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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卡什

53.卡什

然而不管怎麼說,這是件倒霉的事。看來人們已經拋棄了那條古老的名言,那句名言說的是,無論什麼時候打釘修邊你都要弄好,就像在為自己做一樣,講個合用和舒適。這就像有些人擁有光滑漂亮的木板,可以拿來蓋法院大樓那樣的房子,而另一些人卻只有粗糙的木料,只配拿來搭個雞棚。不過,搭個堅實的雞棚比蓋個華而不實的法院要好;這兩樣蓋得好也罷,不好也罷,是好是壞都一個樣,都不會使人感到愉快些,或是難受些。
「處置他?」俺爹說。
這時我們看見爹往回走來,他扛著兩把鐵鍬,繞過屋角走來。他把鐵鍬放進車裡,上了車,我們又繼續前行。音樂沒有再次響起,俺爹回頭看那屋子,他的手彷彿往上舉了一下,我看見窗戶邊那兒窗帘往後撩開了一點,現出了她的面孔。
於是俺爹說道:「我看也沒別的什麼辦法了。」珠爾問道:
「阿姆斯迪德和吉萊斯皮都告訴過你,得先捎個信的,」達爾說,「卡什,你難道不想現在去皮博迪那裡嗎?」
就這樣我們走在街上,朝廣場走去。這時達爾說:「咱們最好先送卡什去看醫生,把他放在那裡,回來時再去接他。」這話說的不錯。我和他出生的時間相隔近些,差不多十年之後珠爾、杜薇·德爾和瓦德曼才相繼出世。我跟他們也感九九藏書覺親近,是的,我想是吧。我是家中的老大,而且他做的這件事是我已經想過的,我也說不清楚。
「沒準這家人有一把。」他說。他停在這家人屋前,像是他事先就知道似的。有時候我在想,要是一個勤快人能早早知道他的工作,就像懶漢偷懶一樣容易,就好了。於是他像事先就知道似的停在那兒,停在那棟小新房也就是在播放音樂的屋子的前面。我們一邊在那兒等著,一邊聽著音樂。我相信我能壓蘇拉特的價,壓到用五塊錢買上那樣一台留聲機。留聲機是個令人開心的玩意兒,聽音樂舒服極了。「沒準這家人有一把。」俺爹說。
真是太糟糕了,太糟糕了!一個人把活兒干砸了是脫不了干係的,他再反抗也沒用。我竭力想告訴他,可他只是說:「我原以為你會告訴我的。並不是我想要——」說著,他開始大笑。另一個傢伙把珠爾從他身邊拉開,他坐在地上,不住大笑。
「你真想讓我去嗎?」他問道。
「把他抓了綁起來,」珠爾說,「天哪,你還要等到他放火把這可憐的牲口和大車都燒了不成!」
「你想不想現在就處置他?」
我們停在那家人房前的時候,他就一直這樣蹲著,一邊聽音樂,一邊用他那雙惡狠狠的灰白眼睛注視著達爾的後腦勺。
「你們全都不明白,你和一個人年輕時就生活在一起,你看見她慢慢老了,她看見你慢慢老了,都明白衰老難免,而你又聽見這個人說老就老吧,你就明白這是活在這個艱難世上的一句真話,這是一個男人全部的悲哀和磨難。你們全都不明白。九九藏書
「你不捨得為她花錢嗎?」達爾說。
沒有別的辦法,不押送他去傑克遜,就只好讓吉萊斯皮來起訴我們,因為他似乎知道是達爾放火燒了穀倉。我不知道他是怎麼知道的,但他確實知道了。瓦德曼親眼看見他放火,可是他發誓說他沒有告訴任何人,除了杜薇·德爾,而她還叮囑他別告訴任何人。吉萊斯皮反正是知道了,他遲早會懷疑上這事的,只要觀察那天晚上達爾的反應,就會懷疑他。
可是俺爹的話還沒說完,他說:「我看咱們可以借一把鐵鍬,這附近有許多基督徒。」於是達爾坐著不動,我們繼續往前走。珠爾蹲在後門擋板上,注視著達爾的後腦勺,就像一頭猛犬——那種從不吠叫的猛犬,套上繩子蹲在那兒,兩眼注視著它的獵物,正等著隨時撲向它。
可是這樣做沒有用。我說:「這樣做沒用。咱們可以等到她入土之後。」對於一個這輩子剩下的時間都要被關起來的人,應該讓他在進去之前盡情享受他所能享受的樂趣。
「他也能借到的。」達爾說。
「他怎麼還不回來呢。」珠爾說。他開始咒罵起來,一邊從大車上爬下來,一邊說道:「我要走了。」
「不,」我說,「咱們要先安葬她。」
「走吧,」我說,「腿現在感覺挺好的。最好還是按部就班辦事。」
「她會希望我們大家都在場的。」俺爹說。
「唉。」我嘆了一聲。就好像他事先就知道似https://read.99csw.com的,像是他能看透牆壁,看出接下來的十分鐘里會發生什麼事似的。
「宰了他!宰了這狗娘養的!」
「達爾。」我說。他再次反抗,跟珠爾和那個人扭打在一起,另一個人攔住杜薇·德爾,瓦德曼大喊大叫,珠爾卻嚷著:
「不用。」我說。最好還是先讓她入土下葬,我們現在就快大功告成了,就等俺爹借來鐵鍬了。他沿著街道駕車,在放音樂的屋前停下。
她沒有吭一聲,甚至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可當那兩人告訴他來意,要帶他走,他正想往後縮時,她卻像只野貓似的猛撲向他,弄得來人中的一人只好騰出手來攔住她,她則像只野貓似的對著達爾又抓又扯;與此同時,另外一個人和俺爹,還有珠爾,一齊把達爾掀倒在地,按住他不讓他動,他躺在地上仰望著我。
俺爹瞧瞧我,又瞧瞧他,嘴裏嘟嘟噥噥。
可是我不能斷定,誰有權利說什麼是瘋,什麼不是瘋。看來每個人心裏都有一個超越了精神正常不正常的人,他帶著同樣的恐懼和驚奇,觀察著這個人所有正常與不正常的舉止。
「去買一把,」珠爾說,「來,給我錢。」
「我看他應該去那兒,」俺爹說,「上帝知道,這是我的一場劫難。看來劫難一旦開了頭,厄運就沒有個完。」
我很想告訴他,要是我能動彈就好了,甚至能撐起身來也好。我竭力想告訴他。這時他止住了笑聲,兩眼望著我。
「咱們還得挖坑。」我說。
可是最奇怪的是杜薇·德爾,我簡直大吃一驚。我知道一直以來鄉親們都說達爾挺古怪,不過那都不是因為個人恩怨。https://read.99csw.com就像他自己也與這事不相干,跟你一樣,你為這事兒發火,就跟踩上泥潭,爛泥濺你一身,你衝著爛泥潭發火一樣。再說,我總有那麼一點看法,達爾和杜薇·德爾之間有些事心照不宣。要是讓我說在我們兄妹幾個當中,她更喜歡誰,我得說她更喜歡達爾。可是當我們填好坑,把車開出門轉進衚衕的時候,等在那兒的兩個人朝他走了過來;他往後躲閃時,杜薇·德爾竟然立即撲向他,珠爾甚至還來不及動手。這時候我相信我明白了吉萊斯皮是如何知道他的穀倉怎麼起火的了。
「你就讓我送你去皮博迪那裡吧。」達爾說。
「咱們還是先送卡什去醫生那兒,」達爾又說,「她可以等,她已經等了九天了。」
「你想要珠爾去,」達爾說,「還是認為我去更好些?」
「要是說挖坑的話,」俺爹說,「咱們還忘了帶鐵鍬呢。」
「我看我自己去更好些。」俺爹說。他下了車,走上小道,繞過屋角到後面去了。音樂停了一會兒,接著又響了起來。
那家人屋裡放著音樂,是那種用留聲機放的音樂,輕快自然,跟樂隊演奏的一樣。
「得花錢呢。」俺爹說。
「繼續走吧,」我說,「咱們得先把事辦了。」
「我原以為你會告訴我的,」他說,「我簡直沒料到你會一聲不吭。」
因為珠爾對他太苛刻了。不過,是珠爾用馬做了交易,才換得艾迪來到離城這麼近的地方,在某種意義上,達爾燒掉的是他的馬的價值。在我們過河的前前後後,我不止一次想過,要是上帝從我們手裡把她接走,又用某種聖潔的方式把她藏起來,那是上帝的https://read.99csw.com恩惠;而在我看來,珠爾那麼費力地把她從河裡救上來,或許是違背了上帝的旨意;於是後來,達爾發現我們當中似乎應該有人出來做點什麼,我幾乎相信在某種程度上他做的沒有錯。不過我認為,沒有任何理由去放火燒人家的穀倉,損害人家的財產,差點燒死人家的牲口。我就是這樣來估量一個人是不是瘋了,就是看他能不能跟大家有一致的想法。我看對於他的情形,大家也沒有什麼辦法,只好接受大多數人的說法了。
「你要不要去皮博迪的診所?」達爾問道,「他們可以在這兒等爹回來告訴他,我送你去皮博迪那裡,然後再回來接他們。」
有時候,我拿不准誰有權利說一個人究竟是瘋了或是沒瘋。有時候,我認為我們誰也不是百分之百瘋狂,誰也不是百分之百地正常,得看大多數人怎麼說,就像一個人的行為舉止究竟如何,要看大多數人對他的看法如何。
「是的,」達爾說,「我去五金店吧,咱們得買把鐵鍬。」
「那樣對你比較好,」我說,「去了那兒會清靜些,什麼干擾之類的事兒全沒有了。達爾,那樣會更好些。」
「更好些。」他說著又開始大笑起來。「更好些。」他說,笑得幾乎沒法說出這幾個字來。他坐在地上,不住地笑了又笑,而我們只好看著他大笑。太糟了,糟糕透了!真要命,我看不出有什麼好笑的。故意放火燒了人家辛辛苦苦蓋起來的房子,毀了人家辛辛苦苦積攢起來的糧食,還有什麼正當的理由?
只是時間超過了十分鐘。音樂停了下來,好一會兒都沒有再開始,這時俺爹和她正在後屋交談。我們在大車裡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