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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羅沙小姐就成了既是乞丐又是孤兒,在世界上沒有親人,除非算上朱迪思還有那位姑姑,聽到姑姑的消息還是兩年前的事,說她那會兒正打算越過北佬的防線到伊利諾伊州去,以便跟在羅克艾蘭監獄的丈夫挨得近些,丈夫想為邦聯騎兵補給團效勞,要在補充軍馬軍騾上顯顯身手,結果給當場抓獲,如今在大牢里蹲著。如今埃倫已經死去兩年了——這隻花蝴蝶,這隻蛾子,被一陣強風刮在一面牆上,它緊攀不放,軟弱無力地撲扇翅膀,倒也不特別執著于留戀生命,也不感到異常痛苦因為它太輕不致受到太重的撞擊,甚至對變天前的明媚謐靜也沒有多少記憶,而僅僅是感到迷惘與大惑不解——那華麗纖巧的外殼甚至都沒起任何大變化,儘管這年月沒有好茶飯,因為所有薩德本的黑人也都跟著北軍跑了;那些野種,他帶回美國來原是想讓他們跟本地養馴的雜交、融合,目的就像讓種馬和家裡的母馬交配一樣,而態度上也是同樣經心。而且也取得了同樣的成功:彷彿他人在場這一點就迫使宅子接受與保留人的生命;彷彿房舍確實是擁有一種知覺、個性與脾氣的,並非得自在裏面呼吸或曾在裏面呼吸過的人,更多的倒是傳自磚木本身或是構想與建造房舍的人把靈氣傳給了一磚一木——不過就這一幢來說,其個性是一種對空曠、荒涼的不容置疑的肯定;也是對被佔住有一種無法克服的抵觸情緒,除非是在無情、強|暴者的讚許與保護之下。自然,她消瘦了一些,可是蝴蝶也是一點點萎縮而進入死亡期的,翅膀與身體的部位變小了些,花斑也擠緊了一點,但是還沒有顯示出什麼皺紋——在枕頭上的還是那張光滑的、幾乎是小姑娘似的臉(雖然羅沙小姐現在發現埃倫染髮顯然已經有好幾年了),在床單上擺放著的還同樣是那雙幾乎胖嘟嘟、松噗噗的手(雖然現在不戴戒指了),而只有那雙什麼都不明白的黑眼睛里那種困惑神情才透露出當前生活的一些跡象,由此看出死亡正在臨近,此時她請求十七歲的妹妹(亨利此時剛消失不見,自動放棄了一切權利,他回來最後演出家破人亡的時辰還未到呢——而這時辰,你爺爺說,也饒過了埃倫,倒不是因為打擊將是致命的、最重的,而是因為打擊她完全是白費力氣,因為一隻殘存的蛾子,即使還活著,到此時也根本感覺不出風和暴力了)保護剩下的那個孩子。因此順理成章,她得下鄉去跟朱迪思一塊過,這對她或任何一個南方女子,尤其是淑女來說,都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她都不用人家來請,也沒誰指望她要等人家來請。因為這就是南方淑女的作派。不管實際情況是她不名一文而且也沒有些微走向另一方面的跡象,自己也知道這一點所有知道她的人全都知道,然而卻還是拎著一把陽傘、一尊個人專用的夜壺,帶了三隻衣箱搬進你的家而且住進你太太在裏面只穿手綉內衣內褲的房間,不僅將全體傭僕都一把捏在自己手裡,傭人們也同樣有數從她那裡是不會得到一文賞錢,因為他們跟白人一樣清楚她永遠也不會有錢賞給別人,而且還會闖進廚房轟開廚子把你快吃到嘴的飯菜亂加佐料以適合她自己的口味;——倒也不是,倒也不是說靠這個辦法她使自己對付著活下去:而是說她像一個吸血鬼,是靠吸真正的人血過活的,也不是特別饞,絕不能算是貪得無厭,卻是自以為是,帶著鮮花般安謐、嬌慵的艷麗,因為這艷麗在她血脈里原是很充盈的,它的營養來自古老的祖先,他們橫越未經探明的海洋和陸地,與蠻荒中的艱辛、隱藏的環境和災難作鬥爭,對閑暇甚至和平寧靜麻木不仁,毫不縈念,其實保有這種追求能帶來所謂時代的無往不屈的源泉,這源泉會設法使血管里原始的提供養分的血球變得足夠充分與健康。
她沒有去為團隊送行,因為在部隊離去前她父親不讓她出門,不許她跟別的婦女、姑娘一起參加送行儀式,甚至也不讓她到場旁觀,倒不是因為他女婿恰好是裏面的一個成員。他從來也不是一個性情暴烈的人,在正式宣戰和密西西比州分離之前,他抗議的行動、言論不僅僅是很平和,而且是很講道理、很有理性的。可是在骰子擲下去后他似乎一夜之間變成了另一個人,就跟他女兒埃倫幾年前性格起了根本性變化一樣。部隊在傑弗生一出現,他就關閉了他的店鋪,而且在徵集士兵和操練期間一直關著,不僅當時如此,以後,在團隊開拔后也還是這樣,但凡有零星隊伍路過要在此地宿營,他就關上店門,拒絕出售貨物,不管對方出多大價錢,他不但不賣給部隊,而且,據說只要是軍人家屬或是僅僅在言詞、意見上支持與聯邦分離的男人女人,他都一概不賣。他不僅不讓妹妹回來住,因為她那販賣騾馬的丈夫去參了軍,甚至還不允許羅沙小姐朝窗外向路過的軍人看上一眼。他如今索性把店門永久關閉終日都不外出了。他和羅沙小姐住在房子後部,前門鎖上,前面的窗板關上、銷住,屋子裡,這是鄰居們說的,只有一扇窗板開了一條縫,他整日呆在窗板後面,像一個哨兵在值勤,不過他的武器不是一支滑膛槍而是一部大開本的家庭聖經,上面,他的和他妹妹的生日,他結婚的日子,埃倫的生日與結婚的日子,他兩個外孫的和羅沙小姐的生日,他妻子去世的日子(不過不包括姑姑結婚的日子,那是羅沙小姐添上去的,連同埃倫去世的日子,就在她記上科德菲爾德先生自己去世以及查爾斯·邦甚至還有薩德本去世日子的那天)都由他那手店員慣用的一絲不苟的筆跡一本正經地記載著,他在聖經旁邊守望著,直到一小支軍隊走開:這時他就會打開聖經,用甚至比踩得山響的軍靴還要響的粗嗄嗓音,惡狠狠地念一段激烈、復讎心切的古老而神秘的經文,他早已選定並劃出一些段落,就像真正的哨兵在窗台上擺出一溜彈筒似的。接下去有一天早上他得知他的店被強行打開並遭搶劫了,這無疑是一連駐紮在鎮郊的外來士兵乾的,也無疑是在他自己的鄉鄰唆使下干出來的,沒準這些人光是嘴皮子動了幾下。當天晚上他登上閣樓,帶了他的鎚子和一滿把釘子,他關上門后便把門釘死然後把鎚子從窗口扔出去。他不是膽小鬼。他是一個有堅定道德力量的人,他只帶了少量的貨物來到一個新的地方,用這些財貨養活五個人,至少是讓全家人感到舒適與安全。他靠了摳摳索索做買賣才做到這一點,這是明擺著的:若不是靠摳摳索索或是玩花招,他是做不到這一點的;而正如你爺爺所說的,在當時的密西西比州這樣一個地方,一個人若是僅僅局限在賣草帽、軛繩和腌肉上玩花招,早就會被自己家裡人當作一個盜竊癖患者鎖起來了。不過他並不是膽小鬼,雖然他的良心所反對的,正如你爺爺所說的,倒還不是人的鮮血與生命的虛擲,而是物資上的浪費,不管為了什麼目的白白地浪費衣裝、食物和彈藥,他都一概反對。
也許她從父親的死里看到,看到死亡的後果使她不僅成為孤兒而且也變成一個乞丐,必須向最近的親戚去尋求食物、庇身之處以及保護——而這個親戚正是她的外甥女,偏偏又是要她拯救的對象——;也許她從這裏看到,命運本身正向她提供機會來實現她姐姐臨死時的願望。也許她甚至把自己視作一個懲罰工具:倘若不是強大得能與那人抗衡的積極工具,也至少是一種消極的象徵,無可迴避地提醒人應從婚床這一石頭祭壇上不流血不露形地逸去。因為直到一八六六年他從弗吉尼亞州回來發現她跟朱迪思還有克萊蒂住在一起時——(對了,克萊蒂也是他的女兒:全名為克呂泰涅斯特拉。他親自給她起名的。所有的名字都是他親自起的:他自己的孩子還有他那幫野黑人的所有孩子,那是在這個國家開始同化這些野黑人之後的事了。羅沙小姐沒告訴你那一天大車上的黑人里有兩個是女的嗎?
那回可能是她見他的最後一次了。因為他們再不去走親戚了。科德菲爾德先生不再去了。本來就壓根兒沒有定下哪一天去拜訪。有一天早晨,科德菲爾德先生會出現在早餐桌上,穿著他那件講究的厚料子黑上衣,這是他結婚時穿的,此後每年穿上五十二次,直到埃倫結婚,然後在姑姑出走後每年穿上五十三次,終於穿上了再也沒有脫下,在那一天,他爬上閣樓把門釘死,將鎚子從窗子里扔出來,就這樣死在裏面。隨後羅沙小姐隱退了一個時期,再次露面時穿的是令人望而生畏的黑色或褐色的絲質衣服,那是多年前姑姑替她選購的,等到衣服都磨損了她竟然還繼續在星期天和別的重要場合穿著,一直到有一天她父親斷定姑姑不會回來了,才允許羅沙小姐用姑姑私奔那晚留在家裡的衣服。於是他們登上兩輪馬車出發,科德菲爾德事先停開那兩個黑人的那頓午飯,因為他們反正不需要做飯了,而且(鎮上的人這樣認為)還跟他們算飯錢,為了他們不得不吃的那些殘羹剩飯。接著有一年他們不再去了。科德菲爾德先生不再穿著那件黑上衣來吃早餐了,這是確切無疑的,而且過了好些天他仍然不來,整個情況就是這樣。也許是他認為,既然外孫外孫女已經長大,他良心上的負擔也就放了下來,因為亨利去奧克斯福上了州立大學,朱迪思呢,走得更遠:——進入了童年與成年婦女之間的那段過渡期,這期間她與外公接觸的機會更少了,而且她原本一生中見到外公的次數就極有限,至於關心看來就更談不上了——在這樣的過渡期間,年輕姑娘雖然人們仍然可以看見,但似乎是透過毛玻璃看到的,而別人說話的聲音甚至都傳不到她們耳里;在那裡,她們生活在(倘若是假小子型的,那就能——也確實是——跑得爬得更歡,和兄弟一起騎馬、打架或者一起跟別的人賽馬、對打)一種帶珍珠光輝的柔光里,沒有影子,而且她們自己也投身在內;懸浮在星雲里,詭奇而不可捉摸,連她們的形體本身也是流質般的,輕巧而沒有實體;倒不是她們自身在浮動和尋求,而僅僅是在等待,那是寄生性的,很強勁也很安詳,不費力氣地把后所有格吸引到自己身上,在那上面和周圍形成,還流入背部和胸部;形成了胸脯、脅腹和大腿。九九藏書
現在一個階段開始了,這階段在災難中結束,而這災難在羅沙小姐身上引起了一次徹底的逆轉,竟使她同意嫁給自小就一直視為妖魔的那個男人。那倒不是性格走向反面的問題:這方面並沒有變化。連她的舉止也沒有多大的變化。即使查爾斯 ·邦沒有死,她也非常可能在她父親死後或遲或早會搬到薩德本百里地去住的,而且一旦去了就很可能會在那裡度過餘生,在她搬去時無疑正是這麼打算的。不過倘若邦活著,跟朱迪思結了婚,而亨利仍留在人們熟知的世界里,那她是只會在充分準備好的時候才搬去的(如果她當真搬去的話),而且她會僅僅以小姨的身分住在(如果她當真住下的話)她亡姐的家裡,而她確實是小姨。那倒不是她的性格問題:儘管從她確實見到他起大約有六年,還有那確切無疑的四年,在這四年裡她每晚偷偷送吃的給在閣樓里躲避邦聯憲兵的父親,同時寫歌頌英雄的詩歌,而歌頌的正是他父親避之唯恐不及的人們,他們倘使找到了他,肯定會不經審判就槍斃他或弔死他的——不妨順帶提一下,他小時印象中的那個妖魔偏偏是這些人中的一員,而且還(他帶回來一張李親筆書寫的英勇嘉獎令)是個好樣兒的——她搬到那邊去準備度過餘生時帶去的臉還是越過餐桌注視過他的那張臉,對這張臉,他同樣說不出看到過多少回,也說不出在何時何地,這並不是因為這張臉他無法忘卻,而是因為他在目光轉開去十分鐘后便也許記不清也無法描摹它究竟是什麼模樣了,而如今曾是那小娃娃的那個女子正以和當初一樣嚴峻、冷漠地專註凝視著他。
沒有,爸爸昆丁說。
假如他拋棄了她,我想她是不會願意跟任何人講起這件事的昆丁說。
是啊。有兩個女的。而且把她們帶來不是出於偶然也不是因為疏忽。他是有意安排的,他無疑看得很遠,遠遠超出兩年,那是他蓋房子實際用去的時間,也是他向鄉鄰們顯示他的良好意願的時間,這使他們允許他讓他那幫野種和他們養馴的相互雜交,因為他那幫黑人與他們之間的語言差別要不了幾星期甚至幾天便不成其為障礙。他是有意把兩個女人帶來的;也許他挑選她們很用心很精明,一如他挑選別的牲口——那些馬啦、騾子和牛啦——那是他後來帶來的。他在鄉間生活了差不多五年才跟縣裡的白人婦人說上幾句客套話,情況和他屋子裡空無傢具一樣,理由也一樣:他那時沒有東西去換,傢具,女人,都一樣。是的。他給克萊蒂起了名字,他們的名字都是他起的,克萊蒂前頭的那一個以及亨利甚至還有朱迪思,以同樣的那股粗野、譏誚的魯莽勁兒,親口命名他那些饒有諷刺意味的多產的龍齒,這裏面除了兩個之外都是女孩。不過我一直傾向於相信他的本意是要叫她卡桑德拉的,這是為某種純粹戲劇性的經濟眼光所驅使,不僅生下而且要指明這正是預言他將身受的災難的主管占卜官,再說他本是個靠自學才識幾個字的人,把名字起錯也是件很自然的事)——等他一八六六年回到家中的時候,她有生以來見到他還不滿一百次呢。而她當時所見到的就是那張食人妖魔的臉,是她小時候有一回見到過的,後來隔一段時間偶或重新見到,次數有多少她沒有計算也記不起來了,那張臉就像是希臘悲劇里的面具,不僅是隨著場景的變換而變換,而且隨著演員而變換,而且面具一戴,事件與場合便不按時間或次序的先後發生,使她確實不可能說清她分別見過他多少次,因為姑姑教過她,不管是醒是睡,都別的什麼也不要看。當她和姑姑下鄉去薩德本百里地待上一天時,在那樣的懷著戒心、氣氛壓抑甚至是一本正經的場合下,姑姑總是打發她去跟她的外甥、外甥女一塊玩兒,就跟姑姑會命令她坐到鋼琴前去給大家彈奏一支曲子那樣,她即使在餐桌上也見不到他,因為姑姑往往將訪問安排在正好是他出門去的時候;而且就算他在家,羅沙小姐沒準也會故意避免見到他的。而遇到一年四五次埃倫帶了孩子們回父親家過上一天時,姑姑(這個性格堅強、篤好記仇、從不鬆勁的女人,比起科德菲爾德先生來彷彿男子漢氣概要多上一倍,實際上不僅是羅沙小姐的母親而且也是她的父親)在這幾次探望中也把同樣陰森森、火藥味十足、縱橫捭闔的氣氛籠罩在對立的雙方頭上,其中的一方——科德菲爾德先生——不管本來是否能守住自己的陣地,卻早已撤回他的崗哨,解散他的炮兵,退進他消極的潔身自好這一堅不可破的堡壘:而另一方——薩德本——也許本來可以主動出擊甚至使對方潰不成軍,可是甚至都不清楚自己是個被嚴加提防的敵人呢。因為他甚至都不進屋來和大家共進午餐。他的理由可能是因為牽涉到他岳父的某個難言之隱,而他岳父和他本人建立起關係的真正原因與開始,那是無論姑姑還是埃倫還有羅沙小姐都始終不知道的,這件事薩德本只會向一個人透露——而且要他發誓在科德菲爾德先生健在時始終嚴守秘密——出於對科德菲爾德先生謹小慎微培養起來的白璧無瑕的名聲的敬重——而這件事,你爺爺說,科德菲爾德先生本人出於同樣的原因也從未透露過。或者說不定箇中原因正是羅沙小姐告訴過你的那點,而這也是姑姑提供給她的:那就是,既然現在薩德本已經從岳父那裡得到了科德菲爾德先生所擁有的對薩德本有用或所需的一切,他(薩德本)便既無勇氣面對岳父也沒有那樣的風度與雅量來完成禮儀上的家庭團聚了,哪怕一年只需要四次。說不定箇中理由正是薩德本自己所說的那樣而那位姑姑根本不相信的,因為事情很簡單:他並不是每天都進城的,等他進了城,他寧願把時間花來(他現在進酒吧了)和每天中午在霍爾斯頓旅社碰頭的那幫爺們相聚。
那年夏天她又見到亨利了。從上一年夏天以來,她就沒見過他,雖然聖誕節他是從大學裡帶了位朋友回家過的,而且她聽說過假日期間薩德本百里地舉行了幾次舞會和社交聚會,不過她和她父親沒去。而當亨利和邦元旦后第一天回學校經過鎮子來找小姨說話時,她倒確實是不在家。因此她直到來年夏天才再次見到他,那已是整整一年之後了。她上了大街,是去買東西的;她正站在街上跟你奶奶聊天,這時他騎馬經過。他沒有看見小姨;他揚長而過,騎了匹他父親送給他的一匹新買的母馬,這時穿戴著成年人的外衣和帽子了;你奶奶說他此時跟他父親一般高了,也讓那母馬一搖一擺走著同樣的步子,儘管身子骨比薩德本的來得輕,似乎一副骨骼夠條件擺譜了,但體重還是欠缺點兒,舉止也不夠穩重,所以派頭還不夠足。要知道,薩德本也是在扮演他的那個角色呢。他在不止一個方面敗壞了埃倫。他如今是縣裡唯一最大的地主和棉花種植者了,這樣的地位是用蓋住宅時用的同樣的策略取得的——同樣一門心思、毫不鬆懈地干自己的,全然不顧鎮上人對他的行為看在眼裡會有什麼看法,也不管大家對見不到的那些事兒顯然會有什麼看法。這就是說,鎮上的有些居民此時仍然相信在哪個木材垛里藏著個黑鬼呢,其中有人相信這莊園僅僅是他實際上所從事的不法活動的一種掩護,也有人相信連棉花市場本身他都有辦法操縱,因此每大包棉花的賣價總要比老實人能得到的高,還有人顯然相信他帶來的那幫野黑人確有妖術,能讓每英畝土地所收的棉花高於任何養馴的黑奴的出產。他不為人所喜歡(反正他本來就沒有這個打算),卻為人所畏懼,這似乎讓他覺得好玩,如果不是確實覺得高興的話。可是他還是被接受了;他如今顯然錢多得別人再也無法抵制,甚至無法嚴重地打擾了。他做到了這一點——在結婚後十年內使他的莊園運轉得很順當(他如今有了一個監工;就是他訂婚那天在他未婚妻家院門口逮捕他的那個保安官的兒子),如今他也正在扮演著自己的角色——一個遊手好閒、傲慢自大的主兒,由於遊手好閒而發福,都顯得有點兒浮腫了。是啊,他把埃倫敗壞得竟干出比背叛更壞的事來,不過,像她一樣,他不清楚自己那份春風得意也同樣是人為的繁榮,而且就在他仍然向著觀眾表演的同時,在他背後,命運、定數、報應、嘲弄——隨你怎麼叫那位舞台監督都行——已經在拆卸布景,在把下一幕的那班人工合成、弄虛作假的幻影和形象拉上場了。——「瞧那邊走的是——」你奶奶說。可是羅沙小姐已經見到他了,她當時站在你奶奶身邊,頭頂幾乎還不及你奶奶的肩膀那麼高,瘦瘦的,穿了件那位姑姑留在家裡的衣服,羅沙小姐把它改小以適合自己的身材,沒人教過她怎樣縫製衣服,雖說她承擔了家務還自告奮勇要教朱迪思怎樣管家,其實從來沒人教過她烹飪或是任何別的家務活,除了教她在關緊的門外偷聽別人的談話。她當時頭上包了塊肩巾站在那兒,彷彿已是五十歲而不是十五歲,目光追隨著外甥的背影,說,「唷……他颳了鬍子呢。」九-九-藏-書
這就是羅沙小姐所聽說的。至於她怎麼想那就沒人知道了。鎮民們相信亨利這樣干無非是年輕人性子暴躁,更何況他是薩德本家的一員,不過時間自會治愈這毛病的。毫無疑問,薩德本和朱迪思對彼此的態度以及他們對鎮民們的態度是對此起了一定作用的。他們會時不時一起坐著馬車在鎮上露面,彷彿至少在他們之間沒有任何芥蒂,要是這爭吵是在邦和他父親之間發生的,情況當然不會是這樣,而且要是在亨利跟他父親之間發生過爭吵,情況大概也不會是這樣,因為鎮民們知道,亨利和朱迪思之間竟有過比通常的兄妹的忠誠之情更親密的關係;這是種古怪的關係:有幾分像一個優秀團隊里的兩名士官生之間那種激烈的、非個人的對抗,他們在一個盤子里吃飯,合蓋一條毯子睡覺,冒同樣的致命危險,而且甘願為對方出生入死,倒並不是為了對方本人,而是為了團隊自身不敗的威名。這就是羅沙小姐所知道的一切。她不可能比鎮民們多知道一點,因為那些知情人(薩德本或是朱迪思:可不會是埃倫,首先人家什麼也不會告訴她,即使告訴了她,她也會忘掉,吸收不了——埃倫這隻花蝴蝶,連她身子底下為太陽曬得輕飄飄的空氣也事先沒加警告地給抽走了,如今她只好躺在黑屋子裡,一雙胖嘟嘟的手交疊在床罩上,上面那雙眼睛里也許連痛苦都沒有,而僅僅充滿了一副大惑不解的神情)是不會告訴她的,就像他們不會告訴傑弗生鎮或任何別的地方的任何人那樣。沒準她上那邊去過,沒準去過一次后就再也不去了,而且她無疑沒有問,甚至沒去問朱迪思,也許是知道人家反正不會告訴她,也許是因為她在等人家開口說。而且她一定告訴過科德菲爾德先生沒出什麼不對頭的事兒,她本人也顯然相信這一點,因為她還在為朱迪思的婚禮縫製衣服。她一直在這麼干,當時密西西比州脫離了聯邦,第一批穿邦聯制服的軍人開始出現在傑弗生鎮,沙多里斯上校和薩德本在鎮上把一個團拉起來,該團於一八六一年開拔,薩德本這二把手策馬走在沙多里斯上校的左邊,騎著一匹黑牡馬,以司各特的名字命名,走在團旗底下,那是他跟沙多里斯設計的,由沙多里斯家的女眷用一件件綢衣拼縫成的。他人長結實了,不但比一八三三年第一次騎馬進傑弗生鎮時,而且比跟埃倫結婚時都個兒大了。他這時還不能算是肥胖,雖然當時快五十五歲了。那些脂肪、那個大肚子,要過些時候才會出現。他是突然一下子胖起來的,那是在他和羅沙小姐訂婚那檔子外人搞不清楚的事後的那一年裡,緊接著她不再住在他屋頂下,回到鎮上她父親的房子里獨自生活,就此再不跟他說話,只有一次例外,是在人家告訴她他快死了那回,當時她衝著他說了幾句話。他那身肉是突然上身的,像黑人們和沃什·瓊斯所說的一個男人的好身坯,達到了頂峰后還保持著那個水平,其實這之前那老底已經被掏空,在人們所知的他的外形和實際上的那副死死撐住的骨架之間的某種東西已變得液體化,並且附著在地面上,被它所顯露的外衣遏制,像氣球般形態不定,沒有生氣。
往往每周兩次,有時候三次,這母女倆上鎮來到娘家——這愚蠢、不切實際、嘮嘮叨叨、與世隔絕的女人如今已有六年脫離外面的世界了——這女人曾淚人兒似的告別家庭與親人,在一個陰森森的瘴氣瀰漫的地域,那兒宛如冥河那一帶的窮山惡水,生下兩個孩子,接著便像沼澤里孵化的蝴蝶升騰而起,沒有肚腸與所有那些主管痛苦和經驗的沉重器官的拖累,飛入遲遲不落的太陽那持續亮麗的真空之中——而那位年輕的女公子則是在自己全然遺世獨立中做夢而不是生存,真是幾乎處在聽而不聞的聾聵狀態中。對於這母女倆,羅沙小姐現在準是等於根本算不上什麼了:不是曾經作為出走的姑姑出於報復心理而無微不至地關懷與呵護的對象和犧牲品的那個孩子,甚至也不是那個和管家身份相稱的女人,當然更不是那千真萬確的小姨本人。而反過來講,對於羅沙小姐,也很難說這兩個人里,一個姐姐一個外甥女,哪一個更不真實——是那個逃避現實進入了一個裡面全是玩偶的沒有生氣的世界的成年婦女,還是那個少女,她清醒地睡在某種懸浮狀態中,那是完全具體得活像出生前娘胎里的狀態,而且遠離現實世界的另一極端,正如埃倫遠離她那一極端一樣,就這樣母女倆一周兩到三次上她家來,其中有一回,是朱迪思十七歲那年的夏天,她們半路上在她家停一下,為了走陸路去孟菲斯,給朱迪思買衣服;是的:辦嫁妝。那是亨利進大學第一年後的那個夏天,這之前亨利曾帶查爾斯·邦回家一起度聖誕節,後來放暑假時又帶他來待了一個星期左右,這以後,邦騎馬去大河搭輪船回新奧爾良的家;那年夏天薩德本本人也出門了,是為了生意上的事,埃倫說,她這樣告訴別人,無疑沒有理會到,這是她當時的生活狀況所造成的,沒有理會到她都不知道自己丈夫去了什麼地方,甚至都沒察覺自己居然沒有好奇心,而且竟然沒有人,除了你爺爺或許還有克萊蒂,知道原來薩德本也去了新奧爾良。母女倆會進入那座陰暗、冷峻、窄憋的小房子,在那裡,即使在四年後的今天,那位姑姑似乎仍然在不知哪扇門的背後,一隻手已經按在門球上了,而埃倫總是讓房子里充滿十到十五分鐘尖厲的喧鬧聲,接著便離去,帶走她那處於夢幻狀態中的、作不了一點兒主的女兒,這姑娘連一句話都沒說過;而羅沙小姐,雖然事實上是姑娘的小姨,在實際年齡上卻應該算是妹妹,而在實際經驗、希望與機會上則該算九*九*藏*書是外甥女了,她不理會那個當母親的,卻跟隨著那正在離去、不易接近的女兒,懷著一種緊迫而難以言喻的渴望,卻沒有一絲嫉妒,把自己註定失敗、受到挫折的青春時期的全部破滅的夢想與幻想都寄托在朱迪思身上,想要把她有權支配的唯一的禮物(照說送新娘嫁妝才有必要,教新娘本事卻大可不必;這事是埃倫說出來的,她邊說邊開心地又叫又笑,而且說了不止一回)獻給朱迪思:她提出要教朱迪思怎樣管家,怎樣準備飯菜和清點換洗的衣服,得到的回報卻是莫測高深的茫然瞪視,像是沒聽到「什麼?你說什麼來著?」這句話,而這時連埃倫也又驚又喜地尖叫起來。隨後她們就走了——馬車、大包小包的東西、埃倫孔雀般的揚揚得意,還有外甥女的無法看透的夢幻境地。而在下一回她們進城、馬車停在科德菲爾德先生家門前時,家裡的一個黑女奴出來說羅沙小姐不在家。
就是這張臉,當她真有機會看到時,正處在他自己餐桌上她的對面——那是張敵人的臉,雖然他竟然不知道自己正被嚴加提防。她這時十歲了,在姑姑擅離職守之後(現在由羅沙小姐給她父親管家了,就像姑姑以前那樣,直到有天晚上姑姑從窗口爬出去從此再也不見蹤影)不但沒有人讓她在正式的節日或喪葬日上去和她的外甥、外甥女一塊玩兒,她甚至都不用下鄉去呼吸他呼吸著的同樣空氣了,在那裡,即使外出辦事去了,他卻依然存在,半隱半現地處於她所說的嘲諷與警覺的勝利之中。她如今一年只去薩德本百里地一次,和她父親穿了他們的星期天出客衣服,坐一輛由一對結實、矬矮的牲口拉的結實、破舊的兩輪馬車,趕十二英里路上那兒去待上一天。現在是科德菲爾德先生堅持要去走動了,當初姑姑在的時候他從不陪她們一起去,現在去也許是出於一種責任感,這是他自己提供的原因,在這樣的情況下甚至姑姑也是會相信的,沒準恰恰是因為這不是真正的原因,至於真正的原因,那無疑連羅沙小姐也不會相信的:那就是科德菲爾德先生想見到他的外孫外孫女,他對他們懷有一種越來越強烈的不安感,怕有一天他們的父親至少會告訴兒子關於早先他父親和外祖父做過的那筆買賣,而科德菲爾德先生至今不能肯定他的女婿是否從沒透露過。姑姑雖然走了,但她的影響還是能給每次這樣的走親戚投下並喚起一種陰森出擊的古老的氣氛,比過去更有意識地去抗擊一個敵人,而此人卻不知道自己正處在交戰狀態呢。因為如今姑姑走了,埃倫便叛離了那三人小組,而羅沙小姐竭力要把它變成兩人小組,儘管她本人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現在她完全孤身一人了,坐在餐桌對面,如今連埃倫的支持都得不到(埃倫此時經歷了一次徹底的脫胎換骨,正進入她下一個年齡段,為了追求真正的新生而懷著徹底決裂的精神);——面對著餐桌另一邊的敵人,而這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坐在那兒不是作為主人與姐夫而是作為休戰的另一方。比較起,對比起他自己的家人、孩子,他也許甚至都沒有對她多看一眼——這姑娘矮小單薄,她的雙腳甚至等她長大成人後,即使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也絕對碰不到地板,這些椅子是她將繼承的,坐別的椅子也同樣不行,而那些椅子——那些物件——她將一點點攢起來,以配合併表現自己的個性,這也是人之常情,她反正與埃倫不同,而埃倫雖然也是小骨架,卻是人們常說的體態豐|滿(要不是後來落到一個連男人也找不到多少食物的時代,要不是生命的最後時日亂七八糟,她真會是體態豐|滿的。不好算胖:僅僅是圓滾滾的,哪兒也不缺肉,頭髮白了,眼睛卻甚至還很年輕,在眼看要形成的松垂雙下巴上甚至還留有一層淡淡的紅暈,臉頰上是再不會有的了,那雙戴著戒指的胖嘟嘟、保養得很好的小手疊在一起,安詳地等待著飯菜端上來,雙手擱在織花檯布上哈維蘭德瓷器的前面,頭頂上是枝狀大吊燈,那是許多年前他用大車拉到鎮上來的,還引起了鎮民們的驚訝與公憤呢),而且她跟朱迪思也不同,朱迪思已經高過埃倫了,而十六歲的亨利雖然不如十四歲的朱迪思那麼高,可是看苗頭總有一天會和他父親站在一起分不出高低的;——這小東西,這張臉,一頓飯下來幾乎沒說一句話,眼睛長得(正如你所說的)像是塞在軟麵糰里的兩小塊煤,頭髮一絲不苟,是老鼠毛皮的那種特里特別的顏色,像是不常曬到太陽,跟朱迪思與亨利過慣露天生活的臉一比反差很大:朱迪思頭髮像母親眼睛像父親,亨利的頭髮是父親的紅頭髮和埃倫的黑頭髮的中和,眼睛則像閃亮的黑榛子;——這個矮小的身軀,帶著一股子好奇心十足而又別彆扭扭的尷尬勁兒,就像是一襲為了參加化裝舞會在最後一刻沒別的辦法才借來的服裝,而這舞會正是她不想參加的:身上帶著一種氣氛,彷彿一個人精心選擇了隱居生活,卻仍然苦苦地被迫試圖適應,而不是自願甚至也不是默許自己脫離塵俗的——這個身不由己的婢女即使到這時還在期待解脫,憑藉著寫一種女學生水平的以同樣是死者為題的詩歌——這張臉,在座所有人中最小的一張,正越過餐桌注視著他,帶著沉靜、好奇和高度的關注,彷彿她確實從與事件從中流逝的長河(亦即時間)打交道中得到了某些暗示,這是她躲在關緊的門后竊聽所得或分析出來的,倒不是說她在那裡真的聽到了什麼,而是說因此而她變得被動漠然,對發燒前的災難性的熱度既不能識別,又無法提出意見或表示懷疑,而是都能接受了,而正是這災難造就出預言家並且有時使他們言不虛發,能道出未來的災難,在這場災難里她童年時所見到的那張妖魔面孔顯然會消失,而且消失得那麼徹底,以致她會同意嫁給這面孔的後繼主人。
這以後,她甚至都不去看埃倫了。也就是說,埃倫也不再回娘家了,不再打斷每周例行的坐車購物活動踅進來看看了,當初來到一家家商號的門口時她並不下車,而是吩咐老闆和夥計把衣料、不值錢的裝飾品和小物件拿出來給她看,他們肚子里比她還明白她是不會買的,只不過摸摸捏捏,把東西弄得亂七八糟,然後說不想要,一邊還聰明伶俐地挑點毛病,反正總有說頭。倒沒有瞧不起人的樣子,甚至也不全是紆尊降貴,而是以一種直截了當甚至是孩子氣的專橫態度來對待這些男人,這些老闆和夥計總是百依百順或者態度很好要不就是純然無可奈何;然後總算來到娘家,也讓這兒充滿了一陣毫無意義的虛榮心十足的喧鬧聲,那是對羅沙小姐、她父親以及整個家庭的不切實際、毫無現實基礎的訓導,指點羅沙小姐該怎樣穿衣服,傢具該怎樣布置,該吃什麼,得怎樣做,甚至連何時用餐也作了規定。因為現在時間臨近了(那是一八六〇年,連科德菲爾德先生也怕會承認戰爭是不可避免的了),二十年來,薩德本家的命運變得像是一個湖,由條條靜靜的山泉匯成一個靜靜的河谷,並且蔓延開去,幾乎察覺不出地在往上漲水,一家四口人在明媚陽光下懸浮其中,感覺到那地下的潛流正開始把他們湧向那出口處,湧向那峽谷,這也將是這片土地的大災難,於是這四個安詳的游泳者突然轉身彼此相對,還沒有感到恐慌或相互不信任,僅僅是有點警惕,只感到大勢不妙,任誰都還未達到下面的這個地步:人看看身邊在受難的那些夥伴,心裏琢磨我何時不再想辦法幫助他們而只顧救自己呢?甚至還沒有覺察這一時刻臨近呢。因此羅沙小姐沒有見到過他們中的任何人,她更是根本從沒見到過查爾斯·邦(反正將始終見不到活著時的他);那位來自新奧爾良的查爾斯·邦,亨利的朋友,他不僅比亨利大幾歲而且作為還在念大學的人來說年紀確實是大了一些,而且在那邊的確有點不得其所——那是密西西比州腹地甚至可說是荒野里的一所新成立的小規模大學,離他家鄉那座充滿塵囂甚至很洋氣的城市有三百英里之遙——是一位比他實際年齡顯得更加優雅而見過世面、更加富有自信的青年,人很帥氣,顯然很富裕,而且有背景,那是個影影綽綽的法定保護人而不是父親或母親——這樣一位人物在當時邊遠的密西西比州肯定幾乎像是只火鳳凰,他沒有童年卻羽毛豐|滿地蹦跳出來,不知是哪個女人生下的,不受時代的影響,後來消失了,沒有在任何地方留下骨殖或骨灰——此人舉止從容安詳,氣度傲慢豪俠,與他相比,薩德本的妄自尊大簡直是拙劣的虛張聲勢,而亨利則全然是個笨手笨腳的毛小子了。羅沙小姐從沒見到過他;這隻是一幅圖像,一個意象。這不是埃倫告訴她的:埃倫正處在她那花蝴蝶的夏日全盛時期,如今平添了一份慈愛、優雅的嫵媚,因為她把青春心甘情願地獻給了自己的親骨肉而且是女兒,以致產生了與訂婚期同時存在的一種態度與行為,做母親的如果高興的話,簡直可以憑著這種態度與行為,越俎代庖,自行充當女兒婚禮上的新娘。聽埃倫講起來,一個陌生人幾乎會相信這場婚禮都確實舉行過了,可是後來發生的事卻說明在那些年輕人與父母之間連提都沒有提起過這事呢。埃倫連一次也沒有提到過朱迪思和邦之間的戀愛。她https://read.99csw.com連有關的話也沒暗示過。愛情對於他們來說,僅僅是一個早就結束、完全過時的問題,就像頭一個孫兒都出生了還要去追究奶奶、姥姥的童貞問題一樣。她說起邦時彷彿拿他當作連在一起的三件沒生命的東西,或是一件沒生命的東西,但對她和她的家庭來說能有三種相關的用途:可供朱迪思穿的一件外衣,就像她會穿的馬裝或舞會禮服;一件傢具,可以補充她家的陳設,使之完備,品位也更高;再就是一位顧問兼榜樣,用來糾正亨利鄉氣的舉止、言談和著裝。她似乎把時間囊括了起來。她假設了一段逝去的歲月,在這段時間里沒有度蜜月的事也沒有發生任何變化,從這段歲月里,五張臉(現在是五張了)以一種沒有生氣、持續開花的形式對外傻看,像掛在一片虛空中的幾張著色人像,都是在事先得知的巔峰狀態中拍攝的,一切思想與經驗都被抹去,這些肖像的原型在很早以前生活並死去,連他們曾在上面昂首闊步、裝模作樣、大笑、大哭過的舞台本身如今也准已忘掉他們的歡樂與憂傷。這個,當時羅沙小姐並沒有聽進去,她是從第一個詞兒,也許是從那個名字,查爾斯·邦,得出這幅圖景的;這個十六歲便註定要終生當老小姐的女人,坐在這由幻覺投下的燦爛光輝下,彷彿處在歌舞場那種彩色電光束底下,正是平生第一次來到這裏,這電光束充滿了虛無縹緲的微小的金屬亮片的閃光,突然射在她身上,停留片刻,然後朝前移去。她並不嫉妒朱迪思。那種感情也不是自我憐憫,她坐在那裡,穿了件改制得很拙劣的家常衣裙(這些衣服,有些是別人扔掉的,但往往還是新的,埃倫過一陣總要給她幾件,當然都是絲綢的啦),那是姑姑跟那騾馬販子私奔時丟下的,沒準希望或甚至堅定地相信今後再也不會穿這種衣服了,這時羅沙小姐在埃倫講話時不斷地對著她姐姐眨眼。這也許僅僅是最終徹底自我克制時帶來的一種平靜的絕望和解脫感,因為朱迪思眼看要把受挫折后得到的間接補償加以扼殺,把它轉化為現實生活中的童話了。等後來埃倫講給你奶奶聽的時候,聽上去就真像是則童話了,不過那是為一家時髦女士的俱樂部寫作並由她們演出的一出童話劇。然而對於羅沙小姐來說,它無疑是真實的,不僅貌似真實而且是經過確證的:所以才會有下面那句話,這話讓埃倫(她也說起過這事,因為這笑話未免太幼稚了)覺得既有趣又驚訝得有點煩惱,不由尖叫。「我們是有資格得到他的,」羅沙小姐這樣說。「有資格得到?他?」埃倫說,說不定又是尖叫著說的。「當然我們有資格得到他——要是你想這麼說的話,我自然希望並且料想你能認識到,不論哪個人把多麼顯赫的榮譽通過婚配給予科德菲爾德家,科德菲爾德家都是有資格作出積極反應的。」
康普生先生又開口了科德菲爾德先生於一八六四年去世后,羅沙小姐搬到鄉下薩德本百里地去和朱迪思一塊兒過。她那時二十歲,比這外甥女還小四歲,聽從了她姐姐臨死時的請求,著手把這外甥女從家庭的沒落中拯救出來,薩德本像是鐵了心要把這沒落推向終點,那麼拯救的方式無非是嫁給他了。她(羅沙小姐)是一八四五年出生的,那時她姐姐已出嫁七年並成了兩個孩子的母親,而羅沙小姐是她父母中年所生(她母親生她時至少有四十了吧,就死在那張產床上,為這件事羅沙小姐始終沒有原諒她的父親)而且是在這樣一個時刻——假定羅沙小姐只不過是反映了她父母對女婿的態度的話——這個家庭需要的僅僅是安寧與平靜,說不定並不指望甚至是根本不需要再添一個孩子。可是她還是生下來了,以她母親的生命為代價,使她永遠也無法忘掉這回事,她由同一位老小姐姑姑撫養,這姑姑曾試圖硬讓一個不願接受的鎮子接受埃倫的新郎連同那場婚禮,而羅沙小姐在那樣的女性封閉環境里長大,通過自己活著這一事實,不僅看出這是母親犧牲生命的唯一正當理由,不僅看出自己是對她父親的時刻存在、緊隨不舍的譴責,而且也看出這是對塵世上全部的男性至上原則(就是這原則使她姑姑三十五歲仍然是個處|女)的活生生的控訴,全面而甚至是可以引伸的控訴。就這樣,在她一生的最初十六個年頭裡,她住在那所陰沉沉的窄小的房子里,跟一個不自覺憎恨著的父親一起生活——這個古怪、沉默的人,看來他唯一的夥伴和朋友就是他的良心,而他唯一關心的就是自己在鄉鄰間的正直名聲——這人後來把自己關在他釘死的閣樓里並且寧願餓死也不願看到自己的家鄉因抵抗一支入侵的軍隊而受熬煎——一起住的還有那姑姑,她即使事過十年還在為埃倫那門婚事的徹底失敗而從事報復,以一條在蛻皮的蛇的盲目、無理性的狂怒,攻擊全鎮、整個人類,通過它的任何一個或是全體成員——兄長外甥女外甥女婿她本人全都在內;她曾教羅沙小姐該把姐姐看成是個這樣的女人,她不但從家庭和房宅中消失而且也從生活中消失,卻進入了一幢藍鬍子公館般的巨廈,在那裡變成一個假面人,懷著消極無望的哀愁回顧那無可挽回的世界,給關在那裡,倒並不是長期監禁而是處在一種嘲弄人的緩刑期中,被一個男人(他的臉跟科德菲爾德先生如今見到的和那一天以來所看到的並無不同,當時他這未來的女婿名義上跟他一同拉車事實上卻是手執馬鞭的,所以科德菲爾德先生在良心上扳下了閘,甚至放棄了他分內的那筆貨物,和女婿分道揚鑣)這男人在羅沙小姐出生前就進入了她的以及她家庭的生活,突如其來,像一陣龍捲風,造成了無法挽回、不可估量的損害,然後朝前捲去——那裡有一種陰暗的陵墓般的氣氛;充滿著清教徒的自以為是和被激怒的女性睚眥必報的情緒,就在這種氣氛里,羅沙小姐的童年(那暮氣沉沉、古老、沒有時間色彩的無青春期,其內容是躲在關閉的門外作卡桑德拉式的偷聽,是蹲伏在幽黑的過廳里,那裡充滿了那種陰沉、復讎心切的長老會的惡臭,與此同時她等待著孩提時期與童年時期——大自然在這上頭使她困惑、出賣了她——快點超越早熟,這早熟表現在對凡是男人尤其是她父親帶進這幢房子的任何、一切事物全都深深地不贊成,這種心理像是姑姑在她一出生時就連同襁褓一起施加給她的)逐漸逝去。
這以後他死了。有一天早上,那隻手沒有伸出來拉籃子。原先的釘子仍然釘在門上,於是鄰居們幫她用斧子把門砍開,他們看到他,他曾見到他唯一的生活來源遭到他事業的保衛者的掠奪,雖然他跟這事業跟這些人劃清了界線,他們發現三天未吃的食物放在他那張簡陋床的邊上,彷彿他曾用這三天時間通過心算對他塵世的賬目作了次結清,求得了結果也再次驗證過,於是便把他眼底下的愚蠢、殘暴、不公正的當代場景轉化為死滅、永恆的冷漠,以此表示他冷冷的堅決不同意。此時,羅沙小姐不僅成了一個孤兒,而且也是一個乞丐了。店鋪如今僅僅是個空殼,那幢荒涼的房子連老鼠都逃避一空,裏面什麼都沒有,連溫暖的回憶都沒有,因為他已經用自己的行為無可挽回地把鄰居、市鎮和嚴陣以待的地方這三者全都疏遠了。連那兩個黑女奴如今也早走掉了——當初他剛得到她們的時候(順便說一句,是因為債務的事抵給他的,而不是買的)他就給了她們自由,為她們寫了自由文書,這她們是看不懂的,並給她們定了周薪,但他又全部扣住不發,他認為她們欠他的債,便讓她們按市價抵償——而她們的回報則是成為傑弗生鎮第一批出走去追隨北佬軍隊的黑人。因此當他死去時,他一無所有,沒有省下的也沒有積蓄。無疑他生平唯一的樂趣並不在於他的人生道路與未來的女婿的相交之前所積累的那點微不足道的簡單的財物;——不在於金錢本身而在於它在某個精神上的審計事務所里意味著一種收支平衡,他相信總有一天他因為自我克制與堅韌不拔而能兌付他的那些即期匯票。無疑,在與薩德本合作的整個事情中最讓他煩心的還不是銀錢上的損失,而是他不得不犧牲掉他的積蓄——這可是堅韌不拔與自我克制的象徵啊——以使精神上的償還能力得以保持完整,他相信這是他已經建立起並且牢牢掌握住的。這就跟稍一不慎看花了日期或是簽名他不得不為同一張票據付兩次款一樣。
雖然她要在多年後才能重新見到薩德本,可是此時見到姐姐與外甥女的機會卻比過去多了。埃倫如今正處在她姑姑會稱之為「背叛」的高峰期。她似乎不僅對自己的生活與婚姻默認了,妥協了,而且確實為之感到驕傲。她變得容光煥發,彷彿命運之神把女人需要在六到八年中逐漸進入然後從容不迫地退出的正常的小陽春時期壓縮到三、四年之內,這不是為了補償日後要出現的事,就是為了結清賬目,替命運之神的夫人自然之神以他的名義簽發的支票付款。她現在三十七、八歲,長得很豐|滿,臉上仍然一無瑕疵。彷彿一直到姑姑失蹤為止這個世界留在這張臉上的所有痕迹都被清除了,至少被介乎其間的那些使肉體脫盡火氣、不受騷擾的年月所抹去,從骨骼與皮膚之間,從全部經驗與收容它的包裝之間。如今她的舉止、風度稍許有些王家氣概了——她和朱迪思如今經常上鎮,去拜訪二十年前姑姑竭力強拉硬拽來參加婚禮的同一些女士,其中有幾個如今當了奶奶或姥姥,兩人還去買東西,儘管鎮上可供挑選的好東西少得可read•99csw.com憐——彷彿她不僅終於成功地擺脫了清教徒傳統而且也從現實本身中遊離出來;已經把殘暴的丈夫與難以理解的孩子們祭殺,淪為鬼魂;終於逃進了一個純幻想的世界,在這裏她受不到任何傷害,很是安全,無論是出行還是家居,一舉一動,莫不把最大城堡的女主人、首富的夫人、頭號幸運兒的母親的身份顯擺顯擺。她出去買東西時(如今傑弗生已有二十家店鋪了),倒是很自在,連馬車都不下,一副大家風範,富有自信,說的全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廢話,滔滔不絕,都是她為自己設計的角色該說的漂亮的陳詞濫調,那角色是一位公爵夫人,四齣巡視,在地無一壟、俯首帖耳的農民之間施湯送葯——這個女人,要是堅韌不拔得能忍受悲哀與患難的話,原本可上升為一顆真正的明星,成為一位女族長;雖是個依偎在壁爐邊的乾癟老太太,卻能發號施令,決定著一家人的尊嚴與命運,而不致落到終於不得不去求那個最年輕的成員,請她來保護其他成員的地步。
如今羅沙小姐的生活只有兩個內容:讓自己活下去,讓自己的父親活下去。在店鋪被搶那個夜晚之前,他們是靠它維持生活的。她總是天黑后挎一個籃子進到裏面,把夠吃兩三天的東西帶出來。店裡已有段時間沒有進貨了,因此,即使在挨搶前存貨已大為減少;很快,她就自己做飯了,帶大她的姑姑從未教過她任何實用的本領因為姑姑從小讓她相信,她不僅身體很弱而且確實是非常嬌貴,隨著時間過去,食物越來越難弄到了,質地也越來越差了,她總是在晚上靠裝在閣樓窗前的吊井水用的滑輪與繩子,把食物拉上去給她的父親。她這樣幹了三年,在晚上偷偷摸摸地送飯,那分量幾乎不夠一個人吃的,送給一個她憎恨的人。在這以前她也許還沒察覺自己恨父親,說不定到這時她仍然沒有察覺,不過,你爺爺在一八八五年見到的那個文件夾——那裡面有一千首詩稿甚至不止——裏面第一首就是獻給南方士兵的頌歌,標明作於她父親自我幽禁的第一個年頭,而且是在清晨的兩點鐘。
人們原來這樣指望她會這樣去做。可是她並沒有。雖然朱迪思也是個孤兒,可是朱迪思仍有那些荒蕪的田地多少能撿收一些,何況有克萊蒂可以幫助她,給她作伴,還有沃許·瓊斯給她提供吃的,埃倫去世前對埃倫他也是這樣做的。不過羅沙小姐沒有立刻搬到那兒去。沒準她永遠也不會去的。雖說埃倫求過她要她保護朱迪思,也許是她覺得朱迪思還不需要保護吧,因為如果連耽擱的愛能給她提供生存的意志,使她活了那麼久,那麼這同一種愛情,即便是耽擱了的,必將而且一定會保全住邦直到男人的那股傻勁純粹因力量耗盡而中止,於是他就會從他所在的天涯海角回來並且帶上亨利——亨利,這同一樁蠢事與災難的受害者。羅沙準是時不時能見到朱迪思,而朱迪思說不定會催促她快點到薩德本百里地來住,不過我相信這正是她不去的原因,雖然她不知道邦和亨利在何處而朱迪思顯然也從未想到要告訴她。因為朱迪思是知道的。她可能已經知道有些日子了;說不定連埃倫也是知道的,只不過可能對當時的埃倫來說人不在並非什麼實質性的問題,因不名譽的事不見蹤影與情況不明失蹤,這都是一回事,因此埃倫也沒有想到應該告訴妹妹,沒有想到在別人看來戰鬥中情況不明與必須忘掉此人可能是兩回事。也說不定朱迪思壓根兒也沒告訴過她母親。也許埃倫在去世前根本不知道亨利和邦如今是他們大學同學組織的連隊的戰士了。羅沙小姐也是完全不知道這回事。她四年裡頭一回得知她外甥還活著的確實信息是在一個下午,當時沃許·瓊斯騎了薩德本剩留的騾子,停在房子前面,吆喝起她的名字。她以前見到過此人但是不認識他——這是個形容枯槁的、又瘦又高的人,患有瘧疾因而眼睛無神,那張臉讓人覺得說他二十五歲也行六十歲也可以,這之內任何年齡都行,他在大門前的街上騎著那匹沒備鞍的騾子,嘴裏嚷道:「嗨。嗨。」過一陣喊上幾句直到她來到門口;此時他稍稍壓低他的嗓門但是也壓不下去多少。「你是羅西·科德菲爾德?」他說。
因此她竟然再沒見到埃倫。顯然,埃倫已經完成了她的使命,度過了花蝴蝶的夏季的明媚而無所事事的中午和下午,就消失了,也許不是從傑弗生鎮,反正是從她妹妹的生活中消失了,後來僅僅讓人再見過一次,那是在她彌留時,躺在大房子一間黑屋子的床上,而致命的厄運已朝這幢大宅伸出魔掌,到了要把它立足的黑色基石加以粉碎的地步,並且抽走兩根頂樑柱,就是那兩個男人,丈夫和兒子——一個陷於戰爭的艱險與危難之中,另一個顯然杳無音信。亨利就那麼消失了。羅沙也聽說這事了,那時她正把白天(加上晚上;她不得不等她父親睡著了)用來為外甥女沉悶地、笨手笨腳地縫製嫁衣,而且不但得不讓她父親還得不讓兩名黑女傭看到,她們說不定會向科德菲爾德先生告密——她把舊藏的零碎線繩編成花邊,鑲在衣服上,就在這期間,傳來林肯當選和薩姆特陷落的消息,但這些對她家鄉無異於喪鐘和催魂鈴的消息她幾乎沒有聽進去,卻在一件衣服上乏味而笨拙地縫上的兩針之間把它們拋在腦後,而這衣服她永遠不會為一個活著時能讓她看到的男人穿上並脫下。亨利就那麼失蹤了:她聽到的情況跟全鎮人聽到的一樣——亦即在那第二個聖誕節,亨利又帶了邦回來度假,就是那個英俊、闊綽的新奧爾良人,他和那女兒訂婚的事做娘的到現在已經往鎮上人耳朵里灌了足足有六個月了。他們兩人又來了,這時鎮上的人都盼著宣布結婚的確切日期。但接著發生了一些事。誰也不清楚是什麼事:到底是亨利和邦為一方,朱迪思為另一方之間的糾紛呢,還是這三個年輕人為一方跟父母親為另一方鬧矛盾。反正等到聖誕節來臨,亨利和邦都走了。而埃倫乾脆不露面了(她像是躲進了那間黑屋子,直到兩年後去世沒離開過)而且不管從薩德本或朱迪思的臉色、行為、態度上,誰都看不出什麼來,因此這段情事還是從黑人那裡透露出來的:講到如何在聖誕節前夜發生了一場爭吵,倒不是在邦和亨利之間或是邦和薩德本之間,而是在兒子與父親之間,說什麼亨利跟他父親正式脫離關係,並且放棄了他的繼承權和他出生的家,跟邦連夜騎馬出走,而那個做娘的頓時垮了下來——但是鎮上人相信,不是因為那次婚變而是因為遭到了活生生的現實的打擊:這正是割斷牲口喉管前那慈悲為懷的一斧子。當然埃倫對這一點也不知情。
當然啦,聽的人對這句話怎樣應對,那是不得而知的。至少,就埃倫所說的話來看,羅沙小姐並沒有打算說什麼。她僅僅是送走埃倫,接著便著手在她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給朱迪思準備第二件禮物,實在說她也只此兩件。她現在有兩種才能,這一種同樣也是姑姑傳給她的,這姑姑曾靠某個夜晚爬窗出走這一行動來教她如何管家和如何改衣服,儘管這第二種才能發展得很慢(你簡直可以說是反應遲鈍),原因是姑姑離去時,羅沙小姐個兒還不夠大,即使改改小,也無法利用那些扔下的衣服。現在她著手偷偷地為朱迪思置辦嫁妝中的服裝。衣料是從她父親的店裡拿來的。她沒法從別的地方弄到。你奶奶告訴過我當時羅沙小姐確實不會點錢、找錢,在道理上她知道錢幣從小到大各有所值,可是顯然從來沒有機會去觀察、觸摸、試用並確證具體的現錢;一星期里有幾天她會挎著只籃子上鬧市去,在科德菲爾德先生早就指定的某幾家鋪子里買東西,但是並不用口或手把零錢和整筆錢作交易,而等到當天晚些時候,科德菲爾德先生自會循跡而去,按紙上或牆上或櫃檯上草草記下的賒賬把錢付清。因此她只能從父親那裡弄到衣料。由於他當初用一輛大車就把整爿店搬來傑弗生鎮,而當時他得靠這份買賣養活老母妹子老婆和孩子們,不像現在,只需靠它負擔一個孩子,加上對財富積累極度不感興趣,所以才會讓良心攪得他從當年那宗買賣中抽身退出,在這件事里,他的女婿使他不僅沒拿到正當的利潤而且連原來的投資也犧牲了,他的貨物開始時僅僅是一套最簡陋的生活必需品,從擱板上拿下的東西顯然連養活自己和女兒都不行,後來數量上並未增加,品種的多樣化更是談不上。然而她就得從這兒去弄衣料來縫製少女的一套套可身的衣服,這些衣服是為她自己的替代婚禮所用的——你不難想象在羅沙小姐心目中這些衣服會佔據什麼地位,而且她是在沒有人幫助下獨自完成的,她會把它們想象成什麼樣子那就更不用說了。沒人知道她怎樣想方設法從父親的店裡弄到這些衣料。他沒有給她。要是他的外孫女穿著得不像樣,或者破破爛爛,不足以禦寒,那他是會覺得有責任給予幫助的,但不會給她提供嫁衣。所以我相信她是偷來的。她肯定是偷的。她準是幾乎從她父親鼻子底下拿走的(那家店很小,他既是掌柜又是夥計,在店裡哪一頭都可以掃見所有的角落),她懷著那種超越道德標準的勇氣,那種女人對掠奪行為的親合傾向,不過更可能是,或者說我願意設想的是,她使出了某種花招,是出於天真所炮製的毫不遮飾的不怕讓人看透的花招,正因為如此簡單才騙過了他。