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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間仇殺 1

族間仇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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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用不著手槍,」布克大伯說道,「他甚至都不在這兒,真的。你和那個黑人待在後面,讓我來干,我要找出從哪條路開始打獵。到後面去。」
「現在你們孩子們準備做什麼?」他說道。
「這個,可是,」布克大伯說道,「他們並不在亞拉巴馬,因為那女人告訴我們他們在亞拉巴馬,他們也沒有去孟菲斯,因為那兒還有北佬。因而我想我們還是先到格瑞那達試試。蒼天可鑒,我敢說這匹騾子還比不上那個黑人的小刀,我們騎不上兩天就會撞上一個發瘋的女人手拿一把雞毛在馬路上大吵大嚷。你們過來聽我說。蒼天可鑒,這件事我們是要做的,但蒼天可鑒,我們要做得適當。」
傑弗生的大多數人也到場了,而且還有一名牧師——一名從孟菲斯還是什麼地方逃難而來的大個子牧師——而且我猜出是康普生太太他們安排他在葬禮上佈道。但福廷布賴德修士不讓他佈道,他並沒有告訴他不要佈道,他甚至根本什麼話也沒有對他講,而是僅做出一番動作來,就好像一個成年人來到孩子們做好準備要玩遊戲的地方,對孩子們講那遊戲倒是不錯,但大人們需要用一會兒這房間和傢具似的。他在雪松林里把他的騾子和別的騾子拴在一起,匆匆走了過來,面容憔悴,穿著他那件用馬革和北佬帳篷打上補丁的長禮服,來到打著傘圍攏站立的鎮民那兒,外婆位於人們中央,那位大個子逃亡牧師已經把《聖經》打開,康普生家的一名黑人在他頭頂上撐著一把傘,雨落在傘上發出濺潑聲,又緩慢又冰冷又陰沉,緩緩濺落在外婆安卧的黃色棺木上,又落進紅色墳墓旁的深紅色鬆土里,全然沒有發出聲響。福廷布賴德修士只是走了進來,看了看傘,然後看了看沒有打傘的身穿棉布袋和撕裂的九-九-藏-書麵粉袋製成的衣服的山民,然後走到外婆面前說道:「過來,你們。」
「當然,」布克大伯說道,「那麼我想我們還是回家,別挨雨淋了。」
那隻不過是一間小屋,我猜想在山裡有上千間這樣的小屋,都有同樣的歪把子犁放在樹底下,都有身帶臟泥的雞在犁上棲息,同樣的灰色暮靄融進灰色的屋頂板。接著我們看見一道影影綽綽的火光,一個女人從門縫裡看著我們。
「我想借一支手槍。」我說道。
鎮民們巴不得要移動。有些人移動起來,在鎮民和山民當中,布克·麥卡斯林大伯第一位走上前來。到聖誕節前這一段時間他的關節炎發作急劇,使得他幾乎抬不起手來,可是他現在到場了,拿著他那根剝了皮的山核桃木手杖,在頭上頂著麻袋的山民當中擠了進來,而打著傘的鎮民們則給他讓開了路;然後我和林戈站在那兒,注視著外婆進入墓中,平穩的雨水濺落在黃色的棺木上,最後棺木不再像是棺木,而是像其中反射著稀薄的陽光的一泓水,它逐漸沉沒在地中。接著濕紅土開始湧入墓中,人們緩慢而又穩健地揮動著鐵杴,山民們在等著輪流接替,因為布克大伯把持著一把鐵杴,一刻也不讓別人替換他。
那圍欄就像他與林戈、喬比以及我在家裡建造的圍欄一模一樣,只是小一些,隱藏得也更好,我猜想他是從我們的圍欄上得到靈感了。我們在潮濕的橫木前停了下來,橫木都是些剛砍伐不久的樹木,砍削過的地方仍可見黃色的樹液,在圍欄的另一側有某種東西在暮靄之中就像一片黃雲一般,後來它移動了起來,這時我們看出,那片黃雲原來是一匹棕黃色的種馬和三匹牝馬。
因為我迷惑了;也許是因為我和林戈又疲倦又近來欠覺;因為白天九*九*藏*書與黑夜混雜在一起,在我們騎行的時候我一直在想,我和林戈回到家后一定會挨外婆一通責罵,因為我們沒有告訴她一聲就冒雨外出了;因為有那麼一刻我騎在騾子上看著馬匹,我相信艾勃·斯諾普斯就是格魯比。但布克大伯又開始吆喝起來。
「沒有。」那女人說道。
那天晚上我們並沒有抓住他。我們返回馬路繼續走著,然後看見那棟房子。我騎到布克大伯面前。「把手槍給我。」我說道。
「我想沒有必要告訴羅莎·米勒德或者凡是認識她的人她到哪兒去了,而且我想凡是認識她的人也不願這樣來侮辱她,告訴她在某個地方安寧地休息。我想,上帝已經注意到,有男人、女人和孩子,黑人、白人、黃種人或紅種人,他們在等著由她來照料和操心。因而,鄉親們,回家去吧。你們中有些人家離開這兒並不遠而且是乘坐第一流的馬車來的,可是你們中大多數人並非如此,而且多承蒙羅莎·米勒德你們才沒有步行。我在對你們講著話。你們起碼有木柴可劈。你們可以猜想,你們都圍著站在這兒,讓老人和孩子們遭雨淋,那麼羅莎·米勒德會說些什麼呢?」
艾勃·斯諾普斯也住在山後面,布克大伯知道在什麼地方。當時是下午三四點,我們騎著牲口登上了兩側松樹掩映的一座長長的紅壤山頂,這時布克大伯停了下來。他和林戈頭上都頂著麻袋,布克大伯的手杖從他的麻袋底下探了出來,雨水在上面閃閃發光,就像一根長長的蠟燭一樣。
「好的,這就對啦。現在你和林戈待在後面,讓我來干。」
「我想你們還是這樣為好。」那女人說道,接著門關上了。
「那好!」他吆喝道,「要麼是帶我去並得到手槍,要麼是你與這個黑人偷馬賊並一根圍欄橫木。你九*九*藏*書家裡甚至連根撥火棍也沒有啦,是不是?」
「停一下,」他說道,「我有一個主意。」我們從路上折到一邊,來到一塊河邊低地,那兒一條小路隱約可見。樹蔭之下天色昏暗,現在雨水也落不到我們身上了,就好像光禿禿的樹木自身緩緩、穩健而又冰冷地融化進十二月這一天的盡頭了。我們成單行行進著,穿著潮濕的衣服,籠罩在騾子散發出的氨水般的蒸氣之中。
「他嗎,格魯比?」他嚷道,「艾勃·斯諾普斯?艾勃·斯諾普斯?天哪,要是他是格魯比,如果是艾勃·斯諾普斯開槍把你外婆打死的,那麼使這件事公之於世我就會覺得是種恥辱,那麼在抓他的時候落入圈套我就會覺得是種恥辱。不,先生,他不是格魯比,他要強一些。」他側著身子騎在騾子上,頭上頂著那個麻袋,說著話的時候鬍子搖擺著從麻袋裡露了出來,「他是那個要告訴我們格魯比在哪兒的人。他們只是把馬藏在這兒,因為他們以為,你們孩子們怎麼也不會找到這兒來。現在艾勃·斯諾普斯又和格魯比去搞馬匹了,因為就他而言你外婆已經失業了。這得謝謝老天爺。只要艾勃·斯諾普斯跟他們在一起,他們就連一棟房子或者一間小屋也過不去,他不會留下一個持久的簽名,即使它是用來抓獲一隻雞或者廚房用鍾。天哪,我們才不想逮住艾勃·斯諾普斯呢。」
「斯諾普斯先生不在這兒,如果你要找他的話,」她說道,「他去亞拉巴馬訪問了。」
「我不在乎,」我說道,「我只是要一支手槍,或者是一支獵槍,我們的槍和房子一起燒掉了。」
「我想是這麼回事嗎?」布克大伯說道。
康普生太太邀我和林戈跟她回家去,在爸爸返回前與她住在一起,還有一些人也邀請了——我記不清是誰了——然九-九-藏-書後,當我以為他們都已離開時,我四下張望著,只見布克大伯在那兒。他走到我們跟前,一隻胳臂肘擠進身子的一脅,鬍子伸展在身子的一側,就好像那是另一隻胳臂似的,兩眼通紅,目光猛暴,就像欠覺一般,舉著手杖,就像準備打人而且也不在乎對方是誰一般。
「我們還有滑膛槍的槍筒,」林戈說道,「我猜想,要對付艾勃·斯諾普斯,我們所需要的也就是這了。」
「當然,」布克大伯說道,「去了亞拉巴馬。他什麼時候回家留下了話沒有?」
他從那條麻袋下面看著我。「你想幹什麼?你想親手抓住那個射死羅莎·米勒德的人,是嗎?」他看著我。我騎在騾子上,待在緩緩落下的灰濛濛冷雨中,待在愈見昏暗的日光中。也許是因為寒冷,我並不覺得冷,可我能感覺到我的骨頭在抽|動顫抖。「然後你打算怎麼處置他呢?」布克大伯說道,此刻他幾乎是在耳語了,「嘿?嘿?」
此刻泥土鬆軟,由於下雨而又黑又紅,因而雨水根本沒有濺潑在外婆身上,而只是緩緩地陰鬱地融進深紅色的土墩里,因而過了一會兒那土墩也開始融化了,但卻並沒有改變形狀,就像棺木的柔和的黃色融化了並在泥土裡生了銹,而且土墩、棺木和雨水化在一起,成了一種模糊寧靜的淡紅的灰色一般。
「艾勃·斯諾普斯?」布克大伯吆喝道,「你以為這個孩子正在想的就是艾勃·斯諾普斯嗎?……嘿?」他吆喝道,現在衝著我吆喝了,「嘿,孩子?」呆板的灰濛濛的雨緩緩地灰濛濛地冰冷地刺入紅土之中,墳墓一直在變化著,卻又沒有變化。還要過一段時間,要過若干天,若干周,然後若干月,墳墓才會平整,安靜,與周圍的地面一般高低。現在布克大伯正在對林戈說話,而且並沒有大聲吆喝。「https://read.99csw.com抓住我的騾子,」他說道,「我褲子里有手槍。」
我們騎著騾子離開,朝家騎回去。這就像我們在那架舊棉花打包機那兒等待時一樣;精確地講天色尚未黑下去,暮色剛開始變濃。
「不,」我說道,「我想——」
他於是吆喝了起來,但聲音卻頗為平靜,因為他比我們年紀老;這就像那天晚上在那台棉花打包機那兒與外婆在一起時那種情況。「需要不需要我,」他吆喝道,「天哪,我要走了!你擋不住我!你是要告訴我你不想要我同你一起去嗎?」
這並沒有費多少時間,我猜想那位逃亡牧師甚至到那時還想從頭開始,但是福廷布賴德修士並不給他機會。福廷布賴德修士甚至並沒有把鐵杴放下,他拄著鐵杴站著,就像在田裡幹活那樣,說著話,如同以前當艾勃·斯諾普斯又從孟菲斯返回時他在教堂里講活那樣——聲音有力,平穩,但不太大:
我們埋葬外婆時他們又都來了,福廷布賴德修士和他們所有的人——老頭、老太太、孩子們,以及黑人——其中有那十二個黑人,他們老是一聽說艾勃·斯諾普斯從孟菲斯返回就趕來,還有那一百多個在此以前已返回本縣的黑人,他們曾跟著北佬離開家園,又回來,發現他們的家人和主人不見了,於是四散在山裡,我想是住在山洞和樹洞里,像野獸一樣,不僅無人可依賴,而且誰也不指望他們,誰也不在乎他們是否返回、是活是死:而且我以為這就是喪親和損失的實質,是毒蛇的毒牙——他們都在雨天從山裡來到了。只是現在傑弗生沒有北佬,因而他們不必走進來;我能夠從墳墓以及墓石和紀念碑那兒望過去,看見濕淋淋的雪松林里全都是臀部帶有長長的黑瘢痕的騾子,那是外婆和林戈當時燒掉美軍標記時留下的瘢痕。
「好的,」我說道,「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