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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序

譯序

《押沙龍,押沙龍!》中,福克納通過約克納帕塔法縣又一個家族,薩德本家族的興起與衰落,表現了人與人、人與自己內心的種種衝突。這裏寫的是一個窮小子白手起家的歷史,與別的世家相比,有其特殊性。在家庭衰落中,種族因素起了決定性的作用,而此書與福克納別的作品相比,又有其特殊性。《押沙龍,押沙龍!》一書,比同時代許多作家的作品,比福克納的其他作品,更深入地觸及與探討了美國南方歷史罪責與無辜者所受到的痛苦的問題。它歸結到人與人之間應平等相待,不然,受到報應的仍是有罪者自身以及有關後代。這是美國南方的問題,也是與人類境遇有關的帶普遍性的問題。由於這是一部充滿懸念的作品,把關鍵性的「故事眼」在前言中一一交待將是多餘並愚蠢的。譯者想著重關照的僅僅是:讀者閱讀時得付出較多的耐心。書中長達幾頁的句子比比皆是,句中套插入句甚至長長一段、整整一個故事,結構錯綜複雜,真可謂「剪不斷,理還亂」。在這裏,沿用前輩翻譯家的辦法,把句子拆散打亂,按漢語習慣方式用短句表述,套用大致相當的成語來走捷徑,好像都不可行。我不知道那將製造出一個如何不中不西、不倫不類的雜燴。譯者想做到的僅僅是,在中文用心讀可以讀懂的極限內,儘可能多地保留原作的原汁原味。也許這僅僅是一個奢望。
《押沙龍,押沙龍!》(Absalom, Absalom!)是美國小說家威廉·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 1897—1962)的第九部長篇小說,出版於一九三六年。
1998年2月18日于昌運宮
從表層意義上看,《押沙龍,押沙龍!》反映了美國南方十九世紀下半葉至二十世紀初的歷史、社會面貌。但這還不是福克納創作的全部用意。用他自己的話說,他要寫的毋寧是「人的心靈與它自己九*九*藏*書相衝突的問題」,福克納認為「只有這一點才能製造出優秀的作品,因為只有這個才值得寫,值得為之痛苦與流汗。」(見其《諾貝爾獎受獎演說》)因此,我們應當領會到福克納所寫的並不是關於美國南方的一部歷史小說,更不是以熱鬧的歷史背景映襯的一出「情節劇」。
還是回到原作本身上來,先介紹一下《押沙龍,押沙龍!》的敘事方式。如《哥倫比亞美國文學史》中所指出的,這「是一部純屬解釋性的小說。幾個人物——羅沙小姐、康普生先生、昆丁和施里夫——試圖解釋過去」。這幾個人物,老小姐也好、鄉紳律師也好、大學生也好,他們的表述方式都是繁複式的,而且各有其不同的繁複。他們所描述的人物的敘事方式也大多是繁複式的,也是各有自己的獨特方式,例如托馬斯·薩德本的模仿法庭用語。他們(講述者與被講述者)還都有一個通病——說話吞吞吐吐,欲說還休。是啊,他們也有自己的難處,有時是不知就裡,有時是故意掩蓋底細。這就給閱讀者一種「神龍不見首尾」的感覺。但是精彩之處恰恰隱藏在這一段段冗長、繁縟、抽象、故作高深(書中有不少作者或作者讓自己筆底的人物生造——英文中叫coinage,亦即「自己造幣」——的詞語)的文字之間,時不時,像一道強烈的電光從烏雲的裂隙間顯現。在讀《押沙龍,押沙龍!》時,我們像是在聆聽韓德爾、巴赫等大師的一首多聲部的「康塔塔」(Cantata)。在此起彼伏或驚懼或哀嘆或仇恨的男女各種聲音的「耶穌死了」、「啊,他死了」、「他被釘上十字架」、「有人背叛了他」之間,自有一股隱藏的張力在那裡流動。
一九三五年二月,福克納收到史密斯與哈斯公司預付《押沙龍,押沙龍!》的稿費兩千元。在這之前,史密斯曾去福克納處瀏覽過他的手稿。但是直到這一年的三月三十日,福克納才寄出這部小說的第一章read.99csw•com。六月底,出版社收到第二章。七月,收到第三章。八月,收到第四章。十月十五日,福克納在完成的第五章上標上日期。十二月,他在給一個朋友的信里說:「原諒回信遲了,因為我此刻正在沒日沒夜地趕寫。這部小說相當好,我想再有一個月就能見到它竣工了。」但此時的福克納正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十一月十日,他的小弟弟迪安在駕駛福克納送給他的瓦科(Waco)飛機時失事身亡。福克納認為弟弟的死是他這做哥哥的一手造成的,因為正是他鼓勵迪安學飛行並且以自己的飛行愛好為弟弟樹立了榜樣。整整一夜,他幫助殯儀師把置放在浴缸里的弟弟屍體的臉弄得稍稍像樣些,以致福克納相信自己今後再也無法躺進一個浴缸洗澡了。他再次以威士忌澆愁。但他終於又振作起來,因為只有寫作才能給他帶來安慰。一九三六年一月三十一日,福克納終於寫完《押沙龍,押沙龍!》並在稿子上註明日期。此時,原來出版福克納作品的史密斯與哈斯出版公司因經濟困難已被蘭登書屋收買。是年十月二十六日,蘭登書屋出版《押沙龍,押沙龍!》,初版六千冊,另外印了三百本特別版。
從所引故事可以看出,福克納筆下的故事結構與《聖經》出典不盡套合,僅有某些隱約相似之處,但小說中親子之間的愛與恨,兄妹之間的曖昧感情,的確具有《舊約》的原始色彩與悲劇格局。
福克納自己對《押沙龍,押沙龍!》是相當重視的。他曾對一個朋友說,這是「有史以來美國人所寫的最好的小說」。他專門為此書編了一份大事記、一份家譜,並親手繪製了一幅約克納帕塔法縣的地圖,給人以這是他的「約克納帕塔法縣寶鑒錄」的壓卷之作的印象。事實上,這並不是福克納個人的看法。許多美國評論家、文學史家都認為這是福克納作品中最重要,也是最複雜、深奧,最具史詩色彩的一部。
關於「押沙龍」的典故,這裏亦應作一交代。據《聖經·舊約》,押沙龍是古代以色列國大衛王的兒子,事見《撒母耳記下》第十三到十八章,那裡說:「大衛的兒子押沙龍有一個美貌的妹子,名叫他瑪。大衛的兒子暗嫩愛她。暗嫩為他妹子他瑪憂急成病。他瑪還是處|女,暗嫩以為難向她行事。……」後來暗嫩設法玷污了他瑪,又把她趕了出去。押沙龍知道后,一方面安慰妹妹,一方面伺機復讎。兩年後,他借口讓暗嫩幫他剪羊毛,咐吩僕人將暗嫩殺死。大衛王起先非常傷心,漸漸地心情平靜下來,後來與押沙龍和解。但押沙龍設法籠絡人心,為陰謀叛亂作準備。後來押沙龍叛亂,大衛王狼狽出逃,但逐漸穩住陣腳。兩軍展開激戰。叛軍大敗。押沙龍騎騾逃走。當騾子從一棵大橡樹下經過時,他的頭髮被濃密的樹枝纏住,身體懸挂在半空中,最終被人刺死。當大衛王得知押沙龍死訊時,他「就心裏傷慟,上城門樓去哀哭。一面走,一面說:『我兒押沙龍啊,我兒,我兒押沙龍啊,我恨不得替你死。押沙龍啊,我兒,我兒。』」在英語中,「押沙龍」已成為「寵兒兼逆子」的代用語,猶如漢語中的「業障」。九_九_藏_書
本書開始翻譯時,根據的是「美國文庫」版的《福克納集:小說一九三六——一九四〇》。不久后收到朋友高興寄自美國印第安納州布魯明頓的Vintage版(the corrected text),字體稍大,翻閱亦方便得多,使眼睛稍少酸澀,特在此表示感激。另,翻譯時除查閱各種有關福克納與美國南方文化的書籍外,亦著重參閱了《〈押沙龍,押沙龍!〉註解》(ABSALOM,ABSALOM!Annotated by David Paul Ragan [Garland,1991])一書,特此說明。
《哥倫比亞美國文學史https://read.99csw.com》中所說的「解釋」,也就是演繹或闡釋。同一件事,不同的人看到的是不同的層面或剖面(facet)。而看者的認識角度與主觀感情|色彩又各不相同。作者把這微妙處一一表現出來,還誘導讀者一起,拼裝成一個有史詩深度的悲劇故事,這裏面,除了作者的天生才能之外,在藝術構思上所用的心力,恐怕也只有擅長作多層象牙透雕的中國藝人才能體會到。但即使是一個粗心大意、不求甚解的讀者,在「飛掠」過那些抽象議論,讀完全書後,有些東西是會留在他腦子裡拂之不去的。那些令人難忘的人物形象,如托馬斯·薩德本、查爾斯·邦這樣複雜、多層次的主要人物不必說了,就連著墨不多的朱迪思(她的堅毅)、埃蒂尼·邦(他那受扭曲的種族自尊心)也都栩栩如生,異常鮮明;一些驚心動魄的場景,如羅沙小姐下鄉,克萊蒂縱火等等,都是美國文學中的膾炙人口的段落(一如我國的「風雪山神廟」)。福克納反覆說這本書難寫,決不是偶然的。
感到艱難的不僅僅是作者與預料之中的讀者,譯者也何嘗不是這樣。查了工作日誌,我動手翻譯是一九九五年一月十二日。等到把這部篇幅不算大的書譯完,已是一九九八年的二月九日了。那天下午四時四十五分,我將圓珠筆一擲,身子朝後一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總算是完成了。這是我譯的第四部福著,我對得起這位大師了。今後我再也不鑽這座自找的圍城了。法國的福克納專家莫里斯·庫安德魯譯過多部福著,惟獨未譯《押沙龍,押沙龍!》。晚年,他撿起此書想譯,已覺力不從心,終於未能如願,他因此極為後悔,恨自己沒有在較年輕時做這一件事。相比之下,即使我的譯文還不理想,但我至少是完成了這件事的,我至少不會為沒有做而感到遺憾。今後,我倘若還能拿出什麼工作成果,可以說都是「白撿」的了。
我們從福克納一九三四年二月左右寫給他的出版者哈里森·史密斯的一封信里可以最早了解到他要read.99csw.com寫這部小說的計劃與想法。福克納是這樣說的:「我覺得這部小說我開頭開得很順利。斯諾普斯和修女那兩本都被我擱到一邊了。我目前正在寫的這本將叫作《黑屋子》或類似的書名。它講的是一個家族或者家庭從一八六〇年到一九一〇年左右所經歷的多少可算是劇烈的分崩離析的故事。不過也並不像聽起來的那麼沉重。小說的主要情節發生在內戰和戰爭剛結束的時期中;高潮是另一個發生在一九一〇年左右的情節,這個情節解釋清了整個故事的來龍去脈。大致上,其主題是一個人蹂躪了土地,而土地反過來毀滅了這個人的家庭。《喧嘩與騷動》中的昆丁·康普生講述故事,或者說由他把事情串連起來;他是主角,因此故事就不像是全然不足憑信的了。我用他,因為那時正是他為了妹妹而自殺的前夕,我利用他的怨恨,他把怨恨針對南方,以對南方和南方人的憎恨的形式出現,這就使故事更有深意,比一部歷史小說更有深度。你可以說,避免了寫穿襯裙與戴高頂禮帽的那個老套。我相信到秋天我准可以交稿。」當然,後來福克納放棄了《黑屋子》這個書名,而且他也沒能在一九三四年秋天完工。那年八月,他給哈里森·史密斯去信說:「我春天寫信時跟你說過到八月我會讓你知道小說進展的具體情況。我此刻能告訴你唯一的確切消息是,我仍然不知道它何時可以寫成。我相信這本書還不夠成熟;也就是說還未到足月臨盆的時候。我常常得放下它去掙些小錢,不過我想還有更重要的原因。我寫倒是寫了一大堆,但只有一章還比較滿意;我現在考慮先把這本放一放,回過頭去再撿起《修女安魂曲》,此書不長,與《我彌留之際》差不多,而手頭的這本也許比《八月之光》還要長一些。順便告訴你,我已經想出了一個我喜歡的書名:《押沙龍,押沙龍!》;故事是講一個人出於驕傲想要個兒子,但兒子太多了,他們把他毀了……」
李文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