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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達爾

17.達爾

在一間陌生的房裡,你必須什麼都不想才能入睡。在你做到什麼都不想之前,你是什麼?而在你什麼都不想的入睡之際,你什麼也不是了。當你酣然大睡時,你便沒了自己,從來不曾存在。我不知道我是什麼。我也不知道自己存在還是不存在。珠爾知道他存在,因為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存在不存在這回事。他做不到入睡前什麼都不想,因為他不是他自己的存在而是他不存在的自我。隔著這堵沒有燈光照亮的牆壁,我能夠聽見雨水繞著我們的大車落下,車上裝的木料已不再屬於砍倒又鋸下它們的人了,可現在也不屬於買下它們的人,也不屬於我們,雖然是裝在我們的車上,只有風和雨在向還沒入睡的珠爾和我勾畫它們的輪廓。因為睡眠意味著不存在,風和雨是過去的存在,木料現在也不存在。然而,大車現在是存在的,因為當大車成了過去的存在,艾迪·本德侖就會不存在。珠爾現在存在,艾迪必然存在。這樣說來,我也必然存在,不然在一間陌生的房裡,我不可能做到什麼也不想。現在我要不是什麼也不想,那我就是存在的。
弗農穩穩地握住木板,卡什以一個珠寶匠般精心細緻到極點的態度,把邊沿刨成斜面。塔爾大嬸到門廊邊來叫了一聲弗農,問道:「你們還差多少?」
他們把棺材抬到床邊放下。皮博迪輕聲說九*九*藏*書道:「咱們吃點什麼吧,天都快大亮了。卡什哪去了?」
「你幹嗎不進屋去避避雨?」卡什說。俺爹看著他,臉上的雨水緩慢地流淌,這張臉像是由一位壞脾氣的漫畫家刻出來的,流露出喪妻之際最最荒誕不經的神情。「你進屋去吧,」卡什說,「有我和弗農就行了。」
弗農頭也沒抬。「不用多久了,不過還有一陣子。」
他回到了擱凳旁邊,在油燈微弱的光線下彎腰收拾他的工具,還用一塊布仔細擦拭一翻才放進工具箱,箱上釘了條可以背上肩的皮帶。然後,他拿上工具箱、油燈和雨衣朝屋子走去,登上台階時漸漸發白的東方映襯出他朦朧的身影。
有多少次我躺在陌生的屋檐下又逢下雨,想念起家來。
她看著卡什伏在木板上方,他做任何動作,燈光都會粗野誇張地在他雨衣上滑動。「你去穀倉拆幾塊木板下來用,完事後進屋來,免得淋雨,」她說,「不然,你們倆都會沒命的。」弗農沒有反應,她又叫道:「弗農!」
煤油燈放在一個樹樁上。燈已經生鏽,遍體油膩,破裂的燈罩被一旁升上來的油煙熏黑,微弱而又沉悶的燈光照在擱凳、木板和四周的地面上。小木削片散落在黑暗的地面,像是在一塊黑色畫布上隨意塗抹的淡淡的白油彩;一塊塊木板卻像從黑暗裡拔|出|來的又長又光的九*九*藏*書破布條,只是裡外翻了個面而已。
「那可要費更多工夫。」弗農說。卡什把板子沿邊固定,弗農看了一會兒,把刨子遞給卡什。
「你早該領他進屋去,」弗農說,「你知道這場雨遲早要下。」
卡什停住手裡的刨子,沿木板眯眼看去,又用手抹了一把。「遞我另一塊。」他說。
「要是時間緊,我們真可以從那兒拆下幾塊木板,」弗農說,「我以後再幫你們補回去。」
卡什在擱凳之間乾著活,來來回回忙碌,舉起木板又放下,在死寂的空氣里,木板碰撞出悠長的迴響,彷彿他是在一個看不見的井底擺弄木板,聲響沒有發出就已停止,有了動靜才會從就近的空氣里釋放出來,加入到不斷反覆的迴響中。卡什又在用鋸子了,胳膊緩慢地閃亮,沿著鋸片露出一束細微的火光,每拉一鋸,火光就在鋸子上下兩端消失了又重新點燃,形成一個不斷線的橢圓形。這樣一來,鋸子彷彿有六英尺長,朝著俺爹那不體面的無所事事的剪影鋸進鋸出。「把那塊木板遞給我,」卡什說,「不是這塊,是那一塊。」他放下鋸子,走過來拿起他要的那塊,舉平的木板晃出一條長長的光,彷彿把俺爹的身影掃到一邊去了。
「他就是有這種毛病。」卡什說,看著木板。
俺爹朝屋裡走去。雨忽然下大了,沒有雷聲,沒有任read.99csw.com何警示。他剛到門廊邊,就給推上了門廊;一瞬間,卡什渾身濕透。然而鋸子照樣在拉動,像是鋸子和胳膊都安然執著地相信,這雨不過是心裏產生的幻覺而已。接著他放下鋸子,走到煤油燈旁,彎下腰來用身體遮擋,他的濕襯衫凸顯出瘦骨嶙峋的背部,彷彿突然之間他連同襯衫整個兒地給翻錯了面。
俺爹瞧著他倆,珠爾的雨衣穿在他的身上,衣袖顯得太短;雨水在他臉上流著,慢得像冷凍的甘油。「淋就淋吧,我不怪她。」他說著又走動起來,還動手去搬木板,拿起來又小心翼翼地放下,彷彿在搬動玻璃。他走到煤油燈跟前,用手去拉撐開做棚的雨衣,直到拉得塌下來,卡什趕緊過去重新架好。
「唉,」弗農說,「他總會來摻和的。」
「淋濕就淋濕唄。」卡什說。他又拿起鋸子,繼續上上下下、前前後後地拉動,那不慌不忙、自由自在的勁頭,像是一個活塞在機油里扯動。他像個小老頭,身材細小得如同小孩一般,瘦骨嶙峋,渾身濕透還在不知疲勞地幹活。俺爹瞧著卡什,眨巴著眼,臉上雨水直流;他又抬頭望望天空,帶著那種沉默靜思、憤憤然而又無辜的表情,彷彿這一切全在他的預料之中;憔悴的臉上流著雨水,時不時地動一動,走上幾步,拿起一塊木板或者一件工具,然後又放下。弗農·塔爾這時已經九九藏書到了,卡什穿上了塔爾大嬸的雨衣,他和弗農在到處找鋸子;過了一會兒,他倆才發現鋸子在俺爹的手裡。
快到天亮時,雨停了。但是,卡什釘好最後一顆釘的時候,天還沒有大亮。他僵直地站起身,埋頭端詳終於完工的棺材,其他人也在一旁瞧著他。在油燈的光影里,他面色冷靜,略帶沉思,慢條斯理地在穿著雨衣的腿上擦了擦雙手,動作從容,決斷而又鎮定。接著,他們四人——卡什、俺爹、弗農和皮博迪,把棺材扛上肩膀朝屋裡抬去。棺材並不沉重,他們卻走得緩慢;棺材裏面是空的,他們卻小心翼翼地抬著;棺材沒有生命,他們在搬動時相互說話卻謹慎而又肅靜,彷彿完工後的棺材現在有了生命,這時還在淺睡著等待蘇醒。他們的腳拘謹而又笨重地踏在黑暗的地板上,像是他們好長時間沒在地板上走過路似的。
「你快進屋裡去吧。」卡什說著領他進屋。回來的時候,卡什拿回俺爹剛穿過的雨衣,把它摺疊起來放進棚里給油燈當墊底。弗農沒有停下手裡的活兒,抬頭看時仍然在鋸木板。
卡什眯眼端詳木板,漫天飄搖不定的雨點不斷打在長長的木板側面。他說:「我想把板子弄成斜面。」
「我們很快就幹完了,」他說,「再有一會兒就完成了。」塔爾大嬸又看了看他倆,之後只好轉身進屋。
空氣里像是帶有硫磺味兒。光影落九*九*藏*書在一個不可捉摸的空氣層面,就像落在一堵牆上,聲音下落時彷彿沒有走多遠,而是凝住不動忽然冥思起來。卡什不停地幹活,身子半側向微弱的燈光,一條腿和一條杆子般粗細的胳膊緊繃著,面孔在不知疲倦的胳膊上方顯得全神貫注,活力十足,穩穩地斜側著插入光影。天空低處有片狀閃電,隱約可見;樹木映著閃電紋絲不動,枝椏豎起,膨脹開來像懷了身孕似的躁動不安。
俺爹穿著珠爾的雨衣回來了,手裡拿著杜薇·德爾的。卡什蹲在油燈的上方,伸手往後抓起四根棍子插|進地里,從俺爹的手裡接過杜薇·德爾的雨衣,攤開在四根棍子上為油燈搭起一個頂棚。俺爹看著他這樣做,說道:「我不知道你該穿什麼,達爾自己帶上雨衣走了。」
下雨了。起初雨點來勢兇猛,迅疾卻稀疏,落在樹葉上,打在地面上,像是發出長嘆,終於從難以忍耐的拖延中獲救出來。雨點大得像鉛彈,熱烘烘的像剛從槍膛里蹦出來,掃過煤油燈時發出惡意的嘶嘶聲。俺爹揚起臉,嘴角鬆弛,一圈又濕又黑的鼻煙緊緊黏在牙齦根部;在鬆弛面部呈現出的驚訝神情後面,他彷彿在做超越時間的冥思,想到了最終的憤怒。卡什抬頭看了一眼天空,隨後又看了一眼煤油燈。他沒有放鬆手裡的鋸子,從活塞般拉動的鋸齒邊發出的火光沒有斷線。「快去拿點東西來遮住油燈。」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