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瞧!

瞧!

親愛的先生與朋友:
國務卿在用早飯,儘管他沒在吃。他穿著晨袍,沒有刮鬍子,坐在沒吃過的早飯中間;他讀著放在他面前空盤子上的報紙,神情苦惱。壁爐前有兩個人——一個是外套上還有沒融化的雪的騎手,坐在一把木靠椅上,另外一個人站著,顯然是國務卿的秘書。總統和他的夥伴進來時騎手站了起來。「坐下,坐下。」總統說。他走近桌子,脫下外套,那秘書上前接了過來。「給我們吃點早飯。」總統說。他坐了下來;國務卿親自給他拿東西。「現在又出什麼事了?」總統說。
「……只好每天早晨向財政部再解釋一遍,」國務卿憤怒地尖聲說,「為什麼賓夕法尼亞州或紐約州又有一個農民一定要三百塊金幣以賠償他所損失的農場和牲畜,向國務院解釋我們的首都並不是被地獄來的魔鬼所包圍,向國防部說明為什麼十二頂嶄新的軍隊帳篷必須用屠宰刀把頂部砍去以便通風……」
「是這樣的,先生。我看見過這樣的一隻鹿。它身上沒有一點槍傷,只是喉嚨被一下割到后脖頸。」
「這正是我想到的。」總統毫無防備地說。接著他停止咀嚼,抬起頭厲聲說:「哎?」那三個地位低一點的人趕快轉臉望別處,但國務卿繼續用那溫和、詭秘的神情望著總統。「你他媽的是什麼意思?」他知道國務卿說的是什麼,一如其他三個人。他的客人事先沒通知就來后的一兩天,在最初的震驚多少消失一點以後,是總統下命令給他們那些新行頭的。他自掏腰包命令那些商人和帽匠,正如在戰爭危急的關頭他會命令那些槍炮和子彈製造商一樣:他正是在這麼做的時候才無意中發現他們的數目,至少是男人的數目,因此在四十八小時之內他把他客人那嚴肅而繁雜的隊伍都改造得至少表面上是像樣得體的。然後,兩天後的一個早晨,那客人——那個一半契卡索血統一半法國血統的矮胖子,長著一張加斯科尼土匪的臉,舉止像個被寵壞的宦官,脖子和手腕處的紗邊髒得發黑,有三個星期了,無論他醒著還是在做夢,這個人以一種無動於衷而又無法逃避的姿態糾纏著他——在早晨五點鐘的時候,在他和他妻子還躺在床上的時候對他正式拜訪,兩個隨從捧著一捆東西,還有在總統看來,有百十來個男人、女人和小孩安靜地擠進他的卧室,顯然是來看他穿那套衣服的。因為那是一套衣服,即使在那震驚恐懼的時刻,總統還有時間胡思亂想魏德爾(或衛泰爾)是在首都什麼地方找到這套衣服的——一堆,一大套金色的編織物——青蛙、肩章形飾物、腰帶和劍——用鮮綠色的布鬆鬆地縫在一起,作為回禮贈送給他。這就是國務卿說的事情,總統怒氣沖沖地瞪著他,他倆身後那三個人一動不動地神情嚴肅地看著壁火。「開你的玩笑吧,」總統說,「趕快開。你笑完了沒有?」
「說了。還說了要是他們回去的話,代理人會親自在他們認為合適的任何儀式上公開宣布他侄子無罪。可他說——他怎麼說來著?」國務卿現在用一種輕快的,幾乎是歡唱的口氣,幾乎是惟妙惟肖地重複他所模仿的那個人,「我們要求的只是公正。要是這個傻孩子謀殺了一個白人我想我們應該知道。」
「對,」國務卿說,「一直要用到最後一場冬雪在花朵和青草中融化為止。」
「啊,」總統說,「我明白了。那天夜裡那白人給謀……」
但他只是用來又一次氣呼呼地看總統,頭髮像鸚鵡似的怒氣衝天。「這個人,魏德爾,衛泰爾——不管他叫什麼名字——他和他的家庭或家族或不管他們是他的什麼人——聲稱他們擁有這條有爭論的河的西部的密西西比的全部土地。哦,轉讓證書沒有問題:他那從新奧爾良來的法國父親把一切都辦好了——呃,碰巧在他家或他種植園對面是三百英里內唯一的淺灘。」
「我不知道他們是否認為那牛是只鹿。」那騎手說。
「什麼?」國務卿喊了起來,又嚇了一大跳,「在……」
「白人的榮譽。你不了解白人。他們像孩子:你對付他們得小心,因為你不知道他們下一步會幹什麼。所以如果這是規矩——客人得整夜蹲在這個人的房門外,我們就只好這麼蹲。何況,比起守在外面雪地里那些該死的帳篷里,你難道不願意待在這兒?」
「這一切我都知道,」總統不耐煩地說,「當然我現在很遺憾那裡有辦法過河。可是除此之外我看不……」
「為什麼不可以?他們在我那裡待了三個星期了;至少你可以忍受他們一個小時。」他對陪他來的人說,「趕快。告訴他們我們在這裏等著對他侄子審判。」
「這裏,」國務卿嚇了一大跳,「在我家?」
那叔叔看著他。「你會覺得好笑的。我愚昧無知,我以為即使我們那些微不足道的事務也會包括在……不過,沒關係。」
「對了,」總統說,「這又是一件事情,我要……」
「對,是沒有,」總統陰沉地說,「這件事,我也得調查一下。我下過嚴格的命令……」他煩躁地說,「該死,該死。他們去打獵的時候也帶著他們的長褲?您知道不知道?」
他們戴著海狸帽,穿著新的長禮服,除了領子和背心等細小的地方,他們腰部以上的穿著無懈可擊——雖然在時間上早了一點——現在還是上午。但所有關於合適和體面的觀念都給破壞了。乍一看,你會說他們來自匹克威克的英國,絲毫沒有改變,只是那緊身的、淺顏色的短褲下面不是德國雇傭兵那種膝前有飾穗的長靴,甚至不是任何靴子,而是黑色的光腳丫子。在他們倆身邊的地板上各有一捆卷得好好的黑布;在這捆黑布邊上是兩雙腳趾對腳趾、腳跟對腳跟的嶄新的靴子,彷彿兩個看不見的衛兵隔著走廊面對面read.99csw.com地站著。在一個蹲著的人的身邊有一個用白樺樹皮編的籃子,裏面突然伸出一隻鬥雞蛇一般的頭和脖子,一隻圓圓的、黃色的憤怒的眼睛使勁地瞪那鏡子里淡淡的光亮。說話的聲音是從那裡傳過來的,輕快、得體、安靜的聲響。
「如果他們拒絕停下來,」團長說,「我可以向他們開火嗎?」
「我笑?」國務卿說,「笑什麼?」
那叔叔舉起手,繞滿著髒兮兮的紗邊的食指搖了搖,表示責備和不滿。「請不要要求一個愚昧無知的印第安人相信這一點。」他說。接著他說,語調一點沒有變化;國務卿一直不知道那叔叔現在是在對他講話,還是總統後來告訴他的:「那白色的會議室,我想那些酋長肯定還要用相當長一段時間。」
「對,」總統說,「這是這位酋長的房子。我親自任命他主持我和我的印第安人民之間的公道。」
「什麼?」總統說。
總統飛快地思索一番。「該死,」他說,「那就刪除美利堅合眾國這幾個字。」秘書照辦了。總統把兩個文件疊好,交給騎兵團長。「給你的命令是,攔住他們。」
「沒有,沒有,」總統連忙說,「對我來說,我的印第安人民和我的白人人民是一樣的。」但那叔叔的眼睛又靜靜地掃視房間周圍;總統和國務卿肩並肩地站著,彼此可以感受到同樣的逐漸省悟的驚懼。過了一會兒,總統說:「你原來以為會議會在哪裡舉行?」
國務卿又舉起一隻手,傲慢地,警告性地。「他們也不明白,一直到第一個旅行者來了要過淺灘。那白人給自己修了個通行稅徵收卡。」
「成功了,將軍。」國務卿說。
「為什麼不可以呢?他們不是受你那部門管轄的嗎?我只不過是個總統,我該怎麼跟,譬如說,法國大使解釋為什麼他的夫人不敢來拜訪我妻子,因為白宮的走廊和入口處都擠滿了半裸體的契卡索印第安,不是躺在地上睡覺就是在啃半生不熟的肉骨頭?而我本人只好躲了起來,離開我自己的餐桌問別人要早飯吃,而政府的官方代表卻沒事幹,只好……」
「不是的,先生。他們用刀子。他們跟蹤鹿群,追上去,爬到它們身上,用刀子割斷它們的喉嚨。」
「對。」總統說,口氣似乎非常嚴厲,於是他們又去看他。他拿起鵝毛筆,舉在紙的上方。「哪個是正確的名字?魏德爾還是衛泰爾?」
那叔叔眼望別處。「我說你們會覺得好笑的。不過沒關係。我們反正得等著。」
那沒有表情的胖臉又打量了他一陣。「你會哈哈大笑的,然而我聽你的吩咐。在那金色大鷹下面的那個很大的白色會議屋子裡。」
總統輕輕地說:「該死,該死,該死。」他穿過房間,停下腳步從椅子邊上拿起放在那裡的靴子,向對面房門走去。他又停下腳步,出於三個星期以來時刻等待命數降臨的習慣,有點過於小心和過於輕手輕腳地打開房門,雖然門外只有他的妻子在床上平靜地安睡著。他又穿過這間屋子,手裡拿著他的靴子,停了下來把鏡子放在梳妝台上,放在新法蘭西共和國贈給某位前任的那套梳妝用具中間,踮著腳走進前室,那裡一個穿著長外套的人抬起頭,接著站了起來,他也只穿著長襪。「沒有敵情?」總統低聲說。
「這整件事都是麻煩,按我來說。」
「我也注意到了,」總統溫和地說,「我忘了。」
他又站了一會兒,端詳著面前的一張張臉,直到他找到了總統。他說,口氣略帶責怪:「這不是你的房子。」
總統在紙上寫著。鵝毛筆在一片靜寂中在紙上不斷地划拉著,只是靜寂中還有另外一種聲音:一種隱隱約約、連續不斷的、輕微的聲音彷彿從叔侄身後的黑暗而沒有動靜的人群中傳了出來。他用沙子吸過他寫的東西,把紙對疊,然後起身站著,以便使大家安靜地望著他——一位在其他更多的場合下曾經出色地指揮過人的戰士。「你的侄子並沒有犯這樁謀殺案。我指定的在我們中間主持公道的酋長說,他可以回家去,以後再也不要這麼做,因為下一次他會生氣的。」
「誰的榮譽?你的?我的?弗蘭克韋德爾的?」
「對,」總統說,「魏德爾一定覺得這非常可笑。」
「閣下真是個幸運的人,如果你能忘記什麼的話。」國務卿說。他從晨袍口袋裡拿出一副金屬架子的眼鏡。
「包括在什麼裏面?」總統說。
「好的。後來,一個月以後,有一天,那白人提出來要買魏德爾的一些地——魏德爾,衛泰爾——該死的,該……」
「這麼快?在這裏?在這棟房子里?我以為……不過,沒關係。」他們望著他,那張臉又變得溫順、神秘莫測、毫無表情,「我們不過是些印第安人;毫無疑問,這些忙碌的白人沒有多少時間來處理我們那些微不足道的事務。也許我們已經打擾他們太多了。」
「對。現在對他們來說,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是看著那個白人坐在蔭蔽處——他把一個鹿皮做的袋子綁在一根杆子上,讓旅行者往裡面放錢,他還把大門蓋得他可以從他那一間屋子的住所陽台上用一根繩子來開和關而他甚至不必離開他的座位;看著他開始積累財產——其中之一是那棟房子。」
「對。從那時起,他們很快就明白了。好像是那白人的馬和那侄子的馬比賽,賭注是那淺灘和那通行稅徵收卡對一千來英畝的土地。那侄子的馬輸了。那天夜裡……」
「對。魏德爾同馬車及一些裝糧草的車先出發;他們大約走了一個來月嘛,代理人才意識到每天早晨留下來的人數又少了一些。他們裝好大車在晚上出發,一家家地走——祖父母、父母、孩子、奴隸、牲畜和狗——所有一切。為什麼不這樣呢?他們為什麼要放棄這個由政府出錢的節假日?他們付出的代價僅僅是在嚴冬里在陌生的國土上走一千五百英里,為什麼要錯過戴著新的獺皮帽、穿著新的絨面呢大衣和新的內衣內褲在慈祥的白人父親家裡過上幾周或幾個月的快樂與特權?」
「哈,閣下注意到了,」國務卿兇狠狠地說,「閣下看見了又忘記了。我沒有看見也沒被許可可以忘記。而現在閣下不明白為什麼我沒有去說服他們穿長褲。」
「可是難道那代理人不能攔住其他那些人嗎?攔住他們不讓……」
(陶潔 譯)https://read.99csw•com
「說下去,」總統說,「講講那淺灘。」
「他自由了。」總統說。那叔叔震驚的目光掃視整個房間。
又是一片沉默。後來總統說:「不但如此,金色大鷹下面那個很大的白色會議屋子,現在正有一些在那裡比我權力還要大的酋長在開會。」
「叫他魏德爾。」總統說。
「好極了,好極了,」總統說,「你能不能把事情大致回顧一下。萬一我忘記了什麼。」
「好極了。」總統說。他前面的桌子上放著墨水瓶、鵝毛筆和沙盒,還有許多瞟一眼就能看見的系著絲帶、蓋著金色大印的紙張,雖然沒人能說那凝重的視線是否落在上面。總統看看那侄子。侄子年輕、瘦削,他站著,右手腕抓在他叔叔肥胖的、帶花邊的手裡,帶著嚴肅與警惕的安詳的神情靜靜地打量著總統。總統把鵝毛筆蘸了蘸墨水。「這就是那個人,他……」
總統收起鏡子,悄悄地關上門。他再次安靜地一動不動地站在屋子中央,沉思著,一籌莫展卻又毫不氣餒:毫不氣餒是因為這並不是他第一次遇到難題;一籌莫展是因為他不是在露天的戰場面對敵人,而是在他自己高貴而孤獨的辦公室里被他們所包圍,而他,根據法律,如果不說是根據上天的旨意,是這些人的父親。在冬日清晨的酷冷之中,他似乎能透過牆壁看到自己無所不在,跟正在蘇醒過來的莊嚴的白宮成為一體。在冥想他的恐懼中,他彷彿看到自己無影蹤卻又跟每一群南方來的客人待在一起——蹲在他房門外的那一群,外面那更大的一群——戴著新的海狸帽子,穿著長禮服和羊毛褲衩,好像是雕塑在這年輕國家的驕傲神化的標誌,這座鋼骨水泥的、有圓頂的建築物的石牆上的許多雕像。一個胳臂下面夾著他們卷得整整齊齊的褲子,另一隻手裡拿著沒有穿過的鞋子;在歐洲外交家吃驚的面孔和金色的辮子,那刀劍、緞帶、星星的後面,黑黝黝的,永恆的,規矩得體,寧靜祥和。
「好。你……」那人又拿出一件簡樸的長外套。「好,好極了。」總統說。那人還沒有讓開身子,他已經把外套披在身上。「還有……」這一次那人已經預料到了;總統把帽子戴得很低,遮住臉。他們踮著腳,手裡拿著靴子離開了這間屋子。
總統一動不動地站在更衣室的門口,穿戴得整整齊齊,只是還沒有穿靴子。這是早晨六點半,天上在下雪;他已經在窗戶前站了一個小時看著雪。現在他就站在通往走廊的門裡邊,穿著襪子,紋絲不動,瘦高的身子略微低俯,彷彿在傾聽,臉上是一副毫無幽默的關切的神情,因為三個星期前他的處境就無幽默可言,他的觀點也失去了幽默。從他靠著身子的手上垂著一面法國做的精緻講究的手鏡,一面應該躺在女士們的梳妝台上的鏡子;尤其是在這種二月天的這個時刻。
「讓我們說,死了。」國務卿一本正經地說,「因為在那代理人的報告中是這麼說的。雖然他在一份私下的通信中加了一句說那白人的病似乎是一個開裂的頭顱。但問題並不在這裏。」
他的話消失在震驚的沉寂之中;就在那一瞬間甚至那沉重的眼皮都顫動了起來;他身後那黑色人群中那由於悶熱和羊毛而靜靜地搔抓所引起的、既輕微又持續不斷的、猶如大海之輕微而永遠的涌動一般的聲音都在那一瞬間停止了。那叔叔用十分震驚和難以置信的口吻說:「我侄子自由了?」
「大炮準備好了嗎?」他悄聲說,「你肯定他們能從那門口看見我的胳臂?還有,萬一那些該死的炮爆炸了怎麼辦?自從華盛頓最後一次向科恩華勒斯開火以後從來沒有用過,他們會彈劾我嗎?」
說話的又是那個騎手。「他們並不用槍。」
終於他把手放在門的把手上,把門一點點地打開;在他的手下門一寸寸地挪動著,沒有絲毫聲響;在那無邊的寂靜中他把眼睛湊近門縫,看見在走廊厚實的地毯上有一塊骨頭。那是塊煮過的骨頭,一塊排骨;上面靠近骨頭的地方一些肉上面還有人的牙齒留下的默不出聲的重疊的印子。由於門打開了他也就可以聽到說話的聲音了。他仍然不出聲響,小心翼翼地把手鏡往前舉起來。一瞬間他看見自己在鏡子里的模樣,他停頓了一會兒,帶著一種冷漠的狐疑仔細端詳起自己的面孔——一個精明、勇敢的戰士的面孔,那位正在預測和控制人及他們的行動方面幾乎是無懈可擊的專家的面孔,現在卻堆滿了孩子才有的一籌莫展的軟弱。接著他把手鏡向前稍為傾斜,一直到他能在鏡子里看到那走廊。兩個人面對面地蹲在地毯兩側,彷彿隔著一條河。他不認識這兩個人,儘管他認識那面孔,因為三個星期以來,白天他看見它,晚上他夢見它。這臉胖胖的,黑黑的,有點扁平,有點像蒙古人;詭秘,溫文爾雅,莫測高深,很嚴肅。他不斷地看見這張臉以至他不再企圖計算見過的次數,甚至不再估計了;即使現在,儘管他可以看見這兩個人蹲在他面前,可以聽見他們靜悄悄說話的聲音,他似乎覺得,在令他筋疲力盡的失眠和壓力的某個說不出名堂的時刻里,他看見的只是一個人,一個對著鏡子照自己的人。
「好的,」叔叔說,「那我們就等著。那樣的話,其他的部落老百姓也有時間趕來了。」
「你還問?」國務卿說。他又拿起文件,怒氣沖沖地瞪著它,「這一次是賓夕法尼亞來的。」他拍了一下那文件。「馬里蘭、紐約,現在是賓夕法尼亞;顯然,只有波特馬克河的水溫才能阻擋他們。」他說話的口氣很粗魯,很煩躁。「抱怨,抱怨,抱怨,這次是在蓋底斯堡附近的一個農民。他的黑奴天黑以後在穀倉里點著燈籠擠牛奶——突然,那黑奴一定以為有一二百人,因為那農民數著有十一二個——從黑暗裡跳了出來,戴著高禮帽,拿著刀子,腰九*九*藏*書以下沒穿褲子。結果,燈籠踢翻后燒毀了一座穀倉和一廄的乾草和一頭牛;最後一次有人看見那身強力壯的黑奴時,他正以飛快的速度逃離現場,向森林跑去,現在毫無疑問,他不是死於恐慌就是喪命於野獸之口。借方美利堅合眾國政府:穀倉和乾草,一百美元;那頭牛,十五美元;黑奴,二百美元。他要求用金幣支付。」
那叔叔略略欠身致意。「那正是我們所要求的。」
「是的,」國務卿說,「人的品位是很難說的。可是,要是有人接受了表示榮譽、尊敬,更別說是禮節的一套衣服做禮物,而且是一位,呃,部族領袖送……」
又是這個心急魯莽的孩子。看來他向我們這位新來的白人發出挑戰(也許是這位白人向他發出挑戰;事實真相我將留待您那永遠正確的智慧來解決)在河裡比賽游泳,賭注是這片該死的淺灘對幾英里的土地(你會覺得好笑),這土地根本不屬於我那野得很的侄子。比賽舉行了,不幸的是我們那位白人一直到死了以後才從水裡冒出來。現在你的代理人到了,他似乎認為這場游泳比賽根本不應該舉行。因此我現在沒有辦法,只好勞動我這把老骨頭把這個毛里毛躁的孩子帶來由你處置。我們到達的時間大約是……
「好極了。」總統說。他推開盤碟。「那麼可以談正事了。你還有什麼文件需要引用的嗎?」
馬又走動起來。「我沒看見有槍。」另外那個人說。
「是啊。」總統說。他說:「你跟他說了,這裏沒有人指控他的侄子?」
還是那輕快的、沒有抑揚頓挫的聲音:「魏德爾還是衛泰爾。白人酋長用什麼名字叫我們又有什麼關係?我們不過是印第安人:昨天還記得,明天就忘了。」
就在這時候,那叔叔說話了;他的手指又一次從紗邊堆里伸出來搖動著。「任性的孩子,」他說,「看看你給這些忙人惹來多少麻煩。」他幾乎很靈活地轉身面對國務卿;他的口氣還是那樣平和、輕快,甚至很歡樂:「現在,關於那個該死的淺灘這件小事……」
總統立即抬起眼睛,看見那遲鈍的、莫測高深的面孔以陰鬱的揣測的神情打量著國務卿。但那叔叔幾乎馬上就開口說話。「是應該這樣。但這位白人肯定會問我侄子要個鋼鏰兒才讓他通過他那扇門。」接著他笑了起來,笑得高興、歡快、端莊。「要是他讓我侄子免費通過的話,那也許對這位白人好一點。不過現在這不是問題的所在。」
突然,總統大吃一驚;他猛地跳了起來,手裡拿著封信,在震驚與駭異的迷亂中瞪著眼望著它,他努力想理解時,那信中的字眼像步槍子彈似的一發發地爆炸。
「你說得對。整夜蹲在這扇門外,又沒有槍啊之類的東西。要是有壞人半夜想闖進來,我們能幹些什麼?要是有人想進去,我可不想。」
「對,」總統不耐煩地說,「可我還是不明白……」
「看上去他們是會穿的,」總統十分煩惱地說,「其他的衣服好像都很討他們的喜歡。不過人的品位是很難說的。」他又吃了起來。國務卿看看,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但他後來沒有說。他看著那不在意的總統時,臉上出現一種奇怪而詭秘的表情,他那灰白的、怒氣衝天的頭髮慢慢地平復下來,彷彿自己消了氣。他再開口說話時,語氣婉轉平和;現在其他三個人都帶著好奇急迫的神情看著總統。
「是啊。可誰知道呢?況且,我不可能把它留在家裡,留給那些該死的懶惰的印第安人。我連根雞毛都會找不到。你是知道的。可日日夜夜帶著這個籠子也是件麻煩事。」
「啊,」總統說,「那個人,被謀……」
總統又說:「該死,該死,該死。」後來總統不說了,可那個兵還連續不斷地罵了一陣子。其他人聽著,表情嚴肅,他們小心地轉過臉,只有國務卿沒在聽,他又拿起一份文件。「要是你能說服他們穿上長褲的話,」總統說,「至少眾議院……」
於是我們又看見他了;總統現在消失了,跟國防部長一起坐在鋪滿地圖的桌子後面的不再是總統而只是一位戰士,面對他們的是一個騎兵團的軍官。秘書在他的桌子跟前手忙腳亂地寫著而總統在他身後觀看著。「寫得大一點,」他說,「大到即使是印第安人也不會搞錯。告示天下人均知,通過下列禮物,」他引用道,「弗朗西斯·魏德爾、他的繼承人,子孫後代、受讓人從今以後永遠……條件是——你把條件是寫下來沒有?好極了——條件是他或他的繼承人,子孫後代、受讓人永遠不再過河到上述河流的東岸……現在是給那該死的代理人的通知,」他說,「通知必須是雙份,貼在那淺灘的兩邊:美利堅合眾國對穿過這淺灘的任何男人、女人,或兒童、黑人、白人、黃種人或紅種人一概不負責任,任何白人都不得購買、租借這片淺灘或接受它為禮物,否則將受到法律的嚴厲的懲罰。我能這麼做嗎?」
「沒人想進去。這是為了榮譽。」
「……或者衛泰爾——不管他叫什麼名字,」國務卿不耐煩地說,「他似乎並不知道也不在乎他自己到底叫什麼名字。」
總統衝到鈴繩前拚命地拉了起來。秘書進來時,他一把抓住這人的肩膀,猛地轉過他的身子,使他又面朝房門。「把國防部長叫來,還把從這裏到新奧爾良的所有的地圖都拿來!」他大聲喊道,「快。」
「該死,該死,該死,」總統說,然後大聲一點,「你們打獵收穫不少啊。」
很長一段時間里,房間里除了印第安人輕微而持續不斷的搔癢聲再沒有其他聲響了。然後,國務卿開始說話,他十分耐心,彷彿是在跟一個孩子說話。「你看,你侄子自由了。這篇文件說他沒有殺害那白人,沒有人可以再這樣指控他了,否則我和站在我身邊的大酋長會生氣的。他現在可以回家了,可以馬上回去了。你們大家都馬上回家。有句話不是說得很好嗎:一個人要是不在家,他的父輩在墳墓里也不得安寧?」
「小心。」另外那個人說著勒住了馬。他們在大門裡面勒住了馬——總統拉起外套遮住了臉——讓那群人進門:那些矮矮的、寬肩膀的、皮膚黑黝黝的人在雪地里顯得黑壓壓的,那海狸帽子,那正式的西服,結實的腿從臀部到腳腕子都裹在羊毛襯褲里。他們中間走著三匹馬,馬背上捆著六隻宰好的鹿。他們進來了又走了九九藏書過去,沒有理會兩個騎馬的人。
「對,」總統說,「問題在那邊,在白宮裡。」他們現在已經在那裡待了有三個星期了,男人、女人、孩子、黑奴,坐著慢騰騰的大車,走了一千五百英里,自從深秋那一天,契卡索代理人來調查那白人死因開始。走了一千五百英里,穿過冬天的沼澤與河流,穿過美洲大陸東部沒有道路的主要山脈,由一個溫和的、肥胖的、混血的暴君與家長所領導,他坐在馬車裡打瞌睡,他的侄子坐在他身旁,一隻戴著戒指的、在髒兮兮的紗邊下面的肥手放在那侄子的腿上以支持他指揮一切。「那代理人為什麼不攔住他?」總統說。
「對,」總統說,「關於鹿,我自己也要說一點。我來的時候遇到他們一群人正回去。他們有六隻鹿。我以為我下過嚴格的命令他們不許有槍。」
於是大隊人馬冒著仍在下著的雪朝著那條具有崇高使命的大道前進,為首的是輛馬車,坐著總統、那叔叔和侄子,那肥胖的手又一次放在那侄子的膝蓋上,後面跟著的第二輛馬車裡坐著國務卿和他的秘書,再後面是兩列士兵,他們中間走著黑壓壓的、端莊凝重的大群男人、女人和走著的或被抱著的孩子;於是在那間孕育和思考比公正的事件和人類的愚蠢還要出色的使命的崇高夢想的會場里,總統和國務卿站在眾議院議長的桌子後面,在他們下面站著那叔叔和侄子,四周是那使命的活著的操縱者,還有威嚴的、觀望著那使命夢想者的靈魂作點綴,他們的後面是由親戚、朋友和熟人組成的黑壓壓的人群,從他們中間持續不斷地傳出那輕微的羊毛與肉體相摩擦的聲響。總統俯身對國務卿說:
「我不想試,」總統說,「我只想宣布一個全國性的感恩節。這麼說,他們是在夜裡溜走的。」
「會的。」國務卿嘶嘶地說。
「他犯了這樁謀殺案?」叔叔輕快地說,「這就是我們在冬天的時候長途跋涉來發現的事情。如果他幹了,如果那個白人也許真的不是從他那跑得飛快的馬上摔了下來,把腦袋磕在一塊尖利的石頭上,那我這個侄子應該受到懲罰。我們並不認為殺害一個白人跟殺那些可惡的柴羅基或克里克部族的人一樣正確。」他十分不可捉摸,非常謙恭有禮,看著那坐在桌子後面用假文件玩弄笨拙的欺騙遊戲的兩個得意揚揚的人物;在一瞬間總統本人跟那似睡非睡的眼睛四目相視,他低下眼睛。然而那國務卿,挺直身子,發冠激烈地向上高高聳起,怒目瞪視那叔叔。
「該死,該死,該死,」總統說,「好吧。我們舉行調查會。把他們請到這裏,讓我們把這件事了了。」
「啊,」總統說,「現在我們快說到點子上了。」
「上帝保佑我。把書給我。」國務卿把書遞過去;是彼特拉克的十四行詩選,國務卿在出門時從桌子上抓來的。「希望我還記得足夠的用於法律的拉丁文,讓我說得不至於像英文或契克索文。」總統說。他打開書,然後,總統——法律和軍事方面的人的征服者、外交戰爭的贏家——又一次挺直身子,俯視下面黑壓壓的、沉默的、聚精會神的、期待的面孔;他張嘴時用的是在此以前促使人們停頓、傾聽,然後服從的聲調:「弗朗西斯·魏德爾,契克索民族的酋長,還有你,弗朗西斯·魏德爾的侄子、未來的酋長,聽我說。」然後他開始朗讀。他的嗓門高亢洪亮,深邃而神聖的音節在黑黝黝的面孔上方旋繞,在威嚴的圓頂大廈里回蕩。他朗讀了十首十四行詩。然後,他高舉手臂,結束演說;他的聲音富有深意地漸漸消失,他放下手臂。過了一會兒,從大樓外面傳來震耳的炮彈爆炸聲。此時黑色的人群才第一次騷動起來;他們中間發出表示驚喜的聲響,一陣低語聲。總統又開口了:「弗朗西斯·魏德爾的侄子,你自由了。回家吧。」
「什麼?」總統說,「我親眼看見……」
秋天的落日暖洋洋地、十分適意地照著他的肩膀,總統在秘書離開時轉向書桌輕輕地說:「做完了。」他拿起信,拆開信封時,太陽光落在他的手上和信紙上,暗示這一年又將輝煌地逝去,即將到來的收穫和大地寧靜的煙囪上空一縷縷安詳的木柴的煙霧——和平歲月的恬靜的旗幟。
「攔住他?」國務卿喊道,「他後來退讓到允許那侄子在當地受審,由印第安人自己來審判,他只保留關於取消那通行稅徵收卡的打算,因為反正沒有人認識那白人。可是不行。那侄子不能來你這裏,由你親自赦免他或判他有罪。」
國務卿的秘書走上前了。「先生,我要不要把其他文件拿過來?」
國務卿嚇得往後退了一步,他的頭髮都豎了起來,好像一隻被惹火了的鐵灰色鸚鵡。「我,先生?我去說服他們?」
后樓梯那裡很冷;他們穿著襪子的腳趾走路時都縮了起來。他們輕輕地走下樓,坐在最後一級台階上穿上靴子。
現在總統和國務卿坐在收拾乾淨的桌子後面看著那個人,他站在那裡,彷彿被圈在他剛走進來的打開的門框里,牽著他侄子的手,好像一個叔叔第一次把鄉下來的年輕的親戚帶進大都會的蠟人博物館。他們紋絲不動地審視著站在他們面前的溫和的,大腹便便的,長著一張柔和、溫順、不可捉摸的面孔的男人——長長的、猴子似的鼻子,似睡非睡的眼皮,鬆弛的、一堆髒兮兮的、五十年前華貴而入時如今舊式而無華貴可言的花邊所圍繞的牛奶咖啡色的下巴頦;嘴巴豐|滿,不大但很紅潤。然而,在這張鬆弛的、帶著疲憊的、看透一切的表情的面孔後面,就像在那平和的聲調和幾乎是女性化的言談舉止後面隱藏著另外一些東西;某些霸道的、精明的、不可預測的、專制的東西。在他身後擠滿了安靜而嚴肅莊重的黑色隨從,人人頭戴獺皮帽,身穿絨面呢外衣和羊毛內褲,個個腋下夾著卷得整整齊齊的長褲。
「攔住他們?」國務卿又喊了起來,「聽著。他搬到那兒,住了下來——魏德爾,衛——該死!真該死!哪兒——對。魏德爾告訴他們那房子是他的,沒過多久真成他的了。因為他說得上來,為什麼每天早晨出現的面孔要比頭天晚上少一些?你做得到嗎?你現在能做到嗎?」
這件事情很有意思。我這個魯莽的侄子——他這種性格一定是從他父親的部落繼承來的,因為這不是我的性格——又要來麻煩你和我了。問題還是那該死的淺灘。外面又來了一個白人,我們以為他是來和和平平地打獵的,因為上帝創造的森林和他放在裏面的鹿是屬於大家的。但他也著了魔似的一心想要佔有這塊淺灘,他聽說他同類的那些故事,他們按照白人的稀奇古怪的、坐立不安的方式,總發現河流的一邊要比另一邊好得多,值得花錢買到那一邊的特權。於是事情按照這位白人的意願作了安排。也許你會說我做錯了。然而——我還需要告訴你嗎?——我是個頭腦簡單的人,我相信我有一天會變老的,這些絡繹不絕的白人的干擾,他們總希望有人過那淺灘,總要收錢管錢,實在是麻煩。因為錢對我來說算得了什麼,顯然我的命運是在熟悉的樹林下消磨餘生,我的偉大的白人朋友和酋長已經從它們寧靜的樹蔭里消除了除了死亡以外的一切敵人的面孔。那是我的想法,但要是你讀下去的話你會發現情況並非如此。九九藏書
「這公雞在這兒對你沒什麼用?」
「沒有,將軍。」
「你說得對。這天氣真糟透了。這地方糟透了。就算他們把這個鎮子白送給我,我也不會要的。」
「這真的很好笑。」那叔叔說。他又笑了起來,還是那種歡快的無所謂的聲調。「還有更多的我的人快要到了。我們還要等他們,反正他們也想看一看聽一聽的。」現在沒有人驚叫起來,連國務卿都沒有做聲。他們只是瞪著眼望著他,而那平和的聲音繼續說:「他們有些人好像把地方弄錯了。他們聽人說起過白人酋長的首都的名字,可碰巧我們國家還有一個名字一模一樣的城鎮,因此有幾個老百姓在路途中打聽的時候,他們被指錯方向,上那裡去了,可憐的愚昧的印第安人。」他笑了,他那莫測高深、睡眼惺忪的面孔帶著喜愛和快樂的寬容。「但有個信使已經來了;他們會在這個星期內到達。那時候我們將研究如何懲罰這個任性的孩子。」他輕輕地搖了搖侄子的手臂。除了胳臂動了,那侄子沒有動過一下,只是以他那嚴肅而不眨眼的目光審視著總統。
「噢。」總統說。
「你應該在淺灘上舉行這次賽馬,」他說,「水是不會在這個白人的頭骨上留下一個裂口的。」
「……從魏德爾那裡買。不大,就像這間屋子那麼大,魏德爾或者衛——提出大約十種價格。不是出於收益享用的慾望,你明白,魏德爾會把那塊地給他的,或者不管怎麼樣做一場拋刀遊戲的賭注,顯然當時他們還沒有人想到那人要的那一小塊地是去那淺灘的唯一的出入口。毫無疑問這場交易進行了好幾天,也許好幾個星期,成了一種消磨無事可做的下午或晚上的舉動,旁觀的人看著那快樂的情景興高采烈地歡快地笑著。他們一定笑得很厲害,尤其在那人照魏德爾的價格付了錢;後來在他們看著那白人在太陽底下圍著他的財產築籬笆時一定笑得更加厲害,毫無疑問,就是在那個時候他們中間還是沒有人想到那白人是在把進入淺灘的唯一的入口處攔起來。」
「得等著?」總統說,「等什麼?」
「誰不會把他們當成地球上或地球下面的任何東西?」國務卿說,「波特馬克河北邊沿海地區到處都是戴海狸帽、穿長禮服和羊毛內褲的畜生,他們嚇唬女人和孩子,放火燒穀倉,嚇跑黑奴,殺死鹿……」
「文件?」國務卿說,他的頭髮又一次怒髮衝冠了,「我他媽的要那些文件幹嗎用?這三個星期里我日日夜夜還想過別的事情嗎?」
「他們也看不出來,」國務卿說,「一直到白人來了以後。」
「你當然不會要的。可他們是白人啊:他們的品位沒法說。只要我們在這裏,我們就得像他們那些人認為是印第安人的舉止去做。因為只有在事後你才知道你幹了什麼事把他們給侮辱了或嚇壞了。就像現在得一天到晚說白人的話……」
其中的一個人短暫地瞥了他一眼。他邊走邊客氣、輕快而平淡地說,「馬馬虎虎。」
「恐怕不行,閣下。」國務卿說。
「是嗎?」總統說,他吃得很快,「我猜那黑奴和牛以為他們是德國雇傭兵的鬼魂。」
外面還在下雪;在跟雪一樣顏色的天空下,跟雪一樣顏色的地面上,雪花似乎在黑乎乎的馬廄門口突然安靜而又猛烈地顯了出來。矮樹叢和灌木叢一個個都像白色的氣球,那黑色的邊緣,輕飄飄地,沒有動靜地,向下延伸到白色的大地。在這些樹叢中,相當有規律地分佈著一些帳篷形的小丘,脊背那裡升起一小股煙,進入那沒有風在吹動的雪花中,彷彿雪花本身處在一種寧靜的燃燒狀態之中。總統陰鬱地看了一眼這一切。「走吧。」他說。另外那個人低著頭,把外套緊緊地裹在臉上,疾走幾步,鑽進了馬廄。滅亡兩字應用到一個黨和國家的士兵將領身上的那一天真該滅亡,但總統緊跟在他身後,挨得太近了,兩人的呼吸成了一股熱氣。逃跑兩字應用到一個黨和國家的士兵將領身上的那一天也真該滅亡,但他們幾乎還沒有進入馬廄就已經出來了,已經騎在馬上小跑起來,跑出草地,經過被雪蓋起來的帳篷,向著那大門跑過去,大門通向那條大道,現在尚在雛形但今後將成為的一座舞台,每四年檢閱一次年輕國家那充滿渴望的人的驕傲而又精心盛裝的、令疲憊的世界讚美、嫉妒而又吃驚的家產。然而,此時的大門卻被更為當前而不是預言中光輝的未來所佔領。
「可以,」總統說,「開槍打死每一匹馬、騾子和牛。我知道他們不願意走路的。你們去吧,馬上出發。」軍官們退了下去。總統轉向那些地圖——他現在還是戰士:熱切而快樂,彷彿他自己跟騎兵團在一起行進,或者他已經在精神上把這一團人馬部署完畢,以他的精明與狡猾發現並選擇對敵人最為不利的地方而且是首先到達那裡。「就在這個地方。」他說。他把手指按在地圖上。「將軍,給一匹馬,讓我可以在這裏跟他相遇,掉轉他的側翼,把他趕走。」
國務卿舉起一隻手。「等一下。他跟他們在一起待了大約一個月,表面上是在打獵,因為他白天總不在家,儘管顯然他是在確認附近沒有別的淺灘。他從來沒有帶回來什麼獵物,我猜他們對這一點以他們輕快的方式大加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