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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火與爐床 第二章

灶火與爐床

第二章

「對,」路喀斯說。「昨天我沒領會准。」
「是嗎?聽著。你叫什麼名字——」但愛德蒙茲已經把手電筒打回到路喀斯身上去了,他仍然把那架探測器抱在身前,彷彿那是一樣有象徵意味的物件,是舉行某個儀式、典禮必不可少的聖物。
「在搜尋埋藏的錢,」路喀斯說。他讓自己舒舒服服地靠在櫃檯邊上。他從背心口袋裡掏出只放鼻煙的小鐵皮盒,打開盒蓋,小心翼翼、精確地往蓋子里裝上鼻煙,又用大拇指與食指把下嘴唇往外拉,把鼻煙斜著倒進去,蓋上鐵盒,放回背心口袋。「使我的找錢匣子。他論晚向我租用。所以我才整宿不睡,為的是看住匣子能要回來。可是昨天晚上他根本沒露面,所以我改變做法,美美地睡了一夜。因此,我估計他已經回他從那兒來的地方去了。」
「好吧,你和路喀斯只有天亮前這點時間來解決這個問題了。因為太陽一出那騾子就必須回我廄房。」他轉過身子。路喀斯瞧著他走回到丹等著的空地邊緣去。接著兩人往前走,亮光在樹叢、灌木間搖晃閃爍。很快亮光就全不見了。
「我沒領會准,」路喀斯說。
「那東西一文不值,」推銷員說。「就在我車子里。你願意就拿去。它啥也不值,我都懶得去撕掉它。」他摸索著把錢幣裝回到罐子里去。手電筒仍然在他方才丟下——是扔掉——的地方,還亮著呢。他迅速地從光圈裡站起來,只剩下小腿被照著,顯出了那條新弄皺的布褲子以及那雙淺幫黑皮鞋,它沒有重新上油擦亮,僅僅是揩洗了一下。「好吧,」他說。「這根本算不上是一筆錢。你說是分成兩筆的,是分開埋在兩個不同的地方的。那另外一筆在哪兒呢?」
「噯,您哪,」喬治說。
「這箱子你還沒買下呢,大兄弟,」推銷員說。「你說有一處是在那邊樹叢里。好啊,在哪兒呢?」
「再有一個夜晚,」推銷員說。「再有一百個夜晚。你願意的話在這兒呆上一輩子也不關我的事。你先告訴我,那人說騾子是他的,這是怎麼回事?」
「二十五塊錢一晚,」路喀斯說。「那是他讓我用一夜開的價。因此,我想讓他出這點租錢是很公平的。他把東西賣了;他該明白。反正我是這樣要價的。」愛德蒙茲把雙手放在椅子扶手上,不過他還沒有動。他一動不動地坐著,稍稍前傾,瞪視著那個倚靠在櫃檯上的黑人,在他身上,只有下巴處稍稍有點凹癟才看得出這是個老人,他下面穿一條破舊的馬海毛料褲子,這是格羅弗·克利夫蘭或是塔夫脫總統會在夏天穿的,上身是一件胸前有硬襯的無領白襯衫,一件提花背心,有年頭了,所以泛黃了,還斜掛著一根重甸甸的金錶鏈,頭上戴的是一頂值六十塊錢的手工縫製的海狸皮帽子,是愛德蒙茲的父親五十年前送給他的,底下那張臉不能算清醒也不能算是嚴肅,而是毫無表情。「全都因為他找錯了地方,」他說。「他在那座小山上找。可那筆錢是埋在山下溝底的什麼地方的。四年前悄悄前來人不知鬼不覺地帶走兩萬兩千塊錢的那兩個白人——」現在愛德蒙茲已經離開椅子站在地上了。他長長的吸了一口氣,開始堅定地朝路喀斯走去。「眼下我們,也就是我和喬治·威爾金斯,已經跟他斷絕往來了——」愛德蒙茲堅定地朝他走去,把憋住的氣吐了出來。他原以為自己會大喊大叫的,可是說出來的僅僅是一句耳語。
「噯,您哪,」喬治說。
「給我住嘴,」路喀斯說。他把腦袋與上身退出來,轉過頭來看著推銷員。那年輕的白人再次見到了一張絕對看不透甚至有點兒冷酷的臉。「我拿一頭騾子來跟你換,」路喀斯說。
「用什麼?」
「你明天可以睡,」路喀斯說。「也許今天晚上就可以睡上大半夜。」

3

「在搜尋埋藏的錢,」路喀斯說。
「這話別跟我說,」路喀斯說。「跟我花三百二十五元買下的那個會開口的匣子說去,到現在為止除了說以外它啥都不會說。」
路喀斯手持鐵鏟走進果園。那兩個人跟在後面。推銷員看著路喀斯停下來,眯縫了眼觀察樹木與天空以確定自己的方位,然後又往前挪動。最後他終於停了下來。「我們可以在這兒開始,」他說。推銷員啪地打亮手電筒,彎起手掌使光線集中到喬治手裡的箱子上。
「看來我是得動用自己的錢了,」路喀斯說。「我想再問你一遍——」
「不行!」愛德蒙茲說。這一迴路喀斯諦視著他足足有一分鐘。他也沒有嘆氣。
兩小時之後,他們來到離宅子四英里的溝底。他現在也下馬徒步而行了,否則他的腦袋會撞碎在一根黃枝上,他會在荊棘、灌木、朽木和樹頂叢中翻倒亂滾的,他一隻手牽著馬,另一隻胳臂擋住臉,還得留神自己的腳下,因此當他read•99csw•com撞到一匹騾子身上,騾子往後狠狠給他尥了一蹶子時,他本能地往正確的方向跳開去,這才發現黑人已停了下來。他大聲咒罵著,又趕緊朝另一方向跳去,以便避開那頭該在這方位的但是尚看不見的第二匹騾子,就在此刻他注意到手電筒滅了,也看見前面林木間有一點油松火把的微暗、冒煙的亮光。亮光在移動。「做得對,」他急急地說。「別開手電筒。」他叫奧斯卡的名字。「把騾子交給丹,再回這兒來給我牽著母馬。」他等著,盯著那亮光,直到那黑人的手摸到了他的手。他放開馬韁,在兩匹騾子周圍轉動,抽出手槍,眼光始終沒離開那點在動的亮光。「手電筒給我,」他說。「你和奧斯卡等在這兒。」
「我打你手裡買來了,」路喀斯說。
「它在什麼地方?」
「真是這樣的嗎?」那一位說。「我這兒有張出賣這頭騾子的票據。是由這個路喀斯簽了名的。」
「他們是找到了,」路喀斯說。「人不知鬼不覺他們就一溜煙走了,人家連知都不知道他們來過。」
「那你又怎麼知道起出的是兩萬兩千塊錢呢?」可是路喀斯光是看著他。那神態決非頑固不化,而是一種無窮無盡的、耶和華般的耐心,彷彿他諦視著的是一個小瘋子的古怪行為。
「他和喬治·威爾金斯?」愛德蒙茲說。他突然停住腳步。他呼地轉過身子。他不僅將看清整個局勢的全貌,就像攝影師閃光燈亮起的一瞬間那樣,而且他此刻明白自己從來就是看清的,只是不願相信罷了,這純粹、僅僅因為他知道,倘若真的接受這一事實,他的腦袋會爆炸的。「路喀斯和喬治?」
「出去,」他說。「回家去。再別來了。倘若需要什麼,就讓莫莉大嬸來領。」
「不是我還能拿來跟你換?」路喀斯說。
等他從小鋪里出來,他也瞧見喬治了,從喬治那頂破草帽髒兮兮的反光里,他可以看見喬治和那個推銷員這會兒正蹲在一處樹陰下,兩人都用腳後跟蹲著,沒支傍什麼。哈,他想,他也許說話能跟城裡人一樣,甚至自己認為自己是城裡人。可是我現在知道他是生在哪兒的了。路喀斯走近時,他抬起眼。他對路喀斯迅速、嚴厲地看了一眼,同時站起身,已在朝小鋪走去了。「嗨,」他說,「我不是早跟你說過讓我來跟他談嗎!」
「我還是跟您一塊兒去吧,」丹說。
他們回到推銷員的汽車那裡。推銷員把探測器放到車后的行李箱里,鎖上。他讓路喀斯和喬治在路喀斯家院門口下了車。車子沿著大路往前開,已經走得很快了。喬治對著它迅速地眨動眼睛。「咱們現在幹什麼呢?」他說。
「敢情,」推銷員說。「認識了這一點就值那二十五塊了——」他已經啟動車子了。可是又突然停住,這就使得光挨屁股邊兒坐在後座上的路喀斯和喬治被扔到前座的後背上。「你說什麼來著?」推銷員說。「你把那張紙怎麼啦?」
「噯,您哪,」喬治說。
「傑克,」那推銷員說。「你方才說那些傢伙找到多少錢?」可是不等喬治來得及開口,路喀斯就回答了。
「它找到的一半歸我,」路喀斯說。
「好吧,」他說。「那地方在哪兒?」
「我想我準是在睡覺,」路喀斯說。「接連著三晚我都是通宵沒睡。我再也不能像年輕時那樣熬夜了。你到我這年紀也會支持不住的。」
「不,」推銷員說。「你太老了。你看來不像是能跟上我們的速度呢。」
「不,先生,」喬治說。「沒準還不止是兩萬兩千塊呢。那是口大桶。」
「那你是知道這事的?」
「除非是寫信給你的那個傢伙沒有回來把兩處又合併成一處,」推銷員說。「咱們還等什麼?嗨,傑克,」他對喬治說,「把東西拎出來。」喬治把探測器從汽車裡搬出來。推銷員現在也有手電筒了,挺新的,插在後褲兜里,不過他並沒有立刻把它打亮。他環顧別的小山形成的黑黑的輪廓,雖然天黑,好幾英裡外還看得滿清楚。「天哪,你們最好一鎚子就把它找出來。要不了一個小時,十里方圓內每一個人只要長得有腿的都會圍攏來看熱鬧。」
「我要一半,」路喀斯說。
「你是在對我說你竟寫信讓他來,在這之前我已經告訴你我不會給你預支三百元的,連三百分甚至三分錢也不——」
「這會兒,」路喀斯說。對方那張看不清的臉瞪視著他自己的看不清的臉。他和喬治似乎都感到無風的夏夜空氣隨著白人的顫抖而在震動。
「是的,」愛德蒙茲說。「你跟我說過的。可是連你自己當時都不相信是真的。可是現在你又改變看法了。是不是這樣?」
「你站在那兒光動嘴皮子,又怎能得到一半或是多少呢?」那推銷員說。「來呀。」可是路喀斯還是不動。
「把松明找出來重新點上。」喬治照著做了;再一次那刺眼的紅光一面冒著濃煙一面搖曳著發出臭味,紅光指向八月午夜后的星星。路喀斯把探測器放下,拿起火把。「你來拿著這東西,」他說。「我這會兒就得找到read.99csw.com它。」
「好呀!」愛德蒙茲說。「好得很呀!你在銀行里存了三千多塊錢。自己去提前取出來嘛。這樣你連還都不用還了。」路喀斯看著他,連眼皮都不眨一下。「哈,」愛德蒙茲說。「那麼又是為了什麼呢?因為你他娘的知道得跟我他娘的一樣清楚這地方根本就沒有埋下過什麼錢。你在這裏住了六十七年了。你聽說過這一帶有誰錢多得要埋到地下去的嗎?你能想象這地方有人埋下光是值五毛錢的東西而他的親人、朋友或是鄉鄰會不立刻起出來花掉嗎?會快得連他都沒來得及回到家裡放好鐵杴呢。」
「那是老印瓊土墩,」丹在他後面喃喃地說。「所以火光看著才那麼高。他跟喬治·威爾金斯到這會兒也該快完事兒了。」
「明天。」
「還是讓我來拿機器吧,」路喀斯說。
「可我比你聰明,年紀沒到你一半就明白不能亂來。也許等你年紀到大我一倍時也只好學我的樣兒了。不過我不想跟你談這些。我要知道的是那混蛋聖路易商販怎樣了。丹說他還在此地。他在幹什麼?」
他登上殘缺不全的台階,那匹配了寬鞍具的漂亮母馬站在台階旁,他走進長房間,這裏一個個貨架上放著罐頭食品,鉤子上掛著圈套、挽韁、頸軛和犁繩,空氣中滿是糖漿、乾酪、皮革和煤油的氣味。愛德蒙茲把轉椅從辦公桌前扭過來。「你上哪兒去啦?」他說。「兩天前我就讓人捎話叫你來見我。你幹嗎不來?」
「這會兒,」路喀斯說。
「噯,您哪,」喬治說。

1

「我忽然想到,要是它知道的我也都知道,那我能趁多少錢呀,」他說。「咱們都能趁錢。也不用一夜接一夜費時間找寶了,是不是啊?」他現在是在對著推銷員說話,用一種和藹、恭敬和隨和的口氣:「那您跟路喀斯先生也不用去管騾子歸誰,而且連有沒有騾子也不在乎了,是嗎?」
「那好吧,」他說。
「很好,大兄弟,」他說。「要是那頭騾子在我準備把它裝車運走之前就不見了,我就給保安官打電話。這你也聽見了嗎?」這一回愛德蒙茲蹦跳起來,急急轉身,手電筒的光束照在那推銷員的臉上。
「好吧,」愛德蒙茲說,一邊盯看著那團火光。「讓奧斯卡牽著騾子。」他不等待就趕緊往前走,但是馬上就聽到那黑人已緊緊跟在他後面,兩人儘可能大胆地快走。怒氣此時此際已不是冷冷的了。它變得熱騰騰的,他朝前沖,一種渴望、一種復讎的狂喜在心中升起,已顧不上腳下是否有灌木或圓木,他左手持電筒右手執槍,正很快地逼近那個火把。
「要是你父親在世,他準會借給我三百塊錢的,」他說。
有一瞬間愛德蒙茲沒有開口。接著他說,「什麼?搜尋什麼?你說什麼來著?」
「呣,我總算至少是找到了這些,」路喀斯說。推銷員一隻手護著這攤錢,另一隻手往下一劈,彷彿路喀斯是要把錢奪走似的。他蹲在那裡,殘酷、持久地對著路喀斯冷笑。
「咱們找到它是十拿九穩的,長官,」喬治突然說。「三年前有天晚上,兩個白人偷偷溜進來起走了藏在只舊桶里的兩萬兩千塊錢,天不亮就一溜煙顛兒了。」
「可是我不借,」愛德蒙茲說。「倘若能夠阻止你拿自己的幾個小錢去買一架尋找窖藏的什麼破機器,我也會那樣做的。哦對了,你又不想花自己的錢,是嗎?所以才來找我。你倒是夠精的啊。你把希望寄托在我的傻裡傻氣上。是不是?」
「上我廄房去把我那牲口繩取來。」
「住嘴,快上車,」路喀斯說。推銷員拉好排檔,但還不讓車走。他轉過半個身子,看著路喀斯。
「往前開,」路喀斯說。「我會告訴你的。」
「哈哈,」那推銷員說。「真是哈哈哈。你說那封信說錢在果園裡。果園也不算太大。今晚還有大半夜,更不用說還有明——」
「聽見了,」路喀斯悶悶不樂地說。這時那推銷員又開口了。
「兩成,」推銷員說。「這就碰頂了。」
「把那頭騾子弄回到你牽出來的地方。然後去告訴洛斯·愛德蒙茲快別為這事弄得雞飛狗跳的了。」
「它挺好的,」路喀斯說。他和喬治爬進汽車的後座。那探測器現在放在前座推銷員的身邊。喬治進到一半時,停下來對著機器迅速眨動眼睛。
「等咱們今天晚上找到了那筆錢,我就拿三百塊錢從你手裡贖回那頭騾子。」喬治倒抽了一口氣,發出了輕輕的噝噝聲。推銷員飛快瞥了他一眼,看看那頂斜歪的帽子和迅速眨動的眼睛。接著推銷員又把眼光投向路喀斯。他們互相對看——年輕白人那張精明、突然變得清醒、突然注意力高度集中的臉以及黑人那張絕對沒有表情的臉。
「不行!」
愛德蒙茲在轉椅里坐得筆直,眼睛瞪著路喀斯。「從你手裡租用?就是你偷了我的——好讓你——的那一台——」
「那張紙。」
「明天早上歸你所有,」他說。「在這以前它還是我的。」他從車子里跳出來。「來吧。」
「你,路喀斯!」他喊道。喬治趕緊將火把一扔,可是愛德蒙茲的手電筒已像被烤肉叉叉住https://read.99csw•com似地使他們無法遁逃了。接著他頭一回看見那白人,那推銷員了,翻檐帽、領帶等等一應俱全,正從一棵樹的旁邊站起身來,褲腿一直卷到膝頭,雙腳粘滿濕泥,因此根本看不見。「好呀,」愛德蒙茲說。「你跑呀,喬治。快跑。我一槍能把你的帽子打飛,還不傷你一根毫毛。」他走上前去,手電筒的光束收縮在路喀斯抱著的那隻金屬箱子上,照得那一排排摁鍵與錶盤熠熠閃亮。「原來是這麼回事,」他說。「三百塊錢。我倒希望有誰能往本地引進一批種子,讓人從新年一直到聖誕節每天都忙個不停呢。你們黑小子一旦農閑沒得幹了,麻煩就開始了。不過先別管這些。因為我今天晚上還不打算為艾麗斯的事操心呢。要是你和喬治願意架著這混帳機器走到天亮,那是你們的事兒。不過天一亮那騾子非得回到我廄房她的欄里不可。你們聽見了嗎?」這時候那個推銷員突然出現在路喀斯的肘旁。愛德蒙茲都已經把他給忘了。
他們找不到足跡了。他原來希望能找到騾子被裝上一輛等在那兒的卡車的痕迹;倘若那樣,他就回家去打電話給傑弗生的保安官與孟菲斯的警察,讓他們密切注意明天的騾馬市場。可是沒有這樣的痕迹。他們用了差不多一小時才發現足跡是從何處隱沒到石子路上去的,又怎麼穿過石子路,進入對面路邊的雜草叢,在三百碼外另一塊地里重新出現。他晚飯沒吃,怒火中燒,母馬也是一整天未卸鞍進食,他跟在兩團黑影似的騾子後面,一路不斷咒罵艾麗斯、黑夜與他們不得不依靠的那星微弱的亮光。
「今兒個可不是昨天晚上,」推銷員說。「走呀,傑克!」他惡狠狠地說。他們往前走,喬治夾在當中,端著那架機器,三人一邊在果園裡一行行來回梳篦,一邊一起盯看著手電筒光束下的那些意味深長的小錶盤,只見那些針抖動著有了生命,在旋轉、擺動了一會兒后又停住了,但仍在微微顫動,這整個過程中,三人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看著。接著路喀斯把著機器,注視著喬治往光圈集中的地點挖下去,只見一隻生鏽的罐頭終於被起出,白花花的銀元瀑布似的在推銷員手裡閃光、滾動,又聽見那推銷員在說:「噢,天哪。噢,天哪。」路喀斯也蹲了下來。他和推銷員對蹲在小坑的兩邊。
「我也需要上床睡覺的,」喬治說,「我也困得很呢。」
「在重新考慮之後,」愛德蒙茲說,「我都根本不想計較騾子的事了。對這整個事情的看法今天早上我已經跟你說過。不過你是個成年人;你想瞎折騰我也攔不住。說實話,我都不想阻攔。不過倘若天一亮太陽出來那頭騾子還不在她的欄里,我就給保安官打電話。你聽見我說的沒有?」
推銷員的車子重新停在路喀斯門前時,天剛暗下來,路喀斯和喬治已經在等著了。喬治帶了把鐵鍬和一隻長把兒的鐵鏟。推銷員鬍子刮乾淨了,一看就知道已有過充分的休息;那頂翻檐帽刷過了,襯衫也是新換的。不過他現在穿的是一條卡其布褲子,上面還縫著廠家的商標,仍然有今早商店開門營業時放在貨架時的摺痕。路喀斯和喬治走近時,他朝路喀斯狠狠地、嘲諷地瞪了瞪眼。「我不想問我的騾子怎麼樣了,」他說。「因為沒有這個必要。是不是?」
「哼,」路喀斯說。「不過我來不及說。你儘快吃你的早飯。要是你怕搭不到車,你不如不吃早飯馬上就出發。因為得走三十四英里呢,你還得中午就趕回來。」十分鐘后,喬治來到路喀斯院門口時,路喀斯已在那裡等他,支票上也已簽上他那寫得挺費勁、扭七扭八然而還是滿清晰的名字。是要取五十塊錢。「跟他們要銀幣,」路喀斯說。「中午就回這兒來。」
「一頭騾子?」
「喬治·威爾金斯,」路喀斯說。
「嗨?」他說。「你今晚想上哪兒去散步?老地方?」
「我說的是一部分的錢在果園裡,」路喀斯說。他們在黑暗裡又一次面對著面。
「那封信是我的,」路喀斯說。「那哪兒夠啊。」
「這你可錯了,」路喀斯說。「有人挖到過的。我沒告訴過你嗎?三四年前有天晚上,兩個陌生白人天黑後來到這裏,起出來一隻舊攪乳桶,裏面裝了兩萬兩千塊錢,還不等人見到他們就跑掉了。我看到過他們重新填好的那個坑。還有那個攪乳桶。」
「要是你早點兒說,我滿可以搭車去而且跟他一起回來的,」喬治說。
「我這會兒就要,」路喀斯說。他們回到汽車旁。路喀斯拿著手電筒。他們看著推銷員扯開他的漆皮公事包,把那張賣出騾子的單據揪出來扔給路喀斯。接著他們又看著他那隻抖動的手填寫一張有複寫紙副本的長長的表格,又看他簽上名,撕下副本里的一張。
「他是來了,」路喀斯說。
「賣騾的單據還給我,再開張單據說明那架機器歸我了。」
「讓我來對付他,」路喀斯說。「我今天上午就來處理。你甭為這事操心了。再說,如果今天你打算自己把騾子弄走,保安官也會把它從你手裡搶去的。你就讓它留在這兒也甭為自己和我操心。這機器再讓我用一晚,我就把什麼都弄妥了。」
「你說的是什麼騾子?」他說。愛德蒙茲把手電筒打到他身上,照了片刻。
「你以為會是怎麼樣?」那推銷員說。read.99csw.com「它就是用來做這種事的。所以我們才要三百塊錢嘛。懂嗎?」他說。「你打算怎麼辦?我得知道,這樣我才能決定自己該做什麼。你有沒有三百塊錢?你家裡人有沒有?你老婆會不會在床墊底下什麼地方藏著三百塊錢?」路喀斯卻在對著機器沉思。他眼光都還沒有抬起來。
他們來到離小鋪大約還有一百碼處,路喀斯沒有停下腳步,卻扭頭扔過去一句話。「你等在這兒,」他說。
「我再有一個夜晚就行了,」路喀斯說。「那錢是在這兒。」
「咱們今天晚上會找到那筆錢的,」他說。「你出機器,我指給你看該在哪兒找,咱們對半分。」
「你等在這兒,」路喀斯說。於是那推銷員在這晴朗的八月早晨斜倚在圍欄上,讓路喀斯獨自進入小鋪。路喀斯登上台階,台階旁站立著一匹毛色漂亮的年輕母馬,額上有塊白斑,三隻蹄子上都有圈白毛,身上壓著副寬闊的農場馬鞍。路喀斯走進一個長房間,那裡有一排排貨架,上面放著食品罐頭、煙草和成藥,牆上的鉤子上掛著挽鏈、頸圈和頸軛。愛德蒙茲坐在前窗旁一張有活動拉蓋的辦公桌前,正往一個賬本上寫什麼。路喀斯靜靜地站著,諦視著愛德蒙茲的脖頸,直到他轉過身來。「他來了,」路喀斯說。
「沒錯,」推銷員說。「而且你知道得清清楚楚那是兩萬兩千塊錢,因為你撿到了他們瞧不上沒拿走的小零錢。」
「你那兒有,是嗎?」愛德蒙茲說。「等你回到家裡,你盡可以拿它來當點煙斗的紙捻子。」
「儘快吃完你的早飯,然後回這兒來,」路喀斯說。「你得進城一趟,中午還得趕回來。」

2

那天黃昏,管牲口的丹和奧斯卡剛趕了畜群從牧場回來,愛德蒙茲立刻就發現騾子不見了。那是只三歲口、重一千一百磅的母騾,名兒叫艾麗斯·本·博爾特,春上有人出價三百元他都不賣。他發現后甚至都沒有罵娘。他僅僅把母馬交給丹,等候在空場圍欄的旁邊,聽母馬的得得蹄聲在暮色中消失然後又重新出現,這時丹從馬背上躍下,把洛斯的手電筒與手槍遞給他。接著,洛斯自己騎母馬,那兩個黑人坐在沒套鞍的騾子背上,他們重新穿過牧場,蹚過小溪,來到騾子被牽領穿過的圍欄缺口處。從那裡開始,他們跟蹤騾子和那個人踩在軟泥上的腳印,順著一片棉花地的邊沿來到大路上。上了大路,他們仍然能跟蹤騾與人的腳印,丹現在是步行了,他拿著手電筒,那個人牽著沒打蹄鐵的騾子曾經走在石子路邊的軟泥上。「是艾麗斯的蹄子,」丹說。「走到天邊我也能認出來。」
「等一等,」那推銷員說。路喀斯站住了。他們又是面對面了,誰也看不清誰。「這兒的還不到一百塊錢呢,」推銷員說。「大筆頭的是在另一個地方。我給你一成。」
「那我們已經找到的五十塊又怎麼說呢?」他說。「我不也該得到一半嗎?」這回推銷員僅僅是站在那裡對著他笑,冷酷、僵硬,毫無歡樂之意。接著他走開去了。他連公事包都沒有關上。他從喬治手裡奪過機器,從路喀斯手裡搶走手電筒,跑回到果園去了,他一邊跑那團光亮也一邊在顫抖跳動。「喬治·威爾金斯,」路喀斯說。
「不去那兒,」路喀斯說。「我來帶你去。咱們昨兒找的地方不對。我看那張紙沒領會准。」
「別管那個了,」路喀斯說。「我們不需要。我這回領會准了。」那推銷員扭過頭來對著路喀斯看了好一會兒。接著他扭回去伸手拉排檔,其實排檔已經拉好了。
「明天,」推銷員說。
「問你的找寶機去呀,」路喀斯說。「不是說它知道得一清二楚嗎?不是為了這個你才要價三百元的嗎?」他們在黑暗中面對著面,兩個臉容不清的黑影。路喀斯動了動身子。「我看咱們可以回家了,」他說。「喬治·威爾金斯。」
「喬治·威爾金斯,」路喀斯說。
「那你打算怎麼辦呢?」推銷員說。「我大老遠的從孟菲斯趕來——我仍然弄不明白,你當初究竟是怎麼說服聖路易那些仁兄同意不預收部分款子就把機器發出來的。我現在正正經經跟你說,要是我不得不把機器運回去,但要為這次出差去報銷開支又沒有任何單據證明,事情就沒那麼——」
「噯,您哪。」
「騾子是你的嗎?」
「我們去看看,」推銷員說。
他們用了差不多兩小時才抵達那裡,那兒的路根本不能算路而是一條山間曲里拐彎的小道,溝溝壑壑的,長滿了雜草,他們要去的地方也不在溝底而是在俯臨溪流的一座小山上——這兒有幾棵枝條亂七八糟的雪松,幾柱坍塌的原來就未抹水泥的老煙囪,還有個坑,原來不知是井還是蓄水池,周遭有幾塊地力已乏的布滿荊棘和蘆葦的廢田,還有幾棵歪歪扭扭的樹,那兒想必曾是果園,在沒有月亮、夏末九九藏書猙獰的星星遊走著的天空底下顯得鬼影幢幢、陰氣逼人。「是在果園裡,」路喀斯說。「分作兩處,埋在兩個分開的地方。其中一處是在果園裡。」
「喬治·威爾金斯,」路喀斯說。他仍然是半截身子探在車子里。他連頭都沒有扭過來。
「好吧,傑克,」他說。「幹起來吧。」
「他把東西帶來了,」路喀斯說。「我親眼看見——」
「不,」推銷員說。「我是在跟他說。他也聽見了。」又有好幾分鐘,愛德蒙茲把手電筒打在那人的臉上。過了一會兒才垂下來,因此只有他們的腿腳顯露出來,杵在光圈和它的折影里,彷彿他們正站在水裡。他把手槍放回到兜里。
「昨天晚上我跟上了,」路喀斯說。
「你是在跟我說嗎,城裡人先生?」他說。
「我見到東西了,我告訴你,」路喀斯說。「我親眼看見它靈得很呢。今兒早上我在後院里埋下一塊錢硬幣,那機器硬是徑直來到它埋的地方找到了它。我們今晚就能找到那筆錢,明兒一早我就把錢給你全部還清。」
「在我家裡,我放好了。」
「一頭騾子啊,」路喀斯說。另外的那個在小坑對面朝他冷笑,既殘酷又持久。「我開給你一張發票了,」路喀斯說。
「好吧,」推銷員說。「等咱們幹完,我馬上給你開一張售出的單據。」
「沒準比兩萬兩千還多,」喬治說。「那是一口很大的——」
「我的騾子呀,城裡人先生,」他說。
「去把它拿來。」
事後愛德蒙茲自然明白兩個黑人也都認出那些腳印是誰的。可是當時他的怒火與焦慮使他對黑人脾性的正常敏感變得遲鈍了。當然,即使他當時問他們,他們也不會說的,不過明白了他們是知曉的就可以使自己作出正確的判斷,從而免去他將遭遇的那四五小時精神與肉體上的折磨。
「一半?」
「不,」路喀斯說。「你給我站住。」
可是天亮時他們還是沒能找到。火把在灰濛濛、多露水的曙色里變得暗淡了。推銷員這時候已在濕地上睡著了,破曉時分的潮濕陰冷使他蜷成一團,他鬍子拉碴,那頂挺帥的城裡人帽子皺巴巴的團在他的臉頰底下,弄髒的白襯衫的領子處那根領帶也扭歪了,沾滿泥巴的褲子一直卷到膝頭,昨天擦得鋥亮的皮鞋如今成了兩個不成形狀的大泥團。他們終於把他叫醒,他一邊坐起來一邊罵娘。不過他倒是立刻就明白自己在何方以及何以會在此處的了。「好,聽著,」他說。「要是那頭騾子從我們拴著的棉花房離開一步,我就去叫保安官。」
「哈,哈,哈,」那推銷員乾冷地說,除了嘴皮子不得不張開點兒之外,臉上的肌肉紋絲不動。「還是聽聽大爺我的吧。」路喀斯在對著那個箱子沉思。
「沒領會什麼?」
「在土墩那塊往下挖呢,」丹說。「打從春上路喀斯大叔在那兒找到那枚值一千塊錢的金幣起,他們每天晚上都挖呀。」
「你是說你手裡有一封信或是別的什麼,它說了東西埋在哪兒?」
「你找到了?這機器不屬於你,老頭兒。」
「很好,」那推銷員說。「可是你知道再用一晚你得花多少錢嗎?得另交二十五元整。現在我可要進城去睡了。」
「這事我們誰都知道。我們一直在瞅著呢。那天晚上路喀斯大叔找到那枚價值一千的金幣,當時他正打算藏起他的——」他的聲音一點點沒了。愛德蒙茲什麼也聽不見了,他腦袋裡轟地響了一聲,倘若年紀再大幾歲那就是一次中風了。有一瞬間他既無法呼吸也啥都看不見。接著他又呼地轉過身子。他用嘶啞、出不來氣兒的嗓音說了句什麼,同時往前沖,終於跌跌撞撞從灌木叢里脫身出來,進到林中空地,矬矮的土墩在這裏咧開了腹脅像是在打呵欠,它恰像攝影師所需要的背景襯托出那兩個被逮住而張大了嘴在傻看他的人——其中的一個手裡抱著只愛德蒙茲原先準會認為是飼料容器的東西,但是愛德蒙茲現在知道天黑下來后這兩人都不會抽時間去喂艾麗斯或是別的什麼騾子的,那另一個手持一隻冒煙的松木火把,將它高高擎在自己歪戴的破草帽之上。
「不,不,」那推銷員說。「我要親自和他談。要是我不能賣給他,那就沒一個——」他停住了。實際上他是往後退了一步;再走一步他就會與路喀斯撞個正著了。他年輕,還不到三十歲,身上有一股子干他那行的人與一個白人所具有的自信心以及路子稍稍有點兒不正的衝勁與幹勁。然而他居然停下不語,並且正眼看著這個穿了一身破工作服的黑人,此人逼視著他,眼光里不僅僅有尊嚴而且還有命令的色彩。
愛德蒙茲把椅子一轉,椅背還是朝後傾斜著。椅子還沒有停下,他的眼睛里就已是充滿怒氣了;他的口氣粗暴得讓人吃驚:「不行!」
「兩萬兩千塊錢。」
「咱們在這兒干站著有啥用,這多傻啊,」路喀斯說。他往前走,那人跟著他,回到院門口推銷員汽車停著的路旁。那架探測器放在後座上,路喀斯站在開著的車門旁,打量著它——那是個長方形的金屬箱子,每一頭有一個把手,是用來抬它的,模樣挺緊湊結實,按鍵、錶盤什麼的一應俱全,還滿靈巧,滿像個樣。他沒有伸手去摸觸它。光是斜靠在車門上彎身對著它,一邊眨眼,一邊在盤算。他沒在跟誰說話。「我是看見它轉得滿靈的,」他說。「我親眼看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