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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8年4月8日

1928年4月8日

「耽誤事的是你,」警長說,「坐下來跟我說說。」
「你找誰啊?」
「那你們全出門待一會兒,」她說,「我剛把卡羅琳小姐哄好。」
他在外套里搜尋著,拿出一塊手帕,擦了擦臉。會眾異口同聲地發出一聲呻|吟:「呣——!」那個女人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是的,耶穌!耶穌!」
「是啊,」傑森說,「要是我找的執法官真他媽能夠保護一下起初選他的民眾,那我早到莫特生了。」他又把故事簡要說了一遍,彷彿能從自己的憤怒和無能感中得到實實在在的樂趣似的。警長看上去根本沒在聽。
「我沒怎麼。我跟你說了,這些人一打球,他就開始鬧。」
「找到啥?您在說啥呢?」
「好了,」傑森說,想法抓住他另一隻胳膊,「我只是問你個問題。」
兩個小夥子對視著,嘟嘟噥噥說著。
「你不一定非要受這份罪,」康普森太太說,「這不是你的責任。你可以離開。你也不用日復一日地背著這副擔子。你也不欠他們的,也沒對不起康普森先生的在天之靈。我知道你對傑森也沒什麼好感。這個你連裝樣子也不裝一下。」
他們出去了。迪爾西在桌子邊站了一會兒,然後去餐廳把做早飯的東西收拾好,吃了早飯,又打掃了廚房。接著她脫了圍裙掛起來,走到樓梯下面聽了一會兒。什麼聲音都沒有。她穿上外套,戴上帽子,向自己的小屋走去。
「吉布森姐妹,早上好啊?」
「我跟你說過他不會消停的。」拉斯特說。
「你是不是覺得我也在撒謊啊?」那人說。
過了一會兒,在班的哭聲的間歇中,拉斯特聽到迪爾西在叫他們。他抓起班的胳膊,兩人穿過院子,向她那邊走去。
「傑森,」她說,「傑森!你和迪爾西是不是想讓我再回床上去啊?」她說,奮力擋開他。「大星期天的,就不能讓我太平一下?」
「你他媽在幹嗎?是不是誰收買你了,讓你磨磨蹭蹭不讓我的車開走?」
「我知道你是怪我,」康普森太太說,「因為我讓他們今天去教會。」
「你這狗雜種。」對方尖叫道,仍然在桌子上亂摸著。傑森想把他兩隻胳膊都抓住,想把他那渺小的憤怒罩住。那人的身體感覺如此老邁,如此瘦弱,可又是那麼不顧一切,這讓傑森第一次明明白白地看到自己正在邁向的災難。
「跑地窖幹嗎?」她說。「別在雨里站著,笨蛋。」她說。
「他還沒回來,您要什麼?」
「好的,姥姥。」拉斯特說。他快步走向廚房台階。
「那我也走不開呀。」第一個黑人說。
「昆廷。」她說。她第一遍叫的時候傑森把刀叉放下來,和他母親在桌子兩邊面對面,用同樣的神態等著。一個冷酷、精明,壓扁了的褐色頭髮打了兩個倔強的卷,額頭兩邊各一個,彷彿諷刺漫畫里的調酒師,淡褐色的眼睛裡帶黑圈的虹膜像大理石一樣。另外一個冷酷、絮叨,一頭銀髮,眼袋松垂,眼神惶惑,眼珠烏黑,彷彿全是瞳仁或者全是虹膜。
「他不冷,我也冷,」拉斯特說,「復活節的時候總是冷。每年都這樣。卡羅琳小姐說要是還沒把熱水袋準備好就算了。」
「我不知道。我又沒碰。」
「發這麼大脾氣,就是為了讓昆廷起床,好如他的意,哪有這個道理,」迪爾西說,「沒準他覺得是昆廷把窗戶砸了。」
「好了,」傑森說,「滾吧。」
「他們去哪兒了?」傑森問。「快點,馬上說,在卧鋪車廂嗎?」
話音未落,他轉身向她跑過來,但他的聲音卻是平靜的、就事論事的。「她拿著鑰匙嗎?」他說,「她現在拿了鑰匙沒有,我的意思是說,她會不會有——」
「快說,」傑森說,「他們在哪兒?」
「我猜也是,」拉斯特說,「這些人真古怪,幸虧我跟他們不一樣。」
「好的,姥姥。」拉斯特說。他穿過彈簧門不見了。迪爾西又往爐子里添了些柴,然後回到面板前,又唱了起來。
「別哭了,」迪爾西說,「他也不會拿她怎麼樣。我不會讓他亂來的。」
他們又嘟噥起來,笑嘻嘻的。
迪爾西看著他。「你怎麼知道她不在家?」
「這個你別管,」迪爾西說,「去哪兒『女王』比你還清楚。你就坐在那裡,抓住韁繩就行。你現在認識路了吧?」
「各位弟兄。」牧師用沙啞的低聲說,身子一動不動。
「進來啊。」另一個人說,用胳膊肘推著他進了屋,屋裡坐著一男一女。「你認識默特爾的丈夫,對不對?這位是傑森·康普森,這位是維爾農。」
他把斧頭抓住,沒感到震動,但是知道自己在倒地,心想大概就這樣大結局了吧。他相信自己就要死了,突然腦後被什麼東西砸了一下他想:他是怎麼打中我那兒的?只可能是他早就砸到我了,他想,我只是剛剛感覺到,他想,快點,快點。早點了結吧。突然他又生出求生慾望來,夾雜著盛怒,他開始扭打起來,只聽到老頭在哭號,用沙啞的嗓子咒罵他。
「停了,姥姥,」拉斯特說,「早就停了。」
「是我,」迪爾西說,「您需要什麼嗎?」
「那柴去哪兒了啊?」
「這兒完全沒氣了。」黑人說。
「給你兩塊。」
「找不到啊。」拉斯特說。
「人家見過權力和榮耀。」
「嘿?」那人停止唱歌問了聲。
「你是不是要把一屋子人全給吵醒?」迪爾西說。她用手掌心拍了一下拉斯特的後腦勺。「上去吧,給班吉穿好衣服,馬上就去。」
「你去把他帽子拿來。」迪爾西說。拉斯特走了過去。他們站在地窖門口,班在她下面一級台階上。空中片片雲朵匆匆飄過,那影子也飛快地離開破敗的花園,越過破爛的圍欄,掠過院子。迪爾西慢慢地、不停地摸著班吉的頭,撫平他額前的頭髮。他靜靜地、不慌不忙地嗚咽著。「別哭了,」迪爾西說,「快別哭了。我們馬上就走了。快別哭了。」他還在靜靜地平穩地嗚咽著。
「哦,」那人說,「原來是你啊,是不是。不過,他們不在這兒了。」
特邀牧師站起來說話的時候,聲音像個白人。他的語音平緩、冷靜。聽起來太響亮,不像是他發出來的,大家一開始好奇地聽著,就像在聽一隻猴子講話。大家看著他,就像看一個走鋼絲的。大家甚至忘了他的貌不驚人,而只是看著他在那鋼絲一般平靜、沒有抑揚的聲音之上,熟練地跑著,擺著姿勢,騰挪著。最後,那聲音彷彿滑翔下來了,他身子靠到讀經台上稍事歇息,一隻胳膊搭在講台上,和肩膀齊平,猴子般的身體像一具木乃伊或是空船,會眾一起嘆息起來,恍若從一場集體做的夢裡驚醒過來,都在各自椅子上動了動。在講台後面,唱詩班一直在扇著扇子。迪爾西低聲說:「別哭了,他們馬上要唱了。」
「我們每天晚上都看到她這麼下來,」拉斯特說,「順著梨樹下來。」
「可別往那箱子里扔了,」她說,「再敢扔試試。」
「你們坐,」警長說,「我跟傑森到門廊上去。」
「去給班吉穿衣服,帶到廚房來,這樣他就不吵著傑森和昆廷了。」迪爾西說。
「好了,寶貝,」她說,「這是你的早飯。給他拿把椅子,拉斯特。」拉斯特把椅子搬過來,班坐了下來,一邊嗚咽一邊淌口水。迪爾西在他脖子上圍了塊布,用那布的一頭擦了擦他的嘴巴。「看你這回會不會把布弄髒。」她說,然後遞給拉斯特一把勺子。
「我的老天。」迪爾西說。她把篩子放下來,撩起圍裙擦了擦手,拿起她放在椅子上的熱水袋,用圍裙包住水壺把手。水壺只是微微在冒熱氣。「稍微等下,」她喊道,「水剛剛熱起來。」
接著一個聲音說:「各位弟兄。」
門旁邊的地上光光的。上面有層綠銹的色澤,彷彿是一代一代的人光腳踩出來的,又像是舊的銀器,或是墨西哥房屋的塗了灰泥的牆壁。屋子邊上有三棵桑樹,夏天的時候給屋子遮蔭,它們新長的葉子在風雨里上下翻動著,日後它們會像巴掌一樣寬大而厚重。不知什麼地方飛來兩隻松鴉,如同一片鮮艷的碎布或紙片,在疾風中翻飛而上,落在桑樹上,聒噪著,身子顛簸著,然後穩住,對著狂風尖叫。風把它們那沙啞的叫聲如同碎布或紙片一般攜裹著,傳出去,傳向遠方。然後又有三隻飛了過來,在彎曲的枝條上顛動著,翹著尾巴,尖叫著。小屋的門開了,迪爾西又出來了,這次戴著男人的氈帽,穿著軍大衣。在破爛的下擺下面,她的藍格子布裙子鼓鼓囊囊裹在身上。她穿過院子,上通往廚房的台階時,裙子順著她的身子一起一伏。
「會的,姥姥,」拉斯特說,「我會趕得跟T.P.一個樣。」
迪爾西出去了。他們聽到她爬樓梯的聲音。他們聽到她爬了好長時間。
那裙子憔悴地從肩上耷拉下來,掠過下垂的乳|房,在突出的腹部崩緊,然後又垂下來,在下面稍稍鼓起。她穿了幾條褲子,待到春天過去,日子暖和起來,她會一層層脫去。她過去身材高大臃腫,現在,骨架都突了出來,無依無靠的皮膚鬆鬆地搭在骨架上,只是到了鼓脹似的肚子那兒才重新繃緊,彷彿那身肌肉和組織都曾經是勇氣,是堅忍,歷經歲月之消磨,只剩下一身骨架,如同廢墟與里程碑,屹立在那昏昏欲睡、麻木不仁的腸胃之上。上面的那張臉塌陷了,給人印象不像是皮包骨,簡直是骨包皮。那臉抬起來看著陰沉的天,那表情帶著一種聽天由命,又有孩子般的驚愕與失望。接著她轉過身,進了屋子,把門關上。
「沒有,」傑森說,「我知道他們不在。」
「照應個屁,」傑森說,「你這樣還算照應我?」
「你放床沿上了。你還指望它能在這裏放多久?」
「你坐下來,跟我說說,」警長說,「我會把你照應好的。」
「我不想進你屋子,」康普森太太說,「我尊重所有人的隱私。我就是有鑰匙,也不會跨進你門檻一步。」
「好了,」迪爾西說,「好了,我來了。我燒了熱水馬上給你倒。」她撩起裙子走上樓梯,把那灰色的光全擋住了。「把它擱那兒,回去睡覺吧。」
「你怎麼還在哭,媽?」弗洛尼說,「這些人都看著呢。我們馬上要從白人身邊走過了。」
他們看著四個打球的把球打到綠草坪上,入洞了,然後拿回球座重新發球。班看著,嘴裏哼哼唧唧。四個人走開了,班順著圍欄跟著,邊走邊晃腦袋,嘴裏在哼著。其中一個人說,「來,球童。把袋子拿過來。」
「呣——!耶穌啊!小耶穌啊!」這時另一個聲音高喊。
「我沒弄壞啊。」拉斯特說。
「那你怎麼不說一聲?」
「沒去哪兒,」他說,「去了趟地窖。」
「你最好按他說的做,」康普森太太說,「他現在是一家之主。他要我們聽他的,也沒什麼錯。我自己都盡量聽他的,我能做到,你也能做到。」
「說我和班吉把他屋子的窗戶打碎了。」
這位牧師的身子沒有動。胳膊還搭在桌子上,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他那洪亮的聲音在四壁之間回蕩,漸漸消散。這聲音和早先的聲音如有晝夜之別,它像中音喇叭,憂傷、低沉,直指人心,那起伏的迴音消散之後,仍在他們心裏訴說著。
「你準備好出發了嗎?」傑森說。
「別跟我撒謊了。」傑森說。他在擁擠而模糊的車廂里跌跌撞撞向前走。
「那麼你這個星期天也要照著走。」
我見到了初,也見到了終。」迪爾西說,「你別管我。」
「我估計也是這樣。」傑森說。他靠著牆,手在後腦勺摸了一把,然後看看手心。「我還以為我流血了,」他說,「我以為他用那斧頭砸著我了。」
「坐下來,跟我說說出了什麼事。」
「我們像是住在豬圈裡一樣。」傑森說。「快點啊,迪爾西。」他叫道。
「你敢沒抱把柴就直接過來,」她說,「我又要抱柴又要生火。我昨天晚上不是囑咐你把柴禾箱裝滿再走嗎?」
「現在好了,」黑人站起身說,「你現在可以開了。」
「他砍到我了,」傑森說,「是不是還在淌血?」
「姥姥老說要下雨。」拉斯特說。
「走吧。」對方說。他帶著傑森繞過車站角落,走到空空的站台,那裡停著一輛郵局卡車,一塊草地上的草在僵直地長著,四周是僵直的花朵,還有一個霓虹燈的告示牌:「用你的好好看看莫特森」,文字的空隙當中畫著個人眼,瞳仁是霓虹燈泡。那人鬆開了他。
「什麼?」迪爾西說,「你怎麼就不能讓——」
「那到底是誰打碎的?」迪爾西說,「他就是自己瞎折騰,把昆廷給吵醒了。」她說,把那盤鬆餅從烤箱里拿出來。
班吉的聲音吼啊吼啊。「女王」又動起來,蹄子又開始發出平穩的嘚嘚聲,班立刻不哭了。拉斯特快速地扭頭看了一眼,然後接著趕路。摧折的花在班的拳頭上耷拉著,他的雙眼又回復了空洞、湛藍和安詳,因那建築的檐口和正臉再次由左向右平滑掠過,電線杆和樹,窗戶、門口和招牌都各當其位,井井有條。
「您這些用人可都是活寶。」傑森說。他給母親和自己盛了飯。「一個個下賤到殺都不值得下手,您以前有過好點的沒有?我記事以前應該有過吧。」
「各位弟兄,各位姐妹!」他渾厚的、中音喇叭般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他把胳膊抽回來,筆直地站著,抬起手。「我有羔羊的紀念和寶血!」大家不知道他的聲調和發音什麼時候變成了黑人腔,他們在椅子上輕輕搖晃著,他的聲音正將他們帶進去。
「我都電話里跟你說了,」傑森站著說,「我這是為了節省時間。我是不是要按照法律來辦,才能讓你去執行公務?」
「哇,」他說,「上面怎麼回事?他在打昆廷嗎?」
他啪的一聲掛掉電話,走過餐廳,那些殘羹冷炙還放在桌子上,他走進了廚房。迪爾西把熱水袋裝滿。班在那兒坐著,安靜而茫然。拉斯特在他邊上,如同一隻雜種狗,活潑而機警。他在吃著什麼東西。傑森從廚房裡走了過去。
「怪您什麼?」傑森說,「又不是您讓基督復活的,是不是?」
「好的,」迪爾西說,「https://read.99csw.com我去找,您回自己屋吧,去吧。」
「傑森,」康普森太太說,「他去哪兒了?」她走向門口。迪爾西跟著她穿過客廳,走到另外一個門口。門關著。「傑森。」她在門外喊道。沒人答應。她轉了下門把手,然後又叫了一聲。還是沒人答應,因為他正忙著把壁櫥里的東西扔到身後,衣服,鞋子,一隻箱子。接著他出來了,拿了一根鋸過的截口板,放了下來,又進到壁櫥里,拿出一個鐵盒子。他把盒子放到床上,然後又看著撬壞的鎖,從口袋裡掏出一串鑰匙,挑了一把,拿在手裡站了好一會兒,看著撬壞的鎖。然後他把鑰匙放回口袋,仔細地把盒子里的東西倒在床上,然後又仔細地收拾起裏面的紙張,一次拿起一張,抖一抖。又把箱子豎起來,也抖了一抖,慢慢把那些紙放回去,看著壞鎖,手上拿著盒子,頭低著。窗外,幾隻松鴉尖叫著飛過來又飛走,那鞭抽一般的聲音,在風中漸漸消散。什麼地方有汽車駛過,那聲音漸漸遠去、消失。他的母親又在門外叫了一下他的名字,可是他沒有動。他聽到迪爾西扶著她從廳里走過來,然後一扇門關上了。他把盒子放回壁櫥里,將衣服往後面亂扔一氣,然後下樓去打電話。迪爾西下樓來的時候,他站在那兒,耳朵貼著話筒等著。她看了看他,步子沒停,接著往下走。
「因為迪爾西小姐看著呢。」
「你要是依著拉斯特,准他去做這種耽誤工作的事,那你只能自認倒霉,」康普森太太說,「要是傑森聽說,又不高興了。你不是不知道。」
「我搞不懂,」康普森太太說,「就好像有人想闖到我們家來一樣——」傑森突然跳起來。椅子向後翻了。「怎麼——」康普森太太說,眼睛盯著他,他從康普森太太身邊跑過,跳上樓梯,然後遇到了迪爾西。他的臉隱在陰影里,迪爾西說,「她在鬧彆扭。你媽沒鎖——」可是傑森從她身邊跑過去,沿著走廊跑到一個門口。他沒有叫,只是抓住門把手轉了一下,手握著門把手,微微低下頭,彷彿在聆聽著比門后那個方方正正的房間更遙遠許多的某個聲音,某個他確已聽到的聲音。那神態彷彿是擺出一副傾聽的樣子,想欺哄自己真聽到了。康普森太太也隨他上了樓梯,叫著他的名字。接著她看到了迪爾西,就不叫傑森了,開始叫迪爾西。
「什麼事,姥姥?」他一臉無辜地問。那表情不由讓迪爾西低下頭,看了他一會兒,身子沒動,那樣子不止是吃驚了。
「我在找,」迪爾西說,「您去吧,快點。我和傑森來找。您回自己屋裡去。」
他翻過了最後一個山坡。山谷里煙霧瀰漫,樹叢中露出一個個屋頂,間或還有一兩個尖塔。他沿坡而下,開進鎮子,車速減了下來,他還在叮囑自己要小心行事,先得把帳篷地點找到。他現在視力不大好了,他知道這是災難不斷在提醒自己直接去弄點什麼東西把頭痛止住。在一個加油站,他聽人說帳篷還沒搭起來,但是演出的車子在火車站鐵路的旁軌上。他開車到了那兒。
「那你就上車,回傑弗遜去。要是你找到了他們,也不會是在我劇團里。我這都是正經演出。你說他們偷你錢了?」
他挪開,那黑人抓住方向盤。傑森閉上了眼睛。我在傑弗遜能買點什麼對付它吧,他這樣告訴自己,安撫著顛簸帶來的疼痛,我能去那兒買點什麼。他們順著街開,看街上人們在安安靜靜地回家,去吃星期天的晚餐,他們開出了小鎮。他想著這些。他沒有想到家裡。此刻班和拉斯特在廚房桌子上吃著涼掉的晚餐。有什麼東西——在所有慣常性的罪惡中,災難、威脅都是不存在的——允許他忘掉傑弗遜,好像那是個從沒去過的地方,他會讓人生在那裡重新來過。
「哎,姥姥,」拉斯特說,「又不會下雨。」
「胡說八道,」康普森太太說,「這是遺傳啊。外甥女像舅舅。或者像媽媽。我不知道哪種情況更糟糕。我好像也無所謂了。」
「沒什麼,」拉斯特說,「傑森先生叫我去看看地窖漏水是怎麼回事。」
「那兒,」拉斯特說,「有幾個人來了,看到沒有?」
「這個不問我都知道,」傑森說,「昆廷在哪兒?」他說。
「您這一大清早就站在廳里這麼喊,誰還能睡個好覺。」迪爾西說。她步履沉重地開始上樓梯。「我半個鐘頭前就打發他上去了。」
他把鋸子放回去,遞給她木槌。接著班又嗚咽起來,絕望而悠長。它什麼都不是。只是聲音。似乎是行星的交會令所有時間、不公和苦難頃刻間化作語聲。
「傑森,你別去惹她了。」迪爾西說,「她平常都按時起床,也就星期天睡個懶覺,卡羅琳小姐也讓她星期天睡一下的。這個你都知道。」
班不哭了。他坐在座位中間,把那朵修過的花端端正正地攥在拳頭裡,眼神寧靜而無可奉告。在他的正前方,拉斯特那子彈一樣的腦袋一個勁兒往後看,直到屋子在視野中消失,然後他把車停到路邊,從樹籬上折了根枝條,班看著他。「女王」低下頭,開始吃草。拉斯特上了車,把馬頭拽了起來,再次趕她上路。接著他支起胳膊,高舉著枝條和韁繩,那樣子極為志得意滿,和「女王」穩重的蹄聲和它肚子里風琴般的低音頗為不協調。有汽車從他們邊上經過,還有行人;有一次還遇到一群半大黑人小子。
「去把他帽子拿來,」迪爾西說,「別讓卡羅琳小姐聽到什麼聲音。快點,馬上去。我們已經晚了。」
「你叫他起來只是給他穿衣服?」她說。
「怪了。」迪爾西說。她又看了看拉斯特。他和她對視著,一臉直接,清白,坦率。「我不知道你搞什麼名堂,不過不管你在搞什麼鬼,都別再幹了。是不是一大早別人在磨我,你也跟著來了?你上樓照應班吉去,聽到沒有?」
1928年10月
「聽聽他,」拉斯特說,「你把我們打發出屋子,他就一直這個樣子。我不知道他今天早晨怎麼了。」
「我現在沒法讓『女王』走起來了。」
「媽,希望你別老帶他來教會,」弗洛尼說,「人家會議論的。」
迪爾西什麼話也沒說。她慢慢轉身下了樓。就跟個小孩似的,慢慢地一級一級下著樓梯,手扶著牆。「那您就別管他,隨他去吧,」她說,「別再進去了。我一找到拉斯特就讓他上去。隨他去吧。」
「是,姥姥。早走了。」
他在那兒坐了一會兒。耳邊傳來鍾打半點的聲音,接著人們開始走過,穿著星期日和復活節的服裝。有人路過時看著他——看著這個男人靜靜地坐在一輛小汽車方向盤後面,無形的生活像只破襪子纏繞著他——然後接著往前走。過了一會兒,一個穿工裝褲的黑人走了過來。
「是啊,」傑森說,「你不知道他們去哪兒了嗎?」
「沒人伺候她,」迪爾西說,「她的飯我幫她溫著,等她——」
風從東南吹來。一個勁兒地吹他的臉頰。他似乎感覺這風持續不斷地勁吹,一直滲進他的腦袋,突然間,出於一種曾經的預感,他猛踩剎車,停了下來,紋絲不動地坐在那。接著他抬起手摸了摸脖子,開始罵起來,坐在那裡,低聲地、狠狠地咒罵著。過去,如果要開車出遠門,他總是帶一個浸了樟腦的手帕,緩解頭痛用。出了鎮子,他就把手帕系在脖子上,聞著樟腦味。於是,他下了車,拿開坐墊,指望不小心忘了一塊手帕在下面。他在兩個座位下都找了一遍,在那兒站了一會兒,嘴裏咒罵著,想著這功敗垂成的嘲弄。他閉上了眼睛,靠著車門。他可以回去拿忘帶的樟腦,也可以繼續趕路。但無論怎樣,頭都疼得跟要裂了一樣,在家裡,星期天的時候他總可以找到樟腦,要是繼續趕路,可就難說了。但如果回家,去莫特生就要耽誤一個半小時了。「或許我可以開慢點,」他說,「或許我可以開慢點,想想別的事……」
班和拉斯特吃完之後,迪爾西打發他們去屋子外面。「看你能不能讓他自己待到四點鐘,到時候T.P.就回來了。」
「呣——。耶穌!我看到了,啊,耶穌!」
「他是這麼說的,」拉斯特說,「說是我打碎的。」
天剛破曉,昏暗而寒冷。灰色的光如一堵灰色的牆,從東北方向移過來,沒有散作潮氣,卻化成了微小的、有毒的顆粒,如若灰塵。迪爾西打開小棚屋的門走出來,這些顆粒就橫掃過來,刺痛她的皮肉。這落的彷彿不是細雨,而是未曾凝聚的一粒粒油珠。迪爾西矇著頭巾,頭巾上又戴了一頂硬硬的黑草帽,身上披了件褐紅色披風,披風的毛邊臟髒的,也不知是什麼動物的毛皮,披風下面是條紫色的絲裙。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抬起那張布滿皺紋的癟臉,看著天空,又伸出一隻掌心柔軟如魚肚的枯瘦的手,接著她把披風掀開,端詳起裙子的前襟。
「你到這兒來,」迪爾西說,「好了,班吉。別哭了。」但他不肯停。他們快步走過院子,進到小屋裡。「去拿那鞋子,」迪爾西說,「你別吵到卡羅琳小姐,聽見沒。她要是說什麼,你就說我看著他呢。去吧,快點;你估計不會把這事辦砸吧。」拉斯特出去了。迪爾西帶班吉上床,讓他躺在身邊,摟著他,來回搖晃著,用裙擺給他擦口水。「別哭了,聽見沒。」她說,她摸著他的頭,「別哭了,迪爾西看著你呢。」可是他還是在慢慢地、可憐地乾嚎著;那沉重絕望的聲音說盡了陽光下所有無聲的苦難。拉斯特回來了,帶回來一隻白緞子拖鞋。鞋子都發黃了,裂了縫,髒兮兮的,可是一遞到班的手裡,他就安靜了一會兒。可他還在嗚咽,不久,聲音又響了。
班不哼了。他看著勺子送到他嘴邊,似乎在他身上連渴望也是由肌肉控制的,飢餓本身也是含混不清的,似乎自己也弄不明白。拉斯特熟練但又心不在焉地喂著他。他的注意力有時也會恢復一會兒,讓他能夠假裝拿勺子喂班,讓他咬個空,不過拉斯特的心思顯然不在這裏。他的另一隻手搭在椅背上,在那死沉沉的椅背上,手指試探地、輕巧地動著,彷彿是從那死寂之中,模仿著彈奏一支聽不見的曲子,有一次他甚至都忘了用勺子逗弄班,手指只是在那鋸開的木板上,試探地演奏著一支聽不見的複雜曲子。等班又哼了起來,他才回過神來。
「昆廷,」迪爾西說,「起來吧,寶貝。他們等你吃飯呢。」
「這又不關我的事,」拉斯特說,「白人的事咱不管。來吧,班吉,我們出去吧。」
「您瞎做的誰會吃呢?」迪爾西說,「您倒說說看。去吧。」她說,一面艱難地上樓。康普森太太站在那裡看她往上爬,她一手扶著牆支撐著,一手提著裙子。
「喂,迪爾西!」康普森太太說,把睡袍裹在身上。
「說我是扔石頭砸的。」拉斯特說。
「那我出兩塊,」傑森說,「不論你倆誰去。」
傑森講給他聽,一肚子挫敗和無能感讓他嗓門越來越大,他激憤地為自己辯護了一通,越說越來氣,過了一會兒,他反倒把急事給忘了。警長用那雙冷靜有神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他。
「他不會傷人的,他不過是個傻子。」
「我跟他說了,叫他們滾蛋,兩個都滾蛋,」那人說,「我不想我的劇團里有這種事。我這是正規的演出,劇團都是正經人。」
「嗨,」拉斯特說,「你們幾個不要去同一個墳地嗎。跑起來吧,你這大象。」
「我打賭你不敢上去碰他一下。」
「要是抓到他們,你打算怎麼處理這姑娘?」
屋子裡暖和了些。不久,迪爾西的皮膚透出了一層鮮艷、滋潤的色澤,比起剛才她在廚房忙前忙后時她和拉斯特臉上蒙的一層柴火灰好看多了。她收拾廚具,忙上忙下準備早飯。櫥框上方的牆上,一隻掛鐘在滴答,它只有晚上掌燈的時候才能看見,即便那時,它也顯示一種神秘的深沉,因為它只有一根指針,它滴答響著,然後隨著清嗓子似的第一聲,它敲了五下。
「等個屁,」抱住他的人說,「那個小個子馬蜂會把你殺掉的。快走吧,你沒傷著。」
「沒把她怎麼的。你們都出去玩吧。」
「這你別管,」迪爾西說,「我見過初,現在我也見到了終。」
「乖乖,他還真是個好牧師!乍一看不怎麼樣,結果呢,嘿!」
「別吵了,班吉。」拉斯特說,可是班仍在跌跌撞撞往前小跑,貼著柵欄,用那種粗啞而絕望的嗓音哭號著。那人打了一下球,繼續往前走,班一路跟著他,直到圍欄拐了個直角才停住,靠著柵欄,看著這些人走遠。
「他就是不肯歇啊。」拉斯特說。
「我打賭你現在不敢了。」
「我的話你聽到沒有?」傑森說。
「我都聽到了。」弗洛尼說。
「聽到了,」迪爾西說,「你一回到家,就聽你數落個沒完,不是衝著昆廷和你媽,就是衝著拉斯特和班吉。你怎麼就這樣由著他,卡羅琳小姐?」
「我真沒有,」拉斯特說,「不信你問班吉,這窗戶我看都沒看。」
「我只能找到這樣一朵了,」拉斯特說,「星期五你把別的都採去裝飾教堂了。等下,我把它弄好。」迪爾西穩住馬頭,拉斯特找來兩根線和一根嫩枝,給花莖做了個夾板,然後遞給班。接著他上了馬車,抓過韁繩。迪爾西還抓著韁繩沒鬆手。
「你看,」迪爾西說,「我說她沒事吧?」
「八點了。」迪爾西說。她停下來,歪頭朝上聆聽著。可是除了鍾和火苗,再沒一點聲息。她打開烤箱,看著一盤子的餅,接著蹲下來,停了一會兒,這時候有人在下樓梯。她聽到腳步聲穿過餐廳,接著彈簧門開了,拉斯特走進來,後面跟著個高個子。這人的形體輪廓似乎是用一種特殊的物質做成的,這物質的顆粒沒有凝聚在一起,也沒有附著在支撐的框架之上。他的皮膚像是死人的,上面沒有毛;他還有些浮腫,走起路來晃晃蕩盪,如同一隻經過訓練的狗熊。他的頭髮色淺而纖細,整整齊齊梳到眉毛上方,像是銀版照片上的小孩子。他的眼睛很清澈,是矢車菊那種賞心悅目的淡藍色。他的嘴唇張開著,有點淌口水。
康普森太太甩開她。「找紙條,」她說,「昆廷這樣做的時候是留了遺書的。」
于紐約城
「我都躺了起碼一個小時了,」康普森太太九-九-藏-書說,「我還以為你是想等我下來再生火。」
「好的,姥姥。」他說。他從她身邊繞開,走向木柴堆。過了一會兒,他又跌跌撞撞到了門前,又被他的木頭化身擋得嚴嚴實實,路也看不見,迪爾西把門打開,用一隻穩穩噹噹的手,引著他過了廚房。
「把他帶過來。」迪爾西說。
康普森太太手緊緊揪著下巴下面的睡袍領子,看著她上樓。「你現在做什麼去?」她說。
「他就是這麼弄的,」拉斯特說,「只是我沒找對東西來敲。」
「反正出啥事了,」弗洛尼說,「我一早就聽到他在鬧了。不過也是,這不關我的事。」
「你會小心吧,拉斯特?」她說。
「我也不知道。昆廷自殺能有什麼原因呢?蒼天在上,他這麼做憑的是什麼?不應該只是戲弄我,傷害我。不管上帝是誰,他不會允許這樣。我是個大家閨秀。別人看我的子孫們這樣也許不信,但我的確是。」
特邀牧師身材矮小,穿著破舊的羊駝呢外套。他生著一張布滿皺紋的黑臉,模樣如同一隻上了年紀的矮小猴子。唱詩班又站起來獻詩,六個小孩站起來,用細細的、驚恐的、走調的聲音低聲唱著。這期間會眾一直看著那個其貌不揚的人。他坐在那裡,被高大偉岸的牧師襯托著,顯得如同侏儒,模樣也頗為土氣,讓人驚愕。大家仍帶著驚愕和疑惑看著他,這時候牧師站起來,用抑揚頓挫的語調介紹起來。介紹得越是熱情,就越是顯出了特邀牧師的無足輕重。
「沒扔。」拉斯特說。
「你的頭磕在鐵軌上了,」那人說,「你最好還是走吧,他們不在這兒。」
「拿過來,」迪爾西說,「把鋸子放回原處。」
「慢著,」迪爾西說,「正好抓住你,再給我抱一把柴過去。」
「這不是拉斯特嗎。去哪兒呢,拉斯特?去墳地吧?」
街道轉了個九十度大彎,一個下坡,接上一條土路。路兩側是很陡的下坡;一片廣闊的平地上散布著一些小屋,飽經風雨的屋頂與路面平齊。小屋都建在一小塊不長草的地上,地面上堆著些破爛、磚頭、木板、瓦罐等等一度派上過用場的物件。附近長出來的,不過是茂盛的雜草和桑樹、刺槐、梧桐之類和周圍的髒亂沆瀣一氣的樹木。這些樹即使在抽芽時節也像是九月憂傷而頑固的殘餘,似乎連春天都撇下它們,讓它們在周遭濃重獨特的黑人氣味中汲取養分。
「我見過主用更怪的材料呢,」迪爾西說,「別哭了,聽見沒。」她對班說,「他們過一會兒又要唱了。」
「我看到了,啊,耶穌!啊,我看見了!」還有一個人的聲音,如同水裡冒的氣泡。
「她要是碰巧想到這一招,還真會這麼干,」傑森說,「快去照我說的做。」
「好的,姥姥,」拉斯特說,「跑起來啰,『女王』。」
「四塊錢。」
「你怎麼知道?去把舊帽子找來,把這頂還回去。」
「沒有,」傑森說,「現在也無所謂了。」他走到車子前,坐進去。我該幹什麼呢?他在想。接著他想起來了。他發動了引擎,沿著街道慢慢開到一個藥店門口。店門上了鎖。他手放在門把手上,微微低頭,站了一會兒。他走開了,當看到一個男人走過,他問附近有沒有營業的藥店,可是一個都沒有。然後他又問往北的火車什麼時候發車,那人告訴他兩點半。他穿過人行道,又回到車上坐下。過了一會兒,兩個黑人小夥子路過。他把兩人叫住。
「您要不哄他停下來,橫豎她都會聽到。」拉斯特說。
「他把昆廷小姐怎麼了,姥姥?」拉斯特說。
迪爾西來回搖晃著班,撫摩著他的頭。
「我也知道昆廷小姐在哪兒。」拉斯特說。
「他們這會兒還不會打的。到時候T.P.會來帶他去兜風。來,把那新帽子給我。」
「你給我閉嘴,」迪爾西說,「你要是把班吉惹起來,我就打掉你的腦袋。盡量哄哄他,等我回來,聽見沒有。」她把熱水袋擰上,走了出去。他們聽到她在上樓梯,又聽到傑森開著車從門口過去。然後,除了水壺的沸騰和鍾的滴答,廚房裡就鴉雀無聲了。
「你估計你能找到T.P.嗎?」迪爾西問。
「我就是樂意,也不能讓一廚房的黑鬼順著她的性子伺候她,」傑森說,「去叫她下來吃早飯。」
「好的。」他說。他向通院子的門走去。
「我啥也沒幹,」拉斯特說,「傑森先生嚇著他了,就這麼回事吧。他沒把昆廷小姐殺了吧?」
傑森這時候在二十英里之外。離開家之後,他馬上飛快地開車進城,超過了慢慢走的安息日人群,穿過時有時無的風吹來的那霸道的鐘聲。他穿過空蕩蕩的廣場,轉進一條突然間寂靜下來的窄街,在一個木框架房子前面停住,下了車,沿著兩邊開著花的小道走向門廊。
「什麼初什麼終呢?」
「那就再這樣跑一遍,」迪爾西說,「去吧。黑小子,你要是害了班吉,我自己都不知道會怎麼教訓你。你要是不老實,要落得做苦役的下場,他們沒來抓你,我就主動送你去。」
大多數女人湊到屋子的一側。她們在說話。接著鍾敲了一下,她們散開,回到各自座位,會眾坐了一會兒,眼神充滿期望。鍾又敲了一下。唱詩班起立,開始唱歌。此時會眾齊刷刷轉過頭來,有六個小孩——四個女孩,用蝴蝶一樣的小布頭緊緊束著辮子,還有兩個男孩,短短的鬈髮——從走廊上步伐一致地走過來,白色的絲帶和鮮花把孩子們連到了一起。後面一前一後跟著兩個男人。第二個身材魁偉,淡淡的咖啡色皮膚,穿著禮服,打著白領帶。他的頭部顯得威嚴而深沉,衣領上方的脖子皮肉疊了好幾重。不過大家對他很熟悉,所以他走過的時候,大家頭還在扭著。等唱詩班獻詩結束,大家才意識到特邀牧師已經進來了。看到走在牧師前面的這個人登上講台,下面頓時發出一陣難以名狀的聲音,那是嘆息聲,夾雜著驚訝與失望。
「我們去教會么?」拉斯特說。
「傑森還沒回來,」迪爾西說,「我去弄一點。您真的不需要什麼嗎?您的熱水袋還熱不熱?」
「我想這不大可能,」康普森太太說,「你的屋子一直是鎖著的,和你去鎮上的時候一樣。我們都沒有進去,除非是星期天去打掃一下。你不要覺得我會去這種不需要我的地方,我也不會讓別的人進去。」
「也就是說,我們晚飯要吃冷飯冷盤了,」傑森說,「或者乾脆沒的吃。」
「當然啦,我都跟T.P.一起跑了不止一百遍了。」
「我的老天。」迪爾西說。她拉了把椅子到柴禾箱和爐子之間。那人恭順地坐了過去。「看著餐廳,盯好了,我把熱水袋送過去。」迪爾西說。拉斯特把熱水袋從餐廳拿過來,迪爾西裝滿了給他。「快上去吧,馬上,」她說,「看看傑森醒了沒有,告訴大家早飯準備好了。」
他們聽到迪爾西上了最後一級樓梯,接著聽到她在上頭那緩慢的腳步聲。
「是你逼她離家出走的,」警長說,「我還懷疑這筆錢到底屬於誰,這事我估計一輩子都斷不清。」
「好的,姥姥,」拉斯特說,「傑森去哪兒了,姥姥?」
「小心,拉斯特!」迪爾西說。
康普森太太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她的頭沒有動,嘴裏說:「傑森去哪兒了?」
他還在扭打著,突然人們扶他站起來,抱住他,他停住了。
當他們在中午明媚的陽光中走上鋪著沙子的大路,三五成群地交談著,迪爾西仍然在哭,別人說什麼她都沒在意。
「誰在哪兒?」那人說。
「怎麼回事?」對方說,「你說誰撒謊來著?」傑森抓住他肩膀的時候,他大叫起來,「當心點,夥計!」
「不管怎樣你都不敢。」
「會的,姥姥。」拉斯特說。她把班扶上馬車後座。他本來不哭了,這會兒又開始哭起來。
「幹嗎,狗雜種。」那人說。他的胳膊非常瘦弱,被傑森牢牢抓著。他想掙脫,接著他倒向身後堆滿雜物的桌子,在上面亂摸起來。
「你去拿你的帽子和警服吧,」傑森說,「他們已經出發十二個小時了。」警長帶他們走到門廊上。一對路過的夫婦跟他說話,他用熱情、誇張的語氣回答。鍾仍然在敲,是從一個叫「黑人山谷」的地方傳來的。「去拿帽子吧,警長。」傑森說。警長拉過來兩把椅子。
「你把六個星期的工錢都穿身上了,」迪爾西說,「要是下雨了看你咋辦。」
「來,」迪爾西說,「把那鞭子給我。」
「我跟您說過門還沒鎖。」迪爾西說。
「這一朵都折了,」迪爾西說,「怎麼不給他摘朵好的?」
「挺好的,你怎麼樣?」
「給我。」迪爾西說,一邊走向車輪。拉斯特很不情願地把鞭子給她。
「也罷,這個習慣我們得給她扳過來,」傑森說,「上去跟她說早飯好了。」
「你給我住嘴行不行?」拉斯特說,「你給我住嘴行不行?」他晃著班的胳膊。班手抓著圍欄,還不停地啞著嗓子在哭。「你沒完了嗎?」拉斯特說,「有完沒完?」班透過圍欄呆望著。「那好,」拉斯特說,「你想找個由頭來哭是不是?」他扭頭朝屋子看了看。接著他低聲說:「凱蒂!你嚎吧。凱蒂!凱蒂!凱蒂!」
「等那漫長、寒冷——對了,我跟你們說,各位弟兄,等那漫長、寒冷……我看到了光,看到了道,可憐的罪人!他們在埃及死去,那些搖晃著的馬車;一代代的人在死去。過去的富人,如今在哪邊,啊,各位弟兄?過去的窮人,如今在哪邊,各位姐妹?啊,我告訴你們,如果等那漫長、寒冷的歲月過去,而你們卻沒有救贖的牛奶和甘露,那將如何呢?」
「聞到什麼了,姥姥?」拉斯特說。
「我知道這是我的錯,」康普森太太說,「我知道你怪我。」
「是你要去傑弗遜嗎?」他說。
「你在那下面找不到的,」迪爾西說,「把他帶上來,去晒晒太陽。地這麼潮,你們在下頭都要得肺炎的。」
「要出遠門呢,是不?」加油的黑人問他。他沒有回答。「看來天總算要放晴了。」黑人又說。
「你要去哪兒?」迪爾西說。
「不過你也不確定他們是不是這樣幹了,」他說,「你只是這樣猜想。」
「我跑到你這個正式任命的執法官這裏來。」傑森說。
「你長沒長腦子,幹嗎帶他走左邊啊?」他說。他又迴轉身去打班,打得花莖又斷了。「別哭了!」他說,「別哭了!」他把「女王」猛往回一拉,跳了下去。「你他媽把他給我帶回家去。你要是再帶他出大門,我就宰了你。」
「那人就是這麼彈的。」拉斯特說。他帶著一種夾雜著希望和沮喪的神情凝視著一動不動的鋸子。「我還找不到合適的東西來敲它。」他說。
「我跟您最後說一次,是昨天打碎的,」傑森說,「您是不是以為我連自己屋子都不了解?您是不是以為窗子上破個手都伸得進的大洞,我一個星期都不會發現……」他的話音停住了,退去了,只剩他呆望著母親,一時間眼神一片空白。彷彿他的眼睛屏住了呼吸,他的母親看著他,面容憔悴、怨怒、絮叨、狡詐卻又遲鈍。他們坐著的時候,迪爾西又說,「昆廷,別跟我鬧了,寶貝。下來吃早飯吧,寶貝,他們等著你呢。」
「把鑰匙給我,你這個老傻瓜!」傑森突然叫起來。他從她口袋裡扯出一大串套在一隻鐵環上的的鑰匙。這些鑰匙銹跡斑斑,彷彿是中世紀獄卒的。他跑回廳里,兩個女人跟了過去。
「別哭了,傻子,」拉斯特頭也沒回地說,「看樣子今天教會也去不成了。」班坐在椅子上,柔軟的大手在兩膝之間晃蕩,嘴裏輕輕哼著。突然間他哭了起來,一種慢悠悠的吼聲,沒有意義又持續不斷。「別哭了。」拉斯特說。他轉過身,抬起手。「你要我抽你一頓么?」可是班看著他,每次呼氣都慢悠悠地哼一聲。拉斯特走過來,搖晃著他。「你馬上給我停住!」他叫道。「過來!」他說。他把班從椅子上拽起來,把椅子拖到爐門口,打開爐門,把班推到椅子上。兩個人就像狹窄的碼頭上一條拖船在拖一艘笨重的油輪。班坐了下來,對著玫瑰色的門,不鬧了。接著他們又聽到了敲鐘的聲音,迪爾西慢慢在樓梯上走著。她進來的時候,班吉又嗚咽起來。接著嗓門越來越高。
「出事了。」康普森太太說,又哭了起來。「我就知道出事了。喂,傑森,」她說,又撲向他,「我找我自己宅子的房間鑰匙,他都不讓!」
「早晨走之前給您了。」
「我們邊走邊說,」傑森說,「去拿你的帽子和警服吧。」
「呣?」她說,「是誰啊?」
「不用想了,傑森。」
「這個不會。我碰過他。」
「是啊,」傑森說,「我也知道您的鑰匙不管用。就因為這個我把鑰匙換了。我就想知道,這窗戶是誰砸的。」
「你怎麼回事?」迪爾西說,「別在那兒站著,你站爐子前頭,讓我怎麼幹活?」
迪爾西停住了。她一隻腳已經搭在上一級樓梯上,站在那裡,手抵著牆和身後窗戶透進來的灰濛濛的光,她在那裡一動不動,身影模糊。
迪爾西沒出聲,她的臉不再顫抖了,眼淚沿著那溝溝坎坎的臉流下來,她仰著頭走路,眼淚都沒去擦。
「我剛才去看的時候還沒有,」康普森太太說,「可是都過了平常醒來的時間了。他從來不睡過七點半。這個你是知道的。」
「那你就在那兒站一會兒。」迪爾西說。她把木柴一根根拿下來。「你今天早晨咋回事啊?過去叫你拿木柴,一次決不超過六根,生怕累死,今天倒是咋啦?你又有啥事要求我的?那些演出不是走了么?」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的劇團里誰也不準搞這些名堂。你是她……哥哥?」
她去了餐廳,他們能聽到她在裏面走來走去,接著她回來了,在廚房桌子上擺了一個盤子,把早飯放在上面。班看著她,淌著口水,嘴裏發出急不可耐的哼哼聲。
「不用,不用,」警長說,「你們都坐著別動。我覺得問題沒那麼嚴重吧,傑森?你坐。」
「是的,」傑森說,「你收多少錢?」
「我們能去牧場么?」拉斯特說。
「你母親知不知道你在家裡藏了這麼多錢?」
「別哭了,班吉。」迪爾西說。他停住了。她走到窗口,朝外看著。「雨停了沒有?」她說。
「您去躺下來,快,」她說,「我十分鐘就把她找回來。」
「我怎麼不敢?」
「我在找兩個人,」傑森說,「我不過問問read.99csw.com他們在哪兒。」
「哎,姥姥。」
「你早飯一點都不吃嗎?」迪爾西說。他沒理睬她。「去吃早飯吧,傑森。」他接著走。通院子的門砰的一聲在他身後摔上了。拉斯特站了起來,走到窗口向外看。
「可不是嘛!絕對見過。面對面見到了。」
「我打賭她不在家。」拉斯特說。
「居然說我撒謊,」對方帶著哭腔說,「放開我。你就放我一下。我會讓你見識見識的。」
迪爾西出去了。她把門帶上,回到廚房。爐子幾乎全冷了。她站在那兒,櫥柜上頭的鍾敲了十下。「一點了,」她大聲說,「傑森是不會回家了。我見過初,也見過終。」她說,眼睛盯著冷爐子。「我見過初,也見過終。」她把一些冷飯冷盤擺到桌子上。來回走動的時候,她嘴裏唱著一首讚美詩。調子是唱全了,歌詞只是翻來覆去頭兩句。她把飯菜擺放好,去門口叫拉斯特,過了一陣子,拉斯特和班進來了。班還在自言自語地哼著。
「各位弟兄,各位姐妹。」這聲音又響起來。牧師把手從講台上挪開,開始在桌子前面來回走動,背著手,那身軀低矮、佝僂,像一個長期困在殘酷大地上的人。「我有羔羊的紀念和寶血!」在那些七扭八歪的彩紙和聖誕鍾裝飾之下,他踏著沉重的步子來回走動,腰佝僂著,背著手。他就像一塊淹沒在自己起伏不絕的聲浪中被磨去稜角的小石子。他似乎是用這樣的身子餵養自己的聲音。那聲音像魔女,用牙齒噬咬著他。會眾們彷彿眼睜睜看著那聲音將他吞沒,最後他消失了,他們也消失了,連一點聲音都沒有了,只有心與心,用吟唱的節奏在交流,無需語言。等他靠著讀經桌歇息下來的時候,那猴子一般的臉抬了起來,他的整個姿態如若寧靜、苦難的十字架受難情形,超越了原本的猥瑣與卑微,使形象變得無關緊要。會眾發出一聲悠長的呻|吟般的嘆息,一個女人高聲說:「是的,耶穌!」
「今天出啥事了?」弗洛尼說,「好像有啥不對勁。」
「去教會,」康普森太太說,「這些老黑有一堂復活節禮拜。我兩個星期以前就答應讓他們去了。」
「是個姑娘,」傑森說,「還有個男的。他昨天在傑弗遜的時候打著紅色領帶。是這演出團的人。他們把我的錢偷走了。」
過了一會兒她出現了,撐了把大傘,迎著風斜打著,走到柴堆邊,把傘放下來,傘仍然撐開著。突然她又去抓傘,抓過來緊緊握了一會兒,四下打量著。接著她收起傘放地上,往臂彎里一根根碼木柴,抱在懷裡,然後拾起傘,好不容易撐開,又走回台階,一邊顫顫巍巍地抱著木柴一邊費了一番力氣把傘收了,靠牆放在門后角落裡。她把木柴倒在爐子後面的箱子里。然後她脫了大衣摘下帽子,從牆上取下一條臟圍裙繫上,開始給爐子生火。她忙著弄這些,啪啪地捅著爐格子,爐門咔噠咔噠地開開關關,這時候康普森太太開始在樓梯頂頭招呼她了。
「我來告訴你他們在哪兒,」那人尖叫道,「讓我找到殺豬刀再說。」
「沒啥,」迪爾西說,「你管好你的事,讓白人管他們自己的事。」
「他屋子一天到晚這麼鎖著,你怎麼能打碎呢?」
「少於四塊不幹。」車裡的人靜靜坐著。他甚至都沒正眼看一下這個黑人。黑人說:「你到底要不要我來開。」
迪爾西抓著熱水袋的細頸,如同拎著一隻死母雞,走到樓梯前,向上看著。不過這回康普森太太要的不是熱水袋了。
「我想最好還是繞過去從正門進,免得把卡羅琳小姐他們吵醒。」
「慢著!」他說,「好了,好了!我出去。你給我點時間,我出去。」
「你去哪兒了?」她問。
「好了,好了,」警長說,「夠了,你別說了。」他朝外看著街對面,手插在褲兜里。
「演出這周是在莫特生。」警長說。
「你看到了?」迪爾西看著他問。
「就知道你找不到!我敢說你是昨晚藏起來好讓自己找不到。你就是想把這一頂糟蹋了。」
「我看到了,弟兄們!我看到了!我看到了那讓人耳不忍聽、目不忍視的景象!我看到了那骷髏地,那兒有那神聖的樹,我看到了小偷、殺人犯,還有那些最下流無恥的人。我聽見了那些大話,那些狂言:你要是耶穌,就背起你的樹來行走啊!我聽到了女人的哭泣和夜晚的哀悼;我聽到了那哭泣、哀號,上帝轉過臉去說:他們當真殺死了耶穌!他們當真殺死了我的愛子!」
在他們走到大街之前,她停下來,撩起裙子,用最外層的邊擦乾了眼淚。他們繼續走。班在迪爾西邊上搖搖晃晃地走著,看著前面怪模怪樣的拉斯特。拉斯特手裡拿著傘,新草帽在陽光下痞里痞氣地歪戴著,就像一隻大笨狗看著一隻機靈的小狗。他們來到家門口,走了進去。班立馬又嗚咽起來,一時間,大家都朝車道盡頭方方正正的屋子看去。屋子沒有粉刷過,柱廊在朽壞。
她關上門。拉斯特去柴堆那兒了。那五隻松鴉在屋子周圍轉悠,尖叫著,然後飛回桑樹上。拉斯特看著它們。然後撿起一塊石頭砸了過去。「嗚——」他說,「回你們的地獄去吧。星期一還沒到呢。」
他們從小屋出來,艱難地爬上頁岩所砌的路堤,上到大路上——男人穿著式樣呆板、粗糙的黑色或褐色衣服,戴著金錶鏈,有的還拄著拐杖。小夥子穿著廉價的紫藍色條紋衫,戴著神氣的帽子;女人們穿著漿得過硬的衣服;孩子們穿著從白人那裡淘來的二手貨。大家帶著夜行動物的那種神秘貪婪的神色,看著班:
「別說了,迪爾西,」康普森太太說,「輪不到咱倆教傑森怎麼做。有時候我覺得他錯了,可是為了你們大家,我盡量聽他的。既然我這把老骨頭都能到桌子上吃飯,昆廷也是可以的。」
「我也挺好,謝謝你啦。」
「跟誰不一樣?」迪爾西說,「告訴你吧,黑小子,你的鬼花招就跟康普森家的人一樣多。你當真沒砸碎窗戶嗎?」
她把最後一根木柴放到箱子里。「就照我剛才說的,現在上去照應班吉吧,」她說,「在我搖鈴之前,我不想有人再從樓上沖我喊。聽到沒有?」
「拉斯特不在屋子裡。我躺在這兒聽他有沒有來。我知道他會遲到,不過我真希望他能按時過來,免得班吉明又吵著傑森。傑森一個禮拜也就今天早晨能睡個好覺。」
「認識的。」傑森說。他都沒看那人一眼,警長把椅子從屋子那邊拖過來,那人說。
「哎,姥姥。」
「我估計得淋濕,」弗洛尼說,「我還從來沒讓雨停下來過。」
他把韁繩在「女王」寬闊的背上抖了抖,馬車晃著向前了。
「那多少才行?」
「那太糟了,不過希古克牧師會治好的。他會安慰她,讓她放下包袱。」
「你會把你們倆全摔死,」迪爾西說,「你就是想淘氣才趕車的。我知道你腦子也不差。可我就是對你不放心。別哭了,聽到沒。」她說,「別哭了。別哭了。」
「你這壞蛋,」迪爾西說,「你又把他怎麼了?」
「不是,」傑森說,「這不重要。我只想見到他們。你肯定他沒砸到我?我的意思是,沒流血?」
「這就是你的答覆,是不是?」傑森說,「你現在再好好想想。」
「還沒事?」康普森太太說。迪爾西跟著她進了屋子,手摸了一下她。
鍾又響了起來,在那匆匆掠過的陽光之中,鐘聲嘹亮、破碎而雜亂。他在一個加油站停了一下,讓人檢查了一下輪胎,把油箱加滿。
「我也就想趁大家都還睡著去看一看。」拉斯特說。迪爾西走到地窖門口。他站到一邊,迪爾西朝下面看了看,裏面黑乎乎的,潮濕的泥土味、霉味和橡膠味撲鼻而來。
「是的,耶穌!」那女人又說了一聲,不過聲音低了一些。
「什麼也沒幹。」他說,走上了台階。
「別跟我撒謊了,小子。」迪爾西說。
「不會呀,我不會亂來的,」拉斯特說,「我跟T.P.一起趕過的。」迪爾西抱著班,來回搖晃著。「卡羅琳小姐說你要是哄不了他,她就起床下樓自己哄。」
「鑰匙,」傑森說,掏著她的口袋,「快給我。」他回頭看著門,似乎指望不等他拿到鑰匙走過去,那門就能忽地彈開。
「飯我也做著,」迪爾西說,「您最好回床上去,等拉斯特來給您生火,今天早晨可冷呢。」
「好的,先生!」拉斯特說。他抓過韁繩,用一頭打著「女王」。「走吧!走吧!班吉,看在上帝分上別哭了!」
「你會小心趕的吧?」
「我們離開這裏他就不哭了,」迪爾西說,「他聞出來了。就是這麼回事。」
「早飯還沒好嗎?」
小屋門打開了,迪爾西走了出來,還披著那紅褐色披風,穿著紫色裙子,套著髒兮兮的長至臂彎的白手套,只不過這回沒披頭巾。她走到院子里,叫拉斯特。她等了一會兒,然後走向房子,繞過它走到地窖門口,她摸著牆走,看著門裡面。班在台階上坐著。拉斯特蹲在他前面的潮乎乎的地上。他左手拿了把鋸子,鋸條被手壓得有點彎了,他拿出迪爾西三十年來做鬆餅用的木槌,敲這鋸條。敲一下,鋸子便發出一聲慢吞吞的顫音,然後有氣無力地消失。鋸條在拉斯特的手和地板之間形成了一道微弱而清晰的弧線。它鼓著肚子,安靜而神秘莫測。
我得來個措手不及,免得他去給他倆報信,他想。他從沒想過也許他們不在這裏,不在車廂里。他們不在這裏,結果如何不取決於究竟是他先發現他們,還是他們先看到他,這是有違常理,有違事態發展節奏的。更重要的是:他必須先看到他們,把錢拿回來,至於他們做了啥對他來說一點不重要,不然的話,全世界都會知道他傑森·康普森被昆廷,他的外甥女,一個小賤人給搶了。
「你知道我怎麼想嗎,」拉斯特說,「我敢說他揍她了。我敢說他打她的頭了,現在是去請醫生。肯定是這樣。」鍾在滴滴答答,聲音肅穆而深沉。也許這就是這座衰敗的宅子本身枯竭的脈搏,過了一會兒,這鍾又清了清嗓子,敲了六下。班朝上看了看,又看了看窗前拉斯特的腦袋那像子彈一樣的剪影,他又開始上下顛著腦袋,淌著口水。他又嗚咽起來。
她回到廚房。她看著爐子,然後把圍裙從頭上脫下來,穿上大衣,打開通院子的門,打量著院子前前後後。細小的、尖利的風雨打著她的皮膚,但是四周沒有其他的活物。她輕手輕腳地下了台階,彷彿是為了避免出聲,然後她繞過廚房的拐角。就在這時候,拉斯特突然從地窖口跑出來,一臉無辜的樣子。
「今天是希古克牧師講道。」弗洛尼說。
「希古克牧師就有這能耐,」弗洛尼說,「聽人這麼說。」
「這不關你的事,不是嗎?」迪爾西說。她開始收桌子了。「別哭了,班吉,馬上拉斯特帶你出去玩。」
「那個,」傑森說,「房間的鑰匙。她是不是一直拿著。母親。」接著他看到了康普森太太,下樓迎向她。「把鑰匙給我。」他說。他開始去掏她那銹黑色睡袍的口袋。她攔住他。
「那你自己挑,」迪爾西說,「要不去拿舊帽子,要不去拿傘。挑哪個我不管。」
「是你把這姑娘逼跑的,傑森。」警長說。
「傑森,」他說,「你把三千塊錢藏在家裡幹嗎?」
迪爾西走到樓梯頂頭,拿了熱水袋。「我一會兒就弄好,」她說,「拉斯特今早晨睡過了,他上半夜都在看那演出。我自個兒來生火。快去接著睡,不然我還沒做好飯,你就把別人吵醒了。」
「那你去把他們叫過來,」迪爾西說,「告訴他們善良的主不在乎他聰不聰明。沒人在乎這個,除了這幫廢物白人。」
教堂里裝點過,有從廚房附近花圃和樹籬中採摘的幾束花,還有皺紋紙做的綵帶。講台上方掛著一個破舊的聖誕鍾模樣的裝飾,樣子如手風琴。講台上空蕩蕩的,不過唱詩班已經就位,天氣不算暖和,但他們都在扇扇子。
「是碎了嗎?」迪爾西說。
「他是要花,」拉斯特說,「等等,我去給他采一朵。」
「你要擱下別的給班吉穿衣服,我最好下樓弄早飯。你也知道早飯遲了,傑森有的吵。」
「跑起來啰,『女王』。」拉斯特說。
「嗯,」迪爾西說,「我看大伙兒需要的是個能讓這些不爭氣的小黑鬼們敬畏神的人。」
康普森太太什麼話也沒說。和許許多多冷漠、虛弱的人一樣,面臨一場無可挽回的災難時,她不知從哪裡拿出了堅毅和力量。她對於這尚未明確的事件有了一種不可動搖的信念。「哎,」她馬上就說,「你找到沒有?」
「不用了,隨它去吧。去給傑森弄點吃的吧。」
「我沒撒謊。你問班吉我撒謊沒有。」
「我要是不管你們,那誰來管,」迪爾西說,「快點吧,咱們已經晚了。」
「他還沒醒?」她說。
「現在你知道怎麼走了吧?」她說,「沿著街道,繞過廣場,去墓地,然後直接回家。」
在眾人的聲音和舉起的手臂之間,班坐著,瞪著那雙溫柔的藍眼睛出神。迪爾西在旁邊坐得筆直,為著被紀念的羔羊的受難和寶血,獃獃地、靜靜地哭泣著。
「我和班吉昨晚看她從窗口順著樹爬下來了。我們是不是看到了,班吉?」
「你們兩個誰會開車?」
「行,你現在給我裝滿,」她說,「然後上去照管一下班吉。」
「她要是真幹了這事,我都不覺得該怪罪她。」迪爾西說,向樓梯走去。「你在家裡老是這麼數落她。」
「行。」傑森說。他戴上帽子。「你會後悔的。我也不是沒人幫。這可不是俄國,戴上個小小的金屬徽章,就可以逍遙法外。」他走下九九藏書台階,上了車,發動引擎。警長看著他開走,轉彎,匆匆駛離這所房子,向鎮上開去。
門開了,朝里轉過去。傑森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讓人看不見屋裡,接著他讓到一邊。「進去吧。」他用低沉的聲音輕聲說。她們進去了。這不是一個女孩子的屋子。也不像別的什麼人的屋子。屋子裡有廉價化妝品淡淡的氣味,有幾件女人的物件,還能看出主人曾想把它裝點得女性化一點,但手段拙劣,並不成功,反顯得不倫不類,最後變得像租給人家幽會用的那種模樣刻板、臨時拼湊的屋子。床上沒有動過。地上放著一條臟內褲,顏色是深粉色。一隻半開的衣櫃抽屜上掛著一隻絲|襪,在晃動著。窗戶開著。那兒長著一棵梨樹,緊貼著屋子。梨樹開花了,樹枝在牆壁上刮出沙沙的聲音。風灌進開著的窗戶,把凄涼的花香帶了進來。
他們沿街走著。安靜的街上,三五成群的白人也在往教會趕,聽著風中的鐘聲,在時隱時現的陽光下走著。風從東南方使勁吹著,過了幾天暖和日子,風顯得格外寒冷。
「要是他們開始在那兒打球,你知道會怎樣。」拉斯特說。
「不管怎麼說,反正人家在議論。」弗洛尼說。
「我砸它幹嗎?」
「好的,姥姥。」迪爾西鬆開了韁繩。
「就他還是從聖路易過來的。」弗洛尼低聲說。
雨已經停了。風從東南邊吹過來,使天空露出了一塊塊的藍天。越過樹林和屋頂,能看到陽光灑落在一個小山頂上,樣子如同一片淡淡的布片,接著漸漸散去。風裡飄來一聲鐘聲,它似乎是一個信號,別的鐘聲應聲而起,此起彼伏。
「是嗎?」迪爾西說,「他是誰啊?」
「要不是我來得及時,肯定要流血了。你離遠點吧,快點。那個小個子雜種會把你殺死的。那兒是你的車?」
他們快到廣場了。廣場上立著南方聯盟士兵的雕像。在那飽經風霜的大理石手掌下,一雙空洞的眼睛瞪著前方。拉斯特更加放肆,衝著半死不活的「女王」一條子抽過去,眼睛掃視著廣場。「那不是傑森先生的車子么。」他說。這時候他又看到另外一幫黑人。「我們給這幫黑鬼顯顯什麼叫派頭吧,班吉,」他說,「你看怎麼樣?」他回頭看了看。班坐在那裡,拳頭裡攥著花,眼神空洞而平和。拉斯特又抽了「女王」一下,讓它繞到雕像左邊。
「那就爛在肚裏別說了,」迪爾西說,「等什麼時候昆廷小姐來找你徵求意見了,我會告訴你的。你們馬上去後頭玩去。」
迪爾西摸了摸班的頭,來回搖晃著。「我真是儘力了。」她說。「主都知道。那你去弄車吧。」她說,一邊站起身。拉斯特一陣風跑了出去。班抓著拖鞋在哭著。「別哭了,拉斯特要去取馬車帶你去墓地了。咱也不用沒事找事去拿你的帽子了。」她說。她走到屋角用花布帘子隔出來的衣帽間,拿出自己平日戴的氈帽。「我們過去比這更苦的日子都過過,可是又有誰曉得,」她說,「你反正也是主的孩子。我也快做主的孩子了,讚美耶穌。來。」她把帽子戴到班頭上,把他的外套扣起來。他一個勁兒地哭著。她從他手裡拿下拖鞋,放到一邊,兩個人出了門。拉斯特過來了,趕來一匹老邁的白馬,拉著一輛破破爛爛歪歪扭扭的車。
「哪個議論?」迪爾西說。
隨著白晝在頭頂上倏忽飛過,昏暗的窗戶亮起來,又幽靈般地退回陰森森的昏暗之中。有輛汽車從外面的路上駛過,在沙地里艱難行進著,聲音慢慢遠去。迪爾西坐直身子,手放在班的膝蓋上。兩滴眼淚從她那凹陷的臉頰上滑下來,在犧牲、克制和時間留下的滿臉皺紋里流淌。
班一動不動地坐了一陣子。接著吼叫了起來。吼啊,吼啊,嗓門越來越大,都不停一下喘口氣。這聲音里不止是驚訝,那是恐懼;是震驚;是看不見說不出的痛苦;只是聲音。拉斯特翻了個白眼,「我的老天,」他說,「別哭!別哭!我的老天!」他又扭過去,用枝條抽了「女王」一下。枝條斷了,他扔到一邊,班的嗓門已經高到難以置信的程度。拉斯特抓住韁繩頭,身體前傾,這時傑森三步並作兩步穿過廣場,跳上馬車踏板。
在餐廳里,迪爾西來回忙碌著。現在她搖響一隻小小的清脆的鈴,接著拉斯特在廚房裡聽到康普森太太和傑森下來了,還有傑森的嗓音,他翻動著白眼傾聽著。
他們經過時,黑人們就在門裡跟他們打招呼,通常是向著迪爾西說。
「我沒法同時做兩件事啊,」迪爾西說,「您就回床上去吧,這一早我還得照管您。」
「你耍這些鬼花招幹嗎?」迪爾西說,「仔細看好他,免得我擺飯桌的時候他又把手燙了。」
「你管的閑事太多了,」迪爾西說,「你沒聽弗洛尼說這不關你的事嗎?你帶班吉到後面玩去,別讓他哭鬧,等我把飯做好再回來。」
「我怎麼管家不關你的事,」傑森說,「你到底要不要幫我?」
「你們都來吃吧,」迪爾西說,「傑森不會來吃飯了。」他們坐到桌子前。班自己吃固體食物滿能應付,但即使現在給他的是些冷飯菜,迪爾西還是在他脖子上圍了塊布。他和拉斯特吃著。迪爾西在廚房裡走來走去,唱著自己記住的兩句歌詞。「你們儘管吃,」她說,「傑森不會回來了。」
「你肯定不敢。你沒這膽子啊。」
「您放下來,回去睡覺吧。」迪爾西說。她艱難地爬著樓梯,身子一歪一扭的,喘著粗氣。「我過會兒就把爐子點著,要不了多久水就開了。」
「啊,盲目的罪人們哪!各位弟兄,我告訴你們;各位姐妹,我跟你們說,當主果真轉過他大能的臉,說:我不想讓天國負擔過重!我能看到鰥居的上帝關上他的門;我看到了洪水在天地間洶湧;我看到了黑暗和死亡降臨到世世代代人的頭上。然後,看吧!各位弟兄!是的,各位弟兄!我看到了什麼?我看到了什麼,啊,罪人們啊?我看到了復活和光明;我看到溫順的耶穌說他們殺死了我,才讓你們得重生;我死去,才讓看到並信的人得永生。各位弟兄們,啊,各位弟兄!我看到了末日,金色的號角吹響,使榮耀降臨,擁有羔羊的寶血與紀念的死人復活。」
「我可以趕馬車呀,姥姥。」拉斯特說。
「馬上開車送我去傑弗遜要多少錢?」
又成了上坡路,前面就好像一張畫出來的布景。小路通向一片紅土堆中間的豁口。紅土堆上面栽著橡樹。小路到這裏戛然而止,彷彿一條被剪斷的絲帶。邊上是一座破敗的教堂,那樣式奇特的尖頂就跟畫里的教堂一樣。整個景象平面化而沒有景深,就像一張畫了畫的紙板立在平坦大地的邊緣,面衝著此地四月的有風的晴空和回蕩著鐘聲的半上午。大家帶著安息日的矜持,慢慢湧向教堂。婦女孩子們直接進去,男人停在外頭,三五成群,低聲交談。鐘聲停歇的時候,他們也進去了。
「各位弟兄!看看坐在那兒的孩子。耶穌過去也是這個樣子。他的媽媽也有過榮耀,受過痛苦。有時候,夜幕降臨時,或許天使唱歌讓他入睡;或許他朝外面看,看到羅馬巡警從門前走過。」他來回走動著,擦著臉,「聽著,各位弟兄!我看到了那一天。瑪麗坐在門口,把耶穌抱在膝上,那位小耶穌。那位小耶穌,和那邊的小孩子一樣。我聽到了天使唱著平安和榮耀的歌曲;我看到了那漸漸閉上的眼睛。我看到瑪麗跳起來,看到了士兵的臉:我們要去殺戮!我們要去殺戮!我們要殺死小耶穌!我聽到了那可憐的媽媽在哭泣和哀訴,因為她得不到主的拯救和神諭!」
迪爾西伸手越過她,將書放在另一側更寬敞的床沿。「這會兒你看不清沒法讀啊,」她說,「要不要我把百頁窗拉開一點?」
「條子。她至少想起來留個條子吧。昆廷都留了。」
「別哭了,」迪爾西說,「還有你,傑森!」
「您說啥呢?」迪爾西說,「您難道不知道她沒事嗎?我打賭天黑之前她一準從這門裡走進來。」
傑森上了車,發動引擎,開動了。他掛了二擋,引擎吭哧吭哧的,他把引擎開到最大,把油門猛踩到底,粗野地啪啪地開關風門。「要下雨了,」他說,「等我跑到半路,就大雨傾盆。」他開著車子遠離了鐘聲,遠離了鎮子,想象著自己在泥濘里困住,苦苦尋找兩駕馬車幫忙的情形。「那時候大家全他媽在教堂里。」他想象自己終於找到一座教堂,找到幾匹馬,馬主人跑出來,沖他喊叫,他把那人打倒。「我是傑森·康普森。看你能不能擋住我。看你能不能去選個執法長官來擋住我。」他說,他想象自己領著一群士兵,上了法院,把警長拖了出來。「還妄想能叉著手坐在那裡看我丟工作。我要讓他領教領教什麼叫工作。」他絲毫沒有去想自己的外甥女,也沒有想到那筆錢究竟價值幾何。十年來,外甥女也好,錢也好,在他心目中既無實在感,也無個性:二者加在一起,不過是象徵著那份他還沒有得到就已經失去的銀行差事。
「我也知道是什麼事。」拉斯特說。
「好吧,別讓他到屋子裡來就行。我已經夠受了。」
「坐著別動。」迪爾西說。她走過去抓住馬的頰革。「好了,快去給他采一朵吧。」拉斯特繞過房子,向著花園方向跑過去。回來的時候,他手裡拿了一朵水仙花。
「可是這星期天早上,在我屋子裡這樣,」康普森太太說,「我費了這麼大力氣,想把他們培養成基督徒。我來找找是哪個鑰匙,傑森。」她說。她把手放他胳膊上。接著她跟他搶起來,可是他胳膊肘一拐,就把她推到了一邊,然後把她打量了一番,眼神冷酷而惱火。接著他又轉向門口,帶著那串沉甸甸的鑰匙。
紗門裡有人在說話。正要舉手敲門時,他聽到了腳步聲,於是他把手縮回來,一個下身穿一條粗呢布褲子,上身穿一件無領硬胸白襯衫的大塊頭開了門。他一頭桀驁不馴的鋼灰色頭髮,一雙灰眼睛又圓又亮,像小孩的眼睛。他抓住傑森的手,把他拉進屋裡,手還握著沒鬆開。
「只能扔啊,」拉斯特喘著氣說,「沒別的辦法放下來。」
「好了,」迪爾西說,「他們會跟上來的。咱們去聽唱詩吧。」他們繞過房子走向大門。「別哭了。」迪爾西沿車道走著,時不時勸班一下。他們到了大門。迪爾西把門打開。拉斯特沿著車道跟上來,手裡拿著傘。旁邊還有個女人。「他們來了。」迪爾西說。他們過了大門。「好了。」她說。班不哭了。拉斯特和他媽媽趕上他們。弗洛尼穿著一條亮藍色絲裙,戴著一頂花帽子。她是個瘦瘦的女人,有一張扁平的和藹可親的臉。
「拉斯特上去照應他沒有?」她說。
他上了車,發動起來。「我來想點別的事。」他說,於是他想起洛琳來。他想象他和洛琳上床,只不過他是躺在她邊上,央求她幫自己忙,接著他又想起錢來,想著自己被一個女人、一個姑娘耍了。他要是相信是那男的偷走他的錢多好啊。想著被偷去的錢原本是對他丟工作的補償,想著這錢來得是多麼費勁多麼冒險,它象徵的就是他丟掉的工作,卻被這麼一個下賤的小丫頭偷走了。他繼續往前開著,用外套的一角擋住不斷吹來的風。
「你能去嗎?」一個人說。
「好的,姥姥。」拉斯特說。他走回來從餐廳門出去了。過了一會兒,食品間的門不再響了。迪爾西準備做鬆餅。她在麵包案板上來回篩著篩子,一邊哼起曲子來,沒有特別的調子和歌詞,翻來覆去,悲愴、哀傷而質樸。細細的麵粉像下雪一樣源源不斷地篩到面板上。爐火開始讓屋子暖起來,讓屋裡充滿火苗的呢喃,現在她唱得更響亮了,彷彿她的聲音也被升高的氣溫融化,這時,康普森太太又在宅子里叫她了。迪爾西仰起頭,彷彿她的眼睛能看透天花板和牆壁,看到那老太婆穿著那身棉睡袍,站在樓梯頂,用機械般的聲音在叫她。
「別撒謊了,」傑森說,「他們在哪兒?」
迪爾西應了聲,不再把爐子撥得嘩啦響了,可是沒等她走出廚房,康普森太太又叫了,沒等她走過餐廳,抬頭到灰色窗戶邊透口氣,那邊又叫了一聲。
「什麼?」傑森說,「我怎麼存錢是我的事。你的事就是幫我找回來。」
「他起來了,」他說,「卡羅琳小姐叫我放桌子上。」他到了爐子前,手在柴禾箱上頭攤開,掌心向下。「他也起來了,」他說,「今天早晨是兩腳同時著地的。」
「你把他怎麼了?」迪爾西說,「這一早上就夠亂的了,你咋就不讓他消停?」
「他是啥時候叫你去干這事的?」迪爾西說,「聖誕節的時候吧,是不是?」
兩輛漆得很花哨的卧鋪車停在軌道上。他把兩輛車偵察了一番才下車。他努力放緩呼吸,免得血在他頭顱里衝來撞去。他下了車,順著車站牆壁走著,看著那兩輛卧鋪車。車窗里掛出來幾件演出服,軟塌塌,皺巴巴的,就像剛剛洗的。車踏板邊的地上放著三把帆布椅子。可是他沒看到四周有人,後來看到一個男的,圍了條臟圍裙,走到門口,把一鍋洗碗水猛地倒掉,陽光在金屬鍋身上閃耀著。然後那人又進了車廂。
迪爾西什麼話也沒說。她也沒有動,不過,儘管在她看來迪爾西不過是扁扁的、模糊的一團,但也能看出她把頭低下了一點,手裡提著熱水袋的頸子,就像一頭雨中的母牛。
「別跟我撒謊了,黑小子。」迪爾西說。
「聽我的,從後面樓梯上去,把班吉衣服穿好,」迪爾西說,「馬上就去。」
「昨天他說今天去聖約翰。說他四點回來。」
拉斯特回來了,戴著一頂硬硬的新草帽,上面扎著一條綵帶,手裡拿著一頂布帽子。草帽的平面稜角都挺獨特,讓拉斯特的腦袋很惹眼,看上去像打了聚光燈一樣。它形狀獨特,充滿個性,一時看起來,似乎是戴在緊跟在拉斯特身後的什麼人頭上。迪爾西看著那帽子。
他反手一揮,把拉斯特推到了一邊,自己抓住韁繩,拉鋸一般猛拉猛放,又把韁繩繞回一截,向「女王」屁股上猛抽。他不停地抽打她,使它奮蹄飛奔,班的嘶啞的痛苦在他們耳際咆哮著,他趕著馬轉到了雕像右邊。然後,他沖拉斯特的頭打了一拳。
「那就別他媽在那兒https://read.99csw•com瞎整了,把氣筒給我。」傑森說。
「迪爾西。」康普森太太在樓梯上說。
「拉斯特!」她叫道,站著聽了一會兒,側臉對著風聽著。「叫你呢,拉斯特!」她聽著。她正要再叫的時候,拉斯特轉過廚房角過來了。
「這不關我的事,傑森。你要是有什麼切實的證據,那我必須採取行動。可要是沒有證據,我恐怕就管不了了。」
「你有啥事?」
「喂,傑森!」康普森太太說,「他不知道哪一個是,」她說,「你知道我從不讓別人拿我的鑰匙,迪爾西。」她說。她號哭起來。
「聽著,別又開始鬧了,」拉斯特說,「我今天遇到的事夠多了。」那邊有張吊床,是用窄桶板穿插在編織的網繩中做的。拉斯特躺到了吊床上,但是班還在茫然地漫無目的地走著。他又開始嗚咽起來。「別哭了,」拉斯特說,「我可真要抽你了。」他躺回吊床上。班不走了,但是拉斯特聽到他在哭。「你到底停不停,沒完沒了嗎?」拉斯特說。他從吊床上下來,走到班跟前。班正蹲在一個小土堆前面。土堆兩邊各有一個裝過毒藥的藍玻璃空瓶子埋在土裡。其中一個瓶子里插著根枯萎的吉姆森草。班蹲在前面,低聲哼著,聲音緩慢而模糊。他一邊哼著一邊茫然地四周找著,找到一根樹枝,放到另外一個瓶子里。「你怎麼沒完了?」拉斯特說,「你是要我給你點顏色看看,讓你哼個夠嗎?」他跪下來一把抓過瓶子藏到身後。班不哭了。他蹲在那兒,看著剛才埋瓶子的坑,吸了口氣,正要大哭,拉斯特又把瓶子拿了出來。「噓!」他低聲說,「你敢給我喊出來!你敢!在這兒呢。看到沒有?在這兒。你老待這兒,肯定要鬧的。走,咱去看看他們有沒有開始打球。」他抓住班的胳膊,把他拉起來,一塊走到圍欄前,並排站著,透過密密的尚未開花的金銀花叢看過去。
電話接通了。「我是傑森·康普森。」他說,聲音粗啞低沉,他只好重複一遍。「傑森·康普森,」他說,這次刻意控制著自己的聲音,「準備好一輛警車,帶上一個副警長,十分鐘到。我在這兒——什麼?——搶劫。我家裡。我知道是誰乾的——搶劫啊,我說了。準備好一輛——什麼?你們還是不是拿薪水的執法人員啊——是的,我五分鐘就到。把車準備好,立刻出發。你要是不幹,我就報告州長。」
「是的,姥姥。就是T.P.每個星期天走的那條路。」
「去的時候我告訴你。我不叫你,你就別讓他進屋。」
傑森站著,雙手在慢慢絞著帽子邊。他平靜地說:「你是不想幫我抓他們了?」
「您等著看吧,」迪爾西說,「她到晚上就回來了,乖乖地上床睡覺。」康普森太太什麼也沒說。浸過樟腦的布搭在她的額上。黑裙子橫搭在床腳。迪爾西站在那裡,一隻手搭在門把手上。
「每個星期天早晨她在哪兒,現在就在哪兒。」迪爾西說,「你這幾天怎麼回事?」
「你剛才跑地窖咋就不嫌冷呢?」迪爾西說,「傑森咋回事?」
康普森太太穿了身黑緞子棉睡袍,一隻手在下巴下面捏緊,另一隻手拿著個熱水袋。她站在後面樓梯的頂頭,叫著「迪爾西」,一聲聲地很有規律,音調單一地傳入樓梯井。樓梯井靜悄悄的,落入一片漆黑,然後遇到灰色窗戶投下的光,又亮起來。「迪爾西,」她叫道,聲調不變,沒有抑揚頓挫,彷彿根本不指望有人回答,「迪爾西。」
「我脫不開身,」另外一個人說,「你去不行嗎?你反正也沒事幹。」
「好了,好了,」迪爾西說,「能有什麼事?這兒有我呢。我不會讓他傷害她的。昆廷,」她高聲叫了起來,「別怕,寶貝,這兒有我呢。」
「我從來沒說是您砸碎的,是不是?」傑森說。
「我們還是出去吧。」男人說,他站了起來。
「是啊,耶穌!」
「你還是把我的《聖經》遞給我吧。」
「跑起來吧!」拉斯特說。他又抖了一下韁繩。在隱隱的轟隆聲中,「女王」慢慢走過車道,拐上大街。一上了街,拉斯特就趕著它以一種像是向前跌倒的慢動作的步姿往前走。
「別哭了,寶貝,」迪爾西摸著班的頭說,「拉斯特,寶貝,」她說,「你能不能聽你老姥姥的話,好好趕馬車呢?」
「您幹嗎老這樣說?」迪爾西說,「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天空晴朗了,飛掠而過的碎影已變成了光。在他看來,天放晴這個事實,彷彿都是敵人搞出來的什麼詭計,是一場他帶著舊傷去迎接的新戰鬥。他不時會路過教堂——沒有粉刷過的木結構建築,釘著鐵皮的尖頂,周圍是系著的馬匹和破舊的汽車。在他眼中,每一座教堂彷彿都是一個崗哨,在那裡命運的衛兵們都在匆匆回頭,向他偷看過來。「你也該死,」他說,「看看你有沒有能耐把我擋住。」他又想到了自己,想到那一列士兵,還有後面上了鐐銬的警長,要是有必要,就是全能的上帝,他都要給從寶座上拉下來;他想著在天堂和地獄的鏖戰,他從戰火中穿過,直到親手抓住他那逃跑的外甥女。
他把小山似的一堆木柴抱在懷裡,路都看不見了,晃晃悠悠走到台階前,跨上台階,毛毛腳腳地撞在門上,柴一根根掉在地上。迪爾西過來,給他開了門,他跌跌撞撞穿過廚房。「到,拉斯特!」她叫道,可是他已經嘩啦一聲把柴丟進了箱子。「哈!」他說。
「我有事。」
兩個人又嘟噥一番。「這個錢不行。」其中一個說。
「你扔了沒?」
拉斯特出去了。班坐在爐子邊。他懶洋洋的,身子一動不動,頭卻晃來晃去,迪爾西忙來忙去的時候,他一直用那溫和的目光看著她。拉斯特回來了。
「我知道,」康普森太太說,「我的腳凍得像冰似的。我是凍醒的。」她看著迪爾西上樓梯。迪爾西花了好長時間。「你知道早飯做晚了,傑森有的煩。」康普森太太說。
「他去又不是花傑森的錢,」迪爾西說,「這個是肯定的。」她轉身下樓。康普森太太回房間去了。剛上床時,還能聽到迪爾西在下樓梯,步子沉重緩慢,聽來簡直讓人瘋狂,好在現在被食品間那扇門的砰砰響聲蓋住了。
「好了,」康普森太太說,「你還有什麼事?是不是要去給傑森和班吉明弄點晚飯,還是不弄了?」
迪爾西走到床前,在床沿下的陰影里摸索一番,找到了倒扣著的《聖經》。她把折了的那頁撫平了,又把書放回床沿。康普森太太沒有睜眼。她的頭髮和枕頭一樣顏色,額頭搭著那塊頭巾一樣的浸過葯的布,她看上去就像個祈禱的老修女。「別再放那兒了,」她說,眼睛沒有睜開,「早先你就放這兒。你想要我下床去撿嗎?」
拉斯特去了小屋。班在低聲嗚咽。
「我得哄著他們,」康普森太太說,「我凡事都得靠他們呢。我身體又不是那麼好。要是身體結實就好了。要是我自己把家務都料理了。至少能幫你卸掉這些負擔。」
「快進來,」他說,「快進來。」
她在那兒等著,看他們穿過院子,走向圍欄旁邊的雪松樹叢。然後她向自己的小屋走去。
不斷有上了年紀的人跟迪爾西說話,不過,除非年紀很大的,否則迪爾西不許弗洛尼回話。
「會的,先生。」
「他冷不冷?」迪爾西說。她把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摸了摸他的手。
拉斯特把帽子給了她,他和班打後院走了。班還在嗚咽,不過聲音不大。迪爾西和弗洛尼去了小屋。過了一會兒,迪爾西出來了,仍然穿著那條褪色的印花裙子,走到廚房去。火已經熄了。屋子裡什麼聲音也沒有。她繫上圍裙,上了樓梯。到處都悄無聲息。昆廷的房間還跟他們離開時一個樣。她走進去,把內衣撿起來,把長筒襪放回抽屜,關上抽屜。康普森太太的房門還關著。迪爾西在邊上站著聽了一會兒。接著她打開門,走了進去,一股樟腦丸氣味撲面而來。百頁窗拉上了,屋子裡有些暗,床也是,所以一開始她以為康普森太太睡著了,正要把門關上,這時候對方開口了。
「我們先出去,你們好說話。走吧,默特爾。」
「去哪裡?」傑森說,「那該死的演出還沒完嗎?」
「你能不能停一會兒,好讓我出去啊?」他說,「行不行?」可是對方還在掙扎,於是傑森鬆開一隻手,向他頭上打過去,下手笨拙而匆忙,而且也不是很重,不過對方立刻癱下,滑倒在地,把鍋碗瓢盆砸得劈里啪啦一陣響。傑森站在他邊上,喘著氣,聆聽著。接著他轉身,跑出了車廂。到了門口,他屈身慢慢下了踏板,又在那裡站住了。他的喘息發出哈哈哈的聲響,他站在那裡,想把這聲音壓下去,眼睛瞟來瞟去,突然聽到身後有急匆匆的腳步聲,一轉頭,只見小老頭從車廂過道里踉踉蹌蹌、怒氣沖沖地跳過來,手上高高舉著一把生鏽的斧頭。
「晴個屁,」傑森說,「到了十二點你看,他媽還不知道要下多大的雨。」他看了看天空,想著下雨的事,想著打滑的粘土路,想著自己困在離鎮上很多英里的什麼地方。他懷著一種得意的心態想著這些,想著自己鐵定趕不上晚飯了,想著如果順著一肚子的急躁現在就出發,那麼極有可能到中午正好走到離兩個鎮都很遠的地方。他感覺現下的處境就是要他休息一下,於是他跟那黑人說:
「好的,姥姥。」拉斯特說,「跑起來啰,『女王』。」
「不確定?」傑森說,「我花了他媽兩天時間走街串巷跟著她,想方設法讓她別跟他在一塊,先前我就跟她講,一旦讓我逮著跟他鬼混我會怎麼治她,現在你卻說我不知道這個小婊——」
「他不會傷人的。他不過是個傻子。」
「他是聖路易來的,」弗洛尼說,「是個大牧師。」
「他們給她取名叫昆廷的時候,我就知道要出這事。」康普森太太說。她到了衣櫃前,開始在裏面翻找——香水,瓶子,一盒粉,一隻咬過的眉筆,一邊豁了口的剪刀躺在一塊補過的頭巾上,頭巾上還有些粉,染了些胭脂。「找紙條。」她說。
「我不明白都怎麼回事,」康普森太太說,「我醒了起碼一個鐘頭了,廚房裡還什麼動靜沒有。」
「那你去把傘拿上。」
「拉斯特說他沒砸。」
「不處理,」傑森說,「什麼都不做。我碰都不會碰她一下。這個婊子害我丟了工作,害我錯過了唯一一次發展良機,害得我父親喪命,害得我母親一天天地折福減壽,害得我自己成了鎮上的笑柄。我不會拿她怎麼樣的。」他說,「我什麼都不會做。」
「我給你們一塊錢。」傑森說。
「是的。」
他又偵察了起來。接著他走到車廂前,上了踏板,步子迅速而安靜,然後在門口停了一下。廚房間里黑乎乎的,發出一股食物的霉味。那人的身影是白糊糊一片,他在用沙啞、顫抖的高音唱著歌。是個老頭,他在想,個頭還沒我大。他進車廂的時候,那人正好抬頭看。
「是啊。他說他們不在,我還以為他在撒謊。」
「我冷啊。」拉斯特說。
「我也知道是哪些人,」迪爾西說,「那些廢物白人,就是他們。覺得他上白人教會不夠格,黑人教會又配不上他。」
「你就是這麼乾的,是不是?」迪爾西說,「把木槌拿過來。」她說。
「我告訴你們,各位弟兄,我也告訴你們,各位姐妹,那一天遲早要來的。可憐的罪人會說,讓我和主一起躺卧,讓我卸下重擔。那時候耶穌會怎麼說,啊,各位弟兄?啊,各位姐妹?你們有沒有羔羊的紀念和寶血?因為我不想讓天國負荷過重!」
「你怎麼不戴你的舊帽子?」她說。
「哎,姥姥。」拉斯特說。
「傻子就不傷人了?」
「聽著,」傑森說,「我家被人搶了。我知道是誰乾的也知道他們在哪裡。我到你這個正式任命的執法警官這裏來,我再問你一遍,你究竟要不要出點力氣幫我追回財產損失,要不要?」
傑森瞪大眼睛狂亂地往四周看,手仍然抓緊對方。外面現在天氣晴朗,陽光燦爛,風急,天晴,空蕩蕩的,他想到人們不久就會吃完星期日晚飯悄悄回家,一個個身著盛裝,喜氣洋洋,他又想著自己在這裏正拚命抓住這個拼了命的氣急敗壞的小老頭,都不敢松一下手好讓自己有時間轉身跑開。
「好了,」他說,「你離開這兒,不要再過來了。你想來幹嗎?尋短見嗎?」
「好的,姥姥。」拉斯特說。他們出去了。迪爾西吃了晚飯,把廚房收拾乾淨。接著她走到樓梯下面聽著。什麼聲音也沒有。她穿過廚房,走出通院子的門,在台階上停住了。班和拉斯特都看不到,不過站在那兒她又聽到地窖門方向傳來沉悶的砰的一聲,她走到門口,向著下面看,又看到了早晨那一幕。
「當然了,我知道不是他們砸的,」傑森說,「當然啊,這個我知道。沒準是因為天氣變化它自己碎掉的。」
「好吧,」傑森說,「上車。」
「我流了許多血嗎?」他說,「我腦袋後面。是在流血嗎?」他還在說著,這時候感覺大家把他快速推開,聽到老頭細弱而憤怒的聲音在身後越來越遠。「看看我的頭,」他說,「等等,我——」
「還要好久呢,哦,耶穌啊,」她說,「還要好久呢。」
「我裝了,」拉斯特說,「我裝過了。」
迪爾西停住了。「你在搞什麼鬼?」她說。
「我搞不懂那玻璃是怎麼會碎的,」康普森太太說,「你肯定是昨天壞的?也可能是天氣熱了,老早就壞了。又是上面的那半扇,帘子擋著看不見。」
他看到自己命運和意志這兩股相反的勢力在會合,最終將不可逆轉地交匯到一起,他開始算計起來。我現在一步都不能錯了,他自言自語。只有一條正路可走,別無他途:他必須這樣做。他相信,這兩個人見到他之後,馬上都能認出來。他還不知道能不能先看到她,除非那男的還打著紅領帶。能否大功告成,全要看這紅領帶了,這一點似乎是這個迫在眉睫的災難的總結;他幾乎都能聞得到,感覺它懸在自己那抽痛的頭上。
「走吧,班吉。」拉斯特說。他下了台階,牽著班的胳膊。他順從地跟著,嘴裏在嗚咽,一種船隻發出的緩慢而沙啞的聲音,似乎在聲音發出之前就已經開始,在聲音尚未結束的時候就已終了。
「姥姥今天心情不大好。」
她進了廚房,把火生起來,開始做早飯。這中間,她停了一下,到走到窗口朝著小屋張望,接著走到門口,把門打開,對著風雨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