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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火與爐床 第三章

灶火與爐床

第三章

「我可以幹活。我要——」
「我可以代他保管的,就跟你一直在做的那樣。」
「明天早上等他帶了那東西回家,你自己帶上它到溝底去尋找埋藏的錢。後天早上也這樣干,大後天也是。讓他發現你是在幹什麼事兒——在他睡覺的時候用他的機器,在他睡覺不能盯著看它、不能自己找錢的全部時間里。讓他回到家裡發現沒給他準備好早飯,睡覺醒來發現晚飯沒做,因為你仍然在溝底,在用他的機器尋找埋藏的錢。這個辦法能治好他的。可是你太老了。你頂不住的。你回家去等路喀斯醒了,你跟他——不,路太遠了,不能讓你一天跑兩回。告訴他我說的,讓他在家裡等我。我晚飯後去你們家跟他談談。」
「好吧,」他說。「是什麼事兒?」
「怕什麼?」愛德蒙茲說。「路喀斯壯得像匹馬。他現在比我還棒。他這陣子農閑沒活兒干,要等莊稼熟了才有事。有幾天通宵不睡和喬治一起在溝頭溝尾走走對他沒什麼害處。下個月一摘棉花他自然會停下的。」
「從我的車子里滾出去,」愛德蒙茲說。「走。快出去。」
「太亮了,眼睛不好受,」她說。於是他又扶她起來,把椅子轉成椅背朝窗。這一回她自己找到椅子了,並且坐了下去。愛德蒙茲坐回到轉椅里去。
「你本來就是什麼時候都可以這樣做的。即使是爺爺沒有留下錢給托梅的圖爾也罷。你們幾個,你們當中的任何一個,只消上我這兒來說一聲就可以……」他的聲音一點點沉寂了下去。他想,五十塊錢一個月。他知道我只有這點兒錢了。知道我背叛了,喊「牛繩」了,出賣了我的與生俱來的權利,背叛了我的血統,為了他也會說是並非平靜而是消彌傷痕以及一點點的食物。「錢存在銀行里,」他說。「我們去取出來好了。」
有為數不多的幾個人在辦公室里裡外外走動,有幾個人呆在裏面,人不算多。他們安靜地呆在房間深處,等輪到他們。這時候愛德蒙茲發現自己實際上是在摟著她。他領著她往前走,仍然扶著她,相信只要自己鬆開她一下,她就會癱下去,在自己腳下變成極其潔凈的褪色舊衣服遮蓋著的一堆枯枝。「啊,愛德蒙茲先生,」法官說。「這就是原告吧?」
「可以的,」白人說。「我可以叫他們這樣辦。」
「你也是不知道的。」
愛德蒙茲重新跌落到他的椅子里,直直地看著她。「怕他會找到?」她仍然在對著他說不上來的什麼東西瞪視,一動不動,那麼小,就像是個玩具娃娃,是件小擺設。
「是的,先生。如果您同意的話,先生。」
這時候她站起身來。他看著她怪費勁地一路走回去,那麼小,簡直像只玩具娃娃。他現在的感情不僅是對她關懷,如果他足夠坦率的話,那根本不是關懷,他是在勃然大怒——一種不僅是他活著這幾十年而且是他父親一生所積累的輕蔑與氣憤的突然迸發,甚至還可追溯到他的祖父麥卡斯林·愛德蒙茲的時日。路喀斯不單是這地方活著的年紀最大的人,比愛德蒙茲的父親年紀還大,倘若老人家還活著的話,他身上有四分之一的血液,那不僅是白人的血液,甚至還不是愛德蒙茲家的血液,而是老卡洛瑟斯·麥卡斯林本人的,路喀斯是他的男性後裔,而且與他只隔一輩,而愛德蒙茲卻是女性的後裔,算起來是第五代;他小時候就注意到路喀斯總稱呼他的父親為愛德蒙茲先生,從不像別的黑人那樣稱他為扎克先生,而且逢到要與白人說話時也總是冷靜與有心機地避免用任何名稱來稱呼對方。
那一天來到了。棉花都收進來了,軋了棉籽也打成包了,霜降了,使玉米最終變干,現在正在收摘、過秤與藏進穀倉。路喀斯和莫莉坐在後座,他開車進入傑弗生,把車子停在縣法院的前面,法官要在這兒開庭。「你不用進來,」他告訴路喀斯。「他們也許不讓你進。不過你也別走遠了。我可不想等候你。還有,記住了。莫莉大嬸要分到房子、你今年一半的收成以及每一年的一半收成,只要你一天呆在我的地界里。」
「我懂了,」愛德蒙茲說。「要是你得為這事兒破財,她反正是一個子兒也拿不到的。告訴你,這件事可不是讓你拿來哄騙人的。你此刻不是在買進或賣出挖金機,老爺子。她要的也不是一匹騾子。」
「我要離開路喀斯,」她說。「我要辦那個……那個……」愛德蒙茲坐著,一動不動,盯看著他現在看不大清楚的那張臉。
「永遠嗎?」
愛德蒙茲再次抬起眼睛去看寬邊老式帽子底下那張不動聲色的、看不透的臉。「你是要讓她走?」他說。「是不是這樣?」
「等一會兒?」愛德蒙茲說。「哈!」他說。「你的等待策略破產了。你費盡——」可是路喀斯已經走開去了。愛德蒙茲只好等著。他站在車旁,看著路喀斯穿過廣場,朝商店走去,在那頂講究的、保護得很好的舊帽子底下,身子挺得筆直,時不時故意作出一副勇往直前、神氣十足的模樣,愛德蒙茲心裏不由得一顫,他認出了這步姿與那頂帽子一樣,是從自己的祖先那裡得來的。路喀斯沒離開多久。他不慌不忙地走回來,鑽進汽車。他手裡拿著一小包東西——顯然是糖果,也就值一枚五分鏰子兒的。他把它放進莫莉手裡。
「沒意見?」愛德蒙茲說。「沒意見?」另外那人根本沒打斷自己的話頭。
「是的,」他平靜地說。「我也是要安然躺下睡覺的。我不用那機器就是了。我把它送給喬治·威爾金斯——」這時候老太太動彈了。愛德蒙茲轉過頭去,只見她打算從椅子里站起來,一隻手撐著椅子借把力,另一隻手伸得直直的,倒不是想擋住路喀斯,而是向他愛德蒙茲伸來。
「談談是不會讓他改變主意的。我談沒用。你談也沒有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乾脆離開他。」
「不!」她喊道。「扎克先生!你還不明白嗎?他不但會接著使用機器,就跟歸他所有的時候一樣,而且還會把上帝的詛咒轉移到我最小的幺妹子納特身上去。已歸還給上帝的東西誰碰了都會遭到報應的。我要機器留在他那兒!我非得離開,就是為了讓他留著,連轉送給喬治的念頭都不用起!你還不明白嗎?」
「我來給母馬備上鞍,」愛德蒙茲說。「我已經把騾子放出去了;你得到牧場去攔一頭了。快點兒。」
「是的。那得讓我破多少財?」
他回到家中,或者不如說回到廄房裡。現在月亮出來了,照在已綻開馬上就可以收的棉桃上,白花花的一片。上帝的詛咒。他知道她的意思了,知道她顫巍巍摸索向前想要達到的是什麼了。就算那令人幾乎無法相信的情況是確實的,在路喀斯的搜索範圍之內某處確實埋藏著被人遺忘的錢,多至一千元,就算是果真給路喀斯找到了——這更令人無法相信了,那對他,即使是對一個六十七歲的老人,會有什麼好處呢,據愛德蒙茲所知,路喀斯在傑弗生的一家銀行里存有相當於這筆錢三倍的款子,多了這麼一筆沒花血汗、至少是沒花他自己血汗的錢,又會有什麼好處呢。對他的女婿喬治,此人一文不名,年紀未滿二十五歲就有了個來年春天就要分娩的十八歲的妻子,又會產生什麼後果呢。
他從未提出申請。他去世了。接著他的大兒子詹姆士出走了,跑掉了,離開他出生的茅舍,離開莊園,甚至出了密西西比州,連夜出走,除了走時所穿的一身衣服什麼都沒帶。當艾薩克·麥卡斯林在城裡聽說此事後他領出了這筆錢,這筆遺贈的三分之一以及累積的利息,都是現錢,也離開了,而且一星期後才回來,又把錢存回到銀行里。接著那個女兒鳳西芭結婚了,而且搬到阿肯色州去了。這一回艾薩克跟隨他們而去,並把三分之一的遺贈存進阿肯色州當地的一家銀行,作出安排,讓鳳西芭每周可以從這筆錢里取出三元,不多也不少,然後他才回家。接著有一天早晨,艾薩克在家,正在看報,並不是認真看而是對著它像是在看,這時他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和為什麼了。正是那個日子。今天是誰的生日,他想。接著他出聲地說,「是路喀斯的。他今天二十一歲了,」這時候他妻子走進來了。她那會兒還是個年輕的女人;他們結婚還沒幾年,可是他已經能看懂她臉上的表情了,他現在並且後來也總是以這樣的一種眼光看著她:很平靜,對她,也是對她與自己都懷有憐憫與遺憾的眼光,就跟熟悉她的表情一樣,他現在對那緊張、刻毒、咄咄逼人的聲音也了解得非常透徹了。
只有扎卡里·愛德蒙茲以及他的兒子卡洛瑟斯——在輪到他管事的時候——知道一部分的情況。可是下面要說的事傑弗生鎮大多數的居民都知道,於是這故事不僅僅在愛德蒙茲家的年譜里佔一席之read.99csw.com地,而且也成為鎮史里的一個小插曲了:——都說那天早上白皮膚與黑皮膚的堂兄弟如何肩並肩地走進銀行,路喀斯開口說,「等一等。這筆錢數目不小呢。」
「洛斯·愛德蒙茲先生知道的,」路喀斯說。愛德蒙茲迅速地向前走了兩步,仍然挽住了老太太的手臂。那法官朝他看去。
「你是那個丈夫?」法官說。
那些騾子在大牧場里自由奔跑,很難逮住;差不多過了一小時,奧斯卡才騎了匹光背的騾子回來。又過了兩小時,他們才追上路喀斯、喬治、納特、丹和另外一個人,這夥人追蹤、失去、再搜尋又找到並重新追蹤那老太太的很淡、很輕的足跡,她像是沿著小溝漫無目的地在荊棘叢與朽木之間亂走的。快到中午時,大伙兒才找到她,見到她臉朝下躺在爛泥地里,一向是一塵不染的圍裙與整潔的舊裙子也弄髒撕破了,她的一隻手仍然緊握她摔倒時捏著的探測器的把柄。她並沒有死。奧斯卡把她抱起來時,她睜開了眼睛,茫然地不知在看誰與看什麼,然後又閉上了眼睛。「快跑,」愛德蒙茲對奧斯卡說。「騎母馬去。回去開車去接賴德奧特大夫。要快呀。——你能把她抱去嗎?」
「不錯。可是我四十三歲。你可六十七了。」他們對瞪著。在帽子底下的那張臉仍然是不動聲色、無法看透的。接著路喀斯動了一下。他轉開身子朝火里怪利落地啐了口唾沫。
「在法庭上要稱呼『先生』!」那個秘書說。路喀斯朝秘書瞥了一眼。
「我們不是篡奪者,」那孩子說,幾乎是在叫喊了。「咱們的祖奶奶麥卡斯林也和布克、布蒂大叔一樣,是老卡洛瑟斯的嫡親後裔。艾薩克大叔自己給了——艾薩克大叔自己說……」他停住了。他的父親盯看著他。「不,父親,」他生硬地說。「理由還不夠充分。」
「我可以帶去的,」奧斯卡說。「她根本沒有分量。還不如那台覓寶匣子沉呢。」
「這錢不是我的,不該由我來說是給還是不給。那是你父親的。你們幾個只需提出來就行了。我曾想找到吉姆,那會兒他——」
可是路喀斯並沒有拿他的白人的、甚至是麥卡斯林家的血統來作資本,恰好相反。好像是他不僅不拿這當作一回事,而且還非常冷淡。他甚至不覺得有必要用它來爭取什麼。他甚至也懶得去反對它。他兀自充當他這個人得以組成的那類雙種族綜合物,任憑自己擁有這個身份,就僅僅以這樣的方式來抗拒它。他也不去當這兩種張力的戰場兼犧牲品,相反,他是一個容器,很結實,來歷不明,並非導體,在其身上毒素與對立物相互制約,不起波瀾,在外界空氣里沒有製造出什麼謠言。原先是同胞三個:老大詹姆士,然後是一個姐姐,叫鳳西芭,再就是路喀斯,他們的父親是托梅大嬸所生的圖爾,他是老卡洛瑟斯·麥卡斯林的兒子,母親則是譚尼·布錢普,她是愛德蒙茲的舅公阿摩蒂烏斯一八五九年在一次牌戲中從鄰居手裡贏來的。鳳西芭結婚後搬到阿肯色州去住,再也沒有回來過,雖然路喀斯不斷地聽說她的情況,直到她的死訊傳來。可是詹姆士那個老大,還沒成年就跑掉了,他一路都沒停下來,直到他越過了俄亥俄河,後來他們再也沒有聽到他捎來的或是關於他的任何消息——這是就他白人親戚所知而言的。就好像他不僅僅(他妹妹日後也這樣做)讓奔騰的河水隔開他自己與他祖母的被棄以及他父親的沒有姓氏的出生,而且還讓緯度與地理介入,永遠地把自己腳下得自原先那片土地的塵土跺下去,在那片土地上他的白人祖先可以按照自己的怪念頭今天承認他明天又拋棄他,可是他卻連與白人祖先脫離關係的想法都不敢有,除非是恰巧碰上白人此刻也正好這樣想。
「不,」他說。「你現在太老了。」
「拿著吧,」他說。「你牙沒有了,不過還是可以含著吃的。」
沒有人來給他牽走母馬;他告訴過丹別等他。他親自卸下馬鞍,擦刷皮毛,打開通向牧場夾道的門,解下馬籠頭,拍拍她那月亮般發光的屁股,看她又跑又跳,嗖地沖了出去,拐彎時腳踝上那三圈白毛和額上那顆白星朝月亮反出了光。「他娘的,」他說。「我真他娘的希望自己或者路喀斯·布錢普是一匹馬。哪怕是頭騾子也行啊。」
接著是第二天早上,那是星期一,他來到馬廄都快一小時了,可是還不見丹與奧斯卡的影子。他親自打開廄房的門,把騾群趕進通向牧場的夾道,在他正提了飼料籃從母馬廄欄里出來時,奧斯卡來到穀倉當中的甬道,他不是小跑來的,而是疲憊、慢騰騰地拖著步子走來的。接著愛德蒙茲看到他仍然穿著星期天的好衣服——一件鮮艷的襯衫,打著領帶,毛嗶嘰褲子,一條褲腿上拉了一個大口子,爛泥一直濺到膝蓋處。「是莫莉·布錢普大嬸,」奧斯卡說。「昨天不知什麼時候起她就不見了。我們一通宵都在找她。我們發現她下溝底的地點,便跟蹤她的腳跡。只是她那麼小那麼輕,幾乎沒在地上留下一隻腳印。路克大叔、喬治、納特和丹還有別的一些人還在繼續找呢。」
在歲月面前也是毫不鬆動。扎卡里·愛德蒙茲去世了,現在輪到他來繼承這個莊園,而那個真正的繼承人——是子系的後裔,從道德上自然是,如果真情為人所知的話,從法律上看大概也是——仍然活在人世,依靠那點微薄的施捨為生,現在又輪到他的曾甥孫按月給他送去了。如今洛斯管理這莊園已有二十年了,他想儘力趕上這個起了變化的時代,就跟父親、祖父、曾祖父在他以前所做的那樣。可是當他回顧這二十年時,他覺得那是一個漫長與不間斷的過程,充滿了駭人的麻煩與衝突,倒不是由於土地或氣候(近年來更添上了聯邦政府這一項),而是因為那個老黑人,他作為一個黑人甚至都不用費心去記住不稱他為「先生」,而是叫他愛德蒙茲先生,或是卡洛瑟斯先生,或是卡洛瑟斯,或是洛斯,或是孩子,或是把他和一夥黑人青年擱在一起,把他們全攏作一堆,稱之為「你們這些小後生」。這些年裡,路喀斯一成不變,繼續用古老的笨辦法耕作他那幾英畝地,沒準當年卡洛瑟斯·麥卡斯林本人就是這樣耕作的,他不聽勸告,拒絕使用任何改良農具,甚至連拖拉機穿越他的地都不讓,這地是他的麥卡斯林祖先讓他終生無償使用的,他甚至還拒絕飛行員把殺象鼻蟲的農藥灑在光剩他那塊沒噴的棉田裡,連那架裝了農藥的飛機想飛過都不讓,可是他卻大模大樣地到小鋪去領取各種供應,彷彿他種了一千英畝並獲得令人難信、極為可觀的利潤似的,小鋪賬本上至今還記著他頭三十年前欠下的債,愛德蒙茲知道這筆錢路喀斯是永遠不會還的,理由很簡單,路喀斯不僅會活得比目前的這個愛德蒙茲長久,就像他活過了前兩代一樣,而且說不定在記下了欠債的賬本都久已不存在之後還會活在人世呢。然後是蒸餾壺的事,按照那閨女的說法,路喀斯幾乎是在他愛德蒙茲的後院里經營了至少二十年,直到他自己的貪婪暴露了自己,還有那三百塊錢的騾子,他不僅是從自己的事業上的合作者、擔保人那裡而且是從自己的血親那裡偷來的,偷了去換一台探測窖藏地點的機器;如今又出了這樣一檔子事:在建立四十五年後去拆掉一個婦女的家,這婦女是他愛德蒙茲記憶中唯一的母親,她撫育他,像奶自己親生子那樣用自己的乳汁餵養他,還持久地用無微不至的關懷來保護他的肉體乃至精神,教他要有禮貌,要行為端正——對不如自己的人要和善,對相等的人要尊重,對弱者要慷慨,對老人要多加照顧,在所有人面前都要彬彬有禮、以誠相待和勇敢無畏——她給了自己這個失恃的孤兒一種始終不渝的、永不衰竭的深情與熱愛,這是他在世上任何別的地方再也沒能找到的,但是她給他時毫不吝惜,也從未考慮是否會得到回報;——去拆掉這樣一個婦女的家,她除了在傑弗生的一個哥哥之外再沒有別的親戚,而且已有十年沒見到他了,另外就是那十八歲出閣的女兒,她肯定是不會跟女兒一塊過的,因為這女婿同樣在自願走火入魔,跟她認為的自己丈夫的處境一模一樣。
「你是說我每種一年我的地就得這樣分?」
「不。處理掉吧。」
「等一等,」那法官說。他看著路喀斯。「你提出得太晚了。本訴狀是通過正規方式與程序遞上來的。我立即要對它作出判決了。」
「不,」她說。「路喀斯老了。他看上去不顯老,可他已經六十七了。一個人那麼一把年紀迷上了挖寶,就跟迷上了賭錢、喝酒和追娘們兒一樣。他根本沒有停下來的空兒。然後他還會跟著迷下去,迷下去……」她停下了話語。她坐在硬椅上一動不動,就連放在褪色圍裙上兩攤墨漬似的多節瘤的手也是一動不動。他娘的,他娘的,他娘的,愛德蒙茲想道。
「是太多了,」那白人說。「多得沒法藏在爐床的一塊磚的底下。讓我代你保管吧。讓我來保管好了。」
「咱們就在這兒睡吧,」亨利說。「我想咱們早說好了要跟我爹一塊兒起床一塊兒去打獵的。」
「這地方根本就沒有錢埋在土裡,」愛德蒙茲說。「他從春天起不就在窪地那兒探來探去想找到錢嗎?那台機器也是https://read•99csw•com不會找到的。我已經想盡辦法讓他別買了。除去控告那個商販私自闖進別人產業把他逮捕,我什麼都做了。我直後悔當時沒那樣做。倘若我預先料到——不過這也不會有用的。路喀斯反正是會在哪段大路上和他碰頭把機器買下的。不過有了它路喀斯也不會找到一個錢的,跟他背著手在溝頭溝尾走來走去,認為哪兒有就讓喬治·威爾金斯挖下去沒什麼區別。他再傻,過不了多久也會死心的。他會停下來的。到那時他就正常了。」
「是的,先生。我會注意的。」
因此,他進入了他的傳統。他咽下了它的苦果。他聽路喀斯提到他父親時稱之為愛德蒙茲先生而從來不叫扎克先生;他注意路喀斯怎樣完全避免用任何稱呼叫白人,真可謂煞費心機,時刻警惕,手段又是那麼高明與滴水不漏,有一段時間他真拿不準是不是連他父親也不知道這黑人現在根本不願叫他「先生」了。最後他終於和父親說了。父親嚴肅地聽著,臉上的表情對那孩子來說是深不可測的,而且他那時也沒怎麼注意,因為他那時還小,還是一個孩子;他還沒有看出在他父親與路喀斯之間存在著某種關係,這關係並不能僅僅用種族之間的區別來解釋,因為它不存在於路喀斯與別的任何一個白人之間,也不僅僅能用白人的血統,甚至是麥卡斯林家的血統來解釋,因為這種關係在他的表親艾薩克·麥卡斯林與路喀斯之間並不存在。「你所以那樣想是因為路喀斯比我年老,老得足以能有點兒記得布克大叔和布蒂大叔,又是原本就住在這塊兒的人的後代,而我們愛德蒙茲家卻是篡奪者,是昨天剛冒出來的蘑菇,這還不足以使他不願稱呼我為『先生』嗎?」他父親說。「我們是一塊兒長大的,我們一起吃一起睡一起打獵一起釣魚,就跟你和亨利那樣。我們一起那樣,直到我們長大成人。不過我總是在打槍方面超過他,除了一次。而那一次到頭來還是我壓過了他。你認為這理由還不夠充分嗎?」
「是的,」路喀斯說。「剩下的那筆錢。我要它了。」
「嗨,你這狂妄自大的——」那秘書說。「閣下——」法官再次朝秘書稍稍舉了舉胳膊。他仍然在看著路喀斯。
接下去好像那件事根本沒有發生過似的。亨利不多會兒就回來了;亨利準是在地里就看到他的,於是他和亨利在廚房裡宰雞洗雞。接著路喀斯也回來了,他和亨利、路喀斯一起去穀倉,亨利在那兒給母牛擠奶。然後他們于暮色中在院子里忙這忙那,一面聞著燉雞的香味,直到莫莉叫亨利,過了一會兒又叫他,那聲調和以往的一樣,平靜而又堅定:「進來吃你的晚飯吧。」
「是的,先生,」愛德蒙茲說。法官(他也相當老了)歪著頭從眼鏡上面打量莫莉。接著他把眼鏡往鼻子上託了托,又透過鏡片看他們。他嗓子眼裡發出一下咯咯聲。「都過了四十五年了。你就不能想想辦法嗎?」
「我不是要他一星期刨去兩晚不去找錢,」她說。她一動不動,用吟唱般單調的聲音說話,也不看著兩人中的任何一個。「我要他根本不去找錢。因為這會兒已經晚了。他如今已經管不住自個兒了。再說我一定要得到自由。」
「那又是什麼?」他說。「怕的是什麼?」
「好吧。我會把它存放在頂樓上的。沒準明春莫莉大嬸會不在乎,你就可以——」
「何必呢?」愛德蒙茲說。「有什麼必要呢?你不是還要每天晚上通宵在上面找埋下的錢嗎?你不如整個白天都在上面睡覺呢。再說,你還得在那上面幹活,好把莫莉大嬸那一半收成掙出來。而且我還不是說光是今年。我的意思是每一——」
「告訴我。我做得到的。」
那天晚上天氣很涼。他點起一小堆火,從熏房裡取來今年頭一批熏得的火腿作晚餐的菜,他坐下來剛開始享用他獨自一人吃的飯菜,好幾個月來似乎也就今兒晚上有點胃口,這時聽見屋子前面傳來幾下敲門聲——那是用手指關節叩擊廊壁的聲音,聲音不大,也不急,但卻是咄咄逼人的。他對著廚房門那邊的廚子喊道:「叫他上這兒來,」他說。他繼續吃他的飯。他還在吃,這時路喀斯走進來,走過他的身邊,把那台探測器放在餐桌的另一頭。此刻機器上沒有泥土;看來是擦過的,讓那些光潔的神秘莫測的錶盤與鋥亮的摁鈕一襯,顯得既精密又複雜,像是挺靈驗的。路喀斯站著,低頭朝它看了好一會兒。接著便轉身走開去了。他走出房間,沒有再回過頭來看它一眼。「放在那兒了,」他說。「把它處理掉好了。」
「我是怕他會找到那筆錢呀。」
「啊,」他父親說。這時那孩子能看懂他臉上的意思了。他以前也見到過,就像所有的孩子都經歷過的那樣——見到過那樣一個時刻,自己雖然仍被溫馨與信任所圍裹與環繞,但是卻發現他原以為已經不復存在的保留僅僅是後退了一步,並且樹立起一個新的屏障,仍然是不可穿透;——見到過那樣一個瞬間,孩子懷著又傷心又生氣的心情理會到父母親早就預料這個時刻準會來到,他們經歷過種種事情,既失意過也得意過,這些經歷卻一點兒也沒有小孩的份兒。「我和你達成個協議如何。路喀斯用什麼態度對待我,你讓我自己來和他處理,至於他怎麼對待你,這是你們間的事兒,我也不管。」
「告訴我。我做得到的。」
「什麼?」他說。「我又沒想要上法庭。我已經改變我的——」
「路喀斯·布錢普在廚房裡。他要見你。沒準是你表外甥捎話來說他決定連每月那五十塊錢也不再給了,那是他用來換走你父親莊園的錢。」不過這樣說了也沒什麼關係。無所謂的。他也可以大聲請求她的原諒,聲音大得像在吼叫,以此來表示自己的憐憫與悲哀;夫妻間往往不需要開口說話,這倒不僅僅是長期生活在一起習慣使然,而是因為在他們漫長然而是凄慘的生活中至少有一個瞬間(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即使在當時他們也知道這個瞬間是不會也不可能持續下去的),他們曾經親近過,像上帝一樣,那時他們自願地並事先就彼此原諒,雖然他們知道對方是不可能永遠這樣做的。這時候路喀斯已經到房間里來了,他就站在房門進來一點點的地方,手捏著帽子,貼在大腿上——臉色像舊馬鞍,容貌饒有古敘利亞風,倒不是就種族意義而言,而是說他滿像在沙漠上生活了十個世紀的騎士的一個後代。完全不是他們祖父卡洛瑟斯·麥卡斯林那樣的臉。而是好比他們的上一輩的人的臉:由一萬個不承認失敗的南部同盟士兵的容顏綜合而成的、像是鐵版相片上的臉,稍稍有點漫畫化,不細看還看不出來,矜持、冷峻,比他自己的冷峻,比他自己的嚴酷,比他自己的更有深度。
「談話也許沒用,」愛德蒙茲說。「可是要說的話我是一定要說的。他也一定得聽著。我晚飯後來。你叫他等著。」
「卡斯·愛德蒙茲把那塊地給我了,說只要我一天——」
「不!」
「那是因為他們還沒有正正經經結婚,」愛德蒙茲說。「而且早晚她會用她帶著的那把剃刀給他來上一傢伙的。要是她有什麼差錯閃失,他也會擰斷她的脖子的。他正眼巴巴地等著這時機呢。所以我才那樣做。可你不是奧斯卡。這是不同的。聽我說,路喀斯。你年紀比我大,這我承認。你攢的錢比我多,我估摸是這樣的,而且沒準你腦子也比我的好使,反正你自己是這樣想的。可是這事你千萬做不得。」
「是啊。當然啦。反正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除去睡覺和吃飯,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差喬治·威爾金斯在溝底踏過來踏過去上,帶著那台該死的——該死的——」這時他停住話頭,然後重新開始,不僅壓低了嗓子,而且簡直是把聲音全吃了進去,至少有一瞬間是這樣的:「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你這一帶根本沒有藏起的錢。你只不過是在浪費時間。不過這也沒啥。就我而言,你跟喬治·威爾金斯倆盡可以在那兒亂轉,直到累得趴下。可是莫莉大嬸——」
「老天,」他說。「你大老遠的上這兒來幹嗎?你幹嗎不差路喀斯來?他應當清楚,讓你來是不——」
「為什麼?是什麼事兒?」他說。他從轉椅里站起身來,從辦公桌後面拉出另一把椅子,那是一把椅腿用鐵絲加固過的直背椅子。「坐吧,」他說。可是她僅僅用同樣視而不見的眼光看看他又看看椅子,他只好去攙她的胳膊,那胳膊在兩三層很舊但是一塵不染的衣服底下捏上去簡直不比她抽的煙斗的蘆葦稈粗多少。他扶她來到椅子邊,讓她就座,她那一層又一層的裙子與襯裙攤了開來。她立即低下頭去轉向一邊,把一隻扭曲粗糙像是團乾枯發黑樹根似的手舉起來,放在眼睛上。
「你留在這兒好了,」他說。他已經在朝門口走去了。「我要回家了。」
接著,在進入青年時期后,他知道那天早上自己在父親臉上所見到的是什麼了,那是什麼樣的陰影、什麼樣的痕迹、什麼樣的記號——是發生在路喀斯和他父親之間的一件什麼事情,除了他們之外無人知道,而且永遠也不會知道,如果那個說法該取決於他們——反正發生過一件什麼事兒,之所以發生是因為他們是他們自己,是男子漢,而並非源出他們種族間的區別,也不是因為同一種血液流動在他們兩人的身上。再以後,在他十八、九歲幾乎是個成年人時,他甚至都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了。那是為了一個女人,他想。我父親跟一個黑鬼,為一個女人而爭吵。我父親跟一個男黑鬼為一個女黑鬼而爭鬥,因為他壓根兒不朝這方面去理解:他甚至拒絕考慮那會是一個白種女人。莫莉的名字他則是連想也沒有想到過的。那倒算不了什麼。但居然是路喀斯打敗了他,天哪,他想。愛德蒙茲,他想,惡狠狠與刻毒地。愛德蒙茲。甚至作為黑鬼的麥卡斯林也是更強的男人,比我們都強。老卡洛瑟斯就在自己後院里讓個女的懷上他的黑野種,我真想看到有哪個丈夫或任何別的人敢對他說個不字。——是的,路喀斯打敗了他,否則路喀斯是不會留在這兒的。如果是父親打敗了路喀斯,即使他原諒了路喀斯也不會讓路喀斯留下來的。情況只能是這樣:路喀斯之所以會留下,是因為他面對任何人都是概不鬆動,即使他原諒了他們,即使他不得不傷害他們。https://read.99csw.com
「沒有,先生,」愛德蒙茲說。可是接著——他甚至都不知道路喀斯已跟著他們進來,直到他見到法官又歪著頭,這回是透過鏡片朝他們身後看去,看到秘書抬起眼睛,並聽見他說,「嗨,黑鬼!摘掉你的帽子!」——這時路喀斯把莫莉往邊上一推,自己來到桌前,邊走邊脫帽。
「他這會兒正躺在床上睡覺呢,」她說。走路使她稍稍有點氣喘。「所以我才有機會來。我什麼東西也不需要。我是來和你談事兒的。」她朝窗口稍稍轉過去一些。於是他見到了那張布滿皺紋的臉。
「我吃的時候你不好意思吃,是嗎?」他喊道。
愛德蒙茲站起身了,他的椅子嘩地朝後倒去。他渾身發抖,瞪視著路喀斯。「原來你對我也想搞陰謀詭計。對我也搞,」他用顫抖的聲音說道。「好。你不能離婚。你也不能把機器送掉。明天天一亮,你就把那東西送到我家裡來。你聽見沒有?」
亨利停住腳步,把頭稍稍扭過來一點兒,用慢騰騰的、沒有火氣的聲音說道:「我沒為任何人感到不好意思,」他平靜地說。「包括我自己。」
法官對著狀紙沉吟了片刻。「沒有反對意見吧,我想。」
「什麼?誰知道?」
「我是要做當家的男人,」路喀斯說。那口氣倒不是有意鬧彆扭。那是平靜的,也是斬釘截鐵的。他的眼光像愛德蒙茲一樣堅定,而且是更加無比地冷峻。
「蠻好?」愛德蒙茲說。「蠻好?」

1

「別說了!」那孩子說。「你老是說個沒完,我們倆還能睡嗎?」亨利便再也不說了。可是在亨利平靜、沒有心事的呼吸聲響起后,孩子仍然沒睡著,他懷著一種自己也解釋不清的夾雜著無名火的憂傷,一種他不願承認的羞恥心,僵硬地躺在那兒。接著他睡著了,可是自己覺得還是醒著的,他醒來時不知道自己已睡著過了,直到他在朦朧的曉色里看到地板上那張空蕩蕩的草墊。那天早上他們沒有去打獵。他們再也沒有在同一個房間里睡覺,也沒有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因為他承認現在再這樣做很不像話,他不再上亨利家去,一個月以來他僅僅從遠處看到亨利,看見他和路喀斯在地里幹活,走在父親的身邊,在路喀斯犁地時他拉著兩匹牲口的韁繩。後來有一天他知道這是可悲的,也準備承認這是可恥的了,他要想這樣承認,可是已為時太晚,而且是永遠、永遠地太晚了。他上莫莉家去。時間已近黃昏;亨利和路喀斯現在任何時候都會從地里回來。莫莉在家,他穿過院子時她站在廚房門口對著他看。她臉上什麼也沒有顯露出來;他盡當時情況所能說了一句話,因為待會兒他還要恰如其分地說些話的,說了以後就再不用說了,這事就算是永遠過去了,他還沒進屋子就停住步子,雙腳稍稍分開,正面對著她,稍稍有點發顫,但還是居高臨下、盛氣凌人地說:「我今天晚上和你們大家一塊兒吃飯。」
「我們不離婚了,」路喀斯說。「我改變主意了。」
「不,」路喀斯說,「把它弄走。我再也不想見到它了。《聖經》上說,我們的壽數不外七十春秋。在這段時間里,一個人可以需要一大筆錢,倘若動手早,他想要的錢是可以弄到手的。我耽誤了,動手晚了。地里錢是有的。三年前那個晚上,兩個白人悄悄進來,起走了兩萬兩千塊,然後帶著錢溜了。我很清楚。我見到他們重新填好的那個坑,還有原先埋錢的那個罈子。可是我那七十年快活到頭了,我琢磨我是命中注定不該找到這筆錢的。」
「不錯,」路喀斯說。
「因為主說了:『入我土者必歸於我直至我允其復生。勿論男女凡觸及者務須注意。』所以我害怕。我必須走。我必須要擺脫開他。」
法官正開庭,地點在他的辦公室——那是法院正樓旁附屬的一個小樓。他們朝那裡走去時,愛德蒙茲突然得去扶住老太太的胳膊,他及時抓住了她,再一次感覺到好多層衣料底下那條細瘦的、幾乎沒有肉的手臂,它乾枯、輕脆、虛軟,簡直像根朽枝。他停住腳步,把她扶直了。「莫莉大嬸,」他說,「你還是要這樣做嗎?你不一定非這樣不可的。我替你把那東西從他那裡奪走。天哪,我——」
「全部?有一半是吉姆的呢。」
「好吧,」亨利說,也跟了出來。他記得他們怎樣在夏夜初起的晦暗中走了半英里來到他家,他自己讓步子就快那麼一點點,始終不讓那黑孩子趕上來和他並肩而行,他們成單行魚貫進入宅子,上樓,走進卧室,那裡有一張床,地板上有張草墊,他們在這裏過夜時總在草墊上睡,他記得自己怎樣衣服脫得就慢那麼一點兒,好讓亨利趕在他頭裡躺到草墊上去。接著他來到床邊躺了下去,身子僵僵的,一直對著黑黑的天花板瞪視,他聽到亨利用一隻胳膊肘支起上身,以一種不慌不忙、平平穩穩的驚訝眼光朝床的方向看去,即使這時候,他仍然在瞪視。「你要在那兒睡嗎?」亨利說。「那好。我睡這草墊覺得挺好,不過要是你想睡床我也可以的。」說著便爬起身走到床前,站在白孩子的邊上,等他移動身子騰出地方來,可是那孩子用雖然不很響但卻刺耳、粗暴的聲音說:
接著有一天,他父輩的古老的詛咒降落到他頭上來了,這古老的居高臨下的祖傳的傲慢,它並不產生自任何價值而是一個地理方面的偶然事件的結果,並非起源於勇敢與榮譽,而是得自謬誤與恥辱。當時他對之並沒有什麼認識。那年他和他的乾哥亨利都是七歲。他們在亨利家裡吃完晚飯,莫莉正要打發他們上門廳對面的房間里去睡覺,他們在這邊時總在那兒睡的,突然之間,他說,「我要回家了。」
路喀斯第二天早上根本沒帶著那台探測器出現。愛德蒙茲本人在九點鐘(這天是星期天)離開家時,他仍然沒有來。愛德蒙茲現在正駕駛著他的車;有一瞬間他想去路喀斯家,半路上在那兒停一下。可是這天是星期天;他覺得從五月起一星期倒有六天他都在為路喀斯的事情操心,備受熬煎,而且非常可能明天太陽一出來還要接著受罪,而且既然路喀斯自己說了從下周起光在星期六星期天使用這台機器,那麼很可能在這期限之前,他是會認為自己該遵守戒規不去用它的。因此他把車子徑直往前開了。他出去了整整一天——先是去五英裡外的教堂,接著又往前開了三英里和幾個朋友一起享用星期天的午餐,在那裡他看了別人的棉花,又吼叫著參加到大伙兒對政府在棉花種植與銷售方面的干預的咒罵里去。因此,當他重新來到自己的大門口記起路喀斯、莫莉與探測器時,天已經黑了好一會兒了。路喀斯是不會在他出外時把機器留在空蕩蕩的宅子里的,因此他掉轉車頭,朝路喀斯的小屋開去。屋子裡黑黑的;他喊他們,可是無人回答。於是他又開了四分之一英里來到喬治與納特的家,可是這兒也是黑燈瞎火,無人理會他的喊叫。也許現在一切都弄妥了,他想。也許他們全都去教堂了。反正再過十二小時就是明天了,我又得開始操心路喀斯和別的什麼事了,因此不如就讓它去吧,那些事至少是我熟悉與習慣的。
「我來帶她吧,」喬治說。「她是納特的——」愛德蒙茲轉過身去對著他,也對著路喀斯。
read.99csw.com是嗎,愛德蒙茲先生?」
她拉著他的手要繼續往前走。「我得這樣干,」她說。「他會再去弄一台來的。然後會馬上把那台交給喬治,免得又給你收走。有一天他們會找到錢,沒準那時我已經不在,管不了這事兒了。納特是我最晚生的幺妹子。我閉上眼睛以前是不會再見到那幾個孩子的了。」
「是的,先生,」愛德蒙茲說。「是這樣的。我們此刻不想辦了。」
「沒法子呀,先生,」愛德蒙茲說。「我試過的。我……」法官又發出了咯咯聲。他瞧了瞧秘書放到他面前的那張狀紙。
「那就走吧,」愛德蒙茲說。「那就往前走吧。」
「什麼,你這狂妄自大——」秘書開始說。
「我可以告訴你怎樣在兩天內把他的毛病治好,」他說。「要是你年輕二十歲的話。可是你現在做不到了。」
「你希望撤回訴狀嗎?」
他把母馬拴在路喀斯的圍欄上,走上那條兩旁細緻地用碎磚、瓶底以及這類東西鑲邊的石塊路,登上台階。此時,天已經完全黑了。路喀斯在等候,他戴著帽子站在門口,爐床發出的火光襯出了他的身影。老婆婆沒有站起來。她就跟下午在小鋪里時一樣,一動不動地坐著,只是上身稍稍前傾,她那雙虯結的手一動不動地置放在白圍裙上,那癟陷、悲慘的面具的這一塊或那一塊被火光映照著,成為亮點,在他印象中,見到她在屋子裡裡外外嘴上沒含那須臾不離的陶土煙鍋,這倒還是破天荒頭一遭。路喀斯為他拉過一把椅子。但是路喀斯自己沒有坐下。他去站在爐子的另一邊,火光現在也觸及他了——照出了那頂手工縫製的海狸皮帽的寬闊的邊檐,這帽子是愛德蒙茲的爺爺五十年前給他的,照出了那有點像敘利亞人的面容,以及那松垂在沒扣住的背心上的沉甸甸的金錶鏈。「這又是怎麼啦?」愛德蒙茲說。
「行了,」愛德蒙茲說。「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即使父親沒在他遺囑里寫明要照顧好你的下半輩子。我是說你打算怎麼辦?離開屬於你和路喀斯的房子去跟納特、喬治一塊兒過?」
「她會得到贍養,不錯吧。」
「祝你長命百歲!」艾薩克說。「我的上帝,我正要——」
「我們不反對,但是也不離婚了,」他說。
「是的。別留在這個地方,別讓我再看到它。乾脆別告訴我弄到哪兒去了。賣掉它,如果辦得到的話,錢存在你這兒。不過得賣到遠點兒的地方,別讓我再見到它或聽說它。」
「聽著,」愛德蒙茲說。「你年紀一點點老了。也不會在世界上活多長的時間了。方才你提到我的父親。很好。不過他在大限來臨躺下準備離開人世時,他的心可是平靜的。因為他從來沒做過——」什麼事情耶穌啊,他幾乎要出聲地說出來。該死該死真該死他想什麼事情在他妻子老年時是對不起她的因而必須得說主啊原諒我做了那件事吧。幾乎要出聲地說出來;但總算控制住了。「等你的時辰來到你想心平氣和躺下,這一刻何時來到你是不知道的。」
「老主人留給我爹的。如果仍然算我們的話。要是你打算給我們的話。」
「她要離就離,」路喀斯說。「我只不過想知道我得花多少錢。乾脆你給我們離了不就得了?就跟去夏你給奧斯卡和他從孟菲斯帶來的黃皮娘們辦成的那樣。你不單單宣布他們離掉,而且還親自帶她進城給她買火車票打發她回孟菲斯去呢。」
「是的,」艾薩克說。「你也要走,」他說。「你也要離開了。」
「啊,」法官說。他把狀紙疊起來,交給秘書。「把這一起從判案單上劃掉吧,休利特先生,」他說。
「那隻會跟原先一樣糟,」她說。「我得徹底走開。因為他瘋了。自打他有了那台機器后他就變瘋了。他還有——還有……」雖然他剛剛提到過,他知道她連喬治的名字都想不起來了。她又開口了,一動不動,在對著他說不上來的什麼東西瞪視,兩手在潔白的圍裙上像是兩團難以辨認的墨跡:「——每天晚上都整宿不沾家,尋找那筆埋在地下的錢。他連自己的牲口都再也不管不顧。得由我來喂母馬、餵豬、擠牛奶,我只好盡量對付。不過這還不要緊,我幹得了。碰到他身體有病我也是樂意做的。可是他現在是頭腦有病。病得很厲害。他連星期天也不再起床上教堂。他病得很重呢,老爺。他在做上帝不願人去做的事。我害怕呀。」
可是他並沒有離開莊園。那年年內他結了婚,娶的不是一個鄉下姑娘,不是農莊里的閨女,而是個城裡女人,麥卡斯林·愛德蒙茲為他們蓋了幢房子,又專門劃了幾英畝地,只要他住在這兒不走,就隨他怎麼耕種。接著麥卡斯林·愛德蒙茲去世了,他的兒子娶了親,在發大水被圍困的那個春夜,男孩卡洛瑟斯誕生了。他孩提時起就已接受這個黑人,把他看作是那個女人的附屬品,這女人則是他記憶中唯一的母親,就是這樣簡單明了,就像他接受他黑皮膚的乾哥,接受自己的父親,把他視為自己的生存的附屬品一樣。即使在他脫離嬰兒時期之前,兩幢房子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他和他的乾哥要就是睡在白人房子里同一張草席上,要就是在黑人家裡的同一張床上,也是在兩邊餐桌上吃同樣的飯菜,事實上比起來他倒是更喜歡黑人房屋的,那兒爐床里即使在夏天也總燃著一小堆火,這是一家人生活的中心。他甚至都不需要了解這樣的事本來就是他家史中的經常現象,他的白皮膚的父親和他乾哥的黑皮膚爸爸小時候也有過同樣的經歷,他也從來沒有想到他們在他們的幼年而且也是從不記事時起就將自己的生命與一個女人連結在一起,而這女人的皮膚也同樣是黑色的。有一天他知道了,沒有想過也不記得是何時知道、如何知道的,這個女人原來並不是他的媽媽,知道了也沒感到遺憾;他也知道自己的母親已經過世了,知道了也沒感到哀傷。還有這個黑女人呢,這是永恆不變的,還有這個黑皮膚的男人呢,比起自己的父親來他並不少見到甚至見的時候更多,還有那個黑人的茅舍呢,那裡有一股濃烈、溫暖的黑人氣息,有夜晚的爐床以及即使夏天也總是煨著的爐火,比起自己的宅子來他仍然更喜歡這個茅舍。再說,他不再是個小娃娃了。他和他乾哥騎在莊園的馬和騾子的背上,他們有一小群跟去打獵的小獵狗,還有希望再過一兩年便可得到的獵槍;他們日子過得充裕、完美,像所有的孩子一樣,他們不求讓人了解,一旦隱私受到侵害便跳進孩子們共有的壁壘里去,他們只要求可以去愛別人,可以隨便提問、盤查而不遭到呵斥,另外就是不要多管他們。
「你們什麼?」法官說。「這是怎麼回事?」路喀斯一次也沒有朝愛德蒙茲看。就愛德蒙茲所感覺到的,他也沒有朝法官看。愛德蒙茲傻獃獃地想道,他不知有多少年沒看到不戴帽子的路喀斯了;事實上他根本不記得以前是否知道路喀斯的頭髮都已經是花白的了。
在歲月面前也是毫不鬆動。愛德蒙茲獨自坐在他吃不下去的晚餐前,彷彿眼前真的出現了路喀斯,站在房間里他的面前——六十七了可是他的臉卻比四十三歲的自己那張顯得年輕,不像自己的臉因激|情、苦思、饜足、沮喪留下了那樣深的痕迹——路喀斯的臉倒不全是乃祖麥卡斯林的翻版,即使漫畫化的也不是,可是卻繼承了如今又以無比驚人的忠實性複製了老祖宗整整的一代人的面貌與思想——如老艾薩克·麥卡斯林四十五年前那個早晨所見到的,那是一個整整一代兇猛的、不認輸的年輕同盟軍人的集體形象,用香料使之不朽,也稍稍有點木乃伊化——他驚愕地也幾乎是不無畏懼地思忖:他比我們所有人加在一起,包括老卡洛瑟斯在內,都更像老卡洛瑟斯。他既是傳人同時又是原型,是產生了老卡洛瑟斯和我們其餘的人以及我們這個族類的所有的地理、氣候與生物因素的傳人與原型,我們的族類已數目繁多,難以勝數,變得面目不清,甚至名姓不詳,但只有他是自成體系、不受外界影響、完整無缺的,對所有的血統不論是黑是白是黃是紅,包括他自己的在內,全都不放在眼裡,老卡洛瑟斯當年想必也是如此。
「你提那隻箱子,」他說。「你們倆拎著它。最好它能在此地與我的房子之間找到點兒什麼。因為往後去即使這些個指針再在我的地界里晃動,你們任誰也休想再見到了。——我要親自來處理這樁離婚案,」他對路喀斯說。「再這樣下去她真會把自己殺了的。也不用你跟那台機器通力合作把她害死了。天哪,我真慶幸自己此刻不處在你的位置上。我很高興我今晚不用睡你的床,操你不得不去操的那份心。」
「我是個老爺們兒,」路喀斯說。「在這兒,我是當家的男人。在我家裡,由我說了算,就跟在你們家裡由你、你爹和你爺爺說了算一樣。你對我種田收莊稼這方面沒啥意見吧?」
「我已經說得非常清楚了,」愛德蒙茲說。路喀斯看著他,眨動著眼睛。
這很好。她臉上什麼也沒顯露出來。到時候他是可以隨時把要說的話說出來的。「當然可以,」她說。「我給你燉只雞。」
「你是不是要我搬走?」他說。
「我是說你在我地界里每呆上一年,就得這樣。我的意思非常清楚。」
「我現在就提出來,」路喀斯說。
亨利沒有動彈。「你是說你不要我在床上睡,是嗎?」那孩子也沒有動。他不回答,僵僵地朝天仰卧九*九*藏*書,向上瞪視。「好吧,」亨利輕輕地說,走回到草墊那兒重新躺下。那孩子聽到他的聲音,也注意諦聽他的聲音;他不能不這樣,他躺在那兒,捏緊拳頭,全身發僵,睜大眼睛,聽那不慌不忙、不緊不慢的聲音在說:「我想今兒晚上這麼熱,咱們可以睡得涼快些,倘若咱們——」
「先等一等,」路喀斯說。「我們不打算離婚了。洛斯·愛德蒙茲明白我的意思。」
最初,愛德蒙茲從賬本上抬起頭見到有個老婦人從路上走過來時,他並沒有認出是她。他又埋下頭去看賬本,直到聽見她爬上台階沉重的腳步聲、見到她走進小鋪時,他才明白是誰。因為他大約已有四五年沒見過她走出院門了。他騎了母馬去巡視莊稼經過她家時會看到她坐在廊子上,那乾癟的臉湊在陶土煙鍋的蘆葦稈上,往裡一抽一抽的,要不就是在後院的洗衣盆、晾衣繩之間挪動,動作既緩慢又痛苦,她那衰老的動作即使在愛德蒙茲看來也比他所知道她的確切年齡顯得老得多;愛德蒙茲有時認真想想便會得出這樣的結論。他按常規總是一個月一次在她家院門口下馬,將母馬拴在圍欄上,自己進去,帶上一罐煙草或是一小包便宜的軟糖,那是她愛吃的,和她聊上半個小時。他把這稱作對自己機遇的一次祭酒,就像古羅馬的百人長在飲酒前也總要先灑掉一些一樣,其實這是對他祖先與良知的祭祀,他說不定會承認自己在良知上是及不上這個黑人婦女的,無論在禮數還是在人品方面,她是他心目中唯一的母親,她不僅在大雨滂沱、一片澤國的夜晚親自給他接生,讓自己丈夫在險些送命的情況下去請大夫,可大夫來晚了,而且還帶了她自己的孩子住到這幢宅子里來,讓白娃娃、黑娃娃和自己睡在同一個房間里,這樣就可以給他們兩個餵奶,一直喂到他斷奶,而且在他十二歲上學前從不長時間離開宅子——這是個小個兒女人,幾乎小得出奇,而且在接下去的四十年裡彷彿越長越小了,老是包著同樣的潔凈的白頭巾,圍著同樣的潔凈的白圍裙,他打記事起就見到她是這樣裝束的,他知道她其實比路喀斯年輕,但是看上去卻更顯老,老得令人難以相信,近年來她開始用他父親的名字叫他,甚至用老一輩的黑人對他祖父的稱呼來叫他了。

3

「她要打離婚,」路喀斯說。「蠻好。」
可是路喀斯留了下來。其實他不是非得留下不可的。在三個孩子里,他不僅沒有物質上的羈絆(也沒有良心上的束縛,如卡洛瑟斯·麥卡斯林後來開始理解的那樣)使他難以脫身,而且他是哥仨中唯一事先就在經濟上獨立、滿二十一歲後任何時候都可以永遠離開的人。在愛德蒙茲家中這是父傳子再傳子一直傳到卡洛瑟斯這一代的事,他們全都知道早在五十年代初,老卡洛瑟斯·麥卡斯林的雙胞胎兒子阿摩蒂烏斯與梯奧菲留斯在開始釋放父親的奴隸時,就對父親的黑人兒子作出一項特別的規定(因而也算是一種正式承認了,雖然還僅僅是推論,而且僅僅是得自他白皮膚的同父異母兄弟)。那是一筆錢,還加上累積的利息,是給這個黑皮膚兒子的,在他口頭提出要求的時候,可是托梅的圖爾在憲法上規定獲得自由之後選擇留下來,他從來沒有利用這個機會。後來他也死了,那時老卡洛瑟斯·麥卡斯林已經去世五十多年,連阿摩蒂烏斯與梯奧菲留斯也已不在人世了,他們是七十好幾在同一年去世的,就跟他們在同一年出生一樣,這時麥卡斯林·愛德蒙茲擁有地產和農莊了,在實際上與名義上都如此,這是梯奧菲留斯的兒子艾薩克·麥卡斯林讓給他的,這樣做,除了討一份麥卡斯林以及他兒子扎卡里還有扎卡里的兒子卡洛瑟斯至今仍在付給住在傑弗生草草搭成的小平房裡的艾薩克的養老金之外,還有什麼理由,並且究竟出於什麼考慮,就沒有人確切知道了。不過讓是確實讓掉了,事情發生在密西西比州的黑暗歲月里,那時,一個人真得冷酷無情才能使祖產傳到自己手裡,也得很堅強冷酷才能保住產業直到傳給別人;——讓掉,簡直就是放棄,由產業真正的繼承人(亦即艾薩克,人稱「艾克大叔」的,他沒有子裔,如今是個鰥夫,住在他亡妻留下的房屋裡,他也同樣拒絕接受房子的產權,他是父親老年所得之子,他自己也活了很久,但是卻越活越小越活越小了,因為他過了七十眼看奔八十連自己都不愛照實說了,可身上卻出現了唯獨少年人才有的那種高尚無私的天真勁兒),他只保留了一份遺贈的託管權,這是他親自這樣要求的,對這筆遺贈,他的黑人叔叔仍然不太能理解只要提出申請就是自己的了。
「等一等,」路喀斯說。「銀行可以像替白人保管那樣替黑人保管的吧?」
「我怕的還不是這個呢。」
「你要辦什麼?」他說。「離婚?四十五年之後,在你這樣的年紀?你打算幹什麼?你日子怎麼過呢,沒有人——」
「那我怎麼取回來呢?」路喀斯說。那白人就解釋支票是怎麼一回事。「好吧,」路喀斯說。他們一起站在服務窗前,白人辦轉戶手續,填寫了新的存摺;路喀斯又說了聲「等一等」,於是他們一起站在墨跡斑斑的木架前,路喀斯簽寫支票,他在白人的指導下一氣呵成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字寫得歪歪扭扭,但是能看清楚,這點本事還是白人的母親教會他以及他哥哥和姐姐的。接著他們又重新站到格柵前,出納員把支票兌了現,路喀斯仍舊堵在那唯一的服務窗前,不厭其煩、慢條斯理地把錢數了兩遍,然後把錢推回到格柵裏面出納員的面前。「現在你可以把它存回去了,」他說。「我那張紙還我。」

2

「全部收成歸她都可以,」路喀斯說。「我種莊稼就是了。她把全部收成都拿去也行。我還有老卡洛瑟斯留給我的那三千塊錢呢,就存在那邊的那家銀行里。這些錢也夠我一輩子花的了——除非你又決定要分出一半來給某某人。等我跟喬治·威爾金斯找到了那筆錢——」
「好吧,」愛德蒙茲說。「好吧。」他把椅子推得離餐桌遠些,坐在那兒看著對方,看到那個老人,此人出現在自己幼年失恃的悲慘複雜境況中,是他記憶中唯一的母親的丈夫,此人從未因為他皮膚白而叫他一聲「先生」,他也知道此人甚至在他背後也叫他洛斯,更不用說當著他的面了。「聽著,」他說。「你倒不一定非這樣做不可的。莫莉大嬸老了,她免不了有些怪念頭。可是她不知道的是——因為你是不會在這裏或是別的地方找到任何錢的,不管是埋藏的還是沒埋藏的。要是你想偶爾把這勞什子拿出去,比方說一個月一回或是兩回,用一個夜晚在那鬼溝的頭頭尾尾走動走動——」
「我還沒有決定,」路喀斯說。「我也許會的。我是大人了。我想怎麼做就可以怎麼做。我要知道我決定想走的時候就可以走。」
他們一行人走出辦公室時,他幾乎是在抱著她了,雖然她也想自己走。「好了,」他幾乎有點粗暴地說,「現在沒事了。你沒聽見法官的話嗎?你沒聽見路喀斯跟法官說,洛斯·愛德蒙茲知道他的意思嗎?」
可是已經太晚了。餐桌放在廚房裡一直放的地方,莫莉也像以往一樣站在爐前,把烤餅乾的屜子拉出來,可是路喀斯不在,這兒只有一把椅子,一隻盤子,旁邊放著給他的那杯牛奶,盤子里堆著沒有動過的雞,即使在他往後跳了一步、房間在他眼前翻騰晃動、弄得他什麼也看不見時,亨利也沒有改變他轉過身子朝門外走去的步態。
「錢?」艾薩克說。「什麼錢?」
「只要地種好了,我私人的事情就由我自己來管,你爹若是在人世絕對會這樣勸告你的。再說呢,我很快也不能每晚都去找錢了,因為我要摘棉花了。我想光是星期六、星期天晚上去找。」到這時為止,他顯然是在對著天花板自說自話。現在他把眼光移向愛德蒙茲了。「可是那兩個晚上是我的。那兩個晚上我不侍弄任何人的地,不管自認為這地是屬於他的那人是誰。」
他幾乎是把她整個兒抱到汽車裡去的,路喀斯緊跟在他們後面。可是他沒有上車,卻說,「等一會兒。」
「這話別跟我說,」路喀斯說。「跟她說去呀。又不是我要這樣做的。我對現狀挺滿足的。」
「好吧,」愛德蒙茲說。「一星期兩個晚上。下星期你就得開始,因為你有些棉花已經熟透了。」他轉身向那老太太說。「噯,莫莉大嬸,」他說。「一星期兩個晚上,就算是路喀斯這樣的人,不久之後也準會清醒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