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突襲 2

突襲

2

「喂,」她說道,「喂,約翰·沙多里斯。」她看著林戈。「這是林戈嗎?」她說道。
「我也這樣希望,」她說道,「現在你睡覺去,晚安。」
我們好像都同時聽見了——我們坐在馬車裡,騎在馬上,他們都在我們四周,在使汗水凝結成塊的塵埃之中。他們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悲號,接著我覺得整個馬車飛離地面,朝前衝去。我看到我們的瘦骨嶙峋的老馬有那麼一刻站在後腿上,接著又折向一側,德魯西拉朝前傾了一下身子,像手槍撞針一樣繃緊拽住鮑伯林克,我看見男人、女人和孩子在馬下面倒了下去,能夠感覺到馬車在他們身上駛過,我們能聽得見他們的尖叫聲。可我們卻欲停不能,就好像倘若地球傾斜起來把我們都滑進河中的話,那我們只有不能自已那樣。
「我想我要去的,」外婆說道,「不管怎麼說,我得把銀器取來。」
「是沒有看見。它現在安靜了,」她說道,「現在它再也不會招惹誰了,我只不過需要每過上一會兒就讓它看看那根棍子。」她在看著我,「現在幹嗎不醒著呢?發生這麼多事,有這麼多可看的,現在誰還想睡覺呢?你要知道,生活原本是單調的。傻瓜。你住的房子和你父親誕生的房子是同一棟房子,你父親的兒女們有同樣的黑奴的兒女們需要照料;然後你長大了,愛上合你意的小夥子,到一定時候你就會嫁給他,也許是穿著你媽媽的結婚禮服,用她所接受的同樣的銀器作為禮物;然後你永遠定居下來,有了孩子要餵養,給他們洗澡,穿衣,直到他們也長大成人;然後你和你丈夫靜靜地死去,安葬在一起,也許是在一個夏日的下午就在晚飯前埋葬的。你瞧,傻瓜。可是現在你可以自己看出是怎麼樣了。現在可好啦;你現在不用為房子和銀器而操心了,因為它們已被燒掉了,帶走了;你不用為黑人操心了,因為他們整夜在大路上走,等待著在自己造的約旦河裡淹死的機會;你不用為有了孩子得給他們洗澡、喂飯、換衣服而操心了,因為年輕人能夠騎馬離開,在精彩的戰鬥中被殺死;而且你甚至都不必獨自睡覺,你甚至根本都用不著睡覺;因而,你所需要做的,只不過是過一會兒就讓那隻狗看看那根棍子,並且說:『謝謝上帝,什麼也不為。』懂嗎?那兒,他們已經離開了。你最好回去睡覺,這樣我們明天一早就能出發。要趕上他們得用很多時間呢。」
我們幾乎立即就看見了塵土,我甚至相信,雖說在我們之間的距離並未明顯減少,但我已能嗅到他們,因為他們的行進速度幾乎同我們一樣。我們從未趕上他們,正如你不會趕上潮水一樣。你只是不停地走著,然後突然明白日沒就在你的周圍,在你的身下,趕上了你,就好像那緩慢且又無情的力量在最終突然意識到你的存在的時候,就朝回拋開一個觸鬚,一個觸角,把你圍攏進去,殘忍地把你掃蕩掉。他們或者獨身一人,或者兩人一對,或者三五成群,或者以家庭為單位,開始從林中出現,出現在我們的眼前,我們的身旁和身後;他們覆蓋在馬路上,竟把馬路遮蔽了起來,完全如同洪水的滲透一般,遮蔽了馬路,然後又遮蔽了我們所乘坐的馬車的輪子,我們的兩匹馬以及鮑伯林克緩緩地搏鬥著前進,為大量的頭和肩膀所包圍——男人和女人抱著嬰兒,用手拖曳著稍微大一些的孩子,老頭老太們拄著隨時做成的木棍和拐杖,很上了年紀的老人坐在路邊,甚至在我們通過時還向我們打招呼;有一位老婦人甚至在馬車旁走著,倚在車的底座旁,乞求外婆在她死之前起碼讓她看一眼那條河。
我回到草荐子那兒去,倒頭便睡;然後又是丹尼把我搖醒;太陽升起時,我們又走在路上,德魯西拉騎著鮑伯林克,行在馬車旁邊。但時間並不長。
她看著我。我和她一般高矮,可我們不能看對方的臉;只見她的頭留著參差不齊的短髮,就像是她本人剪的似的,連鏡子也不用,而且自從上次我和外婆到這兒起,她的脖子已日見瘦削粗糙,好似她的手一樣。「我在讓一隻狗保持安靜。」她說道。
太陽正在落山,因為我突然看到太陽平射穿過那塊本當有房子但房子又不復存在的地方。我並不感到驚訝;這我現在仍記得;我只是為林戈感到遺憾,因為(我當時僅十四歲)如果房子不在了,他們也會把鐵路拆走,因為任何人都會寧可要鐵路而不要房子。我們並沒有停下,只是靜靜地看著那堆同樣的廢墟,那同樣的四個煙囪在太陽餘暉中又蕭瑟又陰暗地站立著,就像家裡的煙囪一樣。我們到大門時,丹尼表弟從馬車道朝我們跑來。他十歲;他一直跑到馬車面前,眼睛睜得圓圓的,嘴已經張開準備叫喊了。
「我聽不見你的話!」我說道。這就是我說的,這就是我的想法;甚至那時我也未意識到,馬車又移動了。不過接著我就意識到了,就好像那整個長長的河岸轉了個彎,在我們下面升起,把我們急送進河水一般,就好像我們坐在馬車裡,漂浮在由那看不見聽不見的面孔構成的另外一條河流之上,朝水中衝去。德魯西拉表姐又抓住左邊那匹馬的籠頭,我也拽著,外婆站在馬車上,用康普生太太的陽傘打著人們的臉,接著那腐爛的籠頭整個掉了下來,拎在德魯西拉表姐的手中。
「北佬們來的時候,她一定是把這匹馬藏得好好的。」林戈說道。
「德魯西拉,」路易莎姨媽說道,「明天你不能回去,什麼時候也不能回去。」
「還有騾子https://read.99csw.com,」林戈說道,「別把它們忘了。你也不用替外婆擔心。她決定要做什麼事情,就跪下十來秒,告訴上帝她要幹什麼,然後起身去做那件事。而且看上去不會出岔也不會倒霉。不過那條鐵路——」
「這我也在晚上告訴你。」德魯西拉說道。
但這一次我所見到的,卻像一堆堆的黑麥稈,每隔幾碼遠就是一堆,我們跑進林中被砍出的那條通道,就可看見他們把枕木挖出,堆起,然後放火燒掉。可是丹尼表弟仍然在叫喊著,「過來看他們把鐵路搞的!」他說道。
他朝前走去,我返回房子,在被子後面丹尼已經在草荐子上睡著了。德魯西拉不在那兒,不過我沒有時間想她在哪兒,因為我在想,雖然天色已晚,可我卻大概睡不著。然後天色更晚,丹尼在搖著我,我現在記得,當時我想,他似乎也不需要睡眠,雖說他只不過有三四秒的時間暴露在戰爭之中,可他僅十歲就已獲得了爸爸和從前線帶回來的其他人所擁有的品質——那種不睡覺不吃飯而做事的能力,只需要那種忍耐的機會。「德魯說,你如果想聽他們通過,那就去門外。」他悄聲說道。
我們跑著,我們三人都跑著。外婆吆喝了一聲什麼,於是我轉過身來,把陽傘放回馬車,朝她喊了聲「是的!」又接著跑去,在馬路上趕上了丹尼表弟和林戈,我們跑著翻過小山,接著鐵路就出現在眼前。以前我和外婆到這兒來的時候,丹尼表弟帶我看過鐵路,不過當時他太小了得讓金格斯抱著。那是我所見到的最筆直的東西,筆直、空曠而又靜靜地穿過在樹林中開出的一條又長又空闊的通道,並且也穿過大地,它充滿陽光,就像河裡的水一樣,只不過比隨便哪條河都要筆直,枕木被切割得又平整,又光滑,又乾淨,陽光照射在鐵軌上就像照在兩條由蜘蛛吐出的絲上,筆直伸向你甚至都不能看到的遠方。它又乾淨又整齊,就像路維尼亞小屋後面的院子在星期六早上她清掃后那樣,那兩條細絲看上去什麼東西都承受不住,它們筆直、迅速又輕快地伸向前方,就好像要加速以便乾淨利落地跳出這個世界一般。
「部隊過河之後,他們要在橋下埋地雷把橋炸掉,」德魯西拉表姐說道,「那時候誰也不知道他們會幹什麼。」
「你得等著。」我說道。
她在小屋的外面,甚至衣服都沒有脫。我看得見她在星光之下——她那參差不齊的短髮和男人的襯衫褲子。「聽見他們的聲音了嗎?」她說道。我們能夠再次聽見,就像在馬車裡聽見時那樣——那急匆匆的腳步聲,那就像他們氣喘吁吁悄聲歌唱時的聲音,匆匆從大門前通過,在馬路上逐漸消失了。「這是今晚的第三撥,」德魯西拉表姐說道,「我坐在門口時,有兩撥過去了。你太累了,所以我當時沒有叫醒你。」
「不過你看到鐵路時並不知道要出事,因而也就別管它了。我聽到了。我想他們也不會把它從我這兒帶走。」
「那是些什麼?」他嚷道,「那是些什麼?」
「認識。」丹尼表弟說道。他看了看我,喊道:「過來看——」
「是嗎?」她說道,「我還沒有想到害怕不害怕呢。不管怎麼說,這無關緊要。只是告訴他我會騎馬,我不會累。」她的手擱在我肩膀上,感覺又瘦削又粗糙,「你替我做這件事好嗎?請他讓我去,巴耶德。」
「回家再告訴你。」德魯西拉說道。接著她看見了我。她個子並不高,可是站著和行走的樣子卻顯得高大。她穿著長褲,像男人一樣。她是這一帶的最佳女騎手。戰前那次聖誕節我和外婆來這兒時,加文·布雷克布里奇剛把鮑伯林克送給她,他們真是天生的一對;也用不著金格斯來說他們是亞拉巴馬或者密西西比的最漂亮的一對。可是加文在夏伊洛被殺死了,因而他們並未能成婚。她走過來把手放在我肩上。
「是的,」德魯西拉表姐說道,「那條河。他們在那兒停下,那情形就像河自身一樣,被大壩堵住了。北佬們建了一座橋讓步兵和炮兵渡河,一邊派出一個旅的騎兵把他們擋回去;在他們到達那兒、看見或者嗅出河水之前,一切都算正常。到了這時他們才發瘋了。並沒有搏鬥;就好像他們甚至看不見馬匹在把他們往後推,刀鞘正在打他們;就好像除了河水和對岸之外,他們甚至什麼都看不見。他們並不憤怒,並不搏鬥,只是男人、女人和孩子們在唱著歌,吟著讚美詩,掙扎著要登上那座尚未建成的橋甚至乾脆下水,騎兵則用刀鞘打他們。我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吃飯,誰也不知道他們中有些人走了多遠。他們只是在這兒通過,沒有食物,什麼也沒有,完全就像當那種精神或那種嗓音或不管是什麼告訴他們動身時,他們就撂下所做的不論什麼事情站起身來一樣。他們白天停下,在樹林里休息;然後,到了晚上,他們又動身。我們還會聽見他們——我會把你叫醒的——沿著馬路前進,直到騎兵隊來阻止他們。有一位軍官,是個少校,他終於有時間看到我不是他手下的人;他說道:『你能和他們打交道嗎?只要他們回家什麼條件都可以答應。』但好像他們根本看不見我,也聽不見我說話;就好像他們只看見、聽見河水和對岸。明天咱們回去時,你可以親眼看看。」
「待在車裡!」
「那些黑人並不是北佬,媽媽,」德魯西拉表姐說道,「起碼那兒將會有一個人也不是北佬。」她看了看外婆,「把巴耶德和林戈算進去的話,有四個人。」
那天傍晚我們又下著九_九_藏_書坡;夕陽帶來的水平影子和我們攪起的靜靜塵埃形成了一道弧線,我們繞過這道弧線轉了個彎,我看到土墩上的墓地以及在丹尼森姨爹墳墓上的大理石柱身;有一隻鴿子在雪松之間飛翔。林戈又在馬車基座上蓋著帽子睡覺,但我一說話他就醒了,雖說我的話音並不大而且也不是衝著他說的。「到豪克赫斯特了。」我說道。
「那是德魯!」丹尼表弟嚷道,「快點來!她剛才到河那兒看那些黑人去了!快來!」他和林戈又跑了起來。當我通過煙囪時,他們剛好進入馬廄。德魯西拉表姐已經給鮑伯林克卸下了鞍子,我走進時,她正將它上下擦乾淨。丹尼表弟仍在嚷道:「你看見了什麼?他們在幹什麼?」
「是的。」她說道,「它要漂起來。待在裏面,看好羅莎姨媽和林戈。」
「我好像等了一輩子了,」他說道,「我琢磨你接著要說北佬們把它也移走了。」
「好的,」我說道,「我要告訴他你也不害怕。」
「放棄睡眠?」我說道,「為什麼?」
「我要我的銀器!我是約翰·沙多里斯的岳母!把迪克上校給我叫來!」然後那北佬軍官離去了,一邊喊叫著一邊用軍刀打著黑人,同時自己的小臉流著血,尖叫著。至於他去了何處,就如同他來自何處一樣,我全然不知:他只是仍靠在馬車旁時消失了,用軍刀四下抽打著,接著德魯西拉騎著鮑伯林克來到了;她挽住我們左邊那匹馬的籠頭,想把馬車轉向一旁。我要跳下去幫忙。「待在馬車裡。」她說道。她並沒有喊叫,只是說著。「抓住繩子,往這邊扭。」我們把車掉過頭來以後,停了下來。接下來有那麼一會兒,我以為我們是要朝回走,後來看出是黑人們要朝回走。接著我看到騎兵隊散開了;我看到那亂糟糟的一團——馬匹、騎兵、軍刀、黑人——就在最後一隊步兵走過大約十秒的時候,他們就像決堤一樣,滾向橋的一端。接著橋消失了。我正巧在看著它;我看得見在步兵和潮水般的黑人及騎兵之間的清晰空白,在河水上方的空中有一道橋一般的小空線把他們連接起來,接著有一道刺眼的強光,我覺得我的內臟在吮吸著,風啪的一聲擊著我的腦後。我根本什麼也沒有聽見。我只是坐在馬車裡,耳際有一種滑稽的嗡嗡聲,嘴裏有一股滑稽的味道,注視著玩具似的人們和馬匹以及一片片木板在河水上方的空中漂浮著。但是我根本什麼也沒有聽見,我甚至連德魯西拉表姐的話也聽不見。她現在就在馬車旁,沖我們俯著身子,嘴急切地張大,可是根本沒有聲音從嘴裏發出。
但大體說來他們並沒有看我們。我們滿可以甚至不到那兒。我們甚至沒有請他們讓我們通過,因為我們看他們的臉色就知道,他們聽不見我們的話。他們還沒有唱歌,只是匆匆走著,同時我們的馬匹在他們當中緩緩推進著,周圍是塊結著塵土和汗水的臉,那些茫然的眼睛什麼也不注視,我們的馬匹在他們當中緩緩地,駭人地搏鬥著前進,就好像我們在滿是漂浮著的木頭的溪流中奮進一般,到處是塵土和他們的氣味。外婆戴著康普生太太的帽子,在林戈打著的陽傘下面僵直地坐著,看上去病得愈加重了。時間已是下午,可是我們毫無概念,就像我們並不知走了多少英里一般。然後我們突然來到了河邊,騎兵正在橋上阻擋著他們。起初只是有一個聲音,就像颳風一樣,就像是塵土發出的聲音一樣。我們甚至直到看見德魯西拉勒韁掉轉馬頭,才明白那是什麼聲音,她的臉轉向我們,在塵土上面顯得又蒼白又小,她張著嘴以微弱的嗓音喊道:「看呀,羅莎姨媽!哦,看呀!」
「什麼?」我說道。
鐵軌在樹林裏面;看上去他們有四五個人每人扛著一根鐵軌,圍著樹把它捆上,就像你把綠色的玉米稈捆紮在馬車上的柵柱上一樣,現在林戈也叫喊起來了。
它飛駛著,就像這個樣子,就像每個姓沙多里斯或者米勒德的人每次看見、聽見或者嗅見北佬時它飛奔的那個樣子,好像北佬並不是一種人,不是一種信念,甚至也不是一種行為形式,而是一種溝壑,一種絕壁,每次外婆、林戈和我靠近時,就被狼狽不堪地吸進去。太陽正在落山,樹林那邊高懸著一片寂靜的鮮艷奪目的玫瑰色,並在河面上照耀著,現在我們看清楚了——潮水般的黑人在橋的入口處被一個騎兵支隊堵了回來,在精緻的拱形橋的下面,河水就像一塊玫瑰色的玻璃一樣,北佬縱隊的后隊正在過橋。他們僅現出輪廓,在平靜的河水上方人影又小又高;我記得,馬頭和騾子的頭都交混在刺刀當中,炮筒翹起,似乎要緩緩衝過那高高的、和平的、玫瑰色的天空,就像竹衣架在晒衣繩上被猛拽了一下,河岸上下到處都有歌聲,女人的嗓音從中冒了出來,又尖又高:「榮耀!榮耀!哈利路亞!」
我們——我和林戈——知道她是什麼意思;我們在林戈去莉娜小姐的小屋之前,就一起站在門口;林戈要在莉娜小姐的小屋睡覺。「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林戈說道。爸爸說得對,他比我伶俐。「但我聽得像你一樣明白,你聽到的每一個字我都聽見了。」
「是的,」她說道,「我已經放棄睡眠了。」
「在金格斯的小屋裡,」丹尼表弟說道;他甚至並沒有看著外婆,「他們燒了房子!」他喊叫道,「過來看他們把鐵路搞成了什麼樣子!」
「一隻狗?」我說道,「我沒看見有狗呀。」
「丹尼,」外婆說道,「認識我們嗎?」
他們現在打起來了,馬匹用後腳站九*九*藏*書起,推搡著他們,騎兵用刀鞘打他們,把他們趕下橋,同時他們的最後一隊步兵開始過橋;突然馬車旁來了一位軍官,倒拿著他那上鞘的刀,就像拿著根木棍一樣,靠在馬車旁對我們大叫著。我不知道他是哪兒來的,如何來到我們這兒的,他有一張小白臉,留著短須,臉上有一長道血印,光著頭,張著嘴。「回去!」他尖叫道,「回去!我們要炸橋了!」徑直衝著外婆的臉喊叫著,同時她也大聲回敬,頭上戴的那頂康普生太太的帽子被碰到一邊,她的臉和那北佬的臉相距不到一碼:
「你的意思是說它得到這兒來,像只松鼠似的在這些樹當中跑上跑下嗎?」林戈嚷道。接著我們都立即聽見那匹馬到來的聲音;我們剛來得及看的時候,鮑伯林克就從樹林來到馬路,穿過鐵路,又進入樹林,就像一隻鳥一樣,德魯西拉表姐就像男人一樣跨騎在馬上,腰板直挺,神采飄逸,恰似風中的柳枝一般。他們說她是這一帶的最佳女騎手。
「可那不可能是我們的責任,」路易莎姨媽說道,「北佬們自己乾的;讓他們付出代價。」
「我想我們最好還是睡覺。」外婆說道。但我們並沒睡覺。我也得聽鐵路的事情;與其說這是硝煙、憤怒、雷電和速度對一個男孩的吸引力,倒不如說是與林戈保持平等的需要(或者甚至是超過他的需要,因為當鐵路完好無損時我已經見過了,而他卻並未見)。我們在那間奴隸小屋裡坐著,那小屋就像家裡路維尼亞的小屋一樣,也是用懸挂起來的被子給一分為二,在被子的那一邊路易莎姨媽和外婆已經上了床,丹尼表弟本來也應該已經上床,但是那天晚上命中注定要聽,雖說他並無必要再聽一遍,因為事情發生時他正在場並親眼目睹——我們坐在那兒,我和林戈,聽德魯西拉表姐講,都帶著那個既吃驚又懷疑的問題盯著對方:當時我們會在什麼地方呢事情發生時即使在一百英里之外我們如果不是大吃一驚又精神一振意識到它感覺到它並且停下來互相注視的話我們又會在幹什麼呢?因為對我們來說,這就是那回事兒。我和林戈見過北佬;我們立即就開槍了;我們像兩隻老鼠一樣蜷縮著,聽見外婆手無寸鐵甚至並未從椅子上站起來,就把他們一大群人從藏書室里趕了出去。而且我們聽說過戰鬥廝殺的情況,見過打過仗的人,這不僅僅指的是爸爸,他每年都有一兩次連個招呼都不打就會騎著那匹憔悴的大馬出現,從林戈確信是田納西的雲霧瀰漫地區返回家來,而且也指那些返家時實際上缺胳臂斷腿的人。但又是這麼回事兒:人們在鋸木廠里缺胳臂斷腿;老人們一直對年輕人和孩子們談著戰爭和搏鬥的事情,然後才發現怎樣把它記述下來:而且有關地點場所和時間先後說得模稜兩可,又有誰在意或是堅持那種無關緊要的精確呢。現在老人請說出真相你看到了嗎你果真在那兒嗎?戰爭就是戰爭:有炸藥時就有那同樣的爆炸的炸藥,沒有鐵器的時候卻有鐵器的那種刺殺推擋——一個故事,一個講述,與后一個或前一個故事完全一樣。因而我們知道存在著一個戰爭;我們得相信它,就像我們得相信我們過去三年過的那種生活的名字叫艱難困苦一樣。然而對此卻並無證明;事實上,甚至連並無證明也不如;我們把證明的骯髒而又不可避免的對應面推進我們的臉上,那對應面目擊爸爸(還有別的人)返家,像流浪似的步行著,或者騎著如烏鴉誘餌似的馬,穿著褪了色的打了補丁的(有時顯然是偷來的)衣服,身前既無旌旗招展,也無號角齊鳴,身後甚至都沒有兩個人緊隨其後,上衣並沒有金色穗帶發出的奪目光彩,刀鞘里無刀空空如也,實際上幾乎是溜回家中待上兩三天或是七天,在家裡所做的事情不僅沒有光榮可言(犁地,修柵欄,為熏制廠宰殺牲口),而且也沒有技巧可言,只是有那種迫切的必需,那是活計無人做所帶來的後果,而且他們返家時並未對此帶來證明——在笨拙幹活過程中,爸爸的整個風度(在我們看來,對我和林戈來說)似乎流溢出一種謙恭和歉意,好像他是在說:「相信我,孩子們;相信我的話:它比這事更重要,不管它看上去會是什麼樣子。我不能夠證明它,因而你們只是相信我好了。」然後又讓它發生,我們本來是可以到那兒親眼目睹,卻又並沒有這樣做:而且這並不是充斥著一切戰爭故事的汗淋淋的騎兵的馬刀劈來刺去;並沒有馬蹄奔騰般的隆隆炮響,大炮本應盤旋朝上,準備發射,突然轟擊,進入甚至孩九*九*藏*書子也認得出的恐怖污穢、滿是惡魔的地獄;也沒有形容憔悴、發出尖叫的步兵在一面襤褸的旗幟下排成的雜亂行列,可在孩子的假想中這卻是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因為它是這樣:這是一個間歇,一個空間,在這一期間那些蟾蜍般蹲坐著的大炮、氣喘吁吁的人和顫抖著的馬匹停了下來,環繞著嚴陣以待的土地,在煙火的消退的憤怒和微弱的喊叫聲的下面,允許那樁拖了三年之久的可悲事情現在凝結成不可逆轉的一瞬,成了一種不可逆轉的開棋讓子以求優勢的一著棋,而且又不是由兩個團或者兩個炮兵連做出的,甚至也不是由兩個將軍做出的,而是由兩個火車頭做出的。
「你媽媽在哪兒?」外婆說道。
「走開!」我說道,「馬車要漂起來了!」
「我來替你把鮑伯林克擦乾淨。」我說道。
「火車就在那上面跑!」丹尼表弟嚷道。
「是的。」我說道。然後她離開了。我們從她身邊通過;她轉過身,又像抱著塊大石頭似的抓住鮑伯林克,俯下身對它說著話,拍了拍它的臉,離去了。接著河岸也許確實塌陷了。我並不清楚。我當時甚至還不知道我們是在河裡。那就像地球從馬車和人們的面孔下面倒了下去,我們都緩緩地朝下衝去,人們仰面朝天,眼睛瞎了,張著嘴,朝上伸著臂膀。在河對岸的高空中,我看見有一懸崖,上有一大堆火迅速朝一側蔓延而去;接著馬車突然朝一側疾駛,接著有一匹死馬發著光彩出現在尖叫著的面孔當中,又緩緩倒了下去,完全像溺死一般,馬上有一個穿著黑軍服的人,他被一個馬鐙掛在馬的臀部,接著我意識到那軍服是藍色的,只不過是濕了。當時他們在尖叫著,我能感覺到當他們抓住馬車基座時,它都傾斜了,滑動了。外婆現在跪在我旁邊,用康普生太太的陽傘打著一張張嘶叫著的面孔。在我們的身後,他們仍然大步沿著河岸走進河中,邊走邊唱著歌。
「他們就是這樣喊我的,」林戈說道,「那鐵路怎麼啦?」
「好的。」我說道。我又說道:「我希望他會讓你去。」
「可是在鐵路毀掉以前我看到了,我看到要出事的地方了。」
「你現在不進屋嗎?」我說道。
我們到家時,德魯西拉表姐已經談起來了,主要是講給外婆聽,不過講的不是鐵路。她剪著短髮,看上去就像爸爸頭髮那個剪法,爸爸以前告訴外婆,他和他的人用刺刀互相剪髮。她的臉晒成棕紅色,兩手粗糙,有劃破的痕迹,就像一個干粗活的男人的手一樣。她主要是講給外婆聽:「房子還在燒著的時候,他們就開始在那邊的馬路上通過。他們到底有多少,我們也數不過來;男人和女人抱著不會走路的孩子,抬著本該在家裡等死的老頭老太太。他們唱著歌,在馬路上一邊走著一邊唱著,甚至都不往兩邊看。有兩天的時間甚至塵土都沉澱不下來,因為那一整夜他們都仍在走著;我們坐著聽他們的聲音,第二天早晨馬路上每隔幾碼就有一個老人,他們再也跟不上了,或者坐著或者躺著,有的甚至爬著,呼喊著叫別人幫忙;而另外的人——年輕力壯的人——並沒有住腳,甚至並沒有看他們。我想他們甚至沒有聽見或者看見他們。『我們去約旦,』他們告訴我,『我們去渡過約旦河。』」
金格斯知道火車何時開來;他挽著我的手,抱著丹尼表弟,我們站在鐵軌之間,他告訴我們火車從哪兒開來,然後告訴我們,當一棵死松樹的影子落在他釘在地上的一根木樁子上時,你就會聽見汽笛聲。於是我們離開鐵軌,注視著那個影子,接著聽見火車的聲音;它響著汽笛,隆隆車輪聲愈來愈響,愈來愈急,金格斯走到軌道上,摘下帽子,揚了起來,回過頭臉衝著我們,嘴在叫喊道:「看呀!看!」雖然我們由於火車聲音太響而不可能聽見他的話音,但他還是在喊著;然後火車過去了;它咆哮著過來,又疾駛而去;人們在樹林中開鑿出的那道巨流滿是煙霧、喧囂、火星以及跳躍著的黃銅,然後又是一片空曠,只有金格斯的那頂舊帽子跟在車後面沿著空曠的軌道反彈跳躍著,就好像那帽子活著一般。
「還不。」她說道。但我們並沒有移動。然後她把手放在我的肩上。「聽著,」她說道,「你回到家見到約翰姨爹時,請他讓我去那兒,和他的騎兵連一起馳騁。告訴他,我會騎馬,而且也許能學射擊。好嗎?」
「你好啊?」德魯西拉表姐說道。
路易莎姨媽看了看外婆:「羅莎,你不能去,我不准許你去。約翰妹夫會為此感謝我的。」
「還湊合,」林戈說道,「那鐵路怎麼啦?」
「那另外一輛機車,北佬的那輛機車,就在它的身後,」德魯西拉說道,「可是他們怎麼也趕不上它。於是第二天他們來了,把鐵路給毀了。他們把鐵路毀了,這樣我們就再也不能開車了;他們能夠毀掉鐵路,但卻不能抹殺我們曾經開過車這個事實。他們不能從我們奪去這個事實。」
「我一輩子都得聽黑人的事兒,」林戈說道,「我得聽聽那條鐵路的事兒了。」
「盧什也是這麼說,」外婆說道,「他說謝爾曼將軍要把他們都帶到約旦去。」
「豪克赫斯特?」他說著坐起身來,「鐵路在哪兒?」他現在雙膝跪著在尋找什麼東西,他為了與我並駕齊驅必須把它找到,而且他看到時也必須通過道聽途說把它認出來,「它在哪兒?在哪兒?」
德魯西拉表姐講著,我們坐在小屋裡,小屋有剛粉刷過的氣味,甚至還有(隱約可聞)黑人的氣味。她大概是告訴我們其原因(她一定知道)——什麼戰略角度,做出了什麼絕望的冒險,那並不是為了保存,因為那種希望已經失去了,但起碼是為了拖長,它已經起了這種作用。但這對我們毫無意義。我們並沒有聽見,我們甚至連聽都沒聽;我們坐在那間小屋裡,等待著,注視著那條不復存在的鐵路,那鐵路現在只是幾堆燒焦的枕木,周圍綠草已經叢生,只是幾根鋼棍,捆綁在樹榦周圍,已經長進活著的樹皮之中,成為一體,與接受了它的蔓延的莽叢無可區分,可是對我們來說,它仍一如往昔,完好無損,筆直狹窄地奔跑著,如同通向光榮的道路一樣,就像我和林戈不在場時它為那些所有目擊者奔跑時那樣。德魯西拉也談到了;其中有「亞特蘭大」和「查塔努加」——那些名字,開端和結尾——但是它們對我們的意義並未超過對其他注視者的意義——黑人和白人,老人,孩子,女人,有數月之久她們尚不知道她們是否已成了寡婦或者沒有了子女——他們預先聽見了傳聞,於是聚集起來,看見不屈不撓的精神由於有三年之久缺乏拒敵在外的肉體而遭受飢餓,發出了轉瞬即逝的耀眼閃光。她講述著(我和林戈現在看見了;我們也到了那兒)——在亞特蘭大存放機車的圓形機車庫;我們在那兒,我們是那群人的成員,他們在黑暗中會掉進圓形機車庫(一定會掉下去),撫摩著車輪、活塞和鐵皮側面,在黑暗中對它悄聲說話,就像情夫對情婦或者騎手對坐騎悄語一樣,用甜言蜜語無情地誘使她或它做出一種至高無上的努力,而她或它卻因這努力遭到毀滅(而他們又不為此付出代價),甜言蜜語誘惑著,悄聲說著話,撫摩著她或它一直到那一個時刻;我們是那群人的成員——老人、孩子、女人——他們聚集在一起注視著,被受壓迫者的那種傳聞給吸引來和警告著,現在被剝奪了一切,只剩下欺騙的意志和能力,把令人困惑不動聲色的神秘面孔轉向生活在他們當中的穿藍衣服的敵人。因為他們知道事情要發生;德魯西拉也說了:機車一離開亞特蘭大他們就似乎多少明白了;就好像穿灰衣服的將軍們自己就下了通知,告訴他們:「你們受了三年的罪,現在我們將讓你們和你們的孩子們瞥一眼你們因之受罪和遭到摒棄的那個東西。」因為這就是一切。我現在明白了。甚至一百輛掛滿車廂的機車的成功通過也不能把形勢或其後果改變;當然不是兩輛不挂車廂的機車所能改變的了,它們相隔一百碼發出尖叫,爬上那昏昏欲睡的孤獨軌道,那軌道有一年多時間沒有見冒煙沒有聽見鈴響了。我以為它原意並非如此。它就像古時候兩位穿鐵甲的騎士的決鬥,不是為了獲取物質利益而是為了原則——被否定的榮譽與榮譽相爭,被否定的勇氣與勇氣相爭——業績的做出並不是為了目的,而是為了做出業績——相爭的兩種榮譽和相爭的兩種勇氣遭到極限的檢驗,結果僅證明最終是死亡,一切努力皆為虛無。這我們看見了,我們在那兒,就好似德魯西拉的嗓音把我們運送到空間中的那道漫遊的光線,光線仍帶著那道狂怒的陰影——那一段短軌道,它只存在於一雙眼睛的領域之內,別處均不存在,來自烏有之鄉,沒有目的地也不需要目的地,機車並不是進入視野,而是在人的目力之中似雷霆卻又夢幻般的狂怒被吸引了,孤獨、神聖而又凄涼,用它的汽笛為珍貴的蒸汽而哭泣,在通過的時候蒸汽本是數秒之間的事,到了旅途的終點又可綿延數英里(這個價格又是便宜十倍)——那閃爍著流瀉著煙雲的煙突,那搖擺不已的鈴;釘在司機室房頂上的X形十字架,車輪和閃光的推動桿,桿上的黃銅零件就像金踢馬刺一樣——這一切然後都不見了,消失了。不過只要有被打敗者或者被打敗者的後裔講述它或者聽人講述它,那麼它就既沒有不見,又沒有消失。九-九-藏-書
「這匹馬嗎?」丹尼表弟說道,「該死的北佬再也不會耍弄德魯的馬了。」他現在並沒有大聲叫嚷,不過馬上又說了起來:「當他們來燒房子的時候,德魯抓起手槍跑到這兒——她穿著她的最好的衣服——他們緊隨她身後。她跑進來,跳上鮑伯林克的光背,甚至籠頭都沒有上好,他們有一個人就站在門口吆喝著:『站住。』德魯說:『滾開,不然我就把你踩倒。』他吆喝著:『站住!站住!』也拿出手槍」——現在丹尼表弟大聲嚷起來了——「於是德魯躬身探向鮑伯林克的耳朵說道:『殺死他,鮑伯。』於是那北佬及時跳到一旁。外面的空地也滿是他們的人,於是德魯把鮑伯林克停下,穿著她那身最好的衣服跳了下來,把手槍抵在鮑伯林克的耳朵上說道:『我不能把你們都打死,因為我的子彈不夠,再說不管怎樣這樣做也不太好;不過我只需要一粒子彈就可打死這匹馬,你們看怎麼辦好呢?』於是他們燒掉房子走開了!」他現在大聲叫嚷著,林戈瞪著大眼看著他,你簡直可以用一根棍子把林戈的眼睛從他臉上摳出來。「來!」丹尼表弟叫道,「咱們去聽河邊那些黑人的事兒!」
「你擦嗎?」她說道。她走到鮑伯林克的頭前。「巴耶德表弟給你擦身好嗎,夥伴?」她說道,「那麼,我在家裡見你們。」她說道,走了出去。
「我想天已很晚了,」我說道,「你甚至還沒有上床,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