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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達爾

52.達爾

「幹嗎要那樣?」珠爾說,「誰他媽的不會在地上挖個坑?」
「達爾!」卡什在車裡叫了一聲。我趕緊抓住珠爾。那個白人拖后了一步,下巴還是放鬆的,接著他的下巴收緊了,牙關咬得直響。珠爾俯身對著他,下巴上的肌肉都變白了。
「是的。」我說。他抬起頭來看看天空,它們高飛在天空里,轉著小圈子,外形和行動都跟煙霧相似,卻看不出在往哪裡飛,是在前進還是在倒退。我們重又爬上大車,棺材上面躺著卡什,他腿上的水泥已經裂開成塊狀。兩頭瘦骨嶙峋的騾子拖著大車吱吱嘎嘎地朝山下走去。
「他別以為自己是什麼城裡人。」珠爾說,一面喘著氣,一面想脫開手臂。「狗娘養的!」他又說了一遍。
「你剛才罵的什麼?」他問。
「你幹嗎不把蛋糕留在這兒?」我說,「我們會給你看著的。」
「我沒有罵人的意思。」
「只剩一個了,」我說,「翻過下一個就進城了。」
已經好一陣子了,我們經過一個又一個招牌:藥店、服裝店、成藥店、加油站、咖啡館。里程牌在逐漸減少,變成一個個簡單的遞減數字:三英里、二英里。到了小山頂上,我們再次爬上大車;這時我們看見煙霧低平地浮在地面,在無風的下午彷彿一動不動。
「達爾,那就是嗎https://read.99csw•com?」瓦德曼問道,「那就是傑弗遜城嗎?」他也像我們大家一樣掉肉了,面容憔悴,有一種不自然的恍恍惚惚的神情。
「先把刀子收起來,他會的。」
那人動手了,開始繞著我緩緩移動,注視著珠爾,把刀子放低緊貼著肋腹。「誰敢這樣罵我!」他叫道。這時俺爹已下了車,杜薇·德爾過來抱著珠爾,把他拖開。我放開珠爾,去對付那人。
「你幹嗎不早做呢?」我說,「你早該打個電話的。」
我們接近山頂了,山頂就有街道,街上有不少小車跑來跑去。騾子拉著大車到了山頂的街道,俺爹勒住牲口。街道向前延伸,一直通往開闊的廣場,一座紀念碑聳立在法院前面。除了珠爾,我們又一次上了車,人們帶著我們熟悉的表情轉過頭去。大車再次啟動,他還是不上來。「珠爾,上車呀!」我叫道,「得啦,咱們趕緊離開這兒。」可他就是不上車,反而把腳踩在後輪轉動著的輪轂上,一手攀著車頂棚柱;腳跟下面輪轂順溜地轉動,他又提起另一隻腳,蹲在那兒直視前方。他瘦弱的身軀,一動不動,背部像木頭似的直挺著,彷彿是從一塊窄木板上刻出來的蹲坐人像。
俺爹把車停在道路中間,我們看著杜薇·德爾帶上read•99csw•com那個紙包下了車。她沒有回頭看我們一下。
她拿起紙包下車,轉身消失在樹叢里了。
「達爾,還有多遠?」他問道。
俺爹看了看她,臉上露出那種既已料到又頗為不滿的難看神情。他沒有勒住騾子,問道:「要幹嗎?」
「咱們得把他送去看醫生,」俺爹說,「我看也沒有別的辦法了。」珠爾襯衫背面貼著肌肉的地方慢慢滲出了黑色的油跡。生命是在山谷里形成的,乘著古老的恐懼、古老的慾念、古老的絕望升到山頂。
「我得到樹叢里去一下。」杜薇·德爾說。
「收起你的刀。」我說。
一輛小車翻過山頂,一邊開始按喇叭,一邊放慢速度,換了低擋,沿著路邊往前開,靠外邊的輪胎進了路溝。它從我們身邊經過後繼續往前開。瓦德曼好奇地注視著小車,直到它駛出視線。
「要是等到進了城,她哪知道該去哪兒方便呢?」瓦德曼說,「杜薇·德爾,進了城你會去哪兒方便?」
「等等,」我說,「他沒有任何罵人的意思。他病了,昨晚被一場大火燒傷了,不清醒。」
俺爹並不勒住騾子。「你就不能等等,進了城再說嗎?現在連一英里都不到了。」
那人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珠爾。珠爾現在平靜下來了。
那人合上了折刀。
「不遠了。九九藏書」我回答說。
「好啦,」我說,「就告訴他,你沒有罵人的意思。」
我們跟在大車後面,跟在吱吱作響的車輪後面,走過那些黑人的木屋,突然一個個門口出現一張張臉,只見到一對對白眼仁,接著我們聽到突然一聲驚叫。珠爾一直在左顧右盼,現在他的頭朝向正前方,我看見他氣得滿臉通紅,直紅到耳根。我們前方有三個黑人走在路邊,他們前面十英尺處有一個白人在行走。我們經過幾個黑人的時候,他們的頭忽然轉過去,臉上流露出驚恐和本能的憤怒神情,其中一個說道:「老天爺,他們車上運的是啥呀?」
大車動起來了,那人站在那兒注視著我們。珠爾沒有回頭看一眼。瓦德曼說:「珠爾可以揍扁他的。」
「那就叫他收回去。」
「不管大火不大火,」那人說,「誰敢這樣罵我!」
「閉嘴!」我說,「別說啦。爹,駕車吧。」
「這樣說她的墳墓,是大不敬,」俺爹說,「你們啥也不知道,從來沒有真心愛過她,你們任何一個。」珠爾沒有答話,有點僵直地坐在位子上,背部拱成弧形,脫離了襯衫,漲紅的下巴朝上突起。
珠爾忽地側過身,罵了一聲「狗娘養的!」他這樣罵的時候,那個白人剛好與他並排,停下了腳步。珠爾像是一下子傻了眼,他側過身去正對的九*九*藏*書不正是白人嗎?
「我什麼也沒對他說,以前從沒見過他。」
「誰他媽的不會在地上挖個坑?」珠爾說。
「連想都別那樣想。」珠爾說。
「我得停一下車。」
「咱們是該打電話的,」俺爹說,「我只是不想欠任何人的情,除了她的親骨肉。」
「你以為他不敢那樣罵你嗎?」我說。
「你最好沒有,」那人說,「敢罵我是個——」
這座小山是紅沙土的,路兩邊擠滿了黑人的小木屋,前方的天空密密麻麻地布滿了電話線;法院大樓上方,一座大鍾顯露在樹梢之間。車輪在沙地里低聲細語,彷彿沙地也在讓我們進城後放低聲音。山坡開始往上升,我們下了車。
她不慌不忙地下車,沒有看我們一眼。
「上帝有眼,」俺爹又在念,「上帝有眼。」
那人看了看我,說道:「我可沒有那樣說。」
「上帝有眼,」俺爹說,「上帝有眼。」
「停下,」杜薇·德爾說,「我非進樹叢不可。」
「可別耽擱久了,」俺爹說,「咱們沒時間可浪費的。」她沒有答話。過了一會兒,我們就連她的聲音都聽不見了。「咱們應當按阿姆斯迪德和吉萊斯皮說的去做,帶個信去城裡,叫人挖坑準備好。」他說。
「我原以為他說了什麼,」珠爾說,「就因為他是——」
「他認為是你對他說了什麼。」我九-九-藏-書說。
杜薇·德爾回來了,我們看她出現在樹叢里,她手裡拿著紙包,爬進車裡。現在她穿上了禮拜天才穿的衣服,戴上了珠鏈,腳上穿上了鞋襪。
杜薇·德爾坐在她的座位上,紙包放在膝頭。我們到了山腳下,道路變得平坦,夾在兩邊如牆一般的樹林之間,她開始不聲不響地看看路的這邊,又看看路的那邊,終於說道:
這就是人們必須步行上山然後才能乘車下山的道理。
「嘿,」我說,「先生,他沒有罵人的意思。」我招呼住珠爾,我碰他時他正要撲向那個白人。我趕緊拽住他胳膊,和他扭打起來。珠爾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竭力掙脫胳膊。我再看那人時,他已經打開了一把折刀握在手裡。
「別動,先生!」我說,「我不是攔住他了嗎?珠爾!」
「我記得跟你說過的,喊你把這些衣服留在家裡。」俺爹說。她沒吭聲,也不瞧我們一眼。她把紙包放在車裡,坐好后,大車繼續前行了。
「珠爾,告訴他,你沒有罵人的意思。」我說。
「達爾,現在還剩幾個山頭?」瓦德曼問道。
「我知道,」我說,「他絕對沒有罵人的意思。他還可以收回去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