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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反擊 3

第三次反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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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起身來。她不費勁就起來了,就好像她身上沒有重量似的。外面天氣溫暖,那是我所能記得的最美好的十月,或者可能是因為你直到十五歲才會意識到氣候的變化。我們緩步回家,不過外婆說她並不累。「我只是想知道他們是怎麼發現那圍欄的。」她說道。
他朝前走去,我們看得見他穿過牧場,進了小屋,然後出來,下了山朝泉水走去。我們現在走近了,當我離開外婆來到泉邊時,他正在漱洗嘴,一隻手拿著那塊肥皂,另一隻手拿著葫蘆瓢。他吐上一口,再洗嘴,再吐上一口,滿臉頰都是肥皂液,我注視著的時候,五彩斑斕的肥皂泡撲動著消失了,根本沒有發出聲響。「我還是說我們幹得他媽的太好了。」他說道。
「我們幹得他媽的太好了。」林戈說道,他收住了嘴,可是已經太晚了。外婆甚至並沒有停下腳步。
「那就拆毀一些圍欄。」中尉說道。他們著手拆掉我和喬比花了兩個月的時間建起的團欄。中尉從手袋裡取出一個便條本子,走到圍欄前,把便條本子放在圍欄橫木上,又取出一支鉛筆。然後他回頭看著外婆,仍然平靜地說著:「我相信你說過你現在的名字叫羅莎·米勒德?」
這一次她甚至都沒有說「應該說斯諾普斯先生」。她只是停了下來,紋絲不動,看著林戈:「艾勃·斯諾普斯?」
「不知道。」我說道。
「艾勃·斯諾普斯,」外婆說道,「嗯。」然後她朝前走,我們繼續走著,「艾勃·斯諾普斯,」她說道,「我猜想他畢竟勝過了我,但現在已經沒有辦法了。但不管怎麼說,總的說來我們幹得還是不錯的。」
「喬比,把這些橫木再支起來。」我猜想我和林戈都在等她叫我們幫助喬比,但她並沒有叫我們幫忙。她只是說道「來」,轉過身朝前走了,不是走向小屋,而是穿過牧場朝馬路走去。我們不知道到哪兒去,到了教堂門口才明白過來。她徑直穿過耳堂,來到聖壇,站在那兒等我們來到近前。「跪下。」她說道。
中尉在本上寫了一九*九*藏*書些字,把那張紙撕下來,走回到外婆身邊。他仍然平靜地說著話,就像屋內的病人一般。「我們奉命在撤退過程中為所損壞的一切財產賠償,」他說道,「這是給在孟菲斯的軍需官的十元錢付款清單,賠償圍欄。」他並沒有立即把紙給她,他只是站在那兒,看著她,「該死的,我並不是要做許諾。只要我知道你信仰什麼,心懷什麼——」他又罵起人來,聲音不大,也不是衝著任何人任何事罵,「聽著。我沒有說要做許諾,我從未提過這個詞。但我有家庭,我是個可憐的人,沒有祖母。如果大約四個月以後查賬員能在案卷里發現給羅莎·米勒德太太一千元的付款授權書的話,我會償付的。明白嗎?」
「聽著,」他說道,「我們現在奉命撤退,也許我就是你會看到的最後一名聯邦士兵。我不會傷害你——這也是命令上的意思。我要做的就是把這偷去的財產帶回去。現在我要你告訴我,就像敵人對敵人那樣,或者甚至像男人對男人那樣,如果你願意的話。從這些偽造的命令我知道你從我們這兒得到了多少頭牲口,而且從記錄得知你又有多少次把其中一些賣回給我們,我甚至知道我們付給你多少錢。但你不止一次賣回給我們的到底有多少頭?」
我們跪在空蕩蕩的教堂里。她跪在我們中間,又瘦又小;她平靜地說著話,聲音不大,不疾不徐,她的聲音聽起來安詳平靜,但卻堅強清晰:「我犯下了罪孽。我偷竊了,而且我針對我的鄰居做了偽證,雖說那鄰居是我的國家的一個敵人。不僅如此,我還使得這些孩子犯罪。我因而憑良心承擔他們的罪孽的責任。」近日天氣晴朗柔和,那天就是這樣。教堂里涼爽,膝蓋觸在地上覺得冰冷。窗外有一個山核桃枝正在變黃,陽光觸及時那葉子就像金子一樣。「但我並不是為了獲得利益或者因為貪婪而犯罪,」外婆說道,「我並不是為了報復而犯罪的,我敢說不論是你還是任何人都不能說我是為了報復而犯罪。read•99csw.com我一開始是為了正義而犯罪,過了第一次之後,我就不僅僅是為了正義而犯罪;我為了你本人的那些不能自助的創造物的溫飽而犯罪——為那些把自己的父親交給一個神聖事業的孩子、把自己的丈夫交給一個神聖事業的妻子、把自己的兒子交給一個神聖事業的老人而犯罪,即使你看到使這個事業喪失殆儘是合適的。我所獲得的,我都與他們分享了。不錯,我是留下了一些,但我是最好的評判者,因為據我所知,此刻我也有或許是孤兒那種受贍養者。如果在你看來這是罪孽的話,我也憑良心承擔它的責任。阿門。」
他並沒有等我們,而是也在車道上飛奔了起來。我們奔跑著,林戈看著我。「『他』說圍欄在河邊窪地那兒,」林戈說道,「你猜『他』是誰?」
這一次那個士兵果真大笑了起來,而且這一次中尉果真掉轉過馬頭,一邊罵著那士兵,我即使以前不認識他現在也會認識他了。他現在罵起所有的士兵了,騎在馬上,臉腫脹了起來。「無聊!」他嚷道,「活見鬼,快離開這兒!他說圍欄在牧場那邊的河邊窪地。如果你遇見男人、女人或者孩子而他們膽敢對你微笑,那就朝他們射擊!走!」士兵們出發了,馬匹在馬車道上飛奔,我們看到他們散開穿過牧場。中尉看著我和林戈,他又「哈!」地叫了一聲,瞪著我們。「你們兩個孩子跟我來,快跑!」
「我猜你會把這些疤痕稱為笨拙的挽繩擦傷!」中尉說道,「你一直是把丟棄的鋸條用作挽繩的,嘿?我寧可半年時間每天上午與福雷斯特的整個旅交戰,也不願花同樣長的時間保護美國財產,使它們免受手無寸鐵的南方女人、黑人和孩子的損害。手無寸鐵!」他喊道,「手無寸鐵!要是戴維斯和李曾經想出這麼個主意,把老奶奶和黑人孤兒組成一個旅用來侵略我們,那就讓上帝幫助北方吧!」他吆喝道,朝外婆揮舞著信件。
「是的。」外婆說道。
「我不知道。」外婆說道。
「你不知道,」中尉說道九-九-藏-書,「你的意思是說,你——」他現在平靜地說著話,「我明白了,你確實是不知道,你一直忙著開收割機而無暇數出——」我們並沒有移動身子。外婆甚至並沒有看他。倒是我和林戈注視著他,見他把外婆和林戈所寫的信摺疊起來並小心翼翼地放進口袋裡。他仍平靜地說著話,就好像疲倦了一般。「好的,小夥子們,把它們系在一起趕出去。」
「大門離這兒有四分之一英里遠。」一個士兵說道。
那只是位中尉;到現在我和林戈已能說得出官銜的區別,比對邦聯軍的官銜還要清楚,因為有一天我們算了一下,發現我們所曾見到的邦聯軍官,僅有爸爸和在格蘭特燒了傑弗生之前在那兒與布克·麥卡斯林大伯對我們講話的那位上尉。因而這要成為我們最後一次看見軍裝,除非那些軍裝是作為被打敗者的驕傲以及不屈不撓的固執的行走著的象徵,但當時我們並不明白這一點。
但我們在到達新圍欄前就聽得見他說什麼了,接著我們看得見他們站在我與喬比剛建成的圍欄那兒——外婆腰板筆挺,動也不動,戴著遮陽帽,兩隻胳臂交叉在披肩里,使披肩緊裹在肩膀上,從而使她顯得比我所能記得的任何人都要小,就好像在過去的四年裡她並沒有變得衰老,而只是變得越來越小,腰板越來越挺,而且越來越不屈不撓;在他身旁的中尉一手叉腰,另一隻手拿著一整把信件在外婆臉前揮舞著。
「好像他把我們寫的信都搞到手了。」林戈說道。士兵們的馬都拴在圍欄上,他們現在在圍欄裏面,他們與喬比以及艾勃·斯諾普斯把那四十多頭騾子以及那十九匹剛搞到手的騾子都趕到角落裡,騾子仍想突出重圍,不過看起來不像那回事兒,倒好像每一頭騾子都想把外婆和林戈烙掉美軍標記時所留下的大傷疤亮出來,好讓中尉一睹為快。
「你以為他在把那最後的十九頭騾子賣給什麼人之前他會滿意嗎?」林戈說道。
「唔,我想我知道。」林戈說道,不過我們沒有再談。我們順著馬車道九*九*藏*書跑去。中尉現在已到了小屋,外婆走出門口,我想她也已經看見他了,因為她已經戴上了遮陽帽。他們看了我們一眼,然後外婆也朝前走著,腰板筆挺,走得並不快,順著小路朝那塊地走去,中尉騎著馬跟在後面。我們看得見他的肩膀和頭,不時地還看得見他的手和胳臂,但卻聽不見他說什麼。「我猜想這是了結了。」林戈說道。
騾子在圍欄里擠作一團,難以駕馭,艾勃·斯諾普斯不時朝它們揮舞著拳頭。然後中尉不再喊叫了,他甚至也不再沖外婆揮舞那些信件。
過了一會兒外婆說道:
「不知道。」外婆說道。
林戈現在注視著他了,不過我以為他尚未懷疑對方是誰。「沒有人住,」他說道,「那房頂漏雨。」他們中有一個人發出了一種聲響,也許是笑聲。中尉開始掉轉馬頭,可又接著停了下來,然後坐著朝下瞪著林戈,嘴開始張開了。「噢,」林戈說道,「你說的是老遠的那個地方,我以為你仍為那些煙囪擔心呢。」
「正確,」林戈說道,「難道我想畫成現在這個樣子嗎?就現在這個樣子,我能一天走上它十遍去看它,我甚至能騎著馬進大門去看。」
然後他們離開了。外婆、林戈、喬比和我站在那兒,注視著他們把騾子趕過牧場,消失了。我們把艾勃·斯諾普斯都給忘了,後來他說道:「嗯,看來他們要做的也就是這事,不過你仍然有一百多匹可以收到,只要那些山裡人不跟那些北佬學就行。我猜想,不管怎麼說,你仍然可以為此而感激的。因而我祝你,你和所有人日安,回家好好休息一陣子。如果我還能幫你什麼忙,儘管叫我。」他也朝前走了。
「一棟房子。」林戈說道。林戈還沒有正眼瞧上他一眼;他看見過的北佬甚至比我還要多。「你看看它。」
「是的,」外婆說道,「你不必擔心。」
「回家把肥皂找來。」她說道。
這一次中尉沒有說「哈!」他還沒有做出什麼舉動,我猜想他樂於多等一會兒,然後再又快活又發瘋。他只是咕噥了一聲。「你這兒完了事,可九*九*藏*書以搬到城裡忙上一冬天,不是嗎?」他說道。然後他仰坐在馬鞍上,現在也沒有說「哈!」是他的眼睛說了聲「哈!」看著我。他的眼睛是種稀薄的牛奶色,就像火腿里的脊肉關節一般。「好的,」他說道,「現在那兒住著誰?她今天叫什麼名字,嘿?」
「你不知道。」中尉說道。現在他並未叫嚷起來,只是站在那兒,緩緩地喘著粗氣,看著外婆;他現在帶著一種狂暴的耐性說著話,就好像她是一個白痴或者印第安人似的:「聽著,我知道你可以不必告訴我,而且你知道我不能迫使你。我只是出於純粹的尊重才問的。尊重?嫉妒。你不告訴我嗎?」
中尉看了看我,又從牙縫裡「哈」地叫了一聲;每過一會兒他對林戈說話時,他就會「哈」一聲。他看了看林戈的畫,然後抬頭朝樹叢上方望去,煙囪立在瓦礫灰燼之上,雜草已經從灰燼當中長了出來,除非你了解內情,否則你所見的就只有那四個煙囪了。有些黃花仍在盛開著。「哦,」軍官說道,「我明白了,你在畫它以前的那個樣子。」
那天晴朗溫暖,我們看見老遠的馬路上槍炮和刺刀在閃閃發光。但這一次林戈甚至動也不動,他只是不再畫了,目光從紙上抬了起來說道:「這麼說艾勃·斯諾普斯是說謊。啊呀,難道我們永遠也躲不開他們嗎?」
那只是位中尉。他看上去有四十來歲,同時既有些發瘋又有些開心。林戈並沒有把他認出來,因為他當時並沒有和我們一起待在馬車裡,但我把他認出來了——從他騎馬的姿勢,或者也許從他既瘋狂又愉快的那個樣子把他認出來了,就好像他已經瘋了幾天了,而且我也想到,在適當時機時他就會從發瘋中獲得莫大的樂趣。他也把我認出了;他看了我一眼,齜著牙說道:「哈!」並把馬推到面前,看著林戈畫的畫。在他身後大約有十二個騎兵,我們並未特別注意到他們。他又「哈」地叫了一聲,然後說道:「那是什麼?」
「難道你不知道嗎?」林戈說道,外婆看著他,「艾勃·斯諾普斯告訴他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