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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火與爐床 第一章

灶火與爐床

第一章

他說不清自己怎麼知道那是金的。不過他甚至都不用划亮一根火柴來看。他可不敢冒險發出任何光亮,因為這時他腦子裡擠滿了聽來或是傳聞的關於窖藏的各種各樣的故事,在接下去的五小時里他四肢著地在坍塌的鬆土里搜尋,現在那些泥土闃寂無聲了,他幾乎是一塊土一塊土地翻了個遍,過上一陣才停下來看看星星,估摸這飛逝中的短促春夜還剩下多少時候,接著又在那乾燥、無感覺的塵土裡搜尋,那些塵土打了下呵欠向他投來個讓他目眩的不容置疑的一瞥,然後又封閉了。
不過事情也快熬到頭了。再有一小時光景他就可以回家了,在天亮之前儘可能睡一小會兒覺,然後回到地里去對付一天直到跟愛德蒙茲談話的恰當時刻來臨。也許到那時火頭已經過去,他唯一需要對付的就是疲乏了。不過地是他自己的,雖然他既不擁有它也不想甚至也沒有必要去擁有它。他耕耘這塊土地已有四十五年之久,當時連卡洛瑟斯·愛德蒙茲都還未出生呢,他啥時候干,咋樣干,是犁、是種還是鋤,都由他自己說了算(說不定還啥都不幹呢,興許就在前廊上坐整個上午,邊瞅那塊地邊琢磨自己是不是真的打算那樣干),愛德蒙茲也許一星期三回騎了那匹母馬來看看莊稼,沒準是整個季節就來一次,停上片刻以便把要對他作的忠告說完,其實他壓根兒不聽,不光不聽勸告而且連對那諄諄嗓音本身也都聽之藐藐,彷彿那一位方才啥都沒說,這以後愛德蒙茲驅馬往前而他就該幹啥還是幹啥,反正是該裝的樣子也裝了,該耗的時間也耗了,這事就在被原諒、寬恕之後給忘得一乾二淨了。總之,這一天是會過去的。這以後他就可以去到愛德蒙茲跟前說他要說的話,就跟往「吃角子機」里塞枚硬幣扳一下操縱桿一樣:接下去他只消等著看結果,別的啥也不用操心了。
太陽已經高高的了。今兒準是個大熱天;太陽下山前棉花和玉米準會又長上一截。他來到喬治的屋子時,喬治已從屋角繞出來,平靜地站在那裡。路喀斯穿過沒長草的、曬得晃眼的院子,那裡的細微的塵土給掃成複雜、彎曲的圖案,這種掃法是莫莉傳給納特的。「東西在哪兒?」路喀斯說。
「他知道的!我告訴他了!」他掙脫了手腕,把她的手和胳臂往後一推;當她的手背打在她面頰上時,他聽見她的牙齒髮出輕輕的叩擊聲,他看著她把手舉到嘴邊,又讓它垂落下來。
「我就把它藏在我以前安鍋的溝里,」喬治說。「上一回保安官在那兒啥也沒找到,他們準會認為去那兒找是多餘的。」
「讓洛斯先生給保安官掛電話的可不是我!」她喊道。他生平頭一次正眼看她。他一直盯著她,直到那挑釁的眼光開始消失,而為某種警惕與猜疑的神情所代替。他看見她的眼光越過他的肩膀朝喬治站的地方閃去,接著又收回來。
這時候路喀斯來到床邊了。他甚至都不記得自己移動過身子。他跪在地上,他們的手對握著,當中是床和那把手槍,面對面的那人他從小就認識,始終親兄弟似的共同生活直到長大成人。他們一起釣魚一起打獵,在同一片水裡學會游泳,他們在一張桌子上吃飯,不是在白孩子的廚房裡便是在黑媽媽的小屋裡;他們在森林的篝火前合蓋一條毯子睡覺。
使他惱火的還不是這干擾所帶來的財務上的損失。他六十七了;眼下存在銀行里的錢他已經用不完了,比卡洛瑟斯·愛德蒙茲本人還多呢,要是你相信有人想從卡洛瑟斯·愛德蒙茲小鋪里支取額外的現金與實物時愛德蒙茲的那些訴苦的話。問題是他必須獨自單槍匹馬地完成所有的事;他得在播種大忙季節的當口乾一整天活之後從地里回來,把愛德蒙茲那些騾子趕進廄房,喂它們,自己吃晚飯,然後把他那匹母馬套上單匹牲口拉的大車趕三英里路去到燒鍋那裡,在黑暗中憑手感把它卸了,然後再趕一英里到他能想到的最穩妥的地方去,即使出了事鬧得滿城風雨時也是相當安全的地方,等這一切辦完回到家中,夜晚沒準已過去一大半,都不值得上床睡了,因為馬上又得回地里去幹活了,然後一直要等時機成熟了再去向愛德蒙茲說那句話;——所有這一切都得他單獨干,得不到任何幫助,因為他原來滿有理由、名正言順可以指望而且命令他們幫一把的那兩個人,現在卻根本不能考慮:一個是他的老伴,她年老體衰這種事情干不動了,再說他對她的保密能力也不敢信任,倒不是說她不夠忠誠;至於他的閨女,與其讓她對他要做的事有所知曉,還不如乾脆請喬治·威爾金斯本人來幫他藏起燒鍋呢。他並非對喬治此人有什麼意見,照說有他幫忙自己豈不是可以呆在家裡睡大覺而不用面臨精神折磨與肉體疲累嗎。要是喬治光是粘在愛德蒙茲租給他的那塊地上整治土坷垃,那他路喀斯倒是願意痛痛快快把納特許配給他的,反正會比答應大多數他認得的黑小子都要痛快。可是他不想讓喬治·威爾金斯或是別的什麼人闖進他生活了快七十個春秋的角落,更不願讓喬治進入他出生的那塊土地,在自己一手創立、悄悄地慘淡經營了二十年的行當里參加競爭。自打他在離扎克·愛德蒙茲廚房門口不到一英里處為他頭一鍋出品點火以來,已經過去二十年了;——確實是夠保密的,因為不用誰告訴他扎克·愛德蒙茲或是他的兒子卡洛瑟斯(老卡斯·愛德蒙茲也一樣啊,就此事而言)會怎麼做,倘若他們發現的話。就憑喬治兩個月前開始弄出來的也算是威士忌的餵豬泔水,他是不怕喬治會在他已經根深葉茂的買賣或是他的老主顧里插上一杠子的。可是喬治·威爾金斯是個根本不知謹慎為何物的憨大,遲早會給人抓住,這一來今後十年愛德蒙茲地里每個樹叢后都會有個副保安官蹲伏在那裡了,每晚從日落一直守到日出。他不想有個呆女婿,更不願讓一個傻瓜和自己住在同一個地方。要是必須讓喬治進牢房以緩解目前的局勢,那是喬治和洛斯·愛德蒙茲之間的事。
接著,下午也過去了。他進廄房,餵了愛德蒙茲的騾子,把軛套等等掛在特定的木楔上準備明天再用。然後來到巷子里,來到夏日綠瑩瑩的薄暮里,現在正是螢火蟲閃光與飄飛的時刻,是蚊母鳥前前後後唱和的時刻,也是滿溝的蛙群鼓噪喧騰得正歡的時刻,直到此時,他才第一次注視他的房子,注視煙囪上面無風狀態下那稀疏羽毛似的晚餐炊煙,他的呼吸變得越來越費勁,越來越費勁,也越來越深,越來越深,最後他那褪色的襯衫竟在胸口上綳得很緊連鈕扣處都有壓力了。也許等他老了之後他就會不在乎了。可是他知道他永遠不會的,即使他活到一百歲已記不清她的面容、名字,也記不清那白人和自己的面容和名字。我得把他殺了,他想,或者是我得帶了她上別處去。片刻之間,他想到上白人那兒去告訴他自己一家要走了,就在現在,今晚,馬上。不過倘若讓我現在再見到他,沒準我會殺了他的,他想。我想我已經拿定主意打算怎麼做了,不過倘若讓我現在看到他,遇見他,我沒準會改變主意的。——這還算是個男子漢嗎!他想。他把她在自己家裡留了六個月而我什麼行動都沒採取:他讓她回來我卻殺了他。這就好比我向整個世界大聲宣告:他不是因為我告訴他了才讓她回來的,而是因為厭倦了才把她還給我的。
「你甭操心喬治·威爾金斯了,」保安官說。「我也逮住他了。他在那邊的汽車裡,你的寶貝閨女也在。快穿上褲子。咱們進城去。」
「還有那些蒸餾器,你可以把它們砸碎,讓它們永遠不能再用嗎?」
「我是昨兒個到家的,洛斯先生。」

4

「這根本不是我的,」路喀斯說。「你也清楚這不是我的。要真的是,我還會攤在這兒嗎?喬治·威爾金斯——」
「用不著!」路喀斯說。「我今天晚上就要她回到我的家。你聽明白了嗎?」他走回到地里去,回到立著的犁頭那兒去,方才他犁了半壟突然發現他現在就得去,就得在這一刻,到小鋪或是宅子或是那白人會在的任何地方去,闖進他的卧室倘然有必要,去和他當面說清。他方才把騾子系在一棵樹底下,繩索什麼的全沒卸下。他現在重新把騾子套好繼續犁地。他每犁完一壟掉頭時都可以看見自己的屋子。可是他從不朝那邊看,即使是他知道她已回去,已經回到家裡,即使是在那新鮮柴禾的炊煙在停了幾乎半年後又再次在小晌午從煙囪冒出時,他也沒朝那邊看望;晌午時分,她沿著圍欄走來,手裡拿著一隻小桶和一個加蓋的盤子,她在那兒站上一會兒,瞧瞧他,然後放下東西轉身回家,即使在那樣的時刻他也沒朝那邊看望。接著莊園報午的鐘響起來了,那平平的、悅耳的、從容不迫的噹噹聲。他給騾子鬆了套,飲水,喂料,然後才上圍欄旮旯兒去,午飯在這兒呢——一盤小餅,還有點熱乎,盛豬油的小桶里有半桶牛奶,鐵皮由於擦洗和長期使用已泛出一種舊銀器才有的發暗的光輝——一切都跟過去一模一樣。
「那隻蒸餾壺是你的不是,路喀斯?」愛德蒙茲說。他們互相對看。可是愛德蒙茲看著的那張臉仍然是絕對沒有表情與深不可測的。甚至那雙眼睛的深處也是一片空白。他想,他這樣想也不是第一次了:我瞧著的這張臉不單單比我老,比我見多識廣,而且是屬於一個一萬年以來血液大抵是純正的人,可我呢,從老祖宗起就是來歷不明、混亂不清的。
「我想你是帶來了兩個犯人,」督察員說。他開始往面前的紙上寫字。路喀斯瞅著那隻在動的手,一邊眨著眼睛。「我打算判他們兩個人有罪。喬治可以做控告路喀斯的證人,那個姑娘則可以當反對喬治的證人。她跟喬治也還沒有親屬關係呢。」
「喬治·威爾金斯,」他說。
「是路喀斯·布錢普嗎?」法官說。「大白天在他后廊上放著三十加侖威士忌和一隻蒸餾壺?笑話。」
「過來,姑娘,」他說。納特往前挪了挪步,就站住了。路喀斯能看到她在顫抖。她看上去很嬌小,又細又薄像根板條,非常年輕;她是他們家最小的幺妹——才十七歲,是他老伴晚年所生的,有時候他覺得,也是自己暮年時所得到的一個孩子。她還太年輕不該結婚,不該去面臨種種煩惱,這些煩惱是婚後男女必須經歷的,為的是使自己變老,去親自發現寧靜的滋味與妙處。光有一個爐灶、一個新的后廊和一口井是不夠的。「你是路喀斯的閨女?」法官問道。
為了徹底防範喬治·威爾金斯,他頭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得把自己的燒鍋藏起來。不光是這樣,他還得單槍匹馬地干——在黑暗中把它卸開,在沒有人幫助的情況下運到足夠遠、足夠隱秘的地方去,免得卷進日後會出現的喧鬧與騷動,而且還得在那裡把東西藏起來。正是這個前景讓他氣惱,而且又提前讓他增添了精疲力竭的感覺,通宵勞累后肯定會有這種結果的。他倒不怕自己的買賣暫時中斷;五年前買賣就給打斷過一回,當時他快刀斬亂麻應付了那次危機,就像他如今處理當前的這回一樣——從那時候起那個對手就一直在帕區曼州立勞改農場里犁地、砍木頭和摘棉花,那可不是他自家的棉花,喬治·威爾金斯八成是在步此人的後https://read.99csw.com塵,除非他去把自己的意圖向卡洛瑟斯·愛德蒙茲一五一十地說清,清楚得就跟他自稱在銀行里存了多少錢一樣。
「可以的,法官。」
「喬治是可以的,」副手說。「喬治跟他沒有任何親屬關係。再說喬治恰好處境不妙,得想點好話說說,而且腦筋還得動得快。」
他和納特、喬治安靜地坐在一間小辦公室的一條硬條凳上,房間里有個半老的白人——路喀斯知道他是個副警長,但也不能太肯定——邊嚼一根牙籤,邊看一份孟菲斯出的報紙。接著一個動作快、有幾分心事、戴了副眼鏡的年輕白人推開門,在一瞬間讓他的眼鏡閃了閃光接著便消失了;接著,他們跟在那個上了年紀的白人的後面,再一次穿過門廳,這大理石洞窟模糊不清地迴響著永遠在緩慢移動的腳步的聲音和說話聲,在他們登上樓梯時,那些臉又再次瞪視著他們。他們穿過空蕩蕩的法庭,沒有停下來,進入另一個辦公室,這間更大些,也更講究更安靜些。這裡有一個臉容慍怒的人,路喀斯不認得他——他是合眾國的檢察官,八年前政府換屆后才調到傑弗生來的,那時路喀斯已不再經常進城了。不過有愛德蒙茲在這兒呢,桌子後面坐著的那人路喀斯倒認得,四十五年前老卡斯當家那陣每逢打鵪鶉的季節此人都要下鄉,一呆就是好幾個星期,和扎克一起打獵,但凡狗群指出了獵物所在方位他們需要下馬射擊時,就由路喀斯來牽住馬籠頭。事情不一會兒就處理完了。
「他在說你呢,喬治·威爾金斯,」路喀斯喃喃地說。
「不!」路喀斯說,氣兒幾乎出不出來。「最後一次跟你說。拿著你的手槍,我來對付你。」
「這我知道,」愛德蒙茲說。「我一直以為喬治·威爾金斯——」他停住了。他說:「哈。我聽說過什麼來著,是不是喬治想娶你的閨女?」
「我尋思你准要說點兒什麼,」路喀斯說。「來教訓一個人的親屬別在法庭上揭發他。」
「你也知道那不是我的,」路喀斯說。
「可以的,法官,」那人說。
他們對看著。「他們審判我又不是為了那一隻,」路喀斯說。
「是的,您哪,」喬治在他後面說道。他們一前一後,幾乎是左右腳齊步的,中間隔了約摸五英尺。
「啥時候洛斯·愛德蒙茲為咱們還不搬走操心,你再操這份心吧,」路喀斯說。
「哼,」路喀斯說。他們接著往前走。現在他能聞到燉肉的香味了。他來到院門口,轉過身來。喬治也停住腳步,他瘦瘦的,細蜂腰,歪戴帽子,即使穿了條舊工褲也擺出副花|花|公|子的作派。「卷進這場糟心事兒的可不光是我一個呀。」
他現在來到溝底了。奇怪的是,能見度倒像是高了一些,似乎那濃密的、不透陽光的由柏樹、柳樹和荊棘組成的莽叢非但沒有使晦冥變得更濃,卻凝聚成了由樹榦與枝條組成的具體物體,剩下的空氣與空間——它們與莽叢脫離了關係,比起來也更輕些,——能為視線所穿透,至少對母馬的眼睛是這樣,使它能在樹榦和無法穿越的灌木叢之間迂迴行走。接著他見到他要找的那個地方了——一個莫名其妙地從地板般平的谷底升起的矬矮、平頂的、相當對稱的土墩。白種人管它叫印第安土墩。五六年前的一天,一夥白人,其中還有兩個是女的,大多戴著眼鏡,一律穿著卡其布衣褲,它們在二十四小時前顯然還都疊得好好的放在一家商店的貨架上,這夥人帶來了鐵鍬、鏟子、水壺以及一瓶瓶驅蟲劑,對著土墩挖了整整一天,而本地大多數的居民,男男女女以及小孩,在這一天不同時間里陸陸續續前來靜靜地觀看;以後——實際上是今後的兩三天之內——他將以幾乎是悚然的驚愕心情回憶起,自己當時居然是懷著冷靜與鄙夷的好奇心注視著他們的。
「出了這樣的事之後?」路喀斯說。「我和你,難道還會呆在同一個地方,甚至還呼吸同樣的空氣?出了這樣的事之後,不管你編派出什麼花言巧語,甚至還變著法子去證明,都要我一五一十地接受?去拿槍吧。」

2

起先他以為在外面干兩三天也就足夠了——或者說是兩三個晚上,因為白天喬治一定會在自己的地里侍弄莊稼的,且不說還得和納特在他們的房子里為婚後過日子忙於各種雜事。可是一個星期過去,雖然納特白天總至少要回娘家一次,一般是為了借什麼東西,他卻壓根兒沒見到喬治。他明白自己不安的根源是什麼——那土墩和它的秘密,這是某個人,任何一個人,都可能像他一樣偶然發現的,以及那段正飛快逝去、隨著一天天過去而變得更短的他計劃好的時間,他要在這段時間里不僅找到財寶,而且從中得到好處與喜悅,現在他倘然不能把插|進來的小事處理完便只好乾等,在空等的當兒又根本無事可做——多好的年景,多好的大春季節,甚至在播種機碾壓出的輪印里,棉花與玉米都一個勁兒地往上竄,而這當口他卻百無聊賴,只能靠在圍欄上瞧莊稼猛長;——一方面,他想乾的事不能幹;另一方面他可以乾的事卻純屬多餘。可是最後,熬到了第二個星期,他知道再過一天他的耐心就會消失殆盡了,這時,他站在廚房門口裡面,看見喬治在暮色里走進院子,穿過空地,進入馬廄,牽出他的母馬,把它套上大車並且駛走了。因此,第二天早上,他也不走遠,僅僅來到他第一塊地的地頭,倚在為晶亮的露水所覆蓋的圍欄上,凝望著他的棉花,直到他老伴在房子里開始對他喊叫。
他回進屋子時,納特坐在壁爐旁他坐慣的那把椅子里,身子前傴,那雙細長的手無力地垂在她的兩膝之間,臉蛋又哭腫了。「你還有你那個喬治·威爾金斯!」莫莉說。「快告訴你爸呀。」
「喬治?」愛德蒙茲說。「喬治·威爾金斯?」他走出來,來到廊子里——仍然顯得挺年輕,他是個單身漢,三月里剛滿四十三歲。路喀斯不用想也記得很清楚。他永遠也不會忘記的——早春的那個夜晚,已一連下了十天雨,連老人也不記得曾見過這麼大的雨,白人的老婆要分娩了,溝里的水漫了出來,整個溝谷像是一條為漂浮的圓木和淹死的牲口所擠塞的河,到後來在黑暗中連騎在馬背上蹚過河去打電話請醫生也不可能了。當時莫莉還年輕,正在奶他們的頭生子,半夜裡那白人親自來把她叫醒,於是他們跟著他穿過滿處淌水的黑暗來到他的宅子,路喀斯在廚房裡等著,一邊把爐子里的火燃得旺旺的,莫莉則去把白娃娃接下來,除愛德蒙茲外再沒別人幫忙,接著他們明白大夫是非請不可的了。於是不等天亮他就走進水裡並且還真的蹚了過去,怎麼能做到的他至今也不明白,天黑時分他帶了大夫回來,簡直是死裡逃生(有一回他都相信自己完了,沒命了,他和騾子眼看要變成另外兩具翻白眼、松垂下巴的浮屍,等一個月後水退了,靠著盤旋不去的兀鷹方能找到,但已腫得無法辨認)。但是闖鬼門關卻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老卡洛瑟斯·麥卡斯林,此人不但是他的而且也是扎克·愛德蒙茲的祖先——等他回來,發現白人的老婆已經咽了氣,而他自己的老婆則在白人的宅子里有了一席之地。這就像在這個天氣惡劣、風雨交加的日子里他渡過去又渡回來的是一條冥河,他逃了回來,得以撿回一條命脫身而出是付出了代價的:接受一個外表上與前無異但已起了微妙與決定性變化的世界。
「你一走她跟著就不見了!」老婆子也大聲嚷嚷說。「她又釘你的梢去了,就跟前天晚上一樣!這你還不知道?」
「是的,您哪,」喬治說。「特別難得的是能有您老在那兒幫我一起琢磨。」
「您老咋說,」喬治說。
「我想能行。那麼久沒個男人幫忙,這兩個娃兒也都是我在帶著。」她連頭都沒有扭過來。「我哄他們睡著后再回來。」
「我到現在也還不清楚呢,您老,」喬治說。「這差不多都是納特的主意。我們壓根兒沒給您惹事兒的意思。她說您和洛斯先生告訴過保安官那燒鍋藏在什麼地方,要是我們把它起出來,您在後廊上發現了它,我們又提出在他們來到之前幫您搬走,說不定您會改變主意借錢給我們——我是說會答應讓我們成親的。」
「媽的,路喀斯,」他說。「我原以為你挺聰明不會幹這件事的。」
「喬治·威爾金斯?」愛德蒙茲說。他走到柱廊的邊上——他還是個年輕人,但已有幾分那種說變就變的火爆脾氣了,路喀斯記得這是老卡斯·愛德蒙茲的脾氣,卻跳過了當中一代的扎克。從年齡上說,這年輕人滿可以做自己的兒子,但實際上卻有更多的理由不是,因為該交所得稅、保險金與利息的並非路喀斯,擁有產業的也不是路喀斯,有了產業就得操心挖溝、排水、圍欄、施肥併為一年的收成去冒反對上帝的風險,他倒不用流汗,這就是他唯一的好處了。「喬治·威爾金斯到底幹了什麼——」
路喀斯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他連連往裡吸氣,卻不見他吐氣。白人能看到他的胸膛抽緊了,那件褪色的舊襯衫在上面綳得鼓鼓的。「就在你毫無表示地瞧著我把它扔掉之後?」路喀斯說。「就在你知道如果我現在離開這個房間我就再也不會回來的時候?」他走到牆根下,背靠牆站著,還是面對著床。「因為我已經滅了你的威風,」他說。「是老卡洛瑟斯滅的。去拿你的槍吧,白人。」他站在那裡喘息,急急地往裡吸氣,直到他的肺似乎再也容納不下了。他看著對方從床上起來,抓住床腳,把床從牆邊拉開,直到兩邊都能上床;他看著白人走過房間,來到多屜櫃,從抽屜里取出手槍。路喀斯仍然沒有動彈。他貼緊牆站著,瞧著那白人走到房門口把門關上,轉動鑰匙,然後回到床邊,把槍扔在床上,這才抬起眼來望著路喀斯。路喀斯顫抖起來了。「不,」他說。
他們來到城裡時,廣場以及通向廣場的各條街道上都停滿了汽車與大車;聯邦法院屋頂上,旗幟在五月晴朗的天空中翻飛。他還有納特與喬治,跟在愛德蒙茲後面穿過擁擠的人行道,從他們認得的那些臉組成的細狹通道里通過——這些人來自他們的莊園,也來自溪邊一帶各個農莊和鄰近各處,他們走上十七英里,明知自己進不了法院的建築,只能等在街上看他們經過——還有一些臉,那是他們僅僅聽說過名字的:那是富有的白人律師、法官和警長,他們一邊傲慢地揮動著雪茄一邊聊天,那可是地面上有權有勢、自命不凡的人。他們走進大理石的門廳,這裏也是人頭濟濟,聲音也嗡地變響了,一到這裏,喬治不由得用他星期天才穿的皮鞋的硬後跟走起一種小心謹慎的步子來。而路喀斯則從他外衣口袋裡取出那份厚厚的、髒兮兮的、摺疊起來的文件,它在路喀斯爐灶那塊撬松的磚頭底下已經埋放了三個星期,路喀斯用它去碰碰愛德蒙茲的胳膊——紙夠厚的,也夠髒的,但輕輕一碰顯然就自動打開了,硬邦邦的,但順著被手弄污的舊摺痕散開時還算是很自然的,顯露出,呈現出三個詞兒:喬治·威爾金斯、納塔莉·布錢普以及去年十月的一個日期,這三個詞兒埋藏在抬頭與印鑒之間由一個藉藉無名的文書所寫的、沒有實際含意也無人去讀的緊密、潦草的書法里,只有那三個詞才是路喀斯費心去辨認的。
「這個問題你一定要我回答嗎?」路喀斯說。
「這也是我的希望,」路喀斯說。「等他們把你送進帕區曼,在種棉花和玉米的空檔里——我看你也不見得會得到三分之一或是四分之一的分成了——你會有足夠時間去琢磨這場教訓的。」他們兩人對看了一眼。
「我是個黑鬼,」路喀斯說。「不過我也是一個人。我還不僅僅是個人。製造我爸的那同一個東西也造出了你的姥姥。我要把她帶回去。」
「是呀,老爺,」納特用她那嘹亮、甜美、吟唱般的女高音說道。「我叫納特。納特·威爾金斯,喬治·威爾金斯的妻子。您手裡的那張紙可以證明的。」
「我現在知道了,」路喀斯說。「快拿斧子來!」他說。「把這砸了!咱們來不及搬走了。」可是連砸也來不及了。還不等他倆動彈,縣保安官就帶著一個副手從屋角後走出來了——那是個大個頭的胖子,看得出通宵沒睡,而且顯然還在read.99csw.com為這事發著脾氣。
「什麼咱們?」路喀斯說。
「不,您哪,」喬治說。「這可是口好鍋。裏面那些曲里拐彎的銅管差不多是嶄新的呢。就因為這個我殺不下他要的價。廊子和打井的錢都給了他還短兩塊,不過我自己補上了,也不再去麻煩您了。可是真讓我擔心的還是給人逮住。我老在盤算,對納特咱們該怎樣交待那后廊和打井的事。」
「於是我們得到了情報——」說話的是副手中的一個,胖嘟嘟的但遠不及保安官塊頭大,他一開口就滔滔不絕,小腿處有泥跡,臉上也有點臟和顯得疲倦,「我們到了那兒,洛斯先生告訴我們該上哪兒去找。可是他說的那條溝里啥壺也沒有,於是我們坐下來細細琢磨,要是我們自己是洛斯先生的黑佃戶,我們會把蒸餾壺藏在什麼地方,接著便上那兒去找,果不其然還真的找到了,藏得那真叫乾淨、穩當,卸成一個個部件,正埋了一半,用灌木枝遮住,是在溝底的一個小土墩前。可是這時天快亮了,因此我們決定先折回到喬治家去,照洛斯先生吩咐的到廚房地板底下去找找看,然後再跟喬治聊聊。於是我們拐回到喬治家,可是喬治不在,屋裡連個鬼影都沒有,地板底下也是空空的,於是我們又去洛斯先生家,問他會不會記錯了地方;這時天已差不多大亮,我們離路喀斯的家大約有一百碼遠,你猜我們瞧見什麼,喬治跟那丫頭正費勁地爬上小山朝路喀斯的小屋走去呢,兩人一手提著一隻一加侖的罐子,只不過喬治在我們逮住他們之前就把罐子在樹根上砸碎了。約摸就在這時候,路喀斯的老婆在屋子裡大叫起來,我們小跑繞到屋后,只見路喀斯的後院里還有一套蒸餾器呢,他后廊上放著約摸四十加侖威士忌,像是要大拍賣似的,而路喀斯穿著褲衩,露出了襯衫下擺,在大吼大叫:『快拿斧子來把它砸了!拿斧子來把它砸了!』」
「那就算是我一個人吧,」喬治說。路喀斯瞪看了他片刻。
「是啊,」愛德蒙茲說。他又跟納特說話了。「你和喬治先走一步。我有幾句話要跟路喀斯說。」納特和喬治往前走了。路喀斯站在汽車旁,愛德蒙茲看著他。從那個早晨到現在已過去三星期,愛德蒙茲還是頭一回跟他說話,彷彿得要三星期的時間才能使他的怒火自行消解,至少是自己熄滅。現在這白人靠在車窗上,望著那張明顯有白人血液的深不可測的臉,那血和他自己血管里所流的是一樣的,是通過男性後裔去到這個黑人身上的,而來到自己身上卻是通過女性後裔,不但如此,去到黑人身上比他自己還早上一個輩份——他望著那張臉,那張矜持、深不可測,甚至還有點傲慢,連表情都有點像他曾外公麥卡斯林的臉。「我想你知道自己會有什麼命運,」他說。「聯邦律師收拾納特,納特收拾喬治,喬治又收拾你,然後高恩法官把你們三個統統收拾了。你在這地方住了整整一輩子,時間幾乎是我的一倍。你認識所有在這兒生活過的麥卡斯林家和愛德蒙茲家的人,除開老卡洛瑟斯。你後院的那隻蒸餾壺、那些威士忌是你的不是?」
其實,把他和喬治的出庭費記在他的賬上也不至於使他銀行存款的第一位數字有所變動的。在愛德蒙茲開了支票替他們付清了款項之後,他們都鑽進了愛德蒙茲的汽車。這一回開車的是喬治,納特也跟著坐前排。回家要走十七英里。在這十七英里的路程里,他在後座傍著那繃著臉生悶氣的白人,除了兩個後腦勺再沒什麼可看的——一邊是女兒的腦袋,她儘可能離喬治遠些,縮在她的角落裡,頭一次也沒有扭過來;另一邊是喬治的腦袋,那頂破巴拿馬草帽斜掛在右耳上方,人是坐著,卻仍然像是在大搖大擺地走路。至少這會兒不是滿臉全是牙齒,往常但凡有人看他便總是那樣,他惡狠狠地想。可是先別去管這個了。汽車在院門口停下時,他坐在車子里瞅著納特跳出車子,像只受驚的鹿,順著小路朝他的家飛跑,仍然是連頭也不回,一次也沒有看他。接著他們繼續前進,來到騾子院和馬棚那兒,他和喬治下車,他又一次聽到喬治在他後面呼吸的聲音,這時候已坐到方向盤後面去的愛德蒙茲一隻胳膊靠在車窗上瞪視著他們兩人。
他重新走進屋子,走進他老婆和兩個孩子在床上躺著的那個房間。天剛黑他回家時煨在爐火上的晚飯甚至都沒有取下,到這會兒剩在鍋里的東西早該燒焦煮幹了,要不就是在越來越微的餘燼里幾乎沒一點熱氣了。他把燉鍋和咖啡壺撥到一邊,用根柴禾把爐底一角的灰燼刮凈,露出磚塊,用一隻濕手指去摸摸其中的一塊。磚頭熱烘烘的,不特別燙,不炙人,那是一種遲鈍、深沉的熱,它凝聚了火在它身上不停地燒了兩年之久的歲月,凝聚的不是火而是時光,彷彿只有時光才能使它變涼而不是火的熄滅,甚至連水也不行。他用他小刀的刀片把磚頭撬起,把磚底下溫暖的土撥開,起出一隻小小的金屬的公文遞送盒,差不多一百年前,他的白皮膚的祖父卡洛瑟斯·麥卡斯林本人曾經擁有這隻盒子,他從那裡取出一個紮好的小布包,小包里密密匝匝地擠放著許多硬幣,其中的一些幾乎和卡洛瑟斯·麥卡斯林是同時代的,而路喀斯十歲前就開始積攢錢幣了。他老婆睡下時僅僅脫掉了鞋子(他也認得這雙鞋子。那是屬於那個不曾死去甚至也從未生存過的女人的)。他把那個打上結的小包放在一隻鞋裡,又走到胡桃木櫥櫃跟前,這柜子是艾薩克·麥卡斯林送的結婚禮物,他從抽屜里取出剃刀。

1

「是我,」路喀斯說。
「一個爐灶,」他說。「后廊修一下。一口井。」
「我的煙囪好燒著哩,」喬治說。「我可以把后廊再支起來的。」
「我不是跟您說了嗎,」那個慍怒的人說,雙手一揮。「我原先一點不知道這事,直到愛德蒙茲——」可是法官連聽也不聽他的。他在看納特。
「你這傻瓜,」路喀斯說。「現在離下一輪選舉一星期也不到了,你以為因為洛斯·愛德蒙茲跟他們說過這裏安有燒鍋,就不會有人上溝里去看一眼嗎?這一回他們逮著你,就再不會有人證明你去年秋天成了親了。」
「你去一邊,我呆在另一邊,」那白人說。「咱們跪下來握緊手。我們不需要數數。」
「行了,」那督察員說。「不過你們控告誰呢?你們下鄉是去抓喬治的,可是你們的證據都是不利於路喀斯的。」
「我看到是那麼寫的,」法官說。「上面的日期是去年十月。」
「我明白了,」法官說。「亨利,」他對另外那位老人說,也就是含著牙籤的那位,「那些威士忌還在你那裡,你可以找個地方把它倒掉嗎?」
天稍微有點亮了;他現在看得見了。崩落的泥土已經把燒鍋遮蓋住了。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弄幾根樹枝來堆在上面,好讓新土不致受到偶爾過路者的注意。他站起身。可是他仍然不能完全站直。他一隻手壓在後腰上,仍然有些佝僂,開始發僵、痛苦地朝五十英尺外一叢三角葉楊的幼苗走去,這時不知什麼打樹叢里或是樹叢邊上突然跑開,接著便拚命跑拚命跑,聲音逐漸減弱而且已經開始拐彎朝樹林的邊緣跑去了,他在那兒站了約有十秒鐘,下顎松垂,驚愕不已,簡直無法相信,他的頭轉過去跟蹤那看不見的疾跑的腳步。緊接著他一轉身跳將起來,不是朝那聲音而是和它平行,他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靈巧和速度在樹木和灌木叢間邊跳邊跑,總算及時穿出樹林,在逐漸亮起來的蒼白光線里見到追捕對象像頭鹿那樣飛也似地越過一塊空地,躲進了對面仍被黑夜封鎖的一片林子。
整幢房子黑黢黢的,只有他和他老伴房間的爐床里才露出一點微光。門廳對面他女兒睡的房間也是黑黑的。而且也準是空的。他早就料到會是這樣的。我看喬治·威爾金斯有女人陪伴今晚是最後一次了。他想。按我聽說的,他明兒要去的地方連女人的影兒也不會有。
「別啰嗦了,快上車吧,」路喀斯說。「我該在本地收自己的莊稼還是得去帕區曼縣替別人收,我也想早點知道呢。」
「進屋去吧,」路喀斯說。
「你在維克斯堡呆的日子不短嘛。我都不知道你打算去,等莫莉大嬸告訴我的時候你已經走了。」
「要是我想喝牛奶得等,那我看母牛也可以等一等的,」他說。「你抱兩個娃娃行嗎?」
不過那是以後的事。眼下他忙得啥也顧不上。他看不清表面,可是他知道快到半夜了。他把大車停在土墩旁,把蒸餾器卸下來——那是只裏面是一層黃銅的壺,價格昂貴得他到現在仍然不忍心去回憶,儘管他一輩子根深蒂固是個瞧不上低劣用具的人——接著又卸下螺旋管以及他的鐵鍬、鐵鏟。他選中的是土墩一邊上面略略有點懸垂的地點;不妨說他要挖的洞的一邊已是現成的,只需稍稍擴大就行,在他那把看不見的鐵鍬的挖掘下,土塊迅速落下,隨著他那看不見的鏟子的移動,它們又不斷發出輕輕的沙沙聲,不久那個洞就深得足以把螺旋管和蒸餾壺都藏進去了,就在此時——也許那不過是嘆息似的輕輕一聲,可是在他聽來卻比一場雪崩還響,彷彿整個土墩都吼叫著朝他壓下來——整個懸垂都坍塌了。它砸在空壺上,蓋沒了壺和螺旋管,直漫到他腳上,而且在他往後一跳絆了下跌倒在地時,也壓到他身上,把土塊、土坷垃朝他扔來,最後又把一樣比土塊大點兒的東西端端正正地打在他臉上,給了他最後的一個打擊——這個打擊倒也不算特別毒,只是出手挺重,像是黑暗與孤獨的精靈,是古老的土地,也許就是列祖列宗本身所發出的某種最終警告式的拍擊。因為,在他坐起身來、終於重新緩過氣來又是喘氣又是眨眼時,只見那土墩顯然絲毫沒有變小,在比喧鬧的聲波還要逼人的長長的寂靜中陰森森地矗立在他的上方,那寂靜真像是一陣嘲弄人的經久不息的大笑,這時候,他的手摸到了方才打他的那樣東西,而且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感覺出了那是什麼——是一件陶器的碎片,那陶器若是完整無缺准有攪乳器那樣大,在他把那塊陶片舉起來時,它再次裂開並把一樣東西放入他的掌心,就像是特地交給他似的,那是一枚硬幣。
「對,」那白人說。
他走進門廳,然後進入房間,在這裏兩年前他點燃了爐火,這火將比他們兩人都存活得更長久。他事後不是總能記住自己說過的話,卻永遠也忘不了當時心中湧起的那股驚訝與難以置信的怒火,他懷著這股怒火想道:哼,時至今日她甚至都不知道我是不是起過疑心呢。她坐在爐前,那兒正煮著晚飯,她抱著孩子,手掌放在孩子面前給他擋住光和熱——即使那時她也是個嬌小的女人,當時離她皮肉自然也包括骨骼開始朝內里抽縮還有好些年呢,他站在她上方往下看,見到的不是他自己的孩子而是一個白人小孩的臉,正偎擠向她隆起的黑乳|房——那乳|房不是愛德蒙茲妻子的而是他自己老婆的,他曾一度失去這個老婆;那小孩也不是他的兒子而是那個白人的,如今又撂到他這兒來了,他的聲音很響,他那爪子似的手猛地朝嬰兒伸去,但是她的手飛快舉起抓住了他的手腕。
「您老咋說,」喬治說。
「是啊,法官老爺,」喬治說。「我這會兒有錢辦這些事了,我這就去把剩下的事給辦了,哪天得空我就會拿起鎚子和鐵鍬的。」
「哈,」愛德蒙茲又說了。「你以為在喬治自己被逮住之前向我告發了喬治,我就會寬宏大量,讓他砸爛壺把酒倒掉,這賬就可以一筆勾銷了嗎?」
「這一切讓法庭來解決吧,湯姆,」保安官說。「我昨晚一宿沒睡,這會兒還沒吃早飯呢。反正我給你帶來一個犯人、三四十加侖的物證,還有兩個證人。咱們把這事了結吧。」
兩小時后,他來到傑弗生聯邦法院督察員的辦公室。他臉上仍然擺出一副莫測高深的樣子,偶爾眨幾下眼,傾聽著身邊喬治·威爾金斯沉重的呼吸聲和那些白人說話的聲音。
「你是得學學乖,」路喀斯說。「天一黑,你就用大車去把東西從那條溝里拉走。我會告訴你該安在哪兒的。哼,」他說。「我想這一口准跟溝里原來的那口一樣糟九*九*藏*書,都讓人看不出有沒有變過吧。」
「你管這個幹什麼!」愛德蒙茲說。「喬治可以揭發的事兒多著呢,再說他還不是你的親屬。倘若他記性忽然變得不行了,可納特不是喬治的親屬,她可以說的事兒也多著呢。我知道你腦子裡在打什麼主意。可是你已經錯過了時機。如果喬治和納特現在想去花錢領一張結婚許可證,官方沒準會把你和喬治倆都弔死的。得了,先不說這些了。一等你鋤完棉花,我立刻親自送你們進監獄。現在你馬上給我去你那塊在南溪邊的地。上帝在上,這回你非聽我的勸告不可了。還有你給我注意:不種完不許回來。天黑了也不用著急。我會派人送提燈去的。」
「把剃刀放下,路喀斯,」愛德蒙茲說。
「不,」那個人說。「回家去。你給我出去。今天晚上我會上你家去——」
「我看你把時間都用在他們身上得了,」他粗聲粗氣地說。「反正你一開頭就是這樣乾的。」她往前走去,既不答話也沒扭過頭來,毫不在乎,很平靜,甚至還很安詳。他也不再望著她了。他的呼吸很緩慢,很平靜。娘們兒,他想。娘們兒。我永遠也看不透。我也不想看透了。我情願啥也不知道,這總比以後發現自己被耍了要強些。他朝有爐火的房間走去,那裡煨著他的晚飯。這一回他是大聲說出來的:「他娘的,請別跟俺的黑老婆睡覺,這話叫一個黑人怎麼跟白人開口說呢?就算是他真的說了,那白人又他娘的怎麼會答應不這樣做呢?」
「你甭送,」他說。「我也不送。你以為扎克·愛德蒙茲回來發現孩子不見了還會在家裡獃著不動嗎?不會的!」他說。「我老婆是我去扎克·愛德蒙茲家向他討回來的,他的兒子也讓他上我家來要吧!」
天黑前他真的把南溪邊的地種完了;他原本就打算今天幹完這件事的。他回到廄房,給兩頭騾子飲了水,擦過皮毛,把它們關進廄欄,並餵了草料,這時候喬治還沒有松下軛套呢。接著他踏進小巷,在初起的暮色中朝自己家走去,屋頂煙囪上,因為沒有風,晚飯的炊煙立得直直的。他沒加快步子,說話時也沒把頭扭過來。「喬治·威爾金斯,」他說。
這時候他老伴彎身在床上,一邊搖他一邊尖叫。天剛蒙蒙亮。他穿著襯衫、褲衩緊跟著她朝後廊跑去。穩穩安放在廊外地上的是喬治·威爾金斯那隻打了補釘的癟癟凹凹的蒸餾壺;廊子上則安放著形狀各異的水果瓶、陶罐、一兩隻小桶,還有一隻生鏽的五加侖油桶,在路喀斯那雙驚恐、睡意未消的眼睛看來,它盛的東西足能灌滿一隻十英尺長的馬槽了。他甚至能看見玻璃瓶里的東西——一種暗暗的、說不上什麼顏色的液體,上面還漂浮著玉米衣的碎屑,這是喬治那換過十個主兒的蒸餾壺沒能去掉的。「納特昨晚在哪兒?」他喊道。他一把抓住老伴的肩膀,搖晃她。「納特在哪兒,老婆子?」
「是的,是的,」督察員說;「對,對。因此你才打電話給保安官——」
「天哪,」愛德蒙茲說。「我從來沒有想到過要向一個黑鬼起誓。可是我願意發誓——」路喀斯轉過身子,已經走開去了。他像一陣旋風。那一位現在站起來了。他們面對著面,雖然一瞬間路喀斯氣得根本看不見他。
「把剃刀放下,我再和你說話,」愛德蒙茲說。
他上床時老伴沒有真醒,卻喃喃地說:「你哪去了?昨兒一宿在路上瞎折騰。今天又走了一宿,咱們的地正哭著喊著等播種呢。你就等洛斯先生來訓——」說到一半就打住了,還是沒醒。過了些時候,他醒過來了。那時已經過了半夜。他蓋了條被子躺在玉米衣墊子上。差不離就是這時辰了。他很清楚他們是怎麼乾的——那白人保安官、幾個稅務官還有助理貓腰爬著穿過灌木叢,手裡捏著槍,去包圍蒸餾壺,遇到每一個樹樁和形跡可疑的土堆便像獵狗似的吸氣與嗅聞,直到每隻罈罈罐罐都給搜出來,帶回到汽車停著的地方;沒準他們還會咂上兩口以驅除夜晚的寒氣,然後回到蒸餾壺左近蹲著,等喬治毫無戒備地前來自投羅網。他既不洋洋得意也沒有出了一口氣的感覺。如今他對喬治倒抱有幾分個人的歉疚之情呢。他還年輕,他想。他們不會永久把他關在那兒不讓他出頭的。事實上就他路喀斯而言,關上兩個星期也就夠了。為這事蹲一兩年他還蹲得起。也許等他們放他出來時,他就會接受教訓,知道再不敢玩某某人的女兒了。
這時他已走出家門,也不用再聽她嘮叨了。又是夜晚了。土路在玉米播種季節無月的天空下微微發白地向前延伸。很快小路就與他打算在蚊母鳥叫起來時種上棉花的那塊地平行了。要不是喬治·威爾金斯搗亂,他如今准已經全都犁完,打好畦,一切都弄舒齊了。不過現在也差不離了。再有十分鐘,事情就會像投一枚鎳幣到「吃角子機」里一樣,倒不是說哐的一響向他澆下來一陣金雨,他不指望這個,不需要這個;他願意自己侍弄這賭錢機,只是要在乾的時候能太太平平,不受干擾。幹活兒他倒不怵,即使要熬夜而且沒有幫手,即使他不得不挖去半個土墩。他才六十七歲,比有些年紀只有他一半大的人身子骨還棒,倒回去十歲,他還能幹個連軸轉呢,晚上整個通宵,白天照干不誤。可是如今他不想這樣拚了。在某種程度上,放棄農活他還真有點不捨得。他愛干農活,瞧著自己的地他覺得順眼,他喜歡侍弄它,若是有上好的家什,若是把它們使喚得漂亮,他會著實感到驕傲,瞧著不像樣的設備和鬆鬆垮垮的活計他便嗤之以鼻,他支起爐子釀酒時蒸鍋又是非買最好的不可——那把裡層是銅的壺的價錢他現在更不願想起來了,因為這壺他不僅眼看要失去而且簡直是自己有意出送的。在第一樁事干成后連跟愛德蒙茲怎麼說用哪些措詞他都已經想好了,他要告訴愛德蒙茲他決定不種地了,老啦,該歇息了,要求愛德蒙茲把他的地撥給別人務必把莊稼管好收好。「行啊,」愛德蒙茲會說。「可是你不能指望我會給一個一點地都不種的家庭白白供應住房、柴禾和用水。」這時他會說,萬一事情真正變得這樣的話——沒準真會這樣的,因為他路喀斯至死也要說,扎克·愛德蒙茲為人比他兒子好,而老卡斯·愛德蒙茲又比這爺兒倆加在一起都好:「那好。我跟你租房住就是了。你開個價,我每周六把錢給你送去直到我不想住為止。」
「煩死人了,卡洛瑟斯,」督察員說,「這算哪門子的塞內甘比亞的蒙太古和凱普萊特之爭呢?」
對方把雙手從被單底下抽出來放在上面。「好吧,」他說。「去站到牆根那兒,等我去拿。」
他走進木柵欄的院門,這柵欄是老卡斯把房子撥給他們住時他自己修的,當時他還從地里運來石塊給沒長草的院子鋪上了小路,他老婆每天早上都要用柳枝扎的笤帚掃院子,在用碎磚、瓶子、瓷片、各種顏色的草砌邊的花壇之間把不髒的塵土掃成一個個彎曲、複雜的圖案。春季里她有時還回家來侍弄花壇,因此那兒還跟往常一樣有花可看——都是些黑人喜愛的皮實、刺眼的花卉:太子羽、向日葵、美人蕉和蜀葵——可是直到今天為止花壇間的小路從去年以來就沒掃過。是的,他想,我得把他殺了,要不就走得遠遠的。
「你當時打的到底是什麼主意?」
「是啊,法官老爺,」喬治說。「去年秋上我賣完棉花我們就領了文書了。我們那時就辦手續了,只不過她不願上我那兒去住,除非路喀斯先——我是說除非我砌好爐灶,修好后廊,把井挖好。」
「這話你甭跟我說,」路喀斯說。「我打生下來就一直住在這裏,那會兒你爹還沒出生呢。你也好你爹也好老卡斯也好,除了你和他在聖誕節送給莫莉的那瓶城裡貨以外,聽說過我跟任何品種的威士忌有啥關係嗎?」
他走近大宅——那兩邊由圓木構築的側翼(這是卡洛瑟斯·麥卡斯林建造的,也曾滿足了老布克、布蒂的需要)由不封閉的過道相連,老卡斯·愛德蒙茲後來給過道加上廊柱,砌上牆,用白色隔板加出了一個二樓過廳,這也算是顯示自己驕傲的紀念碑與墓志銘吧。路喀斯並未繞到後面去走廚房門。自從當今的愛德蒙茲出生以來,他只進過一次廚房門;他這輩子再也不會走第二次了。他也不願登上台階。他僅僅是在廊子旁的黑暗中停住腳步,用手指關節叩擊板邊直到那白人來到門廳朝前門外面張望。「嗯?」愛德蒙茲說。「什麼事?」
「你瞧瞧!」莫莉喊了起來。「你的喬治·威爾金斯真是個寶貝!」路喀斯已經在朝門口走去了。「你去哪兒?」她說。「咱們往哪兒搬呀?」
「是啊,先生,」她說。「我是那些保安官來過的第二天走的。——我自己也沒料想到,」她說。「我不太想去。是爸爸的主意讓我出門去看姑媽——」
「我知道你不會跑的,」路喀斯說。「你也知道你不會跑的。因為你知道我需要的、我一心想看到的就是你想逃跑,是你轉過身去逃跑。我知道你不會這樣做的。因為你唯一要壓垮的就是我。我要戰勝的則是老卡洛瑟斯。去拿你的槍呀。」
有一小會兒路喀斯沒有回答。接著他說:「是有這檔子事。」
他把他的椅子從晚餐桌前往後一推,站起身來。他朝他女兒那張低垂、神秘的臉投去一瞥,不算嚴峻卻是冷冷的。但是他沒有對她或是他老伴直接說話。照說他應該對她們中的一個或是兩個或是不具體對著誰說上這麼一句的:「上路那頭去一下。」
「那就退庭吧。把他們帶走。至少把那個下顎突出的小丑給我拎出去。」
「咱們自己的呢?」他喊道。「我的孩子呢?」
「好,你現在能說得上來了,」愛德蒙茲說。「喬治也能說得上來了,等保安官——」他回進屋子裡去。路喀斯側耳聽他的鞋跟踩在地板上的堅實、急遽、憤怒的噠噠聲,然後又諦聽搖電話曲柄的拖長、激烈的轉動聲。接著他不再去聽了,而是一動不動地站在半明半暗處,眨了幾下眼睛。他想,還有那麼多的麻煩事兒。我原先想都沒有想到呢。愛德蒙茲又回出來了。「行了,」他說。「現在你可以回家了。去睡吧。我知道提了也是白搭,不過我希望見到你南溪邊的那塊地明兒天黑前能夠種上。你今天迷迷瞪瞪地圍著那塊地轉都好像有一星期沒睡覺了。我不清楚你夜晚在幹什麼,不過你也太老了,不管自個兒怎麼想,再像公貓那樣滿處轉已經不合適了。」
「他們這一回逮不住我,」喬治說。「我學乖了。我要按你教的辦法來侍弄這口鍋。」
「你這笨蛋!」她喊道。「哦,天哪,」她說。「哦,天哪。好吧。我把他送回去。我早晚要送回去的。蒂斯比大媽可以讓他咂糖水奶嘴——」
「這是最後一次,」路喀斯說。「我告訴你——」這時他大聲嚷叫起來了,不是衝著這個白人的,這一點白人也知道;他眼看那黑人的眼白里突然湧現出紅顏色,那是野獸——熊或是狐狸——被圍困時眼睛里的那種血色。「我告訴你!別對我要求太高了!」我是做錯了,那白人想。我做得過頭了。可是現在已經太遲。他即使想把手掙脫卻已被路喀斯的手緊緊捏住。他趕緊伸出左手去抓槍,可是路喀斯也把他的左腕抓住了。這以後兩人除了前臂之外別的部位都一動不動,他們捏緊的手逐漸轉動,直到白人的手背貼在了手槍上。那白人一動不動,被扭住了也動彈不了,他盯看著對面那張精疲力竭、怒不可遏的臉。「我給你機會,」路喀斯說。「你不鎖門睡覺又把機會給了我。我把剃刀扔掉再把九_九_藏_書機會還給你。以後你又把機會扔還給我。是這樣的,對不對?」
「你的意思是,」愛德蒙茲說,「你一直有這份文件?整整三個星期里它都在你手裡?」可是他盯著看的那張臉仍然是毫無表情,幾乎是睡意矇矓的。
「你出來,」路喀斯說。「誰知道,喬治沒準正貓在哪兒偷聽呢。」
他知道那是誰了,雖然他還未回到她方才奔脫的那個樹叢,去站住凝視他女兒那光腳板的印跡,她曾在這裏的濕泥里蹲伏,這腳印他太熟悉了,就跟他一眼就能辨認出自己母馬或狗的腳印一樣,有好幾分鐘他站在腳印前對著它們凝視但卻已經視而不見。原來是這麼檔子事啊。從某種意義上說,事情倒變得簡單了。即便是還有時間(再過一小時溝邊每塊地里便都會有個黑人趕著頭騾子在幹活了),即便他真敢希望把土墩這邊泥土翻動過的一切跡象都消滅,把他的燒鍋再倒騰到另一個掩埋地點去,那也是徒然的。因為當人們來到土墩這兒挖掘時,他們必定不僅會找到一些東西,而且準是很快、立即就找到,而這樣的發現與出土必然會使他們停止並走開——是不是這樣更好一些,半埋半露,上面就放不多點兒的灌木枝子,讓他們在把枝子全部拖走之前就能發現。因為這是件公開的、承認了的、不容爭議的事情,甚至都不用討論的。喬治·威爾金斯必須走人。他必須在又一個夜晚過去之前滾蛋。
「什麼剃刀?」路喀斯說。他舉起手,看著剃刀,好像不知道自己捏著的是剃刀,好像他從來沒看見它似的,在看的同時他把刀朝開著的窗戶扔去,亮閃閃的刀旋轉著在初升的黃銅色陽光里閃出了幾乎像血一樣的顏色,旋即便消失了。「我不需要什麼剃刀。我赤手空拳就能把事情辦成。現在你把你枕頭底下的手槍拿出來吧。」
「哼,」路喀斯說。他沒有移動身子;他叫了一聲,聲調幾乎沒有提高:「納特。」他連眼光都沒朝自己家轉過去,那丫頭就順著小路跑過來了,光著腳,穿了條幹凈的舊花布裙子,包著塊艷麗的頭巾。她的臉哭腫了,可是聲音卻是氣鼓鼓的,倒也並不歇斯底里。
那一年年景不錯,雖然一開頭雨水多,發過大水,好天氣來得遲了些:那是夏季特別長的年份。他的收成會比多年來的都好,雖然遲至八月他的玉米地還有幾塊沒犁最後一遍。眼下他正干這活兒,在兩行茁壯、齊腰高的玉米稈的肥厚、黝黑、閃亮的葉片之間趕他的獨匹騾子,在一壟的盡頭停下,把犁從土裡拔|出|來,扭動方向,吆喝走偏了的騾子朝下一壟走去,直到午飯的炊煙終於在他家煙囪上無分量地懸挂在明凈的空氣里,接著到了老時間,她拿著蓋好的盤子和小桶沿著圍欄走來。他也不朝她看,只顧繼續犁地,直到莊園的午時鐘聲響起。他喂飲騾子,然後自己吃飯——那是牛奶和仍然溫乎的餅——接著便在樹陰底下歇息,直到鐘聲再次響起。這以後,他仍然不起來幹活,而是從兜里掏出一顆子彈,再次對著它細看,同時陷入了沉思——這就是那顆沒爆炸的子彈,連臟都沒弄髒,也沒鏽蝕,撞針在未爆炸的底火銅帽上弄出了清晰、深深的一道凹痕——這顏色發暗的小黃銅圓柱體不比一根火柴長,不比一支鉛筆粗,也重不了多少,卻包容了兩條人命。是曾經包容,準確地說。因為我是不會用那第二顆子彈的,他想。我得付出代價。我得等待吊索,甚至還有煤油。我得付出代價。因此看來,我畢竟不是白有老卡洛瑟斯的血統的。老卡洛瑟斯,他想。我需要他的時候他出現並且替我發言了。他又繼續犁地了。不久,她沿著圍欄再次走來,親自取走了盤子和小桶,免得他回家時還要帶上這些東西。可是今天夠她忙的;他覺得下午沒過去多久卻又看見晚飯的炊煙了——這晚飯她會給他留在爐子上,而她自己則要帶著兩個孩子到大宅去。他在暮色蒼茫中回到家時她正要走。不過她這會兒沒穿那個白女人的皮鞋,身上也還是早上穿的那件沒有樣子的褪色花布裙子。「你的晚飯做好了,」她說。「我來不及擠牛奶。只好讓你幹了。」
「變得夠快的,」她說。她盯看著他。她的手,那是黑人典型的狹長、柔軟、掌心顏色很淡的手,伸上去在包頭的鮮亮花布上摸了摸。她的語氣,連同音色與調門都已起了變化。「我,嫁給喬治·威爾金斯,去住在那樣一間小屋裡,那兒后廊全坍了,還得讓我走上半英里路到泉邊去打水?他可連爐子都沒有!」
「哈,」路喀斯說。「哈。」
他走進那扇寬闊的可走馬車的院門,車道從這裏起逐漸上升,通向一個長滿了橡樹和雪杉的土丘,來到這裏他已經可以見到屋子裡的電燈光了,這比煤油燈亮多了,屋子裡比現在的這位更出色的老主人有煤油燈甚至是蠟燭就感到很滿足了。騾棚里停著一輛拖拉機,扎克·愛德蒙茲是絕對不會讓家裡有這種東西的,還有輛汽車停在專門蓋的車房裡,老卡斯是連腳都不願踩到這種車子里去的。不過那是早年間,是舊時代,那時候的人都比現在的更出色;他路喀斯自己就是一個,他和老卡斯甚至不僅僅在精神上是同時代人,他們相同之處甚多,儘管這樣說似乎有點荒謬:——老卡斯僅僅在母系方面有麥卡斯林的血統,他姓的是自己父親的姓,雖然土地歸了他連同其利益與責任;路喀斯則是在父繫上有麥卡斯林的血統雖然姓了母親的姓,他可以使用土地從中得到利益卻不必承擔任何責任。更加出色的人:——像老卡斯,他僅僅在母親方面算得上是個麥卡斯林,可是血管里老卡洛瑟斯·麥卡斯林的成份卻是夠足的,故而敢於把土地從真正繼承者手裡奪過來,僅僅是因為他想佔有這塊地,知道自己能把它利用得更好,知道自己更強大,更無情,更像老卡洛瑟斯·麥卡斯林本人;即便扎克也不含糊,雖然他不像乃父有那樣多的男子漢氣概,不過他路喀斯,一個男性的麥卡斯林後裔,卻是把他當作對手看待的,以致曾起意要殺他,一直到了這個地步——當時他所有的事務均已料理定當,就像從容赴死的人那樣——四十三年前的一個早晨,他手執卸去套子的剃刀,站在那個睡得正香的人的面前。
不過這件事會自行解決的。另一件事才是頭等緊要的呢。原先,在他今兒早上回家那陣,他是打算去向保安官本人報告的,這樣就絕對不會有什麼閃失了,免得愛德蒙茲滿足於僅僅去搗毀喬治的蒸餾器與地下倉庫,光是把他從農莊轟走。倘若這樣,喬治仍然會賴著不走,僅僅是想方設法不讓愛德蒙茲看見而已;於是,既然什麼農活都沒有,更不用說釀酒了,他無事可做,就會整個白天懶洋洋,到了晚上卻一夜不挨床鋪在外面瞎混,比起過去來威脅更大了。得讓愛德蒙茲這個白人去報告,因為在保安官眼裡路喀斯僅僅是另一個黑鬼,這一點保安官和路喀斯都很清楚,雖然他們當中只有一個人清楚在路喀斯眼裡保安官只不過是個紅脖梗的窮白人而已,沒有祖先可以誇耀,也沒有根據對自己的後裔抱什麼奢望。要是愛德蒙茲決定私了而不訴諸法律,那路喀斯就要向傑弗生某個人去報告:不僅僅是他和喬治·威爾金斯知道在卡洛瑟斯·愛德蒙茲的農莊里有一個蒸餾器,而且卡洛瑟斯·愛德蒙茲也是知情的。
「他打井啥的全沒開始呢,」納特說,「他連后廊都沒修。他拿了你給他的錢卻啥都沒幹。我問他,他光說顧不上,我等了一陣子再問他,他還是說忙啊,顧不上呀。直到後來我終於告訴他,要是他不照他答應過的快點開始,我可就要對保安官來那晚我們見到的事改變看法了,於是昨天晚上他說他有事兒要去路那頭,問我想不想回娘家住一宿,因為他沒準要很晚才回家,於是我說我可以插上大門的,因為我想他準是要開始打井了。後來我看見他趕走了爹的母馬和大車,我知道就是這麼回事了。他是天快亮才回來的,可是啥也沒運回來。既沒有打井的工具,也沒有支廊子用的木板,可是爹給他的錢全花掉了。於是我告訴他我打算怎麼做,我上大房子去等著,洛斯先生一起床,我就跟洛斯先生說對那晚看到的事我改變看法了,洛斯先生那個咒和罵呀,他說我改變得太遲了,因為我如今已經是喬治的老婆,法律再也不聽我的了,他還要我來說,讓你和喬治在太陽下山之前離開他的莊園。」
他在廊子上等候。他能看見溝谷對面那幢房子里的亮光。他僅僅是還沒回到家裡,他想。他的呼吸很慢很平穩。不用著急。他會做出一些舉動,那麼我也做出一些,然後事情就會結束了。會沒事兒的。這時燈光熄滅了。他開始鎮靜、大聲地說:「對。對。他得花些時間才能走到這兒來。」他繼續這麼說,其實時間已經過去很久,足夠讓那一位在兩幢房子之間走上十個來回了。這時候好像他早就明白那位是不會來的,似乎在那幢房子里等候的是他,輪到他在眺望著他的,也即是路喀斯的房子。接著他又明白那人甚至都沒在等待,似乎是他已經站在卧室里,他的下方是一個沉睡的人在緩慢地呼吸,他的前面是一個未加防衛的、不知有危險的咽喉,而一把露出刃鋒的剃刀已經捏在他的手裡。
「挑上滿滿兩桶水走一英里我還能對付,」她說。「湊合支一支的后廊我可不要。我要喬治的房子里有個全新的廊子,還要有爐灶和一口水井。你打算怎麼做到這幾樁?你能出錢砌新灶、建新后廊、僱人幫忙挖井嗎?」不過她眼睛看著的卻仍然是路喀斯,她那高亢、尖利的女高音並非逐漸變輕而是陡然停住的,她目光炯炯地望著父親的臉,彷彿在用花劍和對方搏鬥似的。他的臉既不陰沉也不冷酷與憤怒。那是絕對沒有表情與看不透的。他真像是站在那兒睡著了,像匹馬那樣睡著了。他終於開口了,像是在自言自語。
「要新的后廊,」她說。他像是根本沒聽見女兒的話。彷彿她根本沒張過嘴。
「這麼晚了還上哪兒去?」他老伴說。「昨晚就在那塊窪地里搗弄了整整一夜!回來忙不迭套牲口下地,太陽升起都足足一個鐘頭了!你該上床睡覺的,要是你想把溪邊那塊地犁好的話,洛斯先生說了——」
「問他們去!」愛德蒙茲氣沖沖地說。「問他們去呀!威爾金斯跟路喀斯那閨女要結婚。路喀斯不知為什麼不贊成——我現在像是有點明白了。於是昨晚上路喀斯上我家告訴我喬治在我的地里支起了一個蒸餾壺,因為——」愛德蒙茲連口氣都不喘,便再次吼叫起來,「——他很清楚我會怎樣做,因為多年來我不斷對我地界里的每一個黑小子說我會怎樣辦,要是我發現一滴那種私釀的貓尿——」
「我改變主意了,」他說。「我打算讓你和喬治結婚。」她瞪大了眼看他。再一次他看見她的眼光朝喬治閃去又收回。
「快去套你的騾子呀!」愛德蒙茲說。「你他媽的還等什麼?」
「別跟我撒謊!」他說。「別跟我說扎克·愛德蒙茲知道他的孩子到哪兒去了。」
「是啊,您哪,」喬治說。「可不是嗎。我希望我能從裡邊接受一點教訓。」
他很清楚自己要去什麼地方,就算周圍是一片漆黑。他是本鄉本土出生的,比當今的東家愛德蒙茲早二十五年。他剛到能扶直犁的年齡便在這塊地上幹活;他在這兒的每一寸土地上打過獵,在童年、青年時期也包括成年時期一直到他洗手不幹為止,他所以不幹,並非因為成天成夜邊走邊獵讓他受不了,而是覺得再獵食兔子與負鼠未免太丟份兒,他不僅是愛德蒙茲農莊上男人里而且也是所有活著的人里年紀最大的一個,是麥卡斯林後裔里年歲最大的,雖然在世俗的眼光里他不是麥卡斯林的後裔而是麥卡斯林的家奴的後裔,他歲數幾乎跟老艾薩克·麥卡斯林一般大,此人目前住在鎮上,依靠洛斯·愛德蒙茲想起時願意給的一些接濟為生,如果艾薩克·麥卡斯林的正當權利為人所知,如果人們知道老卡斯·愛德蒙茲——眼下這個愛德蒙茲的爺爺——是如何奪走了他的祖產的,那麼這片土地以及上面的一切就都是他的;歲數幾乎跟老艾薩克一般大,也幾乎跟老艾薩克一樣,是老布克和布蒂·麥卡斯林的同時代人,他們倆跟他們的父親卡洛瑟斯·麥卡斯林一起活在人世時老爺子從印第安人手裡弄到了土地,那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那時候不管黑人白人都是人。
他是在等待天亮。他也說不清為什麼要等。他靠在院門和白人房子半當中一棵樹前蹲著,就和那無風的晦暗本身一樣,一動也不動,這時,斗轉星移、蚊母鳥們的合唱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後來又停住了,接著頭一批公雞開始打鳴,這時九-九-藏-書短暫的「假天亮」來臨,完了天色又暗了下來,緊接著鳥雀們開始噪動,夜晚終於過去了。天剛剛亮他就登上白人家宅前的台階,走進未鎖的前門,穿過寂靜的門廳進了卧室,他覺得自己已經進來過,而且就在片刻之前,他捏著打開的剃刀站在那個正在呼吸、毫無戒備、未加防衛的咽喉的上方,再次感到此情此景自己是經歷過的。這時他察覺枕頭上那張臉上的眼睛在靜靜地盯著他,這時候他明白自己為什麼非要等到天亮了。「因為你也是麥卡斯林的子孫,」他說。「雖然是女兒的後裔。也許原因就在這上頭。也許正是因為這一點你才那樣做:因為你跟你爹非得通過一個女人才能從老卡洛瑟斯那裡得到點兒什麼——不是通過負責任的男人、可以依靠的男人。因此沒準我都已經原諒你了,可是我仍然不能原諒你,因為人只能原諒損害你的人;連《聖經》也不要求一個人去原諒他打定主意去傷害的人呢,因為即便是耶穌也終於發現對人這樣要求未免太過分了。」
「那好,」愛德蒙茲說。「他們在溝底找到的那隻蒸餾壺該是你的了吧?」
對方又把手放回到床單底下去。「那你去撿你的剃刀吧,」他說。
「一隻蒸餾壺?」愛德蒙茲說。「在我的地里?」他吼叫起來了。「難道我不是跟這兒每一個男人、女人和孩子都打過招呼嗎,如果在我的地界里發現一滴白騾威士忌,我會怎麼辦?」
那個白人正要往椅子上坐下去。在年紀上他和路喀斯可以算是兄弟,幾乎是雙胞胎呢。他慢慢地往椅背靠去,眼睛看著路喀斯。「唉,天哪,」他輕聲輕氣地說。「原來你想到這上頭去了。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你把自己說成是什麼人了?」
「你現在都辦成啦?」
就像是那個白種女人不但根本沒離開過那個宅子而且從未在世界上生存過——他們兩天後在果園裡埋葬的那個物體(他們仍然無法越過河谷去教堂墓地)是一件不存在於時間中的、未經聖化的、虛無飄渺的東西;而他自己的妻子,那個黑女人,如今卻獨自住在他們結婚時老卡斯為他們蓋的房子里,一直維持著他們成親那天他點燃的爐火,從那天起這火一直沒滅過雖然現在已沒多少飯菜要煮了;——就這樣,直到差不多半年後的一天他上扎克·愛德蒙茲那兒去,說:「我要我的老婆。我家裡少不了她。」接著——他本來是沒打算說這句話的。可是時間幾乎長達半年,他老得獨自一人來維持家中的灶火,這火將一直燃著直到他與莫莉都不再在人世給它加柴添薪,整個春季與夏季一夜接著一夜他都是獨自坐在爐火前,直到有天晚上他站在火前大發雷霆,氣得七竅生煙,啥也看不見了,那隻松木水桶都已經掛到火上去了,這時他好不容易才強壓怒火,把水桶放回到座架上去,但仍然氣得發抖,甚至都不記得要拿起水桶用水了——接著他說:「我琢磨你拿準我不會接她回去的,是不是?」
「是啊,您哪,」喬治說。「我也聽出來了。」
「哦,進來吧,」那人說。「幹嘛站在外面?」
「哼!」路喀斯說。他一使勁,把白人的左手和左胳膊甩開,掙脫了右手,同時把對手從床邊推開;這個動作同時也使他拿到了槍,他跳起來往後一退,此時此際白人也站直了身子,那張床隔在兩人當中。路喀斯打開槍後膛,朝旋轉彈膛飛快瞥了一眼,轉動它直到擊錘下的空膛停在最底下,這樣,不管彈膛朝哪邊轉也總有一顆實彈會在擊錘下面。「因為我需要兩顆子彈,」他說。他把後膛啪地關上,面對著白人。白人又一次看見他眼睛充血,直到裏面既不見角膜也沒有虹膜。機會來了,那白人想,思路很快也很清晰,甚至都不覺得驚訝,他盡量大胆地在聚積力量。路喀斯似乎沒在注意。他這會兒甚至都看不見我,那白人想。可是時機又錯過了。路喀斯如今在看他了。「你總以為我不會這樣做,是不是?」路喀斯說。「你知道我能打贏你,所以你想用老卡洛瑟斯的威力來壓倒我,就像卡斯·愛德蒙茲對付艾薩克那樣:利用老卡洛瑟斯來讓艾薩克放棄土地,那原本是他的,因為卡斯·愛德蒙茲是女兒生的麥卡斯林,是女兒這一支的,是妹妹,好像老卡洛瑟斯會叫艾薩克向姑媽的後代讓步,因為她日子過不下去了。你以為我也會那樣做,是嗎?你以為我會痛痛快快那樣做,比艾薩克還痛快,因為要我放棄的並不是土地。我也根本沒有麥卡斯林家的大片良田可以放棄。我唯一必須放棄的就是麥卡斯林的血統,從法律上說那玩意兒與我根本無關,至少是沒有什麼價值,因為那天晚上老卡洛瑟斯給了托梅使我爸得以出世的東西,這對他來說本來就不是什麼損失。而且如果這就是麥卡斯林的血統帶給我的東西,我也不想要。要是那種血流到我的黑人血液里來對他從未造成什麼損害,那麼從我這裏流走對我也不會有損害的,甚至也不會像老卡洛瑟斯那樣得到最大的快樂。——或者是,不,」他喊道。他現在又看不見我了,那白人想。現在干吧。「不!」路喀斯喊道;「比方說我壓根兒不用這第一顆子彈,比方說我只用最後那顆來把你和老卡洛瑟斯的威風全壓下去,給你留下點紀念,讓你去到老卡洛瑟斯已經在的地方,在你不用忙著想出點什麼跟老卡洛瑟斯說說的時候也有點事兒可以回味回味,那是在明天、又一個明天、再一個明天之後,只要還有明天——」那白人猛的一跳,朝床的上空一撲,去抓那把槍和捏住槍的那隻手。路喀斯也猛的一跳;兩人在床的中央接觸,路喀斯在那裡用左胳膊夾住那人,就跟擁抱他似的,他把手槍插|進白人的脅肋,扣動扳機,同時把白人往外一推,這都是一下子同時完成的,但這時他聽見了沒打響的槍那輕輕的、乾巴巴的卻又響得出奇的撞擊聲。
「有兩套蒸餾設備,」那副手說。「而喬治和那丫頭都發誓說路喀斯一直在愛德蒙茲後院里釀造、出售威士忌,足足有二十年了。」這一瞬間,路喀斯抬起頭來,遇到了愛德蒙茲的眼光,那不是譴責的甚至也不是驚異的,而是惡狠狠與怒氣沖沖的。於是他把目光移了開去,眨眨眼睛,傾聽著身邊的喬治·威爾金斯像是人熟睡時所發出的深沉呼吸聲以及周圍的說話聲。
可是那個人仍然一動不動,甚至都沒有把手從被單底下抽出來。「槍不在枕頭底下。是在那邊的抽屜里,一直是放在那兒的,這你也知道。過去瞧瞧。我不會跑掉的。我跑不了。」
「可是你不能讓他自己的女兒作證反對他呀,」督察員說。
他回到家裡。如今,事情都過去了,辦妥了,他才發覺自己真的有多麼疲倦。就像是過去十天里交替出現的驚慌、狂烈、憤怒與恐懼的浪潮,其頂點是昨晚的激烈行動以及連續三十六小時的未曾寬衣解帶,已使他神經麻木,對疲倦本身都失去了任何感覺。不過現在好了。如果需要他體力上有所消耗,哪怕再累上十天半個月,只要能免去昨晚那段難熬的時刻,他也心甘情願。這時候他記起了他忘記告訴愛德蒙茲自己決定不再務農的事了,他得讓愛德蒙茲把他一直在種的地租給別人,好把莊稼收下來。不過沒準還是不說的好;沒準再有一個夜晚就能把這樣大小一個瓦罐能盛下的其餘的錢都找到,這樣他就可以留下地,留下莊稼了,他干慣了,沒事幹也閑得難受。——除非我有什麼更好的理由不需要留,他陰鬱地尋思。因為對這樣一筆橫財我興許連搜刮一下都辦不到,可它也真沉得住氣,竟等我活到了六十七歲才來臨,可我已經太老,都不需要它,不想發財了。
「我說不上來,」路喀斯說。
「那就來吧。你以為我是你所說的女性後裔,麥卡斯林家氣概就會少一點嗎?沒準你連個麥卡斯林女性的後代都不是,僅僅是個不守本分的黑鬼呢?」
於是,過了一段時候,判決的那個日子終於來到。他和納特還有喬治穿了星期天穿的好衣服站在院門口,汽車開過來停住了。「早上好,納特,」愛德蒙茲說。「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不要了!」愛德蒙茲粗暴地說。「上車吧!」
「你把它交給高恩法官,」路喀斯說。
「你知道我是不怕的,因為你知道我也是麥卡斯林家的子孫而且是父裔方面的。你從來沒有想到吧,因為我也是個麥卡斯林,所以我不願意。你連想都沒有想到吧,你以為我也是個黑鬼,所以我不敢。不。你以為因為我是黑鬼所以我根本不會在乎。我倒是從來沒想過要用剃刀。可是我給過你平等的機會。也許你走進我家的門時我不知道自己會怎麼做,可是我知道我要做的是什麼,知道我相信我會怎樣做,知道卡洛瑟斯·麥卡斯林會要我怎樣做。可是你沒有來。你甚至都沒有給我機會來做老卡洛瑟斯會叫我做的事。你想讓我服輸。這你永遠也做不到,即使明日此時我被弔死在樹枝上,澆的煤油還在燃燒,你也永遠沒法讓我認輸。」
「后廊修一下,」他說。這時她不再看他了。那隻手再一次舉起來,細巧、秀氣的手,沒一點干過粗活的痕迹,那手摁了摁後腦上的頭巾。路喀斯身子動了一下。「喬治·威爾金斯,」他說。
「就在那邊床上,睡得正香呢!」她說。「去瞧瞧他呀!」他沒有動,還是站在她的上方,用手和手腕和她較著勁兒。「我不能扔下這個!你知道我不能!我只好把他帶來!」
「這就對了,」他說。「離開那邊跑回來根本不是你自己的意思!」
「我是從不給一個男人出主意,教他怎麼對付自己老婆的,」路喀斯說。

3

路喀斯連語氣都沒有變,而且顯然沒作什麼努力,甚至連這樣的打算都沒有,就從一個黑人變成了一個黑鬼,倒不是有了什麼不可穿透的秘密,也沒變得奴顏婢膝與喪失個性,但是卻讓自己被一重無時間性的、愚鈍、冷漠的氛圍裹起來,那東西就如同是一種氣味。「他在『老西地』後頭的溝里支起了燒鍋。要是你也想要威士忌,上他家廚房地板底下去找好了。」
當東方開始變得灰濛濛時他停止了搜尋,跪著直起腰身,讓發僵疼痛的肌肉放放鬆,儘可能伸伸直,這從半夜以來還是頭一回。他再也沒有找到任何東西。他甚至都沒能找到攪乳器或是陶罐的其它碎片。這就是說那些碎片可能散布在塌陷處底下的任何地方。他得用鐵鍬和鏟子把窖藏的錢幣一個一個地挖掘出來。這意味著要花時間,但更意味著得孤獨。明擺著的是,絕對不再容許出現保安官和別的吃公事飯的人上此地來嗅嗅聞聞搜尋釀酒蒸鍋的哪怕是最最微小的可能性。於是,喬治·威爾金斯還不知道自己交了好運便給緩了刑,就像方才不清楚自己要倒霉便陷入了險境一樣。想起三小時前一根汗毛都沒碰他便讓他始終不直一下腰的那股巨大的威力,他一時間竟動了心想讓喬治參加當個小股東,由這小子負責實際的挖掘工作;事實上這不僅是讓他做點事兒,而且也是對機遇、命運的一種酬謝、報答與還願,因為倘若不是喬治,他是連這一枚錢幣也根本不可能找到的。可是不等這個想法醞釀成熟他就把它拋棄了。他,路喀斯·布錢普,仍在這片世代相傳的土地上生活的麥卡斯林後裔里年紀最老的人,他確實還記得老布克、布蒂活在人世時的模樣,他,比扎克·愛德蒙茲老,即使扎克今天仍然在世,他幾乎和老艾薩克一樣老,此人在某種意義上,咳,人也真是說不準哪,竟成了他姓氏與家世的背叛者,居然會軟弱地放棄了名正言順屬於他的土地,住到城裡去靠自己甥外孫的施捨為生;——他,路喀斯·布錢普,竟要分享布克與布蒂約百年前埋下的錢里的一丁點兒、一小枚錢,與一個祖先不明、來歷不清的闖入者,此人的姓氏二十五年前這一帶沒一個人知道——這是個下顎突出的小丑,連威士忌怎麼釀都學不會,他不僅僅打算干涉以及威脅他的買賣,瓦解他的家庭,而且還使他一個星期以來不是著急便是生氣而到了今夜——現在該說是昨夜了——這氣惱更是達到了頂點,而且煩心的事還沒有完,因為他還得把螺旋管與蒸餾壺藏起來呢。不行。不讓喬治進監獄就是對他的最好酬謝了,按說即使法律不送他進去,洛斯·愛德蒙茲也會這樣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