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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間仇殺 3

族間仇殺

3

我猜想我聽見那聲音了,我猜想我一定聽見了子彈的聲音,而且我猜想他打我時我觸到了他,但我記不清了。我只記得那兩道明亮的閃光,那件灰色的軍上衣突然落了下來,接著地面撞擊了我。但我聞得出他的氣味——男人的汗臭味,灰上衣碾進我的臉,灰上衣散發出馬汗和木柴燒出的煙味和油脂味——而且我聽得見他的聲音,接著又聽得見我的胳臂窩的聲音,我想,「馬上我就會聽見我的手指折斷了,但是我得堅持下去」,接著——我不知道到底是在他的胳臂或者腿的上方還是下方——我看見了林戈,他站在空中,酷似一隻青蛙,連眼睛都像,也張著嘴,手裡拿著他那把打開的小刀。
接著事情發生了。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是怎麼發生的,以什麼順序發生的。他又大又壯,像只熊一樣,可是我們最初見到他時,他是個俘虜,因而,即使我們曾注視著他躍起抓住手槍追著那兩個人射擊,但甚至現在他也更像個樹樁子而不是動物。我所知道的就是,剎那之間他就穿著那件滿是泥污的邦聯軍上衣站了起來,朝我們微笑著,紅鬍子楂之間略微露出了他的參差不齊的牙齒,稀疏的陽光落在鬍子楂上,落在他的肩膀和袖口上,落在穗帶被扯掉所留下的黑色痕迹上;再一剎那,又有兩個明亮的橘色光斑,一個連著一個,靠在灰上衣的中央,那上衣自己朝我緩慢地膨脹了下來;外婆曾對我們講過她在聖路易斯見過的氣球,我們也經常夢見那氣球,這上衣的膨脹就像那情景一樣。
最後的警告但並不是威脅。回去。持本條者即得到我的許諾和保證。我的宗旨是不和孩子交鋒。——格九_九_藏_書
他掉轉牝馬,布里傑也掉轉馬頭,就在這時,格魯比躍身起來,從地上抓起手槍向前奔去,屈膝蹲著衝著矮樹叢喊著,咒罵著。他朝著漸漸消失的馬蹄聲開了三槍,然後轉身面對著我們。我和林戈也趴在地上,我記不清我們是什麼時候趴倒的,又為什麼趴倒,但我們是趴倒了,我記得我衝著林戈的臉看了一眼,然後站了起來,布克大伯的手槍拎在我手裡就像火爐里的炭架一樣沉重。接著我看見他身子不轉了,他站在那兒,手槍吊在右腿間,看著我,突然又微笑起來。
這時我自由了。只見林戈叉開腿騎在格魯比的背上,格魯比四肢著地一點點立起身來,我想舉起手槍,只是胳臂動彈不得。接著格魯比就像頭公牛似的,猛地拱起背把林戈摔下,又轉過身來,看著我們,蹲著,也張著嘴;接著我的胳臂舉起了手槍,他轉過身跑了。他本不應該穿著靴子從我們這兒跑開的,或者也許那也無關宏旨,因為現在我的胳臂已經抬了起來,而且現在我能同時看見格魯比的背(他並沒有驚叫,他從不出聲)和手槍了,而且那手槍就像岩石一樣穩健。
「孩子們,」他說道,「孩子們,你們不會這樣對待我吧。」
「別動,」留鬍子的人說道,「你明白他的情況嗎,布里傑?」
「閉上你的嘴,」留鬍子的人說道,嗓音冰冷、平靜、幾乎是愉快,「你的話說得已經夠多了。要是在十二月的那個晚上你按我說的做了,你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了。」我們見他手持匕首,我心想過不了一分鐘,我和林戈還有格魯比都會想到同九_九_藏_書一回事兒,但他只是把格魯比手上的繩索割斷並迅速退回,當格魯比轉過身來時,他直接撞在留鬍子的人的槍口上。
「在這個國家裡我們有過一件好東西,要不是因為你的話我們會得到它的。現在我們得脫開身了,得離開它,因為你神經發作殺死了一位老太太,而且你又神經發作,拒不為所犯的第一個錯誤做出補償。良心的責備,」他說道,「良心的責備。你是這麼懼怕使這個國家復活,結果使每一個男人、女人和孩子,不論是黑人還是白人,都在盯著我們。這都是因為你嚇破了膽,殺死了一位你從未見過的老婦人。並不是為了得到什麼東西,並不是為了一張邦聯鈔票,而是因為你懼怕一張有人在上面簽上了貝德福德·福雷斯特的名字的紙。而且你現在口袋裡就有一張完全一模一樣的紙。」
於是我和林戈繼續前進。雨下了一整天,現在又開始下個不停。我們一個人有兩頭騾子,行進速度頗快。雨在下著,我們有時根本就沒有生火,我們就是這時算不清時間了,因為有一天早晨我們來到一堆仍在燃燒的火前,還有一頭他們甚至還沒有來得及屠宰的豬;有時我們整夜騎行,估摸著過了兩個小時就換坐騎,因而,我們有時是晚上睡覺,有時是白天睡覺,我們知道他們一定是每天在什麼地方盯著我們,現在布克大伯不跟我們在一起了,他們甚至不敢停下來試圖躲藏。
我們只是騎在騾子上,因為從此刻起,那另外兩個人甚至都沒有再看我們一眼。「我要把他帶走了,」留著鬍子的人說道,「騎上你的馬。」那另外一人騎上了一匹馬,這時我們看得見他手中的手槍,它指著格魯比九九藏書的背。「把刀給我。」留著鬍子的人說道。
我們沒有移動,注視著他返回樹叢,然後他們三人走了出來——留著鬍子的人和另外一個人並肩走著,牽著兩匹上著鞍子的馬,第三個人雙手背在後面走在他們的前面——這是一位壯碩大漢,滿臉紅鬍子楂,灰眼睛,穿著一件褪了色的邦聯軍軍服上衣,穿著北佬靴子,光著頭,臉頰上有一長道血污,外套的一側凝結著干泥,袖子在肩膀處被扯裂了,但我們並沒有立即意識到,他的肩膀之所以看上去這麼厚是由於他的雙臂被反綁在背後。接著我們突然明白我們終於是在看著格魯比,過了好長時間那個留著鬍子的人才說道:「你們要找格魯比,他就在這兒。」
那另一人並沒有移動手槍,把他的刀子遞給留鬍子的人。這時格魯比說話了,在這之前他一動都沒動;他只是站在那兒,肩膀隆起,灰色的小眼睛衝著我和林戈眨著。
下面又寫了一些東西,是工整的小字,比格魯比的字好看多了,不過你知道那是一個男人寫的;我看著那張臟紙時,腦海中又浮現出那人的形象,他那雙勻稱的小腳,他那長著黑汗毛的小手,他那件弄髒了的精緻襯衫,他那件儘是泥的精緻外套,那天晚上他就是這樣坐在火堆的對面。
他並沒有看著另外那個人布里傑,而只是說道:「好啦,放鬆一下吧。不過得盯著他,你一轉身他可就太心慈了。」
他的臉色並沒有變化,要不然就是我沒看清他的變化。那張臉只是低了下來,朝下看著,但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在這支手槍里嗎?」他說道。那樣子就好像他在第一次審視一把手槍一般,他緩慢而又小心翼翼地把手槍從右手遞到九九藏書左手,又讓它懸挂了下去,槍口朝下。「得,得,我還沒有忘記怎麼放槍,也沒有忘記怎麼數數。」某個地方有一隻鳥兒——一隻金翼啄木鳥——我聽見它一直在叫,甚至那三聲槍響也沒有把它嚇住,我也聽得見林戈在喘氣的時候發出一種抽噎的聲音,就好像與其說我是在儘力盯著格魯比,毋寧說我是在避而不看林戈一般。「嗯,現在她是完全安全了,因為看來我甚至都不能用右手射擊。」
然後一天下午——雨已停了,但云還未散開,而且又冷了起來——幾乎是黃昏時分,我們正在河邊低地的舊馬路上疾馳;樹下面又暗又狹窄,疾馳之間我的騾子畏縮著閃到一旁,止住了步,我差一點就從騾子頭上栽過去,原來有一個物件在馬路中央從一根大樹枝上掛了下來。那是一位老黑人,頭上一圈白髮,赤|裸的腳趾指向下方,頭歪在一側,就像在沉思默想一般。一張便條釘在他身上,我們帶著它騎到開闢地處才看得清上面的字。那是一張骯髒的紙,上面七扭八歪寫著印刷體大字,就像小孩寫的一般:
「站住別動,」他說道,「我會監視你們的。」
「唔,孩子們,」他說道,「看來你們捉弄了我。該死的,讓馬特·鮑登愚弄我朝他開槍。」
我聽得見我的嗓音了,那聲音又微弱又顯得遙遠,就像那天在亞拉巴馬那個女人的嗓音似的,因而我懷疑他是否能聽見我的話:「你開了三槍,槍膛里還有兩顆子彈。」
「是的。」另外那人說道。留鬍子的人退回到另一匹馬前,飛身上馬,既未放下槍口也未忘了盯著格魯比。接著他也騎在馬上,低頭看著格魯比,在帽子和墨黑的鬍鬚之間只露出他那個小鷹鉤鼻子和眼睛。九*九*藏*書格魯比開始晃起腦袋來。
到了第二天,那天夜裡我們睡在乾草堆里,但天一亮我們就又騎著騾子趕路了,在河邊低地的模糊不清的馬路上走著。這一次被驚退的倒是林戈的騾子,只見那人倏地從樹叢之中邁步出來,穿著他那雙滿是泥污的精緻靴子和外套,長著黑汗毛的小手握著手槍,在他的帽子和鬍鬚之間只露出他的眼睛和鼻子。
他們牽著馬退了回去,肩並著肩,兩把手槍瞄準著格魯比的肚皮,一直退到矮樹叢那兒。「我們要到得克薩斯去。要是你要離開這兒,我倒勸你起碼也到那兒去,可是要記住得克薩斯地方大得很,別忘了。駕!」他喊道。
我和林戈對目而視。這兒曾經有一棟房子,但現在已不復存在。過了開闊地,馬路又在灰濛濛的薄暮中延伸進濃密的樹叢中。「明天再說吧。」林戈說道。
「我們不會對你怎麼樣,」留鬍子的人說道,「我不能代表這些孩子說話,但是既然你對孩子們這麼周到,也許他們也會周到待你。不過我們還是要給你一次機會。」他的另外一隻手神不知鬼不覺地伸進外套,剛伸進去就見另外一支手槍輕彈了出來,轉了一圈落在格魯比的腳下;格魯比又移動了一下,但對方的兩支手槍止住了他。留鬍子的人從容騎在馬上,低頭看著格魯比,以那種冰冷、沉靜甚至並不是瘋狂的惡毒口吻說著話:
除了格魯比之外,在此簽名的還有其他人,其中尤其有一人對孩子比:格魯比還更毫無顧忌,不過他意欲再給你和格魯比一個機會。接受這個機會,今後會長大成人的,要是拒不接受,那就甚至連個孩子也當不成了。
「孩子們,」他說道,「孩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