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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達爾

37.達爾

「我也撈到鎚子了,」弗農說,「看來我們也應當把墨線斗撈起來,它應該能浮起來。」
珠爾又一次潛了下去。我們站在水裡,身子靠後頂著水流,看著珠爾剛才消失的水面,我倆握住那不動的繩子,像是在握住一條救火水管,在等待水的到來。突然,杜薇·德爾來到我們身後的水裡,說道:「你快讓他回來。」接著她又叫道:「珠爾!」珠爾又冒出水面,把眼前的頭髮甩到腦後。現在他朝岸邊遊了過來,但激流把他往下游沖,沖得他身子偏斜。「說你呢,珠爾!」杜薇·德爾叫道。我們握著繩子站在那兒,看見他游到岸邊往上爬。他從水裡站起身來的時候,又彎下腰去撿起什麼東西。他沿著岸邊往回走,已經找回了那個墨線斗。他來到我們跟前站定,一面又四下張望,像是在尋找什麼。俺爹沿著河岸往下走,又去河灣那兒看那兩頭浮上水面的騾子,騾子身體已經泡得圓鼓鼓的,在滯流的水裡相互摩擦卻沒有任何聲音。
「他會高興的,」我說,「還是把新尺子呢,他上個月剛從商品目錄郵購回來的。」
「鎚子在哪兒?」珠爾問。瓦德曼急忙上岸把鎚子拿了過來。
「我這一頭什麼人也沒有。」他說。
「他還沒有開口說話呢。」珠爾說著往水裡走,一邊回頭看了我一眼。「你回到他身邊去,讓他醒過來說話。」他說。
「你拽住細繩沒有?」弗農問。珠爾沒有搭理他,先是回頭往岸邊看,盤算著,隨後又看看水面。接著,他把刨子拋擲出去,墨斗細線在他手指間滑動著,細線把他手指都勒得發青了。細線放完的時候,他把線頭遞給弗農。
珠爾鑽出水面的時候,手裡拿著鋸子。
「要是我們能確定還有什麼別的就好了。」弗農說,扭過頭來往後看,接著又轉身朝向珠爾剛才潛水消失的地方。「他不是比我先下去的嗎九九藏書?」弗農問道。
他終於睜開眼,深沉地望著我們一張張上下顛倒的臉。
「達爾應該知道。」弗農說,他倆瞧著我。
「他還差銼鋸齒的家什,」珠爾說,「還是新的,跟他的長尺一起買的。」珠爾說完便轉身走開了。弗農仍然蹲在旁邊,抬頭望了珠爾一眼之後,站起來跟在他身後走進水裡。
「你幹嗎不上岸去?」我說。
我們望著那渾濁打旋的水面,如同一圈圈螺紋緩緩地蕩漾開來,順流而去。
「而且也平順些,」弗農說,「鎚子漂浮的速度幾乎比鋸子快兩倍。試試刨子看看。」
卡什仰面躺在地上,腦袋下面墊著一件卷折起來的外衣;他面色灰白,雙眼緊閉,頭髮被污泥黏在一起,整齊地覆在前額,彷彿是用油漆刷子刷上去似的。他的面孔顯得略微凹陷,沿突顯的眼窩骨、鼻樑骨和牙齦骨陷下去,像是原本豐|滿繃緊的皮膚泡了水后反而變得鬆弛下來;排列在發白的牙齦上的牙齒微微張開,彷彿他暗自笑過。他躺在那兒,一身濕透的衣服,枯瘦如柴,頭邊有一攤嘔吐物,嘴角一線黏液正沿著臉頰流下來,因為他來不及扭頭或者扭得不夠。杜薇·德爾見了,彎下腰來用裙邊替他擦掉。
我們又回到河邊。大車已經整個兒拖了出來,車輪下仔細地塞上了防滑墊塊。(我們大家一起幫著塞的;這架破爛而又熟悉的車子看上去一副懶怠模樣,卻似乎殘存著某種潛伏而又隨時可能發作的暴力,這暴力殺害了一小時之前還在拉著它的兩頭騾子。)大車底板上深沉地躺著那口棺材,由於落水的緣故,長長的灰白板材不再那麼耀眼卻仍然黃燦燦的,就像是透過水看見的黃金,只不過棺材上面有兩道長長的污泥印跡。我們經過大車,繼續沿河岸走去。
「卡什,你瞧!」我們異口同聲地說,把手裡的工具拿高些好讓他看read.99csw.com見,「你還差什麼家什不?」
「珠爾。」杜薇輕聲叫道。
他側轉腦袋是為了嘔吐。杜薇·德爾用她濕衣裙的下擺擦了擦他的嘴,這時他能講話了。
「不知道,」我說,「我想是的。是,是的,是他先下去的。」
他想開口說話,但只側轉了一下腦袋,閉上了眼睛。
「弗農,你把鎚子放哪兒了?」珠爾問。
「世上哪有過這樣倒霉的人。」俺爹又說。我們蹲著的時候,俺爹的身影浮現在我們頭上顯得很高大,像是一個喝醉了的諷刺藝術家用雜木雕刻出來的人像,做工粗糙。「這是懲罰呀,」他說,「但我不怪她,誰也不能說我怪她。」杜薇·德爾把卡什的頭放回卷折的外衣上,略微扭動以防他嘔吐;他的身邊放著種種木工家什。「還算是運氣呢,他折斷的跟他上次在教堂摔斷的是同一條腿,」俺爹說,「可是,這種事兒我不怪罪到她的頭上。」
珠爾放下直角尺,俺爹看著他。「這些東西不可能漂遠,」俺爹說,「都是一起漂走的。世上有過這樣倒霉的人嗎!」
「卡什,」我們又叫道,「卡什!」
我們從大車旁邊走過時,俺爹正站在車旁用一把樹葉擦去那兩道污泥印跡。珠爾的馬兒拴在樹叢邊,像是一床百納花被晾在一條衣繩上。
「拉拉繩子讓他上來。」弗農說。
「見鬼,」珠爾說,「那就用刨子吧。」
珠爾走過來,手裡拿著刨子。「剛才弗農找到了直角尺。」他說。他渾身濕淋淋的,埋頭看了看卡什,問道:「他還是什麼話也沒講嗎?」
我們依次潛入水底,一隻手拉著繩子,彼此也互相拉住;冰涼的水牆把傾斜在腳下的淤泥往水面和上游吸引,我們卻懸在水裡,順著冰冷的河底摸索。河底的淤泥也不是靜止安寧的,它有一種冷冰冰的排異的物質;我們腳下的土地也似乎在移動https://read.99csw.com。我們會碰觸到別人伸出的手,小心謹慎地讓繩子引領著我們向前摸索。有時我們會輪換著直起身來,打量另外兩人之中的一人在水下摸索的情形,看見水被引向他摸索的地方,冒著泡。這時俺爹已經到了水邊,望著我們。
瓦德曼順著繩子後退,眼睛只盯著弗農,不看退路,一直退到樹那兒。當我們浮出水面的時候,他看了我們一眼,眼睛睜得圓圓的,目光裡帶著一絲兒驚奇。接著他又用一副高度警覺的專註神情看著弗農。
珠爾看著弗農。弗農的個子也很高,兩個又瘦又細長的人相互對視著站在那兒,衣服都濕漉漉地緊貼在身上。朗·奎克只消瞧瞧天上的烏雲,就知道什麼時候會下雨,誤差不出十分鐘。我指的是老朗而不是小朗。
「我不知道,」我說,「我在車裡待的時間沒那麼長。」
「見鬼!」珠爾說。他倆繼續往前走,小心謹慎,背頂著激流,一面用腳探尋淺灘。
弗農和珠爾回來了,背對著激流。「讓開,」他衝著杜薇·德爾喊道,「別老待在水裡。」
卡什還沒有反應。我們站在他周圍,手裡拿著刨子、鋸子、鎚子、直角尺、長尺和墨線斗,杜薇·德爾蹲下身,端起卡什的頭,叫道:「卡什,卡什。」
「把繩子收起來吧。」我說。可是他已經這樣做了,繩子的另外一頭已露出水面;這時我們看見了珠爾,他在十碼開外的地方冒了出來,一邊吹氣一邊望著我們,頭往後一甩,把他那頭長發甩到了後面;接著他又朝岸上望了一眼,我們看得見他在用力吸氣。
「干吧,」珠爾說,「早點離開這兒。」
我們抓住繩子,激流在我們肩背周圍打起旋渦,但在溫和的表象之下,激流的真正力量懶懶地倚靠在我們身上。我沒有料到,七月的河水會有這麼涼,像是有許多隻手在捏、在戳每一根骨頭。弗農不斷read.99csw.com回頭朝岸邊張望。
「你離開這兒上岸去。」我說。她沒有吭聲,只是看著珠爾和弗農。
「這次最好讓我下去。」弗農說。珠爾還是沒搭理他,我們看見他扎進水裡。
「那兒的水不是太深。」弗農說。他沒往回看,只是盯著珠爾入水的水面。
弗農鑽出水面,渾身上下濕淋淋地直淌水,他嘬起嘴唇吐氣,整個臉頰都陷了下去。他的嘴皮發紫,像是一圈老化了的橡皮。他撈起了尺子。
「世上哪有過這樣倒霉的人。」俺爹又在念叨。
她往我這邊擠過來一點讓他倆過去,珠爾高舉著刨子,彷彿那是什麼會泡壞的東西,刨子上拴的那條藍色墨斗細繩拖在他的肩膀上。他倆從我們身邊經過之後停了下來,開始輕聲地爭論大車究竟是在哪兒翻倒的。
「珠爾。」弗農喊了一聲,聲音不大,可是在水面上聽,很響,很清晰,是命令的口氣卻不失禮貌。「水迴流到這兒,你最好回來。」
「跟你打個賭吧。」珠爾說。
「他還帶上了鋸子、鎚子、墨線斗和尺子,」我說,「我知道有這些東西。」
「他在你那根繩子的另一頭。」我說。
「鎚子上的木頭最多。」珠爾說。他和弗農面對面站著,都在看珠爾的一雙手。
「我把鎚子交給他了。」弗農說,扭頭指向瓦德曼。瓦德曼正在往俺爹的方向看。接著他回頭看著珠爾。「和直角尺一起給他的。」弗農一邊說,一邊看著珠爾。瓦德曼從我和杜薇·德爾身邊經過,朝岸邊走去。
「我不跟你賭。」弗農說。
「爹在那兒。」我說。我跟著珠爾順著繩子走進水裡。繩子在我手裡像是有了生命似的,感覺有些鼓脹,成了一條延伸的有振動感的弧線。弗農瞧著我。
珠爾沒有理睬俺爹的話,說道:「你最好還是把瓦德曼叫回來。」他又看了卡什一眼。「只要他能開口就讓他講話,」他說,「這樣他才能告訴https://read•99csw.com咱們還差什麼東西。」接著,他轉身走開了。
「你最好回去,」他說,「最好待在那兒。」
「鎚子比鋸子重些。」弗農說。珠爾把墨線斗的一端捆在錘把上。
珠爾和弗農又到河裡去了。從這兒看去,他們似乎一點兒也沒有打破水面的寧靜,倒像是水流一下就把他倆劈成了兩截,兩個軀體在水面小心翼翼地移動著,小心到了極點,極為可笑。水面顯得平靜極了,像是你聽了看了半天之後的機器一樣,這個凝塊彷彿熔化成了無窮無盡的原始運動,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憤怒也全然無濟於事。杜薇·德爾的濕衣裙在三個盲人不管用的眼裡,仿若荒唐可笑的哺乳動物,或者是大地的地平線和山谷。
「這條繩子能不能禁得住我們這麼多人?」他問。我們也回頭張望,順著那條從水裡伸出來的鐵棍般堅實的繩子,看它一直連到了樹上;瓦德曼正蹲在樹邊,出神地望著我們。「但願我那頭騾子不會單獨跑回家去。」
於是兩人拿來刨子,把它和墨線斗捆在一起,又一次進入水裡。爹沿著河岸走回來,站在那兒看了我們一會兒;他駝著腰背,滿面憂傷,像是一頭斗敗了的公牛,又像是一隻又高又老的鳥。
「看看咱們還能找到什麼東西,不然就沖得更遠了。」我說。
「要是能浮起來,早被沖老遠了,」珠爾說,「找不回來的,可是我們應該能找到鋸子。」
「我想也是,」弗農同時望著水面,「還有那個墨線斗。他還帶了別的什麼家什嗎?」
他倆站在那兒,都在瞧珠爾一雙停下不動的手。
繩子的另一端牢牢地套在一棵樹上。瓦德曼站在水流邊,水深及膝,身子略微前傾,正在全神貫注地看著弗農。他不再叫喊了,衣服濕到了胳肢窩。弗農到了繩子的另一頭,水淹到了他的肩膀,他扭過頭來對瓦德曼說:「再往後退,退到那棵樹那兒,幫我拉住繩子,別讓它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