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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反擊 2

第三次反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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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空白大賬簿,幾乎有十五磅重。他們在閱覽桌上把賬簿打開,外婆和林戈並肩站著,外婆從衣服里把罐頭盒子取出來,把錢攤開在桌子上,但直到她開始大聲點名時才有人移動。然後他們一個一個地走來,林戈把書上的名字、日期以及他們以前領得的數讀出來。以前每一次外婆都要他們說出把錢派何用場,而現在則要他們告訴她錢是怎麼花的,而且她會看看賬簿看他們是否說謊。她曾把艾勃·斯諾普斯不敢賣出的烙有標記的騾子借給一些人,這些人須告訴她騾子狀況如何,幹了多少活,而且她會不時把騾子從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那兒要回來,再交給另外一個人,把舊收條撕掉,並要那另外一個男人或者女人簽一個新收條,告訴他們哪天去取騾子。
外婆站了起來。她不願走到祭壇那兒去,只是站在我們的條凳那兒,臉徑直衝前,披著披肩,戴著康普生太太的帽子,穿著路維尼亞每星期六為她洗凈熨平的那身衣服,手捧著祈禱書。書上原本有燙金字母印上的她的名字,但現在你能讀上這些字母的唯一方式就是用手指在上面觸摸;她也安詳地說著——就像福廷布賴德修士那樣安詳——「我犯下了罪孽,我要你們都為我們祈禱。」
「是的,太太,」他說道,「我永遠也不想發財,我只是想走運。九*九*藏*書你知道你幹了些什麼嗎?」只是沒有誰問他出了什麼事,因而他不顧一切地告訴我們,「昨天忙了整整一天,我猜想到現在密西西比沒有剩下一個北佬團了。你也許會說這場戰爭總算掉轉了方向,回到北方了。是的,閣下。你星期天徵用的那個團待的那點時間甚至都沒有把地皮暖和過來。你設法在可能的最後一刻盡一個活人的能力所及徵用最後一撥北佬的牲口。你只是犯了一個錯誤:你獲得那最後十九頭騾子為時太晚,誰也無法把它們再賣回去。」
福廷布賴德修士也並不是牧師。他是爸爸那個團的一個士兵,在那個團首次打仗時受了重傷;他們以為他死了,可是他說耶穌來到他的身邊,告訴他站起來活著,於是爸爸把他送回家等死,不過他並沒有死。但他們說他的胃根本所剩無幾,人人以為我們在一八六二年和一八六三年所不得不吃的食物就會送了他的終,即使他所吃的食物是婦女做的,而並非自己從溝沿上採集來雜草並把它煮熟。但這並沒有殺死他,因而可能畢竟如他所言,是耶穌的旨意。因而,當我們帶著第一撥騾子以及銀器和食物返回,而且外婆捎口信叫一切有需要的人來時,就好像福廷布賴德修士在舌頭尖上帶著所有山裡人的姓名和歷史直接從地里蹦出來一般,好https://read•99csw•com像也許他的聲言是真的——上帝在創造其他人時腦子裡記著他與外婆。因而他就會站在沃沙姆博士平素所站立的地方,安詳地談論上一會兒上帝,他的頭髮的那個樣子表明是他自己理的,顴骨突出,就像直接從臉上露出來一般,身上那件長禮服老早就變綠了,上面有兩片他自己補上的補丁——其中一片是塊綠色的馬革,另外一片是一塊帳篷帆布,上面還多少露出U·S·A的符號。他的講話總是不長;有關邦聯軍現在誰也沒有多少可說的了。我猜想,甚至傳教師到某種時刻也會不再相信上帝會改變他的計劃並在勝利已無所憑依時給人們以勝利。他只是說,沒有上帝的勝利是種嘲弄和虛幻,而與上帝同在的失敗並不是失敗。說到此他的話打住了,他站在那兒,那些老人、婦女、兒童以及那十一二個黑人均沉浸於自由的化境之中,他們穿著用棉袋布和麵粉袋做成的衣服,仍然在注視著外婆——只是此刻已不像獵犬往常注視著爸爸那樣,而是像當盧什進來給他們食物時他們盯著盧什手中的食物時那個樣子——然後他說道:
「胡說,」外婆說道,「你一輩子也不會在地里種出足夠的食物來養活一隻鳥。把錢拿去。」
因此當林戈合上賬簿並把新收條集在一起時,時間已是下午,外read.99csw.com婆不再把剩下的錢放回罐頭盒子,她與福廷布賴德修士做著每次都雷同的事情。「有那頭騾子我日子過得蠻好,」他說道,「我不需要錢。」
我們步行回家,林戈拿著那本賬簿。「有四頭騾子你幾乎還沒有看上一眼,就辦了收條了,」他說道,「你打算怎麼辦呢?」
「把書拿來。」她說道。
我們到家時已是午夜之後,已經是星期天了,那天早晨我們到達教堂時,在那兒等候的人群之眾多為前所未有,雖說艾勃·斯諾普斯要到第二天才會趕著剛搞到手的騾子回來。因而我相信他們多少已聽說昨夜發生的事情了,而且他們像林戈一樣,也相信事情就到此為止,現在該結算清賬了。我們遲到了,因為外婆讓林戈在日出時起床,把那輕馬車送回到他搞到手的地方,也就難怪我們到達教堂時,他們已經在裡邊等著了。福廷布賴德修士在門口迎接我們,會眾們都側過身來注視著外婆——老頭、老太、孩子,以及十二個現已沒有白人主人的黑人——他們看著她的那副樣子,完全就像爸爸用獵狗打獵時他的那群獵狐犬看著他那種樣子,與此同時我們穿過耳堂,來到我們的條凳座位上。林戈拿著《聖經》,走上樓座;我回頭望去,見他把書放在欄杆上,兩肘支在書上。
「男女教友們,米勒德女教友希望公開做證。https://read.99csw•com
「不,」福廷布賴德修士說道,「我過得蠻好。」
「它們明天上午就會來到的,我猜想。」外婆說道。那四頭騾子果然如期而至了;我們正在吃早飯時艾勃·斯諾普斯走了進來,他倚在門上,由於缺乏睡眠而眼睛微微發紅,看著外婆。
我們在條凳上坐了下來,就像戰前一樣,只不過這次是代替爸爸——外婆動也不動,坐得筆挺,身著她那身做禮拜穿的印花布衣服,披著披肩,戴著康普生太太一年前借給她的那頂帽子;筆挺又安靜,像往常一樣,雙手捧著祈禱書置於膝上,雖說這個教堂幾乎有三年沒有舉行主教儀式了。福廷布賴德修士是位衛理公會教徒,至於在座的各位屬於何門何派我就不得而知了。去年夏天我們帶著第一撥騾子從亞拉巴馬回來時,外婆派人去叫他們來,把口信送到山那邊去,他們住在那兒的泥土地面的小屋裡,住在沒有奴隸的小窮農場里。為請他們來送了三四次口信,但最後他們都來了——男人、女人、孩子,以及十二個偶然獲得自由但又對此手足無措的黑人。我猜想這是他們中一些人所看到的第一個帶有奴隸樓座的教堂,林戈和其餘十二個人坐在高高的陰影上,那兒足可以坐上二百個人;我記得以前的時候,爸爸和我們一起坐在條凳上,外邊的小樹林中滿是來自別的莊園的馬車,沃沙姆九九藏書博士身穿祭衣站在聖壇下面,而且講堂里每有一個白人,樓座里就會有十個黑人。我猜想,在外婆在大庭廣眾之下跪下來的那個第一個星期日,他們是第一次見到有人在教堂里跪下。
她在條凳上跪了下來,看上去身材比丹尼表弟還要小,現在人們所能看到的,只是在條凳靠背上方的那頂康普生太太的帽子。我不知她本人是否祈禱了,福廷布賴德修士也沒有祈禱——不管怎麼說並沒有大聲祈禱。當時我和林戈剛滿十五歲,不過我能想象得出,沃沙姆博士會想起要說些什麼——所有的士兵並沒有攜帶武器,他們均在服役,在天國看來,一個從饑寒交迫中被拯救出來的兒童勝過一千個被殺戮的敵人。不過福廷布賴德修士並沒有說這一席話。我猜想他想到這些了;他想說話時,總是有滔滔不絕的話語。就好像他自言自語道:「在和平時期話語是令人愉快的,因為那時人人都愉快舒適,但現在我想我們能得到寬恕。」他只是站在那兒,那原先是沃沙姆博士以及主教站立的地方,他戴的那個戒指看上去頗大,就像一個手槍靶子一般。然後外婆站起身來,我都來不及扶她;她站了起來,接著那種悠長的聲音穿過教堂,那聲音多少像是種嘆息,當人們再次喘息時,林戈說是棉袋布和麵粉袋發出的聲息,外婆轉過身來,回頭看著樓座,只是林戈已經在移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