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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喀斯·布香 一

路喀斯·布香

「明天跟我一起上我家去逮兔子吧。」接著對他母親說,「明天下午我把他送回來。他拿著槍出去的時候我會派個童僕跟著他。」接著又對他說:「他有條好狗。」
看見了那座房子,那個小木屋並且想起了那故事,那神話的其餘部分:愛德蒙茲的父親怎麼立下契約留給他的黑人嫡親姑表兄弟和他的子孫後代那座房子和周圍的十英畝土地——跟信封上的郵票似的永遠位於那兩千英畝種植園中心的一塊長方形的土地——那沒有油漆的木頭房子,那沒有油漆的尖樁籬柵,那人用膝蓋撞開籬柵的沒有油漆沒有門閂的大門還是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回過一次頭而是大步走進庭院,他跟著他艾勒克·山德和愛德蒙茲的童僕又跟在他的後面。這裏即便在夏天也是寸草不生;他完全能夠想象那情景,整個一片光禿禿的,沒有野草也沒有任何樹枝草根,天天早上路喀斯家的某個女人會用柳枝紮成的掃帚打掃塵土,把土掃成一系列複雜的螺旋渦或重疊的環圈這些圖形隨著白晝的消逝會漸漸地慢慢地被雞屎和家雞富有神秘含義的三趾腳印弄得面目全非變成微型的(現在十六歲時才想起來的)像巨蜥時期出現的地貌,他們四人走在不能算是人行道的道路上因為路面是土鋪的可又比小徑要好,用腳踩實的小道在兩邊用鐵罐空瓶及插|進地面的陶瓷碎片組成的邊界中間筆直地向前延伸,通向沒有上過油漆的台階和沒有上過油漆的門廊門廊邊上擺著更多也更大的罐子——過去裝糖蜜或者也許是油漆的一加侖容量的罐子和破舊的水桶或牛奶桶和一個削掉上半截的裝煤油的五加侖大的罐子和半個從前某家人家(毫無疑問是愛德蒙茲的家)的廚房裡的熱水罐現在被豎著剖成了香蕉形——夏天裡這容器里長過花草現在裏面還有東歪西倒的枯萎的莖梗和乾枯的一碰就碎的卷鬚,它後面便是那房子,灰濛濛的久經風吹雨打不是沒有上過油漆而是油漆漆不上去不肯接受油漆的擺布結果那房子不僅是那條嚴酷的沒有得到修繕的小道的唯一可能的延續而且還是它的冠頂一如那雕刻的樗樹葉子是希臘圓柱的柱頭。
然後艾勒克·山德回來了,拿著他的衣服,衣服幹了甚至由於剛從爐子上拿下來還有點燙,他穿上衣服,又蹬又跺地穿好發硬了的靴子;愛德蒙茲的童僕又蹲到牆根,還在吃手裡的什麼東西,於是他說:「我要在愛德蒙茲先生家吃飯。」
「你是從鎮上來的。我舅舅認識你——加文·史蒂文斯律師。」
認識路喀斯·布香——跟任何白人一樣知道他。也許除了卡洛瑟斯·愛德蒙茲以外(路喀斯就住在愛德蒙茲離鎮十七英裡外的農場上),他比別人更認識路喀斯,因為他在他家吃過一頓飯。那是四年前的初冬;當時他才十二歲,那事是這樣發生的:愛德蒙茲是舅舅的朋友,他們在同一個時候在州立大學上學。舅舅是從哈佛和海德堡大學回來以後去州立大學的,為的是學到足夠的法律知識以便當選做縣政府律師。出事的前一天,愛德蒙茲進城來看舅舅談一些縣裡的事務並且在他們家住了一夜。那天晚上吃晚飯的時候,愛德蒙茲對他說:
那個男人既沒抗議也沒同意。他一動不動;他甚至都沒看他。他只是平靜而又不容爭辯地說:「她現在已經都把飯盛好了。」於是他走過那老婦人的身邊,她站在門口閃開身子讓他過去,他走進廚房:一張鋪著油布的桌子放在朝南的窗戶下太陽光照得很明亮的地方,他不知道他怎麼會知道的,因為那裡沒有標誌,沒有痕迹,沒有吃過的臟碗來表明——愛德蒙茲的童僕和艾勒克·山德已經在那裡吃過飯了,他坐下吃了起來,顯然吃的是給路喀斯準備的飯——甘藍菜、一片油煎的裹著麵粉的豬肋肉、大而扁的白白的挺油膩的半生不熟的小圓餅、一杯乳酪:也是黑人的飯食,他也接受了而又不予理會因為這正是他所預料的,這就是黑人吃的東西,顯然因為這是他們喜歡的,他們所選擇的食品;並不是十二歲的時候(在他第一次對此事感到驚訝疑惑以前他就已經是個長大了的人)在他們長期的歷史里除了那些在白人廚房吃飯的人以外這是他們唯一有機會學著喜歡吃的食物而且他們在所有食品中選擇這些東西因為這就是他們的口味他們的新陳代謝;事後,十分鐘以後然後在以後的四年裡他一直企圖告訴自己是那食物使他犯錯誤。但他會知道得更清楚;促使他做出最初的錯誤判斷的錯誤的原因一直就存著在那裡,根本不需要房子和百衲被的氣息來慫恿他為了挺過那男人臉上望出來的(甚至不是對著他的,只是望出來的)神情;他終於站起身手裡已經攥著那錢幣,那五角錢的硬幣回到另外那間屋子:因為他正好面對它他第一次看見那金色畫架上的鑲在金色鏡框里的合影他走過去,在他還不知道他要那麼做的時候就已經彎下腰定睛細看在那黑魆魆的角落裡只有那金色的葉子閃爍發光。那肖像顯然被修理過,從那有點折射光的球面圓蓋的後面猶如從占卜者的水晶球的裏面回望著他的還是那張大搖大擺歪戴著帽子的從容自如不容置辯的面孔,一個蛇頭形的跟蛇頭差不多大小的領扣把漿洗過的沒有領帶的硬領扣在漿洗過的白襯衣上,錶鏈現在橫著懸挂在細平布上衣里的細平布馬甲的胸前只是那牙籤不見了,他邊上是那個嬌小的洋娃娃似的女人戴著另外一頂繪著花的草帽披著另外一塊披肩;這肯定就是那個女人儘管她看上去不像任何一個他以前見過的人接著他意識到事情遠不是那麼簡單:那照片或者她這個人有些可怕的甚至不能容忍的不對頭的地方。她說話他抬頭的時候,那男人仍然叉著腿站在爐火前而女人又坐在幾乎是擺在角落裡老地方的搖椅上她並沒有在看他他知道在他又一次走進屋子以後她還沒有看過他一眼可她說:九*九*藏*書
「脫|光。」那男人說。於是他把濕漉漉的連衫褲也脫瞭然后他又坐在椅子里坐在現在變得明亮而火苗亂竄的爐火前面,裹在百衲被裡像個蟲蛹似的,而且完全被那不可能搞錯的黑人氣味所包圍——那氣味要不是由於現在可以用分秒計算的時間里將發生一些事情他到死都不會考慮不會捉摸也許那氣味並不真的是一個種族的氣息甚至也不是貧困的氣息而也許是說明一種情形:一種思想,一種信念,一種接受,消極地接受了他們因為自己是黑人所以不應該有可以適當或經常洗滌的設備的思想甚至不應該經常洗滌沐浴的思想即使在沒有洗刷設備的情況下;事實上人們更希望他們不接受這種思想。然而那氣味現在毫無意義或者一時還沒有意義;還要再過一個小時那事才會發生還要再過四年他才會明白那件事的餘波有多深遠對他有什麼影響在他還沒有意識到,在他承認他已經接受了那氣味以前他就已經長大成人了。所以他只是聞了那氣味就把它置之不理因為他已經習慣於這種氣味,他這輩子斷斷續續一直在聞這種九-九-藏-書氣味而且還會繼續聞下去:因為他這輩子相當一部分的時間是在艾勒克·山德的母親巴拉麗的小屋在他們的後院里度過的他倆小時候在天氣不好的日子里就在那裡玩耍巴拉麗會在大屋兩頓正餐之間給他們煮一頓飯食他跟艾勒克·山德一起吃,在兩人的嘴裏那飯菜的味道完全一樣;他甚至不能想象這種氣味消失了一去不復返的時候生活會是什麼樣的。他一直在聞這種氣味,他還將永遠聞到這種氣味;這是他無法逃避的過去的一部分,這是他作為南方人所接受的傳統中的十分豐富的一部分;他甚至不必去排斥那氣味,他只是不再聞到它就像長期抽煙斗的人從來聞不到已經成為他的衣服和衣服上的扣子和扣眼一部分的冷漠而嗆人的煙油味,他坐在那裡裹在百衲被溫暖而濃烈的氣息里甚至有點瞌睡起來,他聽見愛德蒙茲的童僕和艾勒克·山德從他們靠牆蹲著的地方站起來走出屋時又有點清醒過來,但沒太清醒,又陷入被子溫暖的濃烈的氣味而那人還一直站在他前面,背對著爐火反背著雙手跟他從小溪里抬起頭第一次看見他時完全一模一樣只是兩手緊握著沒有了斧子和也沒有了羊皮襖那人穿著橡皮套鞋和褪了色的黑人穿的工裝褲不過工裝褲的前胸橫掛一條挺粗的金錶鏈他們走進房間不久他覺得那人轉身從凌亂的壁爐台上取下一樣東西放進嘴裏後來他看到那是什麼東西:一根金牙籤就像他親外公用的那種牙籤。那頂舊帽子是手縫的海狸皮做的很像他外公花三四十塊錢一頂買來的那種皮帽,帽子不是端端正正地戴在頭上而是有點歪斜帽子下面的面孔膚色像黑人但鼻子的鼻樑很高甚至有點彎鉤從那臉上望出來的神情或者說從臉後面望出來的神情不是黑人的也不是白人的,一點都不傲慢甚至也不是蔑視:只是不容置辯說一不二從容不迫。
於是,第二天早上他和艾勒克·山德跟著愛德蒙茲回家。那天早上天氣很冷,是冬天的第一場寒流;灌木樹籬掛了霜顯得硬邦邦的路邊排水溝里的死水結了一層薄冰就連九里溪的活水表面都亮晶晶的像彩色玻璃似的彷彿一碰就會碎從他們經過的第一個農家場院和後來經過的一個一個又一個的場院里傳來不帶風的強烈的木柴煙味他們可以看見後院里的黑鐵鍋已經在冒熱氣還戴著夏天遮陽帽的女人或戴著男人的舊氈帽穿著男人的長外套的女人在往鍋底下塞柴火而工裝褲外面圍著用鐵絲系著的黃麻袋片做的圍裙的男人在磨刀或者已經在豬圈附近走動圈裡的豬呼嚕嚕地咕噥著不時尖叫著,它們不太驚慌,沒有張皇失措只是有點警覺彷彿已經感覺到儘管是模模糊糊地感覺到它們豐富多彩而又與生俱來的命運;到了傍晚時分整個大地將會掛滿它們那鬼怪似的完整的油脂色的空蕩蕩的屍體它們是在腳跟處被固定起來其姿態猶如在瘋狂地奔跑,彷彿筆直地撲向地球的中心。
「全脫|光。」那男人說。
他並不知道那事是怎麼發生的。那個童僕是愛德蒙茲一個佃戶的兒子,年紀和個子比艾勒克·山德要大,而艾勒克的個子又要比他大,儘管他們的年紀一般大。那男孩在大屋裡等著他們帶著他的狗——一條真正的逮兔子的狗,有點獵犬血統,相當多的獵犬血統,也許大部分是獵犬血統,美洲赤,是體黑而有深褐色或深紅色斑點的捕浣熊的獵狗雜交的後代,也許一度還有點那種能指示動物所在地的小獵狗的血統,一條雜種狗,一條黑鬼的狗,一眼就能看出來它的本性跟兔子特別親近,就像人們說黑人跟騾子特別友好一樣——艾勒克·山德已經拿了他的飛鏢——一個釘在一小段掃帚把上的拴鐵路路軌的粗螺母——艾勒克·九九藏書山德能把飛鏢嗖嗖地頭尾相接地旋轉著投向在奔跑的兔子,其準確性跟他用獵槍差不了多少——艾勒克·山德和愛德蒙茲的童僕拿著他們的飛鏢他拿著槍他們穿過庭園經過牧場來到愛德蒙茲的童僕知道的水面上架有一根木頭可以踩著過河的小溪邊,他並不知道那事是怎麼發生的,那種事情發生在女孩身上也許可以想象甚至可以原諒但在別人身上就不應該也不可原諒,他踩著木頭走了一半他根本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因為他在圍欄最上面那根木頭上走過許多次而且距離比這個要長兩倍突然那熟悉的十分了解的陽光普照的冬天的大地翻了個個兒平展展地倒伏在他的臉上他手裡還拿著槍他急速猛撲不是脫離大地而是遠離明亮的天空他還能記得冰面破裂時輕微而清脆的碎裂聲記得他怎樣在落水以後並不覺得震驚倒是在又浮出水面呼吸到空氣時才激靈了一下。他把槍掉了只好扎猛子再潛到水裡去尋找,離開冰涼的空氣又回到水裡他還是對水沒有感覺,既不覺得冷也不覺得不冷連他濕漉漉的衣服——靴子和厚褲子和毛衣和獵裝外套——在水裡也不覺得沉重只是有點礙事,他找到了槍又使勁摸找水底然後一隻手划著水游到河邊一邊踩水一邊拽住一根楊柳枝一邊把槍往上遞直到有人接了過去;顯然是愛德蒙茲的童僕因為這時候艾勒克·山德正使勁向他捅來一根長木杆,那簡直是根原木,剛一捅過來就打在他腳上使他站立不穩把他的腦袋又弄到水底下還差一點讓他失手鬆開了手裡抓著的柳樹枝後來有個聲音說:
「上我家來吧。」
「他已經有個童僕在伺候他呢。」舅舅說。
然而愛德蒙茲說:「他那個童僕也會逮兔子嗎?」
「拿著他的槍,喬。」他說。
「莫莉不喜歡這照片因為拍照的人把她的包頭布摘掉了。」原來是這麼回事,她有頭髮了;這簡直像是透過棺材上密封的玻璃蓋去看一具做過防腐處理的屍體,他想到莫莉,當然因為他現在想起來舅舅告訴他的有關路喀斯或有關他們倆的那些事情。他說:
「我叫他摘的,」那男人說,「我不要在房間里擺什麼田裡幹活的黑鬼的照片。」現在他朝他們走去,把攥著五角錢的拳頭放回口袋,又去摸那一毛錢和兩個五分錢的硬幣——這是他全部的錢財——把它們都攥到手心,嘴裏說:
「那是路喀斯乾的又一件好事。」他說。
「他幹嗎要摘掉它?」
「不我——」他說。
於是他跟在他後面,愛德蒙茲的童僕和艾勒克·山德跟在他的後面,他們成單列沿著小溪朝橋和大路走去。很快他不再哆嗦了;他只是又冷又濕,不過只要他不斷走動那冷和濕也會過去的。他們過了橋。前面就是那大門,車道從那裡穿過庭園通到愛德蒙茲的家門口。那段路大約有一英里;也許等他走到愛德蒙茲的家宅他的衣服就已經幹了身子也已經暖和了即使在他知道他不會拐進去或者在他沒有拐進去以後,他還是相信他會在大門口向里拐進去的現在已經走過大門口,他還是對自己說他不進去的理由是,雖然愛德蒙茲是個單身漢家裡沒有女人,但愛德蒙茲本人很可能在把他送回他母親身邊以前不會允許他再走出他的房子,他一直對自己這麼說儘管他知道真正的理由是他無法想象自己會違背那個大步走在他前面的人就像他不能違背他外祖父的旨意一樣,並不是害怕他報復也不是由於他威脅要報復而是因為在他前面大踏步地走著的人跟他外祖父一樣根本不可能想象一個小孩會表示違抗或藐視。
「這是要幹什麼?」那男人說,他仍然站著不動,甚至沒有低下頭看看他手心裏的東西:又是一個永恆的時刻只有那熾熱的死去的不流動的血液直到最後那血液終於洶湧奔騰使他至少能夠忍受那恥辱:看著他的手掌翻了過來不是把硬幣扔出去而是輕蔑地把它們倒下去讓它們叮叮噹噹地掉在光禿禿的地板上又蹦了起來,其中一個五分錢的鎳幣甚至滾出一個長長的大大的弧圈發出乾澀而輕https://read•99csw•com微的響聲好像是只小耗子在奔跑,接著是他的聲音:
「我回愛德蒙茲先生那裡。」他說。那人並不回頭。他甚至沒有回答他的話。
「那是我的外婆,」他說,「我母親也姓史蒂文斯。」他伸出手遞過硬幣;在他認為她會接受那些錢的同一瞬間他知道在那不可挽回的一瞬間他已是永遠晚了一步,永遠不能挽回了,他站在那裡,緩緩流動的熾熱的血液像分分秒秒似的緩緩地湧上他的脖子和面孔,那愚蠢的手永遠伸開著,上面是四枚拋過光的鑄壓過的可恥的廢料,終於那男人最後做了點至少表示憐憫的事情。
還是沒有動靜,那男人一動不動,反背著雙手,什麼都不看;只有那熾熱的死去了的沉重的血液在洶湧奔流,從中傳來那聲音,並不針對任何人:「把他的錢撿起來。」接著他聽見並看見艾勒克·山德和愛德蒙茲的童僕在靠近地板的陰影里俯下身子亂轉起來。「把錢給他。」那聲音說。他看見愛德蒙茲的童僕把兩個硬幣放到艾勒克·山德的手心,感到艾勒克·山德的手拿著那四枚鎳幣摸索著找他垂著的手把錢塞進他的手裡。「現在走吧打你們的兔子去,」那聲音說,「離那小溪遠一點。」
「什麼?」那男人說。
「撿起來!」
舅舅說:「我們可以保證他不會跟你那個搗亂的。」
「把木杆拿開別擋著他讓他好出來。」——那只是個聲音,並不是因為這不可能是別人的聲音只可能是艾勒克·山德或愛德蒙茲的童僕而是因為不管是誰的聲音都沒有關係:現在他兩隻手抓著柳枝爬出了水面,薄冰在他胸前喀嚓喀嚓地碎裂,他的衣服像冰涼的軟鉛他不是穿著衣服在活動而是好像套上了南美披風或海員用的油布衣。他往岸上爬先看見兩隻穿著高統靴的既不是愛德蒙茲的童僕也不是艾勒克·山德的腳,接著是兩條腿上面是工裝褲他繼續往上爬站了起來看見一個黑人肩上扛了把斧子,身上穿著一件很厚的羊皮外套,戴著一頂他外祖父過去常戴的淺色寬邊的氈帽,眼睛正看著他這就是他記憶中第一次看到的路喀斯·布香或者更確切地說他記得這是第一次因為你看見了路喀斯·布香就不會忘記的;他喘著氣,渾身哆嗦著,這時才感受到河水的冰涼併為之震驚,他抬起頭看見一張臉正在望著他沒有憐憫同情或其他表情,甚至沒有驚訝:只是望著他,臉的主人根本沒做任何努力來幫助他從小溪里爬出來,事實上還命令艾勒克·山德不要去用木杆那唯一的表示有人試圖幫助他的象徵物——在他看來這張臉也許可能還不到五十歲甚至可能只有四十歲要不是有那頂帽子和那雙眼睛還有那黑人的皮膚但這就是一個凍得直哆嗦並且由於震驚和勞累而直喘氣的才十二歲的男孩所看到的一切因為望著他的那張臉的表情並沒有任何色素,甚至沒有白人所缺乏的色素,不是傲慢,甚至也不是鄙夷:只是自有主見從容自若。然後愛德蒙茲的童僕對這個人說了句話,說了一個名字——有點像路喀斯先生——於是他知道這人是誰了,想起了那個故事的其他部分那是這個地區歷史的一個片斷,一個部分很少有人比舅舅更了解的歷史:這個人是愛德蒙茲的曾外祖父一個叫老卡洛瑟斯·麥卡斯林的人的奴隸(不僅僅是老卡洛瑟斯的奴隸而且還是他的兒子)的兒子,現在他站著一直哆嗦著在他看來又有一分鐘的光景那人站著看著他臉上毫無表情。後來那人轉過身子,說話時連頭都沒回,他已經走了起來,甚至沒有等一下看看他們是否聽見了,更別說看看他們是否會服從他:read.99csw.com
那人仍然沒有停步,他走上台階穿過門廊打開大門走了進去他跟了進去然後是愛德蒙茲的童僕和艾勒克·山德。從明亮的外邊走進來門廳顯得挺陰暗幾乎是黑乎乎的他已經能夠聞到那種他長這麼大從未懷疑過總認為任何有一點黑人血統的人居住的地方必定會有的氣味就跟他相信所有姓莫里遜的人都是循道公會的教徒一樣,再往裡走是卧室:地板是光禿禿的磨損了的相當乾淨沒有上過油漆也沒有地毯,房間的一角模模糊糊是一張巨大的有華蓋的可能是從老卡洛瑟斯·麥卡斯林家裡搬來的大床上面鋪著色彩絢麗的百衲被還有一個破舊的廉價的大拉皮茲牌的梳妝台還有當時沒看見的別的東西了或者至少沒看到什麼別的東西;只是在事後他才注意到——或者想起來他看到了——那凌亂的壁爐台上放著一盞有手繪花卉的煤油燈和一個塞滿了擰成麻花形的報紙做的紙捻的花瓶壁爐台上面掛著一份平版印刷的三年前的彩色日曆畫面里波卡洪塔斯穿著蘇人或奧吉布瓦人部落首領穿著的打褶皺的帶流蘇的鹿皮服裝靠在以規則的幾何圖形布局的柏樹花園上面的義大利大理石的欄杆上床對面的幽暗的角落裡有一張彩色平版印刷的兩個人的肖像笨拙地鑲在描金畫架的描金木製鏡框里。但這肖像他當時還沒有看見因為它在他身後邊他現在看見的只是那爐火——那用泥抹的大卵石砌的煙囪灰色的灰燼里一根墊底的燒了一半的大木柴紅彤彤地悶燃著爐火邊搖椅里有樣東西他在沒看到臉以前覺得是個孩子,後來他確實停了很長的時間好好地看了看她因為他又想起舅舅告訴他的關於路喀斯·布香或至少跟他有關係的另外一件事情,他看著她時才第一次意識到那男人年紀究竟有多大,必定有多老——一個身材嬌小几乎像個洋娃娃似的膚色比那男人黑得多的老婦人披著披肩戴著圍裙腦袋包著一塊一塵不染的白布上面是一頂染色的帶有某種裝飾品的草帽。但他想不起來舅舅說過的話或告訴過他的事情後來他連他曾經記得舅舅告訴過他這件事都忘記了,他現在只是端端正正地坐在壁爐前面愛德蒙茲的童僕正在用劈開的木柴和松木片把火燒旺起來而艾勒克·山德蹲在地上拽掉他濕透了的靴子又脫掉他的褲子他站起來脫掉了外套毛衣和襯衣,他們兩人都得在那男人的身前身後甚至腳下躲閃著而他叉開雙腿背對著火站在壁爐前面仍然穿著他的橡皮套鞋戴著他的帽子只是脫了他的羊皮外套後來那個老婦人站到他身邊比只有十二歲的他和艾勒克·山德都要矮她胳臂上搭著又一條色彩絢麗的百衲被。
「我也還記得你媽媽,」她說,「她以前叫麥琪·丹德里奇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