄,而且它又突然模糊了起來。這時我意識到,爸爸和朱庇特根本沒有奔起來,而是我們三人朝前伏著身子朝山脊走去,馬路在山脊上傾斜著,我們在上面走著就像三隻燕子,我心中想:「我們在牽著朱庇特,我們在牽著朱庇特。」正想著的時候爸爸回過頭來,於是我看見他的眼睛和藏在鬍鬚中的牙齒,我明白他仍然給朱庇特上了嚼子。
那真是迅速——匹匹馬都是大汗淋漓,目光瘋狂,人們臉色瘋狂,盡最大嗓門呼喊著,有五個人解開馬車的挽繩,用小刀割斷騾子上的挽具,這時外婆在馬車上站了起來,用雨傘抽打著他們的頭部和肩膀。他們一句話也沒有說,外婆打他們的時候,他們甚至也不看她一眼;他們只是把騾子從馬車前牽了出來,然後那兩匹騾子和五個人在另一陣塵雲中一起消失了。騾子從塵埃中露了面,像凌空翱翔的雄鷹,兩個人騎在騾子上,另兩個人恰好落在騾子尾巴後面,而第五個人也已經跑將起來,有兩個人在馬路上仰天滑倒,站起來的時候身上粘著一片片切斷的小皮子,就像鋸木廠里的一種黑色木屑刨花似的。他們三人跟著騾子穿過田野,接著我們聽見遠處傳來手槍聲,就像同時擦著一把火柴似的,喬比仍然坐在座位上,嘴還張著,手裡還握著切剩下的韁繩,外婆仍然站在馬車上,舉著那把拗彎了的傘,衝著我和林戈大喊大叫。我們跳下馬車,穿過馬路跑去。
我接著跑了起來。林戈正巧從房子拐角繞過來,我們兩人都跑了起來。朱庇特正在馬房裡吃草;它朝我們衝來,馬蹄子有兩次就撞在我頭旁邊的牆上,就像手槍一般,然後林戈從飼草架上跳到它的頭上,我們給它套上籠頭,可是它就是不讓上鞍子。「把你的馬牽來,把它瞎眼的那一邊安置好!」我正在對林戈吆喝時,爸爸進來了,他跑著,手裡拎著靴子,我們朝面衝著房子的小山望去,只見他們當中的一個人攜著一支短馬槍騎馬繞過拐角,馬槍被拎在手裡就像一盞燈一樣。
「他們離開了,走開了嗎?」上尉說道。
就在天黑以前我們動身了;林戈費了不少勁從右側上了馬,我們瞅了一會兒,然後繼續前進read.99csw.com。我們一直騎到黎明,又停了下來。這一次我們沒有生火,甚至都沒有立即從鞍子上下來。我們躺在樹林里躲著,然後爸爸用手把我搖醒。這已是太陽升起以後,我們躺在那兒,傾聽著一隊北佬的步兵在馬路上通過,然後我又睡著了。我醒來時已是中午,現在生了一堆火,上面燒著一頭小豬,我們吃了飯。「到半夜就到家了。」爸爸說道。
「我跟你說了,沒有北佬阻攔外婆,」林戈說道,「我敢斷定,她現在已到孟菲斯了。」
我們每次停下來打開籃子的時候,就把玫瑰枝浸上,到了第四天,還剩下一些飯,這是因為我們每天起碼有一次在路邊住家停留,和住家的人一塊兒吃飯,第二天晚上的晚飯和早飯又是在同一家吃的。可是即使是在那時候,外婆也不進屋來睡覺。她在馬車裡面靠著箱子鋪了個床,喬比睡在馬車底下,身旁放著槍,就好像我們是在馬路上露營。只不過準確地說並不是在馬路上,而是在一旁的樹林里;第三天晚上,外婆睡在馬車裡,喬比、林戈和我睡在馬車底下,這時一隊騎兵策馬而來,外婆說道:「喬比!槍!」有人下了馬,從喬比手中把槍拿過去,他們點著了一個松木節瘤,我們看到是灰軍服。
就一個孩子所能接受、所能吸收的事物而言,是有限度的;但就孩子所能相信的事物而言,卻並無限度,因為在特定的時刻孩子能夠相信一切,不過就孩子所能接受的事物而言,卻有一種在時間上的限度,那就是在助長對不可思議的事物的相信的特定時刻上的限度。當時我還是個孩子,爸爸的馬和我的馬翻過山,似乎不再飛奔,而是在飄浮,毋寧說是懸浮在一種其中並無時間在內的維數之中。這時爸爸用一隻手往回勒著我的馬的韁繩,我聽見林戈的那匹半瞎的畜生在我們右側的林中跌跌撞撞地跑著,林戈在高聲嚷著,我則靜靜地看著腳下的景象而不是眼前的景象——薄暮,營火,小溪在橋下靜靜地、溫和地流淌著,滑膛槍仔細整齊地堆放在一起,離他們五十英尺之內一個人也沒有,我看見那些人,那些面孔,藍色的北佬上衣、褲子和靴子,他們圍著火蹲坐著,手裡拿著杯子,朝山脊望著,所有的人的臉上都帶有那種同樣的寧靜的表情,就好像全都是玩具娃娃一樣。爸爸的帽子現在已被拋在頭上了,他的牙齒露了出來,眼睛就像貓眼一樣明亮。
「我們將在早晨把毯子撿起來,」爸爸說道,「現在咱們先等著。」
當我們到達山脊時,我能夠看到天空在山脊的下面,山那邊是一片樹梢,好像在飛翔一般,就像那隻鷹一樣,馳進長空,在山的另一側落了下來;只不過並非如此。就好像爸爸在山頂上、在天空的中央把朱庇特停下了;我看得見他站在馬鐙上,手臂朝上伸出,手中拿著他的帽子,然後在我和林戈甚至還沒有來得及想到要勒住馬時,我們也已來到山脊了。朱庇特順著韁繩後腿蹲了一下,接著爸爸用帽子打了一下林戈那匹馬的瞎眼。我看見林戈的馬斜刺里一躍,乾淨利落地越過了那彎彎曲曲的柵欄,聽見林戈叫喊著,這時我越過山脊,爸爸緊隨其後,他邊用手槍射擊邊喊道:「包圍他們,孩子們!別讓一個人跑了!」
「老天爺在上,羅莎小姐,」費拉德爾菲說道,「我是想阻止他的。我是試過的。」
「你問我那件事?」盧什說道,「約翰·沙多里斯在哪兒?為什麼他不來問我?讓上帝問約翰·沙多里斯,是誰把我給他的。讓那個把我埋在黑暗之中的人問那個把我挖出來給我自由的人。」他並沒有看著我們;我想,他甚至不能夠看我們。他朝前走著。
「我們還沒有到十四呢,」林戈說道,「不過九月份就十四了,如果我們活著、沒有出什麼事的話……我想外婆在等我們,巴耶德。」
「去幫幫他們,」外婆頭也不回,說道,「記著,喬比老了。」我們把箱子推進馬車,和滑膛槍、那籃子飯和被褥放在一起,我們自己也上了車——外婆坐在喬比旁邊的座位上,軟帽在她的頭的正上方,甚至在露珠開始落下之前就已打起陽傘了——我們驅車離去。盧什已經不見了,可是路維尼亞仍然站在走廊盡頭,頭布上方戴著爸爸的舊帽子。然後我不再往回看,不過我可以感覺到,在我身旁的林戈坐在箱子上,車每走幾碼遠他就回頭望一下,甚至在我們出了大門來到進城的馬路上還看個不停。然後我們來到那個轉彎處,夏天的時候我們就是在這兒看見那個北佬中士騎在那匹生氣勃勃的馬上。
朱庇特的頭順著過道,正衝著後面的格子矮門;它又出去了,就像昨天那樣在我和林戈中間沖了出去,爸爸已經把它提了起來,我心中想,「它可不能跳著穿過那個小洞。」朱庇特的胸膛撞在門上,只不過似乎在它觸到以前門就迸裂了,我又看見它和爸爸,他們就像在天空飛翔一般,折斷的木板在他們四周旋渦般旋轉著,霎時他們已蹤影皆無。接著那個北佬騎馬進了馬房看見我們,拎著馬槍猛地跳下馬來,用一隻手朝我們平射著,就好像那是支手槍一般,並且說道:「他上哪兒去了,那個狗娘養的叛逆?」
我們又把箱子埋了起來,跟在馬車後面進了家。我們走進后客廳,爸爸把滑膛槍又掛回到壁爐架上方的木釘上,外婆把康普生太太的玫瑰插條放下,脫下帽子,看著我和林戈。
爸爸轉問其他人:「你們派兩個人把他們馱在身後,我們牽這匹馬。」然後他停了停,又轉向我們:「你——們都吃了點什麼嗎?」
喬比說道:「那些傢伙大白天里在馬路上這樣跑來跑去,好像要讓北佬來搶他們的東西似的。」
「別走,費拉德爾菲,」外婆說道,「難道你不知道他要帶你去受罪挨餓嗎?」
「你喝過泉水后,把根浸在泉水裡。」她說道。玫瑰枝的根上仍然有土,包在一塊布里;林戈朝水彎下腰去,我看到他捏下來一點泥土,放在口袋裡。接著他抬起頭來,見我在注視著他,就裝作要扔掉似的,但卻沒有扔。
「起來上馬,」爸爸說道,「它左眼瞎了。」
「十四。」我說道。
「你爸爸的團里有多少人?」他說道。
然後我們都一言不發,注視著林戈使著勁往馬上爬去。那匹馬在感覺到馬鐙子上有了林戈的重量之前,倒是全然紋絲不動地站著,一感覺到有重量,就整個兒轉了過來,結果右側衝著林戈;林戈這是頭一遭被卷了起來,仰面朝天摔倒在馬路上。
「從那一側上。」爸爸大笑著說。
「你知道。」我說道。他把手伸進口袋裡,把扣環取了出來,這是夏天我們開槍打北佬的那匹馬時從鞍座上射下來的。「在這兒把它給我。」他說道。於是我從口袋裡取出鼻煙盒,把裏面的土倒了一半在他手裡(這不僅僅是沙多里斯家的泥土,也是維克斯堡的:裏面有呼喊,那種嚴陣以待、千錘百鍊、最終無敵的呼喊)。「這我知道,」他說道,「是魚肉熏制廠後面的,你搞來不少。」
「不過這不是沙多里斯家的土呀。」我說道。
「謝謝你,」外婆說道,「不管沙多里斯上校在哪兒,他都毫無疑問忙著他自己的事兒。我想,我們將按照他的指示,繼續朝孟菲斯走。」
「它走得好好的,」林戈說道,「它喜歡這樣。也許這是因為它能聞出朱庇特是另外一匹馬,知道朱庇特不打算攆上它。」
外婆看著我們。「我借的,」她說道,「上樓脫掉你們的——」
布克大伯氣還夠用,笑了起來,那聲音就像只母雞似的,他拍打著腿,倚在馬車輪子上,好像就要跌倒一般。「就是這麼回事兒!約翰·沙多里斯就是這個樣子!他偷馬;不管哪個傻子都能走出屋外帶回個北佬。這兒這兩個渾小子夏天就是這麼辦的,走到大門口,帶回一整團的人,而他們只是——你多大了,孩子?」
然後我們九-九-藏-書三人都咒罵起來——外婆、林戈和我,一起說道:「壞蛋!」我們喊道,「壞蛋!壞蛋!」
「要是十分鐘之內你想起有什麼事忘記告訴別人,那我可記不得,」外婆說道,「不過你現在指的是什麼?」
「現在離開了,」林戈說道,「再見了,沙多里斯;孟菲斯,你好!」
過了一會兒,我說道:「我們借的。」
「別跑,」爸爸說道,「林戈,你繞過房子抓住朱庇特。巴耶德,你穿過房子,告訴路維尼亞把我的靴子和手槍放在後門,然後再去幫助林戈。別跑,走著去。」
「我有把握嗎?你以為我不是一輩子都跟著這些騾子,以為我看見蹄印子會認不出來嗎?……上馬吧!」
「馬廄,」我說道,「馬廄!」我們爬上山坡,朝那棟房子跑去,能夠看見我們的騾子仍在田野里疾馳,那三個人也在奔跑著。我們繞著房子跑,能夠看見馬車也在馬路上,喬比坐在馬車上方,舌頭筆直朝前伸出,外婆站起身來,朝我們揮舞著傘,雖然我不可能聽見,但我知道她也在叫喊。我們的騾子已經跑進樹林,但那三人還在地里,而且那匹老白馬也在馬廄房門口注視著他們;那匹白馬打了個噴嚏,猛一轉身,踢倒了身後的什麼東西,這才看見我們。那是一個手工制的釘馬掌盒子,一根皮帶韁繩把它系在廄樓上的梯子上,地上甚至還有一個煙斗在燃燒。
我們爬上梯子,騎上馬,出了馬廄時仍可看見那三個人;不過我們又不得不停了下來,讓林戈下馬,打開圍欄的門,再又上馬,於是到了此刻他們也不見了。我們到達樹林的時候,並無他們的跡象,而且什麼也聽不見,林中只有這匹老馬。我們走得更慢了,因為這匹老馬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再走快,於是我們想儘力聽聽,結果我們來到一條馬路上時,太陽幾乎落山了。
「跟誰借的?」爸爸說道。
「別說了,上校,」其中一人說道,「沙多里斯萬歲!」
「是的,」我說道,「是夠撐到最後的。」
林戈看了看馬,又看了看爸爸。「從錯誤的一側上去嗎?」林戈說道,「我知道北佬不是人,但我從來不知道他們的馬不是馬。」
「把她忘了?」爸爸吼道,「你是說,你們跑掉了,讓她坐在那輛馬車裡,待在馬路中央?」
「我捉摸,我要是樂意就可把土保存下來。」他說道。
「那讓我給你派上衛隊。更為理想的是,往回走一英里來地有一棟房子,你回到那兒等著。沙多里斯上校昨天在科克拉姆,我相信最遲明天晚上我就能找著他,帶他到你那兒。」
於是他們騎著馬走開了,喬比回到馬車底下,把滑膛槍放在我們的中間,只是我每次翻身就滾到槍上面,因而我要他把槍挪挪,他想把槍放在車內外婆那兒,可是她不讓,於是他就把槍靠在一棵樹上。我們睡了下來。吃完早飯,又繼續前行,我們每走過一棵樹林戈和喬比就回頭看一下。「你們不會從咱們走過的樹後面發現他們。」我說道。確是如此。一路之上,只見一棟房子已被焚毀,另一棟房子後面有一馬廄,一匹白色老馬正從馬廄門口朝我們張望,接著我又看見,有六個人在前面的地里跑著,然後我們又看見,一條小徑橫穿馬路,濃雲般的塵埃從那小徑急劇升起。
「沙多里斯上校?」軍官說道,「沙多里斯上校告訴您的?」
我們策馬返回,路並不遠;我們來到那幾個人跑開的那塊地里,那棟帶馬廄的房子,而且在馬路上我們仍能看到他們切割下的挽具碎片。但馬車不見了。爸爸親自牽著那匹老馬來到房子面前,用手槍敲著門廊的地板,那棟房子的門仍然是開著的,但卻沒有人露面。我們把老馬送回馬廄;那隻煙斗仍然在地上,旁邊是那個翻了個個兒的釘馬掌工具盒。我們回到馬路,爸爸騎著朱庇特,四周是雜亂的挽具碎片。
「我們不會需要它的。」他說道。
「別回到那兒去,羅莎小姐!」路維尼亞說道,「巴耶德,拉住她;幫幫我,巴耶德!他們會殺死她的!」
「別為這煩,」喬比說道,「到這兒來,盧什,帶著那孩子。」他們從外婆前走過,往前走著。她沒有看他們,就好像他們不但從她眼前走過,而且也從她腦海走過一樣。顯然,喬比是這樣想的。他和外婆就是這個樣子,他們就像一個男人和一匹牝馬,一匹良種牝馬,它恰恰不多不少從那男人取得這麼多東西,而那男人知道,這匹牝馬會恰好取得這麼多東西,而且那男人知道,一到這種程度,那就恰好會發生什麼。然後那事確實發生了,牝馬踢他,踢得不猛但恰到好處,那人知道要有這麼回事兒,因而樂此不疲,然後踢完了,或者是他以為踢完了,因而他躺在地上或者坐在地上,咒罵那牝馬幾句,因為他以為踢完了,事畢了,然後牝馬轉過頭來咬他。喬比和外婆就是這個樣子,外婆老是打他,這並不壞:恰到好處,就像現在這樣;他和盧什正要走進門口,外婆甚至仍然沒有看著他們,這時喬比說道:「我已告訴他們了,我想,甚至連你也不能爭辯這一點。」這時,外婆全身只有嘴唇動了動,仍然朝外看,朝待發的馬車那一側望去,好像我們哪兒也不去,喬比甚至都不存在似的。
他們朝前走了。路維尼亞已經回來,她與林戈在我們身後。煙火升騰起來,黃顏色,緩緩升起,然後在夕陽餘暉之中變成紫銅色,就像塵埃一般;它就像在馬路上用腳踏起的塵埃一般,緩緩升騰起來,懸浮在半空,再逐漸消失。
「中尉,」他說道,聲音洪亮,猛推了一下我的馬讓它轉了過來,「回到山上去,帶著你的人從他們右邊包抄。快!」他低語道,同時在我的馬的臀部擊了一掌,「大聲嚷嚷,使勁吆喝!看你能不能趕得上林戈——小子們。」他說道。這時他們仍抬頭望著他,他們甚至都沒有把杯子放下來:「小子們,我是約翰·沙多里斯,我想你們是跑不了啦。」
「天哪,約翰老爺,」林戈說道,「你知道,北佬要是知道的話是不會打擾她的。」
外婆看了爸爸一秒,又回過來看著我們。「不知道。那兒沒有人——脫下你們這身最好的衣服。」她說道。
「你有把握嗎?」我說。
「憑著上帝起誓,他在那兒!那是約翰·沙多里斯的兒子!」
中午我們在一個泉水旁停了下來,外婆打開了籃子,把玫瑰小枝取了出來,遞給林戈。
「可是那些銀器卻屬於約翰·沙多里斯,」外婆說道,「你打算送給誰?」
「不是團,先生,」我說道,「我猜他大概有五十個人。」
路維尼亞正在廚房裡剝豌豆。她站起身來時,碗在地板上摔破了。「啊,主呀,」她說道,「啊,主呀,又來了嗎?」
他停了下來看著她;他一副睡著了的樣子,就好像他甚至對我們不屑一顧,或者正在看著某種我們看不見的東西一般。但是費拉德爾菲看見了我們;她畏縮在他的身後,看著外婆。「我是想阻止他的,羅莎小姐,」她說道,「老天爺在上,我是試過的。」
外婆看著他,她在馬車裡坐得筆挺,戴著帽子:「我和北佬打交道的經驗顯然與你不同。我沒有理由相信,他們的軍官——我猜他們中還是有軍官的——會找一個女人和兩個孩子的麻煩。我謝謝你,可是我女婿指示我們到孟菲斯去。如果路上的事有什麼該我的車夫知道的,那你如果教給他我將表示感謝。」
爸爸從馬褡褳取出一塊玉米餅,掰開遞給我們。「你們從哪兒搞到這匹馬?」他說道。
「我說的是傻瓜!」他喊道,「有些人選他當了上校,跟著他和斯通沃爾·傑克遜一路咋咋呼呼到了華盛頓,幾乎一個人也沒有丟,而第二年轉了回來,又把他選了下來,當了個少校,選了個渾蛋代替他,要是約翰·沙多里斯不教這個渾蛋,他甚至從來不知槍的哪頭髮射子彈,要是你們這兒有誰聲稱跟他們是親戚,我才不在乎呢。」他的叫喊停止了,就像他開始九*九*藏*書喊叫時一樣不費吹灰之力,不過那叫聲正在那兒,等待著,只要他找著別的什麼東西可喊時就再開始,「我不會說上帝在路上照顧你和你外婆,孩子,因為憑著上帝起誓,你並不需要上帝或任何別人的幫助;你所要說的只是『我是約翰·沙多里斯的孩子,兔崽子們,到蘆葦叢里去打獵去』,完了就看藍肚子的兔崽子們怎樣四下逃竄吧。」
上尉走了過來看著我。「我聽說過你爸爸。」他說道。
「我們沒有罵人,」我說道,「不信你問爸爸。」
他們一定花了兩個小時,才鬼鬼祟祟溜進灌木叢。然後爸爸說道:「每個人取一條毯子,咱們睡覺。」
這時布克大伯又喊叫了起來,毫不費力就又喊了起來,甚至用不著喘口氣:「離開?見鬼去吧,這兒有誰去照顧他們呢?約翰·沙多里斯是個該死的傻瓜;他們仁慈地把他從他自己的團里選了出去,這樣他就能回家去照顧他的家庭,因為他們知道,要是他自己不照顧,這兒誰也不會幫忙。可是這並不適合約翰·沙多里斯,因為約翰·沙多里斯是個渾蛋,自私的懦夫,在北佬有可能逮住他的時候讓他待在家裡,就會嚇破他的膽。是的,先生。他嚇破了膽,所以他每次離北佬的一個旅一百碼遠的時候,就得另外募集一伙人來保護他,在鄉下跑來跑去,一見北佬就躲;不過要是我的話,我就會帶人回到弗吉尼亞去,而且會告訴新上校,打仗是怎麼回事兒。可約翰·沙多里斯不是這樣。他是個懦夫和傻瓜,頂多能躲閃,從北佬那兒跑開,最後他們只得懸賞要他的頭,而現在他得把他的家眷從鄉下送出去;送到孟菲斯去,那兒的聯邦軍可能會照顧他們,因為那軍隊看樣子不像他自己的政府和公民。」這時他喘不過氣來了,或者至少接不上了詞兒,他站在那兒,沾著煙草的鬍鬚抖動著,而且更多的煙草從他嘴裏流向鬍鬚,朝我揮舞著手杖。因而我拿起了韁繩;可是上尉說話了,他仍然在看著我。
外婆看了看我們,然後走了過來,把手放在我的肩上,然後又放在林戈的肩上。「上樓吧——」她說道。
爸爸說,這倒不錯,圍觀人從未看過像這樣冷酷無情的藝術。他們抓鬮打了三局牌,頭兩局兩人輪流發牌,第二局贏了的發第三局的牌;他們坐在那兒(有人鋪了張毯子,整團人都在觀看),面對著面,那兩張老臉與其說是互相酷似,毋寧說更像你片刻之後所記起的某種東西——一個已經死了許久的人的肖像,你只要看他一眼,就會知道,一百年前他曾在馬薩諸塞州這種地方傳過教;他們坐在那兒,甚至顯然並不看牌的背面就把那些牌面朝下的牌的名稱正確地叫出來,因而有時發了七八次牌之後,裁判才能確信,他們兩人誰也不確鑿清楚對方手裡到底是什麼牌。布克大伯輸了;這樣現在布蒂大伯就成了在弗吉尼亞的坦奈特旅的一名中士,而布克大伯則蹣跚著走過廣場,朝我揮舞著手杖叫道:
「走吧,爸爸,走。」他們朝前走去,我和外婆站在走廊的盡頭,聽見他們把箱子拽出來,然後把床推回到昨天的地方;我們聽見他們抬著箱子走在樓梯上——那緩慢、笨拙、好似敲擊棺材發出的砰然聲。然後他們出來到了走廊。
「我想,我們要繼續走,」外婆說道,「就像約翰·沙多里斯上校告訴我們的那樣。我妹妹住在孟菲斯;我們到那兒去。」
我們把外婆留在康普生太太家,與康普生太太道了別,請她每隔一些時候就駕車回家照看一下花。然後我和林戈駕著馬車繼續前行,來到商店,我們正搬著那袋鹽出來的時候,布克·麥卡斯林大伯蹣蹣跚跚穿過廣場而來,揮舞著手杖吆喝著,在他身後是我們經過時正在牧場上吃早餐的那位連長。他們是兩個人;我的意思是說,有兩個叫麥卡斯林的,一個是阿摩蒂烏斯,一個是梯奧菲留斯,是孿生兄弟,只不過人人都喊他們布克和布蒂,但他們本人不這麼喊。他們是單身漢,在離城約十五英里處有一座地處窪地的大莊園。莊園上有一棟殖民地時期的大房子,這是他們的父親建的,人們說,他們承繼下來的時候它仍然是國內最好的房子之一。不過現在今非昔比了,因為布克和布蒂大伯不住在裏面,自從他們父親死後就從未在裏面住過。他們和約莫有一打狗住在一棟兩居室的木頭房子里,而讓他們的黑鬼們住在莊園主的住宅里。現在這棟宅邸沒有窗戶,小孩子用個髮夾就能打開上面的每一把鎖,可是每天晚上黑鬼們從地里一露頭,布克或者布蒂大伯就會把他們趕進這棟住宅里,並用一把馬槍那樣大小的鑰匙把門鎖上;也許在最後一個黑鬼從後門逃出去老長時間之後,他們仍然在鎖著前門。人們說,布克大伯和布蒂大伯知道這一點,黑鬼們知道他們是知道的,只不過它就像一種不可犯規的遊戲似的——布克大伯和布蒂大伯中有一個人去鎖門的時候,另一個不會去偷看房子的角落,黑鬼們要逃跑,誰也不會由於不可避免的事故而被人發現,也不會在別的時候逃跑;他們甚至說,誰要是在鎖門的時候不能跑出去,就自發地認為自己遭到禁止,要到第二天晚上再行動。然後,他們就會把鑰匙掛在門旁邊的一個鐵釘上,回到自己那棟裏面全是狗的小房子里,吃晚飯,頭對頭玩撲克牌;他們說,即使他們不作弊,州內和沿河一帶也沒有誰敢和他們打牌,但就像他們那個打法,翻一張牌就賭上黑鬼和成車的棉花,上帝本人一對一地和他們對壘還尚可應付,不過要是一對他們兩人的話,那甚至上帝也會喪失全部財產。
第二天天氣炎熱,因而我們只是蓋新的牲口圈,一直干到晚飯時才住手。天甚至熱得使我和林戈都無法騎馬。甚至在六點還仍然炎熱;六點的時候松脂仍然在門前台階外面燒著。爸爸穿著襯衫,套著長襪坐著,腳放在走廊的欄杆上,我和林戈坐在台階上,等著涼快了好騎馬,正在這時我們看見他們進了大門——他們大約有五十人,來得迅急,而且我現在還記得,當時那些藍上衣顯得多麼熾熱。「爸爸,」我說道,「爸爸!」
我們坐在暗處。北佬們正在準備睡覺,其中一人走到火旁,拾起一根木棍,然後又停了下來。他並沒有轉過臉來,我們什麼也聽不見,也沒有看見有什麼人在移動。然後他又把木棍放下,走回他的毯子。「等等。」爸爸悄聲說道。過了一會兒,火熄滅了。「聽。」爸爸耳語道。於是我們坐在暗處,只聽見北佬們穿著內衣褲鬼鬼祟祟地朝灌木叢溜去。一時間我們聽見一下水的拍激聲,有人咒罵起來,然後又發出一種聲音,就好像有人用手捂住他的嘴。爸爸並沒有大聲笑出來;他只是坐在那兒,渾身顫抖。
「那是昨天三點來鍾,」我說道,「我們昨天晚上騎了一會兒馬。」
「你用什麼來交換?」他說道。
天都黑了,可是我們仍然在騎馬前進,過了一會兒,我醒來一看,有人坐在馬鞍子上抱著我,我們在一片林子里停了下來,那兒生了一堆火,可是我和林戈甚至都沒有醒過來吃飯,然後又是清晨,除了爸爸和另外十一個人之外別人都走了,但甚至在那時我們也沒有動身;我們在林子里待了一整天。「我們現在要幹什麼呢?」我說道。
「那好,」爸爸說道,「不過你還是得盯著它。」我們繼續前進。我和林戈的馬也能夠走得相當出色;我回頭看時,只見其餘的馬離開我們老遠,在我們掀起的塵土之外。離太陽落山已為時不多了。
「我是他岳母,」外婆說道,「這是他的兒子。」
「不,」爸爸說道,「是你借的。」
這一次,外婆根本什麼也沒有說,只是站在那兒,朝外舉著槍,最後,過了一會兒,喬比把槍拿過來,放在馬車上。「搬箱子去。」外婆說道。喬比仍在往車上放置那桿滑膛槍;他停了下來,稍微歪了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