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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她流淚的是那次婚禮:而不是因為嫁給薩德本。為這事而流淚,不管是怎麼樣的淚水,如果淚水仍未流干,還在後頭呢。那次婚禮原本沒想大辦。也就是說,科德菲爾德先生似乎不想把它弄得規模很大。在兩個男人里(當然啦,我不是說埃倫:事實上,你會注意到,大多數的離婚都發生在這樣的女人的身上,她們的婚禮是由嘴裏嚼著煙草的治安法官在農村法院里主持的,或是由半夜過後給叫醒的牧師主持的,這牧師的背帶還露出在外衣后擺下,硬領來不及戴,還臨時拉上個頭髮里夾著捲髮紙的牧師太太或老姑娘姐妹來當證人。因此,相信這些女人發展到要求離婚並非因為感到不夠完美,而是確實覺得受到挫折,被人出賣,這看法難道太過分嗎?而且儘管有了子女以及其它一切活生生的證據,她們腦子裡至今保留著的自己的形象仍然是,在通過儀式放棄她們今後不再擁有的東西的那一整套象徵性的禮服華飾與環境中,自己在音樂聲中在扭過來的人頭之間朝前行進,這有什麼不對呢?還有,既然對於她們,這確實、真正的放棄只能是(也已經是)一次如同為買火車票而兌開一張鈔票那樣的儀式)——在這兩個男人中,正是薩德本渴求(或者說希望:這是有一天我從你爺爺無意中說出的話里聽出來的,而他無疑是聽薩德本自己同樣無意中脫口說出的,因為薩德本竟然從未告訴過埃倫他的打算,這件事——他在最後一分鐘竟拒絕支持她堅決要這樣做的意願這一點——正是導致她流淚的部分原因)舉行盛大的婚禮,渴求教堂里賓客盈門,要採取所有的儀式。科德菲爾德先生顯然僅僅是想利用一下,使用一下教堂,並不需要它的精神上的含義,就跟他可能或是會去使用別的具體或抽象的物件一樣,對這些物件,他付出過相當多的時間。對這教堂,他作出過一定的犧牲,無疑還有自我否定,當然還付出過具體的勞動與金錢,他似乎要讓這教堂來償還欠他的精神債務,正如若是他認為與一架軋棉機有利害關係,對它負有責任,他也會讓它給自己、給他的家庭成員,血親也好姻親也好,所種的每一株棉花軋去棉籽的——如此而已,沒有別的更多意義。他這樣做,也許是因為有那同樣乏味、不懈的儉省作風,這作風使他得以養活老母和妹子,娶妻育兒,就靠十年前用一輛大車就把全部生財運來的那家小店的進項;要不也許就是出於某種與生俱來的敏感和分寸感(順便說一句,他妹妹和那個女兒可並不具有這種素質)這種感覺使他對未來的女婿有一個看法並且在兩個月前出了力把此人從監獄里弄出來。不過並不是因為對女婿在鎮上仍然不正常的地位不夠放心。不管他們兩人在那件事之前曾是什麼關係,也不管他們未來的關係會是怎樣,倘若科德菲爾德先生當時相信薩德本確實犯有任何罪行,他就不會出一點點力來保薩德本出獄的。他倒也不見得會格外使勁讓薩德本出不了獄,但是毫無疑問,在薩德本鄉鄰們的眼裡,科德菲爾德先生在薩德本的保釋單上簽字,就是薩德本能得到的最好不過的道德消毒了——這樣的事倘若是為了拯救自己的良好聲譽科德菲爾德是不會去做的,即便這逮捕是他本人和薩德本一次商業合作的直接後果也罷——這筆買賣在達到他良心認可的臨界點時他退出了,讓薩德本去撈取全部的利潤,甚至還不讓薩德本賠償他因退出而遭受的損失,儘管他竟允許女兒去嫁給他良心上並不贊同其行為的這個人。他這是第二回做這一類的事。
「那天上午這姑姑跑遍了整個鎮子。倒沒讓她用去多少時間,但是一家都沒漏;到天黑時分,事態的詳細情況不但已傳出鎮子而且還深入到鎮子底層,一直滲透到馬車行和車馬大店,這兒才是真會到場的客人的據點,等傳到這兒便已經不光是通知而是全面的威脅與挑釁了。埃倫自然跟姑姑本人一樣對此一無所知,否則她就會相信將要發生的事了,即使她具有特殊的洞察力,真能在事情發生前就預見到這演變。這不是說她姑姑會自以為不會受到這樣的羞辱,她就是無法相信自己那天的意圖和行為除了在當時不但丟盡科德菲爾德家的臉面並且失去女性的全部尊嚴之外還會帶來別的什麼結果。我尋思薩德本原可以告訴她,可是他肯定知道那姑姑是不會相信他的。也許他連試都沒試:他僅僅做了他唯一能做的事,那就是捎話去薩德本百里地再叫六七個黑人來,這是他可以依靠的人,也是僅有能依靠的人,發給他們點上的松明,叫他們等馬車來到新人一行從車子里出來時在門口舉在手裡。眼淚是到了這兒才不流的,因為此時教堂前的街上已排滿了大大小小的馬車,雖然只有薩德本也許還有科德菲爾德先生注意到這些車子並沒有趕到教堂門口出空乘客,卻相反地停在對面街上,裏面依然坐著人,而此刻教堂門前的人行道簡直成了一個舞台,由黑人們高舉在頭頂上的冒著煙的火把照明,火把的光搖曳閃爍,照在兩排人的臉上,新人一行要進教堂必得從這些臉中間穿過。這時還沒有口哨聲和嘲笑聲;很顯然,不管是埃倫還是姑姑都沒察覺有任何不對頭的地方。
那就是該鎮在差不多一個月之內能知道的有關他的全部情況。他顯然是從南面進入鎮子的——大約二十五歲,這還是鎮上人後來才知道的,因為當時別人猜不出他的年紀,因為他當時像個剛病過一場的人。可不像那種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的病人,後來康復了,缺乏自信、猶猶豫豫、又驚又喜地重返世界,他原以為快要跟它告別了呢,而是像個孤單單地在熔爐里受過些煎熬的人,那決不僅僅是像一個探險家所說的發幾天燒的事兒,他不僅得面對自我選擇的行當必然會帶來的正常的艱辛,而且還被發燒造成的額外的、未曾料到的障礙所拖累,他算是熬過來了,付出了精神上的巨大代價甚至是肉體上的,他孤身一人,無人幫助,並不是憑著要挺過來、活下去的盲目的本能意志,而是為了要獲得那物質上的戰利品並保住了以便好好享受,正是為了這戰利品他才接受了那別出心裁的犧牲。他是個骨架大大的人,不過現在已消瘦得幾乎可說是骨瘦如柴了,蓄著部泛紅色的短鬍子,像是一種偽裝,鬍子上面有一雙淺色的眼睛,在那張臉上顯得既富幻想又很機警,既殘酷無情又很安詳,臉上的皮肉有一種陶器的外觀,顏色像是被爐子的高溫燒成的,不是心靈中的高溫便是環境中的高溫,在像上了釉的粘土那樣死氣沉沉、不透水的表皮底下,顏色比單靠太陽曬出來的要來得深。大伙兒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個景象,雖然要在多年之後鎮上的人才知道這就是當時他所擁有的一切——那匹強壯的筋疲力盡的馬、他那身衣服還有鞍上那個小褡褳,大得僅能勉強裝下換洗的內衣褲、剃刀以及兩把手槍,就是科德菲爾德小姐跟昆丁說起過的,槍托磨得跟鎬把一樣光滑,他使起來又靈又准,彷彿那是兩根編結針似的;稍後昆丁的爺爺見他在二十英尺外圍繞一棵小樹騎馬小跑,兩發子彈都打中釘在樹上的一張紙牌。他在霍爾斯頓旅社租了間房,但總是隨身揣著鑰匙,每天早晨天不亮就喂好馬備上鞍騎馬離去,鎮上的人照樣無從得知他去了哪兒,也許是因為在他來到的第三天作了那番射擊表演的關係。因此他們只能靠問詢來盡量打聽,那勢必只能在晚上進行,在霍爾斯頓旅社餐廳的晚餐桌上或是前堂休息室里,他吃完飯總是馬上回自己房間,又鎖上門,而要回房間就得穿過這休息室。那酒吧間也通向這休息室,照說那兒會是或應該是跟他攀談甚至詢問他的合適場所,只是酒吧間他是不去的。他根本就不喝酒,他跟他們說。他沒有說他以前是喝的後來戒掉了,也沒說從來不碰酒精。他僅僅說他不想來上一杯;要等到好多年之後連昆丁的爺爺(他那會兒也是個年輕人;要過好多年才成為康普生將軍呢)也才知道薩德本當時不喝酒是因為他沒錢,付不起自己那份也無法還請人家;正是康普生將軍第一個明白當時薩德本不單單沒錢喝酒和交朋友,而且也沒有時間和這份心思:明白他當時完全是受到了驅使,被他那份暗藏在心的躁動不安,被他的信念,那是來自他新近的什麼經歷的——也就是精神或肉體上的那次高溫——被一種迫切感,被在腳底下飛逝的時間,在接下去的五年裡他一直受到驅使——這是康普生將軍估算出來的,大致上一直延續到他兒子出生前九個月左右。
這項工程他花了兩年才得以告成,他和他那幫從外面帶來的奴隸,對這幫黑人,他新結交的鎮民們仍然認read•99csw.com為比他在那一帶地方能轟趕殺戮的任何野獸的危害性要大得多。他們從日出一直干到日落,與此同時,一夥伙騎士策馬前來,靜靜地坐在馬上觀看,而那位身穿正式禮服頭戴巴黎呢帽的建築師一臉嚴峻、痛苦、大惑不解的表情,出入在這樣的場景環境里,他的神態半似一個漫不經心、全然無興趣的旁觀者,半似一個受了詛咒在努力做苦工的鬼魂——他的大惑不解,康普生將軍說,與其說是對別人和他們正在做的事還不如說是對他自己,對他自己在場這一無法解釋與難以置信的事實。不過他可是個優秀的建築師;昆丁知道這幢房子,離傑弗生十二英里,隱藏在雪松和橡樹叢里,落成已有七十五個年頭。按照康普生將軍的說法,他不僅是個建築師,而且還是位藝術家,因為只有藝術家才能吃兩年苦,為了建造一幢自己無疑不僅不指望能而且也堅決不想再見到的房子。康普生將軍說,讓他受不了的還不是兩年客居對肉體感官上的折磨和感情上的摧殘,而是薩德本這個人:將軍說也只有藝術家才能容忍薩德本的粗暴和催促而仍然能設法約束薩德本顯然有意要蓋成一座陰森森的、城堡般的華廈的夢想,因為倘若由著薩德本性子去做,那地方准得差不多跟當時的傑弗生鎮本身一般大;將軍還說,這瘦小、嚴峻、苦頭吃足的外國人居然單槍匹馬迎戰而且戰勝了薩德本那強烈、過於自信的虛榮心,或者是對華美或對證明自己有理或對鬼知道別的什麼(康普生將軍當時也心中無數)的追求,因而從薩德本的失敗本身中創造出勝利,這是薩德本本人在征服中無法獲得的。
「因為一時之間埃倫甚至都止住了啜泣和淚水,脫離那個狀態,進入教堂。教堂里還是空蕩蕩的,只有你爺爺你奶奶,也許還有六七個別的人,他們也許是出於對科德菲爾德家的忠誠才來的,也許是要親臨現場免得漏掉任何細節,而由等在外面馬車裡的人作代表的全鎮人,似乎都和薩德本一樣,料到會有熱鬧可看的。等儀式開始並結束之後,教堂里仍然是空蕩蕩的。因為埃倫也多少有點兒自尊心,或者至少有那種虛榮心,它有時能起到驕傲與堅韌的作用;再說,還什麼事都沒發生呢。外面的人群仍是靜悄悄的,也許是出於對教堂的敬重,出於盎格魯-撒克遜人對殺人的棍棒、石塊神秘地全盤接受的那種天賦與熱情。她好像是步出了教堂,沒有得到任何警告就進入這個局面的。也許她仍然在不願讓教堂里的人見到她啜泣的那種驕傲心態中行動著。她是一頭扎進去的,也許急於進入馬車這庇護所,到了車裡就可以哭了;也許她感到的頭一個暗示是那一聲呼喊:『瞧著點兒!先別打這個女的!』接下去是一樣東西——土塊、臟物,反正是這類東西——從她身邊飛過,說不定變動的是那光線本身,因為她轉過身子時看見黑人里的一個正舉起火把要往前撲向人群,撲向那些臉,此時薩德本向他說了句話,用的是即使時至今日縣裡好多人仍然不知道正是一種文明人的語言。這是她所見到的,而路對面停著的馬車裡的其他人所見到的則是——新娘縮進他手臂的保護圈裡,他把她拉到自己身後,就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即使又有一樣東西(他們扔的都是不會真傷著人的:僅僅是土塊、菜幫、爛土豆之類)給扔過來把他帽子打飛。又飛來一塊把他胸口打個正著——他站在那裡一動不動,臉上的表情幾乎像是微笑,他的牙齒透過鬍子露了出來,在用那一個詞兒管住了他那些狂野的黑人(人群中必定有人有手槍;有刀子是肯定的:而那黑人要是撲出去的話連十秒鐘也活不了的)這時候在婚禮參加者周圍,那一圈張大了嘴、眼睛里映著火把的光的臉龐,彷彿在這燃燒著的松明的冒著煙的亮光中前進、踟躕、躲閃並消失。他退到馬車跟前,用身子護衛住兩位女士,發出另一個詞兒命令黑人們跟著。可是人們再沒扔任何東西。顯然這是那種開初的感情迸發,雖然他們是帶了武器來而且扔的東西是有心作了準備的。事實上,這事件彷彿就是兩個月前那一天治安委員會成員們尾隨他來到科德菲爾德先生家院門口達到頂點的那整個事情的一部分。因為組成烏合之眾的那些人,那些商販、趕牲口的和趕大車的,都回去了,像老鼠一樣重新消失在他們為了這個場合才走出來的那個地區里;散開了,上鄉野各處去了——那些臉埃倫甚至都不會記得,在沿著一條條沒有名字的路上二十、五十以及一百英里以外的別的旅店裡見到過,就那麼一夜,或是吃上一頓也許僅僅是喝上一杯,接著又從那裡再次出發;還有那些坐著大小馬車來觀賞一次羅馬假日的,他們後來驅車上薩德本百里地去拜訪並且(那些男人)又捕獵他地里的獵物,吃他的食物,有時還在夜晚聚攏在他的廄房裡,那時他會讓手下的兩個野黑人相鬥,就像人們讓公雞格鬥那樣,而說不定他還會親自上場呢。那件事就像被風吹散了,雖然並未從記憶中消失。他沒有忘記那個夜晚,即使埃倫,我琢磨,已經忘記了,因為她用眼淚把它從自己的記憶中沖洗掉了。是的,她此刻又淚下如雨了;的確,結婚那晚是下雨來著。」
這是因為鎮上的人如今相信他們對他已很了解。足足兩年他們注視著他像是咬著牙、懷著那麼一股子始終旺盛的怒氣,撐起了那幢房屋的外殼,規劃好自己的農田,接著整整三年一點兒動靜都沒有,真像他是用電操作的,可是有個人來了,扯掉了電線或拆除了電動機,這期間縣裡的女人家逐漸讓全縣相信他僅僅是在等著找一位有陪嫁的太太,好讓他把事情辦完。因此那個星期天的早晨當他穿著熨平的外衣走進衛理公會教堂時,不少男人同樣也有不少女人都相信只消環顧一下來做禮拜的會眾就能猜出他的腳步會走向何方,結果發現他顯然選中了科德菲爾德小姐的父親,帶著那副冷靜、果斷、冷酷無情的樣子,當初他相中那位法國建築師時想必也是這樣的。大家目瞪口呆地注視著他怎樣煞費心機地向鎮上這唯一跟他根本不可能有什麼共同點(尤其是錢)的人進逼——此人顯然什麼忙也幫不了他,除了能讓他在一家十字路口的小鋪賒點賬,或是投他一票,萬一他有意覬覦衛理公會牧師這個聖職的話——此人乃是衛理公會的一個執事,也是個商人,不僅地位不高,境況平平,而且已經有了家小,更不用說還有要他供養的老娘和妹子,全得依靠他十年前用一輛大車就全部拉來本鎮的那點生財贏利養活——在一個可無法無天地發展的地方和時代里此人享有絕對、始終不渝、甚至是清教徒般正直的名聲,他既不嗜酒也不賭博甚至連獵都不打。大伙兒在驚訝中全都忘了科德菲爾德先生有個待嫁的女兒。他們壓根兒沒把這個女兒考慮在內。他們也沒有把愛情與薩德本聯在一起考慮過。他們想到的是冷酷無情而不是正義,是恐懼而不是尊敬,反正沒有想到憐憫或愛情:再說,他們正一門心思驚詫地琢磨著薩德本究竟要怎樣或者能怎樣利用科德菲爾德先生來達到他仍然懷著的什麼秘密目的。他們至死也不會明白:就連羅沙·科德菲爾德小姐也一直沒弄明白。因為從那一天起在薩德本百里地再沒有舉行過打獵集會,大家此時只是在城裡看見他。不過並不是無所事事去閑逛的。那些曾和他一起在他屋子裡打過地鋪拼過酒量的人(其中有幾個甚至都發展到直呼他薩德本而不加一本正經的「先生」二字)瞧著他在霍爾斯頓旅社前的街道上走過去,光是一本正經地碰碰帽檐便往前走,進入科德菲爾德先生的鋪子,情況就是這樣。
房子後來就這樣落成了,一直到鋪上最後一塊板,砌上最後一塊磚,打進最後一根木釘,這是他們自己能夠做的。房子沒有上漆,沒有配備傢具,裏面沒有安上一塊窗玻璃,或一個門把手或一個鉸鏈,離城十二英里,離任何一家鄰居也幾乎這麼遠,它又矗立了三年才給圍上整整齊齊的花園、散步小道、奴隸住房區、廄房和熏房;野火雞在房子周圍一英里之內漫遊,鹿輕盈地跑來,顏色像煙,在齊整的花床上留下纖巧的腳印,read.99csw.com這些花床要在四年之後才會開出花來。此刻開創了一個時期,一個階段,在這段時間內,鎮上和縣裡的人以更加困惑不解的眼光注視著他。也許是因為朝向那個秘密目標——這目標是什麼康普生將軍自稱他早就明白,但是鎮上與縣裡的人僅僅依稀猜到一點兒或是完全不知道——朝向那目標的下一步如今需要耐心或無所作為的時間而不需要他那股已讓大伙兒看慣的瘋魔勁頭了;這時節,倒是女人家首先猜出他需要什麼,下一步棋會是什麼。男人里竟沒有一個,那些與他熟不拘禮的爺們顯然也不例外,猜出他要娶太太了。爺們里肯定有幾位,這裏面既有結過婚的也有打光棍的,他們不僅拒絕往這上頭想甚至是嗤之以鼻,因為接下去的三年他過的無疑是在他們看來神仙般的日子。他住在鄉間,離任何一個鄰居都有八英里遠,光棍兒一個,住在可以算有男爵氣派、半畝地大的獵具房裡。他生活在全縣最大一幢房子家徒四壁的空殼子里,就連法院也不如這房子大,全縣婦女連它的門檻都沒有見到過一眼,裏面窗玻璃、門、床墊這類但凡能顯示女性溫柔的物件一概沒有;在那裡倘若他願意讓他那些狗進屋跟自己一起睡地鋪,也不但不會有女人出來反對,而且他甚至都不需要狗來幫他殺死那些把足跡留在從廚房門口就能望見的地上的獵物,而是用那些全身心都歸他所有的人來獵取,這些人,大家相信(或者那麼傳說)能偷偷潛到一隻宿夜的獵物身邊,不等它驚起就把它喉嚨割斷。
「因此他無疑再次站定,再次把那些人的臉逐個打量了一遍,無疑是想記住這些陌生面孔,他不慌不忙,那部鬍子仍然掩蓋住他的嘴可能會顯露的任何表情。不過這一回他似乎什麼也沒說。他僅僅走下台階穿越廣場,那委員會的成員們(你爺爺說到這時已經增加到將近五十人)也在走動,跟隨著他穿過廣場。他們說他連頭都沒有扭過來看一看。他只顧往前走,身子挺直,新帽子斜翹著,如今托在手裡,這在旁人看來該是極端無緣無故的拒斥甚至是侮辱,此時委員會的成員們在他身邊騎著馬一路朝前走,並不完全和他平行,而有些當時無馬可騎的人也參加進來,跟隨著委員會的成員們一路走,在這夥人經過時,路旁屋子裡的女人、孩子和女黑奴紛紛擁到門口和窗前,看這班繃著臉的舞台活人造型經過,而薩德本仍然頭也一次都不回,徑直走進科德菲爾德先生家的院門,並邁開大步沿著磚砌走道朝宅門走去,抱著用報紙捲起的一束羊角形的鮮花。
「他們再一次等他。人群這時迅速擴大——來了些別的男人、幾個男孩,甚至還有從鄰近家宅來的一些黑人,他們集結在委員會原先那八名成員的後面,這八人坐在馬背上注視著科德菲爾德先生的房門直到薩德本出來。等的時間不短,只見他手裡的花沒有了,當他重新來到院門口時他已經訂婚了。不過他們不知道此事,因為一等他來到院門他們就逮捕了他。他們把他帶回鎮上,婦女、兒童和黑人家奴都躲在帘子後面、院子里的灌木叢後面和屋角、廚房角觀看;那裡在做的飯菜肯定已經開始焦糊,就這樣,這一群人回到廣場上,鎮上餘下的體輕腳健的人也紛紛離開辦公室和店鋪跟在後面,因此當薩德本來到法院時,跟隨者一大片,倘若他真是個逃亡的黑奴,看熱鬧的也不會那麼多。他們向一個法官控告他,可是這時候你爺爺和科德菲爾德先生趕到了。他們為他具保,那天黃昏時分,他由科德菲爾德先生陪著回家,又走在上午走過的那同一條街上,無疑還是同樣的那些臉在窗帘後面觀看著他,他來到訂婚晚宴桌前,餐桌上沒有葡萄酒,餐前餐后也沒有威士忌。我聽說那天他在那條街上先後走了三回卻連姿勢都沒變一點點——總是同樣不慌不忙的步子,那件新大氅一搖一擺正合著這步子,眼睛和鬍子上方那頂新帽子也還是同樣地歪戴著。你爺爺說五年前他來到鎮上時臉上的皮肉的那種陶釉般的外觀如今已不顯著,倒是有了一層扎紮實實飽經日晒的紅棕色。他也沒有變得豐腴些;你爺爺說沒有變得這樣:只不過是他骨骼上包著的皮肉顯得安分了些,彷彿在經過奔跑這樣確實用胸膛衝擊空氣的運動之後,變得馴順了,因此他如今把衣服撐滿后確實仍然是那副大搖大擺的模樣,但已經沒有那份愛炫耀和好鬥的派頭了,儘管按照你爺爺的說法那始終也不能算是好鬥,僅僅是警覺罷了。而如今這副神情也不復存在了,彷彿在經歷了那樣的三年之後他相信要警覺單靠他一雙眼睛就足夠了,無需讓骨架上的肌肉也跟著站崗放哨了。兩個月後,他和埃倫小姐結婚了。
「那是在一八三八年的六月,離他騎著栗色馬進入鎮子的那個星期日早上差不多正好五年。照羅沙小姐所說,那個儀式(也就是說婚禮)是在他頭一次見到埃倫的同一個衛理公會教堂里舉行的。那位姑姑甚至還硬逼或嘮叨不已(可不是哄騙:那是成不了事的),使科德菲爾德先生同意讓埃倫為這一場合在臉上撲了點粉。撲粉是為了掩蓋淚痕。可是不等婚禮結束撲上的粉就結塊並顯出溝紋了。彷彿埃倫那天晚上淚水未乾就走進教堂,像是從雨里出來的,等行禮如儀後退出教堂又流淚了,又是眼淚汪汪,甚至還是原來的眼淚,還是原來的雨。她鑽進馬車,在其中(指雨)離開那個地方,朝薩德本百里地駛去。
「這以後有一天,他再度離開傑弗生,」康普生先生告訴昆丁。「到這會兒,對這樣的事鎮上的人也應該司空見慣了。然而,他的地位微妙地起了變化,從鎮民對這第二次回來的反應上可以看出來。因為這一次他回來后,在某種意義上他成了一名社會公敵。也許問題出在他這次帶回來的東西上:他這次帶回來的是具體的物資,而不像上次那樣,光是一車野黑人。可是我倒不這麼看。也就是說,我認為問題要比他的吊燈、紅木傢具和地毯的價值本身稍稍複雜些。我想鎮民感到受了侮辱是因為他們覺察到他正卷進了什麼麻煩;而弄來紅木和水晶物件的那罪行——還不知究竟是什麼性質呢——他硬是要讓鎮民們不當它一回事。先前,在他進教堂的那個星期天之前,若說他曾虧待或損害了誰,那也無非是老伊凱摩塔勃,因為他的土地正是從這位酋長的手裡得到的——這是他的良心與山姆大叔以及上帝之間的事。不過現在他的地位起了變化,因為在他離去大約三個月後,當四輛大車從傑弗生出發到大河邊去接他時,消息傳來雇車派車去接的人竟是科德菲爾德先生。雇的是大號大車,用公牛拉的,等大車回來時鎮上人一看就全明白了,管它車子里裝的是什麼,反正科德菲爾德先生即便抵押掉全部家當也是無法把這些大車裝滿的;毫無疑問,這回比起女人家來甚至有更多的男人猜想他不在本地期間準是用塊巾帕蒙住了臉讓雙槍槍筒在某條輪船酒吧間的吊燈底下閃閃發亮,即便不是更糟:不是什麼躲在某個泥濘碼頭的暗處朝人背上扎一刀的那類的事。人們看見他穿過鎮子,騎了那匹栗色馬走在他那四輛大車的旁邊;這回看來連那些一貫吃他喝他射殺他的獵物甚至直呼他『薩德本』連『先生』都不加的人,也不去跟他搭話了。他們光是等待著,聽傳回城來的消息和流言,說他怎樣和他那幫如今野性已稍退的黑人安裝門窗,給廚房配備炙叉和燉鍋,給一個個客廳裝上水晶吊燈,以及傢具、窗帘和地毯;正是五年前撞見那貓在濕泥里的黑人的那個艾克斯,有天晚上走進霍爾斯頓旅社的酒吧間,眼睛都有點發直,大張著嘴發獃,他說,『哥們,這回他把整條輪船都偷來了呢!』
「他的地位如今頗為古怪。他成了孤家寡人。埃倫倒不是。她不僅有姑姑支持她,而且事實上女人家是從來不承認也不會聲稱自己感到孤獨的,只有在遇到莫測高深、無法克服的情況時,她們才會被迫放棄一切希望,不去追求她們此時此刻正巧想望得到的華而不實的東西。科德菲爾德先生也並不孤立。他不僅有公眾輿論而且有自己無意大操大辦的想法來支持自己的立場,那是順理成章、理直氣壯的,就像埃倫有她姑姑撐腰又有自己願意大辦的想法支持自己,也是順理成章、理直氣壯的一樣。薩德本雖說比埃倫更加需要盛大的婚典,或者說為了一個比她的更為深層的理由,然而他的判斷力預先警告他鎮上會怎樣看待這件事,他們的反應顯然會比科德菲爾德先生的更強烈。因此,當埃倫用自己的眼淚不僅向父親施加壓力而且想說服薩德本把砝碼加到天平的她這一邊來時,他只有一個敵人——科德菲爾德先生。可是當他拒絕了她,當他保持中立時,他卻有了三個,如果把姑姑也算上的話。接著(眼淚還是取得了勝利;埃倫和姑姑寫好了一百份請柬——薩德本帶了個野黑人來,讓他挨著門親手投遞——甚至還發出一打更親切的請柬讓人家來參加綵排),等他們在婚禮前夕來到教堂舉行綵排時,他們發現教堂本身空蕩蕩的,門外的陰影里卻站著十來個來自鎮子邊緣的漢子(其中有兩個是老伊凱摩塔勃手底下的契卡索人),於是眼淚又流了下來。埃倫行禮如儀,完成了綵排,可是事後姑姑帶她回家時她幾乎快歇斯底里發作了,雖然第二天又變成僅僅是斷斷續續的音量不大的啜泣了。甚至還有某種關於推遲婚禮的說法。我不清楚是從誰嘴裏傳出去的,也許是從薩德本那裡吧。可是我知道是誰否決的。看來那位姑姑如今鐵了心,不再光是堅決要強迫全鎮人接受薩德本,而且要接受這場婚禮本身。她第二天用了整天的時間挨家拜訪,手裡捏著客人的名單,穿著便服,披塊肩巾,有個科德菲爾德家的黑奴(兩個都是女的)跟著她,也許是為了保護她,也許光是被這女士受了侮辱默默發作的雌威像片葉子似的吸住了一起走的吧;是啊,姑姑來到我們家,其實你爺爺除了打算參加婚禮外根本沒有過別的想法:而這位姑姑對父親顯然是拿得準的,因為父親為薩德本出獄助過一臂之力嘛,只是到了這個份兒上她興許再不敢想當然了;所以她也上我們家來了。父親和你奶奶當時剛結婚,我母親在傑弗生人生地不熟,我不知道她當時怎麼想的,只是她從來不願談發生過什麼事:關於這個她從未見過面的瘋女人,一陣風似地闖進家來,不是來邀請她去參加婚禮,而是說諒她不敢去,說完又一陣風那樣衝出去。母親一開頭甚至都弄不清她指的是什麼婚禮,等父親回到家,他發現母親也歇斯底里發作了,甚至在二十年之後母親仍然鬧不清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在她看來這裏面沒什麼可笑的地方。父親常拿這件事逗她,可是即便在那一天的二十年之後,當他逗她的時候,我看見她開始舉起她的手(也許一隻手指上還套著枚頂針呢)彷彿要保護自己,臉上還流露出埃倫姑姑離去時必定出現在她臉上的那種表情。https://read.99csw.com
「毫無疑問,當時發生的事不止這些,雖然就我所知,治安委員會的任何一個成員都沒說過什麼。我所聽說的就是,鎮上的人,待在霍爾斯頓旅社廊子上的人怎樣見到薩德本和委員們一起騎馬來到廣場上,薩德本稍稍領先,別的人簇擁在他身後——薩德本的腿腳由他那塊帆布裹得密密實實,肩膀在那穿舊的毛葛外衣內端得很正,那頂刷乾淨的舊海狸皮帽子稍稍傾斜,他扭過頭來和他們說話,即使在那時候,那雙眼睛還是很嚴厲,冷冷的,狠巴巴的,說不定還是揶揄甚至是嘲弄的呢。他在門前勒住馬兒,黑人馬夫從門口竄出,拉住栗色馬的頭,於是薩德本下了馬,帶著他的手提包和籃子登上台階,我還聽說他如何在那裡轉過身子重新審視他們,而那些在馬背上的人縮擠成一團,不知道究竟怎樣才好。再說,他留著那部鬍子也許是件好事,這樣,他們就看不見他的嘴了。接著他把身子轉回去,打量著那些坐在廊上把腳翹在欄杆上也在打量他的人,這些人以前常去他的莊園和他一起睡地鋪一起打獵,他就用花哨、顯擺的手勢碰了碰帽子,算是給他們打招呼(是的,他沒多少教養。你爺爺說,在和別人正式打交道時總這樣暴露出來。這麼說吧,他就像那位下苦功費勁自學肖蒂什輪舞的約翰·勞·沙利文,此人暗中獨自練了又練,練了又練,一直到相信自己可以用不著再數樂曲的節拍了。他也許會相信你爺爺或是班鮑法官做起事來能比他輕鬆些,但是決不會認為有誰能在知曉何時做、如何做上比自己高出一籌。況且,這種自信心是明明白白擺在他臉上的;這也正是他的力量所在,你爺爺說過:任何人只消看看他便會說,只要有機會和有需要,此人是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和樂於去乾的)接著便走進旅社開了個房間。
「於是那位姑姑甚至利用起埃倫的眼淚來了;而薩德本呢,也許因為很清楚即將發生什麼事,隨著時間逐漸臨近變得越來越嚴肅了。倒不是憂慮:僅僅是很警覺,從他當初告別所熟悉的一切——一張張臉以及種種習俗——的那一天起,一定就是這樣的(他當時才十四歲,這是他跟你爺爺說的。也就是亨利在廄房那晚的年紀,這件事羅沙小姐跟你也提到了,亨利可還是不大受得了),他告別後出發,進入一個他當時一無所知的世界,因為即便在理論上,憑一個普通的十四歲男孩通常掌握的地理知識,對這個世界只能是一無所知的,而且腦子裡已經有了一個固定目標,那是絕大多數男人總要年屆三十或要更大些,血液開始流得慢些了才會樹立的,而且那時也只因為這前景代表著平靜的心境和懶散的生活,或者至少是虛榮心能得到滿足,而不是要靠一個兒子來洗雪過去身受的侮辱,這兒子的種至今未下,而且好多年也不會下呢。就是這份警惕性他白天黑夜都得保持著,不能變換或拋棄,就像他至少有一段時期身上那套衣服無疑是必須一直穿著連睡覺也不能脫下一樣,而且是在異國他鄉處在陌生人群之中,連語言他都得學起來,就因為這個原因他必然在那裡犯下那個錯誤,要是他默認了倒也根本算不了一回事,可是既然他拒絕接受,或者不想讓它妨礙自己的前程,這就成為他的劫數了;——那通夜不寐的警覺性,它必定知道只能允許自己犯一次錯誤;那股機警勁兒,它在發生的事件與可能出現的結果之間,在環境與人性之間,在他自己容易出錯的判斷力、凡俗的軀體與不單是人的而且還是自然的力量之間作權衡和掂量,抉擇著和摒棄著,跟自己的夢想與野心妥協,就像你騎著一匹馬穿越荒野跨過樹木時必須和那匹坐騎互諒互讓一樣,而你所以能控制這馬兒,完全是靠著你的這種能力:不讓這畜生知道你其實並不能控制它,實際上它是較強的一方。
他那樣生活了三年。他如今有了一個種植園;沒到兩年就從蠻荒的沼澤地里把房屋和花園圈出來,犁耕他的土地,播下康普生將軍貸給他的棉花種籽。接著他似乎停頓下來了。他好像是在他眼看要完成的事業的中途乾脆歇手了,並且在這樣狀態里一待就是三年,這期間,他甚至都並不顯出還想做什麼事想獲得什麼東西的樣子。也許這是沒什麼好奇怪的:縣裡的人開始相信過現在這樣的日子也就是他的宿願;還是康普生將軍像是對他了解得稍多一些,所以才提出借棉籽讓他起個頭,他總知道多一些,因為薩德本多少跟他說過些自己的往事。正是康普生將軍最早知道薩德本那枚西班牙金幣正是他最後的一枚,因為正是康普生(這是鎮上後來才知道的)建議借錢給薩德本讓他把房子造好,把內部裝修好的,可是遭到了拒絕。因此毫無疑問,全縣正是康普生將軍第一個告訴自己薩德本不需要借錢來落成房宅,配齊設備,因為他打算通過結婚來達到這目的。然而他並不是第一個人:僅僅是第一個男人,因為,按照七十五年後科德菲爾德小姐告訴昆丁的,縣裡的女人家早就在彼此相告而且還告訴她們的丈夫,薩德本不會就此止步的,他已經吃了那麼多苦,受了那麼多累,缺這少那,不會安頓下來,還像蓋房子時那樣過日子的,區別僅僅是如今睡在屋頂下面而不是在車篷下的光泥地上。沒準那些婦女已經在此時能算是他朋友的爺們的家庭里撥拉過來撥拉過去,看看誰會是那未來的新娘子,她的陪嫁可以在外表和內容上使薩德本爭取體面的社會地位得以大功告成,科德菲爾德小姐死活認定這正是他所追求的目的。因此,這第二個階段告一結束時,在房子蓋好,建築師離去后的第三年上,這次又是在星期天早晨,還是一無徵兆,鎮上的人看見他穿過廣場,這回是步行,不過仍然穿著五年前騎馬進鎮時穿的那套後來沒人見到過的服裝(他或是哪個黑人曾用燒熱的磚將那外衣熨過,據康普生將軍告訴昆丁的父親說),他走進衛理公會的教堂,這時候只有一部分男人感到奇怪。婦女們僅僅說他在一塊打獵、賭錢的狐朋狗友的家屬里已濾了一遍也未能找到合適的妻子,這回要進城來找了,就跟他會上孟菲斯市場去買牲口或奴隸一個樣。可是當她們明白他進城顯然想找的是誰並且走進教堂賦予對方以這個名義時,女人家的自信便融合到男人的驚訝里去了,緊接著更是往前發展了一步,成為大驚失色了。https://read.99csw.com
「於是他們便坐在馬背上等他。我尋思他們知道他遲早是必定會出來的:我尋思他們坐在那兒心裏琢磨那兩把槍。因為還沒有拿到逮捕他的拘票呢,你明白吧:這僅僅是公眾輿論在消化不良急性發作;此刻又有一些騎馬的人進入廣場,知道了事態,因此當他走出房間來到廊子上時,已經有好大一幫地方團隊人員在等他了。他這時戴了頂新帽子,穿了件新的毛葛外衣,因此大家知道他那手提包里裝的是什麼了。他們這時連籃子里裝的是什麼也知道了,因為他現在手裡也沒拿籃子,不過當時這事無疑讓他們更加摸不著頭腦了。因為,你瞧,他們光是把腦子用在猜度他會怎樣利用科德菲爾德先生上,而在他回來之後,他們火冒三丈,相信如今他們已見到結果,雖然用什麼手段還是個謎,根本忘了還有埃倫小姐這麼個人。
就在這個期間,他開始邀請科德菲爾德小姐跟昆丁說到的那一夥伙人,下鄉到薩德本百里地來,在他那尚處在胚胎狀態中徒有其表的華宅那些空蕩蕩的房間里打地鋪睡覺;他們打獵,晚上則玩牌、喝酒,有時候他肯定會挑動他的黑人互相搏鬥,在這樣的時候他沒準偶爾也參加進去——這景象,按科德菲爾德小姐的說法,他兒子是看不下去的,可是他女兒卻看著不動聲色。薩德本本人如今也喝酒了,不過恐怕不止是昆丁爺爺一個人曾這麼說:他喝得很有節制,除非這酒有一部分是他自己提供的。客人們一般自帶威士忌,而他喝這酒時總很儉省,很有斟酌,按康普生將軍的說法,彷彿要在心裏把一桿秤打平,讓自己接受了喝下肚去的威士忌和他供應給那些獵戶的活物達到收支相抵。
除了艾克斯之外還有許多人,不過那都是些責任重大的鎮民和地主,因此不需要在夜晚埋伏在營地周圍。事實上,正如科德菲爾德小姐告訴昆丁的,他們乾脆組成打獵隊,在霍爾斯頓旅社會合,騎馬下鄉,往往還帶上午餐。薩德本已築了個磚窯,還安好了大鋸和刨機,這都是他在大車裡帶來的——還安下一台絞盤,往裡插棵小樹充當長杠,由拉車的騾子和黑人們輪換拉套——就像那些黑人真的是野人似的——而逢到轉速慢下來時他自己也參加進去;還有,康普生將軍告訴過他的兒子,也就是昆丁的父親,黑人幹活時薩德本從不對他們大聲吆喝,反而帶著頭干,在心理上需要的那一瞬間以身作則,用寬容產生的某種優勢來控制他們而不是用野蠻的嚇唬。獵人們並不下馬(薩德本通常對他們連頭都不點,壓根兒不打招呼,顯然只當他們不在,彷彿那都是游移著的幽靈似的),他們總是好奇地、悄沒聲地坐在馬上擠成一堆,像是尋求相互保護似的,看著他的大宅一點點築高,看著一條條木板一塊塊磚頭從黏土和木材備料所在的沼澤地里給搬來——搬的是那個有鬍子的白人和二十個黑人,他們身上除了遍被周身無處不在的一層濕泥之外別的啥都沒有。這些來看熱鬧的都是男人,不會注意到薩德本初次騎馬進入傑弗生時穿的那套衣服也就是他們所見到在他身上的唯一的一套,而縣裡見到過他的女人根本沒有幾個。不然的話,她們當中會有人在這個問題上提前和科德菲爾德小姐不謀而合的:也就是看出他是為了節省衣服,因為外表上合乎禮儀(先不說什麼優雅)將是他可以用來向科德菲爾德小姐或許還有別人心目中的體面發動最後攻勢的唯一武器(或者說,進身之階),而照康普生將軍的說法,在薩德本隱秘意識里,這體面的分量,比單為自己的宅子物色到一位女主人可要重得多。就這樣,他和那二十個黑人一起幹活,全身塗滿了濕泥來防止蚊蟲叮咬,而且正如科德菲爾德小姐告訴昆丁的,僅僅憑了他的鬍子跟眼睛才能把他和別人區分開來,並且只有那建築師還像是個人,因為有那套法國服裝,那是他死心塌地地始終穿在身上的,一直到房子完工(只剩窗玻璃與熟鐵鑄件沒有安裝因為他們無法靠手工製造)后的第一天,這建築師才離去——他和那二十個黑人在烈日里和夏天的酷熱里和冬季的泥濘與冰雪裡一起幹活,默默地懷著一股經久不衰的怒火。
那是個紫藤花盛開的夏季。晚飯後他們坐在前廊上等昆丁動身的時候到來,這當兒,暮色里充滿了這種花的香氣以及他父親抽的雪茄的氣味,而圍廊下深遠、蓬亂的草坪上,螢火蟲輕盈而隨意地飛過來又飄過去——五個月後,康普生先生的信將把這股香味、這股氣味,從密西西比州越過新英格蘭那迤長、鐵一般硬的雪野帶進昆丁在哈佛的起居室。那也是一個聽人講往事的日子——在一九〇九年聽人講陳年舊事,儘管大部分他都已經知道,因為他誕生在、而且仍然呼吸著一八三三年那個星期天早上教堂編鐘在其中鳴響的同樣的空氣(而且,在每個星期天,甚至還能聽到同一個尖塔中原來的三口鍾里的一口所發出的聲音,在那尖塔里,原來的鴿群的後代在高視闊步,在咕咕低叫,或是打著小圈子盤旋,好像柔和的夏季天空上的一攤攤顏色柔和的稀漆);——六月里一個星期天的早晨,編鐘鳴響著,平和,專橫,也有點兒刺耳——各組聲音和諧但音調不那麼一致——這裡有女士和兒童,有手裡拿著遮陽傘和驅蠅撣子的黑人傭僕,甚至也有三四個男人(穿著箍裙的女士們在小男孩的微型毛葛禮服和小女孩裙子下露出了的有飾邊的長褲之間走動著,女士們穿著不是在走而簡直是在水上漂的時代的裙子)這時坐在霍爾斯頓旅社廊子上腳翹在欄杆上的另外那些男人抬眼一望,只見來了個陌生人。他們看到他時他已經穿過半個廣場了,他騎了匹經過長途跋涉的沙毛栗色大馬,人和牲口直像是憑空出世的,拖著疲累的步子進入到這明媚的安息日陽光下停了步——那張臉和那匹馬是他們誰也從沒見到過的,那姓名是他們誰也從沒聽說過的,還有來歷和來意也是他們中有些人永遠弄不清的。因此在接下去的四個星期里(傑弗生當時還是個村鎮:有霍爾斯頓旅社、法院、六家商店、一個設有鐵匠鋪的車馬大店、一家牲口販子和小商販經常光顧的酒店、三座教堂以及大約三十座民宅)這個陌生人的姓氏反覆響起在生意場、休閑處以及民宅之間,就像希臘古典戲劇中歌詠隊來來回回的對唱:薩德本。薩德本。薩德本。薩德本。
「埃倫和姑姑也記得這事兒。至少姑姑是記得的。既然生為女人,她無疑成為傑弗生的那個女界聯合會的一員,和全體婦女一起,在五年前鎮上人見到他的第二天,就一致同意永遠不原諒他,因為他來歷不明,read.99csw.com並一直堅守這個立場。由於這門婚事如今已成定局,說不定她就把它看作是獨一無二的機會,好把他重新推進那終於努力拒絕他的公眾輿論的咽喉,這不僅對將要做他妻子的侄女兒的前途有利,而且可以證明她哥哥保他出獄是正確的,而自己顯然認可、同意這場婚姻的立場是有道理的,而實際的情況是她當初沒能阻止得了——其原因就像羅沙小姐告訴你的那樣,是為了那幢大宅,以及他不僅早就意在必得而且眼看就要弄到手的地位和經濟狀況,這一點在爺們悟過來之前女人家早就一清二楚了。也說不定是女人家並沒有那麼多的心眼,只不過在她們看來,再差的婚禮也比不舉行婚禮強,而嫁給惡棍的隆重婚禮也比嫁給聖徒的簡陋婚禮強。
「因此,公眾的義憤終於達到了極點。一天,包括縣保安官在內的一行八到十人,出發去薩德本百里地。他們並沒有走完全程,因為在離城大約六英里處他們遇上了薩德本本人。他騎著那匹栗色馬,穿戴著他們熟悉的那件大氅和海狸皮帽,腿上裹著塊防水帆布;他鞍頭上搭了只手提包,臂彎里挎著只小籃子。他勒住栗色馬(當時是四月,路上仍然一片泥濘)披著那塊濺滿了濕泥的帆布,端坐不動,對著一張張臉看過去;你爺爺說他那雙眼睛看上去像破盤子的碎片,他的鬍子又粗又硬像只馬篦子。那可是爺爺的原話:又粗又硬像只馬篦子。『早上好,先生們,』他說。『你們是在找我嗎?』
「他們結婚時,在所邀請的一百位來賓中進教堂參加婚禮的,包括主人在內,總共才十人;雖然當他們走出教堂時(那是在夜晚:薩德本帶來了他手下的六名野黑人,讓他們打著點燃的松明候在門外),那剩下的九十人都在那兒,那是些半大小子、小青年和來自鎮郊車馬大店的漢子——牲口販子、投宿的旅客加上沒人邀請的一些人。這就是讓埃倫流淚的另外一半原因了。正是那位姑姑勸說或哄騙科德菲爾德先生同意大操大辦的。薩德本本人沒有表態。不過他是想要這麼辦的。的確,羅沙小姐判斷得再準確不過了:他確實要的是在他的執照、許可證上有那潔白無瑕的妻子與無可指摘的丈人的兩個名字,而不是什麼來歷不明的老婆和來歷不明的孩子。是的,許可證,還蓋著金色的公章系著紅色的綢帶呢,如果那樣做是可行的話。不過並非為了他自己。她(羅沙小姐)會說金印和紅綢帶是追求虛榮。要這麼說,構想並蓋成那幢房子也是追求虛榮了,而且還是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除了赤手空拳外幾乎一無所有,何況還會受到進一步的干擾,大凡社會各界對他們不能理解的任何事物總會一味反對,只要有機會和可能總會插上一杠子的。再就是驕傲:她對你承認他很勇敢;沒準她甚至也會承認他是驕傲的:就是這種驕傲使他感到需要有這樣一幢房子,這股傲氣不願接受稍差一些的東西,使他一往直前,不惜任何代價來得到它,然後住進去,獨自一人,整整三年睡地鋪,直到有能力按應有的規格把房屋裝修擺設起來——而那張結婚證書正成為一件重要的擺設。她說得一點兒不錯。他想望的不僅僅是一個遮風擋雨的處所,不僅僅是來歷不明的老婆和幾個小把戲,正如他要的不僅僅是湊湊合合的一次婚禮。可是他從未向埃倫透露,也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事實上,等到女人家鬧起來時,在埃倫和那姑姑想把他拉到自己一邊以說服科德菲爾德先生舉辦一次盛大婚禮時,他卻拒絕支持她們。他無疑比科德菲爾德更清楚地記得,兩個月以前他給關進過監獄;他記得過去五年裡曾容納過他的公眾輿論,雖則他在它肚子里從來不是安安生生躺著的,這公眾輿論來了一次大翻臉,把他吐了出來,這原是人之常情,很激烈,也無法解釋。公民中至少有兩位原該在那張咬他的憤怒的大嘴中起到兩顆利齒的作用,相反卻當了不讓大嘴閉上不讓它咬人的支撐,但這一件事也未能對他起任何積極作用。
不過關於薩德本那幫野黑人的故事還不至於立即傳開,因為大車又往前走了,彷彿連組成這大車的木材和鐵,以及拉車的那些騾子,都已與主人熔成一體,只知苦苦不知疲倦地往前趕路,急煎煎的,單怕時間飛走;事後薩德本告訴昆丁的爺爺,大車路過傑弗生的那天下午,他們從頭天晚上就斷了炊,他是想快些抵達薩德本百里地和河窪,趕在天黑前獵殺一頭鹿,好讓他、建築師和黑人們不致空腹度過又一個夜晚。因此關於野黑人的傳說是一點點地傳回到鎮上來的,是由那些騎馬下鄉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的人傳回來的,他們開始傳說薩德本怎樣手執雙槍在獵物出沒的小道旁守候,並且打發黑人像群獵狗似的進沼澤地去轟趕;正是這些人傳說在那頭一個夏季和秋季,那幫黑人睡覺時連毯子都沒有(或者是不想用),後來,獵浣熊的艾克斯堅稱他曾把一個像睡著的鱷魚那樣躺在深深泥淖里的黑人弄出來,那人總算及時尖叫了一聲。黑人們那時還不會說英語,並且顯然不但是艾克斯,還有別的一些人,都不知道他們和薩德本交談的是某種法語而不是他們自己的某種神秘的註定要消亡的土語。
因此他們總是在晚餐桌和他那扇鎖上的門之間,在休息室里堵住他,把他逼進死角,給他機會告訴大家自己是何人來自何方來此有何公幹,這一來他總是會慢騰騰、不間斷地挪動直到他的背碰上某樣東西——一根柱子或是一面牆——於是便站在那裡什麼也不告訴他們但態度很好,彬彬有禮得像個大飯店的接待員。他是跟那管契卡索印第安人的官員打交道或是通過他跟人打交道的,因此,直到那個星期六夜晚他拿了地契、許可證和那枚西班牙金幣去弄醒那位縣檔案管理員,鎮上才知道他如今已擁有一百平方英里土地,那是本地最肥沃的未開墾的窪地中的一塊,但是這消息來得晚了點,因為薩德本本人已經走了,去哪裡他們又是一無所知。可是他如今是他們當中擁有土地的一員了,有些人便開始猜出康普生將軍顯然知道的事:他用來支付許可證登記費用的那枚西班牙硬幣是他擁有的任何種類錢幣中的最後一枚。因此他們現在拿準他出走是為了再去弄錢;有幾個人甚至早就相信(他們甚至大聲說出聲來,因為反正他不在場)薩德本未來的那個當時尚未出生的小姨子在幾乎八十年後要跟昆丁說的那番話:他在窩贓方面有些獨特而實用的辦法,所以是潛回藏金秘窖去再次裝滿他的荷包的,就算他並沒有確實揣上雙槍回那大河和輪船上去再次裝滿他的藏金秘窖,而船上有的是賭徒、棉花販子和奴隸販子。至少鎮上有些人在互相傳播這樣的說法:他兩個月後回來了,還是事先毫無動靜,這回跟他一起來的是一輛大篷車,趕車的是個黑人,坐在這黑人旁邊座位上的是個瘦小的人,顯得順從但卻機警,長著張嚴峻、憂心忡忡的拉丁型的臉,穿了件雙排扣的長外套、一件繡花背心,戴了頂帽子,這帽子若是出現在巴黎林蔭大道上是不會引起轟動的,而這副打扮他在往後的兩年裡一直維持著——這套陰沉沉、舞台味十足的服裝以及他那種聽天由命、驚呆般豁出去的表情——與此同時,他那位白皮膚的僱主和那幫要他指點卻不由他領導的黑人勞工卻是赤條條除了一身干泥巴。這就是那位法國建築師。多年之後,鎮上的人得知他光聽了薩德本一句口頭承諾就大老遠從馬提尼克來到此地,整整兩年吃的是野營篝火上煮的鹿肉,睡的是大車篷改成的泥地帳篷,報酬則連一個小錢的顏色與樣子都沒見到。而且直到兩年後打道回新奧爾良去時,他才再一次見到傑弗生鎮;即便當薩德本在傑弗生為數不多的那幾次露面時,這工程師不是不願同去,就是薩德本不願帶他去,而在那第一天,由於大車不曾停下,他也沒什麼機會認真看看傑弗生。顯然,那回純粹是由於地理上的原因,薩德本才會穿過鎮子,停留的時間也只夠某人(不是康普生將軍)朝大車篷底下望去,只見一條黑黑的隧道中滿是一雙雙一動不動的眼珠子,還冒出一股狼窟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