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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康普森家族1699—1945

附錄 康普森家族
1699—1945

「我的眼睛不中用了,」她說,「我看不見。」
伊克莫托比一個被罷黜的亞美利加國王,被其義兄稱作「L』HOMME」,有時是「DELHOMME」。這位義兄是一位法國騎士,若是早生幾年,定會躋身於群星璀璨的顯赫惡人——亦即拿破崙麾下的元帥——之列。這位義兄把契卡索族這麼一個頭銜,僅翻譯為這樣一個「人」字。而這位伊克莫托比也是頭腦精明,想象力豐富之人,對於他人和自己都有不凡見識,看到這個譯名,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將其英文化,改作「Doom」。伊克莫托比從自己過去廣闊的疆域中分出密西西比河北部足足一平方英里的一塊處|女地,給了一個蘇格蘭難民的孫子。此人也曾把前途押在一個國王身上,孰料這個國王自己也被廢黜,於是該難民把自己的繼承權一併丟掉。這個難民分得的土地四四方方,如同一張牌桌。那時這塊地上還有森林,因為這是在命運開始逆轉的1833年之前,那時密西西比的傑克遜,也不過是一幢長長的、歪歪扭扭的單層木屋,用泥巴糊著縫,裏面住著契卡索族的官員和他的貨棧。伊克莫托比的慷慨,得到的部分回報是能太太平平向荒野的西部進發,用他和族人覺得合適的任何交通方式,步行也可,騎馬也可——只要這馬是契卡索馬。那片西部土地,而今叫俄克拉荷馬,不過當時大家還不知道其地下富含石油。
班吉明剛出生取名毛萊,是隨他唯一的舅舅叫——這位舅舅相貌英俊,花哨而招搖,不過沒有工作,也沒有老婆,到處找人借錢,連迪爾西這個黑人也不放過,每次把手從口袋裡拿出來的時候,還跟她解釋說自己視迪爾西如他妹妹家族的一員,還說不管在誰眼中,不管在什麼地方說起來,迪爾西都有天生的貴婦氣質。後來連他母親也感覺他不大正常,於是哭著要給他改名,於是哥哥昆廷給他重新取名叫班吉明(便雅憫,我們最小的孩子,被賣到了埃及)。他喜歡三種東西:一是牧場,它被變賣了,好給坎迪斯置辦婚禮,以及供昆廷上哈佛,二是姐姐坎迪斯,三是火光。這三種他都沒有失去,因為他並不記得姐姐本人,只記得姐姐不在了,火光依然是入睡時那樣的明亮形狀,牧場賣掉比沒賣的時候更好了,因為現在他不但能和T.P.無休止地跟隨人們的活動沿圍欄跑來跑去,那些人是不是在揮杆打球跟他們沒有一點關係,T.P.還能領他們去草坪或是野草叢中,T.P.手裡會突然變出一些白色小球,這球從手裡丟出去,對抗甚至戰勝著他並不知道的重力和其它各種亘古不變的定律,砸到木地板上,熏房牆上,或是水泥人行道上。1913年被閹割。1933年被送入州精神病院。在這兒他也沒有丟失什麼,就像對他姐姐一樣,他也不記得牧場,只記得牧場的不復存在,而那火光,依然是入睡時那樣的明亮形狀。
「他怎麼說?」老黑人說。圖書館員知道這個「他」指的是誰,她倒也不感到意外,老黑人不僅知道她能明白「他」的所指,而且當即知道她已經把照片給傑森看過了,這她也不感到意外。
就這樣結束了。六點鐘,她從擁擠的車站擠過去,一隻胳膊緊緊夾著手提包,另外一隻手拿著返程的那一半往返票,被夜伏晝出的人流帶向喧囂的站台,四周有幾個中年公務員,但大部分是出發或是去赴死的士兵與水手,還有他們的夥伴,那些無家可歸的年輕女人——她們兩年以來一直漂泊在外,運氣好的時候睡在卧鋪車或是賓館里,運氣不好的時候,就住在坐席車、公交車、車站、門廳、公廁里,剛剛在慈善病房或是警局裡下完小崽子,就又匆匆離開。圖書館員拚命擠上了公交車。由於她的身材比周圍人都小,大部分時間她的腳根本無法沾地,後來一個人影(一個穿卡其布衣服的男人,不過她當時在哭,看不清)站起身,把她一把抱過來,放在靠窗的一個座位上。她坐下來仍悄悄哭著,看著城市的景象一道道向後退去,接著完全消失,很快她就到了家,平平安安回到傑弗遜,這裏生活也在繼續,自有一番不可名狀的情感、混亂、痛苦、憤怒和絕望,可是在這裏,到了六點鐘,你就可以合上它的封面,即使是孩子那樣輕盈的手,也能把它放回那寂靜的永恆的書架上,放回它的沒有特徵的同類中間,然後擰上上面的鎖,度過一個完整而無夢的夜晚。是的,她悄悄地流著淚在想,就是這樣,她不想看,不管是不是凱蒂,因為她知道凱蒂不想要人來救,她已經沒有什麼值得拯救的東西要人來救,也沒有什麼值得丟的東西還沒有丟盡了。
昆廷·麥克拉昌格拉斯哥一個印刷工人的兒子,父母雙亡,由住在珀斯高地的母親娘家的人撫養成人。他從卡洛登荒原逃到了卡羅萊納州,當時只有一把蘇格蘭寬刀和一條白天穿在身上,晚上墊在身下的格子呢,別的一無所有。和英國國王打過一次敗仗后,他不想再次犯錯,於是在八十歲那年,他帶著還在襁褓里的孫子和格子呢(那把蘇格蘭刀也和他的兒子,即那孩子的父親一起,大約一年前在喬治亞戰場上從塔爾頓的一個軍團里消失了)來到肯塔基,一個名叫波恩或是伯恩的鄰居已經在那裡開闢了一個定居點。九-九-藏-書
昆廷三世他愛的不是妹妹的身體,而是康普森家殘存的一點榮譽。這榮譽搖搖欲墜(他很清楚)、岌岌可危地架在她那渺小、脆弱的處|女膜上,就像一整個巨大地球的小件複製品能被頂在一隻訓練過的海豹的鼻子上。他愛的不是亂|倫的意念,他也不會去亂|倫,他愛的是長老會的永恆懲罰觀念:通過這個辦法,不需上帝出手,他自己就可以把他和妹妹一同打入地獄,在那地獄的永火之中,永遠守護著她,保持她的完整無缺。不過他最愛的還是死亡,他在一種深思熟慮的幾乎是變態的對死亡的預感中愛著,生活著,如同一個戀愛中的人,愛著卻又強忍著不去觸碰戀人那期待、甘願、友善、溫柔而又不可思議的肉體,直到他終於無法忍受,不是受不了延宕,而是受不了克制,於是乾脆縱身投河,拋開一切,自溺於水中。1910年6月,妹妹婚禮兩個月之後,他在馬薩諸塞州康橋自殺。此前他一直在等著完成本學年的學業,免得浪費了預付的學費。這樣的等待,並非因為他身上有卡洛登、卡羅來納和肯塔基先祖的血液,而是因為老康普森把一平方英里中最後一片土地賣了,好支付妹妹的婚禮和他在哈佛一年的學費,而這土地正是他天生白痴的弟弟除了姐姐和看爐火之外最心愛的東西。
「這是坎迪斯?」他說,「別逗了。這照片上的婊子三十歲都不到。我們家那位都五十了。」
迪爾西。
「記得,」黑女人說,「進來吧,你是要看我媽吧。」她走進房間——一個老黑人整潔但滿滿當當的卧室,裏面一股老人、老婦人、老黑人的氣味,很不好聞。老婦人自己坐在壁爐邊的一把搖椅上。此時正是六月,可壁爐里卻悶燒著一小團火——能看出老婦人過去身軀肥大,如今她穿著褪色但是乾淨的印花布衣服,那顯然已幾近失明的老花眼上方,圍著一條幹凈的頭巾。圖書館員把卷邊的剪貼相片放到那黑手裡。那雙手和她這個種族其他人的手一樣,還是那麼柔軟、細緻,就像她三十歲、二十歲,甚至十七歲時一樣。
坎迪斯(凱蒂)她註定沉淪而且自己明白,她接受這個命運,既不迎合,也不逃避。她愛她哥哥,儘管他是這樣一個人,不僅愛他,也愛他在考慮家族榮譽及其沒落時表現出的苦悶的先知和剛直不阿的法官的品質,就像他以為自己愛(其實是恨)她身上的他認作是脆弱的難逃一劫的盛放家族尊嚴的器皿和令家族蒙羞的骯髒器具,不僅如此,她愛他,儘管他沒有愛的能力,而且正因為這一點她才愛他。她接受了這個事實,即他最看重的肯定不是她本身,而是她負責守護的貞操,她自己則不覺得它有什麼價值:脆弱的皮膜,在她看來跟手指上的肉刺並無兩樣。她知道哥哥愛死亡勝過一切,她也不吃醋,有可能的話,她願意遞給他毒藥(或許她精心籌劃的婚禮已經是毒藥了)。1910年她和一個相當出色的印第安納青年——她頭一年夏天和母親在弗倫奇·利克度假時認識的——結婚,當時已有兩個月身孕,懷的是別人的孩子,不管這孩子生下來是男是女,她都要用哥哥昆廷的名字,此時的昆廷已經跟死了沒什麼兩樣,這一點他自己和她都知道。1911年他提出離婚。1920年在加州好萊塢,她嫁給一個電影界小巨頭。1925年在墨西哥,雙方協議離婚。1940年,隨著德國入侵巴黎,她杳無音信了。那時的她風韻猶存,或許也還頗有些積蓄,因為她看上去比她四十八歲的實際年齡小十五歲都不止,此後,除了傑弗遜圖書館一個館員之外,再沒有人聽說她的消息。這位館員終身未嫁,身材與膚色都像老鼠。她曾在城中學里和坎迪斯·康普森同窗。她接下來一輩子都在想方設法定期給《琥珀》換新書皮,把《于爾根》和《湯姆·瓊斯》放在偏僻書架的高處,免得讓高中三四年級的學生夠到,其實他們不用踮腳就能拿下來,而她自己藏的時候卻要站在一個箱子上。1943年有一周,圖書館員一直神志恍惚,幾近崩潰。其間來圖書館的人總發現她在匆匆合上抽屜,旋動鑰匙,(這些銀行家、醫生、律師的太太們,有些也和館員是高中同學,她們下午過來又離開,拿著用孟菲斯或者傑克遜的報紙精心包起來的《琥珀》和桑恩·史密斯作品。看到她的舉動,她們都懷疑她快病倒了,或者都快神志失常了)她在大下午關了圖書館的門,鎖起來,把手提袋緊緊夾在胳膊下面,那一向沒有血色的臉頰上現出兩片寫滿果斷的紅暈。她來到農具店(過去傑森在這裏當店員,現在他在這裡有了自己的生意,專做棉花買賣),大步穿過通常只有男人來往的灰暗店堂——這裏到處都是犁頭、耙盤、韁繩圈、車橫木、頸軛等,還有腌肉、廉價鞋子、紗布、麵粉、糖漿,四處亂放,牆上掛著,天花板上弔著,都是黑乎乎的。這裏的貨物不是拿出來展示,而是要藏著,因為給密西西比農民(至少是密西西比黑人農民)供貨換取部分收成的那些人,在莊稼收穫,價錢能估個差不多之前,不希望提醒農民他們可以要什麼,而只想供給他們最基本的、不可或缺的東西。圖書館員繼續走向後面傑森的地盤:一個柵欄圍起來的地方,胡亂擺著各種架子和格子櫃,上面放著插在鐵簽上的軋花機收據、賬本和棉花樣品,落了一層的灰塵和絨毛。裏面還混雜著乳酪、煤油、馬具潤滑油和一個被人吐嚼過的煙草吐了一百年的大鐵爐子。圖書館員走到那個又長又高、表面傾斜的櫃檯前。傑森就站在後面。她一進來,那些穿工裝褲的男人就不約而同地停止了交談,甚至連煙草也不嚼了,她看都不看他們一眼,帶著一種讓自己幾近昏厥的急迫心情,打開手提袋,從裏面摸出了點什麼,攤開在櫃檯上,站在那裡顫抖著,呼吸急促。傑森低頭看了看,是一張圖片,顯然是從時尚雜誌上剪下來的彩色照片,裏面充滿了奢華、富貴和陽光,戛納比爾式的背景,遠山、棕櫚、柏樹、海洋,一輛鍍鉻鑲邊的大馬力豪華跑車,圖上的女人沒戴帽子,圍著昂貴的圍巾,身穿海豹皮外套,臉看不出年齡但美麗,冷漠、鎮靜而令人厭惡。邊上有一個英俊瘦削的中年男人,軍服上披掛著德國總參謀部授予的綬帶與勳章。這位老鼠般瘦小老鼠般膚色的老處|女為自己的魯莽顫抖著,臉色煞白。她目光越過那彩色照片,看著這個無兒無女的單身漢。他終結了一個漫長的男性隊列,這些人即便無從保持正直人格,即便自豪感多半已化為虛榮和自憐,都還要努力維持著體面與驕傲:從一開始那位除生命之外一無所有卻拒絕認輸最終逃離故土的僑民,到那位兩次押上生命和名聲兩次失敗卻始終不肯承認的人,再到那位靠著一匹只能跑四分之一英里的聰明小馬給自己被廢黜的父親和祖父雪了恥,並獲得了一席之地的人,再到那位聰明果敢的州長,再到那位統帥勇敢無畏的軍隊吃了敗仗但是至少自己也是豁了性命的將軍,再到那個讀過書的酒徒,他賣掉最後一點族產,不是為了買酒,而是為了讓自己的一個後嗣能過上他理想中的好生活。九九藏書
就是這些。其餘的人不是康普森家族的。他們是黑人:
T.P.在孟菲斯的比爾街,穿著一身鮮艷、花哨、廉價、招搖、芝加哥和紐約血汗工廠的人專門給他這樣的人訂做的衣服。
次日,圖書館門仍然關著。那天下午三點,雖然腳走痛了,身子累了,可是圖書館員百折不撓,仍在腋下緊緊夾著手提袋,走進孟菲斯黑人區一座整潔的小院,上了那整潔的小屋子的台階,按響門鈴。門開了,一個與她年齡相仿的黑人女子靜靜地看著門外的她。「是弗洛尼吧,是不是?」圖書館員說,「你不記得我嗎——是梅麗莎·梅克啊,從傑斐遜——」
「是凱蒂!」圖書館員說,「是她!迪爾西!迪爾西!」
「你知道他怎麼說嗎?」她哭了,「他意識到她遇到危險了,他說這是凱蒂,就算我沒拿照片過來他都承認。可是他一看到有人,任何人,哪怕是我,想去救她,他又說不是了。但這確實是凱蒂呀!你看看吧!」
他們忍受。
「傑森!」她哭著說,「我們得救救她!傑森。傑森!」——傑森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照片,向櫃檯那邊的圖書館員扔了回去,圖書館員這時候還在哭著。
到現在,就連老州長也被遺忘了。過去那一平方英里土地剩下的一塊,如今就被稱作康普森家——荒廢的舊時草地和林蔭大道的殘跡雜草叢生,老宅早就需要粉刷了,門廊的柱子也已掉皮,傑森三世就成天坐在這裏(傑森三世學的是法律,確實也在廣場上的一座樓上有一間律師事務所,裡頭擺滿了塵封的文件櫃,文件櫃里埋葬著本縣最古老的一些姓氏——霍爾斯頓、薩德蓬、格林尼爾、畢錢普和科爾菲德——在這檔案的迷宮中一年年地褪色。誰知道他的父親那顆不老的心藏著什麼夢想呢,如今他三個身份已經完成了兩個——一是一個精明強幹的政治家的兒子,二是一位率領英武之師馳騁疆場的將軍,三是一個養尊處優的假丹尼爾·波恩外加魯濱孫·克魯索式的角色,他沒有返老還童,因為他原本就沒有走出童年——還想著這律師事務所有朝一日能再成為一條通往州長官邸和舊日榮光的過廳),手拿一瓶威士忌,還有一堆舊書,賀拉斯的,李維的,卡圖盧斯的,卷了角,亂放了一地。(據說)他還在寫一些尖酸刻薄的頌詩,獻給已故的或者尚且健在的本鎮居民。他只剩下零星的土地,上面是他的宅子,廚房花園,搖搖欲墜的馬廄,還有一間用人住的小屋,裡頭住著迪爾西一家,其餘的地產他賣給了一個高爾夫俱樂部,換得現錢,讓女兒在1910年4月辦一場體面的婚禮,讓兒子昆廷去哈佛讀滿一年,然後在當年的6月自殺。1928年,康普森一家還在裏面住著,這地方就已經被人稱作康普森老宅了。那年的一個黃昏,老州長那個註定要迷失的、沒有父姓的十七歲玄外孫女,偷走了她最後一個神志清醒的男性親戚(其舅舅傑森四世)私藏的錢,順著落水管爬了下來,和一個流動劇團的販子私奔了。這地方在所有康普森家人都蹤跡全無之後,仍叫康普森老宅:孀居的老母親死後,傑森四世已經不再需要害怕迪爾西,便把自己的白痴弟弟班吉明送到了傑克遜的州立精神病院,把宅子賣給一個同鄉,此人將其改成陪審員和牛馬販子的膳宿公寓。後來公寓消失(現在高爾夫球場也不在了),那一平方英里土地又合成了完整的一塊,上面布滿了一排排私建的半城半鄉式獨棟小平房,而這地方仍被人稱作康普森老宅。九九藏書
下面是康普森家的人:
弗洛尼嫁給了一個卧鋪車上的雜工,搬到聖路易住,後來又搬回孟菲斯,好讓她母親有個家,因為迪爾西不願意搬到比孟菲斯更遠的地方。
「是凱蒂!」圖書館員輕聲說,「我們一定要救她!」
傑森·利克格斯他那個冷嘲熱諷滿腹牢騷架著木腿百折不撓也許依然打心裏覺得自己想做個古典學老師的父親給他取了這個花哨名字。也許受了這名字的驅使,1811年的一天,他帶上兩把做工精良的手槍,一條空癟的馬褡褳,騎著一匹腰身纖細但四腿壯碩的小個子母馬。此馬跑前兩個弗隆肯定用不了半分鐘,接下來的兩弗隆也不會太慢,但再遠點就難說了。不過這已經足夠了:他到了俄卡托巴(此地直至1860年仍被稱為老傑弗遜)的契卡索人管理處,就不再往前走了。六個月後,他開始給主管當文書,又過了十二個月,成了主管的合伙人,正式頭銜仍為文書,不過實際上成了附屬貨棧的半個老闆。他用那匹母馬和伊克莫托比的子弟賽馬,貨棧里堆滿了他贏來的東西。每次比賽,他康普森總是小心地把賽程限定在四分之一英里,再遠也不過三弗隆。次年,伊克莫托比擁有了那匹小馬,康普森實實在在擁有了那一平方英里的土地,日後這裏成了傑弗遜鎮的中心。當初都是樹林,二十年後依然長滿了樹,不過已經是公園而不是樹林了,這裏已經有了奴隸居住區、馬廄、幼兒園,也有整齊的草坪、林蔭道、涼亭。建築師是建造了石柱門廊一應俱全的主屋的那位,建設所需材料設備,皆用輪船從法國和新奧爾良運來。這一平方英里土地到1840年仍保存完好。不過此時不僅被一個叫傑弗遜的白人村莊包圍,甚至整個白人縣都從四周圍攏了過來,因為幾年不到,伊克莫托比的後人和同族就四處散開,剩下還活著的也不去作戰狩獵了,而開始白人化,學他們做鼠目寸光的農夫,或是零零散散地置一些他們稱作種植園的土地,蓄養起同樣鼠目寸光的奴隸。他們比白人邋遢一點,懶一點,也狠一點。後來,他們身上那蠻族的血統也都快消失殆盡,只能偶爾從趕棉花車的黑人、鋸木廠白人、下套獵人、車夫之流的鼻子形狀上看到一點。這地方後來稱作康普森領地,因為現在這土地適合培養出王子、政客、將軍、主教,一洗康普森家族被人從卡洛登、卡羅萊納、肯塔基罷黜驅逐之恥。這地方此後稱為州長宅子,後來果然生產或至少是養育出了一任州長——從了其卡洛登祖父的名字,也叫昆廷·麥克拉昌。即便後來(1861年)又養育出一位將軍,此地仍保持老州長宅子的名字(這個稱號是全鎮全縣眾口一詞都這麼叫的,彷彿他們那時就已預知老州長是康普森家族最後一個不是除了長壽和自殺之外做什麼都失敗的人)。准將傑森·利克格斯二世六二年在塞羅吃了敗仗,六四年在瑞薩卡又敗了一場,不過沒有上回那麼慘,六六年他把當時尚且完整的一平方公里土地抵押給一個新英格蘭的投機商。那時候老城區已經被聯邦軍隊的史密斯將軍燒毀,後來重建為一個新的小鎮——鎮上人口慢慢增加,不過主要居民已經不是康普森家族的人,而是斯諾普斯家族的了——小鎮漸漸向這一平方英里土地逼近,開始蠶食它。接下來的四十年裡,這位屢戰屢敗的准將一直在零零碎碎地出賣這些土地,好保住餘下的抵押土地。暮年的大部分時光,他都待在特拉哈奇河床上的一個漁獵營地。1900年,他在營地的一張行軍床上悄然去世。九*九*藏*書
查爾斯·斯圖亞特曾在一英國軍團獲得名號,后被除名並取消軍銜。撤退的時候他的軍隊以及後來趕上來的美國軍隊都當他死了,將他丟在喬治亞的沼澤地里,但是他們都弄錯了。四年後,當他拖著自製的木頭假肢,終於在肯塔基的洛茲柏格找到父親和兒子時,他身上還帶著那把蘇格蘭刀。他剛好趕上父親下葬,此後很長一段時間他人格都是分裂的,總以為自己想進學校當老師,也一直在嘗試,最後他放棄了,當上了賭徒,這才是他的天性。其實康普森家人都是賭徒,只不過遇到棋局艱險、勝算很小的時候,他們似乎都意識不到自己的賭徒本色。最後,他不僅押上了自己的腦袋,還把家人的安全和身後的聲名也搭進去了——他加入了一個名叫威爾金森的熟人(一個具有相當的才華、影響力、頭腦和能量的人)帶領的南方軍隊,他們圖謀將整個密西西比河流域從美國分裂出去,加入西班牙。幻想破滅之後(這個結果,也就康普森家的老師預料不到),他也開始逃跑。同謀的幾個人里唯獨他不得不出逃國外:並不是因為他企圖分裂的政府的報復和懲罰,而是因為那些如今正倉皇自保的昔日同謀對他的極度惱恨。他沒有被官方驅逐出境,他常說自己是沒有祖國的人,他的被逐不是因為叛國,而是因為他在行動中多嘴多舌,太過張揚,還沒找到機會搭好下一座橋,他就大喊大叫地把剛走過的橋燒毀了:所以最後不是憲兵司令,也不是民政機構,而是那些昔日的同謀暗中活動,把他逐出肯塔基,逐出美國,而且,要是能抓住他的話,甚至會把他逐出人世。他連夜逃走,走時恪守家族傳統,帶上了兒子、老蘇格蘭刀和格子呢。
傑森四世從卡洛登之前的先輩算起,傑森四世是康普森家族第一個神志清醒的人(因為他是個沒兒沒女的光棍),也是最後一個。還有些邏輯和理性,甚至可以說算是個沿襲著舊式斯多葛傳統的哲學家:對上帝根本就不放在心上,只把警察的命令當回事。他唯一敬畏的只是那個給他做飯的黑女人,自從他出生,她就是他的死敵,自從1911年的那一天,她未卜先知地猜到他利用年幼外甥女的私生子身份敲詐她母親,兩人就更加不共戴天了。傑森不僅最終和康普森家一刀兩斷,也和斯諾普斯家起了糾葛,最終斷絕往來。康普森和沙多利斯等大家族衰敗之後,斯諾普斯家的人在世紀之交漸漸掌控了整個鎮。(不過衰敗的起因和斯諾普斯家的人無關,而是傑森自己一手造就。母親死後,外甥女也順著落水管爬下來跑了,迪爾西用來威懾他的兩根大棒都沒了,他便把白痴弟弟送到州里,把老宅子清空,把一度輝煌的房間隔成他稱作公寓的小房間,整個賣給一個鄉下人,這個人將宅子改成了膳宿公寓。)這對傑森來說也不難接受,因為在他看來,除了他自己,鎮上人,世上所有人,整個人類都跟康普森家的人一路貨色,不可理喻,唯一能預見的就是他們不能信任。賣牧場的錢全部用在給姐姐置辦婚事、供哥哥上哈佛兩件事上。他從自己當店員的微薄薪水裡省出三兩小錢,去孟菲斯上了點學,學會了如何區分棉花等級,最後做起自己的小本生意,靠著這點收入,在酒鬼父親去世后開始獨力撐起這個破落大宅里的破落家庭,因為母親還在,他還養著白痴弟弟,他犧牲了一個三十歲單身漢名正言順甚至可以說不可或缺的一些快樂,好讓他母親的生活盡量維持過去的水準,倒不是因為他愛她,而是(一個神志健全的人總是這樣)他害怕黑人廚子,他無法逼她離開,他曾經試著不給她發周薪,可是她照樣不走。儘管如此,他還是省下了將近三千塊錢(2840.50元),正如他外甥女偷走的那天晚上他告訴警察的,都是些五分、一毛、五毛的散錢,他沒存銀行,因為在他眼裡,銀行也跟康普森家一路貨色。他把錢藏在卧室一個上鎖的抽屜里。卧室的床他自己鋪,被褥自己換,除了自己進進出出,他總把門鎖著。他的白痴弟弟有一次想去摸一個路過的幼|女而未遂,此後他沒有告訴母親,自作主張當上了弟弟的監護人,擅自把弟弟閹割了,而他母親連他弟弟有沒有出家門都不知道。1933年他母親去世,於是他永久地擺脫了白痴弟弟、宅子還有那個女黑人,搬到了農具店樓上放著他的棉花賬本和樣品的兩間辦公室里,把這辦公室改成了卧室、廚房、浴室合一的住處。每到周末,這裏都有一個女人進進出出,這女人身材肥大,姿色平平,黃銅色頭髮,面容和善,她應該不算年輕了,戴著圓闊邊帽,時節到了還會披上一件仿皮大衣。人們常看到這兩口子——中年的棉花收購商和被城裡人以「他的孟菲斯朋友」來簡單稱呼的女人——星期六晚上在電影院看電影,星期天上午,提著食品店的紙袋子,九-九-藏-書裏面裝著麵包、雞蛋、橙子、幾罐湯,一起爬上公寓的樓梯,倒顯出了幾分居家、寵愛、幸福美滿的意味來,直到下午的汽車把她帶回孟菲斯。他現在解放了。他自由了。「1865年,」他會說,「林肯從康普森家解放了黑奴。1933年,傑森·康普森從黑奴手中解放了康普森家族。」
「叫弗洛尼來吧!」館員叫道,「她會認出來的!」但老黑人已經順著原來的摺痕小心地把照片疊起來,還給了她。
拉斯特一個十四歲男孩。不僅完全能夠照料、看護一個年齡是他雙倍,身材是他三倍的白痴,還能給他逗樂。
還有這些人:
「看看我的眼,」老黑人說,「我哪能看得見照片啊?」
「是凱,沒錯。」傑森說。接著他笑了起來。他站在那裡對著下面的相片笑著,看著那張冷美人的臉。在抽屜和手提袋之間穿梭了一個星期,這臉都起了皺,卷了邊。圖書館員知道他為什麼笑。1911年,坎迪斯被丈夫拋棄,把幼|女送回家,乘坐次日的火車離開,從此不再回來。此後的三十二年裡,她一直管他叫康普森先生。除了那位黑人廚子迪爾西,連圖書館員也能憑著直覺知道傑森利用孩子的生計和私生的事實,敲詐孩子的母親,好讓她終身不能回傑弗遜,並迫使她指派他作為孩子贍養費獨一無二不容置疑的託管人。1928年,那個女兒順著落水管爬下,跟著販子私奔之後,圖書館員就不再理睬傑森了。
傑克遜一個佩劍的「偉大的白人父親」。(他是一個身經百戰的決鬥者,一頭好爭吵、瘦削、兇悍、邋遢、結實、頑強的老獅子。在他心目中,白宮利益不如國家利益,白宮和國家利益的重要性都不及其政黨的健康,在白宮、國家、政黨之上的,不是他妻子的榮譽,而是「榮譽必須捍衛」的原則,這些榮譽不管是真是假,最終確實得到了捍衛。)他在華西鎮自己的金色印第安帳篷里,親手批准了這樣的文件,並用火漆封印。當時他也不知道那裡有石油:所以後來那些喪失土地者無家可歸的後裔將會四仰八叉昏昏沉沉,醉倒在上了紅漆的特製屍車或者消防車上,塵土飛揚地行駛在分派給他們、日後將埋葬其骨骸的土地上。
昆廷最後一個。坎迪斯的女兒。出生前九個月就沒了父親,出生時無姓氏,從孕育她的卵子決定她性別的那一刻起,就註定不能正常成婚。十七歲那年的一天中午,亦即我主復活一千八百九十五周年紀念日的前一天,她被舅舅反鎖在房間里,結果她從窗戶爬出來,抓著落水管悠到舅舅窗台上,窗戶鎖著,她砸碎了一塊玻璃,爬進沒人的房間,用舅舅的火爐捅條撬開上鎖的櫥櫃抽屜,拿走了錢(也不是2840.50元,而是將近七千元,這讓傑森氣急敗壞,這熾烈的怒火那天晚上燃起來,之後五年不時重現,烈度幾乎不曾消減,這讓他真的相信這怒火會出其不意地瞬間摧毀他,讓他暴斃,就像一顆子彈,一道閃電:儘管他被盜的不僅是區區三千塊,而是將近七千塊,但他不能跟任何人講;因為他被偷走的不是三千塊而是七千塊,他不能從別的倒霉到有個賤貨姐姐外加一個賤貨外甥女的男人那裡聽到一句公道話——他不想要別人同情——他甚至都無法報警;因為他丟了不屬於他的四千塊錢,結果連本來屬於他的三千塊也追不回來了;那四千塊錢是過去十六年來,外甥女的母親托他轉交給她的贍養費,屬於她的合法財產,另外這錢理論上根本不存在,因為按照保證人對監護人和委託管理人的要求,他每年都要給地區財政督察提供報告,在這報告上,這些錢都作為費用開銷用掉了:他不僅把自己的不義之財丟了,連合法儲蓄也沒了,偷錢的居然是他自己的受害人;他被偷走的不僅是他冒著坐牢風險私吞的四千塊,還有二十年來省吃儉用含辛茹苦一個子兒一個子兒省下來的三千塊:偷錢的不光是他的受害人,還是個孩子,一下子就偷走了,事前並無預謀和籌劃,她打開那抽屜的時候,既不知道也不在乎到底有多少錢;現在他都無法向警方求助:他一直把警察當回事,從不給他們添麻煩,年復一年地納稅,好讓他們過著那種寄生蟲外加虐待狂般的懶散日子;此外,他也無法親自去抓那女孩,唯恐抓到了她就會揭穿他,所以他能做的只是在事情發生兩三年甚至四年之後的晚上,當他本該已經忘記的時候,還做著徒勞無功的夢,這夢讓他翻來覆去,流著虛汗,他夢見在她把錢花光之前,他出其不意,從黑暗裡跳出來,將她撲倒,在她還沒來得及張嘴前殺死了她),然後在黃昏中又順著同樣的落水管爬下來,跟當時就已經犯了重婚罪的販子私奔了,從此消失得無影無蹤。不過她的職業不應該和鍍鉻的梅賽德斯車有關聯;她照的任何相片里,也不該出現什麼參謀部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