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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話音不願陡然打住,它寧願乾脆漸漸消失。房間里會出現一片帶淡淡的棺材味兒的昏暗,由殘酷、闃寂的九月陽光所炙曬蒸發並高度蒸發,使外牆上二度開花的紫藤給這片昏暗添上甜味甚至變得太甜,而時不時傳進來的是雀群那響亮的翅膀拍擊聲,這聲音滿像一個閑來無事的男孩在揮動一根有彈性的扁木條,透過來的還有一股長期設防禁慾的老處|女的皮肉發出的酸臭,與此同時,從那把椅座太高使她看上去像個釘在十字架上的小孩的椅子上,在袖口和領口那一個個花邊組成的白蒙蒙的三角形的上方,有一張蒼白憔悴的臉在注視著他;那並沒有陡然打住而是漸漸消失隔了段長時間又漸漸響起的話音,像一道溪流,一行細流從一攤乾涸的沙礫流向另一攤,而那鬼魂則以微妙的溫順態度在沉思,彷彿這話音正是供它出沒之處,換了命好點兒的鬼魂是可以有一幢凶宅來出沒的。在一陣無聲的驚雷中他(人-馬-惡魔)會突然碰上一個場面,安詳文雅得像一幅學校作為獎品頒發的水彩畫,淡淡的硫磺氣味還留存在他的頭髮、衣服和鬍子上,而在他身後簇擁在一起的則是他那幫野性十足的黑鬼,像半馴化得能跟人一樣直立行走的野獸,神態既狂野又鎮定自若,在他們當中則是那個上了手銬腳鐐的法國建築師,神情嚴竣,面容憔悴,衣衫襤褸。那個坐在馬背上的人一動不動,蓄有鬍子,一隻手手掌向上平舉;在他後面那群野黑人和被俘的建築師不聲不響,擠作一團,在不流血的自我矛盾中扛著用於和平征服土地的鏟子和鐵鍬和斧子。接著在長長的毫不驚異的狀態中,昆丁彷彿在看他們突然佔領了那一百平方英里平靜、驚訝的土地並且狂暴地從那一無聲息的「虛無」中拉扯出房宅與那些整齊的花園,用那隻一動不動、專橫的手心朝上的手掌把這些建築像桌上搭起的紙牌那樣啪的擊倒,他們創造了薩德本百里地,說要有薩德本百里地,就像古時候說要有光一樣。接著聽覺會自我調整,他此刻像是在諦聽兩個各不相關的昆丁在交談——一個是正準備上哈佛大學的昆丁·康普生,他在南方,那個從一八六五年起就死亡的南方腹地,那邊擠滿了喋喋不休怒氣衝天大惑不解的鬼魂,他聽著,不得不聽著鬼魂中的一個告訴他往昔鬼魂時代的事,這鬼魂比絕大多數鬼魂更加遲遲不肯安安分分地躺下來;還有另一個昆丁·康普生,他年紀太輕還沒有資格當鬼魂,但儘管如此還是必須得當,因為他和她一樣,也是在這南方腹地出生並長大的——這兩個各不相關的昆丁如今正在「非人」的長期沉默中用「非語言」交談著,談的話如下:看來這個惡魔——他姓薩德本——(薩德本上校)——薩德本上校。他不知從什麼地方,沒有預先警告便來到這裏,帶來一幫陌生的黑鬼建起了一座莊園——(狂暴地拉扯出一座莊園,按照羅沙·科德菲爾德的說法)——狂暴地拉扯出。接著娶了她的姐姐埃倫產下一子一女,那是——(一點也不斯文地產下的,按照羅沙小姐的說法)——一點也不斯文。這些子女本該成為他引以為榮的寶貝和他老年時期的保障和安慰,可惜——(可惜他們毀了他或是諸如此類的事,或是他毀了他們或是諸如此類的事。後來死了)——後來死了。毫不遺憾,羅沙·科德菲爾德小姐說——(除了是她覺得遺憾)是的,除了是她。(還有昆丁·康普生)是的。還有昆丁·康普生。
「啊,那樣的人可不少,慫恿他,幫助他,讓這次出門變成一次賽馬;星期天早上十點鐘,馬車兩個輪子著地急馳到教堂的大門口,上面坐著那個野性十足的黑人,穿一身基督徒衣服看去極像一頭身披亞麻防塵外衣、頭戴大禮帽在表演節目的老虎,還有埃倫,臉上沒一點血色,摟住那兩個孩子,他們並不在哭,其實是不需要摟抱的,他們坐在她兩邊,一動不動,臉上一副童稚的惡狠狠的表情,當時我們對這種表情不十分理解。啊,是的,幫助他慫恿他的人可真不少;即使是他,倘若沒有對手也是無法舉行一次賽馬的。因為阻止他的甚至還不是公眾輿論,甚至還不是那些原可能有老婆孩子在馬車裡被人趕上並給擠到路溝里去的人:而是那牧師本人,以傑弗生鎮和約克納帕塔法縣婦女的名義說話的。於是他自己就從此再也不上教堂;如今便僅僅是埃倫和孩子們星期天早上坐馬車到教堂來了,因此我們這時知道如今至少不會有打賭的事,因為無人能說這究竟是不是一場真正的賽馬,因為如今,他的臉不再出現后,便只能見到那野性十足的黑人的純粹像謎一樣的臉,臉上的牙齒閃著微光,因此我們如今再也無從判明這是一次賽馬還是一次脫韁狂奔,要是說有得意的臉色的話,那也是在十二英裡外薩德本百里地莊園的那一張臉上,那甚至是無需來觀看或是到場的。如今來的是那黑人,他駛過另一輛馬車時既是對別人的那對馬兒說話也是在對自己的馬兒說話——有聲音卻聽不出是什麼言詞,也許就根本不需要言詞,用的是他們躺在那沼澤地的泥濘里時並且被他從不知何處幽暗的沼澤地中發現並帶來此地時所用的語言:——在飛揚的塵土和隆隆聲中,那輛馬車風馳電掣來到教堂門口,這時女人孩子們尖叫著在車前四散奔逃,男人們攥緊另一組拉車的馬匹的籠頭。接著那黑人會在大門口讓埃倫和孩子們下車,把馬車掉頭趕到拴馬的樹叢里去,把馬兒揍上一頓因為它們亂跑;有一次居然有個傻瓜想出手干涉,於是那黑人轉身向他舉起趕馬杖,牙齒稍稍外露,說:『老爺咋說;俺咋辦。有話跟老爺說去。』
在那個漫長安靜炎熱令人睏倦死氣沉沉的九月下午從兩點剛過一直到太陽快下山他們一直坐在科德菲爾德小姐仍然稱之為辦公室的那個房間里因為當初她父親就是那樣叫的——那是個昏暗炎熱不通風的房間四十三個夏季以來幾扇百葉窗都是關緊插上的因為她是小姑娘時有人說光照和流通的空氣會把熱氣帶進來幽暗卻總是比較涼快,而這房間里(隨著房屋這一邊太陽越曬越厲害)顯現出一道道從百葉窗縫裡漏進來的黃色光束其中充滿了微塵在昆丁看來這是年久乾枯的油漆本身的碎屑是從起了鱗片的百葉窗上刮進來的就好像是風把它們吹進來似的。有扇窗子外面的木格棚上,一棵紫藤正在開今夏的第二茬花,時不時會有一群麻雀隨著不定吹來的風中在花枝上落下,飛走前總要發出一陣乾巴巴的、嘰嘰啁啁、塵土氣十足的聲音:而在昆丁對面,科德菲爾德小姐穿一身永恆不變的黑衣服,她這樣打扮到如今已有四十三年,究竟是為姐姐、父親還是為「非丈夫」,沒人說得清楚。她身板筆挺,坐在那張直背硬椅里,椅子對她來說過於高了,以致她兩條腿直僵僵地懸垂著彷彿她的脛骨和踝關節是鐵打的,它們像小孩的雙腳那樣夠不著地,透露出一股無奈和獃獃的怒氣,她用陰鬱、沙嗄、帶驚愕意味的嗓音說個不停,到後來你的耳朵會變得不聽使喚,聽覺也會自行變得混亂不靈,https://read•99csw.com而她那份無可奈何卻又是永不消解的氣憤的早已消亡的對象,卻會從那仍然留存、夢幻般、佔著上風的塵土裡悄然出現,漫不經心而並無惡意,彷彿是被充滿反感的敘述召回人間的。
「不。我既不為埃倫辯護同樣也不為自己辯護。我甚至更不願為自己辯護,因為我觀察他已經有二十年時間,而埃倫只有五年。那五年也並不真能好好觀察而僅僅是間接從旁聽說他在幹什麼,而聽到的至多隻有一半,因為他在五年裡確實幹下的事顯然有一半別人根本不知道,而剩下的那一半則是沒人會向一個做妻子的,更不用說向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去轉述的;他來到此地,擺起一個拉洋片的玩意,一直維持了五年,而傑弗生人看了熱鬧,作為報答,至少得給他打打埋伏吧,於是在自己女眷面前對他的作為隻字不提。可是我整整一輩子都在觀察他,因為顯然我的生命註定已在四十三年前四月的一個下午結束,什麼原因則老天爺覺得還不宜透露,因為任何一個像我那樣到那時為止竟然只有那麼一點點東西可以稱為生活的人,是不會把我那以後的那一段稱作生活的。我看到了埃倫我姐姐的遭遇。我看到她幾乎像個隱居的修女,眼看那兩個苦命的孩子一點點長大,卻無力挽救。我看到她為了那幢房子和為了那面子所付出的代價;她為了面子、心境平靜與別的一切開了期票,那晚步入教堂時她在上面一一簽字,我看到它們接二連三開始到期。我看到朱迪思的婚事被無緣無故、無可辯解地否定;我看到埃倫臨死時只有我這個娃娃可以求助,她要我保護她剩下的那個孩子;我看到亨利拋棄了他的家和與生俱來的權利然後又回來,簡直等於是把妹妹心上人那血淋淋的屍體扔向她婚服的裙邊;我看到那男人歸來——他是邪惡的源泉和來由,害了那麼多人卻比他們都活得長久——他生了兩個孩子,不但讓他們相互殘殺使自己絕了后,而且也讓我們家絕了后,但我還是答應嫁給他。
「『朱迪思?』他說,啊,他並沒有在說謊;他本人獲得的勝利使他忘乎所以;在罪惡方面他甚至發展得更厲害,甚至超過了他所敢想的。『朱迪思?她不是上床了嗎?』
「啊,」康普生先生說。「多年前我們南方人使自己的女眷變成淑女。然後那場戰爭來臨,使淑女變成鬼魂。我們這些當爺們兒的除了聽她們講如何做鬼魂的故事,又有什麼別的辦法呢?」接著他說,「你想知道她之所以選上你的真正原因嗎?」他們在晚餐后坐在游廊上,等待科德菲爾德小姐約定讓昆丁去接她的那個時刻的到來。「那是因為她需要有個人陪她去——一個男人家,一個爺們兒,可是又得是年紀輕輕的,這樣才能聽她的擺布,按她想要的方式去做。她選上了你,還因為你的爺爺是薩德本這麼多年來在縣裡唯一勉強可算是朋友的人,也許她估計薩德本沒準跟你爺爺也說過些他自己的事還有她的事,關於那未能起到約束作用的婚約,未能開花結果的誓言的事。沒準還告訴過你爺爺她最終不肯嫁給他的原因呢。沒準你爺爺跟我說過,而我也說不定告訴過你。因此,在某種意義上,不管今天晚上那邊會發生什麼,這事情仍然是家庭內部的事情;這家醜(如果真是家醜的話)仍然沒有外揚。說不定她認為若不是有你爺爺的那份交情,薩德本就壓根兒不可能在此地站穩腳跟,而要是他沒站穩腳跟,也就不會娶埃倫。因此說不定她認為,由於血統的關係,你對於他使她和她家遭到不幸,還負有一部分責任呢。」)
「是啊,您老,」昆丁說。
「『我並不指望你理解這事,』他說。『因為你是個女人。可是我沒有帶朱迪思來這兒。我不會帶她來的。我並不指望你相信,可是我發誓這是真的。』
不管她選中他的原因是什麼,真是這一點抑或不是,她作出這樣的決定,昆丁想,卻是用了很長時間的。同時,彷彿與她那正一點點消失的聲音成反比似的,她既不能原諒又不能親自去報復的那個男人的被召來的鬼魂,卻開始顯現出一種幾乎是紮實恆久的素質。它本身扭扭彎彎,為它那地獄的惡臭、它那無法超生的氣氛所包圍,它沉思(沉思,盤算,彷彿是有感覺的,好像是,雖然被剝奪了平靜——對於疲倦它倒至少沒有什麼感覺了——那是她拒絕給予的,但是那仍然是無可挽回地處在她的傷害或是報復的範圍之外的)帶著那份安寧、如今已無害甚至是不太專註的態度在沉思——隨著科德菲爾德小姐的話音在絮絮叨叨地往下說,那吃人妖魔的形象卻在昆丁眼前分裂出兩個半人半妖的小孩,而這三者為第四個形成一個影影綽綽的背景。這就是那位做母親的,那位已死去的姐姐埃倫:這個無淚的尼俄柏,她在夢魘狀態中懷上了那惡魔的孩子,她即使活著時也是身子在走動卻沒有生命,感到悲傷卻並不哭泣,她如今具有一份安寧、並非有意做出的凄戚神情,不是彷彿她比別人活得長久或是她最先逝世,而是彷彿她從來就未曾活過。昆丁似乎看得見他們,這四個按當時的常規組成合家歡像上的模樣,規矩得體,但一無生氣,此刻看去就像是那張褪了色的舊照片本身,放大了掛在牆上,在那陣話音的後面與上面,而這話音的主人甚至都沒注意到這照片的存在,好像她(科德菲爾德小姐)以前從未見到過這個房間——一張照片、一家人,即使在昆丁看來也有一種奇異、自相矛盾與怪誕的色彩;不太好理解,也不大(即使對二十歲的人)像樣——一家人,其中最後那個成員去世也已二十五年,而第一個都有五十年了,如今被召來,從一幢死氣沉沉房屋的一間不通風的晦暗裡,在一位老太太的冷酷無情的毫不寬恕的心態和一個二十歲青年的被動的焦躁情緒之間,即使在這陣話聲中他也在暗自嘀咕也許不管對什麼人你都得了解得挺透才能愛他們可是當你恨某些人一直恨了四十三個年頭你對他們准該了解得挺透了因此到那時也許更好了到那時也許沒問題了因為在四十三年之後他們再也不會使你感到意外或者使你既不會非常滿意也不會非常氣惱了。而且說不定它(那話音,那講述,那令人難信並無法容忍的驚愕)在往昔甚至曾是一聲吼叫呢,昆丁想,那是很久以前,當時她還是個少女——是青春的、不屈不撓毫無遺憾的吼叫,是對走投無路的處境與狂暴的事件表示控訴的吼叫;如今可不再如此了:如今只有這副孤獨地遭到挫折的老太太的軀體,它四十三年戒備森嚴,處在年深日久的侮辱和毫不寬恕的心態之中,這心態被那最後的最徹底的侮慢之舉即薩德本的死所激怒並辜負:
還得過三個小時他才能知道為什麼她叫他去,因為事情的這一部分,開頭的部分,昆丁已經知道。那是他二十年來的傳統的一部分,在這期間他呼吸著同樣的空氣也常聽父親講起這個男人的事;那也是這小鎮——傑弗生鎮——的同樣空氣里的八十年傳統的一部分,那個男人本人呼吸過這裏的空氣,從一九〇九年這個九月的下午一直上推到一八三三年六月的那個星期日早晨,當時那人初次騎馬進入本鎮,他的過去無人看得透,他的土地怎麼弄到手也無人知曉,他顯然從虛無里建起自己的房屋、他的宅邸,並且和埃倫·科德菲爾德結了婚,生下兩個孩子——那兒子使那女兒還未當新娘便做了寡婦——也因此使那規定好要她完成的事業走向慘烈的(至少,科德菲爾德小姐會說,是公平的)結局。昆丁是和這傳統一起長大的;光是那些人的名字就是可以互相換過來換過去而read•99csw•com且幾乎是無窮無盡的。這些名字充塞了他的童年時代;他身體本身就是一座空蕩蕩的廳堂,迴響著鏗鏘的戰敗者的名姓;他不是一個存在、一個獨立體,而是一個政治實體。他是一座營房,裏面擠滿了倔強、懷舊的鬼魂,即使在四十三年後,這些鬼魂也仍然在從治愈那場疾病的高燒中恢復過來,從高燒中清醒過來卻居然不清楚他們與之抗爭的正是那高燒本身,而不是疾病,他們那執拗、倔強的眼光回頭越過高燒去諦視疾病,並真的感到遺憾,高燒使他們虛弱,但是疾病卻被擺脫了,他們甚至不明白這自由其實是一種無生殖力的自由。
(「可是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件事呢?」那天晚上他回到家后對他父親這樣說,而她在終於把他遣走前要他答應待會兒再坐輕便馬車去接她;「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件事呢?這片土地或者這個大地或者管它是什麼,終於厭倦了他,背棄並毀滅了他,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它也毀掉了她的一家,那又怎麼啦?它遲早會背棄並毀掉我們所有人的,不管我們的姓正好是薩德本或者科德菲爾德或者不是。」
天色似乎應該相當晚了:應該挺晚了,可是一道道其中抖動著微塵的黃色陽光並未在幽冥築成的無形的牆上升高多少,正是這道牆隔開了他們倆;太陽像是幾乎沒有移動似的。它(這場交談,這番講述)似乎(對於他,對於昆丁來說)具有一場夢的反邏輯與非理性的屬性,那睡覺者知道這場夭折而卻有頭有尾的夢是必定在一秒鐘里發生過的,可是能讓做夢者信以為真的那個因素(也就是逼真性)——恐怖或是喜悅或是驚訝——卻像音樂或是一篇印成文字的故事一樣,全然得由已逝去和有待逝去的時間的正式承認與接受來加以肯定。「是啊。我出生太晚了。我記住那三張臉(還有他的臉)的那時刻還是個娃娃,當時他們的臉第一次出現在那輛馬車裡,在那第一個星期天的早晨,本鎮的人終於明白他把從『薩德本百里地莊園』通往教堂的那條路變成了一條賽馬的跑道。我當時三歲,這之前我無疑是見到過他們的;我必定是見過的。可是我記不得了。在那個星期天之前我甚至都不記得曾見過埃倫。就像是我從未見過的那個姐姐,她在我出生之前就消失在吃人妖魔或是神怪盤踞的一座古堡里,而如今被特准有僅僅一天的時間可以回到她離開了的世界來,而我這個三歲的娃娃,為了這特定的時刻早早兒就醒了,穿著停當,卷好頭髮,就像要過聖誕節一樣,為了這個甚至比聖誕節更加隆重的場合,因為這一天那個妖魔或是神怪終於同意為了她這做妻子的和孩子的緣故而可以上教堂了,允許他們至少可以靠近得救的邊緣了,至少給予埃倫一個機會為了孩子們的靈魂去跟他搏鬥,在一片戰場上,這裏她可以不僅得到上天的幫助而且還可以得到她娘家和跟她同類的人的支持;是啊,甚至在短時期內他使自己屈從於被救贖的地位,或許還沒到這個程度,那也至少是在片刻之間表現出了騎士風度雖然依舊是毫不改悔的。這就是我當時指望的事。這就是我當時所見到的事,那時我正站在教堂前在爸爸和姑姑之間等候那輛馬車趕十二英里的路來到。雖然我在這以前肯定是見到過埃倫和孩子們的,可是這卻是我對他們的第一印象,這個情景我是會帶進墳墓的:我這一瞥猶如龍捲風的前沿,一眼就掃見了那輛馬車和車中埃倫那張高高、白白的臉以及她一邊一個那兩張跟他的一模一樣只是具體而微的臉,還有前座趕車的那個野性十足的黑人的臉和一副牙齒,還有他,他的臉和那黑人的沒什麼不同除了牙齒(這無疑是因為他留了鬍子)——這一切都在那些眼珠亂轉的馬、急馳與塵土造成的一片隆隆聲與騷動之中。
「『著想?』埃倫說。『我還幹了別的什麼?我整夜睜大眼睛躺著除了想他們的事我還幹了什麼?』不論是爸爸還是埃倫都沒說回娘家去吧。不:這事發生的時候,還不時興用別轉身子走人的辦法來修正你犯下的錯誤呢。僅僅是兩個悄悄的嗓音在那扇樸素無華的門那邊,像是在談論雜誌上登出的什麼文章;而我,一個孩子,緊挨著那扇門站著,因為我一方面怕待在那兒然而另一方面更怕得離開它,只顧一動不動地站在門邊彷彿在想讓自己和這塊黑黝黝的木頭合成一體,變得隱而不見,像一條變色龍,傾聽著那幢房子的活生生的精神或精靈,因為埃倫生命和氣息的一部分如今已經融匯進這房子,他的一部分也這樣,這房子在吁出一口長長的、沒有特徵的氣息,聲音里既有勝利與絕望,也有得意與恐懼。
「『爸爸,』埃倫說。就說了這一聲。可是當時我能像爸爸一樣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臉,上面帶著那頭一個星期天和別的星期天坐在馬車裡時的那副表情。這時有個僕人前來說我們的輕便馬車準備好了。
「是呀,」從幽暗的花邊所組成的一動不動的三角形後面傳來那嚴峻、平靜的嗓音;此時,昆丁似乎在注視著那些沉思冥想、端莊得體的幻影當中顯現出的一個小姑娘的身影,她穿著逝去的時代中的得體的長裙和寬鬆長褲,梳一對光潔、得體的辮子。她像是站在、躲在一小片古板的中產階級院子或草坪的一排整齊的尖樁柵欄後面,朝那靜靜的鄉村小街這不知何等可怕的妖魔世界看去,她是個太晚才進入父母生活,註定要通過成年人種種複雜和不必要的愚蠢行為來對種種人類行為進行思考的孩子,臉上就帶著這種孩子會有的神情——是種卡桑德拉般、沒有幽默感、深沉、嚴厲的預言家的神情,甚至與一個從未年輕過的孩子的實際年齡完全不相稱。「因為我出生太晚。我出生晚了二十二年——從偶爾聽到的大人談話里我這孩子得出一個印象:我親姐姐和她那兩個孩子的臉變得像是食人妖魔故事里的那種臉,這種故事是晚飯後上床睡覺前常常聽到的,當時我年紀或者說個子還不夠大,大人還不讓我跟他們一起玩,然而對於這個孩子,當那位姐姐最終彌留時還不得不向她求助,那時姐姐的孩子中的一個已不知去向而且命中注定要當上殺人兇手,而另一個則註定沒做新娘就得先當寡婦,這姐姐說:『保護她,至少是。至少要救救朱迪思。』我當時還是個孩子,然而我那天賜的兒童本能卻作出了比我年長者的成熟智慧顯然作不出的回答:『保護她?提防誰,防備什麼?他已經給了他們生命:他沒必要進一步傷害他們。他們倒是需要提防他們自己啊。』」
「他不是個紳士。他甚至都不是個紳士。他來到這裏,騎著一匹馬,帶來兩把手槍以及一個姓氏,這姓氏以前誰也沒聽說過,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真姓氏,同樣也不知道那匹馬甚至那兩把手槍是否真是他的,他要找個地方把自己藏起來,而約克納帕塔法縣正好給他提供了藏身之所。他要找些名聲好的人給他當擔保,來抵擋別的人和日後說不定會一個個來找他的陌生人,而傑弗生鎮都給他提供了。接下去他需要好聲譽了,需要一個品行端莊的女子的衛護,好讓他的地位穩如磐石,這樣他就連那些給過他保護的人也能抗衡了,因為必定會有那麼一天,會有那麼一個時刻,就連他們也會感到受到蔑視,會震驚和憤慨而不得不起來反對他;而給他這樣一位女子的正是我和埃倫的父親。唉,我不想為埃倫辯護:這盲目的羅曼蒂克傻瓜,即使那樣,也只有以年輕無知來作借口;這盲目的羅曼蒂克傻瓜,後來變成個盲目的傻女人傻母親,那時連年輕無知的借口都沒有了,當時她垂死躺在那座房子里,而這是她用自尊心和平靜的心境這兩者為代價換得的,這時家中沒有別人除了那女兒,而她還沒當新娘便跟一個寡婦沒什麼兩樣,而在三年之後竟什麼還沒當便成了個貨真價實的寡婦,還有那個兒子,他連自己在裏面出生的家宅也拋棄了,但在永久消失之前他還會回來一次,不過是作為一個殺人犯和差不多算是兄長的謀殺者歸來的;而他,這窮凶極惡的無賴和魔鬼,正在弗吉尼亞打仗,在那兒從地面上除掉他的機會是最最多的,可是埃倫和我都知道他會回來的,要等到咱們軍隊中所有的人全都死光才能輪到他挨槍子兒或是中炮彈呢;而只能向我這個孩子,當時我還是個小孩,你聽著,比人家要我去保護的那個外甥女還小四歲,就是說埃倫只能向我求助,她說:『要保護好她呀。至少要保護好朱迪思。』是的,這盲目的羅曼蒂克傻瓜,她甚至都沒有那個顯然打動了我們的父親的方圓一百英里的莊園,也沒有那幢大宅和白天黑夜腳底下踩有奴隸的概念,而正是這些安撫了,我不願說是打動,她的小姨。不:只有一個男人的那一張臉,他即使是騎在馬背上也不知怎的還存心裝腔作勢擺派頭——此人盡人皆知(包括後來把一個女兒給他的那位父親)不是毫無根底便是不敢告人——此人不知打從何方進入本鎮,騎著一匹馬,帶來兩把手槍和一群野獸,那是他獨自獵獲的,因為在他逃出來的那個什麼鬼地方,他的恐懼甚至比他們的還要強烈,還帶著那個法國建築師,一副被人俘獲繼而落在那幫黑人手裡的倒霉相——此人逃到本地,躲在、隱藏在體面外表的後面,在一百英里地的後面,這是他從一個無知的印第安部落手裡弄來的,無人知曉是使的什麼伎倆,也隱藏在一所房子的後面,這房子大得像法院,他沒安一扇窗、一扇門和一個床架就在裏面住了三年,卻依舊稱它作『薩德本百里地』,彷彿是得自國王賜封並從祖太公那裡產權未曾中斷地繼承下來的——一座家宅、社會地位:一個妻子和家庭,為了必須隱蔽自己,跟其他體面事物一起,他把這些一一接受下來,就像如果密林能給他他所尋求的保護,他也會接受密林中荊棘與尖刺必定會帶來的不適甚至痛苦一樣。https://read•99csw•com
「『別對我撒謊,托馬斯,』埃倫說。『你帶亨利上這兒來看這個,要亨利看這個,這我能理解;我會努力去理解;是的,我會讓自己設法去理解。可是朱迪思不行,托馬斯。不能讓我的女囡囡來,托馬斯。』
「『就算是為孩子們著想吧,』爸爸說。
「『我希望我能相信你,』埃倫說。『我是想相信你的。』這時她開始叫喚了。『朱迪思!』她用一種平靜和甜甜的和充滿失望的嗓音喊道:『朱迪思寶貝兒!該上床了。』
那是因為他想把它說出來他想這樣一來那些她永遠見不著並且他們的名字她永遠不知道的人還有那些從未聽說過她名字或是見過她臉的人,就會讀到這故事終於明白何以上帝讓我們輸掉這場戰爭:明白只有依靠我們的男子的鮮血和我們的女子的眼淚他才能制住這惡魔並把其名字及後裔從地面上抹掉。可是幾乎緊接著他便斷定這兩條都不是她所以要送這張字條,所以要單給他送字條的理由,因為如果只是為了要把事情說出來、寫出來甚至印成文字,她是不必召喚任何人來的——這位女士即使在他(昆丁)的父親年輕時即已建立了(即使還沒有得到確認也罷)本鎮與本縣桂冠女詩人的聲名,通過這樣的方式:按名單向態度苛刻、為數不多的縣報訂戶寄去詩歌,包括頌詩、讚歌與悼詩,出於某種刻骨銘心、無法消解的不服輸感情;而這些詩乃是出之於這樣一位女士的筆底,她家庭對戰爭的態度是鎮上以及縣裡的人都了解的,其成員有她父親,一個出於宗教原因的拒服兵役者,是在自己家的閣樓里餓死的,他躲在那裡(有人說是砌起一堵牆把自己關在裏面),免得被邦聯憲兵司令的部下發現,也就由這個女兒夜晚偷偷地給他送飯,而這女兒同時正在為自己的第一部對開本積累詩稿,在這卷手稿里這次失敗戰爭中無法超生的被征服者按姓名為序一個個給塗上香膏進行防腐處理;還有她的外甥,他和自己妹妹的未婚夫在同一連隊里當了四年兵,後來在婚禮前夕妹妹穿著結婚禮服在家裡等候時他在宅子大門前開槍把這未婚夫打死,然後逃之夭夭,無人知道他身在何方。
「不過當時我不在那兒。這一回我沒在那裡透過正方形的廄房門洞朝廄樓看那兩張薩德本家人的臉——有一次我看到朱迪思;另一次看到她身旁有個黑女孩。」
「『你愛不愛這個——』爸爸說。
「不。我並不為自己辯護。我不以青春年少作辯解,因為一八六一年以來,南方哪有什麼活物,男人女人黑人或是騾子,有時間與機會不但自己青春年少過,而且聽到過那些青春年少過的人談起青春年少是怎麼一回事呢。我也並不用有機會接近來作辯解:不以這樣的事實來作辯解,那就是,我當時是個妙齡少女,正當婚嫁之年,又趕上我在正常狀況下能結識的青年男子大多已戰死於失敗的疆場,而我跟他在同一屋頂下生活了兩年。我不以物質需要來作辯解:事實是,作為一個孤兒一個女人和一個窮人,我自然會向我唯一的親戚:我已故姐姐的家人,不是乞求保護而是徑直索取食物:雖然任何人若是要對我加以指責我都會不服的,我,一個二十歲的孤女,一個無錢無勢的弱女子,被迫靠那男子的食物來活命,從而接受他正兒八經的求婚,不僅是想望擺正自己的位置而且還是為了維護一個家庭的榮譽,這個家庭中的女子的好名聲是從未受過指摘的。而最最重要的是,我並不為自己辯護:一個浩劫餘生的年輕女子,她的雙親、安全感以及別的一切都在這場浩劫中被奪走,她見到生活對她來說意味著的一切統統變成廢墟,坍倒在某幾個人物的腳下,他們外形像人卻有著英雄的名聲與地位;——我是說一個年輕的女子落入了這樣的境地:每日每時都得與這樣的男人中的一個接觸,不管此人過去是怎樣的一個人,不管她可能相信甚至清楚他是怎樣的一個人,但他畢竟為這片她出生的地區的土地與傳統征戰了四個體體面面的年頭(而這個完成了這樣業績的男人,雖說是個徹頭徹尾的惡棍,卻也會在她的眼裡具有英雄的地位與形象,即使僅僅是因為跟英雄群體有關連而變得如此也罷)而這時他也從讓她受難的同一場浩劫中得以倖存,一無所有地面對未來為南方安排的命運,只有自己的一雙空手和一把他至少沒有拱手交出的劍,還有他那位戰敗的總司令簽發的英勇嘉獎令。啊他真勇敢。我從來沒有否認過這一點。不過我們的事業、我們的生命本身以及將來的盼望與往昔的榮譽,竟得和這樣的人拋在天平秤的同一邊,以加重分量——這些人有勇氣有力量卻沒有憐憫心和榮譽感。難怪上天感到失敗對我們很合適了,對嗎?」
「可是竟然是我們的父親,我的和埃倫的父親,在所有他認識的九-九-藏-書人當中,在所有那些過去常上他那兒去的人當中,他們去跟他一起喝酒、賭錢,看他和那些野蠻的黑人格鬥,他們的女兒他甚至能從牌局中贏到手。竟然是我們的父親。他是怎樣接近爸爸的呢,在什麼基礎上呢;兩個人,一個來歷不明也不敢照實說明,另一個是我們的父親,這兩人除了在街上遇見客客氣氣打個招呼之外,還能有什麼來往呢;這樣的一個人和爸爸——衛理公會的執事,沒什麼錢的商人,不僅對開拓自己的產業與前景無能為力,而且連對於指望擁有什麼東西哪怕是在路上撿到點兒什麼都無法發揮想象力——他一無土地二無奴隸有的只是家裡的兩個傭人,他一得到他們,剛買到手,便給了他們自由,他不喝酒不打獵也不賭錢;——爸爸跟這樣的一個人能有什麼共同點呢,因為我知道得一清二楚,此人一輩子只進過傑弗生的教堂三回——初次見到埃倫是一回,兩人預習婚禮是一回,舉行婚禮是第三回;——此人誰正眼看一眼就能看出,就算眼下明擺著沒錢,卻是習慣於有錢也打算重新有錢並且為了弄到錢在手段上是不會有任何顧忌的——正是這樣的一個人竟在一所教堂里發現了埃倫。聽著,正是在教堂里,彷彿有份厄運和詛咒落到我們家頭上而上帝在親自監督著要看到它一絲不差地得到執行似的。是啊,對南方也是對我們家的厄運和詛咒,似乎是因為我們祖輩中的某個人選擇了在一片充滿厄運、已受詛咒的土地上繁殖後代,即使還不完全是我們家,不完全是我們的父親的先人,多年前招來了詛咒並被上天強迫安置在一片已受詛咒的土地上與時代中繁殖後代。因此即使是我,一個年紀太小還不會懂那些事情的孩子,雖然埃倫是我親姐姐而亨利和朱迪思是我的親外甥親外甥女,還是連去都不能去他們那兒的除非爸爸和我姑姑帶我去而且我也絕對不能和亨利與朱迪思玩除非是在屋子裡(這倒不是因為我比朱迪思小四歲比亨利小六歲:埃倫去世前不是求助於我叫我『保護他們』的嗎?)——即使是我也經常納悶,在父親娶我母親之前,他或是他爹究竟幹了什麼,才使埃倫和我不得不為之贖罪而且我們倆當中有一個倒了霉還不夠;究竟犯下了多大的罪孽,竟使我們一家命定成為不單是此人被毀滅而且也是我們自己被毀滅的工具呢。」
「是的。從他們那裡;從他們自己那裡。而這一回甚至都不是那牧師。那是埃倫。我們的姑姑和爸爸正在說話,我走進去,姑姑說『外面玩兒去』雖然隔了門我什麼也聽不見,(但他們說了什麼)我照樣能學說一遍:『你的女兒,你的親生女兒』我姑姑說;於是爸爸說:『是的。她是我女兒。如果她要我干涉她自己會跟我說的。』因為這個星期天當埃倫和孩子們走出前門時,等在那兒的不是原來的馬車,而是埃倫那輛由一匹溫順的老母馬拉的輕便馬車,由她本人和一個由他買來替代那野性十足的黑人的廄童來駕駛的。朱迪思對輕便馬車看了一眼,明白是怎麼回事,就開始尖叫,一邊尖叫一邊蹬踢,他們立即抱她回屋,讓她上床。不,他當時不在場。我也不認為有一張得意揚揚的臉躲在一塊窗帘的後面。也許他會像我們那樣感到驚訝,因為這時我們全都明白我們遇到的不光是一個小孩子在發脾氣甚至是歇斯底里發作:明白他那張臉始終在那輛馬車裡;明白正是朱迪思,這個六歲的小姑娘,在嗾使並命令那黑人催促那兩匹馬拚命跑掉。不是亨利,你聽著;不是那男孩,他脾氣會是夠暴躁的;而是朱迪思,那女孩。那天下午,爸爸和我一進那院門開始順著車道朝房子走去時,我就感覺到了。彷彿在那個星期天下午寧靜平和的氛圍的某處,那孩子的聲聲尖叫仍然存在,遣之不去,這時已不是嗓音而是讓你的皮膚去聽取,讓你頭上的頭髮去聽取的某種東西。不過我沒有立即提問。當時我才只四歲;我坐在單馬拉的輕便馬車裡爸爸身旁,就像我在那第一個星期天站在教堂前他和姑姑當中一樣,那回我穿得整整齊齊去第一次看我姐姐和外甥和甥女,看著那幢房子(當然,我以前也是進去過的,可是即使在確實記得的這第一次見到這房子時,我像是已經知道它會是什麼模樣,就如同我在初次見到,我記憶中的初次,埃倫和朱迪思和亨利之前就知道他們會是什麼模樣一樣)。不,即使那時也沒有提問,而僅僅是望著那巨大寂靜的房子,說『朱迪思是在哪個房間里養病,爸爸?』帶著一個孩子在接受無法解釋的事物時的那種無聲的穎悟,儘管我現在知道即使在當時,我就納悶,當朱迪思一出門發現停在那裡的是輛輕便馬車而不是那輛大馬車,是那溫順的廄童而不是那野性十足的黑人時,她眼睛里看到的究竟是什麼;我們大家都覺得輕便馬車挺安全,可她看出什麼來了呢——或者更糟的是,當她看到輕便馬車並開始尖叫起來時,她覺得有所失的又是什麼。是啊,那是個仍然很炎熱的安靜的星期天下午,就跟今天下午一樣;我至今還記得我們走進去時屋子裡靜極靜極,從這氣氛中我立即斷定他不在家可是不知道他那會兒正在斯卡珀農葡萄架下和沃許·瓊斯一起喝酒。爸爸和我剛跨過門檻我只知道他不在家:彷彿憑藉某種幾乎是無所不知的感覺(正是這同一種出於本能的認識使我能夠告訴埃倫,朱迪思需要防禦的並不是他)我知道他並不需要留下來目睹自己的勝利——而和以後要發生的事相比,這僅僅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甚至我們也不值得加以注意。是啊,那個安靜的遮得黑黑的房間,百葉窗關著,有個黑種女人坐在床邊揮扇,枕頭上是朱迪思那張蒼白的臉,臉上蓋著一塊浸了樟腦液的巾帕,我當時以為她睡著了:也許真是睡著,或者勉強可以算是睡著了:埃倫的臉很蒼白,很平靜,於是爸爸說『出去找亨利,讓他跟你一起玩兒,羅沙,』於是我就在靜靜的二樓過廳那靜靜的門外面緊挨著門站著,因為我甚至都害怕離開這門因為在我耳朵里這房子里安息日下午的寂靜比打雷還要響,甚至比揚揚得意的狂笑還要響。
「是的,您老,」昆丁說。只不過這不是她的真意他想。那是因為她想把它說出來。當時天色還早。他衣兜里仍然揣著那張字條,那是中午前不久他從一個黑小子手裡收到的,請他去拜訪她,去看她——這古怪、僵硬、一本正經的請求,實際上卻幾乎等於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一張傳票——這張古色古香的舊時的講究便箋上寫滿了娟秀的墨水褪了色的一行行擠得很緊的字跡,由於他好生驚訝,一個年紀是他三倍、他從小就認識卻交談不到一百句話的女人居然會來請他,而另一個原因也許是因為他當時才二十歲,他並沒有從這字跡中看出一種冷酷、毫不寬容而且甚至是殘忍的性格。午飯一吃完他就立即遵命前去,在九月初乾燥多塵的炎熱中走完從他家到她府上那半英里路,如是進入那幢房子(它不知怎的也顯得比它的實際體積小一點——是幢二層樓房——沒有上漆,有點破舊了,但是自有一種氣派,一種陰沉沉的堅忍氣質,似乎這房子也跟她人一樣,是造來為了與另一個世界相配合併補充的,而這另一個世界在各個方面都比房子所坐落的世界小上一點)在百葉窗緊閉的門廳的晦暗裡,空氣甚至比外面的還要熱,彷彿這兒像座墳墓,緊閉著整整四十三個炎熱難當的悠悠歲月中所發出的全部嘆息,那個一身黑的小小的人影甚至並不窸窣顫動一下,手腕與咽喉處的花邊呈蒼白的三角形,那張模糊不清的臉帶著一種深思、緊迫和急切的表情在注視著他,這人影在等著請他進去。
「因此到這時已有六年了,雖然對埃倫來說那其實並不是秘密,因為在他把蓋房子的最後一根釘子敲下去后,那事就明擺著一直在進行,此時和他當單身漢時的唯一區別是此刻來的人都會把拉車的馬、套了鞍的馬和騾子拴在廄房再過去的樹叢里,這樣,他們穿過草場走來就可以不讓房子里的人看見。因為來的人仍然不少;好像是上帝或魔鬼利用了他的種種罪惡本身來提供證人,使我們能把我們的詛咒施加給人,這些證人中不僅有上等人,我們的同類人,還有真正的社會渣滓和不入流的癟三,這號人在別的任何情況下都無法靠近這房子本身,哪怕打後面走也不行。不錯,埃倫和那兩個孩子孤單單地待在離鎮市十二英里的這幢房子里,而在下面的廄房裡,一盞馬燈映照出人臉組成的一個空心方陣,三面是白臉,第四邊則是黑臉,而在圈子當中,有他的兩個野蠻的黑人在格鬥,光著身子,並不像白人那樣打,按照規則,手持武器,而是像黑人那樣打,一心要迅速狠毒地傷害對方。埃倫知道這事實,或者自以為知道;其實並非如此。她接受了這事實——並沒有勉強妥協:而是接受了——彷彿在義憤中有了個喘口氣的機會,那一刻你簡直能懷著感激的心情去接受,因為你能對自己說,感謝上帝這就是一切;至少我現在知道全部情況了——那天晚上她衝進廄房時是這樣想,是仍然死死抱住這個想法的,當時倒是那些從房后溜進來的人從她身邊退開去,他們多少還懂得點規矩,而埃倫見到的並不是她意料中的兩個野獸般的黑鬼,而是一白一黑,兩個都光著上身,都想把對方的眼珠摳出來,彷彿他們的皮膚不僅應該是同樣顏色的而且那上面還應該長滿了獸毛。是的。看來在某些情況下,也許在這一晚的終了,這幕場面作為壓軸戲,或者也許壓根兒就是事先安排好為了保持霸權,主宰別人,他會親自進入賽場和一個黑人去搏鬥的。是的。那就是埃倫所見到的: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親,站在那裡,光著上身,大口喘氣,腰部以上一片血淋淋的,而那黑人明擺著剛剛倒下,躺在他腳邊,也是血淋淋的,只不過在黑人身上這血跡看上去僅僅像是油污或是汗——埃倫衝出房子奔下小山,帽子也沒戴,正趕上聽到那聲音,那尖叫,當她仍然在黑暗裡奔跑、並且那些看熱鬧的人還不知道她來到了此地時,她一直能聽到,甚至在一個看熱鬧的人想起說話之前,那人說的是『那是一匹馬』然後說『那是一個女人』接著說『我的天哪,那是一個小孩』——她衝進去,看熱鬧的人往後退讓她看到亨利正從扶住他的幾個黑人的身體之間一頭往外栽倒,邊尖叫邊嘔吐——她沒停下來,甚至也沒看那些朝她身邊飛快往後閃開的臉,這時她跪在廄房的污穢里把亨利抱起來,並不看亨利而是朝上方看著,這時他正站在那兒鬍子下面的牙齒也露了出來,而另一個黑人正在用只黃麻布袋擦掉他身上的血。『我知道你們會原諒我們的,先生們,』埃倫說。可是他們已經在拔腳走了,黑人還有白人,在悄悄溜走就像他們來時一樣,而埃倫這時還是並不看著他們而是跪在泥地上,亨利則一邊哭一邊緊緊地抱著她,則還是站在那兒這時有第三個黑人把他的襯衫或是外套捅給他彷彿那外套是根手杖而他是條關在籠子里的蛇似的。『朱迪思在哪兒,托馬斯?』埃倫說。https://read.99csw.com
「不:甚至都不是一個紳士。娶埃倫甚至娶上一萬個埃倫也無法使他變成紳士。這不是說他想當紳士,甚至想冒充是個紳士。不。沒有這個必要,因為他需要的僅僅是在結婚證書(或是在任何別的體面專利證書)上有埃倫和我們父親的姓名,讓別人可以看到可以讀到,就像他需要在一張期票上有我們父親的(或任何一個體面人的)簽字一樣,因為我們的父親知道自己在田納西州的父親是什麼人以及他在弗吉尼亞州的祖父又是何等樣的人而我們的鄰居們以及我們周圍的人知道我們是知道的而我們也知道他們知道我們是知道的還有我們知道當我們說我們是什麼人來自何方時他們是會相信我們的即使我們說了假話,正如任何一個人只消看過他一眼便可知道關於他自己是什麼人來自何方為什麼要來他是會說謊的,其根據是明擺著他是絕對得緘口不言的。而他必須選擇用體面作擋箭牌這一點便足以證明(倘若還有人需要進一步證明的話)他逃離的處境肯定是體面的對立面,太黑暗了以致都說不出口。還因為他太年輕。他那時才二十五歲而一個二十五歲的人是不會僅僅為了錢自願吃苦受窮去陌生地方開荒建農莊的;一八三三年在密西西比州的一個年輕人,沒有任何自己公然願意亮出的經歷的年輕人,是會這樣乾的,這裡有條滿是火輪船的河,船上滿載著醉醺醺的傻瓜,他們身上有的是鑽石,一心想在船抵達新奧爾良之前把他們的棉花和奴隸們丟得一乾二淨;——對這一個來說並非僅僅一個夜晚的艱苦航行,唯一的麻煩與障礙也決非別的一些無賴或是冒著被轟下船趕到一個沙洲上去的危險,而給一根麻繩勒死更是絕少可能。再說,他也不是從弗吉尼亞或卡羅來納那類古老、寧靜的地區帶了多餘的黑奴給打發來佔取新土地的小兒子,因為任何人只消看一眼他那些黑人便很清楚他們可能來自(沒準確實如此)一個遠比弗吉尼亞或卡羅來納更歷史悠久但是並不寧靜的地區。還有,任何人只消對他那張臉看上一眼便會看出,哪怕他明知道就在他買的那塊地里能找到窖藏的金子而且正等著他去發掘,他也會寧願選擇下大河甚至肯定給麻繩勒死,而不願繼續做自己已經在做的事情的。
「對,您老,」昆丁說。
「因為你即將離開此地去哈佛上大學,別人這樣告訴我,」她說。「所以我琢磨你肯定是不會再回來安心留在傑弗生這樣一個小地方當鄉村律師的,既然北方人早就算計好不讓南方留下多少供年輕人發展的餘地。因此沒準你會登上文壇,就像眼下有那麼許多南方紳士也包括淑女在干這營生那樣,而且也許有一天你會想到這件事打算寫它。我尋思那時候你已經結了婚,沒準你太太需要一襲新長裙,或者家裡要添一把新椅子,那你就可以把它寫下來投寄給雜誌。也許你那時甚至會好心地記起有過一個老婆子,她在你想出去跟同齡的年輕朋友呆在一起時讓你在屋子裡坐一整個下午,聽她講你本人有幸躲過的人與事。」
「是的。從他們自己那裡。不是從他那裡,也不是從任何人那裡,就像無人能夠拯救他們似的,甚至包括他自己。因為他如今向我們表明了為什麼這一勝利他認為不值一顧。他是向埃倫表明的,事實上:不是向我。我當時不在場;如今已過去了六年,在此期間我很少見到他。我們的姑姑這時已經出走,是我在給爸爸管家。大約一年一次,爸爸和我會上那兒去吃上一頓飯,還有,大約一年四次,埃倫會帶上兩個孩子回娘家來和我們一起過上一天。他不來;就我所知,跟埃倫結婚後他再沒進過這幢房子的門。我那時候還年輕;我太年輕了,竟然相信這是因為哪怕對他這樣的人來說,良心上也有難以燒化的煤核,如果不好說是悔恨之情的話。可是現在我知道得更清楚了。我現在知道那不過是因為在爸爸通過把女兒嫁給他提供了社會地位之後他從爸爸那裡再也不能得到他需要的什麼了,因此即便是感激之情,更不要說是為了顧全面子,也無法迫使他違背自己的意願去陪妻子娘家人一起吃頓飯了。因此我很少見到他們。當時我沒時間玩兒,就算我有任何想玩的念頭也罷。我從沒學會怎麼玩兒,當時也想不出有什麼理由要努力去學,即使我有時間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