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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旱的九月 一

乾旱的九月

「唉,上帝哪。」年輕人說。他愣在那兒,茫然不解地四下張望。他彷彿在努力回憶要說的話和想乾的事。他用袖子抹抹滿是汗水的臉頰。「他媽的,要是我讓一個白人婦女……」
「什麼?」顧客問,「這是怎麼回事?」理髮師正把他慢慢地往下按,讓他坐回到椅子上。他不肯往後躺,使勁抬起頭來;理髮師還在用力讓他躺下。
三個人站起來了。躺在椅子里的旅行推銷員坐起身子。「得了,」他說,使勁地拽脖子上的白圍布,「把這塊破布給我扯掉。我擁護他。我不住在這裏。不過,老天在上,要是我們的母親、妻子和女兒……」他用白圍布胡亂擦了擦臉,把布朝地上一扔。麥克萊頓站在屋子中央,大聲咒罵剩下的人。又一個人站起來朝他們走去。其餘的人很不自在地坐著,彼此互不相望。漸漸地,他們一個接一個站起身,走到麥克萊頓身邊。
「啊呀,上帝啊!」年輕人大喊大叫,「真想不到,這個鎮上居然會有個白人……」
「怎麼,」他說,「你們打算就這麼坐著,聽憑黑兔崽子在傑弗生的大街上強|奸白人婦女?」
「你不相信?」他說,「難道你指責一個白人婦女撒謊?」
顧客坐了起來。他瞪大眼睛望著說話的人。「你這話什麼意思?你是說,屁大的事兒都可以是九九藏書寬恕黑鬼冒犯侮辱白人婦女的理由?難道你想告訴我,你是個白人,可又贊成這種事情?你還是回老家去吧,回你的北方去吧。南方不要你這樣的人。」
「你真是個混蛋白人。」顧客說,他在圍布下翻動起來。那個年輕人從座位上蹦了起來。
理髮師拿著剃刀,舉在半站起身的顧客上空。他目不斜視,不去看周圍的人。
理髮師把旅行推銷員的臉按下去,舉起剃刀。「先打聽打聽,夥計們,把事實真相弄弄清楚。我了解威爾·梅耶斯。不是他乾的。咱們把警長找來吧,正正噹噹地辦事。」
「傑克,你跟他們好好說說,」旅行推銷員說,「上帝啊,要是他們……」
帕契又蹦了起來。他的綢襯衣緊緊地黏在寬厚的肩膀上,兩腋下面是半月形黑色的汗漬。「我一直在對他們這麼說!我就是這麼……」
砰的一聲紗門撞開了。一個人走進屋裡,分開雙腿站在屋子中央。他身材矮胖,但從容自如,身上的白襯衫敞著領口,頭上戴一頂氈帽。他氣勢洶洶地掃視屋內的人們,目光灼灼逼人。他叫麥克萊頓,曾在法國前線指揮過部隊作戰,因為勇敢過人而獲嘉獎。
「我就是這麼對他們說的。」帕契大聲嚷道。他罵罵咧咧,沒完沒了,既不清楚在罵誰,也不明白罵些什麼。
read.99csw.com「我不相信威爾·梅耶斯會幹這樣的事兒,」理髮師說,「我了解威爾·梅耶斯。」
「住口,帕契,」第二個開口說話的人呵斥他,「我們有的是時間。」
「他能幹什麼?」第一個人說。第二個人反覆輕聲念叨:「耶穌基督,耶穌基督。」「要是霍克肖把麥克萊頓惹翻了,那還不如威爾·梅耶斯干過這件事。」
「我根本不相信有誰干過什麼事兒。我不相信出過事兒。請你們大伙兒想一想:那些年紀不小的老小姐有時候是不是會胡思亂想,以為男人……」
「你這個熱愛黑鬼的混蛋東西!」年輕人說。
「真的出事了?」第三個人問道,「正像霍克肖說的,她可不是第一回說男人對她不懷好心了。約莫一年以前,不是有過那麼一回事,她說什麼有個男的趴在廚房屋頂上看她脫衣服?」
「那你也許知道誰幹了這件事?也許你已經把幹事的人送出城外,你這個喜歡黑崽子的人。」
麥克萊頓猛地轉身面對第三個說話的人。「出事了?有沒有出事,這又有什麼關係?難道你打算讓這些黑崽子就此溜掉,讓他們有朝一日真這麼幹起來?」
「來吧。」麥克萊頓說。他轉過身子,褲子后兜露出一把沉重的自動手槍的槍把。他們走出屋去。紗門在他們身後猛地碰九_九_藏_書上又彈開,死寂的空氣里回蕩著紗門的撞擊聲。理髮師迅速而又仔細地擦凈剃刀,收拾起來,然後向屋後方跑去,從牆上取下帽子。「我儘早回來,」他對別的理髮師說,「我不能讓……」他跑步出門。其他兩個理髮師隨他走到門口,正趕上紗門撞上又彈開。他們向門外探身,目送他在大街上漸漸遠去。空氣凝固而死寂。舌頭根發麻,好像含了塊鐵似的。
9月的傍晚,殘陽如血。整整六十二天沒有下過一場雨。久旱后的傍晚,有一件事像燎原烈火迅速傳播開來——這是一個謠言、一個故事,你怎麼稱呼都可以,反正是一件有關米妮·庫珀小姐和一個黑人的事兒。這天正是星期六。傍晚,人們聚集在理髮店裡。吊在天花板下的電扇不斷轉動著,既沒有送來陣陣清風,也沒有驅散混濁不堪的空氣,反而摻雜著污濁的頭髮油和洗髮劑的陣陣氣味,把人們自己身上散發的和嘴裏吐出的種種臭味一股腦兒又吹了回來。沒有人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然而,人人似乎遭到襲擊,受到侮辱,甚至有些擔驚受怕。
「你看他真對她干出了這種事?」第一個理髮師問道。
「不是,」理髮師說,「我猜她快四十歲了。她沒結過婚。所以我不相信……」
「對,」麥克萊頓說,「根本沒有必要說什麼話九_九_藏_書。我的話都說完了。誰跟我來?」他踮起腳尖站著四下巡視。
沒有人發笑。理髮師慢聲細氣卻又頗為固執地說:「我並沒有指責任何人幹了什麼事兒。我只知道,你們大伙兒也知道,一個女人,老不結婚……」
「相信?見鬼去吧!」有一個穿汗漬斑斑綢襯衫的大個子青年說,「難道你不相信白人女子說的話,反倒相信黑崽子?」
「什麼北方北方的!」第二個開口說話的人反駁道,「我可是在這裏生,在這裏長大的,是在這個鎮上土生土長的。」
「你是個好樣的白人,」那位顧客說,「不是嗎?」他鬍鬚上塗滿肥皂,很像電影里看到的沙漠里的耗子。「傑克,你告訴他們,」他對年輕人說,「要是這個鎮上白人死絕了,你可以把我算上一個。儘管我只是個旅行推銷員,而且還不是本地人,可我總還是個白人。」
「誰來了解?誰來調查事實真相?」年輕人說,「事實!去他的!我……」
理髮師彎腰從地上撿起白圍布,疊得整整齊齊的。「夥計們,別這麼干。威爾·梅耶斯絕不是那樣的人。這我知道。」
「她是誰,」修面的顧客打聽起來,「是個年輕的姑娘?」
「反正不是威爾·梅耶斯。」一個理髮師說。他是個中年人,瘦瘦的個子,黃頭髮略微帶紅色,面目溫和可親。他正在為一九_九_藏_書位顧客修面。「我了解威爾·梅耶斯。他是個規規矩矩的黑鬼。我也了解米妮·庫珀小姐。」
「說得對,夥計們,」理髮師說,「先打聽一下真相如何。我了解威爾·梅耶斯。」
「得了,得了,」第四個人開口了,「別這麼大嗓門。別這麼大聲說話。」
「別說了,帕契,」另一個人說,「我們有的是時間,可以了解真相,採取行動。」
「琢磨個屁!」麥克萊頓使勁掙脫他的手,「跟我乾的人都站起來。那些不……」他瞪起眼珠,四下看看,用袖子抹了把臉。
「你了解她什麼?」又一個理髮師問道。
麥克萊頓嗖地轉過身子,怒氣沖沖地逼視他。理髮師並不躲避麥克萊頓逼人的眼光。他們倆好像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民族。其他的理髮師都停下手中的活,讓顧客仰面躺著。「你是對我說,」麥克萊頓一字一句地說道,「你相信黑崽的話,不相信白人婦女的話?哼,你這個喜歡黑崽的混賬東西……」
「全都得怪這該死的天氣,」另一個人開口了,「天氣熱得讓人什麼事都幹得出來。連對她都幹得出來。」
「耶穌基督,耶穌基督。」第二個人悄聲喃喃自語。
第三個開口講話的人站起身來,拽住麥克萊頓的胳臂;他也曾當過兵。「算了,算了。咱們一起來琢磨琢磨。有誰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