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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塔爾

8.塔爾

「她說了要蛋糕,就該把蛋糕買走。」凱特說。
「說不定她會拖到你忙完中耕那陣子。」我說。
「我打算拿去給俺娘看看。」瓦德曼說,一邊朝門口張望。我們可以順著穿堂風聽見談話聲傳來,卡什還在敲敲錘錘。「屋裡還有別的人。」他說。
「可憐的小夥子,」科拉說,「可憐的小淘氣。」
「她就剩一口氣了,」他說,「心裏只想著回老家去。」女人一輩子可艱難呢,至少有些女人是如此。我想起我媽活了七十多歲,不管天晴落雨,每天都在幹活,生下最後一個小子后也從來沒有病過一天,直到有一天她莫名其妙地四下瞧了瞧,然後轉身去取出一件壓在箱底四十五年都沒穿過的鑲邊睡袍,穿好后便躺在床上,拉上被子就閉上了眼睛,臨終時說道:「你們個個都要盡心把爹照顧好,我活累了。」
「哼,」凱特說,「我想他會的。我就是這麼想,我看這一帶,不願意看到珠爾被套住的還不止一個姑娘呢。不過,她們不用操心。」
今天晚上準會下雨。是的,不會有錯。馬車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就是因為天氣太乾燥了,就算是輛伯爾牌的車也一樣。不過,嘎吱響聲會消失read.99csw.com,天一下雨就會。
「我想卡什和達爾都該結婚了。」尤拉說。
「你就打算扔在那兒不管嗎?」安斯問道。
安斯一雙手揉搓著雙膝,說道:「賞賜的是耶和華。」屋角那邊,我們可以聽見卡什還在鋸木敲釘。
「橋下面。」他說。他把魚翻過身來,朝下一面濕的地方沾滿了塵土,魚的眼睛也糊了一層灰,魚帶著泥土把身子拱起來。
「就只有我們家的人,」我說,「他們見到魚也會高興的。」
「你去把魚洗了。」安斯說。
「我本來是想今天就干玉米地的活兒,」他說,「像是幹什麼事兒我都拿不定主意。」
「有關玉米地里的事兒。」我說。我再次告訴他,妻子病成這樣,他要是人手不夠,我絕對會幫忙的九_九_藏_書。就像對待周圍一帶鄉親那樣,我肯定會幫他,已經幫到這份上,會一幫到底的。
這話很對。人們說過的所有話里,就數這話最正確,我重複了一遍:「賞賜的是耶和華。」
「她是想現在就該出發,」他說,「就算很順利,這一路去傑弗遜也夠遠的。」
「每個人都會有這麼一天,」科拉說,「願上帝給你安慰吧。」
「那是啥呀?」我問,「一頭豬嗎?你從哪兒弄來的?」
我剛站起身,科拉就出現在門口,說該是咱們起身回家的時候了。安斯伸腳去穿鞋子。「得啦,本德侖大叔,」科拉說,「你就別起身好了。」安斯穿鞋老往裡蹭,同他做別的事兒一樣,總希望自己沒法做成,於是停下來不再費勁。我們走到門廳的時候,還聽得見鞋子走在地板上發出哐當哐當的聲音,像是鐵制的鞋。安斯朝他妻子躺著的房間門口走去,眨巴著雙眼,彷彿還沒有走到眼前就看到了什麼,像是希望看見她坐起來,也許是坐在椅子上,也許是正在掃地。他往房內張望時,那神情十分驚訝,像是一眼發現她居然還是躺在床上,而杜薇·德爾還是拿著扇子在旁邊扇。他站在那兒,像是不打算再離開,或者不知道該幹啥。
他遠望著面前的一片田野,不停地揉搓著膝蓋。「誰也不會像我這樣煩心這事兒。」他說read.99csw.com
「他們會早早趕回來的,」我說,「換作我,我一點兒也不擔心。」
「安斯會讓咱們知道的。」我說。
「呃,我看咱們真該走啦,」科拉說,「我還得餵雞呢。」天也快要下雨了,錯不了,天上起了那樣的雲團。老天爺恩賜,摘棉花的天氣有一天是一天。不過,這對卡什卻是另一碼事,他還在仔細修整那些木板。「要是有什麼我們幫得上忙的事兒。」科拉說。
「把魚拿去洗乾淨。」安斯說。
「那可意味著三塊錢呢。」他說。
「她心意已定,」他說,「我想她是一定要去的。」
我們爬進馬車,科拉把蛋糕盒放在膝頭。天肯定會下雨,不會錯。
「噢,爹。」瓦德曼說。
他沒有吭聲,只是望著門口。接下來,他低頭去瞧那攤在泥地里的魚,用腳把魚翻過來,又用腳趾去戳魚的眼窩,想把眼珠子摳出來。安斯遠望著田野。瓦德曼瞟了一眼安斯的臉,又望著門口。他正要轉身朝屋角邊走去時,安斯頭也不扭地叫了他一聲。
「一個人總該是有點遠慮近憂,」我說,「不過到頭來,好歹不會有什麼損害的。」
要是當初卡什給我蓋倉房這麼仔細就好了。我們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他抬頭看了一眼。「看來,這星期我沒法上你們那兒去了。」
「上帝保佑吧。」他說。
「說些什麼呀,凱特!」科拉說九_九_藏_書。馬車開始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可憐的小淘氣。」
「不過,現在一路很好走的。」我說。倒也是,看來今晚肯定會下雨。安斯自家的親人都埋葬在紐霍普,還不到三英里遠。但這也是他的命,娶個離他家騎馬也要走一整天的女人,到頭來反倒死在他前面。
「沒準,完全沒必要讓他們急急忙忙趕回來,完全沒有必要,」我說,「但願沒有這個必要。」
「讓主給你安慰。」科拉說。
「可憐的安斯,」我說,「她三十多年來總得督促他干點活,我看她夠累了。」
「你去洗!」安斯說。他頭也不回,瓦德曼轉身回來把魚提起。魚從他手裡滑落,啪的一聲掉到地上,濕泥濺上他身子,魚也弄得更臟,張大嘴巴,鼓起眼珠子,像是為將死的模樣感到羞愧,恨不得往地里躲藏,像是急著要重新藏起來似的。瓦德曼咒罵著魚,雙腳跨在魚上邊,像個大人那樣咒罵。安斯沒理睬他。瓦德曼又把魚提起來,重又繞屋角走去。他雙手合抱著魚,像抱一捆木柴似的,魚頭魚尾都露了出來,真是條同他一般高的大魚。
「珠爾呢?」凱特問。
光影一照到台階上,他就說:「五點了。」
「他也該了。」尤拉說。
「我對安斯說過,多半不用我們幫忙,」我說,「我真希望會是這樣。」
安斯沒瞧我們一眼,還是那副驚訝的神情,眨巴著眼睛往九九藏書四處瞧,彷彿驚訝得有些茫然了,甚至又對自己的茫然感到驚訝。要是卡什當初給我蓋倉房也這麼仔細就好了。
「我原以為她會比他多活三十多年的,」凱特說,「要是她不在了,不等收完棉花,他就會另找一個的。」
安斯一雙手腕懸在袖口下面。我這輩子從未見過他穿上一件像是他自己的襯衣,穿的都像是珠爾穿舊了才給他穿的那種。不過,這件不是珠爾給的。就算安斯腰背有些駝了,他的手臂還是挺長的。他的襯衣與別人的不同之處就在於沒有汗跡,就憑這個你就可以斷定,那是他的襯衣而絕對不是別人的,保證錯不了。看上去,安斯的眼珠像是兩粒燒盡的灰渣嵌在面膛上,毫無神采地望著遠方的田野。
安斯不停地揉搓著他的膝頭。他穿的工裝褲已經褪色,有隻膝蓋上面打了塊嗶嘰布的補丁,那是從一條周日才穿的褲子上剪下來的,已經搓得鐵皮一般光滑。「再沒有人比我更煩心這事兒了。」他說。
「我不知道他會咋辦,」科拉說,「我真不知道。」
「不用著急嘛,」我說,「什麼時候有空去就行啦。」
瓦德曼停下腳步,說道:「叫杜薇·德爾去洗不行嗎?」
他的小兒子爬上山坡,扛著一條大魚,魚身跟他個子一般高。他把魚扔在地上,「哈」地叫喊了一聲,又像大男人那樣回頭吐了一口口水。那魚真長,就跟他個子一般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