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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杜薇·德爾

14.杜薇·德爾

「我這麼個大塊頭的人,光是青菜蘿蔔是不是太小氣了。」他說。卡什埋頭吃飯不說話,頭上帽子上的汗漬與頭髮冒出的汗水混在一起,襯衫也被汗水浸濕了。他沒有來得及洗洗手,擦擦肩背。
他從廄欄里鑽出來。「你這鬼小子!你這鬼鬼祟祟的東西!」
「那我們就把你一個人留下來。你要是不聽話,我們就把你留下。去,聽話,不然,那個啥都吃一肚子的老飯桶會把你的那份也吃光的。」他這才走開了,慢慢朝山坡走去,不見了蹤影。山頂,樹木,屋頂,映著天空立在那兒。母牛哼呼著來觸碰我。「你還得等等。你身上的東西跟我身上的相比,根本算不了什麼,就算你是頭母牛。」母牛哼哼呼呼地跟著我,不一會兒,那股沉悶的熱乎乎、灰濛濛的氣息又噴到了我的臉上。只要他肯幫忙,他是能夠把事兒解決的。可是,他連幫什麼都不知道。要是知道的話,他是能夠替我解決好所有問題的。母牛帶著哼呼的鼻息聲,朝我的屁股和背部噴氣,氣息暖暖的、甜甜的。天空橫躺在山坡,壓在隱秘的樹叢上。山背後忽明忽暗地閃現出成片的電光,沉悶的空氣在靜寂的黑暗裡不僅讓人看見死氣沉沉的大地,而且勾畫出死氣沉沉的大地輪廓。這空氣壓在我身上,熱烘烘的令人窒息,還透過衣服觸到肉體。我心想,你根本不知道什麼叫作擔憂。我不知道擔心什麼,憂慮什麼https://read.99csw.com,甚至不明白自己是不是在擔憂,能不能擔憂。我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哭泣,是不是嘗試過哭泣。我感到自己像是一粒已經濕潤的種子,悶在熱烘烘的密不透氣的土地里,莫名地煩惱。
「瓦德曼!是你,瓦德曼。」
「你應該抽空弄出來吃的,」俺爹說,「瓦德曼哪去了?」
我朝門邊走去。「我找不到他。」
「他殺死了她。」母牛哼呼著來到我們背後。我再次搖晃他。
我把牛奶放在桌上。「我哪有時間弄出來吃呢?」
「好的。去叫他們來吃晚飯吧。」
我看不見穀倉。我說過,我不知道該如何擔憂,不知道該如何痛哭。我試過,但沒法辦到。過了一會兒,鋸木板的聲音傳了過來,從黑暗的泥地傳過來,聽上去聲音也是灰黑灰黑的。然後我能看見他了,他正一瘸一拐地從木地板上走過來。
我從牲口廄欄經過,差不多快要走過去了,這時候我聽到有聲音在說什麼,聽了好久都聽不出說的是啥,聽覺都在擔心那話沒時間說出來。我感到我的身體,全身的肌肉和骨頭,都在開裂,對著孤獨張開,而要回到不孤獨狀態的過程卻令人害怕。是拉夫,拉夫,「拉夫」拉夫,拉夫。我身子略微前傾,伸出了一隻腳卻沒法走動。我感到有個黑影掠過我胸前,掠過母牛,我趕緊撲向黑影,可是母牛擋住了我,黑影又衝上來擋住了https://read.99csw.com牛發出的香甜氣息,哼呼聲里充滿了草木的香味和寧靜的感覺。
「我這會兒還顧不上吃飯呢,」我說,「我得趕在下雨之前把牛奶擠了。」
「哎,」俺爹應了一聲,像一頭一直跪在水塘里的牛,當你跑到面前才突然驚起,「她不會捨不得讓我吃飯的。」
問題是,就我孤孤單單一個人。要是我能夠感覺到它,情況就會不一樣,因為那樣我就不會感到孤單了。可我要是不感到孤單,人人便都會明白。他要是幫了我大忙,那我就不會有孤單的感覺了。那樣的話,就算是孤孤單單也無所謂了。
「你進來吃晚飯吧,」我說,「還有他。」他是能夠幫我解決所有問題的,可是他不知道要幫啥。他有他的心事,我有我的心事,我又成了拉夫的心事。我看,就是這麼回事。我搞不明白,他幹嗎不待在城裡,我們鄉下人比不上城裡人。我搞不懂,他幹嗎不待在城裡。這時候,我能看清穀倉的屋頂了。母牛站在小路旁邊,哞哞地叫。等我轉過身來,卡什不見了。
我仍然不鬆手,低下頭去看他的臉,用眼睛去感覺去判定。他急得快哭了。「那你去吧。晚飯已經上桌了,一會兒擠完奶后我也去那兒。趕快去吧,不然他們就把東西都吃光了。我只希望他的馬這會兒已經跑回傑弗遜了。」
「你回屋去,去吃晚飯。」
「那你幹嗎來這兒?你是不是來這兒監視我九_九_藏_書的?」
「你這鬼鬼祟祟的臭小子!」我雙手抓住他的肩膀,狠狠地搖個不停,我也不知道這雙手用力會那麼狠,把我倆一齊搖來晃去。
「我不想吃晚飯,也不想進城。」
我把打過奶油的牛奶端進去,俺爹、卡什和他都在飯桌旁邊了。
母牛的身影映在門上,牛的身影舔著奶桶的影子,哼呼有聲。
可是,卡什在吃飯,醫生也在吃。「你最好還是吃一點兒,」醫生看著俺爹,說道,「像我和卡什一樣,你得吃點東西。」
「姑娘,小傢伙剛才抓到的那條大魚哪去了?」他問道。
「你給我住嘴,馬上把嘴閉上。你這樣會把自己搞病的,那就別想進城了。你快去屋裡吃晚飯吧。」
「皮博迪的馬跑掉了。你去看看瓦德曼在哪兒,他會把馬抓到的。」
「她從未傷害過他,可他卻來把她殺死了。」
「別胡說,」他想掙開,我把他抓緊,「別說啦。」
我情願讓他插在我和拉夫之間,就像達爾先前也插在我和拉夫之間一樣。這樣一來,拉夫也會孤單一人了。他是拉夫,我是杜薇·德爾。俺娘死的時候,我只好不管拉夫、達爾和我自己;我悲哀盡孝,因為想到他能幫我大忙,可是他不知道,他連要知道什麼都不明白。
「不知道,我沒看見他。」
「得啦,姑娘,」他說,「別再管那條魚了。我看,留著以後吃吧。現在坐下來吃飯。」
他只要想幫,是可以幫上大忙的https://read.99csw.com,能夠幫我解決所有問題。我看,人世間的一切都像只裏面裝滿內髒的桶,你想,那裡面哪還有空間去裝別的,再重要的東西也裝不進去。他是只裝滿內髒的大桶,我只是只裝滿內髒的小桶。要是裝滿內髒的大桶都無法容下別的任何重要東西,一隻裝滿內髒的小桶裏面哪還有什麼地方呢?可是我知道,那就在裏面,因為每當出了什麼不妙的事兒,上帝就會給女人一個信號。
「我啥也沒幹。」
他往後退縮,我抓住他不鬆手。「你放開我,不要管我。」
「沒有的事兒,我從來不。你現在鬆手吧,我哪裡知道你在這兒,你別管我。」
我一雙手不再搖晃,可仍然抓住他不放。「那你在這兒幹嗎?我叫你的時候幹嗎不答應?」
「瓦德曼哪去了?」卡什問。他胳膊上沾滿了木屑,在燈光下看像是糊滿泥沙似的。
俺爹給自己裝菜,然後把菜碟推給別人。可是,他並沒有動手吃,一雙手半摟著圍在食盤邊,頭微微低垂,一頭亂髮豎立在燈光下,看上去像是一頭牛剛被大鎚擊打過,打得已經沒命,卻還不明白自己已經死了。
「他殺死了她。」他說著哭了起來。
他沒有反抗,迎面撲來的黑影呼嘯著逃走了。「怎麼啦?我什麼也沒幹呀。」
「別胡說。」
我從后廊看不見穀倉,這會兒卡什鋸木板的聲音卻從那個方向傳來,像是屋外有條狗在房屋周圍繞來繞去,看你到哪扇門前,等著鑽進九_九_藏_書來。他說我比你更擔憂,可我心想你連擔憂什麼都不知道。我想擔憂,卻擔憂不了,想不出究竟該有啥事兒該去擔憂。
我一到了看不見屋子的地方,就加快了腳步,母牛已在斷崖腳下哞哞地叫喚。它用鼻子輕輕觸我,嗅我聞我,哼呼著朝我噴出一股熱風似的香甜氣息,氣息透過我的衣裙,直觸到我暖烘烘的肉體。「你還得等一會兒,我很快就來伺候你。」母牛跟我進了穀倉,我在那兒把奶桶放在地上,它朝桶里又是噴氣又是哼呼。「我跟你說過了,你得等一會,我要做的事兒多,忙不過來。」穀倉里黑洞洞的。我走過去的時候,有匹馬往牆上踢了一蹄子。我繼續往前走。那塊踢破的牆板像是一塊直立的灰白木板。於是我可以看見山坡了,感到空氣又吹到我的臉上,緩慢地吹著,灰白的地方沒有那麼黑,卻看不清楚任何東西,松樹給往上翹起的山坡罩上黑影,神秘兮兮地像在等待什麼。
「我可沒幹,」他說,「連碰都沒碰它們。」
我點亮廚房的燈。那條魚已被剁得七零八落,放在鍋里還在靜靜地滲著血水。我立即把魚放進碗櫃,一面傾聽著門廳里的動靜,聽得清清楚楚。她熬了整整十天才死去,也許她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活到頭了,也許她在等待卡什幹完活才肯閉眼,也有可能是等著再見珠爾一面。我從碗櫃里拿出一隻放生菜的盤子,又把烤麵包的烤盤從冷卻的爐子里端出來。然後我停下來,觀望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