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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塔爾

16.塔爾

有時候,一個人真該想想這種事。不過,用不著經常去想,這樣才對;因為上帝的用意是讓你去做,而不是花太多時間去想;因為一個人的腦子像一台機器,是經不起你老是折騰的。當然,機器最好是按常規轉動,每天干同樣的事兒,不需要轉動的部分就別讓它動。我以前說過,現在還要再說一遍,達爾的毛病恰好就出在這上頭:他成天沒完沒了地想事情。科拉說得對,達爾就是需要娶個媳婦來治治他這毛病。可一想到這,我禁不住又想:要是一個人非得靠娶個媳婦來幫忙,那他差不多就沒治了。科拉還說過,上帝之所以還得造出女人來,是因為男人見到自己的優點也認不出,我認為科拉這話也說得很對。
就這樣,科拉把我叫醒的時候,天已經下雨了。等我拿著燈去開門的當兒,燈光照在玻璃上,他應當看見我來了,可還是不斷地敲門。聲音不大,可敲個不停,像是敲著敲著就快睡著了。可是,我壓根兒沒注意到敲門的地方有多低,打開門后什麼也沒看見。我把燈舉高些,透亮的雨點兒閃過,科拉在背後的門廳問道:「弗農,是誰?」可我開始那陣子什麼也沒看見,再把燈拿得更低些,往門四周照照,又往下邊照照。
這樣說也不合適,要真是的話,我該死,因為就是拿耶穌說過「讓小孩子到我這裏來」的話當憑據,也不能算正確。科拉說過:「我為你生的正是上帝賜予我的。因為我堅信上帝,我面對這種事既不害怕也不恐懼,我的信仰在鼓勵著我,支撐著我。要是你沒有兒子,那是因為智慧的主另有旨意。在上帝的子民、男男女女面前,我的一生現在是、一直是一本攤開的書,因為我堅信我的主,堅信我得到的酬報。」https://read•99csw.com
等我們釘好最後一顆釘,把棺材抬進屋裡時,天快亮了。她躺在屋裡的床上,窗子開著,雨水又吹到了她身上。卡什去弄窗子,忙乎了兩次,已經瞌睡到極點,科拉說他的面容像是這兒聖誕節時戴的一副假面具,而且是埋在地下一段時間再挖出來的模樣。人們終於把她放進棺材,釘上釘子,這樣他才不用去打開朝向她的窗戶。第二天早上,人們發現他只穿了件襯衫睡在地板上,像是頭累垮了的牛,還發現棺材蓋子上面鑽滿了孔眼,最後一個孔眼裡還留下卡什新買的木螺鑽,鑽頭折斷了。人們把蓋子抬開,發現有兩個孔鑽到了她的臉上。
他看上去像條落水狗,沒有戴帽子,穿一身幹活的九-九-藏-書衣裳,在稀泥地里走了四英里,泥巴濺上了膝蓋。我叫了一聲:「噢,我的天!」
「嘿,你難道認不出這是皮博迪的馬?你敢說這不是嗎?好啦,你去吧。」可我還是不願去。我發現,鄉親們要是需要誰幫忙,最好等人家派人來請。「這可是我這個基督徒的責任呀,」科拉說,「你是不是想要阻擋我去盡基督徒的責任?」
我套好馬回到屋裡的時候,他們已經在廚房了。她把衣服直接穿在睡衣外面,頭上扎了條披巾,她的《聖經》用塊油布裹起來,還備了一把傘。可他呢,坐在一隻反扣著放在爐邊的鐵桶上,那是科拉之前放在那兒的,他身上的雨水還在往地板上滴。「除了說一條魚,我從他嘴裏什麼也沒問出來,」她說,「這是對他們一家的審判呀,我從孩子身上看見了上帝顯靈,這是安斯·本德侖的報應,這是對他的警告。」
我認為她是對的。我想,在天下的男男女女中間,要有誰能讓主放心託付而又完全不用操心的,這個人就是科拉了。當然,無論上帝初衷如何,我想對她都會有所通融的,不過這些通融都是為了人們好,至少我們是會喜歡這些通融的,至少我們能夠接受下來,裝作喜歡的樣子。
「那時候魚是躺在那兒的,」小孩又說,「可是雨是在我離開了之後才開始下的,所以我沒法去開窗子,因為那時候卡什還沒有把她釘https://read.99csw.com進去。」
「弗農。」科拉說。
「我跑出來后才開始下雨的,」小孩又說,「我跑出來了。我在路上。可那時魚在泥地里,你是看見的。卡什一心要把她釘到裏面,可是你是看見魚的。」
屋外黑洞洞的,他站在外面門後邊。雨點打在燈上,我擔心燈隨時都可能破裂。「你當時在場,」他說,「你看見的。」
「弗農,是誰呀?」科拉問道。
「這是我的責任,」她說,「你去把馬牽進來。」
「你要是願意盡責,明天你可以在那兒待一整天嘛。」
「快進屋裡來,」我說,「怎麼回事?你娘——」
「嗯,難道不是嗎?」她說,「你只管去把馬套好。」
這要說是報應的話,也不合適,因為上帝要做的事很多,顧不了這個。上帝要做的事肯定少不了。再說,安斯·本德侖的唯一負擔是他自己。每當聽到鄉親們嘀咕他的不是,我心裏就這麼想:他還不至於那麼差勁吧,要不然他哪能撐到今天。
「幹嗎?」我說,「她要是真的去了,不等天亮咱們也幫不上忙。再說暴風雨馬上就來了。」
「皮博迪有可能到這附近十來戶人家的隨便哪一家出診,」我說,「再說,你怎麼知道這就是皮博迪的馬?」
我們趕去那兒的時候,雨下大了;小孩裹著科拉的披巾,坐在我和科拉之間。他不再說什麼了,只是靜靜地坐著,科拉把傘支在他頭上。科拉哼著聖read•99csw.com歌,時不時停下來說一句:「這是對安斯的懲罰,好讓他明白他正走在罪過的道路上。」說完又繼續唱。小孩坐在我們中間,身子微微前傾,像是覺得騾子跑得不夠快。
可是我不情願去。「按理說,要是他們需要咱們幫忙,應當派人來請的。再說,你連她是不是去了都還沒有搞清楚。」
說真的,我心裏害怕。一個人總該動動腦子才行:想想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悲傷事兒和種種的煩惱,想想它們會像雷電隨時向任何地方劈去。我想,一個人真得對上帝抱有堅定的信心才能保全自己。有時候我琢磨:科拉是不是有點兒過分用心,像是老在擠開別人好讓自己比誰都更靠近上帝。可是又一想,遇到眼前這種事,還是她做得對,一個人就應該仔細。我有這樣一位賢惠的妻子,一輩子追求高尚,處處行善,我想這是我的幸運。正像她常說的,我真幸運。
可是,他賴著不走,滴著水,一雙眼睛望著我。「你當時在場的,你看見魚就躺在那兒。現在卡什一心要把她釘到裏面去,可那時魚是躺在那邊地上的。你看見的,地上還有印呢。我往這兒來的時候還沒下雨,後來才下起來的,咱們現在趕回去還來得及。」
我們釘上最後一顆釘的時候,已經過了半夜了。等我回到家裡,解開騾子,天差不多蒙蒙亮了。我回到床邊,看見科拉扔在枕頭上的睡帽,真是一點不假,這時我彷彿又聽見read.99csw.com科拉在哼唱,感到小孩向前傾著身子坐在我們中間,像是要跑在騾子的前面;我彷彿還看見卡什手拿鋸子忙前忙后;還看見安斯像個稻草人似的立在那兒,像是一頭牛站在沒膝的水塘里,要是有人來把池塘掀立起來,他也不會有任何知覺的。
他望著我,身上的水直往地板上滴。「他會把地毯給淋壞的,」科拉說,「你快去套馬,我領他到廚房去。」
「可他說的不是——」我說。
他看著我,雙眼瞪得渾圓,黑眼珠子橫在中間,像是你突然把光照在貓頭鷹臉上所見到的一樣。「你記得那條魚吧。」他說。
這時科拉來到門邊。「你趕快進屋來避避雨。」她說著一把拉他進屋。他還在盯著我,那神情活像條落水狗。「我跟你說過的,」科拉說,「我跟你說出事了。你快去套馬。」
說真的,我聽了感到害怕,真不知道他在胡說些什麼。可是科拉卻聽明白了。「你趕快去把馬套好,」她說,「他難過成這樣,都昏頭昏腦的了。」
我們被吵醒的時候,已經半夜了,雨也開始下了。暴風雨正在醞釀,這可是一個令人擔驚受怕的夜晚。在這樣一個下雨的夜晚,一個人把牲口喂好回到屋裡,吃了飯上床睡覺,會覺得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就在這個時候,皮博迪的兩匹馬來到屋前,渾身是汗,拖著破損的馬具,頸軛夾在外邊那匹馬的兩腿之間。科拉說:「艾迪·本德侖出事了,她終於咽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